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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且留步全文阅读

作者:姚颖怡     娘子且留步txt下载     娘子且留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娘子且留步全文阅读

请假

    下午打了疫苗加强针,体温正常,就是感觉特别困,没精神,很疲惫,可能睡一觉就好了(去年打完两针一切正常,没有这种感觉)。今天请假吧,明天更新。

楔子

    自太祖登基始,大魏历经太祖、太宗、高宗三代帝王,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高宗膝下七子,仅存三子。

    高宗驾崩,元后无出,淑妃孟氏所出皇长子柴冀封裕王,惠妃黄氏所出皇五子柴允封庆王,继后杜氏所出皇七子柴昱承继皇位。

    太后杜氏垂帘听政,辅佐幼帝。

    十五年后,柴昱驾崩,卒年二十一岁,庙号仁宗。

    仁宗膝下仅二子,皇后胡氏所出皇长子柴奂继位,年四岁,改年号保康。

    贤妃高氏所出二皇子柴冉时年三岁。

    太皇太后杜氏再次垂帘听政。

    保康五年,八月初五,山陵崩。

    保康帝柴奂,卒年九岁。

    当朝首辅、华盖殿大学士陶征奏请,立仁宗长兄、大行皇帝伯父裕王为帝。

    太皇太后未置可否。

    当晚,太妃高氏悲伤过度,心悸而亡。

    八月初七,高太妃之子、大行皇帝幼弟柴冉匆匆即皇帝位,时年八岁。

    新皇以皇帝之礼祭拜发丧,迎大行皇帝灵位入太庙。

    太皇太后杜氏历经四朝,第三次垂帘听政。

    九月初九,重阳日,裕王起兵,反。

第一章 菜刀

    颜雪怀是被尖叫声惊醒的。

    睁开眼睛,她看到一个女人,那女人挥舞着手里的菜刀,向着面前的男人发疯般砍下去。

    “打死你,打死你,敢欺负我女儿,我要打死你!”

    她的眼皮似有千钧重,全身燥热,觉得自己仿佛要被烤化一样,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是做梦,还是到了阴曹地府?

    眼前的景象一次次被黑暗代替,只有女人凄厉的声音一直回荡在耳边......

    那女人是谁?

    这会是那个女人吗?

    莫非她终于记起了那些封存已久的记忆?

    她要看清楚女人的脸,她要记住那张脸。

    颜雪怀用力去咬自己的舌尖,疼痛令她彻底清醒。

    不是做梦,这里也不是地府,女人声嘶力竭的喊声,男人汩汩流出的鲜血,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是一座破庙,神龛里的木像已经不知所踪,也不知道以前供奉的是哪位神明。

    不远处有只被打翻的陶罐,米粥洒了一地。

    女人单薄瘦弱,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她的眼睛里血红一片,如同一只保护幼崽的母兽。

    忽明忽暗的火堆后面站着几个人,那些人的脸上是错愕和惊惧。地上的男人衣衫褴褛,已全无还手之力。

    “杀人了,这娘们儿杀人了!”

    “抓住她啊,快!”

    ......

    几个汉子冲上来,有人从火堆里抽出没有烧完的木头打向女人的后背,火星子挨到衣裳便烧着起来,女人转过身来,怒视着那群狰狞的恶汉。

    “快,烧死她,把那个小的留下。”

    “趁着那小的还没死,快点开开荤,娘的,老子好几年没尝过女人的味道了。”

    色壮怂人胆,趁着女人身上起了火,两个恶汉扑上来,去抢夺她手里的菜刀。

    女人刚刚杀死那个汉子,惊惧之下已经脱力,此时只是挣扎了几下便被这两个恶汉制住。

    菜刀咣啷一声掉落在地,一个汉子弯腰去捡,却见一只小手抢在他前面把菜刀拿了起来。

    是那个病得快要死去的小姑娘!

    破庙后面的小路上,三骑策马而来,忽然,为首的少年猛的勒住缰绳,透过破庙断裂的墙壁,他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挥刀砍向对面的汉子!

    那是个小姑娘。

    火光摇曳,小姑娘步履蹒跚,用尽全身力气砍了下去,那汉子躲闪不及挨了一刀,鲜血顺着手臂流淌下来,按着女人的两个汉子吓了一跳,他们谁也没有想到,那个病得快要死了的小姑娘竟然也敢杀人。

    两个汉子手上一松,那女人便挣脱出来,顾不上后背上的烧伤,她挣扎着扑向自己的女儿,劈手抢过那把菜刀,如同母鸡护着小鸡崽一样,挡在女儿身前。

    马上的随从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七爷,这种事咱们不能管,想想您的身份,咱不能因小失大。”

    少年咬咬嘴唇,忽然翻身下马,向着破庙走去。

    “七爷,咱不能去啊,齐慰的兵马就在附近,万一被......”

    随从话音未落,破庙里的情况便有了变化。

    十几名兵士冲了进来,将火堆旁的众人围了起来,一条人影走进破庙,步履矫健,沉稳如山,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

    他环视着破庙里的众人,沉声说道:“动手!”

    几声惊叫之后,那三个意图染指母女的恶汉横尸地上,与先前被女人砍死的同伴躺在一起,其他人则被打晕了扔出破庙。

    破庙后的少年早已停下脚步,身边的随从发出一声低呼,用只有主仆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是齐慰。”

    少年没有说话,他转身走上斜坡,纵身上马,指着那名话多的随从说道:“你留下,想办法把你带的那些药交给那对母女。”

    随从一怔,苦着脸说道:“七爷,那些药是王妃给您带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少年已经绝尘而去。

    同伴拍拍他的肩膀,一脸同情:“下次少说几句。”

    然后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追着少年而去,只留下那名随从站在风中凌乱......

    李绮娘依然紧紧握着手里的菜刀,因为太过用力,手指已经泛出青白,她的脸上身上都是血,有别人的,也有她自己的。

    “把刀放下!”一名军士暴喝。

    李绮娘却像是没有听到,后背上被烧伤的皮肤火辣辣的疼痛,她努力挺直背脊。

    这些人有兵刃,他们会杀人,他们同样会伤害她的女儿,她不能放下刀,她也不能倒下,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也要把女儿护在身后。

    齐慰微微眯起眼睛,他打量着面前的女人,这女人单薄瘦弱,应该是没有武功的。那个小姑娘只有十四五岁,站着的时候身子还在打晃,应是正在生病。

    刚刚他们在破庙门外,看到那几个恶汉欲对这母女二人行凶,而同在破庙里的流民却连一个出手相助的也没有,这对母女虽能拼死反抗,可若他不是恰好途经此处,此时这母女二人定然已经凶多吉少。

    “你不要害怕,我是定国公齐慰,他们是大魏将士,那些人欺凌妇孺,已经处死,此刻你是安全的。”

    定国公齐慰?

    大魏将士?

    安全了,她们现在安全了......

    男人的声音浑厚低沉,带着属于上位者的气势,如同暮钟晨鼓,让李绮娘混乱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身后传来女儿娇嫩的声音:“把刀放下吧,那人是大官儿,他不会为难我们的。”

    李绮娘崩紧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她手上一松,菜刀落到地上。

    一名兵士上前,将菜刀捡了起来。

    李绮娘被兵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出手抢夺,颜雪怀连忙拽住她的衣襟。

    李绮娘这才反应过来,讷讷说道:“那把菜刀......是祖传的。”

    颜雪怀有些无奈,这个娘杀伐果断,连命都能不要,却舍不得一把菜刀。

    “那刀染了血,咱不要了。”她拍拍李绮娘的手,轻声安慰。

    母女之间的互动,看在齐慰眼里,他在心底默默叹息。

    如果不是时逢乱世,这位母亲也就是一个寻常妇人,烧菜煮饭,看着人间烟火,守着自己的小家。

    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拿出她原本用来切菜的刀,去保护女儿,保护自己。

    “你们要去哪里,家里的其他人呢?”齐慰问道。

    李绮娘怔了怔,说道:“小妇人夫家姓颜,我们一家要去新京,家里人已经先行一步,小女染病,就落在了后面,没想到被那些恶人盯上,一路尾随到这破庙之中,小妇人多谢官爷相救。”

    说着,李绮娘拉着颜雪怀跪地磕头。

    齐慰眉头微锁,因为女儿病了,家里其他人便把她们母女扔在路上,不管不顾?

    裕王起兵,势如破竹,太皇太后和太后,带着刚刚继位的小皇帝迁都北上。

    女人口中的新京,便是以前的平城,如今大魏朝新的都城。

    齐慰想不起朝廷里有姓颜的官员,或许不是有官身的,而只是寻常百姓。

    虽然不知道这家姓颜的何许人也,齐慰在心里已经对这家人多了几分轻视。

    他对身边的随从说道:“找个郎中给她们治伤,那个小姑娘还病着,也一起看看。让她们跟在队伍里,一起进京吧。”

    已经熄灭的火堆重新燃起,火光熊熊,颜雪怀被李绮娘抱着蜷缩在破庙一角,她的身子滚烫,可是一颗心却平静下来。在她的记忆里,她从未与人如此靠近,这种感觉很陌生,但......真好啊,好得像梦一样。

    眼皮愈发沉重,睡意袭来,颜雪怀又陷入混沌之中,不知身在何处,也不想醒来。

    “郎中来了!”

    破庙外面,传来兵士的大嗓门,一看就是战场上养成的习惯,明知国公爷就在里面,他们也不会压低声音。

    李绮娘疲累交加,刚刚闭上眼睛,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李绮娘一个激凌,睡意全无,她连忙撑着地站起身来。

    后背上的衣裳被火烧烂了,现在披着件赶路穿的粗布衣裳,粗糙的布料磨擦着伤处,疼得她直冒冷汗,她摇晃了一下,勉强才站稳了身子。

    破庙一侧,正在看军报的齐慰抬起双眸,不经意地看向角落里的那对母女,见那妇人踉跄着终于站稳,便收回目光,把看完的军报扔进火堆里,又拿起另一份军报。

    裕王大军已经攻克杭城,距离旧京只有一步之遥。

    这样看来,迁都实是太皇太后这十几年来唯一的明智之举。

    齐慰对身边的郝冲说道:“传令下去,两个时辰后继续赶路。”

    传令兵跑出破庙,迎面撞上郎中和他的徒弟。

    郎中花白头发,佝偻着腰,走路一步三喘,若不是有他那年轻力壮的徒弟搀扶着,说不定自己就要倒在路上。

    齐慰恰好抬起头来,看到那郎中的病态,蹙起眉头,问道:“请不到其他郎中了吗?”

    郝冲回道:“这阵子逃难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流民如狼似虎,就连镇上的铺子也被抢了十几家,医馆药铺也不敢打开门做生意,生怕一个不小心招来匪人,这位老郎中是在路上遇到的,说是坐堂的药铺也让流民给抢了,生意做不成,东家把他们给遣散了,咱们的人找过去时,这老郎中和徒儿正抱着药箱子在路边哭呢,说是东家的银子都给抢了,连遣散费也没给他们。”

    齐慰叹了口气,裕王的兵马距此四千余里,中间还隔着长江天险,朝廷的军队即使再是没用,也能勉强支撑一两年,可是他一路北上,看到的却是民不聊生,匪患四起。

    朝廷临危迁都,无可厚非,可是却没有安抚百姓,反倒令百姓人心惶惶,上有贪宦趁机敛财,下有强匪为患百姓,各地的父母官不但没有作为,反而暗中把家眷财帛送往新京,百姓们看到当官的跑了,他们更以为大势已去,认为大魏要完了,有的也往新京跑,有的索性做起了无本生意,抢官眷,砸铺子......

    “小姑娘还在发烧.....早点......咳咳......早点请大夫就好了......咳咳......再耽搁下去就没命了......咳咳......你们命好......遇上老夫......死不了......咳咳咳......死不了......咳咳咳......”

    老郎中的说话声伴随着咳嗽,断断续续传来。

    郝冲锁着眉头,他派出去请郎中的那两个手下该不会是聋子吧,这老头自己都快要咳死了,还能给别人治病?

    郝冲看看正在专心看军报的齐慰,索性叉着腰,走到那老郎中面前,老郎中咳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看到面前二郎神一样的郝冲,老郎中连忙用一块脏兮兮的帕子掩住嘴,憋得老脸通红。

    小徒弟手脚麻利地从药箱里取出一只木匣,木匣里分成两排,放着十颗蜡丸。

    小徒弟先是拿出一颗蜡丸,想了想又拿出两颗,递到李绮娘面前,说道:“先给你女儿吃一颗,一个时辰后若是还没有退烧,就再服一颗,若是退烧了,便每隔三个时辰便服一颗。”

    李绮娘双手接过,连声道谢。

    郝冲的眉头锁成川字,劈手夺过小徒弟手中的木匣,见那木匣上贴了张两指宽的红纸,上面用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写着两行字,银连丸,后面便是用法和用量,与小徒弟刚刚说的一般无二。

    “你这郎中不开方子的吗?”郝冲问道。

    老郎中用脏帕子捂着嘴还在咳,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的,郝冲觉得下一刻这老头就会把肺给咳出来。

    小徒弟在老郎中的后背上拍了几下,口齿伶俐地向郝冲解释:“官爷啊,若是如今还在药铺子里,小人的师傅一准儿是要开方子的,可现在即便是开了方子也抓不到药,您别小看这药丸子,这是小人的师傅亲手制的,以往在药铺子里,就这么一盒就能卖二十两银子,唉,咱们命苦,东家没给遣散银子,咱们手里也就这点儿药了。”

    老郎中听到小徒弟的话,似是想起自己的悲惨遭遇,咳得更厉害了。

    郝冲被他咳得心烦,对小徒弟说:“你师傅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他的药能管用?”

    小徒弟抹一把眼泪,带着哭腔说道:“有药,咱们有药,就是师傅他老人家舍不得吃......”

    “死不了......咳咳咳......我死不了......咳咳咳。”

    老郎中边说边咳,这次忘了用帕子掩着嘴,郝冲后退几步,嫌弃地说道:“行了行了,这一盒子那银什么丸全都要了,来人,给他们二十两银子,拿上银子快走。”

    随从拿出二十两银子过来,小徒弟麻利地接了,放进药箱里。

    他打开药箱时,郝冲看到那里面整整齐齐码了十几个这样的木匣子,除此以外,还有各种瓶瓶罐罐。

    郝冲心里冷哼一声,看来这师徒俩从药铺里没少拿东西出来。

    忽然,一个小兵打扮的随从快步跑了过来,这是齐慰身边的福生。

    “郝将军,那妇人也受了伤,您让这郎中先不要走,连带着给这妇人也看看。”

    郝冲一怔,他差点忘了,这妇人也有伤,好像还伤得不轻。

    他正欲开口,却见那小徒弟重又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只拳头大的小罐子。

    郝冲拿过那只罐子,打开盖子,一股清凉的味道扑面而来。

    罐子上同样贴着一张两指宽的红纸,上面写着清焰膏三个字。

    不用细问,只看名字就知道这是治疗烧伤的。

    “你怎么知道这妇人是烧伤?”郝冲沉声问道。

    小徒弟被吓了一跳,指着正在给女儿喂药的李绮娘,嗑嗑巴巴地说道:“她的头发,头发让火给燎了......”

    郝冲转头看去,小徒弟说得没错,那妇人的头发被火烧了不少,枯黄卷曲散在肩头。

    “哼,你小子倒是眼尖,你这瓶药膏子又要卖多少银子?”郝冲没好气地问道。

    小徒弟伸出一根手指:“一,一......”

    没等他把“一百两”三个字说出来,郝冲大手一挥,道:“给他一两!”

    小徒弟被惊得张大了嘴,嚎嚎嚎,这当官的欺负人!

    两个时辰后,定国公齐慰的军队再次开拔,向着新京的方向而去。

    老郎中的药果然见效,颜雪怀已经渐渐退烧,只是依然虚弱,郝冲担心她们跟在队伍后面影响行军,让人腾出一驾板车,让母女俩坐在板车上,跟着拉载粮草的骡队一起前行。

    第三天中午,定国公齐慰与他的一万人马终于来到新京城外。

    早有等待的官员在城外迎接,郝冲策马来到齐慰面前,轻声道:“国公爷,福王爷和卫公公,以及兵部的韩侍郎全都来了。”

    听到“卫公公”三个字,齐慰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他微微颔首,催马上前紧走几步,然后翻身下马,把马鞭扔给福生,向着迎面走来的福王抱拳行礼:“老王爷,您怎么亲自来了,愧煞我也。”

    福王老态龙钟,步履蹒跚,抓着齐慰的手老泪纵横:“国公爷,太皇太后日日盼你进京啊,你总算来了,有定国公在,陛下与太皇太后安矣。”

    在两军交战的关键时刻,小皇帝连下两道圣旨,临阵换帅,令定国公齐慰亲自带领一万齐家军进京护驾!

    定国公府齐家,自太祖兴兵起,已守护大魏柴氏五代君王,如今的小皇帝是第六代!

    “行宫设在何处?”齐慰低声问道。

    福王抹一把浑浊的眼泪,哽咽道:“行宫设在小王府里,小王无能,让圣上和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受委屈了。”

    旧京在遍地锦绣的江南,太皇太后却钟爱富贵雍容的牡丹,便把行宫设在洛水之阳的洛城,每年都会去住上几个月。

    裕王的生母孟氏、裕王妃江氏皆出自中原名门,太皇太后唯恐再入洛城就是羊入虎口,以前的钟爱之地,如今在太皇太后看来已是龙潭虎穴,否则她也不会把新都定在平城。

    平城多冷啊,距离山海关不足千里,在太皇太后看来,这已是苦寒之地,否则当年她也不会把福王轰到这里来。

    福王是太宗第三子,高宗的弟弟,太皇太后的小叔子,只不过他比太皇太后年长许多,已是年逾花甲。

    秉笔大太监卫明缓步走过来,兵部、礼部的四位侍郎跟在其后,五人相继与齐慰见礼,齐慰神情淡淡,对众人寒暄几句,便下令大军城外扎营,他仅带百人进城,跟随福王去行宫见驾。

    临行之前,齐慰叫来郝冲,低声说道:“你找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送那对母女回家。”

    ......

    郝冲在营地转了一圈儿,清一水的男人,哪有上了年纪的妇人?

    算了,他还是亲自去送吧,这对母女是被国公爷救下来的,又不是见不得光的事,堂堂正正,又不求回报,还用得着借他人之手把人送回去吗?

    不用,有他堂堂从三品定远将军就足够了!

第二章 旧衣

    同康元年,二月十六。

    李绮娘带着颜雪怀终于回到了颜家在新京的宅子里。

    一年前,颜二老爷颜昭石送侄儿颜景修来树人书院读书,其间写信回来,说平城有处宅院不错,不如买下置产。

    李绮娘让锅子千里迢迢送来五百两银票,买下了锣鼓巷的这座宅院。

    谁也没有想到,如今这里竟成了颜家的栖身之所。

    初春的下午,阳光明亮,院子里的石榴树冒出了嫩芽,几只雀儿落在枝头,直到有人走近了,方才扑腾着翅膀飞走。

    颜家的三位老爷以及长房长孙颜景修全都没在家,说是跟着一众来京的同乡去迎接定国公进城了。

    接待郝冲的是长房次子颜景光,见出来的只是个十五六岁的毛孩子,郝冲连茶也没喝,交待了几句便告辞了。

    郝冲虽然没穿铠甲,可那一身的杀气,依然令人胆寒。

    颜景光还是第一次见到武将,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僵着身子把李绮娘和颜雪怀领进了二进院。

    郭老太太隔着掀开的帘子,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二儿媳和二孙女,满脸嫌弃地挥挥手:“去洗洗干净再过来,臭烘烘的,恶心谁呢。”

    大伯娘孙氏眉头动了动,兵荒马乱,她以为这对母女已经死在路上,否则也不会任由女儿和侄女为了争抢二丫头的衣裳首饰吵闹。

    李绮娘好拿捏,颜雪怀那丫头可不是善茬儿。

    孙氏连忙挤出笑容,打着圆场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又对三婶娘曾氏说道:“三弟妹,你带二弟妹去认认屋子,我带二丫头去洗洗,瞧瞧,这可怜见儿的,以前多水灵的孩子,才多久没见,就瘦了一圈儿。”

    曾氏答应着,领着李绮娘往前面走,李绮娘有些不放心,转身想要叮嘱几句,却见女儿已经跟着孙氏下了抄手廊子,往后罩房去了。

    曾氏干笑了两声,没话找话地说道:“出来一趟,二丫头的性子倒是乖顺了不少。”

    颜雪怀倒也不是变得乖顺了,而是她没有多想。

    自从退烧之后,她的脑子里便是浑浑噩噩,与她前世出车祸之前差不多,千丝万缕如同一团乱麻,想到一点头绪时,却又模糊混乱起来......

    她用了三天时间才渐渐适应自己如今所在的处境,直到进了颜府,看到颜家的那几张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脑子里那些模模糊糊的东西终于清晰起来。

    她努力捕捉着脑中的思绪,不知不觉跟着大伯母孙氏走到了后罩房,也没有留意李绮娘被带去了哪里。

    孙氏和她说了几句话,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不由嘀咕,二丫头生了一场病,该不会是烧坏了脑子吧。

    想到这里,孙氏暗自欢喜起来,谢天谢地,二丫头若是傻了,那可是好事,这个死丫头,怎么就没和她娘一起死在外头呢。

    新买的小丫头抬来热水,孙氏又去拿了换洗衣裳过来,见颜雪怀还是闷声不响,孙氏也懒得理她,把东西放下便去了二进院子见郭老太太。

    差不多两个月没有洗澡了,颜雪怀洗得时间稍长了一会,她坐在浴桶里,一边洗一边整理着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来的记忆。

    颜雪怀想起来了,颜家这一大家子里,郭老太太最不待见的就是李绮娘和她。

    李绮娘的娘家有三家食肆,她虽然是家中养女,但是李老爹却没有亏待过她,对她很是疼爱。

    颜家寡母当家,膝下三个儿子,虽然没有家徒四壁,可是一家老小,就靠土里刨食,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几两银子。

    老二颜昭石长得一表人才,十几岁就考上童生,李家家境殷实,李老爹觉得这个年轻人有前途,把女儿嫁到颜家时,不但陪嫁了一家食肆和旧京城里的铺子,以及一千两压箱银,还有乡下的庄子。

    颜昭石没有了后顾之忧,考上秀才,又考上了举人。

    一个举人能免二百亩田赋,颜家自己只有五亩地,十里八乡的地主把田地挂到颜昭石名下,便能免了徭役和赋税,这当然不是白帮忙的,一年到头,进项也不少。

    再加上李绮娘的嫁妆出息,颜家从当年的一穷二白,变成了如今的家道小康。

    颜昭石会试失利,名落孙山,但是家里不愁吃喝,他还能继续学,继续考。

    李绮娘生下颜雪怀之后,便没有再开怀。起初郭老太太虽然指桑骂槐,可也不敢如何,毕竟李老爹和李大舅都不是好相与的。

    颜雪怀七岁那年,李老爹病逝,李大舅扶灵回乡,回来的路上遇到水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从那以后,郭老太太便没有了顾忌,硬逼着李绮娘给颜昭石前前后后买了四个通房丫头。

    说来也怪,这四个通房要么小产,要么好不容易生下来也活不了几个时辰。

    通房接二连三出事,郭老太太认定她那几个没能活下来的孙儿,全都是被李绮娘给害死的。

    郭老太太天天在颜昭石面前骂李绮娘是毒妇,一来二去,颜昭石也开始怀疑那些事都是李绮娘做的。

    颜家人平日里没少磋磨李绮娘,颜雪怀渐渐长大,为了李绮娘,她时常顶撞郭老太太和大伯母孙氏,和两个姐妹也相处不好。因此,早在逃难之前,李绮娘和颜雪怀这对母女就是一家子的眼中钉了。

    这一次那个叫秀竹的通房好不容易又有了身孕,郭老太太和颜昭石便对母女二人严防死守,生怕她们给秀竹吃点什么,弄个一尸两命。

    朝廷迁都,一夜之间,官道上都是匆匆北上逃命的官眷,即使不是官眷,但凡有点家底的,也带上金银细软逃往新京,颜家也在其中。

    行至半路,颜雪怀病了,郭老太太让把母女俩留下,颜昭石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和她们母女一起留下的,原本还有一个名叫锅子的小厮,那是李绮娘娘家老仆财伯的孙儿。没想到走在路上,锅子正在煮饭,恰好有一支军队经过,锅子被抓了壮丁。

    李绮娘去追,被推倒在地......

    想到锅子,颜雪怀又糊涂了,记忆里的李绮娘好像很柔弱,和她见到的不一样。

    她见到的李绮娘,拿起菜刀能杀人,见到定国公也毫不惧怕。

    对了,李绮娘被带到哪里了?

    若是没有想起这些往事也就罢了,现在颜雪怀收拢了这些残存的记忆,就不能不小心。

    她从浴桶里出来,随便擦擦头发,把大伯娘孙氏拿给她的衣裳抖开看了看,这不是她的衣裳,倒像是堂姐颜雪娇的旧衣裳,就连放在衣裳上的那根空芯的银簪子,应该也是颜雪娇的旧物。

    颜雪娇去年便已及笄,颜雪怀比她小两岁,个子却比她要高,这衣裳穿在身上短了一截。

    李绮娘手头宽裕,给女儿做的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请城里的绣娘精工细作,颜雪娇的衣裳比起她的,无论衣料还是做工全都差远了。

    她们母女虽然被留在半路,可是箱笼行李却是跟着颜家人一起进京的,这会儿不拿她自己的衣裳,却把颜雪娇的旧衣裳拿给她,颜雪怀不用想也能猜到,她的衣裳一准儿是让堂姐颜雪娇和堂妹颜雪平给拿走了,若是她问起,她们一定会说她的箱笼在路上逃难时弄丢了。

    若是以前的颜雪怀,这会儿肯定冲过去打架,然后那两个就会哭哭啼啼去郭老太太面前告状,郭老太太便会把颜雪怀臭骂一通,说不定还会连带着李绮娘一起骂。

    无论这一家子的女人怎么挤兑她们母女,颜昭石都是不会管的。

    他是读书人,读书人不必理会这些俗事。

    颜雪怀笑了笑,换上那身旧衣裳,把半干的头发用簪子随便挽了一下,便走出了后罩房。

    衣裳不重要,她要先找到李绮娘。

    她原是想到正房里问问郭老太太的,可是还没有走到正房,就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惊慌失措的跑过来。

    颜家原本有两个婆子两个丫鬟,全都不是死契,这次没有跟着北上逃难,除了锅子以外,就只有两个小厮一路跟随。

    颜雪怀没有见过这个小丫鬟,想来是颜家到了新京后买的。

    见左右没人,颜雪怀一把扯住小丫鬟,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丫鬟却是认识颜雪怀的,这是今天才到家的二姑娘。

    小丫鬟下意识地指向垂花门的方向:“二太太、二太太......”

    颜雪怀脸色骤变,她松开抓住小丫鬟的手,向着垂花门跑去。

    两个小孩站在垂花门内,小手扒着门框,伸着脑袋向外张望。

    颜雪怀认出这是她的两个堂弟,三房的颜景隆和长房的颜景文。

    看到忽然出现的颜雪怀,两个小孩全都呆了呆,颜景隆比颜景文心眼多,伸手拦住颜雪怀,道:“你不许过去。”

    颜雪怀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小孩就不让她过去,颜雪怀心里咯登一声,李绮娘一定是出事了!

    她一把推开颜景隆,跑出了垂花门。

    颜景隆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被推得坐在地上,他从地上爬起来,便去追颜雪怀,五岁的颜景文不知道三哥和二姐是在做什么,跟在颜景隆身后也追了出去。

    出了垂花门,迎面是一拉溜三间倒座房,三婶娘曾氏就站在其中一间门口,弯着腰正往门缝里张望。

    曾氏看得入神,听到身后有人过来,她也没有转身去看。颜雪怀二话不说,伸手把她推开,曾氏被推得踉跄一下,认出来的人是颜雪怀,便尖叫起来:“快点,二丫头来了!”

第三章 簪子

    这是防着她呢。

    颜雪怀后悔了,她洗什么澡啊,她就应该寸步不离跟在李绮娘身边。

    她抬腿一脚踢开房门。

    她那位祖母郭老太太站在床边,大伯娘孙氏站在床尾,两个人使劲按住一个人的双腿,因为用力过猛,孙氏半截身子都趴了上去,两个婆子正用枕头按住一个人的脑袋!

    房梁上,拴好的绳套微微晃动,正在等着有人把脖子伸进去。

    看到硬闯进来的颜雪怀,屋里的几人停下动作,郭老太太指着门口,声色俱厉地喊到:“老三家的,你是死人吗?把那死丫头拖出去,快!”

    曾氏闻言扑向颜雪怀,想从后面把颜雪怀抱住,可是却扑了空,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颜雪怀如同泥鳅一样闪身避开,颜景隆和颜景文也已经追到门口,颜雪怀眼疾手快,一把拽过颜景文,将他抱了起来。

    “放开我娘,信不信我戳瞎他!”颜雪怀腾出一只手拔下头上簪子,用尖头的那一端抵在颜景文的右眼上。

    颜景文只有五岁,从没见过这个阵仗,何况这个二姐平时就没给过他好脸色,这会儿被二姐用簪子抵在眼睛上,他吓得连忙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生怕二姐真会把簪子刺进他的眼睛里。

    “别理她,她不敢,这母女俩在外面厮混了那么久,也不知跟过多少野汉子了,啧啧,都让男人给送回来了,真是那要脸的,就该死在外头,别让家里的相公蒙羞,大的下贱,这小的也不是好东西!”

    郭老太太兀自骂个不停,孙氏和那两个婆子却已经松开了手。

    身上的压制没有了,李绮娘一个骨碌滚下床来。

    郭老太太一看就急了,骂道:“你们傻站着干嘛,拉住她,快,拉住她!”

    孙氏恍然,伸手要去拽摔在地上的李绮娘,耳边忽然又传来颜雪怀稚嫩的声音。

    “大伯娘,我知道你能生,所以儿子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那我就成全你吧。”

    孙氏伸出去的手哆嗦了一下,她猛一抬头,就看到颜雪怀把那支银簪子刺进了颜景文的前胸!

    “啊!”孙氏一声尖叫,伴随着她的声音一起响起的,是颜景文的哭声。

    “疼,好疼,娘,娘啊,救我!”

    孙氏大骇,心口像被刀割一般疼痛,她不可置信地瞪着颜雪怀,可她看到的却是颜雪怀冰冷的眼神和嘴边那抹讥诮的笑容。

    孙氏惊出一身冷汗,老太太说得不对,二丫头敢杀人,她真敢杀了景文!

    “二丫头,你放开你弟弟,大伯娘求你了,你放开他。”孙氏苦苦哀求。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李绮娘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走到女儿身边。

    颜雪怀松了口气,看向孙氏的目光却更加冰冷。

    记忆之中,大伯娘孙氏可从来没有求过谁。

    虽然颜大老爷游手好闲,干啥啥不行,但孙氏却从不认为她们一家子是靠二房养着,她的腰杆一直挺得笔直,在李绮娘面前摆足了长嫂的架子。

    她生了三个儿子,她能在李绮娘面前低头?

    做梦!

    现在不是做梦,她虽然生了三个儿子,可还真不是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哪个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一个都不能死。

    “老大家的,你求她做甚,那死丫头当不起你一声求,**养的下贱东西,活着也是丢人现眼,老天不开眼,怎么没让她病死在......”

    郭老太太的骂声,被颜景文的哭声淹没了。

    颜雪怀拿着簪子的手,又向前推了推。

    “我打死你!”

    一个孩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颜景隆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柄铁锨,高举着向颜雪怀砸来。

    颜雪怀猛的转身,一脚踢向颜景隆,颜景隆被踢得后退几步,噗通一声坐在地上,那柄铁锨砸在自己头上,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曾氏见了,连忙跑过去扶起儿子,见儿子头上渗出血丝,曾氏的脸都给吓白了。

    二丫头疯了,是真的疯了,不,这是被厉鬼附身了吧,以前的二丫头虽然是个一点就着的脾气,也顶多吵吵闹闹,可从来没有动过手。

    颜雪怀却有点失望,她以为自己一脚下去,颜景隆能飞起来,可也只是后退了几步而已。

    她的这副身子太弱了。

    孙氏却已经吓破了胆,她哭求道:“二丫头,你娘没事,你娘都没事了,你快把景文放开。”

    颜雪怀呼出一口气,李绮娘这次没事了,可还有下次,下下次,只要她们母女还留在这里,她就无法保证李绮娘的安全。

    不,经过今天这一闹,她连自己的安全也无法保证了。

    且,颜家的三个男人全都不在,颜景修也不在,但是颜景光还在,也不知道为何没有过来,那颜景光长得呆头呆脑,说不定有点力气,若是他来了,恐怕还有些麻烦。

    “放我们走,我和我娘要走,不在这里住了,我们单过。”颜雪怀说道。

    李绮娘一怔,扭头看向女儿。

    见她看过来,颜雪怀问道:“娘,你愿意和我走吗?”

    李绮娘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说道:“娘和你一起走。”

    “不能走,千人骑万人睡的贱货,不能让她们出去丢老二的脸,死也得死在家里!李氏,我告诉你,你敢走我就让老二写休书,你死了也不能进我颜家祖坟,只能撒在那大路上,让人踩让人踏,永世不得翻身,世世代代做娼伎!”郭老太太叫道。

    颜雪怀给气笑了,这兵荒马乱的,你家祖坟八成都给马蹄子踩塌了,当谁稀罕,你自己留着住吧。

    “不走就不走,反正簪子也不是扎在我肉里!”

    孙氏大惊,冲着郭老太太喊道:“娘啊,放她们走吧,景文不能死啊!”

    郭老太太还就不信颜雪怀敢杀人,二丫头让她娘惯的十指不沾阳春水,连鸡都不敢杀。

    郭老太太冲着那两个婆子喊道:“我花钱买你们不是让你们看热闹的,去把我孙子抢过来!”

    两个婆子刚要上前,就被孙氏喝住:“站住!”

    颜雪怀心中好笑,对身边的李绮娘道:“娘,咱们走!”

    颜雪怀说着,便和李绮娘向外面走。

    “别走,把景文放下,你把景文放下!”

    孙氏声嘶力竭,可却不敢扑上来,生怕颜雪怀手一抖,把颜景文的心窝子刺个透心凉。

    颜雪怀抱着颜景文,和李绮娘一起走出倒座房,曾氏不敢拦着,拽着颜景隆退到一旁。

    母女俩刚刚走到屏门,颜景光和颜雪娇、颜雪平才闻讯跑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三人怔住,还没有去阻拦,颜雪怀和李绮娘已经快步出了屏门,跑到了大门口。

    大门紧闭,李绮娘用力打开大门,颜景光和孙氏追出来时,母女二人已经站在巷子里。

    倒座间的后墙临着巷子,路过的人听到里面传来的哭喊声,已经有人停下脚步。

    看到两个女人披头散发跑出来,来往的人索性不走了,想要看个究竟。

    孙氏也没有想到,大门外居然还有看热闹的,她脸色更加苍白,尖声喊道:“拦着她们,她们杀人了,把景文给我!”

    颜雪怀一脸悲愤,冲着围观的人说道:“我祖母和大伯母趁着我爹不在家,想把我娘弄死假装自尽,伯伯大爷们,你们都看着了,这是我堂弟,他还会哭,人还活着,我现在把活着的堂弟还给他们,你们都给做个证,以后再死了可和我没有关系。”

    说着,颜雪怀使出吃奶的劲儿,举起颜景文向孙氏扔了过去。

    孙氏大惊,扑上去想要接住颜景文,却摔倒在地,颜景文被颜景光稳稳接住。

    孙氏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是不是受了伤,她爬起来,扑到颜景文面前,哭天抢地:“杀人了,那死丫头杀人了!”

    围观的人连忙提醒她:“你儿子还活着呢,你快看看还能救吗,先找个郎中给看看。”

    孙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去看,簪子已经不在了,颜景文身上的夹袄被扎了个窟窿,心口上却连滴血也没有!

    有好事的凑过来看,哈哈大笑,指着孙氏说道:“你这婆娘是咒自己儿子吗?连油皮都没破,你说你儿子死了?你看你儿子活着好好的。”

    孙氏傻了,忙问颜景文:“你没事?那你哭啥?”

    颜景文又哭了起来,他害怕,他好害怕!

    等到孙氏终于想起李绮娘和颜雪怀时,那母女俩早已踪迹全无,不知去向。

第四章 银票

    颜雪怀抓着李绮娘的手腕,在陌生的巷子里奔跑。二月的新京,迎春花还没凋谢,桃花已经绽出花蕾,染上新绿的柳枝迎风摇曳,母女俩在一株柳树前停下脚步,前面是能并行四驾马车的大路,再往身后看去,颜家人没有追上来。

    颜雪怀大口喘着粗气,李绮娘心疼地问她:“渴了吗?娘去找点水来。”

    颜雪怀摇摇头,其实也没跑多远,就是她大病初愈,所以才觉得疲累。

    “那边有个茶摊,我们去那边坐会儿,娘给你梳梳头。”李绮娘身上穿的,是曾氏的旧衣裳,与颜雪怀猜测的一样,曾氏说在路上丢了很多东西,她们母女的箱笼也在其中。

    摆摊的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粗布衣裳上连个皱褶儿都没有,茶摊也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就是老妇人的那张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不像是做生意的,倒像是衙门里派下来巡视的官员,而且还不是七八品的小官儿,一准儿要是个大官,很大的官。

    母女俩在茶摊上坐下,李绮娘要了两碗茶,又多要了空碗,把其中一碗茶倒进空碗里,又重新倒回来,反反复复倒了几次,直到那碗茶不烫嘴了,才端到女儿面前,看着女儿一口一口喝下去。

    老妇人看她一眼,撇撇嘴角,移开了眼睛。

    小摊上原本坐着三个少年,穿着蓝布袍子,像是哪个书院的学生,看到邻桌这两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三个人窃窃私语起来,眼睛不住地瞄过来,时不是发出一两声轻笑。

    老妇人干咳一声,走到少年们的茶桌前,大茶壶砰地放在桌子上,粗声粗气地说道:“还添茶吗?不添了就走!看什么看,年纪轻轻不学好!”

    这茶可不是白添的,两文钱一碗。

    茶水不贵,可是这老妇人说的话太难听了。

    少年人脸皮子薄,又自恃读书人的身份,三个人红了脸,扔下钱便飞也似地跑了。

    颜雪怀心领神会,连忙说道:“婆婆,谢谢您。”

    老妇人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什么婆婆,我们北方不兴这么叫,你少套近乎!”

    颜雪怀毫无防备地被人怼了,她咽口唾沫,连忙改口:“奶奶,是我说错了,您别在意。”

    “谁是你奶奶,我家可没有你这么个孙女。”老妇人冷冰冰地说道。

    颜雪怀觉得自己一定是与老太太犯冲,前有郭老太,后有茶摊老太,郭老太她能骂回去,可摆茶摊的老太太分明还帮了她,她凭啥怼人家。

    李绮娘心疼女儿被人怼了,可也不好意思反怼回去,客客气气地对老妇人说道:“大娘,孩子小不会说话,您老别和她一般见识,我替她给您老道歉。”

    老妇人没理她,手脚麻利地收拾了茶桌,把洗好的抹布往桌沿上一搭,连个眼角子也没给母女俩。

    李绮娘用手指当梳子,把颜雪怀那乱糟糟的头发理顺,颜雪怀把先前的那根银簪子拿出来递给李绮娘,李绮娘心里一酸,这根不值钱的簪子,连同那身旧衣裳,这就是闺女所有的东西了。

    十四岁的小姑娘,正是爱美的时候,她家闺女连根好看的头绳都没有。

    颜雪怀却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她一拍脑袋,后悔地说道:“我忘了要银子!”

    颜景文在手,她们能从颜家跑出来,当然也能要出银子,可她偏偏把这事给忘了!

    李绮娘四下看看,见那老妇人正背对着她们,四下也没有其他客人,李绮娘拍拍女儿的手,压低声音说道:“别担心,娘有银子。”

    颜雪怀一怔,她上下打量着李绮娘,怎么看也不像藏了银子啊。

    见女儿不解,李绮娘解释:“是银票,有一百两呢,是咱们在路上没用完的。”

    路上发现被贼人盯上后,李绮娘就悄悄把最后两张五十两的银票缝进棉鞋里,只留些散碎银子放在身上,回到颜家以后,虽然换过衣裳,可是鞋子还是路上穿的那一双。

    颜雪怀松了口气,她听说古代银子很值钱,十两银子就够一家老小吃用一年。

    一百两,那岂不是足够她们母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年的?

    “阿娘,那咱们先去找房子住下,天色渐晚,我们总不能睡在路边吧。”颜雪怀晃晃李绮娘刚刚给她梳好的脑袋,脑袋里就蹦出两句歌词——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她有些好笑,她这是又要混迹街头了吗?

    前世她在孤儿院里长大,八岁之前记忆全无,十三岁时她上初一,在学校不小心考了个第一,被几个女生拖到小树林里殴打,她是孤儿,她不配当好学生!

    她们脱光她的衣裳,让她趴在地上学狗的样子摇尾乞怜,她再起身时,手里多了一截短树枝,她用那截短树枝戳瞎了一个女生的眼睛。

    女生家长得知她是孤儿,无力赔偿之后,就发动其他家长,要求学校把她开除,她自己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孤儿院。

    为了生存,她住过桥洞睡过长椅,打架偷东西给人带货,她年纪小,警察抓住她也只是批评教育,她是所有人眼里的社会渣滓......

    “又不舒服了吗?”见颜雪怀神色有异,李绮娘吓了一跳,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颜雪怀的思绪被打断,她笑着摇头,李绮娘松了口气,又问道:“饿不饿,冷不冷?”

    颜雪怀伸手抱住李绮娘的手臂,那些流民想要欺负她,李绮娘拿起菜刀为她拼命,除了前世的那个人,李绮娘就是对她最好的人......

    天空蓝得透明,夹杂着花木芳香的空气扑面而来,颜雪怀顿觉神清气爽,心情也晴朗起来。

    “阿娘,以后咱们娘俩过日子,我养着您。”

    李绮娘握着女儿柔弱无骨的小手,既心慰又心酸:“你还小,阿娘有手艺,阿娘能养活你。”

    一旁的老妇人往这边看了一眼,哼了一声。

    傍晚时分,母女俩找到一家小客栈,开了一间房,房间不大也很干净,唯一不好的就是太贵了,小小的一间屋子,一天就要一两银子。

    掌柜的抹一下小胡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您还当咱们这儿还是平城啊,早就不是了,如今是新京,是京城,就咱这小客栈,每天都是人满为患,若不是你们来得巧,刚好有个客人退房,就这一两银子一天的屋子,你们想住也住不上。”

    这倒是真的,从茶摊到客栈,这一路上,颜雪怀看到很多流民,都是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蜷缩在墙根处房檐下,无处投亲,也住不起客栈。

    颜雪怀不由庆幸,若不是李绮娘藏了一百两银子,今天晚上她们母女也要天为被子地为床,草木卷帘,星月同榻。

    无论如何,明天要做的头等大事,就是找房子!

    前世她光棍一条,可以睡桥洞睡草丛,这辈子她有老娘,当然先要安个窝。

    这边母女俩正在商量找房子的事,锣鼓巷的颜家三兄弟,带着长房长孙颜景修直到二更时分才喝得醉醺醺回来

    新京的各个衙门都是刚刚支起摊子,城内各处一片混乱,夜间没有宵禁,街上到处都是流民,颜二老爷颜昭石遇到几位看着眼熟的读书人,一问之下不但是同乡,而且还是同科,他乡遇故友,自是要到酒楼里坐一坐。

    说不尽的思乡离愁,道不尽的鸿鹄之志,邻座的客人听到熟悉的乡音,也凑过来敬酒,定国公来了,新京无忧了,裕王岂会是定国公的对手,大魏江山保住了,而他们这些跟随圣驾脚步来到新京的人,前途一片大好,看明朝,数风流人物,都在这个酒楼里!

    颜家三兄弟当中,颜大老爷酒量最浅,喝得却最多,颜景修扶着他,跌跌撞撞进了自家住的东厢房。

    见母亲孙氏靠在迎枕上,两边太阳穴上各贴着一块小膏药,颜景修问道:“阿娘,您怎么了?”

    孙氏还没有说话,一旁的颜雪娇就抢先开口:“还不是让二婶娘和颜雪怀给气的。”

    颜景修一怔,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他沉声问道:“二婶娘和二妹妹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这两个丧门星,还有脸回来。”颜雪娇骂道。

    颜景修神色阴沉,那对母女竟然没有死?

    怎么可能?

    李绮娘和颜雪怀怎么可能还活着?

    她们应该死在逃难路上,死状凄惨。

第五章 肚子

    颜景修起身便向外面走,顾不上醉得人事不知的父亲和神情郁郁的母亲。

    “大哥,你去哪儿?”身后传来颜雪娇的声音。

    “二婶娘和二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去看看她们”,走了几步,颜景修忽然意识到深更半夜过去不合适,便对颜雪娇说道,“你和我一起去。”

    “去干什么啊,亏你还好心去看她们,那两个不要脸的,从家里跑出去了。”

    颜雪娇后悔死了,下午的时候,她怎么就慢了一步呢,眼睁睁让颜雪怀那死蹄子带着二婶跑了。

    “你说什么?她们走了?没在府里?”颜景修一把抓住颜雪娇的手腕,声色俱厉地问道。

    颜雪娇吓了一跳,她的大哥温文尔雅,玉树临风,她从未见过大哥发火,大哥甚至不会大声说话。

    大哥今天这是怎么了?

    颜雪娇的手腕被抓得生疼,她使劲挣脱开颜景修的钳制,又急又气地说道:“没在,她们没在府里,她们在外头跟野男人厮混,祖母让二婶娘自尽保全脸面,二婶娘不肯,颜雪怀用簪子假装刺死景文,骗了阿娘放她们母女离开的,她们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去了那些下贱地方讨生活了。”

    想到颜雪怀会沦为娼寮里的窑姐儿,颜雪娇就觉得心情舒畅。

    颜雪怀天生就长着一张妖精似的脸,不当窑姐儿还能做什么?再说,如今的新京到处都是流民,她们两个女子不靠男人,吃什么喝什么,住在哪里,难道等着饿死冻死吗?

    颜雪娇越想越得意,她抬头时却正对上颜景修的眼睛,颜雪娇被这双眼睛里冒出来的怒火吓得差点哭出来。

    大哥的眼睛......像要杀人!

    “蠢货,全都是蠢货!怎么能放她们走,怎么能!她们走了,二叔的差事怎么办?”

    颜雪娇怔住,二叔的差事?二叔是举人,还用得着差事吗?做了举人不是就有人捧着银子上门了吗?

    颜景修看也没看被他吓坏了的颜雪娇,大步流星朝着对面走去。

    蠢货,太蠢了!

    虽说是三进的院子,可是颜家人口多,住得并不宽敞。

    二房和三房全都挤在西厢,好在颜昭石的另外三个通房留在老家没有带过来,三房的颜景隆年纪又还小,否则两家人挤在三间房里,还真是住不开。

    颜雪娇和颜雪平住在后罩房里,若是李绮娘住回来,颜昭石的那个怀孕的通房要么和颜雪娇她们住到一起,要么就只能和丫鬟婆子挤着住了。

    颜景修进来时,颜昭石躺在床上,一只手抱着通房秀竹的肚子,和他那还没有出世的儿子说话呢。

    颜景修心中一阵恶寒,二叔父知不知道李绮娘母女回来过?

    秀竹吓了一跳,没想到深更半夜的,大少爷就大咧咧地闯进来了。

    她连忙伸手去推颜昭石,可颜昭石醉成了一滩烂泥,嘴里还在说着醉话:“儿啊,爹的好儿子,爹有儿子了,有儿子了......”

    颜景修的脸色愈发深沉,即使那通房肚子里怀的真是个儿子,那又如何,不过是个丫头生的庶子,婢生子!

    “来人,让灶上煮醒酒茶,再叫个丫鬟过来!”

    这家里乱成一锅粥,女眷们也没人真正会主持中馈的,三位老爷喝醉了回来,连个侍候醒酒的人都没有。

    与北上的那些大家族相比,颜家只不过就是个勉强解决了温饱问题的穷家小户而已。

    想想刚刚在酒楼里,听到那几个读书人的恭维,父亲和两位叔父那一脸的沾沾自喜,颜景修就觉好笑。

    “......大少爷,二老爷他......”

    耳畔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是那个通房。

    颜景修一改往日的温和,声色俱厉:“滚出去!这是主子的屋子,以后不许进来!”

    秀竹吓得一个哆嗦,自从她有了身孕,二老爷就特别疼她,北上时也只带了她一个通房出来,二老爷说了,只要她一举得男,就给她抬姨娘,将来她的儿子做了官,也能给她请封诰命。

    她以前从不知道妾室也能成诰命,可是二老爷说能,那就一定能,二老爷是读书人,二老爷说的,那都是对的。

    可是今天大少爷这是怎么回事?

    不让她进这屋子,那她住在哪儿?

    她肚子里的儿子怎么办?

    “少磨蹭,快滚出去,否则我就把你扔出去!”

    颜景修伸手就要去拽秀竹,秀竹几乎尖叫出声,大少爷也喝多了吧,一定是的,否则大少爷怎会对她动手。

    秀竹不敢留在这里了,二老爷还醉着,不能给她撑腰,至于她肚子里的这个,不是还没有生出来吗?

    秀竹抱起床上的被子,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颜昭石的酒劲才终于过去。

    他看着站在他屋里的大侄子,有些发懵。

    “景修,这是怎么回事?”

    颜景修神情凝重,问道:“二叔父,二婶和二妹妹今天回来过,您可知晓?”

    颜昭石一怔:“她们回来了?你不是说她们......她们......”

    颜家还没进城,就在城外的十里亭见到了来接他们的颜景修,得知李绮娘和颜雪怀被扔在了路上,颜景修便很生气,当即便花了银子托人去找,就在今天上午,托出去的人送回消息,说是有人见过那对母女,被一伙流民盯上,死在破庙之中。

    “要么是那人骗了我们,要么就是认错了人,误将别人当成了二婶和二妹妹。”

    颜景修把从颜雪娇那里听来的事情说了一遍,颜昭石的脸色也变了。

    “这该如何是好,唉,这还不如死了呢。”

    是啊,还不如死在外面!

    “二叔父,无论如何要把二婶娘和二妹妹找回来,您想一想,若是叶次辅知道此事,他会如何看您,如何看待颜家。”

    “陶征执意要让裕王登基,如今裕王已成乱臣贼子,先前太皇太后不是不想动陶征,而是不能动他,如今定国公到了,太皇太后不会再有所顾忌,陶征完了,他的那些门生故旧也要完了,叶次辅是一定要上位的,这个时候,他这边绝不能出事,且,他老人家最见不得这个,您想一想,叶次辅为何会对您高看的吧。”

    虽然颜景修压低了声音,可是颜昭石还是感觉到重重威压。

    这种威压不是来自颜景修,而是叶次辅!

    叶次辅的父亲宠妾灭妻,叶次辅身为嫡子,却是被家中老仆养大的。

    尚在旧京时,颜景修在诗会上认识了叶盛,并与之成为好友。

    去年颜景修之所以会到千里之外的新京读书,就是因为叶盛来了新京。

    叶盛的祖父就是当年抚养过叶次辅的那位老仆。

    叶盛一家不但放了籍,而且叶次辅还将叶盛收为义子,并让他师从自己的同门师兄,如今在树人书院任山长的纪怀礼。

    颜家还没到新京时,叶盛便向叶次辅引荐了颜景修。

    叶次辅问起颜家家世,颜景修便提起了自己的叔父,颜家唯一一位有功名的人。

    听说颜昭石膝下只有一女,却从不曾纳妾,而发妻李氏仅仅是个商户女,颜昭石却与她伉俪情深,叶次辅便称赞了几句,并且告诉颜景修,待到颜家进京之后,他要见见这位重情重义的颜昭石颜举人。

    被侄儿一提醒,颜昭石那尚存的一点点酒意也荡然无存。

    昨天他已经见过叶次辅了,提起在路上失散的妻女,颜昭石哭得不能自己,叶次辅也为之动容。

    那一刻颜昭石自己也相信了,他是心疼女儿,这才让爱妻留下照顾女儿的,谁能想到那一别便成永决!

    叶次辅不但安慰了他,还让他一定不能因此而放弃学业......

    如叶次辅这样的人,是不会把话说在明处的。

    因此从叶府回来之后,颜昭石和颜景修便一致认为,朝廷为了安抚民心,培养新血,十有八、九会开恩科!

    此次裕王谋反,牵连的官员不计其数,仅是首辅陶征一系就有上百人。

    新皇新政新国都,朝廷需要大量官员,因此,恩科一事刻不容缓。

    天下文气聚江南,而此番来京的江南才子不过一二。

    比之以往,今次想要金榜题名并不难。

    榜上有名,又有叶次辅的赏识,这放在眼前的青云路,岂能因为妇人而改变!

第六章 房子

    客栈的伙计送来早饭,窝窝头、小米粥和一碟咸菜。

    李绮娘心疼女儿,把昨天找掌柜换出来的铜钱拿出一串塞给伙计:“小哥,能借灶间给我用用吗?闺女大病初愈,我想给她做点吃食,食材和柴火该怎么算就怎算,我给钱。”

    伙计看看他送上来的早饭:“这吃食怎么了?掌柜的也吃这个,就你闺女不能吃?”

    李绮娘点头:“是啊,我闺女嗓子细,吃粗粮就剌嗓子。”

    伙计转头去看颜雪怀......的脖子,吃粗粮就剌嗓子?还有这事?

    颜雪怀也是刚刚才知道她还有吃粗粮就会剌嗓子的本事。

    有钱好办事,李绮娘借了灶间给女儿做吃食,颜雪怀要帮忙,李绮娘不让:“你闻不得油烟味,一闻就头晕,还是在屋里等着吧,阿娘煮给你吃,乖了。”

    颜雪怀对自己的了解又加深几分,她不但吃粗粮会剌嗓子,她闻到油烟味还会头晕。

    怪不好意思的。

    颜雪怀揉揉鼻子。

    颜雪怀的早饭是李绮娘蒸的鸡蛋羹,点了几滴酱油,软软糯糯,闻着就香。

    “灶间里只有香油,你不吃香油,阿娘没有找到花椒,榨不了花椒油,你就将就吃着,一会儿出去时买点花椒,阿娘多榨点花椒油给你留着吃。”

    李绮娘一边说,一边用羹匙舀了鸡蛋羹,吹了吹,喂给女儿吃。

    颜雪怀连忙抢过羹匙,舀了一勺递到李绮娘嘴边:“阿娘,你吃。”

    “你吃吧,阿娘不爱吃这个,有小米粥呢。”李绮娘连忙避开。

    颜雪怀假装赌气,把羹匙放下:“你不吃我也不吃。”

    李绮娘心里暖烘烘的,闺女长大了,越来越懂事了。

    “好,阿娘吃,阿娘吃。”

    “张嘴,啊----”颜雪怀笑嘻嘻地又把一勺蛋羹送到李绮娘嘴边,这一次李绮娘没有躲开,由着女儿把蛋羹喂进嘴里。

    母女俩你一口我一口,说说笑笑。

    鸡蛋羹真好吃,有人陪着一起吃,真好。

    吃完早饭,颜雪怀抢着收拾碗筷,一边收拾一边说:“阿娘,我大病一场,口味好像有点变了。比如您说起香油的时候,我突然挺想吃的。”

    “真的?还有这事?”李绮娘半信半疑,但终究也没有多想。

    收拾完了,李绮娘要按照昨晚的计划,跟着女儿一起出去找房子,颜雪怀却改了主意,她道:“阿娘,昨天咱们之所以能顺顺利利离开颜家,是因为颜家只有老弱妇孺,除了颜景光,其他人全都不顶用。她们拦不住咱们,咱们才能逃出来。可若是其他人也在呢,比如大伯三叔,还有......颜二老爷。”

    颜雪怀真心不想向颜昭石叫爹。

    她现在是活着的,可是另一个颜雪怀却是真的死了,就死在那座破庙里,死在那群流民恶汉手中。

    那是一条人命,那个爽利任性又有点娇气的小姑娘,就那么死了。

    李绮娘一怔,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颜雪怀继续说道:“颜二老爷是读书人,读书人看重名声,咱们就这么跑出来,他的面子上肯定不好看,我猜啊,今天颜家就该出来找咱们了,肉要烂在自家锅里,不听话的媳妇女儿,也要带回家再收拾。”

    李绮娘脸色大变,她果然是太笨了,她还比不上女儿想得透彻。

    “不行,我们不能回去,阿娘和他们拼了!”李绮娘四下去看,这才想起来了,她那把祖传的菜刀早就被定国公的手下收缴了。

    她现在连菜刀也没有,怎么拼命?

    “阿娘,您先别急着去拼命,他们那一家子烂人,不值得咱们拼命。我想好了,接下来的这几天,您就留在客栈里,这里离锣鼓巷很远,他们一时半刻找不过来。找房子的事包在我身上,我去找。”

    颜雪怀说着,从枕头下面拿出一身衣裳。

    李绮娘看那衣裳眼熟,仔细一看,就是这客栈里伙计们穿的粗布短打。

    “这衣裳哪来的?”李绮娘问道。

    “您去灶间做饭的时候,我找掌柜的要来的,旧衣裳,是伙计们不要的,掌柜的白送我了。”颜雪怀得意洋洋,其实这衣裳虽然旧了,可是却还没有穿破,并非是伙计们不穿的,她嘴甜,一顿马屁拍下来,掌柜的就把这衣裳白送给她了。

    颜雪怀只有十四岁,身量尚未长成,加上又是大病初愈,瘦得像块搓衣板。

    她换上这身粗布短打,把头发梳成小抓髻,配上面黄肌瘦的小脸蛋,乍看上去,就是个豆芽菜似的小小子。

    “你这样出去,那些人会当你是小孩子,欺负你怎么办?”李绮娘还是不放心。

    “您就放一百个心在肚子里,大不了咱就不买,他们还能逼我买?再说了,我今天也就是去看看,了解一下行情,真要把房子买下来,也要请您过了眼才行,这是买房,又不是买菜。”

    李绮娘虽然还是不放心,可是拗不过女儿,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晃着弱不禁风的小身板,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出去。

    颜雪怀起初觉得,她们娘俩儿手里的这一百两银子,即使买不起独门独院,大杂院里的两间小屋也还是能买下来的。

    可是她猜错了。

    京城地,不易居。

    这六个字道尽京城人民的苦楚,可是用在此时的新京却还是太过肤浅。

    新京是新京,新的京城。

    这里到处都是外来人口,这些人或当官,或经商,或者就是寻常百姓,更或者是身无分文的流民。

    这形形色色的人来到新京,却有着同一个目的,那就是要在新京安家落户。

    安家落户不但要有新京的户籍,更要有新房的房产。

    没有片瓦遮头何谈安家落户?

    新京不是蛮荒之地,没有无主之地,也没有无主之房。

    买房的人多,卖房的却少,可想而知,房价便自然而然地炒上去了。

    去年,颜昭石从李绮娘这里拿了五百两银子,便买下南城锣鼓巷一座三进的宅子。

    现在颜雪怀手里的这一百两银子,在新京却连个灶间也买不下来!

第七章 老妇

    颜雪怀叹了口气,买不起那就租吧。

    买房子可以将就,租房却不能。

    她们只有母女二人,安全第一,独门独院最好,若是只能租大杂院,同住的邻居也不能有不三不四的二流子。

    可是颜雪怀并不知道,她这租房的条件已经很高了。

    新京寸土寸金,能够整院出租的房子少之又少,即使有,也被来京的官员们提前订下来了,岂有租不出去的?

    至于大杂院,那就更不能让颜雪怀满意了。租住在大杂院里的,三教九流都有,别说是二流子,就是江洋大盗,也不是没有。

    颜雪怀走得脚板生疼,越走心越凉,她甚至想过要带着李绮娘到乡下买块地自己盖房子了。

    可是世道这么乱,新京以外的地方更乱,她们盖好房子,还不知道能不能住进去。

    颜雪怀停下脚步,看向鳞次栉比的店铺,心里一动,租不到合适的房子,但是能租到铺面也行啊。

    铺面能做生意,也能住人!

    颜雪怀信心大增,抬步便向那一排邻街店面走去。

    刚走几步,她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熟悉是因为她在原主的记忆里见过这个人。

    颜景修,颜家的长房长孙,郭老太太的心头肉,颜二老爷最疼的大侄子。

    “老伯,您有没有看到过一对母女,母亲二十八、九岁,女儿十三四岁,只有这么高。”

    颜景修伸手向那老伯比划着颜雪怀的高度。

    颜雪怀翻个白眼,她比颜景修比划得高了半头,颜景修应该至少有一两年没有见过她了。

    难怪她与颜景修只隔了四五丈,颜景修却没有认出她来。

    她猜对了,颜景修在找她们,颜家在找她们!

    她抻抻身上的粗布衫子,快步向旁边的会昌街上走去。

    会昌街上人来人往,两侧各是一拉溜的大铺面,比起方才那条街要热闹多了。

    颜雪怀想看看有没有挂着红纸的铺面,走没多远,她便听到了吵闹声。

    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尖声叫喊:“谁说这铺子是你的?这是欧阳家的铺子,我当家的是欧阳家正儿八经的爷们儿,你又不姓欧阳,凭什么说这是你的铺子?”

    那妇人高颧骨三角眼,看上去就是个泼辣刻薄的。站在妇人身边的男人,和她差不多年纪,身材消瘦,此时正在抹眼泪,像是和那妇人提前排演过一样,带着哭腔说道:“伯娘,您老无儿无女,我们夫妻愿意给您养老送终,如今就是用用这间铺子,您就不依不饶的,做人岂能这样啊,我们孝顺您难道还错了吗?”

    这会昌街原本就很热闹,这对夫妻唱作俱佳,配合默契,自是招来很多围观百姓,大家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全都看向站在这对夫妻对面的两个老妇。

    站在前面的老妇穿着宝蓝寿字纹的褙子,赭色绸面夹棉斗篷,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腰板挺得笔直,不苟言笑,神情严肃,站在她身边的妇人比她年轻几岁,面容娟秀,穿着棕色夹棉比甲,她虚扶着老妇人,看向那对夫妻的目光里透着愤怒。

    “我有儿子,有孙子,什么时候答应让你们养老送终了?你们和我们家只是同宗而已,我用不着你们的孝顺,我的确不姓欧阳,但我却是欧阳家明媒正娶的正室嫡妻,这铺子是先夫留下来的,是我的,你们租了好几年,除了第一年以外,一文钱房租也没有给过,现在我让你们搬出去,难道错了吗?”

    老妇人一口响亮的京片子,说起话来斩钉截铁,不怒自威,把那对夫妻噎得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围观的人群里传来嗤笑声:“人家有儿有孙,轮得着他们这种远房亲戚养老送终吗?”

    “什么养老送终,其实就是想要沾便宜不给房租而已。”

    “啧啧,如今新京的铺子多贵啊,就这一间大铺子,一个月少说也要二十两的租金。他们几年前租的,那时候的租金顶多三两银子,现在涨了七倍,即使自己不做生意,转手再租给别人,也能赚不少。”

    “没错,我看他们就是存了这个心思,这才死赖着不走的。”

    人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那对夫妻有点慌了,妻子指着老妇人大骂:“欧阳家娶了你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个丧门星,克死夫君克死儿子,又克死自己个的小孙子,你还有脸说自己是欧阳家的人?我呸!”

    人们静了静,接着便听到有人发出惊呼:“这老太太家里是死绝了啊!”

    老妇人的脸情愈发严肃,她朗声说道:“我夫君去世了不假,但我儿子我孙儿都还活着,他们活得好好的。”

    “胡说八道,你们可别听她胡说,她儿子跟随金环公主去和亲,送亲的都回来了,只有他下落不明,说他死了这是抬举他,谁知道他是不是投了鞑子做了奸细呢,依我说啊,这事就该让朝廷好好查一查,说不定就能审出通敌大案来呢。”

    那当妻子的越说越带劲,她丈夫用胳膊肘捅她,让她不要再说了,可她越说越解气,不想停下来。

    人群里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通敌要连坐的,你们和他们家是亲戚,你们也跑不了,就是不知道是凌迟还是直接砍头。”

    当妻子的吓了一跳,她丈夫狠狠瞪她一眼,这败家婆娘嘴巴太碎了,这种事也要当众说出来,“通敌”这两个字能随便说吗?

    “你们别听她胡说,别听她的。”说着,当丈夫的便拽着妻子转身进了铺子,还把大门从里面插上了。

    人群轰声大笑,有人同情地看了那老妇人几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这老太太也够可怜的,孤身一人,偏偏还有一份大家业,也难怪亲戚们觊觎了。

    那老妇人并不理会众人脸上是可怜还是兴灾乐祸,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铺门,对中年妇人说道:“咱们先回去,明天再来。”

    中年妇人点点头,扶着老妇人转身离开。

    二人走出会昌街,刚刚拐进一条小街,身后便传来脚步声,有人气喘吁吁地喊她们:“等等,老奶奶,等等我。”

第八章 欧阳

    老妇人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身后追来的人,转身欲走。

    颜雪怀连忙快跑几步,越过两人,拦在她们面前:“老奶奶,您还记得我吗?昨天我娘和我在您的茶摊上喝过茶。”

    这个老妇人与昨天茶摊上的老妇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昨天她一袭洗得发白的布衣,今天却俨然是一位富家老太太。

    颜雪怀在人群里看热闹的时候,便向人打听了老妇人的身份,以及她与那对夫妻之间的过节。

    老妇人姓叶,其夫欧阳伯儒生前官至礼部侍郎,叶老夫人有诰命在身。

    “嗯。”叶老夫人眉头蹙起,抬腿便要走。

    颜雪怀后退几步,依然挡在二人前面,急急说道:“叶奶奶,您听我说几句话再走不迟,只有几句,不会耽误您回家吃饭的。”

    叶老夫人的眉头锁成“川”字,脚步却停了下来,只是嘴唇紧抿,目光中透着不耐。

    这就是肯听她说话了?

    肯听就好。

    颜雪怀深吸口气,声音急促却吐字清晰:“叶奶奶,我叫颜雪怀,我娘和我眼下在新京没有地方住,我们住在客栈里,我想租您的那间铺子,您能给我按以前的市价吗?”

    一旁的中年妇人面露惊异,她问道:“你说你要租铺子,是哪一间铺子?”

    显然叶老夫人不是只有这一间铺子。

    “就是会昌街上被人强行占着的那一间。”颜雪怀说道。

    中年妇人吃惊地看看颜雪怀,又看向叶老夫人。

    “你既已知道那间铺子被人占了,你还要租,为什么?”叶老夫人声音冷冷。

    “因为其他铺子租金太高,我租不起,可这间铺子被人占着,您不但分文未得,甚至连铺子也要白给别人了,所以您还不如按以前的价格租给我呢,至少我不姓欧阳,也没有本事抢走您的铺子。”

    面对这位脾气一看就不太好的老夫人,颜雪怀没有兜圈子,她用最有效的方式和叶老夫人讨价还价。

    中年妇人看向颜雪怀的目光更加惊异,她好心提醒:“小姑娘,会昌街的铺子是被家里亲戚强占着的,一时半刻要不回来的。”

    话音刚落,中年妇人就被叶老夫人瞪了一眼,道:“你哪来这么多的废话,她既然想租,那就自已去要,她能要回来,我就把那铺子租给她。”

    颜雪怀眼睛一亮,叶老夫人这是答应了?

    “好,一言为定,我去把那铺子给您要回来,您就按照新京以前的市价把那铺子租给我,我打听过了,一年之前,会昌街上这样的铺子,整年的租金是四十两银子,可是您那铺子已有好几年没有粉刷修缮了,我如果重新整修也要花银子,不如这样,您再给我减五两,按三十五两可好?”

    这小姑娘就这么自信?以为她真能把铺子拿回来?

    “好,老身答应你。”

    叶老夫人重重哼了一声,带着中年妇人从颜雪怀身边走了过去。

    颜雪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年三十五两,可以住人又可以做生意,比单租房子要便宜多了。

    刚才她已经把那间铺子的事打听清楚了。

    叶老夫人的夫君欧阳伯儒去世时,年仅三十五岁,叶老夫人将儿子欧阳赞培养成材,娶妻生子,欧阳赞高中探花,一时传为佳话。

    仁宗年间,鞑剌求娶大魏公主,太皇太后派金环公主出塞和亲,时任鸿胪寺少卿的欧阳赞便在和亲使团之中。

    一年后,和亲使团归来,欧阳赞却没有回来。

    据说使团在雁门关外遇到马贼,双方交战之后,欧阳赞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欧阳赞的妻子平氏得知丈夫出事后,带着儿子四处求神拜佛,祈求丈夫平安归来。

    一次,平氏带着年仅四岁的儿子欧阳文韬去城外的开福寺上香,一转眼的功夫,欧阳文韬就不见了,之后四处寻找,仍是杳无音讯,平氏受不了刺激大病不起,撑了不到半年便郁郁而终。

    叶老夫人性格倔强,当年丈夫死时,儿子还小,她以一己之力撑起门庭,其间没少和族里的人发生冲突,叶老夫人的脾气也越来越大。后来儿子孙子先后出事,欧阳伯儒这一支家底丰厚,却没有了男丁,族中亲戚争先恐后要把家中子弟过继给叶老夫人承继香火,叶老夫人死活不肯答应,族里的人一次次找过来,又一次次被她骂走,这十几年来,她把那些族亲几乎得罪光了。

    强占铺子的这对夫妻是与欧阳伯儒隔着房头的亲戚,男的叫欧阳惠,女的王氏。

    前几年欧阳惠和王氏找上门去,从叶老夫人手里以市价租下会昌街的这间铺面,租期一年。

    本是正常的房屋租赁,可是一年之后,欧阳惠夫妇既不肯搬走又不付房租,叶老夫人过来讨要,他们厚着脸皮不肯给。叶老夫人一纸状子告到衙门,欧阳惠却扬言要给叶老夫人养老送终,衙门见是族人之间的矛盾,便发还族里,让族老自行解决。

    早先因为过继的事,叶老夫人和族老们闹得很不愉快。

    族老们本就不会站在叶老夫人这边,欧阳惠这一闹反倒是过了明路,族里让欧阳惠给叶老夫人养老送终,而欧阳惠强占叶老夫人铺面的事,也成了理所应当。

    叶老夫人不服,这两年来一直都在告状,历来这种家族纠纷都是一笔烂帐,衙门不想管,看到她就头疼,索性连状子也不接了。

    最近新京的房价飞涨,欧阳惠的铺子经营不善,他便起了把铺子转租出去的心思,这几天总有人过来看房,消息传到叶老夫人耳中,叶老夫人便找上门来,要收回这处铺面,这便有了今天的争吵。

    说起来这就是欧阳氏一大家子,联手欺负孤老太太。

    颜雪怀回到客栈,把在街上看到颜景修在找她们的事情说了一遍,李绮娘吃惊不小:“在旧京的时候,景修一门心思都用在读书上,颜昭石最疼他,可他对你却不亲厚,也从不管家里的事,如今倒是变了不少。”

    颜雪怀听出李绮娘口气中的改变,她在女儿面前称呼颜二老爷时直呼其名,没有提及颜昭石的父亲身份。

    这才是颜雪怀第一眼见到的那个李绮娘,而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您也说了他的心思都在读书上了,读书为了什么,还不就是要科举入仕,出人头第?若是让人知道,他家里的女眷离家出走,他的面子上能好看吗?您也说了他和我并不亲厚,所以他现在要找我们回去,当然不会是为了亲情,想来是和郭老太太一样的想法,都是要让我们死在家里。”

    李绮娘叹了口气,那书里说的“读书即未成名,究竟人高品雅”,这句话或许是不对的,至少不能用在颜家人身上。

    李绮娘见女儿没提房子的事,猜到是没有找到。

    “明天你在客栈里歇息一天,娘去找房子。”

    颜雪怀喝着她娘借了灶间熬的鸡汤,鲜的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不用不用,我不租房子改租铺子了,这事包在我身上,您好好想想有了铺子要做什么生意吧。”

第九章 豆腐

    会昌街的热闹是从临近中午的时候开始的。

    最近这几个月来,会昌街比以前更加热闹。

    外地人越来越多,无论是已经安家落户,还是无处安身的,新京城里的人口比以前多了几倍,会昌街上的铺子也比以前都要兴旺。

    唯独惠记酱铺却是一如往常的冷清。

    惠记的老板就是欧阳惠,三年前他们夫妻之所以要开酱铺,是因为王氏娘家那位二婚再嫁的姑母回来了。

    王姑母再婚嫁的那位老爷子,便是大名鼎鼎的黄记酱园的老东家。

    可惜王姑母嫁过去时,老东家已经年逾七旬,王姑母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好日子没过几年,老东家两眼一闭撒手人寰。

    老东家的头七刚过,他的几个儿子便把王姑母送回了娘家。

    娘家的父母兄长早就过世了,得知王姑母从黄家带出来的三张方子之后,王氏便上赶着要给王姑母侍奉终老。

    王姑母也拿出在黄家攒下的私房银子,帮着欧阳惠和王氏开起了这家酱铺。

    王姑母在黄家学到了手艺,无论是腌酱菜还是做酱都是她一个人忙活,生意很快就红火起来,欧阳惠和王氏高兴得不成。

    或许是太累了,有一天王姑母一头栽倒在酱缸旁,等到王氏想起来到后院去看时,王姑母已经断气了。

    王姑母虽然死了,可是方子却留下来了。

    欧阳惠和王氏原本以为,只要有这方子在手,就能像以前那样,坐着数钱就行了。

    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是照着方子去做的,可是欧阳惠和王氏做出来的酱和酱菜,就是和王姑母做的不是一个味儿。

    当然,与黄记酱园的就更不能比了。

    一来二去,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差,到了如今只能勉强支撑,刚够温饱。

    欧阳惠和王氏并不担心,族里已经把叶老夫人交给他们夫妻了,叶老夫人那里可还有一注大财在等着他们。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趁着新京什么都涨价,找个冤大头把这间铺子接过去。

    离惠记不远,有条小斜街,有对祖孙俩常年累月在街口卖茶叶蛋和茶卤豆腐干。

    摊子前面放着一张掉漆的矮桌子,有个客人已经连续两天在这里坐着吃茶叶蛋和豆腐干了。

    单伯的小孙子阿宝走到桌前,伸着小脑袋看着碟子里的鸡蛋黄,咽咽口水。

    颜雪怀把从茶叶蛋里抠出来的鸡蛋黄往阿宝面前推了推:“给你吃吧。”

    “你不爱吃吗?”阿宝又咽了咽口水,却没有伸手去拿。

    颜雪怀也很无奈,任谁吃了十几个茶叶蛋以后,也不会再想吃鸡蛋黄了吧。

    “嗯,我吃饱了,这个给你吃。”

    阿宝还是没有伸手去拿,他顺着颜雪怀的目光看向惠记酱铺,原本虚掩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男一女,男的十一二岁,女的十五六岁,两人长得有点相似,都有一双杏仁眼,看上去像是一对姐弟。

    欧阳惠和王氏把两人送出来,满脸堆笑,看向这对姐弟的目光里满是讨好。

    “这是谈成了?”颜雪怀喃喃自语。

    “我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耳边传来小孩子稚嫩的声音。

    颜雪怀转过头,见阿宝也在看那对姐弟,她问道:“你见过他们吗?”

    阿宝点点头,眼睛看向颜雪怀腰间的荷包。

    颜雪怀伸手从荷包里拿出几颗麦芽糖做的小糖瓜,指着矮桌上还没有剥皮的茶叶蛋。

    “你只要告诉我,他们住在哪里,鸡蛋黄是你的,茶叶蛋也是你的,还有这些糖瓜也全都给你。”

    她的话音刚落,阿宝又踮着脚尖指向前面的大路口:“他们住在同福客栈,就是门口有个面人摊的那家客栈。”

    颜雪怀把糖瓜放到阿宝的小手里,往矮桌上放了一串铜钱,便去逛街了。

    她在街上逛了一会儿,远远看到那对姐弟走进了同福客栈。

    客栈门口果然有个面人摊,围着一群小孩子。

    颜雪怀挤进去,做了只长着黑眼圈的哪吒。

    “你这个哪吒真丑。”一个小孩说道。

    颜雪怀把那只哪吒高高举过头顶,生怕被小孩子们给碰坏了。

    她挤出人群,看到那对姐弟换下了绸缎衣裳,各自是一身粗布短打,姐姐的头发也梳成了男子的样式。

    两人走出了会昌街,在一处卖提篮豆腐的铺子前停下来。

    姐姐要进去,弟弟不肯,两人将持着,最后还是姐姐赢了。

    颜雪怀等到姐弟俩全都进去了,才不紧不慢地跟了进去。

    铺子里只有松松散散四张桌子,除了一张空桌子以外,其他三张都有人。

    一张坐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年轻妇人,两个孩子用勺子把豆腐拨拉得满桌都是;

    另一张上坐着的两个老人,相对而坐,中间是装在苇篮里的豆腐,二人无言,已入化境;

    靠近门口的桌上坐的人穿着粗布裋褐的少年人,低着头,专心致志吃着碗里的豆腐。

    姐弟俩在那张唯一的空桌子坐了,颜雪怀看了看,便坐到离门口最近的那张桌旁,对面的人连头都没抬。

    颜雪怀也要了一篮豆腐。所谓提篮豆腐,就是一黑一白,两大块刚出锅的豆腐,装在芦编的提篮里,配上七八种调料,热气腾腾地端上来,想吃什么口味自己调。

    妇人带着的两个孩子不停吵闹,好在那对姐弟的嗓门也不小,颜雪怀听得清清楚楚。

    “姐,我听人说要立字据,咱们没立字据,要是那两人不认帐了怎么办?”

    “他们敢不认帐,咱们就把那铺子给砸了,看他怕不怕。”

    “军师说了不让咱们惹事。”

    “军师没在,这里我说了算。”

    “好吧......”

    弟弟吃了两口豆腐,忽然咦了一声,问道:“姐,这豆腐咋是黑的呢,不会有毒吧?”

    姐姐瞪他一眼:“你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里是京城,京城里的豆腐能和青云镇上的一样吗?”

    弟弟想了想,好像也有道理,他小心翼翼舀了一口黑豆腐尝了尝,过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被毒死,才又尝了第二口。

    忽然,弟弟一拍脑袋,问道:“姐,你会做生意吗?”

    “当然会了,做生意不难,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有啥难的?”

    “也是啊,那咱们明天就把余下的七十两银子送过去。”弟弟还是有点难以置信,他和姐姐一眨眼就变成生意人了。

    “交房租这事儿不用急,你没见他们那铺子里一堆坛坛罐罐的,都得让他们弄走,再把铺子收拾干净,咱们再搬进去,哼,到时候你把招子放亮点,连个蜘蛛网也不能有,若是他们让咱们不满意,揍得他们满地找牙。”

    “就是就是,一年八十两,都够给小红配一副好鞍子了,可得要把放亮招子,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他们敢不收拾,小爷我就打死他们。”

    “嗯,他们不敢,肯定不敢!”

第十章 香菜

    颜雪怀把韭菜花和腐乳浇到热腾腾的豆腐上,又把整碗香菜全部倒进调好的豆腐里,然后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一碗吃完,豆腐还有半筐,香菜没有了。

    颜雪怀想找店家多要一碗香菜,忽然发现坐在对面的那个人,面前满满一碗香菜没有动过。

    颜雪怀深吸口气,小声问道:“你不吃香菜?”

    那人依然埋头大吃,像是没有听到。

    颜雪怀厚着脸皮又问:“你如果不吃,不如我帮你吃了吧,免得浪费。”

    对面的人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眉目清秀,眸光明亮,长得很精神。

    颜雪怀只有十四岁,大病初愈,面黄肌瘦如同一棵豆芽菜,穿上男装尤其显小,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

    那人显然是把她当成了嘴馋的小孩子,把那碗香菜往她面前推了推,便重又低头吃了起来。

    颜雪怀大喜,嘴里说着谢谢,手已经伸过去,像刚才一样,加了韭菜花和腐乳,又舀了两大勺豆腐,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对面那人的目光所及处,便是一只瞬间便空了的碗。

    他忍不住抬眼看了过来,见那个瘦了巴几的小孩子嘴巴张得大大的,然后把一大勺香菜送进嘴里。

    那人的嘴角抽了抽,一脸的嫌弃,这世上为何会有人喜欢吃香菜?

    隔壁桌上的那对姐弟已经扔下了筷子。

    “不知道新京哪里有卖烤肉的?”

    “咦,要不咱们的铺子不卖山货了,改做烤肉?”

    “你烤的肉不好吃,不如羊叔烤的,羊叔烤的肉才好吃,除非你能让羊叔也来新京,否则咱们还不如卖山货呢。”

    “不烤肉,也能烤鱼,我会烤鱼,烤鱼也比豆腐好吃。”

    “那你可要想好了,咱们是卖山货还是烤鱼。”

    “那就烤鱼,咱们开个烤鱼的铺子,如果没人来吃烤鱼,咱们就再改卖山货。”

    “怎么会没人来吃,一准儿有人,姐你看这家的豆腐,还没有烤鱼好吃,也有人吃,咱们卖烤鱼,肯定生意比这里更好。”

    两个人说着话,便起身往外走,店小二见了,连忙追上去:“客官,你们还没给钱呢。”

    这对姐弟像是刚刚想起来吃东西还要给钱,两人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姐姐随手掏出一块碎银扔给小二:“对啊,吃饭要给钱的,拿去,不用找了。”

    颜雪怀吃完最后一口香菜,把几个铜钱放在桌上,起身要走,见对面那人还在吃,她拿起在客栈门口买的面人哪吒,放到那人手边。

    “这个给你,就当是香菜钱了。”

    “对了,这是哪吒。”

    ......

    晏七拿起面人儿,齐刘海、八字眉、黑眼圈,外带一嘴豁牙,这是哪吒?

    颜雪怀没有跟上那对姐弟,她重又回到单伯的小摊子上,买了几个茶叶蛋和一包卤豆干。

    不远处的惠记酱铺大门敞开,王氏端着一盆水走出来,洒在门口,看上去心情不错,走路都像带着风。

    “造孽啊,拿着人家的铺子赚钱,也不怕遭报应。”

    单伯一边嘟哝,一边把装着茶叶蛋和卤豆干的油纸包递给颜雪怀。

    “不用来看了,这铺子租出去了,刚刚你没在,那婆娘已经和旁人说了,一年的租金八十两呢,嘿,八十两啊,这会昌街上独一份,别家都是七十两。”

    颜雪怀点点头:“一年八十两,这还真不少,每个月至少要赚十两,才能把房租赚出来。”

    她拿起油纸包,又到街头的老鸡头买了只烧鸡,一并拿好,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刚刚拐上客栈前面的那条街,就看到一高一矮两个少年,手里各拿一张纸,正拉着一个老人打听:“您老仔细看看,有没有见过这画像上的人?”

    声音软绵绵的,是江南口音的官话。

    颜雪怀初时觉得这两人有点面熟,听清楚他们是在找人,她登时想起来他们是谁了。

    这是颜家带过来的小厮!

    颜家原本带来三个小厮,锅子在路上被抓了壮丁,这两个却是一路跟随北上。

    一个叫阿旺,一个叫阿财,都是签了死契的。

    颜雪怀闪身躲到一棵树后,见那老人往不远处指了指:“那边有客栈,你们到那儿去打听。”

    阿旺和阿财道声谢,便快步往客栈去了。

    颜雪怀从树后出来,尾随在两人身后,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客栈。

    客栈的掌柜姓胡,胡掌柜留着两撇悉心打理的小胡子。

    此时,胡掌柜坐在柜台后面,正对着小耙镜修剪胡子。

    阿旺和阿财走到柜台前,二话不说,就把两张画像放到了柜台上,刚好挡住了那面小耙镜。

    胡掌柜措不及防,手上的剪子一抖,左边那撇胡子的尖尖没有了......

    “你们干什么的?”胡掌柜拧着眉毛,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小厮。

    阿财陪笑,指着柜台上的两幅画像:“掌柜的,您好好看看,这画像上的人是不是住在客栈里?”

    胡掌柜扫了一眼,画像上是两个年轻女子。

    胡掌柜顿时大怒,指着阿财的鼻子吼道:“这是京城,天子脚下,你当咱们这儿是啥下作地方了,就你们这样的,拿着女子画像四处打听,一看就不是好人,我可听说眼下新京里来了很多拐掠良家女子的匪人,小五子,去,把五城司的巡城兵请过来!”

    阿财和阿旺吓了一跳,他们初到新京,人生地不熟,别说是五城司的巡城兵,他们连新京府衙的衙役都不认识。

    伙计小五子拔腿就往外跑,阿旺连忙追上去,扯住小五子的胳膊一脸是笑:“小哥儿别走,误会,这都是误会!”

    有正下楼的客人听到动静,站在楼梯上拔着脖子往下看,大声问道:“这是怎么了?抓贼呢?”

    阿旺连忙摆手:“不是贼,咱们不是贼,是找人的,真的是找人的。”

    阿财补充:“是找自家人,是自己家的人。”

    胡掌柜冷笑:“拿着年轻女子的画像挨个询问,这是正经人家能干出来的事儿?怕是那拐子把拐来的人给弄丢了,追出来找吧。”

    “对啊对啊,昨天旁边那个酒馆门前,不就是有个丢了孙女的老妇在哭吗?她家孙女十五了,买头绳的功夫就让人拐走了。”

    “唉,外头兵荒马乱的,十来岁的小姑娘,还不知道给卖到哪里去了,可怜哟!”

    “掌柜的说得对,正经人家没有这样出来找人的,这就是拐子们常干的事,去报官吧,说不定连那位老妇人的孙女也是他们拐走的。”

第十一章 画像

    阿旺和阿财百口莫辨,急得面红耳赤。

    阿财伸手便要去拿柜台上的两张画像,胡掌柜一巴掌打在他的爪子上:“这是物证!你小子想要销毁物证吗?小五子,去把五城司的人请过来,让王头儿亲自过来抓人,就说抓到拐子了,别磨蹭,快去!”

    小五子把手里的白毛巾往肩头一甩,大喊:“好嘞!”

    阿旺一看就慌了,却不敢再去扯小五子,冲着阿财喊道:“走走,咱们走,到别处找去!”

    阿财还惦记着画像:“画像,把画像给我.....”

    胡掌柜伸手又要扇他,阿旺见了,拽上阿财就跑。

    阿财被拽得跌跌撞撞地出了客栈,嘴里还在嚷嚷:“那是二太太和二小姐的画像,是二老爷亲手画的,我家二老爷是举人,举人......”

    阿旺不敢停留,拉扯着阿财渐渐跑远,除了躲在客栈门外的颜雪怀,没有人听清阿财说了些什么。

    颜雪怀面沉似水,转身走进客栈时,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小病秧子模样。

    小五子还在门口,一边跳脚一边骂:“算这俩兔崽子跑得快,下次再敢过来,我就抽死丫的。”

    颜雪怀冲着小五子点点头,缩着肩膀往楼梯口走。

    身后传来胡掌柜的大嗓门:“你等等,就是你,那姑......那小孩,等等。”

    颜雪怀转过身来,笑容可掬,只是她瘦得皮包骨头,这笑容在她脸上非但没有增添光彩,反而把她的脸显得更瘦更小。

    “胡掌柜,您叫我?”

    胡掌柜拧着眉毛,两撇胡子一长一短,他上下打量着颜雪怀,小姑娘身上的衣裳,还是他给的。

    “嗯,出去找房子了,找到了吗?”

    颜雪怀摇摇头:“明天继续找。”

    她拎起手里装着烧鸡的油纸包,放到柜台上:“给您下酒的,会昌街上老鸡头的烧鸡,您尝尝。”

    胡掌柜怔了一下,马上推辞:“你这孩子,把烧鸡拿回去添菜,免得你娘还要另起炉灶。”

    “这是专门给您带的,您别客气了”,颜雪怀扬扬手里另一个油纸包,“我这里还有。”

    她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往柜台上瞟了一眼,那两张画像还放在柜台上。

    胡掌柜没有再谦让,笑着说道:“你这孩子真懂事,懂事。”

    他也瞄向那两张画像,伸手拿过来,卷了卷,递给颜雪怀。

    “这两张纸给你娘拿去剪花样子用。”

    颜雪怀伸手接过,看也没看便揣到了怀里。

    回到楼上的房间里,李绮娘没在,这个时辰应是在灶间里忙碌。

    颜雪怀把油纸包放到桌上,从怀里取出那两幅画像。

    别说,还挺像的。

    颜二老爷颜昭石于琴棋书画毫无所长,无论哪朝哪代,这些风雅之事都是要有钱有时间去学去练的,泥腿子出身的庄户人家,连买纸笔都要省吃俭用,就是想学也无处可学。颜二老爷会的都是皮毛,就连这点皮毛,也是娶了李绮娘之后,有了闲钱才学的,可毕竟欠着火候,颜雪怀的记忆里,就没见过颜二老爷画过完整的画。

    却没想到,颜二老爷于丹青一道上独僻蹊径,把功力全都体现在给妻女画像上了。

    颜雪怀把画像重新卷好揣进怀里,起身去了灶间。

    灶间一侧有个小灶台,这是专门给掌柜和帐房先生做饭用的小灶。

    李绮娘正用平底锅摊鸡蛋饼,鸡蛋夹杂着葱花的香气扑面而来。

    颜雪怀吸吸鼻子,有个会做饭的娘真是太幸福了。

    “娘,我回来了,我在外面吃饭了,您少做一点。”

    李绮娘一只手拿锅铲,熟练地把鸡蛋饼翻了过来:“这是最后一个,摊完这个就吃饭,你去洗手,回屋等着,娘这里马上就好了。”

    “嗯。”颜雪怀蹲下,从怀里取出那两幅画像,塞到炉膛里,宣纸遇上火苗,腾腾燃烧。

    “你烧的是啥?”李绮娘正在装盘,瞥了一眼。

    “画像,颜二老爷亲手所画,咱们两个人的。”

    颜雪怀抄起烧火棍往炉膛里捅了捅,站起身来,抖了抖溅到衣裳上的纸灰。

    李绮娘一怔:“他们找到这里来了?”

    “嗯,所以您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了,需要什么东西我来买,或者请客栈里的采办帮着带回来也行。”

    颜雪怀接过李绮娘手里的盘子,往外走了几步,回头见李绮娘还站在原处,她笑着安慰:“我和颜景修打过照面,他没有认出我来,别人想必也是如此,我现在的模样和以前不一样了。”

    闻言,李绮娘鼻头微酸:“你的病已经好了,养上十天半月就能恢复过来,娘给你好好补一补。”

    颜雪怀见李绮娘误以为她为了容貌而难过,也没有解释,陪着李绮娘回到屋里,母女两人吃了饭,颜雪怀问道:“娘,您想好开铺子做什么了吗?”

    “开小食铺吧,娘除了做饭,别的什么也不会。”

    李绮娘的娘家就是开食肆的,养父李老爹早年曾给大户人家做过厨子,李绮娘被娇养长大,虽然没有上灶掌勺,可是她耳熏目染,也学了一手好厨艺。

    “好,那咱们就开小食铺,现在新京城里的外地人挺多的,很多人临时租住的地方不能开火,还是要买着吃,我看街上卖包子卖馒头的生意都很好,那咱们也卖家常小菜,既方便又实惠。”

    李绮娘眼中的郁色荡然无存:“娘也会蒸包子,娘还会蒸烧麦,就是不知道新京人吃不吃烧麦。”

    “娘,明天我找掌柜的借了纸笔,您把想要做的主食和菜式全都写出来,还有咱们开小食铺需要添置的物事。”

    “好。”

    这一夜,母女俩没有再提起颜家的事。

    次日一早,颜雪怀下楼的时候,手里端了一只砂锅。

    她把砂锅放到柜台上,笑盈盈地对胡掌柜说道:“这是我娘做的馄饨,做多了,刚好够您和刘先生、小五哥、小龙哥一人一碗。”

    掌柜、帐房先生连带两个伙计每人一碗,这哪里是做多了,分明是特意给他们做的。

    胡掌柜想起昨天的那两幅画像,心里有数,也没有推辞,叫了小五子去拿碗筷。

    “房子找得怎么样了?”

    颜雪怀叹了口气:“我原本想租叶老夫人在会昌街上的一处铺面,可那铺子被人给强行占着,一时半刻腾不出来。”

    “叶老夫人?欧阳家的那位老诰命?”胡掌柜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第十二章 焦爷

    “嗯,就是那位有诰封的叶老夫人,胡掌柜您也知道她啊。”

    胡掌柜是老平城,以前的平城没有现在这么多的达官显贵,欧阳家父子双进士,在平城家喻户晓。

    “但凡是在平城住了一二十年的,谁不知道欧阳家的事啊,唉,天妒英才,可怜啊。”

    颜雪怀想起那位严肃的叶老夫人,心中也不免感慨。

    “我想租的就是叶老夫人在会昌街的一处门面,但是现在被人占着。”

    胡掌柜冷笑,神情不屑,当年欧阳伯儒去世时,欧阳本家的人就闹过一次,说叶老夫人养不了儿子,守不住家业,让她把家业交由欧阳家的叔伯们代为打理。

    叶老夫人硬是没有答应,不但将儿子欧阳赞养大成人,娶妻生子,还将儿子培养成探花郎。

    后来欧阳赞父子先后下落不明,欧阳家的长辈们索性带着自家的儿孙上门,逼着叶老夫人过继。

    “那些人为了钱,连脸都不要了,欺负一个孤老太太,算什么东西!若说没有贿赂当官的,傻子都不信,叶老夫人是堂堂诰命,却连自己的铺子都拿不回来。”

    颜雪怀想到欧阳惠夫妇的嘴脸,问道:“胡掌柜,那欧阳惠也是族老的子孙?”

    “欧阳惠和欧阳伯儒这一支是隔着房头的,现在欧阳家的族长就是欧阳惠的亲堂兄,眼下欧阳家辈份最高的老太爷,是欧阳惠的祖父,欧阳惠虽然不成器,可是咱们平城县的县太爷是他的堂姐夫。叶老夫人的状子递到平城府,知府见是家族内部的事,便会打回平城县,县太爷收到上面打下来的状子,看到是叶老夫人状告他小舅子的,还能如何,当然是发返到族里,让族里自行解决,所以叶老夫人告状两年,却连点水花也没有。”

    “欧阳惠的妻子王氏,看上去很泼辣。”颜雪怀想起那个嘴上不把门的妇人,嘴角微抿。

    “嗯,王家以前是倒夜香的,后来平城夜香行有了行首,王家被挤兑得干不下去,在顺城街上卖菜,生意做得不好,穷得叮当响,知根知底的都不愿意和他家结亲,王氏到了二十多岁,才嫁给欧阳惠做了填房,王家跟欧阳家攀上亲戚,在顺城街上显摆了好些日子。前几年欧阳惠的堂姐夫做了知县,王家更是把自己当成了人物,王家舅爷叫王小喜,他带着几个人,在顺城街上收保护费,不知道得罪了谁,让人卸了一条腿,王家这才安生下来。老平城人都知道,那顺城街上藏龙卧虎,岂是王家这种破落户也敢炸毛的。”

    胡掌柜祖祖辈辈都是平城人,虽说平城如今叫新京了,可是他却还是改不了口。

    “我看你啊还是找别家的铺子吧,叶老夫人手里的铺子不少,或许还有其他的。叶老夫人也是大家出身,只是她娘家没人了,否则欧阳家的那些人也不敢造次。”

    “嗯,我再看看,谢谢胡掌柜。”颜雪怀笑着中止了这个话题。

    她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新京附近有个叫青云岭的地方,离得远吗?”

    “青云岭?你怎么想起问这个?”胡掌柜眉毛蹙起,小胡子一抖一抖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我在街上吃东西时听人说起的,那里是不是有名寺古刹啊。”颜雪怀笑着问道。

    “名寺古刹倒是不知道,但是我听客栈里的客人说起过,那一带不安宁,你和你娘若是想要烧香拜佛,就去城里的宝相寺、大如来寺、还有乌衣庵、白梅庵,这些地方人多香火盛,更安全。“

    胡掌柜好心提醒,颜雪怀连忙谢过,不知道李绮娘信不信这些,她是不信的。

    出了客栈,她径直去了顺城街,她在顺城街上转了一圈,就看出了门道。

    前世她十三岁就在街上混了,从古至今,街头的行当大同小异。

    就连打听消息的瘦子也长得同样苗条。

    “小兄弟逃难来的?一看就是!顺城街上来了好多人,都是南边跑过来的,不过你这副病秧子的小模样,怕是没人要啊,几岁了,有十二吗?”

    “我是替我爹来问问,问清门道就跟他一起来拜码头。”

    “好,这一听就是行家。要想在顺城街上讨生活,你拜衙门不如来拜焦爷,说起焦爷,那可是响当当的好汉,只要你们懂事,焦爷就能保你们在顺城街上长长久久做生意。”

    话音刚落,瘦子就用鸡爪一样的手,朝着颜雪怀拍了一下,指着不远处的几个人说道:“看了吗,最前面那位就是焦爷。”

    颜雪怀看了过去,这位焦爷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原本以为是个左青龙右白虎的彪形大汉,没想到却是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顶多二十上下。

    颜雪怀冲着瘦子抱抱拳:“谢了,明天就让我爹带上十色礼过来拜焦爷。”

    拜是不会拜的,她就是想要看看卸掉王小喜一条腿的是什么人。

    她在顺城街上找到一家估衣铺子,花了五十文,买了一身半旧的绸子衣裳,又花五文钱,买了一柄折扇。

    她换上衣裳,摇着扇子,走进了惠记酱铺。

    惠记的大门敞开着,王氏正呼喝着两个力夫往外面抬酱缸,看到迎面进来的颜雪怀,她怔了怔,上下打量,道:“你是来买酱菜的?”

    不像啊,哪家的公子哥儿会亲自买酱菜。

    颜雪怀微扬着下巴,像是没有听到王氏的话,她环顾着铺子里的摆设,一脸的挑剔,最后把目光落到两个力夫抬着的酱缸上,这才挑起一根眉毛:“好好的酱缸,怎么不要了?”

    王氏越发看不出这位的来头,她讪讪道:“生意不好做,这铺子租出去了,新东家不做酱菜生意,这些酱缸也用不上,让咱们全都搬出去。”

    “租出去了?不对啊,明明前天我从这里路过时,这铺子还没租呢?”

    颜雪怀一脸的不相信,目光凌厉,几乎要把王氏瞪出窟窿来了:“你是不是和我娘商量好了,故意说这铺子已经租出去,就是为了不让我顶门立户自己做生意?你说,我娘给了你多少银子,才让你和她一起来骗我的?”

第十三章 面人

    王氏被眼前的小少年给吼得一愣一愣的。

    没有了欧阳伯儒和欧阳赞父子的欧阳家,只是乡绅而已。

    在如今的新京,欧阳家连高门大户也算不上。

    就说眼前这个一口南方官话的半大孩子,说不定就是此番入京的某位大人家里的小公子。

    王氏想起昨天来的那对姐弟,和这孩子年纪差不多大,一出手就是八十两,连价钱都没有还。

    王氏越发不敢小看颜雪怀,陪着笑脸说道:“小少爷,实不相瞒,咱家这铺子的的确确已经租出去了,下家连订金都交了,说好了等咱们把铺子里拾掇好了,人家就把余款送过来呢。”

    “切,才交订金而已,又没有把全部租金都给你,这算哪门子租出去了?”

    颜雪怀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扇子上四个龙飞凤舞的洒金大字,王氏一个也不认识。

    “小爷的乳娘就是北方人,小爷打小就吃她腌的酱菜,来了新京以后,小爷就想开个酱菜铺子,听闻新京城里的老字号是黄家酱园,我又听说你家铺子就是从黄记酱园里分出来的,前天我从这儿经过时看了看,这铺子还算像样,小爷想要,是真的想要,不是只要你这空房子,是连着你这铺子里的家伙事儿全都要了,别人出了多少订金,小爷翻倍!”

    说着,颜雪怀摘下腰间的荷包,啪的拍在桌上。

    这荷包扁塌塌的,一看就是装的银票。

    王氏听的眼睛发直,她男人问过几家酱铺了,没人肯要铺子里的这些东西,没办法只好又去问收破烂的,讨价还价一番,这些东西顶多只给一两银子。

    眼前的这个小孩若是肯全都收了,那可就不是一两银子的事了。

    “我这些东西都在这儿了,小少爷你自己看看,咱们不妨说个价。”

    正在搬东西的力夫忍不住问道:“大娘,还搬吗?”

    “放着,先放着,哎哟,你们到外头站着去,一股子汗味儿,别熏着小少爷。”

    两个力夫撇撇嘴,什么玩艺儿!

    见没有外人了,王氏堆出一脸媚笑:“小少爷,您看好了吗?”

    “嗯,看了,你这些东西都是旧的,顶多就值五两。”

    颜雪怀翻翻眼皮,一副我很小但我很老练的模样。

    王氏心头一喜,五两,这比卖给收破烂的还要再多四两!

    “咱们当年为了置办这些物件儿,花了足足十五两呢,唉,五两,少了点儿。”

    颜雪怀皱起眉头,没好气地说道:“我顶多给你八两,这是旧东西,是旧的,你想卖我十五两,你当我是傻的。”

    八两?

    三言两语就由五两变成八两了?

    惊喜来得太快,王氏却心安理得。

    昨天那对姐弟八十两银子也没有还价,她后悔得半宵没睡,那时就应该要一百两的,为啥会说了个八十两。

    老天开眼啊,今天又碰上一个棒槌。

    “八两啊......”王氏忸怩着身子,一副为难的样子。

    对面的小少爷立刻沉不住气了,生怕王氏不肯,急急地说道:“我连你这铺子一起要,你说个价,我总不会让你吃亏,我和你说啊,我祖父给了我足足一千两,让我自己学做生意,就是我娘不放心而已。”

    一千两?

    王氏想起成亲后第一次跟着欧阳惠去叶老夫人那里磕头认亲,那屋里有座镶着玛瑙的屏风,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摆设,欧阳惠告诉她,那屏风是叶老夫人的嫁妆,前两年有人出一千两银子,叶老夫人都没有卖。

    她吓了一跳,她那二十两银子的陪嫁,还是从欧阳家给的彩礼里抠出来的,可对于叶老夫人而言,一千两银子,只不过就是屋里的一个摆设而已。

    而现在,对于这个小孩家里,一千两就是给孩子拿出来玩的。

    就和昨天那对姐弟一样,什么开铺子做生意,不过就是家里拿银子给他们胡闹的。

    生意岂是那么好干的?

    如果生意好干,她现在也不用转让铺子了。

    “一年一百二十两,小少爷你出一百二十两,我连酱铺里的家伙事儿一并给你,你去打听打听,长乐街上的铺子,是不是这个价?咱们会昌街上除了我这里就没有空铺子了,你......”

    没等王氏把后面的话说出来,颜雪怀一拍桌子:“一百二十两?成交!”

    说着,她便从荷包里拿出一张十两银子的银票,在王氏面前晃了晃。

    “这是订金,明天上午我来收铺子。”

    王氏眼睛亮了,她伸手要接,颜雪怀却又把那张银票按在桌子上。

    “你得给我打个收条,万一明天我过来时,你不认帐,非说我没给你交订金,想要多收我十两银子怎么办?”

    王氏一怔,昨天那对姐弟可没有让写收条。

    “我不认字,要等当家的回来才能写。”

    颜雪怀呵呵一笑:“我认字,也会写,我写好后你画押按手印就行了。”

    铺子里有记帐用的笔墨纸砚,颜雪怀三下两下就写了张收条。

    王氏倒也不笨,打开门问外面的两个力夫:“你们识字吗?”

    自从平城改成新京,新京城里来了好些人,有些识文断字的,一时找不到差事,也只能做力夫。

    果然,其中一个力夫说道:“我上过两年私塾。”

    “那好,你进来,帮我看看,这收条上写的是啥。”王氏说道。

    力夫看看王氏,又看看笑眯眯的颜雪怀,便伸手接过了那张收条,大声念了出来:“今收到会昌街甲字南数第五户铺面转让银拾两正。”

    王氏听得皱眉:“啥是转让银?”

    颜雪怀眉毛扬起,眼底眉梢都写着“不耐烦”。

    “你把那些盆盆罐罐,还有这些货架子全都卖给我了,我又不把这些东西搬走,这不就是转让银吗?说起来我还多给了二两呢。”

    是啊,他们先前谈的是八两。

    王氏松了口气,二话不说便在收条上按了手印。

    颜雪怀把收条的字迹吹干,顺手把十两的银票给了王氏,说好明天带着牙人来收铺子,便扬长而去。

    力夫问王氏:“大娘,还搬吗?”

    “搬个屁,十两,这些破烂卖了十两!”

    颜雪怀出了会昌街,走到同福客栈门口,在面人摊做了几个面人儿,把旁边的几个小孩羡慕得不成。

    其中一个小孩认出她来:“你昨天做了个丑哪吒。”

    “嗯,是我,你天天都来这儿,你家住这儿?”她指了指同福客栈。

    小孩嗯了一声,找找另外几个小孩:“我们都住这儿。”

    住在客栈里的小孩,要么是客栈东家的孩子,要么就是客栈里的客人。

    颜雪怀把面人儿分给几个小孩,说道:“哥哥我租了新铺子,明天就要开张了,你们拿了我的面人,就进客栈挨个说一声,就说以前卖酱菜的那家换了新东家,请他们都来光顾,一百二十两租下的铺子,是大铺子。半个时辰以后,你们回这里,每人再给一个面人儿,直接和这位老伯要就行了。”

    说着,颜雪怀掏出一串铜钱,请做面人儿的老头,照着小孩子们指定的样式,每人又做了一个,只是这个现在不给,要等半个时辰后才能拿。

    看着几个小小的身影欢天喜地跑进客栈,颜雪怀哼着小曲儿,又去了单伯那个卖茶叶蛋的小摊子。

    “单伯,您知道叶老夫人的住处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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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且留步介绍:
颜雪怀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有人在为她拼命,她很欣慰,这一世终于能安安静静做一朵含苞待放的小白花了,可是手里的这一把烂牌是怎么回事?
颜雪怀:娘啊,我来了,打架带上我!
某少年:我也......
李绮娘:离婚了就别来烦我,闺女归我!
某大叔:我也……娘子且留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娘子且留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娘子且留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