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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过河卒txt下载     过河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二章 “故人”

    秦无病口中的县主不是旁人,正是当初被齐玄素救下的秦湘。也正因为这个关节,齐玄素才能从秦无病手中拿到那块黑衣人的腰牌。

    秦湘自然也知道齐玄素的另一个身份,这让齐玄素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

    齐玄素又看了眼张月鹿。事关其他女子,他还是要尊重张月鹿的意见,哪怕他心里没鬼。

    张月鹿微微一笑:“秦将军不介意我同去吧?”

    秦无病笑道:“自然不会,县主早就听说过张法师的大名,一定会欣喜之至。”

    不过秦无病没有邀请潘粹青,因为两人的交情还没到那个份上,潘粹青也不会厚着脸皮跟去,却总觉得被齐玄素强压了一头。

    这个野道士!

    潘粹青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句,目送齐玄素和张月鹿与秦无病一同离去。

    其余人已经开始探究这位秦将军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其实也不难猜。如今的大玄朝廷并不设将军一职,只设总兵官,“将军”其实是类似于“部堂”、“中丞”一类的尊称,而能被尊称为将军的武官,最少也得是镇守总兵官一级,范围已经不大,姓秦,如此年轻,其身份便也呼之欲出——西域都护府副都护、镇守楼兰总兵官秦无病。

    因为大玄朝廷并不一味打压武官,身为武官也可登阁拜相,故而秦无病是妥妥的未来阁老。

    虽然这庸俗,但又不得不承认,老齐能与一位未来阁老相识相交,自有其过人之处。

    总不能张月鹿和秦无病两个人都看走了眼。

    反而是他们看走了眼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莫清第对身旁的石雨小声道:“老齐这是深藏不露啊。”

    石雨同样低声道:“我早就说过,张副堂主是什么人?见过天师、地师这些大人物,又是慈航真人的弟子,更是拳打李家公子,谈笑有真人,往来无白丁,什么世面没见过,她还能看错了人?”

    莫清第点了点头:“还是你看得准。”

    石雨又道:“这样也好,老齐发达了,我们也能跟着沾点光,也不必多了,他是紫微堂的人,那可是管人事考评的地方,谁敢不卖紫微堂的面子?我们不求升官

    发财,让他跟青萍书局那边打个招呼,总不过分吧?”

    莫清第面露难色。

    石雨训斥道:“你啊,就是太死板,还学了那些儒门书生的迂腐之气,人家都这么干,有关系找干系,有人脉用人脉,我们凭什么就要出淤泥而不染?”

    莫清第叹息一声,面露愁容。

    另一边,秦无病、齐玄素、张月鹿三人走过一条长长的廊道,来到一处清幽所在。

    相较于花厅,这里稍小一些,不能容纳太多客人,看来只是一次私宴。

    秦无病抬手示意几名随从守在门外,然后推门而入。

    里面只有一桌,除了秦湘之外,还有一男一女。

    秦无病笑道:“县主,你看谁来了。”

    秦湘随之看到了齐玄素和张月鹿,不由面露惊喜之色。

    “齐玄素见过县主。”齐玄素抢先开口道,同时向秦湘眨了下眼。

    秦湘也不傻,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齐……”

    “我当初身负上命暗中查案,不得不隐瞒身份,还望县主见谅。”齐玄素解释道,“我本名齐玄素,现任紫微堂五品主事道士。”

    秦湘恍然道:“原来是齐主事,我听说道门不比朝廷,朝廷这边,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二十几岁的二品大员也不算少见,可道门有停年制度,很少有人能在三十岁就成为二品太乙道士,李长歌、姚裴这些天之骄子也不过是五品道士。”

    说着,秦湘又望向齐玄素身旁的张月鹿,好奇道:“这位姑娘是……”

    齐玄素看了眼张月鹿,却发现她正盯着那一男一女。

    齐玄素也随之望去,不由一惊。

    他认得那个女子。

    正是在盂兰寺层与张月鹿交手的谢秋娘。

    当时张月鹿还未跻身天人,谢秋娘一手“太阴十三剑”与已经连战数场的张月鹿斗得不分胜负。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还是清平会的成员,还是轻轻拉了下张月鹿的袖子。

    张月鹿收回视线,朝着秦襄歉然一笑:“张月鹿。”

    秦湘惊讶地以手掩口:“就是那位最年轻的副堂主?”

    “是

    我。”张月鹿有些无奈,她不常参与这种应酬,偶尔参与几次,玉京的多是前辈人物,也不会见到她就大惊小怪,大多是褒奖几句,可这次随着齐玄素来参与同窗会,接触的多是同辈人,还不是李天贞这种世家子弟,看待她就好似看待传说中的人物一般,让她很是不自在。

    齐玄素正想继续寒暄几句,忽然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扭头望去。

    就见谢秋娘正直直地望着他。

    齐玄素当然不知道,谢秋娘等人在事后分析,认为是齐玄素拿走了“玄玉”,他们一直在寻找齐玄素,却苦寻不获,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齐玄素。

    只是谢秋娘此时也不能如何,且不说张月鹿就在旁边,一位不足三十岁的五品道士,必然是进入了道门高层视野的年轻俊彦,不好随意轻动。不管怎么说,道门是兵,隐秘结社是贼。

    其实齐玄素也不害怕,他已经知道七娘的身份,大不了让七娘出面调解一下。姚坊主这点面子总是有的。

    张月鹿与秦湘寒暄了片刻,大概就是秦湘好奇地问东问西,张月鹿耐心解答。

    紧接着,张月鹿望向谢秋娘:“还未请教,这位姑娘是……”

    秦湘主动介绍道:“这位是儒门的谢姑娘。”

    张月鹿并不意外,当初在盂兰寺交手的时候,张月鹿就认出了谢秋娘的儒门身份,这次无疑是证实了她的猜测。

    “谢姑娘,遗山城一别,已经有半年了,近来可好?”张月鹿道。

    谢秋娘自是不可认的,故作讶然道:“张法师何出此言?我与张法师初次见面,以前从未谋面,张法师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她是儒门之人,自从佛门与道门反目以来,儒门的地位便大幅度提高,道门对待儒门多以安抚为主,若是道门弟子与儒门起了冲突,道门也不会偏袒自己人,反而会偏袒儒门弟子,许多道门弟子对此颇有怨气,私下里常有人说恨不为儒门弟子。

    就算张月鹿是天罡堂的副堂主,只要没有真凭实据,也奈何不得她。

    张月鹿笑了笑:“大约是吧。”

    就在这时,齐玄素则望向了谢秋娘身旁的男子。

第一百零三章 搭手

    齐玄素没有纠结谢秋娘的本来身份,望向一直默然不语的男子,问道:“未请教,这位兄台是?”

    不必秦湘主动介绍,男子已经主动开口道:“西京府,赵宣庭。”

    齐玄素立时想起一个人。

    清平会的小秦王。

    齐玄素第一次与李青奴见面,李青奴奉七娘之命就告诉过他一个消息:他被一伙人盯上了,这段时间要小心行事。这伙人都是清平会的乙等成员,词牌名分别是小秦王、谢秋娘、花间意。根据七娘的消息,小秦王和谢秋娘去了中州,花间意则一直派人留意他的动静。

    齐玄素在锦官府中遇到的那伙骗子,当时看来莫名其妙,后来细想,很有可能就是花间意的属下。

    此人与谢秋娘一起,姓赵,是西京府人士。大玄之前死大魏,大魏之前是大晋,大晋之前是大齐,赵姓是大晋的皇室姓氏,而西京府又是秦州的首府,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小秦王其人。

    齐玄素面上不显,只是点了点头:“原来是赵兄。”

    秦无病看出这两男两女之间多少有点不对劲,不过他作为在场之人中地位最高之人,还是不得不出来打了个圆场:“大家也别站着说话了,都坐吧。”

    齐玄素和张月鹿交换了个眼神,没有多说什么,入席坐下。

    一张圆桌,六个人,三对男女,齐玄素自然与张月鹿坐在一起,张月鹿挨着秦湘,秦湘挨着秦无病,秦无病挨着赵宣庭,最后在齐玄素与谢秋娘这里完成闭合。

    秦无病自然而然地主导话题,上次他救下了秦湘,自然不可能一直让秦湘留在军营之中,最终免不得要将其送回去。秦湘的家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自然要好好答谢一番。而且感恩的程度与身份地位息息相关,如果是个无名小卒救了秦湘,也许就是给些太平钱了事,可秦无病救了秦湘,那便是天大的人情。不过这也不是坏事,正所谓人情往来,有了人情,便有了往来,一来一回之间,两家便结了善缘,甚至能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结成盟友。

    这次是秦无病返家,路过龙门府,秦湘主动设宴招待秦无病,并邀请了两个朋友作陪,也就是谢秋娘和赵宣庭,没想到刚好遇上了齐玄素和张月鹿。

    对于秦湘而言,自然是喜不自胜,两个恩人,竟是全都到齐了。

    再加上传说中的谪仙人张月鹿,更是意外之喜。

    可对于其他人而言,未必就是好事。

    秦湘特意挨着张月鹿坐,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张月鹿对于心怀不轨之人总是不假辞色,可对待秦湘这种相对单纯的姑娘,却不会拒人千里之外,只能无奈应付。

    齐玄素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在观察谢、赵二人,赵宣庭如何,他尚不清楚,可谢秋娘的一身本事却让他记忆深刻,就是现在的他对上了谢秋娘,也不敢说稳操胜券,若是赵宣庭比谢秋娘还要强上几分,那就是天人。

    毕竟李青奴说了,两人都是乙等成员,要么身份贵重,要么修为高强。

    当然,就在齐玄素观察两人的时候,两人也在观察齐玄素和张月鹿,多少有点麻杆打狼两头怕的意思。

    秦无病将这些尽收眼底,却只当没有看见——他不想掺和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之中,而且两边的来头都不小,最好是谁也不得罪。

    其实齐玄素的心态也很复杂,七娘早就告诉过他,清平会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成员互相厮杀也是常有之事,双方此时是隐隐的敌对关系,不过齐玄素又有顾忌,害怕因为这两人反而牵扯出了自己的清平会身份,毕竟在座的另外两人秦无病和秦湘都知道魏无鬼的存在。

    就在这时,谢秋娘忽然道:“张法师声名在外,虽然年轻,但可以说是成名多年,最年轻的副堂主,前途无量。只是齐道长,却少有耳闻,不过齐道长能年纪轻轻就跻身五品道士,想来是有过人之处。”

    齐玄素不傻,听得明明白白,这是要试探他呢,这伙人以“玄玉”为目标,现在故意问他的过人之处,就是想证实“玄玉”是否落到了他的手中。

    齐玄素也不客气,直接说道:“谢姑娘这是质疑我了,谢姑娘不妨直言,用江湖上的话来说,请谢姑娘划下道来。”

    谢秋娘淡淡道:“道门晋升制度一向严格,停年制度更是连李长歌、姚裴等天才俊彦也不能例外。想要破格提拔,非要立下大功不可,齐道长能升到五品道士,想来是功勋卓著,我一个身无寸功的小女子,怎么敢质疑齐道长呢?”

    她微微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只是我平日里也跟随师长修习养气之道。虽然师长一再教导,养气并非为了与人争强斗狠,可我终是难以免俗,见到修为高强的同辈之人,总想要切磋一番。”

    齐玄素道:“这话说得就有些虚了,如果养气不是为了争勇斗狠,那我道门诸多先辈也不会命丧儒门之手。”

    此话一出,席上气氛骤然一冷。

    张月鹿轻咳了一声:“那都是陈年往事了,不利于儒道团结的话,还是不说为好。”

    齐玄素从善如流:“是我不对,自罚一杯。”

    说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谢秋娘淡淡道:“其实我也认可齐道长的观点,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这一身修为,若证不得长生,自然就是用来打打杀杀,天下修道之人千千万,几个是奔着长生去的?甚至就是长生仙人,也有雷霆一怒,当年废天师张静沉暗算了玄圣夫人,玄圣雷霆一怒,一击之下便让偌大一座云锦山天翻地覆,这其实也是与人争斗。”

    这话却是在理,除了极少部分的天之骄子,大多数人谁也不会以长生不死为目标,这就像做官,寒窗十年,都是有一个一官半职就心满意足,做了知县才会去奢求知府,做了知府才会奢求布政使,没有谁一开始就被奔着宰相去的。

    谢秋娘接着说道:“朝廷养着黑衣人不是摆设,就是用来打仗的。剑不应是礼器,就是杀人器,剑术就是杀人术,这么多的神通道法,求不得长生,倒是能断人长生,说一千道一万,手底下见真章。所以我今日得见齐道长,想和齐道长搭搭手,不知齐道长意下如何?”

    搭手即是较量,也是江湖的仪轨,搭手的本意是相互认同有差不多的实力,两人放开了打要两败俱伤,因此搭手试劲,以分高下。进一步就有了宣告的意思,老一辈公开和晚辈搭手,说明这个晚辈的修为已经足够,可以传其衣钵,昭告江湖同道知悉,是个立接班人的仪式。

    齐玄素和谢秋娘没什么师承关系,自然就是单纯的较量,其实谢秋娘更想斗剑,只是碍于秦无病和秦湘的面子,所以才选择了搭手。

    齐玄素道:“用道门的话来说,我是野道士出身,这个词很不好听,有野草、野蛮和野人的意思,意味着不懂规矩,不懂礼数,我平日里擅长的都是与人生死相斗,不懂搭手的规矩,倒要请教,如何搭手?”

    谢秋娘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

    一根筷子应声飞起。

    谢秋娘接住这根筷子,握住一头,将另外一头伸向齐玄素,说道:“当年佛门反对道门,两家在西域开战,道门称之为‘佛乱’。佛乱开始后的第二年,东皇代表玄圣造访社稷学宫,在酒宴上,东皇拿了一根筷子,让在座之人折断。在座之人都没有说话,反而在宴席散后同意了东皇关于道门和儒门联手平定佛乱的提议。当时东皇说,如果有人能折断这根筷子,那他立刻离开社稷学宫,赶赴西域。今日,我想以东皇的话问一句齐道长,你能折断我手中的这根筷子吗?”

第一百零四章 三剑对三境

    齐玄素没有拒绝,也没有去看张月鹿的脸色,只是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子,露出手腕和部分小臂,握住了筷子的另一端。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毕竟是男子,胳膊明显比谢秋娘粗上许多,两人各自握住筷子一端,对比明显。

    如果是掰腕子,齐玄素的手掌差不多能将谢秋娘的手完全裹住,这也是男子和女子之间的力量差异。一般而言,成年男子对比成年女子有着绝对的力量优势,不过境界修为的存在,极大抹平了这种差异,天生的气力大小已无明显区别,最后还是要看境界高低和修为强弱。

    谢秋娘说道:“我准备好了,齐道长可以发力了。”

    齐玄素没有立刻发力,忽然问道:“对了,还未请教谢姑娘名字。”

    “谢槿。”谢秋娘的回答简单利落。

    齐玄素点了点头:“可以开始了。”

    融合了“神之玄玉”之后,齐玄素的武夫传承也被推到了归真阶段九重楼的高度,虽然并不完整,但力气却不比正宗的武夫小上多少,若再加上真气的助力,毫不客气地说,就算这根筷子是精钢铸成,在齐玄素的全力施为之下,只要折弯扳直再折弯,来回几次之后也能折断。

    只是谢秋娘敢让齐玄素折断筷子,自然有所依仗,这根乌木制成的筷子在谢秋娘的手中,说不定比精钢还要坚韧几分。

    话音落下,齐玄素陡然发力,几乎没有任何保留,打定主意要打谢槿一个措手不及,只见他的手背、小臂上绽起道道青筋,如同一根根细小的青色蛟龙。一瞬间,他脚下的地面出现了两个清晰脚印。

    只是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这根筷子却是不动分毫,别说折断,就连折弯的弧度都不见半分。

    再看谢槿,面容平静,甚至持筷的手都看不出发力的迹象。

    房间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两人身上。

    赵宣庭、秦无病、张月鹿三人都不逊于正在角力的两人,所以脸色还算平静,唯有秦湘看不清虚实,有些不明所以。

    秦无病轻声解释道:“齐兄弟用的是实打实的武夫气力,谢姑娘却并非纯粹角力。”

    这一点,不必秦无病说明,齐玄素也察觉到了,不是没有人能在气力上胜过齐玄素,可如此轻描淡写地让齐玄素无可奈何,最少也得是天人武夫才行,谢槿分明不是武夫,也不是天人,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谢槿根本没有与齐玄素正面角力,而是用了其他的手段。

    谢槿眼神冰冷,缓缓说道:“齐道长技止于此了吗?”

    齐玄素并不答话,开始注入真气。

    这并非正确的破解之法,而是以力破巧。就像破阵,可以寻找阵眼,毁坏阵眼,也可以直接以力破之,当年玄圣破去云锦山的护山大阵“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就是以力破阵。

    归真武夫的气力加上归真散人的真气,着实不可小觑。

    谢槿的脸色终于是凝重几分,手中握着的筷子也渐渐出现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如果齐玄素是天人,那么还真就让他以力破巧了。

    可惜齐玄素并非天人,两人境界修为相当,也就到此为止了。

    “厉害!”谢槿叱了一声,“不过轮到我了。”

    话音未落,从筷子上生出一股巨力,又把那点细微弧度重新抹平。

    张月鹿一挑眉:“‘太阴十三剑’的‘剑心太玄意’,借力打力。”

    秦无病皱起眉头,继续向秦湘解释道:“I这是全真道的绝学,号称道门的四大剑诀之一,与慈航一脉的‘慈航普度剑典’并列齐名,‘剑心太玄意’又是仅次于‘剑魔由我生’一式,就算谢姑娘未能将这一式的精妙之处悉数发挥出来,仅仅是得了三四成,那也极是不俗。我看这根筷子,是折不断了。”

    齐玄素听得清清楚楚,又动用了神力,整条手臂上涌现出淡淡金光,好似通体鎏金,若是仔细看去,他的肌肤又似是透明一般,其中的经络骨骼清晰可见,同样散发着金色光芒。

    赵宣庭的脸色微微一变:“这不是武夫的身神……是巫祝的金身境。”

    迄今为止,齐玄素已经展现出三重境界。分别是武夫的诸天境、散人的圣胎境、巫祝的金身境。

    “神之玄玉”残余的神力也足以让齐玄素凝聚并不完整的金身。

    若非谢槿本身就是归真阶段的隐士,一身“浩然气”足够坚实,否则就算她有“剑心太玄意”,也要承受不住,毕竟借力打力的前提是自己能够有不差太多的气力,否则被人家的大力一冲即溃,还谈什么借力。

    谢槿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右手继续与齐玄素角力,用左手拿起另外一根筷子。

    筷子成双,两人用一根筷子角力,还有一根筷子闲着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

    然后就见谢槿的左手握住这根筷子,以筷代剑,朝着齐玄素的眼窝戳来。

    齐玄素心中一惊,以指代刀,去挡这一剑。

    若要论起剑术刀术的修为,齐玄素不如张月鹿,谢槿则是不逊于张月鹿。

    只见谢槿手中的筷子向前一进,齐玄素以手指欲要削去筷头,却不想谢槿陡然变招,画了一个圆,不仅让齐玄素的一削落在了空处,反而顺势压在了齐玄素的手指上。

    “太阴十三剑”之“阴阳两仪生”。

    这一压看似轻描淡写,却让齐玄素身下的椅子怦然碎裂。

    齐玄素仍旧维持着坐着的姿势,再度与谢槿过招。

    两人在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一根普普通通的筷子在谢槿的手中飘飘渺渺,如蛟龙,似游鱼,纵横不定,变化莫测,形影莫辨。

    如此斗了十余招之后,齐玄素终究是输了一招,被谢槿一筷子戳在眼角,留下一道伤口。

    对于拥有血肉衍生的齐玄素的而言,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转瞬愈合。

    谢槿仍旧握着那根沾染了齐玄素鲜血的筷子,以大拇指抵住筷身,然后缓缓发力,使其弯折。

    与此同时,齐玄素正在角力的手臂也随着筷子的弯折开始颤抖,无法发力,甚至要握不住这根筷子。

    若是筷子脱手,齐玄素也算是输了。

    张月

    鹿见多识广,已然认了出来:“好一个‘仙剑化血诛’。”

    这也是“太阴十三剑”中的一式,可以用自身之血,也可以用他人之血,若是用他人之血,便有含沙射影的妙用。

    所谓含沙射影,是道门传承自上古巫教的魇镇之法之一,可谓是大名鼎鼎。历代宫廷巫蛊大案,都要牵连成千上万之人,所谓的“巫蛊”其实就是指魇镇,通过毛发、指甲、鲜血、生辰八字来暗害旁人的手段。

    说白了,就是通过特殊媒介将死物与活人联系起来,毁物如同伤人。

    方才谢槿戳了齐玄素一筷子,当然不是奢望着一筷子能把齐玄素如何,而是要沾一点齐玄素的鲜血,如此一来,这根筷子便与齐玄素本人产生联系,此时谢槿用手折这根筷子,便直接作用于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不得不用空着的那只手撑在膝盖上,全身血气涌动,脸色涨红,额头上已有汗水渗出。

    谢槿也不再像先前那般云淡风轻,头顶上有白气升腾,鼻尖上渗出汗珠,左手的那根筷子始终没有折断。

    这根被施了魇镇之法的筷子就像一根杠杆,能够以较小的力气撬动沉重的物事,可省力不等同于不费力。此时齐玄素既有武夫体魄,又有巫祝金身,谢槿一边与齐玄素角力,一边发力撬动杠杆,就如齐玄素意图以力破巧,同样是力有不逮。

    这也是魇镇之法的不足之处,用来暗算普通人,固然是防不胜防,可对上有修为在身之人,若无专门的宝物、仙物,就不那么灵验,很有可能出现这种僵持不下的情况。尤其是巫祝的金身和人仙的身神,最能够防备此类手段。

    便在这时,秦无病终于开口道:“既然是搭手,不是生死相斗,那就到此为止吧。”

    齐玄素和谢槿对视一眼,没有再坚持下去,各自收手。

    就在两人松开那根筷子之后,筷子没有落在地上,而是直接化作飞灰,随风飘散。

    至于那根沾染了齐玄素的血迹的筷子怦然断裂成两截,不过齐玄素的手臂却是完好无损,显然上面施加的魇镇之法已经烟消云散。

    谢槿深深地望了齐玄素一眼,却不说话。

    齐玄素笑了笑:“谢姑娘是想说,遗山城盂兰寺的那块‘玄玉’果真落到了我的手中?”

    谢槿冷冷道:“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知道什么遗山城和盂兰寺,张法师和齐道长大约是认错人了。”

    齐玄素却不管她说什么,自顾说道:“盂兰寺的那块‘玄玉’对应人仙传承,谢姑娘没想到我还得了对应神仙传承的‘玄玉’,是不是?”

    不等谢槿回答,齐玄素继续说道:“我劝谢姑娘死了这条心,这东西,李家还想要呢。”

    谢槿不再说话。

    刚才一番比拼,她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真要生死相搏,胜负难料,毕竟齐玄素这种野道士擅长的就是这个,真要公平比斗,反而是短处。赵宣庭对上张月鹿,恐怕也难有胜算。至于依多为胜,除了朝廷,哪个势力敢跟道门比人多?

    齐玄素敢说这话,自然是有恃无恐。

第一百零五章 大成之法

    齐玄素一番话说完之后,哪怕是迟钝如秦湘也听明白了,这两伙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以前就有过矛盾仇怨,好像是为了抢夺一种名为“玄玉”的东西,只是谢槿抵死不认。

    秦无病却是后悔邀请齐玄素和张月鹿过来,谁能想到会这样的局面,当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房间中陷入到诡异的沉默之中,秦无病、张月鹿、赵宣庭都是安坐不动,不言不语不动。

    谢槿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块玉佩,神情晦暗不明。

    齐玄素不再维持扎马步的姿势,改为平常站着,不断活动手腕五指,显然刚才的一番拼斗对他来说并不轻松。因为七娘的影响,他很少会与人正面角力,能用火器不用冷兵器,能用兵刃不会徒手,有暗器用暗器,能偷袭则偷袭,很多时候,他更喜欢凭借经验与人相斗,而这种公平较量则让他的所有优势都没了用武之地,对他十分不利,若非他得了“神之玄玉”,只怕还不是谢槿的对手。

    就在这个时候,秦湘打破了沉默,招呼伙计进来:“再搬一把椅子,再拿一双筷子。”

    因为五人落座之后,就有伙计把多余的椅子搬了出去,免得碍事,所秦湘才有如此一说。

    伙计领命而去。

    原本如一潭死水的气氛又变得和缓起来。

    不一会儿,两个伙计搬来了椅子,一个伙计拿来了筷子。

    这里的椅子都是实木,十分沉重,需要两人才能轻松搬动,谢槿仅仅是用了一根筷子,隔着齐玄素将椅子生生震碎,可见“太阴十三剑”的玄妙。

    从这一点上来说,齐玄素有了“玄玉”的弥补,修炼法门已经不逊色最顶尖的年轻才俊,可神通方面却是差得远了,真要动起手来,还是吃亏。

    毕竟过去的齐玄素本身层次不高,能接触到的对手也不会厉害到哪里去,中成之法、上成之法已经够用,可随着齐玄素步步登高,所面对的对手也越发厉害,不乏堪比张月鹿的天之骄子,难免捉襟见肘。

    他的许多机谋胜在出其不意,可人家有了防备,或者熟悉之后,就很难奏效。

    诚然,玄圣仅凭中成之法“万华神剑掌”就独步天下,少有敌手,可前提是玄圣有天底下独一份的境界修为作为支撑,齐玄素还没那个本事。

    只是大成之法这种东西,获取起来,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说难,因为道门对其管制严格,道门再怎么大度,也不可能放任这些核心机密流传在外,必然要采取各种措施,除非是师父传授,想要从道藏司直接修习会有一定的要求。而能掌握大成之法并收徒之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能被他们认可本就是一道门槛。至于谢槿,她有一位儒门大宗师的祖父,以道门和儒门的关系,她能够学到“太阴十三剑”,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说易,齐玄素是道门弟子,这个身份看似不起眼,却至关重要,多少江湖人求而不得,哪怕是西域的一城之主。而且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齐玄素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无名小卒,还是卒子,却不再无名,是道门中有一号的卒子,也算是有些人脉和资源。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最起码齐玄素知道庙门朝哪开,能见得真佛,只是缺个上供的猪头而已。有些人,就算提着猪头都找不到庙门,那才是无奈。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难题,那就是大成之法难修。

    大成之法分为玄门正道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

    旁门左道之法的缺点是有较大隐患,优点是进境极快,如“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太阴十三剑”。

    玄门正道之法循序渐进,优点是没有隐患,缺点是进境缓慢,如“五雷天心正法”和“慈航普度剑典”。

    两者相较,旁门左道之法易于速成,见效极快。在境界修为相当的情况下,若是两人各自修炼玄门正道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一年,定是旁门左道之法大占优势;各练十年,旁门左道之法还是略占上风;要到二十年之后,玄门正宗之法才能渐渐扳回局面,两者算是平分秋色;到得三十年之后,玄门正宗之法便能彻底占据优势。

    不过若是到了长生不死的境界,两者又殊途同归,再次不分轩轾。

    这也是张月鹿当初对上谢槿之后未能占得上风的原因之一,张月鹿连斗数人不假,可半仙物的优势也足以抹平,关键还是在于两门大成之法的区别。

    同样是归真阶段,张月鹿只修习了“慈航普度剑典”的“剑字卷”和“心字卷”,谢槿却已经一口气学了十二剑,就算靠后的几式只学了不到三成,也好过张月鹿完全没有接触“无字卷”和“我字卷”。故而在境界较低、修为尚浅的时候,“太阴十三剑”的确要比“慈航普度剑典”更为厉害一些。

    有利有弊,“太阴十三剑”的隐患就是

    心魔滋生,随着修习“太阴十三剑”的加深和修为的提高而不断壮大,若是应对不慎,很有可能会被心魔取而代之,完全成为另一个人。

    想要抑制乃至于根除心魔,可以从外部着手,由境界远超自己的前辈出手镇压,也可以靠自己的大毅力硬挺过去。

    靠外力镇压,最终会拔除心魔,再无隐患,可威力也不免会有所降低减弱。若是凭借自身的毅力闯过去,则会降服心魔,才能发挥出“太阴十三剑”的全部威力。

    由此观之,大成之法,尤其是旁门左道之法,需要一个领路人,否则就算拿到了玉简或者相关书籍,也很难学成,说不定还会危及自身。

    以目前而言,张月鹿是不成的,两个人互相探讨还行,真要让张月鹿来当师父,那就远远不够了,毕竟张月鹿也只比齐玄素高出一个境界。七娘倒是个绝佳的人选,甚至她就是那种可以直接传授大成之法之人,可惜七娘是不肯做白工的,肯定会收取太平钱,多半是个齐玄素负担不起的数目,而且七娘行踪不定,云游天下各地,也不可能一直在齐玄素身边教导指点。

    难,真难。

    齐玄素想着这些,有些发愁。

    因为此等变故,这顿饭吃得有些乏味。

    张月鹿倒是不亏待自己,虽然她在辟谷,没有动筷子,但酒着实没少喝,先前在花厅那边,就自斟自饮了好一会儿,这会儿又是半壶酒下肚。因为这次是秦湘做东,没要烈性白酒,只是要了些口感绵软的黄酒,适合女子口味,所以哪怕张月鹿没用修为化解酒力,脸上也没变半点颜色。

    张月鹿饮了最后一杯酒,将酒杯往桌上一顿,立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张月鹿先是向秦湘和秦无病致谢和致歉:“多承县主和将军的款待,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日后两位若去玉京或者上清府,定当扫榻相迎。”

    秦无病还未说话,秦湘已然喜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还没见过云锦山呢。张姐姐一定要领我去看一看云锦山三十二景。”

    张月鹿只好认了这个比她岁数还大的妹妹,微笑着点头应下。

    然后张月鹿又望向谢槿和赵宣庭,默了片刻,缓缓说道:“还望两位好自为之。”

    谢槿挑了挑眉头,想要说话,却被一直不曾开口的赵宣庭制止,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贵公子微微一笑:“承教。”

第一百零六章 最毒妇人心

    一场宴席,草草收场。

    以秦无病的城府,还不至于因此而不快,秦湘见到了传说中的张月鹿,觉得大有收获,也不在意太多,倒也没有因此生出什么间隙。

    齐玄素和张月鹿离开的时候,发现花厅那边也散场了。

    气势汹汹而来,却是有些虎头蛇尾。

    世事总是不会按照预想的方向发展,不免让人喟叹。

    齐玄素本以为自己能一雪前耻,他本就是江湖出身,非是良人,也不装什么宽宏大度的仁义君子,最好能把这个蛇蝎心肠的妇人踩在脚底,出一口憋闷在心中多年的恶气,结果却是一波三折,最后成了他和谢秋娘玩折筷子的“游戏”,虽说挫了谢槿的锐气,但也没占到什么实质的便宜。

    唯一的收获就是知道了张月鹿对待清平会的态度,她在知道赵、谢两人清平会身份的情况下,并没有如何喊打喊杀。

    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清平会与全真道有着极深的渊源,正一道与全真道是盟友,张月鹿本人也与全真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分割不开。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她的确不好将两人如何,所以才会让两人好自为之。

    张月鹿想要改变道门,并不意味着她是个不染尘埃的无暇圣人,也不是只知道一味横冲直撞的愣头青,道门是讲阴阳的,没有纯粹的黑或者白,必然是黑白并重,所以她同样明白权衡变通的道理。

    两人回到花厅,虽然已经散场,还有些人留在这里,比如莫清第和石雨。

    齐玄素随口问道:“潘辅理和岳柳离呢?”

    “你们走了没多久,他们就起身离开了,主角都走了,剩下的人也就慢慢散了。”莫清第回答道。

    齐玄素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又问道:“他们是下榻在太平客栈吗?”

    “没错。”石雨道。

    齐玄素与张月鹿交换了个眼神,一起离开花厅。

    半个时辰后,齐玄素独身一人来到了岳柳离的屋外,敲响了房门,却不见张月鹿的踪影。

    片刻后,门开了,岳柳离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此时她已经换了身衣裳,素淡典雅,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带着几分春意,见到是齐玄素后,先是一怔,随即便好似明白了什么,一双眼睛仿佛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岳柳离语气轻柔道:“原来是齐主事,怎么不见张法师?”

    齐玄素见岳柳离这般模样,心中不由暗道女子之多变反差。

    当年在万象道宫,岳柳离是冷若冰霜,凛然有不可犯之色,对待他这种男子更是不假辞色,好似一朵凌寒盛开的梅花。

    方才岳柳离在潘粹青身旁,则是小鸟依人,不言不语,楚楚可怜,好一个无辜的柔弱女子,倒似她才是受害之人,齐玄素则是那个咄咄逼人的恶人。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白莲花。

    至于如今,却又风情万种了,娇媚诱人,风骚撩人,好似一朵开得正盛的牡丹花。

    齐玄素一脸正气地回答道:“青霄临时有事,要去中州道府一趟。”

    岳柳离这才侧开身子,

    让开一条道路:“请进来说话吧。”

    齐玄素点了点头,走进岳柳离的房中。

    外面暑气正盛,里面却是清凉怡人,齐玄素环顾四周,就是客栈客房的普通装潢,倒也没什么特殊之处,待他再一转身的时候,却见岳柳离将外面披着的薄纱脱了下来,露出雪白的项颈,还露出了一条素白色的抹胸边缘。

    齐玄素目不斜视,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

    岳柳离一双妙目打量着齐玄素,柔声问道:“齐主事独自过来见我,有何贵干?”

    齐玄素顾左言他道:“怎么不见潘辅理?”

    “齐主事当我是什么人?”岳柳离立时眉头微蹙,露出几分薄怒之态,“潘师兄有自己的房间,怎么会在我的房里?”

    齐玄素笑了笑:“是我失言了,毕竟老万刚死不久……”

    岳柳离打断齐玄素的话语:“齐主事还没告诉我,你此来要做什么?”

    齐玄素不再故作正经,目光扫过岳柳离的胸前,然后说道:“老岳,咱们两人算是近二十年的旧相识了,我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我这次过来,就是想与你了结此事的。”

    岳柳离眯了眯眼:“不知……你想怎么了结?”

    齐玄素含糊道:“要有诚意。”

    “刚才在花厅,你寸步不让,咄咄逼人,不知怎样才算是诚意?”岳柳离眼波流转,似是一汪春水。

    齐玄素道:“诚意如何,不在于我,而在于你。”

    岳柳离问道:“你独自一人过来见我,难道就不怕张法师吃飞醋吗?”

    齐玄素道:“当然怕,不过不让她知道不就成了?”

    岳柳离忍不住笑道:“好一个不让她知道,你们男人啊……”

    “我们男人如何?”齐玄素亦是似笑非笑。

    “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岳柳离轻哼了一声。

    齐玄素哈哈一笑,道:“张青霄好则好矣,家世好,门第高,师承机遇样样不缺,前途无量,攀上了她,那便是鸟随鸾凤飞腾远,未来可期。只是一点不好,大小姐脾气,为人独断专行,有些时候着实是让人喘不过气来,时间久了,用八个字来形容,那便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倒是在岳柳离的意料之中,软饭哪是那么好吃的。这些个世家公子少有良善之辈,世家小姐们也不遑多让。

    岳柳离道:“如此说来,你我也是同病相怜之人。”

    说话间,岳柳离如弱柳扶风,朝着齐玄素这边稍稍靠了一下。

    齐玄素伸手扶住岳柳离的肩膀,问道:“有酒吗?”

    岳柳离笑了笑,转身离去。不多时后,她端着一壶酒和两只酒杯走了回来,放在房中的桌上。

    两人隔桌对坐,岳柳离端起酒壶,先为齐玄素斟满一杯,再给自己斟满一杯,然后举起酒杯:“齐主事……”

    齐玄素打断道:“不要叫齐主事,太生分了,还是叫我‘天渊’吧。”

    “好。”岳柳离眼眸流波,嫣然一笑,“天渊,我敬你一杯。”

    齐玄素二话不说,举起酒杯一

    饮而尽。

    两人推杯换盏,不一会儿便把这一壶酒喝得差不多了。

    齐玄素已有了几分醉意。

    便在这时,岳柳离不再坐在齐玄素的对面,而是变成坐在齐玄素身旁,媚笑着问道:“天渊,你知道龙虎社的时候,我为什么要算计你吗?”

    齐玄素摇了摇头:“不知。”

    岳柳离又问道:“你想不想知道?”

    齐玄素还是摇头道:“不想知道。”

    岳柳离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口是心非,你今天过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你说不想知道,我偏要告诉你。”

    齐玄素没有应声,双眼半闭半合,只剩下一线,似乎已经抵不住醉意。

    岳柳离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当初在万象道宫,众多同窗,哪个不对我朝思暮想,哪个不为我神魂颠倒,明着的,暗着的,就是好些个德高望重的教习,不敢向我正视,乘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瞧上几眼。”

    “唯独你,一个连姓都没有的下贱坯子,又算个什么东西?自以为多么了不起,竟是对我视而不见,不向我献殷勤也就罢了,还敢忤逆于我,我当然要让你领教我的手段,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你没死,算你运气好。可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我当你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到头来还不是跪着舔张月鹿的鞋子?除了家世,张月鹿又比我强在什么地方了?伪君子,假道学,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

    齐玄素一动不动,任凭岳柳离言语羞辱。

    “是不是想动却动不了?也是你自找的,非要喝酒,于是我就在酒中加了些‘返魂香’,这可是好东西,号称是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可如果活人闻了或者吃了,哪怕是天人,也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真气消散,浑身瘫软无力。”岳柳离翘了翘嘴角,“你今天又是为什么来的?哪有猫儿不偷腥,你拿龙虎社的事情要挟于我,要我委身于你,我抵死不从,你便要用强,若是让张月鹿见到这一幕,她还会护着你吗?”

    说着,岳柳离一拉衣袖,露出个白亮的肩头:“正所谓奸出妇人口,就算张月鹿信你,别人会信你吗?这可是道门,坏了德行,便再无立足之地。万修武死了,是你杀的也好,不是你杀的也罢,都无关紧要啦。”

    齐玄素竭力睁开双眼:“好算计。”

    岳柳离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摘下束发的玉簪,一头青丝如瀑布倾泻,垂落至腰间,柔丝如漆,然后又解开了腰带,她的脸上更是娇媚无限,声音柔腻道:“天渊,你可别怪我行事狠辣,怪就怪你太贪心,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自己送上门来,这可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

    齐玄素艰难道:“‘返魂香’不分敌我,没有解药,你如何还能行动自如?”

    岳柳离咯咯笑道:“你喝得多,我喝得少,我此时同样真气受制,也没多少力气,可手脚却还能听使唤,这就足够了。”

    “原来如此。”齐玄素恍然道。

    岳柳离的神色一冷:“说得够多了,你就乖乖认命吧。”

第一百零七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齐玄素问道:“不知要怎样认命?你就算毁了我,你自己的名声也毁了,这可是玉石俱焚。”

    所谓“奸出妇人口”,意思是只要妇人说出自己被谁强暴,那谁就是罪犯,不需要任何证据,盖因儒门礼教森严,对于女子贞洁极为看重,女子出来指认罪人的同时,自己的名节也保不住了,同样不容于世,等同是玉石俱焚。

    不过到了道门时代,废黜理学一派的森严礼教,世道风气渐渐开放,女子失节已经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不过数百年的巨大惯性仍旧存在,发生此类事情之后,虽然被害之人并没有错,但还是难免受到旁人的异样眼光和闲言碎语。

    岳柳离当然不算干净,可她毕竟不是那些风尘女子,而且许多事情都是在台面底下,不上秤就不算什么。“天廷”之所以费尽力气灭口袁家、攻打真武观,就是为了不让事情上秤,只要没有切实证据,就算你知道是我做的,我知道你知道是我做的,那也没什么办法。

    许多人知道岳柳离不是什么好人,可明面上她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女子。如果她拿着自己的清白名声去毁掉齐玄素,那无疑是杀敌一千而自损八百。

    正因如此,齐玄素才有如此一说。

    岳柳离冷冷一笑:“壮士断腕,不得不为。我受些指指点点和闲言碎语总好过直接丢了性命,我可不想一辈子都活在你的阴影之下。”

    说罢,岳柳离便伸手去脱齐玄素的衣裳——总不能她衣衫凌乱,齐玄素还衣衫整齐,这就不像齐玄素要用强了,倒像是她主动勾引齐玄素。

    便在这时,岳柳离只觉得一阵阴风扑面,好似有人在她的手腕上扯了一把。

    她不由吓了一跳,倒退几步。

    只见一个略显虚幻的齐玄素站在面前,飘飘渺渺,虚实不定。

    正是方士的阴神出窍。

    各个传承之间互相冲突,比如武夫的灵肉合一和方士的阴神出窍,就像水火一般,乃两不相容之物。不过通过“玄玉”得来的传承并不完整,齐玄素并未灵肉合一,便无法以穴窍感应诸天星辰,故而无法凝聚身神。

    好处便是齐玄素可以阴神出窍,雷动境的方士相较于入梦境的方士,已经脱虚入实,不仅可以白日神游,而且能够在短时间内将阴神化作实体。

    方才就是这个阴神齐玄素一把抓住了岳柳离的手腕。

    岳柳离此时同样受制于“返魂香”,虽然情况稍好一些,

    还能自如行动,但也不比普通女子好上多少,至多是体质好些,不容易受伤。岳柳离被齐玄素这么一抓,手腕上立时出现一个漆黑的手印,就如百姓们口中的“鬼手印”,鬼气森森。

    岳柳离忍不住尖叫一声,向后踉跄退去。

    阴神齐玄素再一招手,从虚空中扯出一把鬼头刀,同样是黑雾缠绕刀身,似虚似实,若隐若现。

    “你怎么能阴神出窍?你怎么会是方士?”岳柳离惊叫道。

    对于李家、张月鹿、七娘等人来说,齐玄素身怀多种传承并非什么秘密,可潘粹青和岳柳离却是不知道,只当齐玄素是个散人,至多有些武夫手段,“返魂香”针对的就是体魄和真气,刚好完美克制。却不想齐玄素还有方士的传承,“返魂香”最是滋养神魂,齐玄素进入“梦中会”,甚至还要借助“返魂香”,反而是增益了齐玄素的阴神。

    就在此时,一个男子挡在了岳柳离的面前,也不是旁人,正是潘粹青。

    其实他一直都在岳柳离的房中,先前岳柳离开门时故意说潘粹青不在,齐玄素问起潘粹青时,岳柳离还佯怒掩饰。实则在齐玄素进房之后,潘粹青就避到了内间的屏风后面,屏息凝神,隐藏形迹,所以才能出现得如此及时。

    他同样没有想到齐玄素竟然能够阴神出窍,不过他自忖天人修为,距离身为无墟宫掌宫真人的师父也只有一线之隔,所以并不如何畏惧,只是道:“姓齐的,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这也是张月鹿为你向地师求来的?她倒是大方!”

    齐玄素闻听此言,心中微微一动,潘粹青为什么会认为与地师有关?不过再转念一想,在过去的时候,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仿造谪仙人就是道门造物的手笔,地师作为全真道的首领,潘粹青认为其与地师有关也在情理之中。

    潘粹青没有急着对齐玄素动手,又望向潘粹青,语气甚是关切地问道:“师妹,你感觉怎样?是不是疼得厉害?”

    岳柳离看了眼手腕上的漆黑手印,语气急促道:“师兄,你先制住这小子,咱们再慢慢说话也不迟。”

    潘粹青微笑道:“好,且看我先行拿下此人,然后给你出气。”

    话音未落,潘粹青已经动了,转瞬之间便来到了齐玄素的面前。

    虽然齐玄素也劈出一刀,但仅仅是阴神,少了体魄的支撑,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位天人的对手,潘粹青只是

    一挥手,便将这一刀扫开,直接朝着齐玄素的本尊抓去。

    正当潘粹青马上就要触及齐玄素胸口的时候,忽觉背后一阵劲风袭来,不由大惊,无暇再去管齐玄素,猛地转身。

    就见房门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却是个手持长剑的陌生女子。

    “来者何人?”潘粹青喝问道。

    陌生女子并不答话,而是一剑朝着潘粹青当胸刺来。

    潘粹青斜身一闪,堪堪让开,还未等他还手,只觉一阵疾风直逼过来,对方手指抓向自己咽喉,指尖上所蕴含的指风已碰到了咽喉,这一来当真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后跃避开。

    陌生女子却是得势不饶人,又是持剑攻来,虽然房间空间狭窄,但长剑在她掌中却是丝毫不受限制,变化万千,凌厉无端,潘粹青猝不及防之下,被抢占了先机,失了先手,又没取出趁手的兵刃,已然是彻底落入了下风之中。

    转眼之间,两人交手百余招。

    岳柳离跌坐在一旁,凝神观斗,满脸关切之情。

    就在这时,齐玄素的阴神飘荡到岳柳离的身旁,在她那个雪亮的肩头上一按,又留下了一个漆黑的掌印。

    岳柳离立时明白了齐玄素的用意,不是要占她的便宜,而是要她惊慌出声,分散潘粹青的心神。

    她也有几分狠性,不仅对别人狠,也对自己狠,竟是能强忍疼痛,哼也不哼一声。

    齐玄素可不是怜香惜玉之人,面对仇人,毫不留情,先是阴神凝实,再辅以法力和神力,又化出一条金身手臂,直接拧断了岳柳离的一条胳膊。

    岳柳离毕竟不是齐玄素,在万象道宫的时候被众星捧月,颇受优待,离开万象道宫之后加入无墟宫,也是养尊处优,虽然竭力忍耐,但还是忍不住闷哼出声。

    如此一来,潘粹青果然循声望来,就这么一分神的工夫,被那陌生女子抓住机会,立时伤在了那陌生女子的剑下,而剑身上雷电森森,又使得潘粹青全身一麻。

    高手相争,只差分毫,潘粹青本就落于下风之中,此时全面溃败,被那陌生女子伸手按住后心,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只能重重喘息,小腹位置更是血流不止。

    岳柳离惊呼一声:“师兄!”

    潘粹青已经无暇回应,只觉得体内真气开始自相残杀,忍不住叫道:“这是地师绝学‘六虚劫’!你是张月鹿!”

第一百零八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齐玄素当然不是好色之人,他也从没想着要与岳柳离发生什么关系,他只是想着报当年的一箭之仇而已。

    在齐玄素得知岳柳离还在太平客栈并未离去之后,计上心头,与张月鹿商议之后,决定独自去见岳柳离,假意和解,实则套话。张月鹿则在外伺机而动,以防不测。

    那名持剑的陌生女子自然就是张月鹿,只不过戴了齐玄素给的白狐脸面具。这个面具总共有三个可选面孔,齐玄素用过其中的两个男子形象,唯独没有用过最后一个女子形象,刚好让张月鹿来用。

    只是齐玄素没有料到,岳柳离也是果决之人,虽然她把齐玄素当作了贪图她身子之人,但还是决定将计就计,反过来设计齐玄素一次。

    齐玄素只是临时起意,没有谋划太深,其中当然有破绽,比如当年在万象道宫的时候,齐玄素对岳柳离没什么兴趣,如今反而贪图岳柳离的美色,有些前后矛盾。

    不过从岳柳离的角度来看,也可以解释。以己度人,她绝不相信齐玄素能与张月鹿平等相处,在她看来,齐玄素面对张月鹿必然要小意逢迎,不敢有半点忤逆,只能做一条跪舔主人的哈巴狗,所以齐玄素一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岳柳离立刻就信了,因为她本就是这么认为。她不会怀疑齐玄素故意这么说,只会觉得自己料事如神。

    既然有了这样的先入为主,那么其他就好解释了,人被压抑久了,必然会变的,就好似前朝宫中宦官,在帝王面前是奴婢,可在外人面前,就要作威作福,这便是找补。在岳柳离看来,齐玄素无非是想从她身上找补在张月鹿那里受到的屈辱罢了,这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齐玄素还真就与张月鹿平等相处,虽然在许多时候都是张月鹿做主,但那是因为张月鹿的职务更高,就算两人没有任何关系,齐玄素也得听张月鹿的,并不是张月鹿故意欺压齐玄素。

    如此一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潘粹青固然是天人境界,可他一来失了先手,再则又被齐玄素分散心神,关键他久在无墟宫,少与人争斗,比不得张月鹿这等天机堂出身的身经百战之人,焉能不败?

    张月鹿制住了潘粹青后却不说话,又来到岳柳离的面前,封住了她的两处丹田,就算“返魂香”的药效过后,她也不能动用真气了。

    齐玄素的阴神回归本尊,此时“返魂香”的效力已经过去大半,他能勉强起身,来到张月鹿的身旁,只见细细一行鲜血从她左颊流了下来,显然方才一番交手,张月鹿冒险近身制住潘粹青,还是受了些许小伤。毕竟此时的她还比不得七娘或者万师傅,不能举手投足之间就能让一位天人高手没有还手之力。

    齐玄素轻声细气地问道:“没事吧?”

    张月鹿只是摇了摇头。谪仙人跻身天人之后,其体魄也有了变化,类似于武夫的血肉衍生,虽然没有武夫那般恐怖到骇人的自愈能力,但这等小伤

    已经不算什么,很快就能自愈,且不会留下任何疤痕,再也不必像以前那般用药。

    潘粹青身为全真道弟子,当然知道地师绝学“六虚劫”的厉害之处,此法共有三个版本,最简单的就是张月鹿现在所用的“六虚劫”,专供境界较低的弟子习练,然后就是“逍遥六虚劫”,更进一步,最起码要伪仙才能修炼,再往上还有“逍遥六咒六虚劫”,则要长生仙人才能修炼。

    这门功法乃是地师徐无鬼所创,而徐无鬼乃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虽然是玄圣之师,但与玄圣理念不合的时候,也曾对玄圣痛下杀手,若非上古巫教的巫阳出手相救,就没有今日的道门了,其为人可见一斑,故而此法异常狠辣,发作起来,不仅让人修为全失,还生不如死,一个“劫”字便是由此而来,所以无论张月鹿本意如何,六劫之力入体之后,必然是一番折磨,这也是张月鹿很少动用此法的原因之一。

    潘粹青此时已然是心胆俱丧,口中道:“张副堂主,张副堂主,你我同是道门弟子,同根相生,相煎何急?相煎何急!”

    张月鹿没有答话,齐玄素嘿然一声:“这里可没有张副堂主,只有一个齐玄素,潘辅理,你想不想知道万修武是怎么死的?”

    “不想知道,不想知道。”潘粹青连连说到,同时想要挣扎着向后退去,却一个不慎跌倒在地,颤抖不止。

    齐玄素淡淡道:“既然不想知道,那就闭上你的嘴。”

    潘粹青的声音戛然而止,竭力忍耐。

    齐玄素又将目光转向岳柳离,脸上有了笑意:“老岳,好算计,真是好算计。我本想套你的话,却不想你给我来了个将计就计,我差点就要第二次栽在你的手里。”

    岳柳离不看齐玄素,反而是望向张月鹿,惨然笑道:“我只是没有料到,堂堂张家贵女,竟然真看上了你这个泥腿子,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月鹿还是默不作声。

    她并不觉得她喜欢齐玄素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只是旁人不会这么认为。虽然道门一直都在讲平等,但这类不平等的想法又比比皆是,深入身心。

    齐玄素再次接过话头,说道:“老岳,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杀你?毕竟这里不是荒郊野外,而是龙门府的太平客栈,谁敢在这里杀人?”

    说着,齐玄素从怀里摸出一道符箓。

    岳柳离立时认出了这道符箓,失声道:“‘留声符’!”

    齐玄素当然没有这种好东西,是他向张月鹿讨来的,他并不说话,只是催动手中的“留声符”,有声音响起。

    “天渊,你知道龙虎社的时候,我为什么要算计你吗?”

    这声音一听就是岳柳离的。

    岳柳离的脸色一下子白得像纸。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接下来就是岳柳离的独白,齐玄素不发一言,当时看来,似乎是齐玄素抵受不住“返魂香”的药力,现在再看,却是齐

    玄素有意为之。

    “……正所谓奸出妇人口,就算张月鹿信你,别人会信你吗?这可是道门,坏了德行,便再无立足之地。万修武死了,是你杀的也好,不是你杀的也罢,都无关紧要啦。”

    直到此时,才出现了齐玄素的声音,唯有“好算计”三个字。

    齐玄素望着岳柳离:“老岳,你是全真道弟子,我也是全真道弟子,咱们万寿重阳宫见。”

    岳柳离已经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又望向潘粹青,再次催动“留声符”,后面还有声音:“姓齐的,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这也是张月鹿为你向地师求来的?她倒是大方!”

    然后便是潘粹青的声音:“师妹,你感觉怎样?是不是疼得厉害?”

    “师兄,你先制住这小子,咱们再慢慢说话也不迟。”

    “好,且看我先行拿下此人,然后给你出气。”

    然后便是盲音了。

    潘粹青坐在地上,既不说话,也不看人,面若死灰。

    就算他窥破张月鹿的身份也于事无补了,张月鹿只要一句来救齐玄素就能让他无话可说,而且岳柳离的各种话语反而佐证了齐玄素和张月鹿的亲密关系,外面还有那么多同窗作为证人,他们亲眼见到张月鹿和齐玄素一同赴宴,所以张月鹿出现在此地是合情合理的,没有半点突兀。

    到了此时,潘粹青算是知道齐玄素为何能年纪轻轻就走到五品道士的位置上,的确不能小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齐玄素将这道“留声符”收入了须弥物中,开口道:“算计人,玩阴谋,不是只有你才会。当初我败给老万,是技不如人,差点死在他的手里,我便与他正面交手搏杀。你藏在老万后头阴谋害我,我便也来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这算不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也大可去万寿重阳宫说是我杀了万修武,我也会与你对质,就看上面到底相信谁了。”

    齐玄素的上司是雷小环,雷小环的上司是东华真人,这是全真道的二号人物。张月鹿则是被地师亲自提拔,那是全真道的首领,关键齐玄素手中还有证据,天时地利人和,胜负已无需多言。只要是在万寿重阳宫打这个官司,就算李天贞来了,也得乖乖认罪。

    齐玄素第一次体会到靠山的好处。

    以前在万象道宫,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到了如今,只要他拿到证据,哪怕这个证据来路不那么光明正大,也足以让岳柳离和潘粹青万劫不复。

    难怪道门中人人都喜爱权势,人人都想要权势,三道更是为了那个大掌教的位子大起干戈。

    长生不死可望不可即,可面前的权势,无论大小,却是实实在在。千羊在望,不如一兔在手,这大约就是绝大多数人的心态。

    齐玄素检查了潘粹青的身上,张月鹿检查了岳柳离的身上,确认两人身上没有类似“留声符”的物件之后,不再理会两人,一起离开了此地。

第一百零九章 终身大事

    龙门府的太平客栈很大,堪比许多权贵府邸,不仅引水入府,造就一方小湖,而且还有一部分区域被塑造成开放的花园结构,草木扶疏,曲径通幽,适合客人们在此散步。

    齐玄素和张月鹿离开客房区域后,来到一处无人的僻静所在,张月鹿伸手在脸上一抹,摘下白狐脸面具,恢复了本来面貌。

    张月鹿端详着这张面具,轻声道:“这就是苏染留下的遗物。”

    齐玄素点了点头。

    张月鹿叹息一声:“万事不能走极端,否则好事也成了坏事。”

    说罢,张月鹿将白狐脸面具又丢给了齐玄素:“还是你拿着吧,我的魏大侠。”

    “还记着江陵府的事情呢。”齐玄素笑了笑,将白狐脸面具收到了须弥物里面。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好像很得意啊?”

    齐玄素道:“雷元帅不是对你的对手,潘粹青也不是你的对手,我却能与你平分秋色,怎么能不得意?”

    “那我们再比一场?就在这里。”张月鹿微笑道。

    齐玄素连忙摆手道:“不打,不打,打赢了我是打老婆的孬种,打输了我是怕老婆的窝囊废,怎么也不赚。”

    张月鹿明知故问道:“你哪来的老婆?你的档案上可是写着未曾婚配。”

    齐玄素大胆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张月鹿并不生气,也不害羞,只是慢慢凑近了齐玄素。

    齐玄素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象征性地摆出个防御的架势:“咱们有话好好说。”

    “你怕什么?”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面不改色道:“没怕啊,谁怕了?”

    话虽如此,可张月鹿上前一步,齐玄素就后退一步,张月鹿停下脚步,他也停下脚步,极限的拉扯。

    虽说齐玄素并非那种喜欢跪着说话还引以为豪的惧内之人,但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在不能力敌的时候要避其锋芒。

    张月鹿见他这般模样,好气又好笑,不再靠近齐玄素:“下次再说这些不正经的话,我可不饶你。”

    齐玄素笑道:“终身大事,最是正经不过。”

    张月鹿想要反驳,可仔细想了想,还有几分道理,她不是个喜欢强词夺理之人,可她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也不能完全坦然面对,只好道:“正经也好,不正经也罢,你再用这种态度说这些话,那我就不跟你一起去地肺山了。”

    齐玄素只得投降:“

    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说到底,张月鹿的态度很明白,不是不能提终身大事,只是不能以这种玩笑的态度去提。

    齐玄素转念一想,觉得很有道理,既然是大事,当然要认真。然后认为七娘是要负责任的,都怪她整天拿成家娶媳妇这件事打趣,他这是受了影响。

    齐玄素取出“留声符”,问道:“万寿重阳宫的哪位辅理更为靠谱一些?”

    在全真道的统辖范围之内,万寿重阳宫是毫无疑问的最高机构,各全真道府受双重领导,既要听令于金阙,又要受万寿重阳宫的节制,这也是裴小楼以万寿重阳宫辅理身份巡视各道府的依据所在。

    道门的宫观分为四级,分别是:县观、府观、州宫、道宫。

    碧山观、青白观都是县观一级,真武观是府观一级,太平宫、避暑行宫、大雪山行宫是州宫一级,青领宫、真境别院、大真人府、上清宫、万寿重阳宫、无墟宫、紫霄宫、万象道宫属于道宫一级。其中避暑行宫、大雪山行宫等州宫仅仅代表自身,不能代表整个道府。

    到了道宫这一级,又有主从之分,以全真道而言,万寿重阳宫为主,无墟宫为从,最大的区别在于无墟宫有掌宫真人一职,而万寿重阳宫则为地师亲自掌管,或者说地师身兼万寿重阳宫掌宫大真人一职,其下是九位辅理,辅佐地师处理各种事务,裴小楼就位列其中。

    这样的小事,自然不可能惊动地师,可涉及到潘粹青,又不能随便一个主事道士出面处置,必然要一位辅理出面。

    如果裴小楼还在,那么他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可如今裴小楼正在玉京金阙与其他人一起接受金阙质询,就需要从另外八位辅理中选择一人处理此事。

    一般而言,在地师不主动过问的情况下,齐玄素主动找到哪位辅理报案,就由哪位辅理负责,在做出选择之前,主动权和选择权还是在齐玄素手里的。不过正式立案之后,主动权就到了辅理的手中。案子办得结果如何,过程快不快,都在辅理的掌握之中。

    全真道的体量最大,反而被太平道压过一头,就是因为全真道的内部派系太多,未能整合一处,远不如太平道团结。

    全真道并非铁板一块,万寿重阳宫的几位辅理各有派系,自然有人与无墟宫一脉有交情、有关系,若是找错了人,说不得还要有些波折。

    齐玄素是全真道弟子不假,可他转入全真道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对于全真道内部的派系实在谈不

    上了解。

    反倒是张月鹿,虽然不是全真道弟子,但与全真道大有渊源,应是有些了解的。

    张月鹿也没让齐玄素失望,只是略微思量便给出了答案:“在诸位辅理之中,有一位徐真人,与已经身故的上官敬上官副堂主同出一族,认真说起来,与我们张家还算是远亲。”

    齐玄素立刻想了起来:“道门中兴之后的首位地师上官莞与你们张家的一位天师联姻。”

    “没错。”张月鹿点头道,“说来也是怪了,两人都是境界修为极高之人,却能生下一对同胞兄妹,因为两人身份不俗,不能以常理论之,所以两人商议之后,哥哥随父亲姓张,妹妹随母亲姓上官,便是我们张家和上官家的祖宗。后来从上官家中又分出一支姓徐,继承了地师徐无鬼的香火。”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你们张家倒是开明,我记得澹台……伯母就想让你随她姓澹台,你还有个‘澹台初’的别名。”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很羡慕?”

    齐玄素没来由想起七娘关于“姚玄素”的提议,有些心虚,摆手道:“我又没有师娘,只能跟师父姓。”

    张月鹿打趣道:“你可以跟我姓。”

    齐玄素立时来了精神,坏笑道:“你是我什么人就让我跟你姓?”

    张月鹿一语出口,便自知失言,立刻举目望天,不与齐玄素对视,至于齐玄素的问话,就只当没有听见。

    这要是七娘,齐玄素是决然不敢如此的,因为七娘多半会回敬一句“我是你祖宗”,张月鹿毕竟年轻,较之年长妇人,脸皮还是薄了些。

    齐玄素又道:“如果以后有两个孩子,也可以效仿一下。”

    张月鹿本想问“哪来的两个孩子”,随即便醒悟过来,又是齐玄素这家伙在说不正经的话,只当没有听见。

    齐玄素察言观色,决定适可而止,不再逗她,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你说的这位徐真人可以帮我们吗?”

    张月鹿这才低下头,轻咳一声,正色道:“因为祖上的渊源,这位徐真人与我们正一道的关系最好,据我所知,他平素与无墟宫也没什么往来,应该会秉公处理。”

    齐玄素略微思量后,点头道:“那我就去找这位上官真人。”

    张月鹿又从须弥物中取出“太乙云衣”递给齐玄素:“中州距离秦州不远,我们飞着过去。”

    齐玄素接过“太乙云衣”披在身上,与张月鹿一道往客栈外走去。

第一百零八章 徐真人

    在李氏皇族的大齐年间,龙门府被称作东都,与西京府并称二京,两者之间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关键是要经过北邙山。对于全真道而言,北邙山的重要性仅次于地肺山和天苍山。

    齐玄素已经走过一次,不过上次是走陆路,这次改为直接飞过去,省却了许多时间。

    如此只用了两个时辰的时间,两人便过北邙山和西京府,来到了地肺山的境内。

    地肺山,号称七十二福地之首,又称南山,所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的就是太平道的东海圣地和全真道的南山圣地。

    地肺山成为道门名山要被追溯到太上道祖入关传经设教之时。自此之后,地肺山先后有希夷先生、纯阳祖师、海蟾真君、鸿蒙真君等长生之人居山修道,迨至后来,重阳祖师及其弟子继之创立并弘扬全真道,建立万寿重阳宫,是为全真祖庭,与正一祖庭所在的云锦山并列齐名,仅次于号称道门祖庭的昆仑山。

    玄圣掌权之后,当时道门远不像今日这般财大气粗,没有那么多飞舟往来于各地,昆仑远在西域,交通不便,需要一个代替所在。地肺山刚好位于天下之中,处于蓬莱岛和云锦山之间,成为一个合适的折中所在。于是玄圣将地肺山拔高到道门“副都”的地位,在很长一段时间,万寿重阳宫都是大掌教行在,比起被玄圣打断地脉的云锦山,却是要好上太多了。

    进入地肺山境内之后,无论身在何处,又是何种方向,抬头就能看到山巅上方的万寿重阳宫,殿宇巍峨,层层叠叠,有泰山压顶之感,人立其下,倍感自身渺小,如果不得其法,无法进入万寿重阳宫,那么万寿重阳宫始终都是可望不可即。

    齐玄素本以为在天上再看万寿重阳宫会有不同,却没想到也没什么不同,仍旧是巍峨在上,雄伟庄严,好似天上仙宫。

    这大约便是阵法折叠之故,无论怎么看,无论在哪里看,都只能看到万寿重阳宫的正面,永远都觉得万寿重阳宫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齐玄素不由停下身形,问道:“青霄,咱们怎么进去?”

    张月鹿带着齐玄素向地面落去,同时说道:“一般来说,如果你是第一次去万寿重阳宫,那么需要申请,然后有专人负责接引你进去。不过地师也会签发一些令牌,供高品道士自由出入,令牌本身就是钥匙,根据权限不同,也能带人进去。”

    说罢,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令牌,通体黑沉,正面浮雕了“全真”两个篆字。

    齐玄素打趣道:“正一道的核心嫡系子弟,却有全真道圣地的钥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应该叫上官月鹿呢,反正都是一个祖宗。”

    “去你的。”张月鹿笑着啐了一声,“你也别说我,全真道可是真有一个齐家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落到了地面。

    张月鹿对于地肺山显然是轻车熟路,走在前面领路,齐玄素稍稍落后了一个身位。

    走过一段山路,齐玄素丝毫没有感觉到与仿佛立于天上的万寿重阳宫拉近多少距离,不过山路远方出现了一块石碑,还会有一处亭台。

    两人来到石碑前,脚下山路戛然而止,齐玄素发现前方出现了一道好似雾气的屏障,阻隔去路,而这道屏障无论上下左右都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像一个巨大的罩子,将地肺山的核心区域全部笼罩其中。

    张月鹿举起手中的令牌一晃,漆黑的令牌上光华闪烁,生出感应,这道雾气屏障上随之荡漾出层层涟漪,从中分开一道门户,显露出后半段山路。

    “走吧。”张月鹿当先走入门户之中,齐玄素紧随其后。

    说起来,齐玄素也见过不少世面,去过机关遍地的太平宫、白雪皑皑的大雪山行宫、阴气森森的“鬼关”,还有云锦山的上清宫,可都没有这等阵仗,不由问道:“我见你去大真人府,可没有这般复杂。”

    张月鹿解释道:“这里毕竟是当年的道门副都、大掌教行在,怎么能一概而论?而且大真人府和真境别院同时还是张家和李家的府邸,也不好弄出太大的阵仗。”

    因为这条山路并非是那条直通万寿重阳宫正门的宽阔大路,较为偏僻,所以不见来往行人,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成了气候的精怪,不过都是草木一类,而非是吃人血肉的那种,非但不会让人恐惧,反而平添了几分仙家气象。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了山路尽头,这里有一处侧门,说是侧门,却也不逊色真武观的正门,实不知万寿重阳宫的正门该如何雄伟。

    门前守着两名身着甲胄的灵官。两人竟是认得张月鹿,主动行礼。虽然张月鹿是正一道弟子,但她与全真道的关系却是人人皆知,更何况是正一道和全真道结盟的当下。

    张月鹿向两人介绍了齐玄素的身份:“这位是紫微堂的齐主事,雷真人的属下。”

    如此一说,两名灵官就明白了,紫微堂中只有一位雷真人,那么这位齐主事自然也是全真道的自己人。

    两名灵官没再检查箓牒,直接让开道路。

    张月鹿随口问了一句:“徐辅理在吗?”

    “在。”其中一名灵官回答道,“徐真人这时候应该在玉真观。”

    张月鹿道谢一声,领着齐玄素从侧门进入了万寿重阳宫的南宫部分——万寿重阳宫是主宫的称呼,也是统称,其中还有诸多殿宇宫观,诸如望仙宫、丹阳观、长春观、太一观、四皓庙、玉真观、金仙观、开元观、灵泉观、白鹿观、太元观、萯黎观、化羊宫、太平观等数十座。各位辅理都有独自的宫观,唯有地师居于万寿重阳宫的主宫之内。

    齐玄素有些失望:“我本以为能见到地师的。”

    不管怎么说,地师不止一次帮过张月鹿,这次也顺带帮了齐玄素,在三位道门巅峰人物之中,齐玄素自然对这位全真道首领最有好感。

    “地师这时候应该不在万寿重阳宫,多半在玉京。”张月鹿说道,“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在玉京也有府邸,就位于大掌教的紫霄宫中。”

    齐玄素好奇问道:“你去过紫霄宫?”

    “去过一次。”张月鹿说道,“紫霄宫是大掌教的居处,占地广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居处同在其中,却也相距甚远,除非登门拜访,等

    闲是不朝面的。”

    齐玄素叹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连紫霄宫的大门往哪开都不知道,你竟已经去过紫霄宫了。”

    张月鹿笑道:“你现在就知道紫霄宫的大门往哪开了?”

    齐玄素顿时哑然:“呃……还是不知道。”

    万寿重阳宫不愧是曾经的道门副都,就如同一座城池,其布局竟是与玉京的玄都有几分相似,张月鹿既然选择从这边过来,自然是因为这条路距离玉真观最近,两人说笑之间,很快就来到了玉真观。

    张月鹿介绍道:“道门中兴之后,玉真观的第一位主人是玉盈真人,这位真人在出家之前,曾是大魏皇室的公主。”

    齐玄素道:“我记得地师徐祖也是大魏皇室出身。”

    “没错,玉盈真人是大魏哀宗天宝帝的姑母、大魏世宗的女儿,而徐祖则是世宗的同胞兄弟,从这一点上来说,玉盈真人是徐祖的侄女。正因如此,玉真观一直由徐家出身的真人把持,从未改变。”张月鹿徐徐解释道。

    齐玄素不由感叹道:“世家啊,父子承继,代代相传。”

    张月鹿倒是不避讳:“古往今来,从无例外。就是我,也是多亏了家世出身才有今日。”

    来到玉真观,通禀之后,有道童请两人进去,来到一处签押房,就见一位发髻高挽的道姑从书案后起身相迎:“青霄,你可是稀客。”

    齐玄素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徐真人是男子,没想到是一位女子。

    “见过真人。”张月鹿行了晚辈的礼数,齐玄素也有样学样。

    徐真人的目光移到齐玄素的身上:“齐主事,我可是久闻大名了,毕竟能让东华真人亲自开口夸赞的年轻人,着实不多。”

    “愧不敢当。”齐玄素赶忙道。

    徐真人并无架子,又道:“不过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还是因为青霄,不得不说,青霄有识人之明,你能舍身救她,当得起东华真人的称赞。”

    齐玄素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徐真人倒是健谈,示意两人坐下说话,又问道:“对了,我听说你与裴真人、雷真人关系不错?”

    “是。”齐玄素应道,“说起来也是缘分,我乘飞舟去玉京时,偶遇了同样要去玉京的裴真人和雷真人,裴真人要为我看相,由此相识。”

    徐真人忍不住笑道:“看相?是裴真人的作风,据我所知,雷真人对此深恶痛绝,两人没少因为此类事情闹别扭。”

    齐玄素想起初见裴小楼时景象,深以为然。

    一番寒暄之后,徐真人终于是问道:“青霄,你这个大忙人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今天过来有什么事?”

    张月鹿给了齐玄素一个眼神,齐玄素取出“留声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概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他杀万修武的事情。

    徐真人听过之后,沉思了片刻,说道:“你们要是让我平白去构陷某人,哪怕有许多真人的面子,我也是决计做不出来的,可既然有真凭实据,那就好说了,我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绝不会有半分徇私之举。”

第一百零九章 一襟晚照

    徐真人本名徐小盈,与裴小楼没什么关系,之所以取名“小盈”,是出自太上道祖五千言中的一句“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大盈若冲”的意思是:最充盈的东西,就好似是空虚一样。

    只是“徐大盈”不好听,“徐若冲”像个男名,“徐盈盈”又重名,便取名“徐小盈”,“大盈”是最充盈,“小盈”还有小盈则满、知足常乐的意思,也算是一种谦虚。她还有一位兄长,名为“徐大成”,取的就是“大成若缺”之意。如此一来,刚好一大一小,从名字上就分出了大兄小妹。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这就是大雅若俗,分明是两个极有底蕴内涵的名字,却总让人觉得有些普通俗气。

    反倒是齐玄素和张月鹿,乍一听之下,似乎有那么点意思,不过真要仔细解释,却又没那么多内涵深意。

    比如齐玄素,玄为黑色,素为白色,翻译成大白话就是黑白,齐黑白,黑与白的区别就像苍天与深渊的差别,故而表字“天渊”。不过这个名字却是意外地契合齐玄素的经历,半黑半白,一脚踏在江湖隐秘结社,一脚踏在道门,如同踏在阴阳双鱼的两点之上。

    至于张月鹿,干脆就是星宿的名字,二十八宿之一,没什么好说的,倒是她的原名还有些说法。

    徐小盈没有敷衍齐玄素,收下“留声符”之后,又与齐玄素深谈了一会儿,询问了许多细节,差点让齐玄素以为徐小盈在审问自己。

    这件事必然要涉及到万修武被杀之事,可此案是个悬案,张月鹿顺带将卷宗移交给了徐小盈,因为张月鹿当初查案的时候并没有切实证据,都是各种猜测,所以张月鹿并没有在卷宗中记录太多,只是附录了秦无病的回函,牵涉到措温布的事情,牵涉到朝廷,牵涉到上官敬之死,还有北辰堂插手其中,任谁看了都要头疼。

    果不其然,徐小盈看了卷宗之后,眉头立时蹙起,虽然上官敬是她的远亲,但在金阙那边已经盖棺定论,上官敬丢掉了性命,得到了荣誉,极尽哀荣,各种卷宗都已经上交北辰堂。这样的案件如须再查,必须先请示金阙,然后到北辰堂调阅案卷。

    且不说金阙绝不会自打脸面,推翻先前的决定,就算没有金阙这一关,牵涉到北辰堂,再去北辰堂调阅案卷,这与堂下何人状告本官有什么区别?

    别说张月鹿查不下去,换成慈航真人也未必推得动。

    还有一点,就是现在,不考虑齐玄素自己主动招认“口供”的情况,张月鹿也没有物证能证实是魏无鬼杀了万修武,只能说怀疑而已,当初就是因为怀疑才去查魏无鬼的来历,接着就查出了这么档子事情。

    只能说各种案子就像一个个树墩,谁也不知道底下的根须有多长。一个紫仙山扯出了金陵府大案,闹得玉京震动,这个案子也不会小了。

    徐小盈将卷宗合起,又推到张月鹿的面前:“万修武的事情还是另案调查,不牵涉到岳柳离的案子中。”

    她的意思很明白,移交卷宗就算了,万寿重阳宫不牵扯此事,她也承担不起。

    张月鹿默默接过卷宗,没有说话。她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除了家世师承、天赋资质、贵人扶持等原因之外,关键就在于她肯做事。想要做事,有两点十分关键,一是敢于担责,二是能力要强。张月鹿的能力毋庸置疑,不仅仅是查案杀敌的能力,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家学渊源,在众多长辈的言传身教之下,她也有与人斗争的手腕,毕竟进了泥潭之中,谁又能出淤泥而不染?

    张月鹿不是什么赤子之心的天真小仙子,也不是见不得半点阴暗的纯真小圣女。她是水里进火里出、九堂效力、刀光剑影里闯荡出来的精锐道士,是被许多人寄予厚望的年青一代佼佼者,怎么能没有些手段?道德圣人、白莲花可做不了道门的大掌教。

    张月鹿此时主动把卷宗给徐小盈,其实就让徐小盈当时给出态度。无论徐小盈是什么态度,今后都没有隐患。徐小盈此时把卷宗退了回来,直接表态两个案子不能并案,以后便也不好再提,此其一。

    其二是提前把无墟宫的路堵死了,如果无墟宫把两个案子往一起扯,那么在徐小盈看来就是无墟宫故意把水搅浑,不顾大局,必然会主动予以驳斥。

    齐玄素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就算徐小盈这个在道门沉浮多年的老人,也未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只当张月鹿在例行公事。

    要不怎么说张月鹿是副堂主,齐玄素就只能做个听副堂主号令的主事道士。

    徐小盈许诺,快则三天,慢则半月,一定会给出一个答复。

    齐玄素还多留了个心眼,提前复制了一张“留声符”,以防不测,若是徐小盈这边出了差错,他就等裴小楼和雷小环那边的事情了结。

    此事算是暂告一个段落,两人一起离开玉真观,齐玄素伸了个懒腰:“去了一块心病。”

    张月鹿长长叹了口气:“虽然过程是错的,但我希望结果是对的,我是一个看重结果大于过程的人。如果结果是错的,那么日后别人审判我的时候,我没有丝毫怨言。”

    “不会有那一天的。”齐玄素一拍胸脯道,“若真有那一天,我肯定在你身边,就算是上刑场,我也是第一个上去,得我先死了,才能轮到你,我的澹台姑娘。”

    张月鹿微笑不语。

    齐玄素问道:“你不信?”

    “我信,我当然信。”张月鹿轻声笑道,“愿我们在抵达旅途的末端时,都不会后悔。”

    齐玄素忽然有一种冲动,他想要把一切都如实地告诉张月鹿,可他又生生地忍住了。

    他因谎言登上了去往山巅的青云之路,也许终有一日,他也会因为谎言落入深渊,万劫不复。

    这是一条无法回头之路,到底结果是不是对的,不到最后,谁也无法断言。

    两人肩并着肩,漫步走在万寿重阳宫中。

    夕阳将两人的背影拉得老长,越来越长,似乎要交汇在一起。

    两人来到一处断崖上,停下脚步,齐玄素眺望着夕阳,缓缓说道:“我是个记仇的人,不懂得宽宏大量,万修武死了,风伯死了,岳柳离会得到她应有的结果,还剩下衍秀和尚和赵福安。”

    张月鹿忽然问道:“杀你师父的仇人呢?”

    齐玄素沉默了好一会儿,扭头望向张月鹿,仍是默然无言。

    张月鹿的脸庞在夕阳的晚照之下,有一种不同于平时的美感,让齐玄素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张月鹿也扭头朝齐玄素望来。

    两人对视了片刻,又各自收回视线,不约而同地望向已经不再刺眼的残阳。

    齐玄素一直认为自己对未来的道路是清晰而明确的,可这一刻,他却忽然迷茫了,有些不知前路何方,因为他不再是一人独行。

    张月鹿说得对,终身大事,不能儿戏待之。

    过去的他,想着如何脱离清平会。

    现在的他,在七娘不许他离开清平会的情况下,到底该如何去走接下来的路?

    是跟着张月鹿亦步亦趋,不问为什么,只问怎么做?

    还是认真想一想张月鹿的理念,去理解,然后为这个养育了他的道门尽一份力?

    张月鹿张开双手,闭上双眼,似乎想要拥抱夕阳,甚至是拥抱这个天地。

    齐玄素侧头凝视着她,轻声说道:“杀害我师父的仇人,死了。”

    “那就好。”张月鹿没有追问。

第一百一十章 喜讯

    天色已晚,齐玄素和张月鹿决定在万寿重阳宫留宿一晚,然后明天一早下山。

    万寿重阳宫中有专门招待客人的所在,名作太平观,让人不免想到太平道。不过太平观却是与太平道没什么关系,就是叫这个名字,算是“客房”。

    张月鹿和齐玄素来到太平观,各自要了一个房间,只是规格不同。张月鹿住的是高品道士的套间,齐玄素住的就是个单间,而且两处还隔着相当距离,似乎生怕齐玄素有半点不轨之心。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从入定中醒来,推门而出,就见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了一人,竟然是裴小楼。

    “裴真人?”齐玄素有些惊讶,“你从玉京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到半个时辰,听说你刚好来了万寿重阳宫,便直接过来了。”裴小楼不掩疲态,并非身体上的劳累,而是心神的疲累。

    齐玄素直接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问道:“雷真人呢?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裴小楼道:“七人调查小组除去一个张青霄,加上一个李天澜,还是七个人,因为我的干系最小,又是万寿重阳宫的人,所以是第一个结束质询的,其他六人还要一段时间。小环她是七人调查小组的领头人,可能要拖到最后,不过家兄说了,没有太大问题,让我先行回来,我不敢不从,只能先走一步。”

    齐玄素又问道:“金阙议事的结果如何了?”

    “还能如何?”裴小楼叹了口气,“一团浆糊,互相扯皮,都是有靠山的人,只要不犯临阵脱逃这样的大错,是不会怎么样的,不外乎是记过、问责,至多是个失察之罪。李天澜这个老狐狸倒是想得明白,最后围攻司命真君的时候要出力,就能一俊遮百丑,有了这一条,别人也好为他说话。”

    这倒是没有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只是想到在金陵府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最终却是这么个结局,齐玄素还是不免有些失望。

    齐玄素想起一事,又取出自己备份的“留声符”,将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因为裴小楼是知情人,所以齐玄素没有任何保留。

    裴小楼听过之后,收起那道“留声符”,点了点头:“没什么大问题,交给我就是,我会跟徐真人联合办案,毕竟牵涉到了无墟宫的辅理,由我们两位万寿重阳宫辅理一同出面,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彻底放下心来。

    裴小楼话锋一转:“对了,还有一件事,是关于你和张青霄的,你去把她请来,我一并说了。”

    齐玄素刚要起身,就听张月鹿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不必了,我不请自来。”

    话音落下,张月鹿已经走进了院子。她本就是找齐玄素的,只是没想到裴小楼也在这里。

    “正好。”裴小楼冲张月鹿招了招手,示意她也坐下说话。

    张月鹿与齐玄素坐在一边,裴小楼独自坐在另一边,然后他从须弥物中取出两张青藤纸,往石桌上一拍。青藤纸是道门撰写青词的专用纸张,所用材料十分珍贵,造价高昂,焚祭上苍的时候燃起的火又青又红,腾起的烟也呈出七彩之光,十分好看。

    道门的正式公函都是使用青藤纸。

    “这是什么?”齐玄素问道。

    裴小楼两只手分别按住两张青藤纸:“委任状,一人一份。”说着把对着张月鹿的那张青藤纸往前一送。

    张月鹿拿过青藤纸,不出意料,她果然升了三品幽逸道士,品级和职务终于对应起来,不再是以四品祭酒道士的品级高配副堂主的职务。

    张月鹿的表情十分平静,并没有如何惊喜。毕竟意料中事,只是提升了品级,多了些每月例银和补贴,享受的各种待遇更上一层楼,各种折扣的力度更大了,对于张月鹿而言,这当然是很好的事情,可也不值得太过兴奋。

    裴小楼道:“正式的三品幽逸道士箓牒、对应的‘中极经箓’,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这件事算是彻底定下了,从今以后,就不能再叫张法师,而应该称你为张高功了,近五十年来,你算是最年轻的高功法师。”

    张月鹿并无得意之色,只是道:“有劳裴真人了。”

    裴真人又将另外一张青藤纸推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拿过青藤纸,尽管也是早有预料,但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

    破格提拔!

    四品祭酒道士。

    从五品道士到四品祭酒道士是个门槛,就像朝廷中进士和举人的区别,举人当然能够做官,可基本上只能做八品的县丞、教谕,运气好些,能做个七品县令,就到头了。就算走了大运,得到帝王赏识,可至多就是一部堂官或者封疆大吏,还未有人能够登阁拜相,哪怕是一部堂官,翻遍史书,也是屈指可数。

    放在道门,四品祭酒道士是高品道士,有望跻身真人、参知真人乃至于平章大真人的行列之中,可谓是前途无量。而且以他的岁数来说,只要不犯大错,最不济也能混个真人名号隐退山林,佩慧剑再也不是梦想。如果他运气再好些,又有机遇,那么多年之后位列金阙,也不是不能。

    裴小楼笑道:“你也一样,正式的四品祭酒道士箓牒、对应的‘初真经箓’,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可以改口了,以后就叫你齐法师。”

    齐玄素以五品道士的身份担任主事道士,其实同样是高配职务,所以升了四品祭酒道士只是回归正常,不必再去调整新的职务,顶多是从空头主事变成个实权主事,还是主事,不会变成副堂主、副府主、辅理一级。

    齐玄素笑了一声:“齐法师可没有齐真人好听。”

    “你小子野心还不小。”裴小楼笑骂一声,“青霄都没升上去呢,你就琢磨着升二品太乙道士了?”

    齐玄素摆了摆手:“等我做了真人,估计青霄都是参知真人了。”

    裴真人倒是不否认这一点:“我觉得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一职就不错,慈航一脉出身的参知真人都要在这个位置上走上一遭。”

    张月鹿不由轻咳一声。

    齐玄素十分贴心地转开了话题:“对了,四品祭酒道士的待遇如何?”

    张月鹿可以不怎么在意,他却是不能不在意,毕竟他身上只剩下一百太平钱了。

    裴小楼道:“我大概算了下,紫微堂四品祭酒道士每月可以有二百圆太平钱的例银,加上各种补贴,总共三百圆太平钱,一年就是三千六百太平钱。”

    齐玄素又惊又喜:“这也太多了吧?我过去在江湖上厮混,风里来雨里去,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一年也挣不了这些钱。”

    裴小楼解释道:“之所以定得这么高,主要是为了养廉,杜绝各种贪污情事。过去的时候,好些人贪污被抓之后,就狡辩说俸禄例银太低,吃不饱,不得不贪,如今把例银提高,足够养活一家老小还绰绰有余,若是还贪,那就再无其他说法了。”

    齐玄素算了算,问道:“一个四品祭酒道士一年三千六百太平钱,十个就是三万六千太平钱,一百个是三十六万太平钱,一千个是三百六十万太平钱,我记得四品祭酒道士总共是三千余人,按照三千来算,那就是一千万太平钱,这还不算其他道士和灵官的开销。对于道门的财政压力会不会太大?”

    裴小楼道:“第一,不是所有道士的例银都这么高,也不是所有道士都有补贴。你先是在天罡堂,九堂之中补贴最高,接着又到了紫微堂,九堂之中例银最高,而九堂的待遇又远高于地方道府。绝大部分四品祭酒道士,都拿不到你这个数目,一般只有一千五百太平钱。”

    “再举个例子,你之前有候补祭酒、预备祭酒的补贴,可这两个补贴对于年龄卡得很死,根本没有多少人能拿到手,所以账不是这么算的,三千余名四品祭酒道士的开销其实是在五百万太平钱左右。”

    “第二,灵官的人数比道士多,其例银却远不如道士。根据度支堂统计,如今道门一年的收入大约是一万万太平钱左右,要从中拿出三千五百万太平钱供养道门全体道士和灵官,而灵官只占了三分之一左右。”

    “再有就是,道士们的例银大多都花在了道门,比如玉京的租房,天机堂、化生堂的花销,还有日常的衣食住行等等,这是很大一笔的回流,等于是肉烂在了锅里。”

    “第三,道士品级越高,待遇越好,可人数也越少。四品祭酒道士有三千余人,三品幽逸道士却不足五百人,到了二品太乙道士一级,数量更是卡死了,普通真人一百零八人,参知真人三十六人,加起来也不到二百人。再往上的大真人一级,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而且大真人们都是有私产的,他们不领例银。”

    “综上而言,财政压力是有的,但还没到无法维持的地步,如今道门每年能有一千万左右的盈余,只要占据收入大头的海贸不出意外,那就没有太大问题。”

    齐玄素恍然道:“原来如此。”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过程与结果

    齐玄素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不是恶人尚且不好定论,但他肯定不是个善人。

    纵观齐玄素的经历,从万象道宫的龙虎社开始,一直到师父被杀,他没有惹任何人,却遭受各种不公,风宪堂没有给他一个公道,北辰堂也没有给他一个公道,是他自己讨回了公道。

    有了这样的经历,如果他还能再去认可所谓的规矩,那就是圣人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杀了万修武,而不是想着收集证据去告万修武,若非太平客栈里实在不好杀人,他也不会轻易放过岳柳离。

    一个习惯了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人,怎么可能信奉花圃道士这一套?哪怕是迫于形势,他在嘴上不得不信,骨子里也是必然不信。齐玄素从来都不是玄圣,他是个小人物,万事从自身立场出发,善我者善,恶我者恶,这也许是他的局限性,却也不得不承认,经历会决定人的想法。

    什么是弱肉强食?那就是齐玄素遭遇不公之后,只恨自己太过弱小,而不是怨恨世道不公。这个种子埋下之后,注定了齐玄素不大可能是个讲道理的人。

    不过这个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从来都是弱肉强食的。如果齐玄素是参知真人,那他就不会亲自动手杀万修武了。他只会吩咐下去,立时就有专人去查,从当年的众多当事人查起,带着大量的证人证据,完成翻案,符合程序,最终罪犯伏法,各种包庇之人被问责。

    可齐玄素不是参知真人,在杀万修武的时候,他只是个假死的七品道士,就算他在风宪堂门前跪上三天三夜,也没人去给他翻案,他只能用自己的办法去讨还公道。

    说白了,有权有势就追求过程的正义,无权无势就追求结果的正义。

    若是无权无势却非要追求过程的正义,大约就是拖个三年五载,无尽的扯皮,每一步都在规矩范围之内,结果却是不了了之。

    正因如此,百姓们才会赞颂话本中高来高去的侠客。从法家的观念来看,所谓的行侠仗义其实是使用私刑,过程是错的,侠客没有权力去裁定对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义,你的正义不是我的正义,可百姓们为什么会喜欢、认可并且大力赞扬行侠仗义的侠客呢?大约是因为公道自在人心,大约是因为普通百姓都是无权无势无钱之人,更是请不起讼师之人。

    如果齐玄素生在玉京,就像无数个花圃道士那样,生长在一个文明的环境之中,也许他会从心底里信奉道门的法度,奉为圭臬,视正义为金科玉律。可惜花圃里没有他的位置,他只是野外丛林中一棵野蛮生长的野草,一切只为好好活着。

    齐玄素因为自身的经历,对于法度和规矩,天然抱有极大的不信任,所以当他遭遇问题,总是信任自己的刀剑。至于什么我的正义不是你的正义,倒也简单,要么让我去见阎王,要么你自己找阎王说去。

    夏虫不可语冰,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想法相通?齐玄素重归道门以来,早就受够了这些繁文缛节。如果他有七娘那样的境界修为,也许他会选择做魏无鬼,而不是齐玄素。

    至于张月鹿,除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齐玄素之外,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认为张月鹿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许多人对她的评价是:不好相处,有手腕,能力强,敢担责,肯做事,甚至还要加上个激进极端,却没有铁面无私、公正严明一类的评价。

    张月鹿不止一次说过自己有私心,虽然她从不贪财,但她明知道属下孙永枫有许多说不明白的灰色收入,却默许了这个事实。因为水至清则无鱼,她想要有自己的心腹,想要有自己的追随者,就不可能去做个道德的完人。

    虽然齐玄素说张月鹿的心是光明的,但张月鹿直接否认了,因为和齐玄素比,张月鹿的确算是光明,可实际上,张月鹿自己知道,她的理念也不是玄圣的理念,她一直说的是改变道门,而不是拯救天下苍生。她知道自己的能力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平不了天下,开不得太平。

    改变道门在于消弭矛盾,重新分配利益,司徒星乱曾评价过张月鹿,说她是个少壮派人物,主张变革。变革必然触动别人的利益,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怎么可能再去按照规矩来?

    张月鹿要做的是毁誉参半的权相,而不是一个道德圣人,这也是张月鹿出身的局限性,她没有底层经历,她只是看到了上层的恶。

    不过她的经历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两次江南大案,最终都变成不了之局,这让张月鹿明白了一个道理,程序就是程序,只是手段,其本身与对错无关,也与正义无关,只是一个博弈的过程罢了,大可不必为其赋予什么正义的名头。

    两次江南大案,都有案卷可查,无可挑剔,程序上无一错漏之处,结果是什么?结果是幕后主谋逍遥法外,积弊越来越深。

    虽然很多人都反对胜了就是对的,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说白了,所谓的程序正义就是辩经,早年的张月鹿是相信的,后来便不信了,为什么?因为她忽然发现,为什么这些所谓的程序正义都是有权有势之人的案子?

    她从没听说过八品道士通过程序正义被主持公道,倒是二品道士们常常因为程序正义而被无罪开释。

    又是谁在不断鼓吹程序正义便贬低结果正义?似乎都是精通法典之人?

    她还看过刑部的案卷,九成九的犯人都是穷人,八成的犯人请不起讼师,同一个案子,有无讼师,结果是天差地别。

    因为请不到讼师,所以无法找到程序中的漏洞,那么所谓的正义又体现在哪里了呢?

    所谓的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是有权有势之人得到所谓的“正义”,又有什么区别?

    有权有势有钱,就可以追求程序正义。无钱无权无势,那就看着办。

    其本质上还是没有区别。

    或者有了些许进步,却绝对当不起“正义”二字。

    张月鹿并不反对这种法家思想,却也并不想奉为圭臬,大力维护,所以她只是将其视作手段而非理念,甚至她选择帮助齐玄素的时候,还巧妙利用了所谓的程序正确,即按照规矩,上官敬的案件如须再查,必须先请示金阙,然后才能到北辰堂调阅案卷,彻底断绝了无墟宫的退路。

    在张月鹿看来,既然所有的法度都要靠人去判别、执行,都离不开人的意志,那么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应当两者并行,最终落实的时候要就事论事,不能落入了法家的窠臼之中,不能让法典条文成为不容改变的圣典,不能让讼师之流成为拥有唯一解释圣典权力的教士阶层,道门是道家的道门,不是法家的道门。

    张月鹿的这种想法,未必是对的,可在道门之中,却不能算错。因为道门不是大玄朝廷,道门并不直接面对百姓,再底层的道士也是道士,正所谓侠以武犯禁,这是一个人人都有能力以武犯禁的群体,绝不是衣食无忧就能满足的,他们的需求更多,如果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那么齐玄素这类人物绝非少数。

    若用治理百姓的思路去治理道门,恐怕要出大问题,百姓们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是绝不会造反的,百姓们已经习惯于忍受苦难。可道士们却未必如此,身怀利器则杀心四起,八部众仅仅因为理念不合的问题,就悍然叛出道门。可想而知,若是道门内部的矛盾继续加深,底层道士们未必不敢反抗高层道士,哪怕高层道士中有仙人的存在。

    仙人有伟力,可以让云锦山天翻地覆,也可以处死废天师张静沉,却不能把作为道门基石的底层道士杀个干净。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入学

    裴小楼简略说了道门的财政情况之后,转入了正题:“天渊,你应该早就知道,在成为高品道士之前,都要前往万象道宫的上宫进行为期数月的进修培训,待到培训结束,才会真正成为四品祭酒道士,所以严格来说,现在的你只能算是半个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点了点头:“毕竟我是万象道宫出身,当然有有所耳闻。据我所知,每次培训都有固定的时间,每三个月一次,入学时间分别是正月十五、四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如今才是六月,四月十五的那一拨已经结束了,七月十五的那一拨还没开始,难道要等上一个月的时间?”

    裴小楼笑道:“你说的是老黄历了,自去年以来,万象道宫开始试行新的培训制度,定名为‘年轻英才计划’,将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也囊括了进去,每年两次,每次为期三个月,第一次的时间是正月十五到四月十五,间隔休息一个月,然后第二次再从六月十五到九月十五,你这次算是赶上了,时间刚刚好。”

    齐玄素疑惑道:“我做候补祭酒的时候怎么没人通知我参加这个?”

    裴小楼道:“你是正月初一乘坐飞舟失事,回来之后又直接去了金陵府,满打满算,你也就做了一个月的候补祭酒,怎么参加?”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都有严格的年龄限制,如此说来,我要和一群孩子做同窗了。”

    没等裴小楼说话,张月鹿已经是打趣道:“半个时辰之前,你还是候补祭酒,这转眼之间就不把候补祭酒放在眼里了?还有,你才多大,说得好像你已经三四十岁一样。”

    裴小楼表示赞同:“张高功说得对。”

    齐玄素轻咳一声:“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世上之人,成熟与否,与年龄没有直接的关系,而是与经历坎坷挫折的多少有关,如果一生无忧,便是百岁老人,也可能是顽童心性,如果处处坎坷,便是少年人也能世故老成,这也是乱世之中年轻人总能左右天下局势的缘由所在,乱世不比盛世,能活下来就不易,世道会让这些活下来的年轻人在短时间内迅速成长。如今虽是太平盛世,但我闯荡江湖多年,所以我觉得我就是这种迅速成长的年轻人。”

    张月鹿难得听到齐玄素讲笑话,不由笑道:“这就是野道士的傲慢了,总觉得花圃道士们不经打击老天真,不知道何为真实,你平日里藏得很深,今天还是露出小野草的草根了。”

    齐玄素玩笑道:“怎么,只许你们花圃道士看不起我们野道士,就不许我们野道士看不起你们花圃道士了?”

    张月鹿道:“不敢,不敢,现在的天罡堂可都是野道士,我这个副堂主要是敢瞧不起野道士,还不得让人骂死。”

    齐玄素道:“关于这一点,我倒是可以作证。张副堂主不仅不会瞧不起野道士,还十分喜欢野道士呢。”

    张月鹿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去你的。”

    裴小楼轻咳一声,打断两人的打情骂俏,道:“咱们还是说正事。天渊,你不要嘻嘻哈哈不当一回事,这次为期三个月的培训的本意是还是升为高品道士的最后一道考验,虽然这么多年来,已经逐渐变为走个过场,这些年来也没几个人在这里被断了前途,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可不要乐极生悲。”

    齐玄素收了笑容,正色点头。

    张月鹿也道:“如今执掌万象道宫的是一位平章大真人,为人方正古板,你要是不小心招惹了他,便是东华真人也救不了你。”

    齐玄素感叹道:“平章大真人啊。”

    在道门之中,平章大真人的地位十分特殊,从品级上来说,是一品天真道士,要高出包括参知真人在内的所有二品太乙道士,仅次于位在超品的大掌教和皇帝陛下,是道门高层中的高层。

    不过从职务上来说,平章大真人要低于副掌教大真人,是九品十二级中的第三级,四人之下,万人之上。

    至于如何晋升平章大真人,主要有三种途径。

    一种是从上面下来的,比如被五代大掌教废黜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当然不是从此沦为普通道士,只是去掉了副掌教的头衔,变为平章大真人,等于降了一级。还有玄圣夫人,曾经担任太平道大真人,不过她无心处置各种俗务,后来直接让位给东皇,甘愿做一个平章大真人,只是以她的身份,有无副掌教的头衔,已经无关紧要了。乃至于后来道门还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大掌教的道侣只要不是副掌教大真人,一律享受平章大真人的待遇。

    还有一种就是从下面上去的,就拿现在来说,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清微真人争夺大掌教之位,按照惯例,无论哪位真人夺得大掌教之位,为了道门内部的团结稳定,都会册封另外两位竞争对手为平章大真人,既是安抚,也是为两人日后接掌副掌教大真人之位提前铺路。

    还有就是部分德高望重的参知真人,无力或者无意竞争副掌教和大掌教之位,又高出了普通参知真人,也会晋升为平章大真人。

    最后一种途径则是招安笼络,比如太阴真君,曾经与司命真君、紫光真君、巫罗等古仙并列齐名,后来归顺道门,便被玄圣册封为平章大真人。这也在情理之中,不可能让一个外人做统率道门的大掌教或者统率一道的副掌教,那么仅次于这四人的一品天真道士就是最合适的选择。

    无论是哪一种途径,都说明万象道宫的掌宫大真人是一位惹不起的大人物。

    否则也镇不住这么多的天之骄子,要知道张月鹿、李长歌、姚裴等人,或早或晚,都要来这万象道宫中走一趟,等闲二品太乙道士,哪里压得住?

    再有就是,朝廷的进士参加殿试之后,都叫天子门生,称主考官为座师。同理,这么多的四品祭酒道士进入万象道宫进修,也算是有了一份师徒香火情,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谁也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不知多少真人、参知真人觊觎这个位置,说句难听的,狗脑子都要打出来,也必须要一个足够分量之人,才能绝了其他人的心思。

    齐玄素自是感慨万千,过去在万象道宫的下宫,仰望上宫,只觉得是两个世界,只有传说中的天之骄子们才有资格进入其中。当时他从没奢望自己能在四十岁前与万象道宫的上宫扯上关系,可没想到,他还不到三十岁,就有了踏足上宫的资格,当真是世事无常。

    裴小楼说道:“你也不必太过多心,那位大真人还是比较好说话的,以你见风使舵、装模作样的本事,应该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齐玄素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什么叫见风使舵、装模作样。”

    裴小楼笑了笑:“你准备下,直接去万象道宫,这次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另外,有几点你要注意,太上道祖有云:‘吾有三德,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所以在万象道宫中不可妄动刀兵,对应一个‘慈’字;不需要带太平钱,带了也没地方花,对应一个‘俭’字;还有就是要守规矩,对应‘不敢为天下先’。”

    “至于其他一些注意事项,我上次去万象道宫上宫已经是几十年前了,早已忘得差不多了,不过青霄是前几年刚去的,你还是让青霄告诉你吧。”

    齐玄素是散漫惯了的人,听到“规矩”二字不由有些头疼,问道:“前两个都能理解,为什么‘不敢为天下先’就是要守规矩?”

    张月鹿耐心解释道:“《解老》篇有言:议于大庭而后言,则立权议之士知之矣。故欲成方圆而随其规矩,则万事之功形矣。而万物莫不有规矩,议言之士计会规矩也。圣人尽随万物之规矩,故曰‘不敢为天下先’。又云:不为天下先,功成可盖世。正所谓唯后外其身,为物所归,然后乃能立,成器为天下利,为物之长也。”

    齐玄素愣了好一会儿,努力理解这一大串古文的意思,然后才道:“不愧是谪仙人,佩服。”

    张月鹿接着交代了一些其他的注意事项,比如在里面主要学什么,有哪些科目,教习们的水平如何,是什么身份,以及上宫的几个主要去处等等。

    齐玄素都一一用心记下。

    至于行李,齐玄素没什么好收拾的,这就是须弥物的好处了,再也不必像过去那样大包小包、各种兵器都挂在身上。

    交代完各种注意事项之后,张月鹿又犹豫了片刻,说道:“左右我也无事,还是我陪你一起过去吧,就当故地重游了,等你办好各种手续,我再走也不迟。”

    齐玄素乐得如此,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至于裴小楼,就不跟着凑热闹了,一来是不想搅扰了两人的独处,二来是他还要去见徐小盈,两人联手把齐玄素的事情给做成了。这也是一种投资下注,如果齐玄素和张月鹿日后位列金阙,那便大赚特赚。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上宫(上)

    对于齐玄素而言,万象道宫再熟悉不过。

    只是严格说起来,这个“熟悉”只是针对于下宫而言,对于上宫的熟悉程度,他甚至还不如只在里面待了三个月的张月鹿。

    没有办法,上宫和下宫的差别,就如同高品道士和低品道士的区别,完全是两个世界。

    每每想到此处,齐玄素总要忍不住模仿文人骚客感慨两句“两个世界的悲欢并不相通”云云,多少有点无病呻吟的意思,因为齐玄素后来明白一个道理,何止是两个世界的悲欢并不通,人与人的悲欢都不相通,他被万修武和岳柳离差点弄死的时候,他觉得悲愤,可也许在别人眼里就是个谈资笑话。他去喊冤,别人不会同情,只会觉得吵闹。

    全真道的几座道宫、州宫很有意思,从地肺山的万寿重阳宫到西京府无墟宫,再到北邙山的避暑行宫,最后到龙门府的万象道宫,距离并不算远,甚至从大地图上来看,有点挤在一处的意思。如果走陆路,也许还要花费几天的时间,可如果是当空飞行,连半天都用不了。

    大概午时的时候,齐玄素和张月鹿赶到了万象道宫。

    万象道宫宛若一座城中之城,巍峨高耸,建筑连绵。虽然齐玄素从小长在万象道宫,但还没有走过一次正门,过去他们偷跑出去也好,随着教习们出去也罢,走的都是侧门。正门高大堂皇,仅仅地基就高出众多侧门许多,以九十九级台阶连接地面,可供二十人并行而不显拥挤,一下子就显现出上下之别。

    只有前往上宫进修之人才能从这道正门进入万象道宫。

    齐玄素和张月鹿来到万象道宫的正门前,因为在城内的缘故,没有山门,台阶下方立着一队当值的灵官,雁翅排开。

    为首是一名四品灵官,见一对年轻男女并肩过来,还当是候补祭酒或者预备祭酒,不过很快便看到了张月鹿在腰间悬挂的腰牌和“初真经箓”,不由一凛。

    四品祭酒道士不稀奇,如此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就很少见了,再看清腰牌后,他已然猜出了女子的身份,赶忙主动上前行礼:“见过张副堂主。”

    张月鹿有些意外:“你认得我?”

    灵官倒也是个实诚人:“如此年轻,又是天罡堂的副堂主,只有张副堂主了。而且金阙已经明发邸报,晋升张副堂主为三品幽逸道士,是近九十年来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也是道门现有三品幽逸道士中最年轻之人。”

    寻常人晋升三品幽逸道士,一般不会明发邸报,不过张月鹿的情况特殊,“最年轻”三字既有噱头,又有特殊意义,便值得在邸报上大书特书,甚至还会刊登一篇张月鹿的人物小传,比如参与破获江南大案、紫仙山大案,经历金陵府大劫等等。

    齐玄素忽然想起秦湘那句“传说中的张月鹿”,不由有些想笑,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在他踏上去往玉京的飞舟之前,张月鹿对他而言,也是传说中的人物,和东华真人一样,都是在天上飘着的。

    传说从何而来?自然是从这些道门邸报而来。其消息甚至比裴小楼还快,这也间接说明,张月鹿晋升三品幽逸道士一事在裴小楼结束金阙质询之前就已经定下,有人提前给青萍书局放出了风声。

    不过这位灵官明显没有认出齐玄素,也说明邸报上只写了张月鹿晋升三品幽逸道士的事情,没有提及齐玄素晋升四品祭酒道士的事情。毕竟齐玄素比张月鹿年长,还比张月鹿低了一品,放在一起只当做绿叶,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而且齐玄素的底子不干净,还是低调处理比较好。

    灵官问道:“升四品祭酒道士要到万象道宫进修,却没有升三品幽逸道士还要再来万象道宫进修的说法,张副堂主这是要故地重游?”

    张月鹿道:“我是陪朋友一起过来的,如今还未到六月十五的开学时间,我应该可以进去吧?”

    “可以,可以。”灵官的目光随之转向齐玄素。

    齐玄素行礼道:“在下齐玄素,新晋四品祭酒道士,前来进修。”

    “好家伙。”灵官忍不住道,“原来是齐法师,前途无量,恭喜,恭喜。”

    其实辨别道门男子的年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看蓄须与否就行,这是不成文的硬性规定,三十岁之前的年轻人以无须为美,而立之年后蓄短须,五十岁后可以蓄长须,齐玄素一看就是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不到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纵然比不得张月鹿,也胜过九成九的同龄人,如果不出意外,一个真人位置已经稳了,让灵官不由感慨,果然是人以群分。

    便在这时,又有三人从星野湖那边朝正门这边走来。为首男子姓陆,名叫陆水寒,是太平道陆家的嫡系子弟。他的两个同伴都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女子叫白钰茹,男子叫赵璜。

    陆水寒如今是五品候补祭酒,白钰茹和赵璜则是六品预备祭酒,三人过去与张月鹿有过那么一点小小的“误会”。

    这个误会还与齐玄素有关,当初齐玄素和张月鹿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一起在太清市吃了碗牛肉面,这伙人看到后对两人评头论足,说张月鹿在养小白脸云云,结果被张月鹿发现,给了他们一点小小的教训。

    后来张月鹿和齐玄素相熟之后,还说起过此事。只是齐玄素在事发时的修为太低,没发现这伙人的踪迹,后来只知道有这么一伙人,却不知道这伙人长什么样子。

    齐玄素听说此事之后,还打趣张月鹿,人家也没说错,不是像张副堂主的小情人,就是张副堂主的小情人,结果齐玄素也被张月鹿给了一点小小的教训。

    三人看到了齐玄素和张月鹿,不由怔住,有些进退不得。

    张月鹿有所察觉,朝着三人望来,让三人为之一凛。

    当初张月鹿还未跻身天人,只是四品祭酒道士,他们都不是对手。如今张月鹿又水涨船高,顺利跻身天人,就更不是对手了,而且从品级和职务上来说,他们要主动行礼的,哪怕张月鹿比他们还小几岁。

    三人硬着头皮来到两人面前,齐齐行礼道:“见过张副堂主。”

    “不必多礼。”张月鹿还了半礼。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露出几分疑惑。

    张月鹿言简意赅道:“太清市,吃面。”

    齐玄素立时想起来了,笑道:“原来是老朋友,三位也是来进修的?那我们以后就是同窗了,幸会,幸会。”

    三人也认出了齐玄素,正是他们曾经取笑过的小白脸,看如今架势,两人这是成了?真让他们说中了?而这个野道士、土包子也要参加万象道宫的进修?

    陆水寒还是颇有静气,没有纠缠,拱了拱手:“若无其他事情,我们就先进去了。”

    “请便。”齐玄素拱手还礼。

    待到三人走远之后,齐玄素和张月鹿也作别灵官,往万象道宫的正门走去。

    齐玄素轻声道:“我还以为要上演争风吃醋的戏码呢。对了,李天贞不会也在万象道宫吧?”

    张月鹿摇头道:“我是出了名的性子孤拐,不好相处,也不是倾国倾城之貌,除了贪慕我身份地位之人,真没几个人会喜欢我。至于李天贞,他要比你年长许多,已经是而立之年,早就是四品祭酒道士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心中有数。

    至于性子孤拐,不好相处,他倒是没觉得,大约他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性子,两个性子孤拐之人刚好对上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上宫(下)

    过了正门,算是真正进入了上宫。

    正门连接着一座与外面台阶等宽的笔直长桥,两侧是半人高的栏杆。凭栏望去,桥下是连绵的屋顶和树冠,以及如同棋盘的道路,可见有人行走其中,那便是下宫了。

    目测来看,桥高九丈左右,若是站在下面往上看,就好似一座天上的飞桥,这也是齐玄素当年从未去过上宫的缘故,实在是上不去。

    道门是讲平等的,最起码在表面上是讲平等的,所以万象道宫的上宫和下宫并非指地位的高低,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实际位置高低——上宫建在高处,故名上宫,下宫建在平地,故名下宫,十分直白简朴,没什么深刻寓意。

    齐玄素以前只能站在下面仰望这座飞桥,如今终于踏足了飞桥,心情之复杂,各种感触,诸多感慨,却是张月鹿不能体会的。

    张月鹿的心情更多是故地重游,可她刚刚离开几年,这里实在谈不上太大的变化。

    桥的尽头是万象道宫的主体建筑,明堂。高三百尺,南北、东西各三百尺,共三层:下层四面对应四时,即春夏秋冬;中层法十二时辰,上为圆盖,九龙捧之;上层法二十四节气,亦为圆盖,上施金凤,高一丈。明堂中间有巨木中桩,作为斗栱梁架依附的主干,上下通贯,号万象。

    从最早明空女帝的万象神宫,到儒门的万象学宫,一直到今日的万象道宫,各种外围建筑一直在变,明堂始终未变,就这么伫立于龙门府中,看世间沧桑变化。许多英雄俊杰,来了又去,最终也都风流云散。

    齐玄素望向长桥另一端的明堂,久久无言。虽然他已经不知多少次眺望明堂,但从正面去看,还是第一次。就像一个绝美的女子,齐玄素看过许多次背影,也看过许多次侧颜,唯独没有看过正脸,这次算是如愿了。

    张月鹿也驻足欣赏片刻,碍于万象道宫的“不敢为天下先”,她不能常来此地,如今是休学期,她能进来,过了六月十五之后,此地封闭,她就只能在外面等着,所以见到明堂的机会并不多,甚至毫不夸张的说,她去金阙的机会都比去明堂的机会多。

    张月鹿道:“我上次来的时候,刚好遇到了同样过来进修的颜明臣。你还记得这个人吧?”

    “当然记得,他在云锦山被我打了一铳。”齐玄素比了个开铳的手势,“自玄圣中兴道门以来,六代天师有五代出自张家,唯一的异姓天师就是姓颜,你们算是世交。”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对颜明臣没什么想法,碍于两家多年世交的情面,只是当个普通朋友。可不知怎么就被我娘知晓了,便开始谋划着联姻。毕竟那时候的我还没有被师父确认为传人,在道门中的分量远不如现在。若是换成如今的我,我娘就万万不肯了。所以她还是挺感谢你的,省得她再去想办法打发颜明臣了。”

    齐玄素本想顺势嘲讽两句,不过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又咽了回去,小心问道:“青霄,你想说什么?”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想说,你在未来的三个月,不要沾花惹草,要洁身自好。”

    齐玄素痛心疾首道:“青霄,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张月鹿语气平静道,“只是给你提个醒,当初不少人都看中了我的身份,哪怕我不好相处,也硬要往我身边凑,其居心不问可知。那么换成你,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此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会招蜂引蝶。过去的时候还好,只有四品祭酒道士来此进修,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可这次却囊括了五品的候补祭酒和六品的预备祭酒,这里面就有许多年轻女子,她们也算优秀,可与你相比就差得远了,想要与你发生点什么也在情理之中。你自己把持不住也好,被人设套算计了也罢,只要生米煮成熟饭,然后女子以此为要挟,把事情闹大,要么你身败名裂,要么你就与那女子结成道侣。”

    齐玄素面露凝重之色。

    这可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切切实实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如果能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六品道士,就会被道门列入“预备祭酒”的行列。如果能在三十五岁之前跻身五品道士,则会被道门列入“候补祭酒”的行列。

    换而言之,二十七八岁的预备祭酒,三十二三岁的候补祭酒,都不在少数,在别人眼里还算前途无量,可与齐玄素这个不满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比起来,那就差得远了。就算与齐玄素同龄,也是隔着好大的鸿沟,很少有人能像齐玄素和张月鹿这般破格提拔。

    正如许多人认为齐玄素是靠着给张月鹿做小白脸上位一般,很多女子也不介意为了前途向齐玄素献身,甚至谋求成为一位年轻俊彦的正室夫人,那可比自己慢慢攀升快多了。

    所谓通过嫁人来改变命运,仍旧是许多女子梦寐以求之事,她们不是要嫁给某个男人,而是要嫁给权势。

    而道门对于道德的要求,又使得男子很难去始乱终弃,只要女子把事情闹大,除了李天贞这种权势人物,一般人只能选择就范,否则就要身败名裂。

    齐玄素要是想着沾花惹草,一旦被粘上之后,就算不死,也得脱一层皮。闹到最后,可能是前途没有了,张月鹿也与他形同陌路。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齐玄素紧了紧衣领:“想不到我齐某人有朝一日也能成为香饽饽,看来我得加些小心,守住这冰清玉洁的身子,留给我的澹台姑娘。”

    张月鹿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不由笑骂道:“我发现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以前跟我说话的时候,规规矩矩,像只鹌鹑,把脖子缩起来。如今你就像只锦鸡,没事抖抖翅膀尾巴就算了,还想飞到我的头上做个窝。”

    齐玄素振振有词:“最高明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我若不畏畏缩缩,伏低做小,怎么引你这条大鱼上钩?”

    张月鹿只是笑,不跟他一般见识。

    若是两人刚认识的时候,齐玄素敢这样轻佻说话,必然会招致她的反感,不过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之后,两人相交且相知,自然是不同了,她不但不会生气,反而还会乐在其中。

    再有,别看现在齐玄素说得好像他早有预谋一样,张月鹿又不是瞎子,两人刚认识的时候,齐玄素可没有半点章法,倒是她更主动一些,只不过她不想点破他罢了。

    说话间,两人走过了长达三百余丈的飞桥,来到了明堂前。

    此时大门敞开着,一眼可以望到里面,原本放置龙椅的地方已经不见龙椅,先是被儒门中人放置了一尊圣人雕像,后来道门又把儒门圣人的雕像抬了出去,换成了太上道祖的雕像。

    除此之外,道门还做了一定程度的改建,除了原本就有正门之外,其他三个方向也各自开门,连接不同的区域,使得此处大厅反而成了个类似中转的地方。

    张月鹿道:“裴真人说所谓的进修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倒也不能算错,很多事情没有太大意义,无非是找些学识渊博的老道士给一群年轻道士授课,内容有些类似于儒门忠孝那一套,也就是教导你要忠于道门,可那些世家子弟怎么听得进去?至于你……你的问题不在这儿,你是从万象道宫下宫上来的,十几年的熏陶,对于道门的归属感很强,对于道门的感情也还是深的,只是对于各种规矩和部分高品道士不以为然。”

    齐玄素轻咳一声,不得不承认张月鹿看人还是准。如果他对道门没有认同感和归属感,那他不会想尽办法逃离清平会。不过道门内部的某些人,做的某些事,如沈玉崒之流,江南大案之事,也着实让人失望。

    张月鹿领着他来到一个位于西南角的签押房,这里是负责登记的,齐玄素出示了箓牒和裴小楼给的那张青藤纸,领到一块玉佩,不值什么钱,主要是用来证明身份和开启住宅门禁,离开的时候需要统一上交。

    然后张月鹿又带着齐玄素从东门离开了明堂,东门也连接了一道飞桥,这座飞桥要短许多,桥的尽头则是一片连绵的院落,好似空中楼阁。

    其实从上空俯瞰,整个万象道宫就像三个“口”字套在一起,也就是“回”字外面又套了一个“口”,最里面的“小口”是明堂,包裹着明堂的“中口”是上宫,以桥梁与明堂的第二层相连,最外面的“大口”就是下宫,因为并非悬空建筑,省却了桥梁,直接与明堂的第一层相连。

    也正因为如此,若从正面去看,万象道宫就像一座分为三层的山。

    这片区域就是日常居住的地方,齐玄素作为四品祭酒道士,当然不会像过去在下宫那样好几个人挤在一间房中,也不必像六品道士、五品道士那样只有一间房,他终于住上了套间,外面有个小院,除了卧室之外,还配套有书房和客厅,可以说相当不错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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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棋,苍生作子,而齐玄素便是那过了河的卒子,有进无退,一往无前。过河卒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过河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过河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