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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过河卒txt下载     过河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章 论道(中)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秦凌阁的身上,只听秦凌阁不紧不慢地说道:“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张月鹿微微挑眉。

    仅就用典的难度而言,秦凌阁的这段用典并不生僻,就是学识平常之人,也能知道出处。可越是这种众所皆知的经典,其涉及到的命题也就越大,只怕是学问渊博的大真人来了,也未能说尽说全。千百年来,历代饱学之士又不断进行补充完善,使其有了公认的解释方向,很难取巧。选择这类题目,拼的就是谁理解更深,看来秦凌阁是想要从正面堂堂正正地击败张月鹿,而非是投机取巧。

    至于这段经典,出自新太上道祖五千言。

    是的,太上道祖的五千言分为新旧两个版本,旧版又称原版,是为太上道祖亲口所言,而新版则是后世道门弟子为了适应世道的发展和变化,在原版作了一些修正和改变。

    旧版太上五千言应是:“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亡有。绝伪弃虑,民复季子。”

    之所以会变成新版的绝圣弃智,是因为儒道之争,后人增补上去的。

    这又不得不提到儒门至圣先师与盗跖的典故,盗跖曾经大骂儒门的至圣先师,操纵天下舆论,用以教化苍生,矫揉之言,虚伪之行,迷惑君主帝王,妄求富贵,此乃天下第一等大盗,圣人不死而大盗不止。

    当年大玄高祖皇帝还未称帝时,曾与前朝大魏的末代太后就圣人和大盗有过一场论道。

    大魏的末代太后认为成王败寇,我如今已沦为阶下之囚,是杀是囚皆在你一念之间,可如果你要给我论罪,只怕还不够资格,我们不过是两个窃国大盗而已,并无区别,强盗可以杀强盗,强盗却没资格去审判另外一个强盗。

    身为北道门之主的大玄高祖皇帝则是以儒门亚圣的观点予以反击,最终还是将这位在大魏末年实际掌控朝政的太后明正典刑,而不是使其不明不白地幽死,以此昭示大玄取代大魏的正当性。

    不管怎么说,这本是道门攻击儒门的话,现在身为儒门之人的秦凌阁却主动提了出来,若是道门输了,那就丢人丢大了。

    宁凌阁微微皱眉,不过还是按照规矩对张月鹿道:“青霄,该你破题了。”

    按照规矩,“用典”就是定下此次论道的主题。

    “破题”的意思则是根据对方引用的经典,确定讨论的范围。首先要解开对方的语意,一言点出,让旁观者都了解双方的用意才算破题立论。

    张月鹿微微点头,同样引用了一番经典来破题:“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这是南华道君所言,南华道君以箱柜比喻国家,绳索和锁钥比喻圣人的仁义法规,那些把箱子柜子都拿走的盗贼,就是盗取国家,还连仁义法规都一并偷走的窃国大盗。

    南华道君不止一次提过当面驳斥儒门圣人的盗跖。盗跖的徒众问他,盗窃有没有方法可言。盗跖的回答是:“能够知道屋里有什么好东西就是圣,能够身先士卒首先溜到屋里的就是勇,大家偷完能撤退能为大家断后的就是义,清楚偷盗计划能够成功就是智,最后分赃的时候,能够合理分配就是仁。”圣、仁、义、智、勇,把儒家的那一套放在盗贼身上也完全说得通,这就是所谓的“盗亦有道”。儒门倡导仁义礼,未能感化大盗从良,大盗反而把“仁义”抢过来作为盗窃的纲领。

    太上道祖和南华道君反对的不是仁义和道德本身,而是反对提倡标榜圣人与仁义,一旦标榜开来,人们发现有利可图,就会像追逐名利那样粉饰自己,个个装作圣人、圣母、圣子,实际上做的是大盗的勾当。

    这是南华真人针对“圣人与大盗”这个问题给出的回答,所以张月鹿直接引用南华真人之言,也算是破题。

    众人又将目光转向秦凌阁,等他先问。秦凌阁没有任何铺垫,直接了当地问道:“何为儒?”

    盗跖当面驳斥的是儒门圣人,骂的也是儒门,所以道门才会不断拿着这件事来攻击儒门,现在秦凌阁则借着这个由头问出什么是儒,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为宏大的命题,也是一个很不好驾驭的命题,这就好比问什么是道?什么是佛?由此类命题引出的各种著名辩论可谓是不胜枚举,甚至是三教首领都亲自参与其中。

    而且此类命题也颇有些危险,因为解释与解构只有一线之隔,解构又与否定只有一线之隔。

    至于秦凌阁为何不问“何谓道”,大约是因为张月鹿的声名在外,同是天下间有数的年轻才俊,秦凌阁也没有必胜把握,为了求稳,选择了自己更擅长的领域。

    秦凌阁的声音不大,声调不高,却清晰地响起在每个人的耳边。

    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肃。

    甚至一直不动声色的三位参知真人都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张月鹿的脸上露出些许惊诧之色,在旁人看来,似是她没想到秦凌阁会有如此一问,可只有张月鹿自己知道,她其实惊诧于自己的运气如此之好。

    她竟然押题押中了。

    因为准备的时间太短,所以张月鹿不可能去广撒网,只能针对性地突击部分内容。她思来想去,自中原佛门衰弱、佛门的重心迁移至西域之后,佛门就不再以擅长辩论而著称,更多充当动手的角色。反而是儒门失去了天下共主的地位之后,不能掌握礼教话语权,谈空说玄的风气再度复兴,一直充当动口的角色,所以张月鹿最终决定押题于儒门。

    张月鹿缓缓回答道:“家国一体是为儒。”

    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的脸上竟是同时流露出了嘉许的神色。

    慈航真人比较矜持,就像许多父母那样,没有太多表示。

    秦凌阁的脸色凝重几分,道:“请释义。”

    若是仙人论道,在提问和回答的同时,也会发散神念,将所思所想悉数灌注到他人的脑海之中,不言传可意会,再加上仙人的境界已经极高,往往一点就透,不必解释太多,所以仙人论道看起来是玄之又玄,往往只说几个字,让人摸不着头脑。

    因为张月鹿和秦凌阁还没有此等境界,两人的地位也没到那个层次,不可能只说几个字然后让众人去思索他们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还需要释义。

    张月鹿沉声道:“对于儒门而言,国即是一个放大的家,家即是一个缩小的国。以君的身份处置家事,让孩子们以对待君王的态度对待父祖,动辄跪拜,不得忤逆半分,以律法维持道德。以父的身份处置国事,再让臣民们以对待父祖的态度对待君王,君恩如生养之恩,知恩自当图报,不得不肝脑涂地,以道德维持律法。所以儒门又提倡以忠孝治天下。”

    此话一出,儒门大祭酒的脸色已经是变了。

    且不论对不对,这已经不是解释,而是解构了。

    张月鹿却没有就此打止的意思,继续说道:“所谓君父,所谓父母官,无一不是体现此种‘忠孝’一体的概念。君父臣子,君对臣,父对子,可见君王是为大臣的父亲,而臣子官员们又是治下百姓的父母官,那么君王们就是百姓的祖辈。如此一来,一国便成了一家,君王是身为大家长的祖父,大臣是父亲,百姓是孙子,既然是家,那么父亲要爱儿子,祖父要爱儿子和孙子,此即是儒门的‘仁’。”

    “至圣曰仁,亚圣曰义。这又不得不提到儒门曾经的大敌墨家,墨家主张仁爱非攻,儒门也讲仁,为何两者如水火一般互不相容?只因儒门之仁只是自上而下之仁,从来只有祖父宠爱孙子,父亲宠爱儿子,却从未有儿子宠爱父亲、孙子宠爱祖父的。为富方可不仁,穷人纵然想仁,又能仁谁?墨家则是主张互相仁爱,这便违背了儒门的等级秩序,或者说伦理,即是儒门的‘礼’。”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若是父子名义定下,哪怕是父亲做错了,儿子也不能反抗,若是儿子反抗,即为不孝,不孝则道德有亏,无道则失大义,无大义则人心向背。至于父亲惩戒儿子,却是一切为了儿子好,具有天然之正义性。”

    “父亲无道,作为大家长的祖父要惩戒父亲,为孙子主持公道,这便是百姓们总是期盼明君在位的缘故。可如果孙子敢于直接反抗父亲的无道,哪怕是父亲有错在先,那也是孙子的错。”

    “正因如此,只要将一国视作一家,那便再无公平可言,因为从道德上来说,儿子生来便是与父亲不平等的,是亏欠父亲的。男子负心并无养育之恩的女子,尚且要身败名裂,那么儿子抗争父亲便要遗臭万年!故而只闻忠孝,却不闻公理也。”

    “所谓‘忠孝’,所谓‘仁’,只为纲常人伦之‘礼’,此即儒之根本。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骇骇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所谓礼教,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第一百三十一章 论道(下)

    张月鹿此言一出,玉虚宫内顿时一片哗然。

    如果不是张月鹿的身份摆在那里,她的师长慈航真人就高坐上方,恐怕已经有儒门弟子要大骂“哗众取宠”、“其心可诛”了,甚至给张月鹿扣上一顶“破坏儒道关系”的高帽子,将其置于死地。

    就是四位道门参知真人也两两对视,不得不承认张月鹿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再有就是,张月鹿的释义还是太过细致了,按照规矩来说,就算不能只有几个字,却也不宜长篇大论,最好还是惜字如金。

    儒门的大宗师几欲发作,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当然,因为张月鹿说的是儒门,不干佛门什么事,佛门中人此时完全就是作壁上观,只等着看好戏。

    秦凌阁的身子坐得笔直,再无半分轻视之意,已经把张月鹿当成了平生大敌。

    他现在也不得不承认,盛名之下无虚士,这还仅仅是在三位道门俊彦中排名最末的张月鹿,若是李长歌和姚裴来了,又该是何等风采?

    秦凌阁缓缓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这段话出自儒门经典《孝经》,意思是:“父亲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儿子,就不会做出不仁义的事情。所以当父亲做出不义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应一味顺从父亲,而是应该向父亲直言抗争,同理,君王有不义之举时,做臣子也不应当顺从君王,同样要直言抗争。圣人讲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顺。该顺则顺,不该顺时就要孝而不顺。若是不顾实际而一味盲从,陷父母于不义,是为不孝。”

    这无疑是秦凌阁针对忠孝给出的解释或者反击。

    你说儿子不能反抗父亲,可我儒门其实是给出了解决办法,绝对不是只讲忠孝而不讲公理。

    张月鹿反问道:“直言抗争若是无用呢?如果父亲不听呢?”

    秦凌阁沉默了。

    张月鹿诛心道:“孙子就只能受着,还是不能拿起武器反抗。”

    “直接武力反抗父母是不孝,陷父母于不,也是不孝。最终的结果证明是父亲错了,可没能成功直言抗争的子孙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父祖陷入了不义的境地之中,那么子孙还是不孝,最后过错也是子孙的。”

    “儒门给了开口说话的权力,可听不听的权力还是在于父祖,那么这个权力又有什么意义?”

    张月鹿就像一把锋利的长矛,慈航真人让她小心儒门攻击道门,那她就以攻代守,主动攻击儒门的问题所在。

    “实质而言,君臣之间,臣民之间,并不是父子,没有血缘,没有养育之恩,是百姓供养了君王,而不是君王哺育了百姓,是百姓有恩于君王,而非君王有恩于百姓。既然不是父子,何来忠孝?为何不能反抗君王?为何臣民推翻君王便是得国不正?”

    “正因如此,当年道门以有道伐无道,反对的不是忠孝仁义本身,而是反对君臣父子的纲常。自比天下人之父祖,再借以孝治天下的道德绑架天下之人,实际上做的是大盗的勾当。”

    秦凌阁的脸色凝重到了极点,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道:“亚圣有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不得不说,亚圣提出的“义”,提出的“民贵君轻”,在极大程度上弥补了儒门的先天不足,这也是亚圣之所以为亚圣,并且在儒门中的地位仅次于开创儒门的至圣先师的原因。

    张月鹿道:“民再重也是民,君再轻也是君,其本质还是君臣纲常。当年东皇与儒门大祭酒论道,东皇曾问,凭什么有些人是父亲、祖父,有些人只能做子孙,而且世世代代都是子孙?史书已经给出了答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只是这些人推翻了头上的父祖之后就会发现,儒门这套体系是治理天下最好的工具,还是要重用儒门,重用儒门的士大夫们,只有这样,打下来的天下才能稳固。故而改朝换代,无非是换了个人,可关系还是父亲和儿子的关系。”

    “儒门不在乎对错,只在乎秩序,也就是‘礼’,礼不能废。两小儿打架,各打五十大板。父子矛盾,必是子错,这就是礼。在儒门的礼教体系之下,各个层级自行其是,互不相扰,如此便是天下太平。故而礼之核心是尊卑、阶级。”

    “只是儒门治理天下有一大弊端,能维持却不能开拓,前朝大魏为何闭关禁海?若是将大魏看作一家,那么父祖们还能管到远在四海的子孙们吗?子孙们发现另有出路之后,还会认这个父祖吗?”

    “如此就有了天大的问题,人一天比一天多,地一天比一天少,人多地少,如何?父祖怕子孙脱离掌控,不敢向外开拓,只能提倡节俭,子孙们已经俭无可俭,可父祖们仍旧奢靡无度,谁又肯从自己身上割肉呢?于是历朝历代,不得不亡,一场天下大乱,杀得血流成河,推翻旧王朝,土地重新分配,又是人少地多了,轮回不止。只是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新王朝又不得不用儒门维持统治,儒门则长盛不衰。”

    “正因为儒门被历代王朝所倚重,所以儒门便妄自尊大,开始固步自封,天下始终是那个天下,将天下看作一张饼,始终只有那么大,只能养活那么多人,再多就只能死人。不是所有人都乐意不断重复这种尸山血海的轮回,必然要寻求出路,此儒门所以倾颓也。”

    “于是道门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为什么不把这个饼做得更大呢?有句话叫作莫向外求,可求了几千年的内在,只求了这么个结果,也只能向外求,故而道门重造物,兴海贸,向外求索。道门今日,船舶行于四海之上,贸易遍布世界之间,是为向外开拓,这是道门之所以兴隆。”

    儒门大宗师要拍案而起,却被东华真人制止:“既然是论道,就要让人说话,都是一家之言,当不得真。”

    道门内部始终有两条路线,一条是彻底消除儒门的影响,一条是三教合一,张月鹿的这番言辞便是出自第一条路线,而非她自己凭空想出来的。

    对于儒门弟子来说异常刺耳的话语,对于道门来说,其实并不怎么激烈,许多人甚至深以为然。

    虽然道门和儒门的关系不错,但不能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去揣度两大势力之间的关系,更不能将两大势力拟人化,道门要联合儒门,又要敲打儒门,并不冲突。

    若是齐玄素在此,他大约不会像张月鹿这样长篇大论,而是一句话指出儒门的关键所在:儒门的君子也好,圣人也罢,其实就是造出一个占据道德制高点的标准,然后灵活地执行这个标准。简单而言,双标。也难怪好些人骂儒门,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个个都是伪君子。

    秦凌阁的额头上渗出几个汗珠,他万万没想到张月鹿这把长矛如此锐利,两个照面就几乎把他捅了个对穿,已经显露败相,只能强自道:“如你所说,儒门的许多做法已经背离了至圣和亚圣的本意,实则是历代帝王以儒门作为皇权工具,儒门只是一把刀,若是持刀杀人,难道要怪罪给刀吗?”

    他身兼宗室和儒门双重身份,能说出这番话,殊为不易。

    张月鹿猛地抬高了声调:“持刀之人当然有罪,所以他们都不得不亡。可秦道友也不要忘了一句话,身怀利刃,则杀心自起。若无这把利刃,何来的杀心?更何况道门这把利刃还是妖刀,不仅有自身的想法,而且能影响持刀之人的想法,持刀人与其说是刀的主人,倒不如说是刀的宿主和傀儡。若是只责怪持刀人,却不毁去妖刀,能说得过去吗?”

    “正因如此,玄圣才说,儒门必须改变,抛弃糟粕,留其精华。”

    秦凌阁闭上了双眼,不再说话。非是他无可辩驳,只是儒道之争胜负已分,事实胜于雄辩,他此时再去强辩已经没有太大意义。

    此举等同于围棋中的投子认输。

    宁凌阁再度开口道:“青霄,请你点睛吧。”

    有画龙点睛的典故,传说丹青圣手在金陵安乐寺壁上画了四条龙,不点眼睛,说点了就会飞走。听到的人不相信,偏叫他点上。刚点了两条,就雷电大发,震破墙壁,两条龙乘云上天,只剩下另外两条不曾点睛之龙。

    所以点睛就是论道的最后一步,与开始的“用典”相对应。一人“用典”,就由另一人来“点睛”。规矩是引用与“用典”同源的一段经典,作为这番论道的概括升华。

    既然秦凌阁用典出自太上道祖五千言,那么张月鹿点睛也要引用太上道祖五千言的文字。

    张月鹿终于是站起身来,向四周行礼,然后诵道:“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这段话出自太上五千言的第三章,符合论道的规矩,也算是太上道祖关于儒道之别给出的一个回答和概括,至于到底是对是错,那就见仁见智了。

    宁凌阁没有对两人的论道内容多做评价,只是道:“一家之言,可分辩论之胜负,倒是不必强分道理之对错,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望众弟子善取其精义而用之。今日之论道,到此为止。”

    众人纷纷起身称是,又都望向此番论道的胜者张月鹿。

    张月鹿为道门赢下了此次论道,也将有幸留名于道门漫长的史册之上,只是能否被后世大书特书,还要看她日后能走多远,以及道门和儒门的未来如何。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两重真意

    双刀交击,齐玄素与一个看不清面容的持刀身影激烈厮杀。

    那道身影手持一柄古朴长刀,齐玄素则一如既往用自己的“飞英”,除了刀招,双方都没有用其他任何神通法术,双刀交错之间,刀气纵横,更是杀气冲天。

    突然之间,那道身影用出了一招离手刀,手中古朴长刀如同飞剑一般朝着齐玄素的面门疾刺而来,齐玄素猛地一个后仰,在武夫体魄的支撑下,腰背几乎弯折成一个直角,堪堪躲过了这一刀。

    只是那道身影技不止于此,虽然刀已离手,但随着他右手向下一压,离手之刀也随之下劈,仿佛还被他握在手中。

    齐玄素只能以一个颇为狼狈的翻滚躲开这一刀,然后身形如离弦之箭冲向那道身影。

    既然是“魔刀”,自然不惧以伤换伤,那道身影不闪不避,只是伸手一扯,离手之刀一个回旋,直往齐玄素的后心刺来。

    下一刻,离手之刀将齐玄素捅了个对穿,不过齐玄素也将手中的“飞英”刺入了对手的心口之中。

    齐玄素蓦然惊醒过来,还是身在那个刻满文字的石室之中。

    如今已经是六月二十,齐玄素终于通读了“魔刀”全文,也就是扛过了九十九刀。不过齐玄素并非每次都能完整接下九十九刀。

    大约每十次之中,齐玄素能险胜一次,同归于尽两次,七次死于对手刀下。

    很多时候,齐玄素能否通关要看运气,有些时候状态奇佳,灵光一闪,便侥幸取胜。有些时候心态不佳,或是畏首畏尾,或是急躁冒进,或是心怀侥幸,就要被斩于刀下。若是马虎大意,分神疏忽,刚刚见面便落败,也是有的。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总算是一窥“魔刀”的轮廓,就好像小孩子读书,不管怎么磕磕绊绊,终究是读了下来。

    在此过程中,齐玄素领会了“魔刀”的第一重真意,即杀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玄素练刀这么多天,在招式上的进步不是很大,更多是想法上的改变,打破了许多束缚,甚至有些一念天地宽的意思。

    无所不用其极的杀伐,最极致的杀伐。

    既然能通读全文,那么接下来就是根据注释去逐字逐句地领会真意。到了这个阶段,齐玄素就要请教孙合悟了。

    孙合悟大多数时候就在齐玄素的隔壁石室读书,想要找他请教,却也谈不上麻烦。

    齐玄素盘膝而坐,横刀膝上,闭目假寐,恢复刚刚损耗的精气神。

    就在此时,孙合悟背负双手,踱步进来。

    齐玄素睁开双眼,刚要起身行礼,孙合悟已经摆手道:“免了,就我们两个人,不必这些虚礼。”

    说话间,孙合悟来到刻着“魔刀”原文的石壁下方,仰头望着这些让齐玄素吃了好些苦头的文字,却不受半点影响。

    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只是前人留下的文字,而非前人亲自演示,纵然蕴含真意,也不可能让一位资深天人无法抵挡。

    “你知道这篇文字是谁刻下的吗?”孙合悟忽然问道。

    齐玄素仔细想了一下,肯定不是宋政,因为宋政已经死了,迟疑道:“该不会是女帝澹台云吧?”

    “改建万象学宫为万象道宫的时候,澹台云已经远走西域,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孙合悟摇头道。

    不等齐玄素继续猜测,他直接给出了答案:“是第一代全真道大真人上官祖师口述,第一任掌宫大真人宁祖师亲自刻字。还有这些注释,也是宁祖师留下来的,都是他的心得体会。”

    齐玄素是精通玄圣牌之人,对于这些祖师都耳熟能详,上官祖师就是与张家联姻的地师上官莞,宁祖师则是创建万象道宫的大真人宁忆。

    孙合悟继续说道:“上官祖师当年与宋政过从甚密,甚至与宋政、废天师张静沉相约一道反对玄圣,只是后来张静沉和宋政相继被玄圣镇压,唯有上官祖师幡然悔悟,成了玄圣的左膀右臂,这大约就是上官祖师知晓‘魔刀’功法的缘故。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并无明确记载。还有一点,我一直没有想通,宋政身兼两门大成之法,一门是‘魔刀’,另一门则是‘长生素女经’,‘魔刀’落在了上官祖师的手中,‘长生素女经’却在太平道的青丘山一脉流传,从未听说宋政与青丘山有什么关系,真是奇也怪哉。”

    说到这里,孙合悟感觉有些失言,又补充道:“这都是玄圣整合五大传承之前的事情,待到玄圣整合了传承之后,人人能学,也无所谓是哪家传承了。”

    齐玄素道:“我记得宁祖师也是刀法大家。”

    “正是。”孙合悟点头道,“当时有个天下三刀的说法,‘天刀’是高祖皇帝,‘魔刀’是宋政,宁祖师则是‘血刀’,因为宁祖师在年轻的时候,曾一人一刀剿灭了大半个西域的马贼,可想而知,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就是号称‘魔刀’的宋政都有所不如。许多时候,世人觉得宋政杀人多,只是因为死在他刀下的有名有姓之人更多,若是连无名小卒也算上,反而是宁祖师更多一些。”

    齐玄素道:“若说杀人,‘天刀’亲自动手杀人不多,可扫平天下时,兵锋所指,只怕是尸横遍野,若是算上这些,只怕两位加起来也未必比得过‘天刀’。”

    “也许吧。”孙合悟无意在这种事情上多做纠缠,“此时你所学的‘魔刀’其实是宁祖师改良之后的‘魔刀’,融合了他自身的感悟,弥补了‘魔刀’的部分缺陷,这篇文字的一缕真意也是宁祖师所留,既然你已经扛过前面的九十九刀,那你想不想见识下宁祖师亲自出刀?”

    齐玄素没有犹豫,直接道:“当然想。”

    孙合悟笑了一笑:“宁祖师是地仙途径,练气到了高深境界便能以气演化万物,当年上官祖师造访万象道宫,与宁祖师论道,不仅在万象道宫留下了‘太阴十三剑’和‘魔刀’,还曾与宁祖师有过一场比斗,并以真气衍化幻境,流传后世。”

    “这场比斗,由上官祖师用素有‘魔剑”之称的‘太阴十三剑’,由宁祖师用‘魔刀’,魔剑对魔刀。”

    话音落下,齐玄素就发现眼前场景随之一变,多出两道人影,一男一女,男子持刀,女子徒手。

    这便是孙合悟所说的两位祖师。

    女子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道细细的阴火长剑,朝着男子攻去,阴火所过之处,空间剧烈扭曲,使得女子身影模糊不定。

    男子一连十几刀向四周乱劈乱斩,看似漫无目的,却将十剑悉数接下。

    女子身形飘忽不定,十道阴火长剑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

    两人越斗越快,忽然之间,男子手中变成了双刀,出刀愈发杂乱无章,杀意更上一层楼,甚至是刀动更在人动之前,任凭十把阴火长剑如何变化,竟都无法突破两把长刀交织成的罗网。

    齐玄素不曾修炼过“太阴十三剑”,自然看不出魔剑的玄妙,心神全部沉浸到男子的刀招之中,一切没有必要的情绪悉数抛诸脑后。

    男子的刀招不仅让齐玄素完整地体验到“魔刀”的气势,甚至还让他感受到了“魔刀”的部分威力。

    在宁祖师出刀时,齐玄素的眼前只觉得天昏地暗,上有血云,下有血海,尸横遍野,滚滚杀意冲击心神。

    一时间,齐玄素所修炼的“魔刀”与之产生共鸣,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飞英”,身随刀动,疯狂挥刀,如疾风骤雨,看似杂乱无章,却是直指各种破绽。虽然道路不同,但与“天刀”殊途同归,交织出一片杀生罗网。

    然则面对真正的“魔刀”,齐玄素所见之破绽,实则是陷阱。一瞬间,齐玄素只觉得连续九十九刀反噬落在自己身上,透衣而过,不伤衣物等死物分毫,却又刀刀见骨,皮开肉绽。

    下一刻,种种幻象消失,齐玄素如梦方醒,但身上的九十九道刀伤并未消失,可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让人真假难辨,信则为真。

    “好可怕的‘魔刀’。”齐玄素半天才回过神来。

    方才的一刀并非宁祖师本人亲自施展,本质上还是幻境,不存在境界修为上的过分压制,再有就是宁祖师的“魔刀”并非是针对齐玄素而来,主要是应对上官祖师的“剑魔由我生”,只是齐玄素产生共鸣之后,不由自主地出刀,结果就是被正宗“魔刀”反弹,立时败下阵来,连正面交锋都算不上。若用四字来形容,那就是“螳臂当车”,对于马车前行没有半点影响。

    不过齐玄素本也不是为了击败祖师幻象,而是要有所收获。

    孙合吾问道:“可有感悟?”

    齐玄素回想自己方才产生的共鸣,有些迟疑道:“‘魔刀’的第二重真意是以杀止杀?”

    孙合悟笑道:“孺子可教也,正是止戈真意。”

第一百三十三章 出关

    齐玄素的此番感悟并非来自于眼中所见,也不来自于身上的九十九道伤口,而是片刻之间的共鸣,在见到宁祖师施展“魔刀”之后,不由自主地拔刀出刀。

    齐玄素仔细回想当时的心态,竟是阻止对手出刀,只要把对手杀了,便不能出刀了。

    自己要杀人,又要阻止杀人,这种心态,却是有些微妙。

    孙合悟并未修炼“魔刀”,可他博览全书,颇有几分一法通而诸法皆通的境界,对于“魔刀”也算是了解,说道:“玄圣当年身兼各家之长,可最后还是结合自身情况自创了‘南斗二十八剑诀’,为何?因为别人创出功法,最适合别人,你去学别人之法,就要领悟别人的心态想法,哪里比得上自创功法适合自己?只是自创功法的门槛太高,大多数人只能先学他人。”

    “就拿这‘魔刀’来说,宋刀是什么心态想法?他不是杀人狂魔,也不以杀人为乐,他是个志在天下的枭雄,他曾建立了一个割据政权大周,所以对他而言,杀人只是手段,并非目的,他要的是整个天下。不管他的本意如何,夺取天下的过程就是以杀止杀,所以‘魔刀’的第二重真意即是‘止戈’,也是对自身的控制,不至于彻底失控,不使自己变成个只知道杀人的疯子。”

    “如何控制自身?”齐玄素又想到先前共鸣时的不由自主,毫无疑问,他并未能控制自身,现在还是能放不能收。

    孙合悟道:“最正经的回答就是靠自身的感悟和意志,比如宁祖师就做到了。不过你既然如此问了,肯定是想问有无捷径,最近我又查阅了许多典籍,在上官祖师所著的《洞真篇》中倒是有过部分记载,一种办法就是修炼太平道的‘太平青领经’,万法可学,万法可用,只是‘太平青领经’乃是大成之法中的玄门正道之法,需要经年累月的修炼才行。另一种办法则是借助鬼仙传承。”

    齐玄素眼神一亮,问道:“如何借助鬼仙传承?”

    孙合悟反问道:“天人逍遥阶段的方士是什么境界?”

    齐玄素本身具有鬼仙传承,自然对方士有过相当的了解,回答道:“是化真境界,意味着法术可以脱实入虚,有了部分真实特质,不再被血气克制,而且凝聚的念头也可以念生毫芒,每个念头拥有时刻自净的玄妙,不受心魔干扰,维持灵台清明,与武夫身神的见神不坏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一者在于神魂,一者在于体魄。”

    孙合悟点头道:“这就是了,暂且不说‘太阴十三剑’的心魔,毕竟那是重塑一个他我,已经不在念头的范畴之内,可宋政的‘魔刀’没有真正的心魔,更类似于服用妖兽内丹、龙血等物的狂性。”

    要知道,道门之所以炼丹,除了搭配药性之外,也是为了净除各种材料中的杂质,如果直接服用,妖丹也好,龙血也罢,都会给人体带来巨大变化,轻则生出竖瞳、龙角、鳞片等异状,重则兽性压过人性,杀人成性,疯魔吃人。

    方士的念生毫芒便可自行净化这种狂性,只是方士的体魄太过孱弱,虚不受补,就算没有副作用,也不能使用太多。武夫倒是体魄强横,来多少吃多少,可又不能抵挡狂性,容易失控。

    齐玄素问道:“若是以方士的念生毫芒清除狂性,是否会削弱‘魔刀’的威力?”

    孙合悟说道:“会也不会,全然看如何运用念生毫芒。”

    “什么意思?”齐玄素愈发疑惑。

    孙合悟徐徐说道:“如何在梦中知道自己在做梦?如何在梦中摆脱束缚自如行动?关键是,如何明知身在梦中又不会从梦中醒来?方士的玉虚阶段就是入梦境,神游物外也是由做梦开始了,这个‘梦’字可是大有文章,你不妨以此为延伸,好好想想,如何既能消弭狂性,又能保留用刀的本能。皇帝再怎么尊贵,也不能让别人替自己把饭吃了,饭还是要自己吃,不管多么取巧的法子,都不能让你一步功成,至多就是省力些。”

    从头至尾,孙合悟都没问齐玄素这个还未曾跻身天人阶段的散人为何会对鬼仙传承的取巧之法如此感兴趣。

    有些事情,心里大概有个猜测就是,不必寻根究底,那就惹人厌了。

    孙合悟不再多言,转身离开此地。

    齐玄素陷入到深思之中。

    窥见感受了“魔刀”的第二重止戈真意,不等于领悟学会了此中真意。

    想要真正把“魔刀”修成,还是需要他尽快跻身天人,补全“死之玄玉”,凝聚方士念头。

    至于以意志抵御“魔刀”,凶险还在其次,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人的意志也是不断成长,主要靠后天磨砺。宁祖师可以自如驾驭,主要是因为其经历的缘故,仅就他屠戮大半个西域的马贼来说,齐玄素的那点江湖经历就不值一提。往大了说,能登顶之人,哪个没有些特殊经历,自然也都有过人之处。

    齐玄素并不觉得自己能有宁祖师的意志。

    那么在此之前,他只能在“魔刀”的第一重真意中打转,也就是能放不能收的杀伐真意。如今齐玄素不敢说学成,只能说初窥门径。对于孙合悟而言,已经是师傅领进门,剩下的就是修行在个人了,日后张月鹿问起,他也有个交代。

    细细算下来,齐玄素练刀用了十天的时间,看似很短,可齐玄素几乎是片刻不停,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真人亲自指点,又有祖师留下的原文、注释、真意,再加上齐玄素悟性上佳,本身就有接近天人的境界修为做基础,省去了原版“魔刀”的修炼法门,只是学习其中的神通部分,如果这还无法入门,那就不必练了,早些放弃为好。至于想要真正学成,不说出神入化,最起码炉火纯青,那还要许多个年头,非一朝一夕。

    由此,齐玄素也定下了日后的目标,未来的三个月,继续磨练“魔刀”的第一重真意,争取从初窥门径到登堂入室。离开万象道宫后,寻找神力补充“神之玄玉”的亏空,从而跻身天人。然后是想办法补全方士传承,凝聚念头,通过方士传承的念生毫芒来化解“魔刀”的狂性,从而进入第二重真意,使得“魔刀”小成,能够收放自如。

    既然短时间内无法更进一步,齐玄素便决定不再不分白天黑夜地窝在这里,只要每天花费两个时辰过来练刀就是,其余时间也该去参加些万象道宫的课程,据说三月期满的时候,每人还要像参加科举那般写一篇文章。

    齐玄素略微恢复精气神后,收起“飞英”,离开了藏书楼。

    洞天内不知春来秋去,也不知白日黑夜,齐玄素出来后才发现一轮明月高悬,繁星满天,竟然是半夜时分。

    整个万象道宫一片黑暗静谧,唯有明堂仍旧灯火通明。

    齐玄素站在藏书楼的大门口,忍不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感叹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嗓音响起:“这位道友,这么晚才从藏书楼出来,这是在挑灯夜读?”

    齐玄素扭头望去,就见一个身着普通道袍的年轻男子当空飘落,一脸的玩世不恭,让他想起了在金陵府遇到的司徒星乱,没来由生出几分厌恶,厌恶又不由自主地化作了几分杀机。

    此人似乎察觉到了齐玄素的情绪,没有上前,只是远远站着。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这段时间因为修炼“魔刀”而有些泛滥的杀心,尽量语气平和道:“未请教,道友是?”

    虽然此人衣着朴素,看似普通,但他脸上藏不住的玩世不恭出卖了他,恐怕不是什么善茬。毕竟齐玄素多年的江湖阅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不过他也不会把眼前之人当作李长歌,根据孙合悟所言,李长歌在道门三大年轻才俊中年龄最小,比张月鹿还小一岁,而眼前之人则比齐玄素还要大上几岁。

    “无名小卒,不值一提,陈龙图,龙凤的龙,宏图的图。”来人貌似谦卑道。

    齐玄素想了想,无奈他在道门的时间实在不长,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还是道:“陈道友也是来上宫进修的?”

    陈龙图点了点头,说道:“正是,那日在乾园,齐道友坐在前面,想来是没注意到我。”

    齐玄素听到“齐道友”三字,越发肯定来者不善,道:“如此说来,陈道友是早就知道我了,这是在特意等我吗?不知陈兄有何贵干?”

    陈龙图没有否认,缓缓问道:“我听说齐道友与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关系不错?”

    齐玄素不怒反笑,露出一口在夜色中显得白森森的牙齿:“我与张副堂主的关系如何,与陈道友有关系吗?”

    陈龙图道:“没什么关系,只是久闻张副堂主的大名,早就想与她较量一番,可惜一直没什么机会……”

    齐玄素直接打断道:“张副堂主已经跻身天人,你不是对手。”

    陈龙图被齐玄素用话一堵,脸上顿时流露出几分不悦之色:“既然张副堂主不在,就由齐道友代张副堂主赐教一二,行不行啊?”

    齐玄素道:“正有此意,只是万象道宫禁止私斗……”

    陈龙图也直接打断道:“去巽园,那里可以动手。”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试刀

    正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

    齐玄素修炼“魔刀”后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毫无疑问,就是试刀,无奈这里是万象道宫,不是江湖绿林,齐玄素也只能压抑那股因为练刀而壮大的杀意。

    其实原本的“魔刀”有杀伐之意,却无如此重的杀意,更多应该是遵从本能直觉的疯狂,不过齐玄素学的魔刀是宁祖师改良后的“魔刀”,宁祖师号称“血刀”,其杀意之重可想而知,所以改良后的“魔刀”颇有些以毒攻毒的意思,以加重杀性的比重来抵消股部分狂性,将狂性转为杀性,从两者的转换拉扯之间争取一线清明,故而变成了如今杀性和魔性并重的局面。

    也不得不说宁祖师的匠心巧妙,如此一来,缺少极致的狂性,使得“魔刀”的第一重真意威力有所下降,却在无形中契合了“魔刀”第二重的止戈真意,从整体来说,“魔刀”的威力还是有所上升。

    这也是原版“魔刀”的缺陷之一,因为“魔刀”是随着宋政的成长由弱到强,被宋政不断改进完善。宋政并非刚开始就有天下之志,最早的时候他只是个小人物,在江湖中摸爬滚打,那时候的他与齐玄素区别不大,除了些许人上人的富贵念头,就是活下来,“魔刀”的第一重真意便是由此而生,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无惧生死的疯狂才能活下来,又有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之意,凡是挡路之人,都要杀,说起来颇有些幼稚,可就是那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心态,称呼“魔刀”也不算是污蔑。

    至于止戈真意,则是宋政登顶为一方豪强之后的心态转变,那时候的宋政考虑的不再是能否活下来,也不是什么杀出一条向上的通天坦途,而是要争夺天下,故而以杀止杀的真意由此而生,“魔刀”也开始蜕变,阴极阳生,否极泰来,竟是与堂堂正正、浩瀚博大的“天刀”有了几分殊途同归之意。

    只是宋政并无意将此门功法流传后世,或者说他还没有时间来考虑这些,自然也不会刻意修改第一重真意,这也造成了两重真意之间的部分割裂,若无相应的经历,很难体会到宋政那种从求取一线生机、神挡杀神到志在天下、以杀止戈的巨大转变,旁人去学,很可能卡在两道真意之间,这便是孙合悟为何说自创绝学才最适合自己。

    可宁祖师修改补充“魔刀”时,已经是花甲之龄,不仅修为高绝,也历经沧桑,目睹参与了整个平天下的过程,反而能从全局整体来看待“魔刀”,将自身绝学“血刀”融汇其中,修改第一重真意,减少两者之间的割裂落差,使得门槛降低。

    此举有利有弊,好处是只要能进入第二重真意,就是对上“天刀”,也有一战之力,而且更容易保持灵台清明。坏处是,在第一重真意的时候,威力有所下降,纵然保留神智,可杀心更重,难免多造杀孽。

    比如遇到可杀可不杀之人,原本可能会因为一念之仁放过不杀,杀性大增之后就会想也不想直接杀掉,却也不能说失去了理智。毕竟理智本身就是受情绪影响,只是取决于谁占上风,“太上忘情经”就是完全摒弃所有情绪的影响,追求极致的理智,而“魔刀”则是让各种情绪本能压过理智来主导自身,甚至将其不断放大,同样是一种极致。

    现在的齐玄素,言谈行止都无明显异常,甚至还会说些场面话,如何也不能说他没有理智。可如果熟悉齐玄素的人在此,就会明显感觉齐玄素有些不一样了,这便是“魔刀”带来的变化。

    齐玄素也感觉到了这股高涨的杀意,只能选择克制,只是堵不如疏,克制总是不如发泄。正好陈龙图主动寻衅,却是刚好撞在他的铳口上。

    万象道宫禁绝私斗,唯有巽园例外,而私斗的前提是双方都要同意,既然两人都同意比试一番,自然是符合规矩的。

    两人从艮园来到巽园,这里本就是一方演武场所,当初宁祖师和上官祖师就是在此地交手演武,就算如今改成了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的居处,仍旧保留了部分小校场,供寻常人交手过招已经是足够了。

    正值深夜,校场上自然是空无一人,两人选了一处不会影响到旁人酣眠的僻静校场,分据校场两侧。

    齐玄素从须弥物中取出“飞英”,表情平静,可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他握刀的那一刻,杀意就开始不断高涨,甚至盖过了狂性。

    一种莫名的冲动迫使他立刻杀了眼前之人。

    陈龙图也感受到了齐玄素的杀意,嘴角不由一翘。

    他原本还以为这个齐玄素是个人物,却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被他三言两语一激,就勃然动怒,想要杀人,竟是没有半点静气可言,格局如此狭小,如何能够成事?

    只是他不知道,这与格局无关,甚至与齐玄素的性情无关,而是“魔刀”将齐玄素的各种负面情绪不断放大甚至异化,尤其是在握刀之后,心怀利刃,则杀心自起,哪怕两人无冤无仇,也能凭空生出一股杀机。稍有不慎,便是面对至亲至爱之人,也能挥刀相向。

    齐玄素右手握刀,左手的食中二指并拢一处,缓缓地从清亮如水的狭窄刀身上抹过,映照出齐玄素的双眼。

    齐玄素这才惊觉,他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遍布血丝。

    陈龙图也取出了自己的兵刃,竟是一把大枪。

    一寸长一寸强,若是境界修为相当,气力不分轩轾,短刀可架不住大枪。

    陈龙图双眼打量着齐玄素,语气轻快地说道:“全真道的‘无极枪’,还请赐教。”

    齐玄素本想说几句不卑不亢的场面话,可刚刚开口却成了颇有嘲讽意味的嘿然一声:“‘无极枪’?我见张副堂主耍过,却是不如她的‘慈航普度剑典’。”

    陈龙图淡淡笑道:“用来与张副堂主一争短长,兴许是有所不足。可用来杀你,却是绰绰有余。”

    齐玄素心知自己已然有些失控,决定不再多言,只是挽出一个刀花。

    陈龙图一步踏出,如缩地成寸,瞬间便跨越大半个校场,冲至齐玄素身前丈余处,手中大枪朝着齐玄素的胸口扎来。

    齐玄素向后一错,堪堪躲过了这一枪,却并未第一时间出刀。

    陈龙图不愧是名中有一个“龙”字,当真是枪出如龙,后续出枪不停,凛冽枪风震得周围树木摇晃不止,无数树叶簌簌落下,气势委实逼人。

    仔细看去,还会发现枪尖位置有一个细小的旋涡,暗藏螺旋劲力,若是陷入其中,轻则不由自主,被枪尖左右,重则直接兵刃脱手。

    齐玄素仍旧左躲右闪,并不还手。

    陈龙图出枪不停,嘿然道:“齐道友,就只会躲吗?张副堂主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人?”

    齐玄素双眼中的血色越来越多,仔细看去,他手中的“飞英”正在微微颤动着,似是在挣扎不定。

    又是十余招之后,陈龙图仍旧是没能伤到齐玄素分毫,再无先前的玩世不恭,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齐玄素竟是每次都能堪堪躲过他的大枪。若是一次,那是运气好,可次次如此,岂不是说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

    这正是“魔刀”的玄妙所在,“天刀”是通过天算来推算种种可能,仿若未卜先知,然后提前做出应对。“魔刀”却是通过本能的反应和直觉对敌,省却了思考的过程,最大限度增加反应速度,乍一看去,反应快到不像是临时反应,倒像是早有预料,完全两个极端,最终呈现的结果却又殊途同归。

    狂风骤雨不能持久,陈龙图又连攻十余枪之后,终于不可避免地陷入到颓势之中。就在此时,齐玄素身形暴起,一刀直攻陈龙图的破绽所在。

    如果说“天刀”是看破、推算出了破绽。那么“魔刀”则是嗅到、感觉到了破绽,与凭借感觉躲开进攻是一样的道理。

    陈龙图立时感觉到了莫大的危机,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大枪舞动密不透风,方圆十丈内,枪风如同龙卷。

    齐玄素却是无惧凛冽气劲,疯狂出刀不停。

    每一刀都是直指陈龙图枪法中的破绽所在,让陈龙图顾此失彼。

    陈龙图也曾想过以攻代守,可他却发现齐玄素毫不在意。

    或者说,并非齐玄素不在意,哪有人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呢?而是“魔刀”不在意,正如人不会在意手中兵刃是否折断,那么以刀驭人,刀又怎么会在意用刀之人的生死呢?

    比武分胜负与搏杀分生死是截然不同。

    此时的齐玄素俨然是要分出个生死。

    若是境界相当,技巧也没有实质差距,那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两人以伤换伤,陈龙图捅了齐玄素一枪,被齐玄素还了三刀,胆气顿失,只能一味防守,可齐玄素整个人却如鬼魅一般,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变化无踪。

    随着齐玄素出刀不停,陈龙图只觉得四面八方有无数利刃刀气袭来,让他躲无可躲,防无可防。

    惧极生怒,陈龙图在最后关头猛地扫出一枪。

    “无极枪”与其他枪法不同,其核心精义在于画弧为圆,而不是枪挑一线。

    胜负只在一瞬间,齐玄素任由陈龙图的大枪扫断自己的小腿,可“飞英”却是刺入了陈龙图的喉咙之中。

    陈龙图嘴中不断涌出鲜血,已经说不出话来。

    大枪落地。

    齐玄素正要顺势割下此人的脑袋,结果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掌,按住了齐玄素的手腕。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亲戚

    这只手掌并不大,最起码要比齐玄素的手掌小上几分,显然是个女子。也不老,没有细微的皱纹,也可以排除万象道宫内诸位上了年纪的真人。

    哪个女子能够轻描淡写地按住狂性大发之下的齐玄素?

    齐玄素猛地扭头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双漠然无情的眼睛,与齐玄素充满杀意和狂性的双眼形成了鲜明对比。

    姚裴。

    道门三大俊彦中排名第二,仅次于李长歌,还要高出张月鹿。

    齐玄素猛地挣扎了一下,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真气奔涌而出。

    可姚裴的手掌就仿佛钢铁铸成一般,纹丝不动,武夫体魄的劲力也好,散人的真气也好,就好似清风拂山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天人毕竟是天人,不是先天之人可以轻易撼动的。

    更何况姚裴作为全真道倾力培养的年轻才俊,也不是什么寻常天人,所以她才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齐玄素身旁,轻描淡写地按住齐玄素的手腕。

    片刻后,齐玄素双眼中的血丝渐渐退去,恢复了几分清明。

    “清醒了?”姚裴这才松开手,转而俯身查看陈龙图的伤势。

    齐玄素低头朝手腕望去,只见五个清晰的指印迟迟不曾消退——姚裴几乎要把他的骨头都捏碎了。

    齐玄素收起“飞英”,活动了下手腕,双手捂脸,就像一场好睡之后还未彻底清醒。

    另一边,姚裴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已经帮陈龙图止血,毕竟是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就算喉管破裂,鲜血倒灌,也算不上致死伤势。不过被人砍了脑袋,还是要死,这也是姚裴最后出手阻止的原因。

    姚裴确定陈龙图性命无忧后,随手合上他的双眼,让他沉沉睡去。

    做完这些之后,姚裴站起身来,望向齐玄素:“你学了‘魔刀’?那你知道‘魔刀’失控后在万象道宫公然杀人是什么下场吗?自毁前途,没人能救你,甚至包括家师东华真人,至多是保你一条性命,到时候你就只有叛出道门加入隐秘结社这一条路可走了。”

    “太上忘情经”只是让人没了各种情绪,却不影响理智,甚至没了各种情绪的干扰之后,反而使得思维更为清晰敏锐,仿佛贤者一般。所以姚裴只是有些古怪,并不是疯子。

    这会儿的工夫,齐玄素已经初步清醒过来,轻声道:“多谢了。”

    “我不要你谢我,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姚裴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齐玄素立时明了:“你是想问,我和姚坊主有什么关系?”

    姚裴道:“你尽可放心,我身上没有留声符一类的物事,也不会拿着此事要挟于你,我还不至于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对付你。”

    齐玄素仍旧是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姚坊主姓姚,姚道友也行姚,你们二位又是什么关系?”

    姚裴的语气仍是没有半点起伏:“作为诚意,我可以回答你。七宝坊的姚坊主的确是我的家族长辈,不过我也要提前声明,关于这位姚坊主的许多事情,我都是从家族长辈的口中听来,并非我亲眼所见,也并非我亲自经历。”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道:“洗耳恭听,若是姚道友果真有诚意,那我自当如实告知。”他格外咬重了“果真”二字。

    姚裴没有计较齐玄素言语中的那点文字把戏,不疾不徐道:“我们姚家的祖先是曾经追随并辅佐玄圣中兴道门的大真人,姚家纵然比不得张、李二家,却也不逊色于裴、陆、颜、沈等家族,姑且算是一个世家,本代地师便是出身自我们姚家,高出我两辈,即祖辈,不过地师也如天师一般,没有道侣,没有子女,所以我并非地师的嫡亲孙女,我的祖父只是一位参知真人,等了一辈子的平章大真人,还是抱憾而终。不过我的曾祖倒是做到了平章大真人”

    齐玄素对于姚裴的显赫出身并不意外,而且一句“只是一位参知真人”也很能说明问题,不是随便哪个世家都能如此轻描淡写地看待参知真人之位。

    至于岁数上的差距,也在情理之中。道门中人因为寿命很长,所以一般成婚生子较晚,就算不考虑大家族中的夸张辈分,正常传承的三代人之间也经常年龄相差极大,甚至相当于普通百姓的五六代人。张家就是如此,张月鹿是天师的孙辈,可是以年龄而言,天师足够做她的曾祖甚至是高祖了。

    当然,比起李长歌与国师同辈就都不算什么了,这也是道门内另有一套辈分资历的缘故,以师承和进入道门的时间早晚和长短为准,并且有关于关门弟子岁数的明文规定,想要搞代师收徒那一套,更是要专门申请,就是为了防止这种辈分和年龄的错位,这也使得国师从道门那边来算,与玄圣隔了五代人,可从李家的辈分上来说,他其实是玄圣的孙辈。

    至于一辈人的具体范围,较为模糊,没有明文规定。一般而言,最起码要比自己年长二十岁以上才算高出一辈,比自己年长五十岁以上,才算是高出两辈。慈航真人、东华真人等人都在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所以对于齐玄素而言,只是父辈人物,而平章大真人们普遍年过八十,便是祖父辈人物。

    亲缘关系也在此列。换而言之,李长歌正式进入道门体系之后,哪怕李天贞在家中比他低上两辈,可在道门内,两人是平辈的。哪怕他是国师李长庚的同辈兄弟,可在道门内,他就是国师的孙辈。

    至于私下里如何去论,就不在这个范畴之内了。

    姚裴继续说道:“想必你应该知道,李家向来有收义子义女的传统,比如天罡堂的副堂主李命煌就是李家的义子,甚至有人说李家就是一个披着家族外衣的宗门。不可否认,这是李家之所以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故而我们姚家也曾效仿过李家的行为。”

    “据说,我的曾祖曾经从外面抱回一个被人遗弃的女婴,曾祖见那女婴根骨上佳,便想要收为义女,那时候,我的曾祖已经是九十高龄,我的祖父也是不惑之年,于是祖父想把这个女婴认在自己的名下,可不知什么原因,曾祖拒绝了祖父的请求,反而是认为了义女,于是我的祖父便多了一个妹妹,也就是我的姑祖母。”

    姚裴盯着齐玄素:“这位姑祖母在我祖父那一辈年龄最小,排行第七。”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玄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姓姚,行七,就差指名道姓了。

    至于七娘为何与裴小楼等人平辈论交,还是那句话,家族的辈分不等于道门的辈分。从道门辈分上来说,李长歌这位李家小祖宗还是清微真人的晚辈。可齐玄素又不知该说什么,毕竟七娘一口一个“为娘”喊着,把他当干儿子看,他总不能对姚裴说:“姚道友,我是七娘的义子,从你们姚家的辈分来说,你应该叫我表叔。当然,我们各论各的,你叫我表叔,我还是叫你姚道友。”

    就算姚裴修炼“太上忘情经”,情绪淡化,也难保不会跟他动手。要是不小心破功,按照张月鹿的说法,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当场身死,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姚家还不跟他拼命?

    齐玄素轻咳一声,眼神飘忽。

    姚裴却定定地望着他:“齐道友,还觉得我诚意不够?也罢,我就再说一些,这些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还望齐道友能够守口如瓶。若是再有旁人知道,休怪我不顾青霄道友的脸面。”

    说罢,姚裴又接着说道:“家父其实与这位姑祖母的年纪相差不大,这也是当初祖父为何想要替曾祖收下义女的缘故。就在家父迎娶家母的那一年,这位姑祖母不告而别,从此不知所踪。”

    齐玄素心里一沉,暗暗叫苦道:“七娘啊,七娘啊,你该不会年轻时还跟姚裴的亲爹有过一段往事吧?那我这个表叔岂不降了一辈?不过话说回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没有血缘,倒也说得过去。眼看着心上人迎娶了裴家千金,悲愤交加,心想自己一介孤女,偌大的姚家已无容身之地,又恰逢年少轻狂的岁数,干脆离家出走……”

    姚裴盯着齐玄素,看他神色古怪,大概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古井无波的语气终于有了些许波澜,猛地打断齐玄素的胡乱猜想:“家父对七姑祖母向来是恭敬有加,绝无半分不敬。”

    齐玄素被人当面戳破心中猜测,甚是尴尬:“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姚裴稍稍平复了心情,又道:“其实这位七姑祖母早就有过想要离开姚家的想法,只是被地师拦住了,后来不知为何,地师对其放任自流,不再管她,其他人碍于辈分,更不好管,她便趁着家父大婚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封书信,却没说自己要去哪。”

    “再到后来,江湖上中出现了一位姚坊主,我们就觉得像她,经过多方打听验证之后,终于确定了这位姚坊主的身份,正是出走的七姑祖母。家中长辈将此事上报给了地师,地师却好似早就知道,只说随她去吧,再加上这位姚坊主很少露面,我们便不再纠结此事。只是没有想到,金陵府大劫,姚坊主竟然现身于金陵府城中,还与‘天廷’的大道首吴光璧争夺‘玄玉’。”

    “至于此事最大的受益之人,据我所知,正是齐道友。所以我才要问齐道友,你与姚坊主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不是妄图自欺欺人的青霄道友,还望齐道友能如实回答。”

    齐玄素在姚裴的目光逼视之下,也是狡辩不得了,心想:“七娘与全真道、裴家关系密切,做不得假,姚、裴两家又是姻亲,由此看来,姚裴的话有八成可信度。若是把七娘的身份抖搂出来,姚家也难逃干系,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和姚家是同乘一船,倒是不怕暴露身份。再者说了,七娘一口一个为娘,借着这个名义从我手里拿钱,我也不能只吃亏,索性跟姚家认门亲戚。”

    于是齐玄素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姚坊主是我的义母。”

第一百三十六章 根由

    一轮明月高悬,将天地照得一片银白。

    月下一对男女对视。

    没有什么含情脉脉,只有一种无言的尴尬。

    姚裴定定地望着齐玄素,似乎想要从齐玄素的脸上找出胡说八道的证据,在姚裴确定齐玄素没有开玩笑之后,脸色又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本以为齐玄素会是七娘的下属,却没想到得到了这么一个答案。

    可转念一想,七娘辈分高,可年龄上确实不算老,收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义子,也说得过去。

    姚裴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原来是这样。”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本不想说的。”

    姚裴又道:“虽说有这重关系,但你我身为道门弟子,却是不好太过亲近,免得落入有心人眼中,也不宜将七娘的身份公之于众。”

    齐玄素点头道:“正应如此。”

    姚裴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图穷匕见道:“那我还是称呼你齐道友,你也还是称呼我姚道友。”

    齐玄素这才明白姚裴的用意,看来姚裴的“太上忘情经”还没到彻底没了烟火气的地步,不想称呼齐玄素一声“叔叔”。更深层次的原因大概是她身后的姚家,毕竟七娘离开姚家肯定是有缘由的,两者之间也许有什么恩怨,而且从姚裴的话语来看,在这件事上,姚家内部的态度和意见并不统一,偏偏能一言而定的地师又态度模糊。

    姚裴见齐玄素不曾反对,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说道:“七姑祖母最近还好吗?”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齐玄素立时想起他最后一次与七娘见面的场景,“卸任了七宝坊的轮值坊主之后,做一些小买卖。”

    “小买卖?”姚裴问道,“多小?”

    齐玄素估算道:“一笔买卖几千太平钱吧,不过积土成山,一年下来怎么也能有几十万太平钱的进账。不过她不缺钱,花销也小,就拿赚钱是当乐趣。”

    继而齐玄素又想到自己的积蓄被七娘掠之一空,不由感叹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姚裴闻言后,沉默良久。

    就算姚家不如李家豪富,也不会太把几十万太平钱放在眼中,姚裴身为姚家的核心成员,从不会像齐玄素这般为了太平钱发愁,自然不能体会到赚钱又不花钱有什么乐趣。

    齐玄素转而望向沉睡不醒的陈龙图,问道:“姚道友,此人是什么来头?”

    姚裴道:“虽然青霄道友不好相处,但身份摆在那里,仰慕之人也不在少数。至于如何引起青霄道友的注意,各有手段,如李天贞那般以势压人者有之,如陈龙图这般另辟蹊径者亦是有之。齐道友也许要说,怎么没人来招惹我,原因很简单,我很少离开家门,若论名气,是远远不如青霄道友的,许多人连我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有人来仰慕我呢?”

    齐玄素默了一会儿,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姚道友会读心?”

    “我不会读心,只是会简单推算、猜测齐道友的心中所想。”姚裴如实答道,“每个人都有许多微小表情,通常一闪而过,很难察觉,不过我可以通过‘天算’来捕捉此类微小表情。比如说,齐道友打算说谎时,就会注视我的眼睛,以使我相信或者观察我是否相信。再比如,惊讶的表情超过两个刹那,也就是西方的一秒时间,那就可能是假装的惊讶。”

    齐玄素这次是真惊讶了。

    姚裴继续说道:“我通过这些微小表情来判断齐道友的情绪变化,再结合这种情绪变化和我们的谈话内容来推测齐道友心中所想。”

    齐玄素忽然觉得,“天刀”的确比“魔刀”好多了,难怪“天刀”是玄门正道之法,不过“天刀”又要辅以“太上忘情经”才能发挥全部威力,实在麻烦。

    姚裴再次推测出了齐玄素的想法,以没有感情起伏的语气安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魔刀’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直觉惊人,总能提前察知危险,就如金风未动蝉先觉。”

    齐玄素双手揉了揉脸,似是想要抹去所有的微小表情。

    “齐道友可以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可那只是控制大表情罢了,微小表情不在此列,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只有不断训练之后,才能进行控制。”姚裴直接帮齐玄素解惑道,“不过到了武夫的千变万化境界之后就没有此等困扰了,盖因此境界的武夫能控制每一寸血肉肌肤,别说是控制表情,就是变化体型相貌也不是什么难事,故名千变万化。”

    齐玄素一再被姚裴猜出心中所想,颇感尴尬,赶忙转回了本来话题:“如此说来,陈龙图是为了青霄而来。”

    姚裴道:“其实根由还在齐道友的身上。”

    “怎么在我的身上?此话怎讲?”齐玄素诧异道。

    姚裴一针见血道:“齐道友,你试想如果是李长歌、李天贞在你的位置上,陈龙图还敢这样蛮干吗?”

    齐玄素顿时默然。

    姚裴道:“据我所知,青霄道友将李天贞赶出玉京之后,震慑了好些宵小,这类事情已经很少了,毕竟谁也不觉得自己能跟李天贞掰一掰手腕,既然李天贞都铩羽而归,那么他们也没什么希望,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可你不一样,你知道你能胜过陈龙图,陈龙图却不知道。归根究底,你成名的时间太短了,根基太浅,许多人不知道你的厉害。在他们看来,就连你这样一个无名小卒都能得到青霄道友的青眼,可见青霄道友还是挺好相处的,李天贞之所以被拒,大约是因为张李之争的缘故,他们自然觉得自己能将你取而代之。”

    “可以预见,这不是最后一次,还会有许多人陆续来找你的麻烦,有些人是为了青霄道友而来,有些人则是想要借机向李天贞示好,毕竟李天贞在青霄道友这里丢了面子。此事有利有弊,弊端就不需要我多说了,好处是等你把这些人都一一解决了之后,你的名声也就传开了,道门中大约都会知道有齐玄素这么一号人物。”

    齐玄素听完之后,感慨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同时他又不得不感叹姚家的消息之灵通,姚裴说自己很少出门,可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这显然与她背后的姚家脱不开干系。

    这也是张月鹿最吃亏的地方,李长歌和姚裴都能最大程度得到家族的助力,张月鹿因为出身小宗的缘故,几乎没有得到家族的实质助力,否则澹台琼也不会考虑联姻了。在师承方面,张月鹿也不是一开始就被定为慈航真人的传人,从她没有去过普陀岛就可见一斑。

    说句不那么好听的话,李家和姚家会把自家核心子弟安排在对头的眼皮子底下吗?舍得让李长歌和姚裴去江南以身犯险吗?可张月鹿就没有这般待遇,先是去了太平道掌权的北辰堂,后又被派到江南道府查案,几乎和送死差不多。若不是最后关头,慈航真人实在是不忍看着这个弟子死于非命,主动出手相助,张月鹿真就要死在江南,也就没有今天了。

    不过福祸相依,张月鹿在江南大案的表现得到了地师的赏识,被破格提拔,这才调到了天罡堂做副堂主,终于不必担心被上司坑害。

    若说张月鹿对此毫不在意,那是骗人,否则她不会考虑加入全真道,不仅仅是一个逼婚的原因那么简单。一边是有知遇之恩的地师,一边是对自己不管不问的家族,很难选吗?大约是看出了张月鹿的心态,慈航真人借着这个由头将张月鹿定为传人,以师徒情分留下了张月鹿。

    这倒不是天师一个人的原因,堂堂天师没那么小心眼,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么大的一家子人,都盯着天师的位置,他若是过于关心张月鹿,难免会让许多人觉得天师有意将张月鹿定为继承人,他们不会服气天师的尊位落到小宗旁支的手中,只怕自家人就开始给张月鹿使绊子,导致家族内斗。

    若说以天师的威权,也没什么压不住的,不过人是有感情的,都是自家子孙,很难痛下狠手,所有天师的态度就难免模糊,不会打压张月鹿,也不会格外关照,对于地师的越界之举,更不反对,颇有些顺其自然的意思。

    若是张月鹿就此沉寂,天师大约只能一声叹息,可若是张月鹿靠着自己的本事成功出头,那他就可以顺势而为,届时张家的老小们也说不出什么,谁让你们不争气呢。

    至于李家和姚家为何没有这种顾虑,不是地师和国师的手段更高明,而是李长歌和姚裴名分早定,本就是大宗出身,而李长歌的辈分更是吓人。

    齐玄素来到陈龙图身旁,很不客气地踢了一脚:“他怎么办?”

    陈龙图没有半点反应。

    姚裴淡淡道:“就让他睡吧,睡不够十二个时辰,他是不会醒的。”

    齐玄素点头道:“如此就好。”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七月

    次日一早,齐玄素来到了位于坎园的课堂所在,刚好遇到了抱着一堆书本的教习宁雨晴。

    “怎么这几天都没见你的人影?”宁雨晴主动问道。

    “这几天跟在孙老真人身边,受益良多。”齐玄素立刻拿孙合悟当挡箭牌。

    “原来是孙老给你开了小灶,能入孙老法眼之人,却是不多。”宁雨晴笑道。

    说话间,就见孤身一人的姚裴朝这边走来,自带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宁雨晴还有其他事情,不再跟齐玄素多言,告别离去。

    姚裴却是没看到齐玄素一般,不打招呼,没有眼神交流,与齐玄素擦肩而过,径直走入了课堂之中,任谁也看不出两人还能攀上亲戚。

    齐玄素也进了课堂。

    此时课堂里已经坐了几人,正在闲谈。

    这些四品祭酒道士来自各地,有的从未接受过正规培训,一路摸爬滚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比齐玄素还要野道士。有的就是花圃道士,甚至连邪教妖人的面都没见过,更不曾亲手杀人,差距极大。

    齐玄素来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桌上早已摆好了相应的书本,甚至不必他们亲自去领。齐玄素拿起一本,快速翻看了目录,发现都是些枯燥的理论内容,宏观上阐述道门治理天下的理念,细节上讲解处理各种事务的思路和方法,不愧是高品道士的课程,与他过去在下宫学的东西截然不同。

    过了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后,愿意上课之人陆续到齐,只是坐满了三分之二的位置,还有好些空着的位置,看来如齐玄素这般因为各种情况不上课之人也是大有人在。然后宁雨晴踩着钟声步入了课堂,她并非授课教习,而是来作课程安排的。

    宁雨晴也不废话,直接道:“自今日起,开始为期七日的真人授课。二十一日,孙辅理讲‘论高品道士自身修养’;二十二日,宁辅理做有关金阙上半年决议之汇总;二十三日,张辅理讲凤麟洲贸易往来概要;二十四日,姚辅理讲有关西域战事总结与草原未来局势之展望;二十五日,周辅理讲西大陆诸国以及圣廷通史;二十六日,徐辅理讲三教百家之墨家后学;二十七日,本该由掌宫大真人亲自授课,只是掌宫大真人仍在金阙,归期未定,所以具体题目也没有定下,到时候视情况而定。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课程都已经定好,若无重要原因,不会随意更改,询问意见也就是走个过场,众人自是没有什么意见。

    宁雨晴点了点头,继续道:“希望诸位能够认真准备,以便在诸位辅理授课的时候,提出一些关键且有质量的问题,请辅理真人们解答。同时,若是有什么课程以外的其他问题,也可以找我。”

    说罢,宁雨晴没有久留,转身离开了课堂。过不多时,孙合悟便走了进来,今天是六月二十一,由他打头阵,主讲“论高品道士的自身修养”。

    做事先做人,把这门课程放在首位也是合情合理。只是到底能发挥多少作用,那就只有听课之人自己知道了。

    齐玄素取出相应的课本,开始认真听课。

    接下来的几天,齐玄素保持着十分规律的生活,白天听课,处理些日常琐事,前半夜就是专心练刀,后半夜休息。

    齐玄素也想过联系七娘或者张月鹿,却发现万象道宫的隔绝内外不是说说而已,开启阵法之后,竟是也阻隔了“子母符”,只有部分永续“讯符阵”还能与外界交流,齐玄素也只好作罢。

    在此期间,姚裴如她自己所说那般,没再跟齐玄素有什么交集,就好似并不相识一般,齐玄素自然也不会主动往上凑,且不说张月鹿不许他沾花惹草,就算没有这一层原因,齐玄素也不是那种贪慕别人权势之人。

    至于宁雨晴,倒是邀请齐玄素吃了顿家常饭,齐玄素本想拒绝,不过还有宁凌云的面子,齐玄素也只好赴宴。

    齐玄素这才发现,他第一天去拜访孙合悟时,见到的那个正在用射日长铳打靶的女子就是宁雨晴,只是宁雨晴平日里都是一身道士正装,也不戴墨镜草帽,直到今日换了家常便服,齐玄素才算是认出来。

    这顿家常便饭吃得波澜不惊,宁凌云只是问了些家常琐事,诸如在万象道宫是否习惯,最近在看什么书等等,至于齐玄素与裴家张家的关系,只字未提。

    齐玄素也从宁雨晴口中得知了玉京的一些变化,宁凌阁就任了祠祭堂的掌堂真人。

    还有就是论道演武的事情,张月鹿论道胜了儒门的秦凌阁,不过其略微出格的言论也在道门内部引起了许多争议讨论,许多人批判张月鹿是破坏道儒关系,伤害儒门的感情,虽然无法以此给张月鹿定罪,但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冲淡了张月鹿晋升三品幽逸道士的光芒。毫无疑问,有人在幕后推手,有意针对张月鹿。

    再有就是李长歌出人意料地现身于第二天的演武,在张月鹿、姚裴先后跻身天人的情况下,所有人都认为李长歌同样跻身天人,甚至清平会给出的如意榜已经移除了李长歌。可结果却是李长歌并没有跻身天人,仍旧停留在归真阶段。这也可以解释李长歌为何没有出现在万象道宫参加上宫进修。

    在演武之中,李长歌亲自出手,以一人之力尽败儒门和佛门的各路年轻高手,帮助道门赢下了这次的演武,几乎是重现当年的东皇风采。更让人赞叹的是,李长歌在交手中展现了炼气士、方士、武夫、巫祝等传承的神异,竟是将五大传承集合于一身。

    在李家的造势之下,李长歌借着此次演武声名大振,几乎盖过张月鹿的风头,诸如“年青一代第一人”、“盛名之下无虚士”、“东皇遗风”、“不愧是玄圣后人”之类的赞誉声音不绝于耳。

    俨然是要为李长歌造势。

    这也不是无所谓的举动,在推举大掌教的时候,除了三道的互相角力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中立之人,他们大多都是墙头草,风往哪吹,便往哪倒。简单来说,有大掌教的时候,他们就唯大掌教之命是从,却又不属于大掌教所在的道统,被认为是独立于三道之外的大掌教一脉。没有大掌教的时候,谁的声势大,他们就帮谁,这就是造势和互相攻击抹黑的意义所在。

    抹黑张月鹿,给李长歌造势,双管齐下,效果立竿见影。

    既然造势,那就不能临时抱佛脚,不能等到李长歌要争夺大掌教了才想起造势,那就为时已晚。声势不是一天造成的,而是持续不断地润物细无声,自然要提前布局,时不时让李长歌出现在天下人的视野之中,有各种消息传出。久而久之,再说起大掌教人选,自然而然地就会联想到李长歌,一切都顺理成章。

    再有就是,李长歌在结束演武后,便直接跻身了天人,以此表明他随时可以跻身天人,只在于他想不想而已。然后就被晋升四品祭酒道士,将会参加来年的上宫进修。

    正是有得有失,李长歌既然要抓住三教大会的机遇,就要错过今年最后一次上宫进修,慢上一步。姚裴刚好是反过来,主动放弃了论道,除了快上一步,也多少有些主动避开李长歌的意思,毕竟三教大会只能有一个出风头的人。

    转眼来到了七月份。

    在这段时间里,齐玄素仿佛又回到了一步之遥的下宫,找回了当年的感觉,每天重复着差不多的事情,规律又安逸,没有那么多的危险和未知。

    至于收获,自然是有的。

    打个比方,齐玄素过去学的都是小兵的本事,如何使用火器弓弩,如何操船骑马,不必考虑为什么做,只需要听令行事。现在他开始接触领兵的本事,学着从全局考虑。

    这让齐玄素生出许多感触,回头再看他经历的一系列事件,许多原本想不通的事情,或者要经张月鹿、七娘提醒后才能想通的事情都有了全新的认识。

    从天罡堂设立摇光司开始,到昆仑山口、遗山城、措温布的变故,再到紫仙山、江陵府、金陵府的二次江南大案,一直到这次的三教大会,这些事情看似毫不相干,实则都是围绕着同一个目标,从未变过。

    涉及到这个目标的所有人就像一颗颗棋子,连接成黑白两条大龙,在棋盘上相互绞杀,金陵府等地就像棋盘边角,玉京则是中腹,不断有人被提子,也不断有新的落子。甚至在棋盘外的棋笥中还有许多未曾入场的棋子。

    这盘棋远未到收官的时候,还要持续很久。

    想要取胜,就不能过于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必然放眼全局,自然就会有一部分人成了棋手为求取胜而不得不牺牲掉的弃子。

    齐玄素已经陷入到这个巨大的旋涡之中,无法脱身。

    齐玄素不希望自己成为弃子。

    他也忽然明白了张月鹿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愿我们在抵达旅途的末端时,都不会后悔。”

    进得局中,再无回头路。

第一百三十八章 紫霄宫之令

    艮园总共有九十九八十一座藏书楼,每九座藏书楼围成一个圆,九个圆套在一起,大圆套着小圆,所以越是靠外的藏书楼,其两两之间的距离也就越大,甚至从正面去看,根本看不出藏书楼是围绕成圆,必须从高空俯瞰才行,而越是靠里的藏书楼,其间隔也就越小。

    齐玄素所在的藏书楼无疑是地处最里面的位置,所以这九座藏书楼几乎是紧挨着,两两之间只剩下一条小巷的距离,总共九条,而这些楼与楼之间的小巷又被以肉眼可见的法术封住,让齐玄素忍不住好奇,在九个圆的正中心到底有什么?只可惜藏书楼内部别有洞天,根本不曾开窗,齐玄素也不可能从藏书楼里面看到后面。

    这一日,齐玄素如往常一般,结束了例行的练刀,走出石室后刚好遇到了同样在楼内读书的孙合悟,两人一起出了藏书楼。

    “孙真人。”齐玄素唤了一声老人,伸手指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条小巷,只见小巷的入口位置有一道仿佛由黑白二色光华凝聚而成的结晶状半透明墙壁,齐玄素曾经尝试靠近,上面会浮现出阴阳双鱼搭配八卦的道门标记。除此之外,八十一座藏书楼本身就是一座阵中阵,禁绝此范围内的一切传送、飞掠的手段。

    齐玄素问道:“此地为何会设有阵法阻隔?”

    孙合悟随之望去,迟疑了一下,反问道:“你是想问九座藏书楼后面的艮园正中位置有什么?”

    齐玄素点了点头。

    孙合悟叹了口气:“那里本来还有一座孤立的藏书楼,独立于八十一座藏书楼之外,名为‘天水一心楼’,是儒门在万象学宫时期所建,其中藏书皆是孤本、善本,而且还是不能流传于外的百家学说,有道家、兵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名家、法家,更有儒门生死大敌的墨家学说,都是被儒门先贤们搜罗而来,藏于其中。”

    “过去的时候,学宫中的学子们是万万不能踏足半步,就算是祭酒,也要得了许可之后才能进入其中。书楼中的规矩更是严格,没有大祭酒的允许,不许带走,不许抄录,就连观看的时间也有限制,而且藏书都被儒门下了禁制,未经许可,无法将书从书架下取下。”

    “后来道门将万象学宫改建为万象道宫,兴建上宫,直接将这座藏书楼从下宫挪到了艮园之中,又做了许多改进,在此楼中开设了阵法,连通了玉京的道藏司相通。并且以这座‘天水一心楼’为中心,兴建了后来的八十一座藏书楼,形成拱卫之势。”

    说到这里,孙合悟叹了口气,颇为惋惜道:“”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道宫这边不仅封闭了这座藏书楼,甚至将通往这座藏书楼的所有道路也一并封锁了,除了掌宫大真人之外,所有人都不得入内。因为事出仓促,‘天水一心楼’里的藏书也未能转移出来,可惜,可惜。”

    齐玄素问出了整件事的关键所在:“道宫为什么要封锁‘天水一心楼’?”

    “因为这是紫霄宫的命令,道宫也必须服从。”既然开了头,孙合悟也不再藏着掖着。

    齐玄素怔了一下。

    因为对他来说,紫霄宫竟是有些陌生。自他回归道门以来,都是金阙下了什么命令,或是金阙做出什么决定,以至于道门的另外一个核心已经沉寂很久了。

    用西大陆的视角来看,东大陆是二元制结构,意思是有两个权力核心,互相制约,互相协作,又在一定程度上互相对立。即政教一体的儒门大魏王朝覆灭之后,政与教分开,统治东大陆的除了信奉道门的大玄朝廷之外,还有直接代表了人间信仰的道门,存在着第二个皇帝——道门大掌教。在六代大掌教之前的绝大部分时候,道门甚至要凌驾于朝廷之上。

    而在道门内部,同样也是二元制,即拥有两个中心:紫霄宫和金阙。

    在名义上,金阙是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以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主干,再加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不定数的平章大真人,不过金阙的最高统治者则是大掌教。

    按照道理来说,紫霄宫只是众多道宫之首,地位不能与金阙相提并论,不过紫霄宫的特殊之处在于其由大掌教亲自掌管。如此一来便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局面,紫霄宫由大掌教亲自领导,金阙也是由大掌教亲自领导,在某种意义上,两者是齐平的,就像大掌教的左右两手。

    最早的时候,尤其是玄圣时代,紫霄宫只是大掌教和掌教夫人的居处、书房,其中的辅理也并无明确实权,不过因为玄圣的巨大威望,紫霄宫作为近臣,能够知悉玄圣想法和意向,故而在这段时间里地位极高,哪怕是参知真人也不敢小觑,甚至要恭敬讨好。

    待到玄圣离世之后,紫霄宫的地位有所下降,与普通道宫无异。不过三道纷争加剧,大掌教的权力受到金阙的限制,许多大事需要经过金阙商议,若是诸位大真人们与大掌教意见发生矛盾,大掌教也不得不收回成命。二代大掌教在位末期为了集权,开始选拔亲信心腹进入紫霄宫担任辅理,秉承大掌教的意旨起草诏令、撰述谕旨,以此削弱金阙的权权力将金阙的某些职能移归紫霄宫,使得紫霄宫权势日祟,虽然还未恢复到玄圣时代的地位,但也成为实质上的道宫之首。

    此后的历代大掌教都不断加强紫霄宫的权柄,到了五代大掌教在位时,道门对佛门用兵,五代大掌教认为金阙程序过于繁琐,于是指派一位平章大真人和八位参知真人进入紫霄宫兼任辅理,而这九人同时还身兼九堂掌堂真人的职位,故而当时的众多决策皆是出自紫霄宫,使得紫霄宫的权势达到巅峰,被提高了“平章天下重事”的地位,在辅理之下又增设十八位副辅理。

    因为紫霄宫完全置于大掌教的直接掌握之下,等于大掌教的私人秘书处,其崇高地位和巨大权力皆是来自于大掌教,无法像金阙那样反对大掌教,所以很容易就能绕过金阙,这也是所谓大掌教一脉的由来。

    在一般情况下,金阙很难否定紫霄宫的各种命令。

    按照玄圣定下的规矩,金阙是为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不仅可以推举大掌教,而且举行大议之后,只要超过九成的金阙成员同意,甚至可以强行废黜大掌教。

    另外,玄圣还定下规矩,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辅佐大掌教,四人联手执掌道门,如果四人之间的意见产生分歧,除非三位掌教大真人全部反对,否则以大掌教为主。换而言之,只要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意见一致,就可以否决大掌教的命令,大掌教必须要得到一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支持,才能彻底贯彻自己的意志。

    不过考虑到大掌教几乎是必然得到自己出身派系的那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支持,所以玄圣又增设了一条,大掌教的重大命令必须经过金阙,只要金阙的反对人数超过二十四,那么就可以否决大掌教的命令。

    玄圣通过限制大掌教的部分权力,来防范某个派系因为大掌教而打破道门内部平衡。除了玄圣在位时,其余五代大掌教上位之后,另外两大派系都会迅速结盟,通过人数来制衡大掌教的一派。

    当然,若非涉及到根本利益,另外两派也不会为了反对而反对,更多时候还是选择听从大掌教的号令。关键在于,两大派系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大多数时候只能在否决上面达成一致,而无法统一意见提出自己的政令,便处于防守的位置。

    除此之外,虽然大掌教无法废黜参知真人的身份,必须通过金阙才能废黜参知真人或者平章大真人,但九堂和地方道府的人事任免之权还是掌握在大掌教手中。

    只是玄圣仍旧低估了后人们钻空子的本事。历代大掌教就是以大掌教的人事任免之权让九堂之主兼任紫霄宫辅理的职位,然后以紫霄宫掌宫大真人的身份而非大掌教的身份向紫霄宫辅理们下令,以此绕开金阙。

    金阙除非直接废黜大掌教,否则根本无法限制紫霄宫。

    正是有了紫霄宫的支持,五代大掌教才有底气将不合自己心意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换掉,真正做到大权独揽。

    直到六代大掌教登上大掌教之位,在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推动之下“拨乱反正”,主动放弃了紫霄宫,令诸位兼任辅理各归其位,以金阙为重,却又被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以金阙的人数优势架空,紫霄宫一脉就此沉寂,。

    反观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他们想要执掌道门大权,必然要通过金阙,以轮值大真人的名义推动金阙的各种决议,无论是大真人府,还是万寿重阳宫、真境别院,只能在自家道统内实现紫霄宫的作用,放眼整个道宫,都无法代替紫霄宫。

    待到六代大掌教飞升离世,大掌教尊位空悬,紫霄宫直接成了一盘散沙,群龙无首,四分五裂,地位跌落到有史以来的谷底,金阙真正做到了一家独大。

    故而对于齐玄素这些年轻人来说,紫霄宫甚至有些陌生。

    齐玄素立时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轻声道:“是哪一代大掌教?”

第一百三十九章 掌教与书楼

    “是六代大掌教。”孙合悟语气平淡道。

    齐玄素愈发疑惑不解,因为六代大掌教在位时,正是紫霄宫极为式微的时候,仅仅好过现在的四分五裂,远不能与五代大掌教时期相提并论。

    孙合悟看出了齐玄素的疑惑,主动解释道:“所谓六代大掌教暗弱不假,却也是与其他几代大掌教相比而言,若是其他人相比,哪怕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仅是单独一人也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地位最尊的大掌教,又有仙人修为,谁还敢直接忤逆他的命令不成?他要把天水一心楼封了,我们当然要遵命行事。”

    按照道门的辈分,孙合悟与六代大掌教是同辈之人,甚至曾经一起共事,所以语气并没有那么恭敬。

    齐玄素小心翼翼地问道:“孙老真人,六代大掌教是个怎样的人?”

    孙合悟也不是全无顾忌,环顾四周,设下一道隔音禁制,这才说道:“若说修炼的根骨天赋,那没得说,什么李长歌、姚裴,亦或是张月鹿那个丫头,都不能跟他相提并论,他之所以能做大掌教,原因之一就是他在诸位驻世仙人中最年轻,不到五十岁就已经跻身仙人境界,五十五岁做了大掌教。”

    齐玄素忍不住咋舌道:“我能在三十岁跻身天人就已经心满意足,四十岁就成为仙人却是想都不敢想。”

    “至于做人,同样不错。”孙合悟继续说道,“甚至可以说是老好人,为人谦恭有礼,从不恃才傲物。都说第一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大脾气,三等人没本事没脾气,四等人没本事大脾气。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可以说是世间的第一等人物,当时整个道门上下都是交口称赞,这也是他能做大掌教的第二个重要原因。没有这两点原因,就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有心扶持,那也是扶不上去的。”

    “再看看你们这些孩子,本事没学多少,傲气却学了十足。要是稍微有点本事,都恨不得把眼睛长在头顶上,要我说,那个最近大出风头的李家子弟也就是第二等人,有本事不假,脾气也不会小。”

    齐玄素道:“我是第三等人,没本事也没脾气。”

    孙合悟笑了笑:“那你就长点本事,争取做第一等人。”

    齐玄素问道:“既然这位六大大掌教如此优秀,怎么还变成了今日这般局面?”

    孙合悟意味深长道:“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更何况是大掌教这等威加海内的位置?玄圣是公认的好名声,可玄圣为了整合道门,也没少做些违心之事,用我们这些后世弟子的话来说,就是以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这位六代大掌教,他有玄圣的手腕吗?有玄圣的根基吗?有玄圣的威望吗?既然都没有,凭什么在大掌教的位置上做个好人?”

    齐玄素默然无言。

    孙合悟虽然是个做学问的老学究,但阅历摆在这里,再加上旁观者清,反而看得更清楚一些:“老好人做不了大掌教,大掌教不能是老好人。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出于各种考虑,互相妥协之后,偏偏把他推到了那个位置上。”

    “他是有自知之明又没有自知之明,说他有自知之明,是因为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合适的大掌教人选,百般推辞,只是最终……姑且说是盛情难却吧,应金阙诸真人之殷殷期望,顺道门上下百万道士之切切推心,以是荣登大掌教之位。”

    “说他没有自知之明,是因为他登上大掌教之位后,优柔寡断,既不能继续推行延续五代大掌教的各种政令,又没有自己的主张和想法,还妄图拨乱反正,比如说主动废黜紫霄宫的各种权柄,使得金阙独大,最终连勉强维持局面都未能做到,导致三道纷争进一步加剧。”

    “这也就罢了,他做了一辈子和和气气的老好人,最后又来了个冲冠一怒,在局势失控之际,一气之下选择提前飞升,离开人世,留下一个空悬的大掌教尊位。虽说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许多做法的确有待商榷,道门变成今日这般局面也不能归咎于他一人,但大掌教职责所在,岂能如此儿戏?列位祖师在前,千秋史册在后,他是要留下骂名的。”

    齐玄素这才知道,为何六代大掌教会得一个“暗弱”的评价。

    孙合悟感慨道:“德不配位,奈何,奈何。”

    齐玄素问道:“六代大掌教为何要封闭天水一心楼?”

    孙合悟沉默了片刻,说道:“按照道理来说,这些事情不该对你说,不过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着实没什么好隐瞒的。之所以封闭了天水一心楼,是因为里面封镇了一只大妖。”

    齐玄素的表情十分古怪:“大妖?”

    “你也觉得不可理喻是吧?”孙合悟惋惜道,“那么多的藏书,都是儒门之人穷尽心血搜罗而来,虽说都留有副本,但终究不是原本,一想到那么多珍贵藏书与一头畜生相伴,我就觉得离谱,当真是暴殄天物。”

    齐玄素又问道:“孙真人,为什么要把大妖囚在藏书楼中?我记得天苍山就建有专门镇压妖物的锁妖塔。”

    孙合悟道:“主要是两点原因,第一,既然能被称为大妖,自然不是等闲之辈,想要把它安然送到锁妖塔,很难。打个比方,你发现屋中有只老鼠,你把门窗全部关上,老鼠便被困在了屋中,可你也不敢贸然开门去捉老鼠,很可能就被它逃了。第二,为什么不杀了这只大妖?自然是因为六代大掌教的命令,扯了一堆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罪不至死的套话,总之不准杀它,暂且关押在天水一心楼中,日后再行处置,于是就有了紫霄宫让我们封闭天水一心楼的命令。”

    齐玄素的疑问越来越多:“六代大掌教也开始重用紫霄宫了?”

    “晚了。”孙合悟毫不客气道,“等他回过味来想要重新启用紫霄宫的时候,原本的紫霄宫体系已经被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联手打散,也就是掺沙子。五代大掌教在位时的九堂都是由大掌教一脉掌控,可到了六代大掌教废黜紫霄宫的权柄之后,九堂就逐渐被三道所掌握,这时候再让九位掌堂真人去兼任紫霄宫的辅理,他们只会阳奉阴违。虽然大掌教有人事任免之权,但想要把九堂的要害位置全都换成自己人,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要讲究方法策略,还要讲究时机,贸然行事,可能会造成局势震荡,内忧引来外患,他有这个手腕吗?担得起责任吗?”

    齐玄素忍不住感慨道:“原来大掌教也不能为所欲为。”

    孙合悟继续说道:“再后来,就是六代大掌教飞升离世了,所谓的日后处置也没了下文,金阙那边忙着争夺大掌教之位,早就把此事抛诸脑后,我们道宫这边又不好贸然行事,若是不慎放走了大妖,被人抓住把柄,日后追责起来,却是担待不起,只能如此封着。”

    齐玄素想起孙合悟关于老鼠的比方,再次问道:“难道这只大妖是在天水一心楼被捉住的?”

    孙合悟顿时来了精神,以谈论趣闻的语气说道:“说起来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妖类化作人形,伪装成道门弟子混入上宫之中,不盗宝,不吃人,而是来偷学我们道门的长生之术。”

    “大成之法?”齐玄素讶然道。

    孙合悟点了点头:“正是。”

    “那它又是怎么被发现的?”齐玄素愈发好奇。

    孙合悟道:“认真说起来,此妖看似胆大包天,实则心思缜密,再加上修为了得,谋划也深,谁也没识破它的身份,可它万万没有料到,天水一心楼与玉京的道藏司相通,正巧六大大掌教来到天水一心楼借阅书籍,两人刚好撞在了一起。旁人看不破这大妖的幻术,可六代大掌教却是在世仙人,一眼便识破了它的伪装幻术,随即便将它擒下。”

    齐玄素已然是明白了:“六代大掌教审问这名大妖之后,得知它的来意,觉得它罪不致死,于是便将它就地封印在天水一心楼中,然后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日后再行处置。”

    孙合悟点头道:“就是如此了,如今看来,还有得封呢,最起码要等到七代大掌教上位,平复了各种内忧外患,权位稳固之后,才会有心思来处理这等事情。”

    齐玄素有些担忧道:“这只大妖不会冲破封印脱困而出吧?”

    孙合悟道:“放心好了,就算是随手施为,那也是在世仙人的手笔,维持几十年应当不难。”

    齐玄素想起玄圣在云锦山留下的各种骇人景象,也觉得这个说法没什么问题,最后问道:“对了,这只大妖是什么来头?该不会是青丘山一脉吧?”

    “青丘山一脉可以光明正大地进来,怎么会是她们?”孙合悟背负双手望向天水一心楼所在的方向,“是一条蛟龙。”

第一百四十章 天水一心楼

    若问屠龙哪家强,道门自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自道门开始大力建造飞舟以来,对于龙珠的需求大大增加,于是道门开始了长达百年的猎龙、屠龙之举。

    说是屠龙,世间早已没有真龙,只有蛟龙,杀的也就是蛟龙。

    在世人眼中,蛟龙能呼风唤雨,能上天入地,身长百丈,如何能够猎杀?可道门眼中的蛟龙与普通人眼中的虎豹没什么区别,纵然有些凶险,可老虎怎么是人的对手?

    结果就是道门把蛟龙杀得几乎绝迹,最起码在江河湖泊和近海已经很难见到的蛟龙痕迹,只有远离陆地的深海中还有蛟龙的存在。

    平心而论,蛟龙生来就是强大无比,成年之后可以媲美伪仙,达到巅峰则可以与仙人相提并论。

    只是双拳不敌四手,蛟龙并非群居,面对的道门的以众击寡,几乎没有太多反抗之力。待到蛟龙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纵然想要联手,也为时已晚,只能逃往远海。

    在这等情况下,道门对于蛟龙而言,可谓是凶名卓著,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蛟龙敢混到道门的万象道宫偷学长生术,不得不说,胆子真大。

    近百年来,道门开始尝试仿制龙珠,加上原有的龙珠存量,不再需要猎杀蛟龙。思潮的变化,后人享受前人余荫的同时,又有了其他声音,甚至是部分人批判前人手段太过狠辣,大力鼓吹上天有好生之德应当善待蛟龙。

    不过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不以为然,若无前人们筚路蓝缕,哪有今日之道门?难道谁想走着去昆仑吗?非我族类,世人杀鸡宰牛,道门屠戮蛟龙,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蛟龙就比鸡鸭牛羊更为尊贵?苦一苦蛟龙总要好过苦一苦自己,外人说三道四也就罢了,自家人享受着前人的好处,就不要立这种道德牌坊了。

    这算是道门近些年来比较严重的问题,清流化。大概是花圃道士太多的缘故,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切实际地讲究道德,动辄占据道德高地肆意指责他人,以圣人的标准要求旁人,就如前朝的清流们。

    对于齐玄素来说,六代大掌教好似是书上的古人,其实就如秦湘眼中传说里的张月鹿一般,并没有那么遥远,如果六代大掌教没有提前飞升,那么他应该还是现任大掌教,而不会被众道门弟子冠以“六代”的前缀——虽然道门没有明文规定,但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一般称呼现任大掌教就只有“大掌教”三个字,或者是“掌教大真人”,只有称呼前代大掌教才会冠以几代的前缀,因为道门并没有年号、庙号、谥号,只能如此区分。

    换而言之,五代大掌教在位的时候,齐玄素还未出生,可六代大掌教在位的时候,已经有了齐玄素,并被送入了万象道宫之中,只是两人从未有过交集,六代大掌教离世之后,产生的各种变故震动,对于年少又远离玉京中枢的齐玄素而言,也太过遥不可及。

    由此可见,六代大掌教其实应该算是今人,受到了许多新兴思潮的影响,认为应当善待蛟龙,不应再去屠杀它们,所以留了蛟龙一命,也更符合孙合悟口中的那个“老好人”形象。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如今掌宫大真人滞留玉京未归,由老真人代掌万象道宫,也就是说,老真人可以进入天水一心楼?”

    孙合悟笑了一声:“从道理来说,的确是这样的。”

    齐玄素又望向那道晶体状的墙壁。

    孙合似是与齐玄素说话,又似是喃喃自语:“说到天水一心楼,里面还有几本我没读完的好书呢,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再想拿回来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

    “进去看看?”

    “放走大妖怎么办?”

    “老石说过,天水一心楼总共有三层,那大妖被六代大掌教封在了顶楼,我们只要不去顶楼就没事了?”

    “老石是谁?”

    “就是你口中的掌宫大真人,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不然他也不会让我代掌万象道宫。”

    “要是掌宫大真人知道了……”

    “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那就看看?”

    “看看!”

    齐玄素也看出来了,孙合悟早就想去天水一心楼,不过还在挣扎的阶段,就好似内心里有两个小人互相争执不下。现在他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孙合悟彻底有了借口下定决心。

    难怪这位老真人升不了参知真人,除了太过闲云野鹤之外,主要原因不在于能力问题,也不在于资历问题,而在于有点不着调,大概一辈子都在书斋里做学问的缘故,总是有几分孩童心性,把他放在太过重要的位置上,很难让人彻底放心。

    孙合悟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玉牌,既像令牌,又像是符箓。

    老人大步朝着距离两人最近的小巷走去,堵住小巷入口的晶状墙壁上立时浮现出太极八卦的道门标志,八卦不动,阴阳双鱼缓缓旋转着。

    孙合悟一挥手中的玉牌。

    阴阳双鱼立时开始逆向旋转,整面墙壁随之开始崩解,变成无数光线交织的样子,已然有了缝隙,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墙壁后的景象。

    再有片刻,交织的光线也开始散去,彻底没了阻隔。

    孙合悟在前,齐玄素紧随其后,走进了这条小巷。

    小巷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极为狭长,可见内里别有洞天的九座藏书楼并非普通的楼阁建筑,体积十分庞大。

    出来小巷,九座藏书楼围成了一个天井,天井正中是一方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小湖,湖的中央有一湖心岛,岛上有一座三层楼阁,与湖中倒影上下对称,想来就是孙合悟口中的天水一心楼了。

    孙合悟脚步不停,一路直行,朝着湖心岛走去。

    齐玄素跟在孙合悟身后,本以为两人要踏波而行,结果发现湖上有一座肉眼无法看到的无形之桥,只要出了小巷之后直直前行,就能顺利走到桥上。

    过桥之后,又绕行一段距离,来到正门前,抬头可见一方牌匾,上书“上善若水”四字,不知何人所书,意境十足。

    匾下门户紧闭,同样浮现出太极八卦的道门标志。

    孙合悟还是一挥手中的玉牌,准备推门而入。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嗓音从两人身后飘来:“好啊,你们私自进入天水一心楼,我要告诉掌宫大真人。”

    孙合悟和齐玄素转身望去,就见姚裴顺着两人来时走过的小巷也来到了湖边。

    齐玄素多少有些心虚,轻咳一声:“姚道友真是神出鬼没。”

    “我刚好也在附近的书楼读书。”姚裴面无表情道。

    孙合悟根本不怕姚裴的威胁,摆了摆手手:“姚家丫头,你干脆直接说条件,老头子能答应的,自然会答应。老头子不能答应的,你就是告到金阙,也不能答应。”

    孙合悟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再者说了,我是代理掌宫真人,合乎规矩,何惧之有?”

    姚裴沿着无形之桥来到两人身边,说道:“算我一个。”

    孙合悟大笑一声,当先推门走入其中。

    齐玄素和姚裴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跟在后面。

    天水一心楼的一楼就是密密麻麻的书架,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书籍,全部用书匣装好,初次来到此地之人,难免目不暇接。

    孙合悟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到此地,目标明确,直奔某一处书架,用手中玉牌解开书架上的禁制,取下一匣书,确认无误之后,满心欣喜。

    不远处甚至还有当年的借阅记录,上面的名字无一不是位高权重之辈,孙合悟顺手在记录上添加了自己的名字,直接将书收入须弥物中。

    齐玄素和姚裴却是第一次进来,只觉得眼花缭乱,然后齐玄素也想到一个问题,孙合悟进来是为了拿书,那么他跟着进来是干什么?就为了见识下这里的藏书?

    想到这里,齐玄素仰头向上望去。

    不出意料的话,在上面就蛰伏着一只蛟龙,最少也是伪仙的境界修为,若是放走了它,掌宫大真人不在的情况下,只怕偌大个万象道宫无人是它的对手。

    姚裴的目光直接望向楼梯口,那里也有一个太极八卦的封印标识,散发着微光。

    虽然姚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这架势,分明是被勾起了好奇。

    不对,修炼了“太上忘情经”之后,应该不会被好奇这种情绪困扰,也就是说,姚裴是有的放矢,以她的消息灵通,不可能不知道三楼到底封印了什么。

    就在这时,姚裴轻声问道:“齐道友,你想不想去三楼见识一下?”

    齐玄素想也不想就摇头道:“不想。”

    姚裴挑了下眉头,眯起远不如张月鹿漂亮的眼眸,冷冷地盯着齐玄素。

    这一瞬间的姚裴,不再是没睡醒一般,目光仍旧平静,却不再死水一潭,而是一方静湖。

    姚裴受制于“太上忘情经”的种种弊端,此时却进入了短暂的“清醒”时刻,好似三尺长剑出鞘三分,锋芒毕露。

第一百四十一章 美人眸

    这样的眼神,齐玄素经常领教,他惹张月鹿生气的时候,张月鹿就会这样看他,接下来就是“动手动脚”了,也不是真打,更类似情人之间的嬉闹。

    可姚裴毕竟不是张月鹿,不像是要嬉闹的样子,倒像是真打算与齐玄素过上两招。

    齐玄素能怎么办呢,只能假装没有看到。他可不想羊入虎口,他如今前途一片光明,佩慧剑、迎娶张月鹿都不再是遥不可及之事,没兴趣陪着表侄女冒险,也没兴趣讨好这位出身尊贵的表侄女。

    姚裴见没有唬住齐玄素,不由皱了皱眉头,也不能真与齐玄素动手,只得妥协道:“我可以送你一件灵物,不逊于你的那把横刀。”

    不愧是姚家出身的千金,果然豪富,随便出手就是顶尖的灵物,可比他和张月鹿阔气多了。齐玄素谈不上贫贱不能移,却还是觉得小命要紧,问道:“你为什么要上去?为什么要我陪你一起上去?”

    姚裴屈指一弹,设下一道禁制,然后回答道:“我要去三楼拿一件东西,这件东西需要两个人拿。”

    齐玄素又问道:“什么东西?”

    姚裴没有犹豫,直接答道:“是六代大掌教留下的一件半仙物。”

    齐玄素脸色微变:“该不会是六代大掌教用来封印蛟龙的半仙物吧?你打算放出那条蛟龙?”

    姚裴眯了眯一双秋水长眸,突然莞尔一笑。

    眼波流转,涟漪微微,如秋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

    有人喜欢女子的手,有人喜欢女子的脚,尤其是后者,儒门的士大夫们对此近乎于病态,于是有了三寸金莲。

    齐玄素最是喜欢女子的眼眸。

    在他看来,许多漂亮女子空有皮肉表象,哪怕是境界修为高了以后,重新调整改变相貌,仍旧算不得美人。

    因为她们的眼神木讷,如同死水,了无生趣。

    美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若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就算相貌平常,也能增色许多。

    张月鹿是丹凤眸子,细而不小,黑白分明,黑睛内藏不外露,眼尾平滑略微上翘,幅度又恰到好处,显出几分凌厉和威仪。

    若是上翘幅度过大,则成了吊眼,不能叫丹凤眼,而应叫作上斜眼,却是过犹不及,威仪变成了严厉,甚至是刻薄。

    若是过于狭长,则成了狐狸眼,顾名思义,就如狐狸的眼睛一般,没了凌厉和威仪,多了几分阴狠和柔媚。

    除此之外,若是眼睛太小,好似眯着,那也不算是丹凤眼。

    眼眸就如美人体型一般,多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

    漂亮女子生就一双凤眼,就如画龙点睛,有一些人若孤立看其眼睛,确是凤眼,但其整体相貌不美,或是气态俗愚,则其眼仅是形似而已,不足道也。只有相貌出色又气态不俗,才能使凤眼大放异彩。

    天然的丹凤眸子并不多,好些女子喜欢通过眼妆伪装成丹凤眼的样子,终究比不得天然去雕饰。

    所以齐玄素极为喜欢张月鹿的双眼,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神韵自然,若是逼视,则神光照人,故而齐玄素常常与张月鹿对视,或是从侧面凝视。

    相较于张月鹿的丹凤眸子,姚裴的双眼同样狭长,只是眼角并不上翘,也不下垂,形如柳叶,天然就有几分半含秋水的味道,只是她平时总是没有什么精神的样子,大半个瞳孔都被眼帘盖住,所以才会被齐玄素腹诽是死鱼眼。

    姚裴以清醒的状态眯眼望向齐玄素,纵然比不上在齐玄素心目中不可撼动的张月鹿,哪怕姚裴的相貌并不十分出彩,仍是别有一番风韵,此时更是堪称惊艳。

    齐玄素有了片刻的失神,只觉得姚裴风华绝代,他不由自主地要陷入到那汪秋水眸子中溺死,可不知怎得,他又忽然想起张月鹿的丹凤眸子,猛地惊醒过来,还是拒绝道:“不成。”

    第一次在齐玄素面前展现笑脸的姚裴似是有些惊讶,又有些疑惑,缓缓问道:“若是张月鹿求你呢?”

    齐玄素理所当然道:“我当然会劝她,若她果真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我倒贴钱也陪她上去,可惜你不是,那就对不住了。”

    姚裴叹了口气:“青霄道友还是有识人之明。”

    其实她刚才用了点小手段,名为“小迷魂乱神法”,顾名思义,有乱人心神之用,之所以加一个“小”字,是因为此术主要是心理暗示,而非强制改变想法。较之普通的媚术之流,更为高明,也更为隐蔽。

    姚裴本以为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已经是十拿九稳,却没想到还是失手了,这类法门有个缺陷,一是怕此心光明之人,二是怕至情至性之人,三是怕意志坚定如磐石之人。

    在姚裴看来,齐玄素如何也不能与此三类人挂钩,修为又不如她,却偏偏抵受住了,只有一个解释,大约是心有所念,所以姚裴才会有如此一问。

    齐玄素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不悦道:“你暗算我?”

    姚裴抬了抬下巴,答非所问:“一般情况下,一个道士一辈子只有一次上宫进修的机会,除非在道宫任职,其余时候进来,诸多不便。万象道宫的石大真人年纪大了,一年到头也不出门几次,这次因为宁真人的事情去了玉京,更是机会难得。我们能进到天水一心楼,是天赐良机。用俗话来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姚裴的言下之意很明白,也只有孙合悟代掌万象道宫的时候,他们才有机会来到这里。

    齐玄素道:“天水一心楼总会解封的。”

    “等到解封的那一天,你我还有资格去三楼吗?”姚裴反问道。

    齐玄素默然。

    这是事实,不过他可不想放出大妖,谁知道那大妖会不会先把他吃了?毕竟被关了这么多年,好人也有怨气。就算这大妖不吃他,只是逃走,日后上面追责下来,他也担待不起。更何况这件事还牵扯着孙合悟,他受这位老真人的恩惠,不能干出恩将仇报的事情。

    姚裴又从齐玄素脸上的表情推测出了齐玄素的心中所想,继续说道:“据我所知,六代大掌教总共在此地留下了两件半仙物,一件是封禁这条蛟龙的半仙物,我要拿走的是另外一件半仙物,这件半仙物没有其他人知道,所以不会造成任何影响,神不知,鬼不觉。”

    齐玄素疑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姚裴道:“地师告诉我的,够了吗?”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道:“够了。”

    姚裴见齐玄素态度松动,再次抬高价钱:“一件宝物,我将我用的一件宝物送你。”作为一个没见识过富贵更没拥有过富贵的穷人,齐玄素的呼吸都有了片刻的粗重。

    不过齐玄素还是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把目光转向孙合悟,意思很明白,就算他们得了天赐良机,只有一步之遥,孙老真人也是不会允许他们上去的,他们总不能硬闯上去。

    姚裴没有说话,解除了禁制,朝孙合悟走去。

    此时孙合悟已经挑好了第二部书,又在借阅记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头也不回道:“你们两个小年轻在那里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姚家丫头,我倚老卖老地提醒你一句,那小子是有主的,张家丫头亲自送他来上宫,又拜托我这个老头子关照一二,这关系能差了?人家两个挺登对的,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更别干缺德的事情。”

    孙合悟写好借阅记录,转过身来,望向姚裴,继续说道:“再者说了,齐小子也就中人之姿,又不是什么仙人下凡,你也瞧不上他。若要跟张丫头置气争胜,也不必用抢男人的方式,说出去坏了名声。”

    幸好姚裴修炼“太上忘情经”,完全无动于衷,不羞也不恼,否则非要记恨上这一老一小不可。

    反倒是齐玄素十分尴尬,又怕老真人的这话传到张月鹿的耳朵中,那岂不是冤枉?

    姚裴完全忽略了孙合悟的一大堆废话,开口问道:“老真人,怎么不去二楼?”

    “姚家丫头,你想去二楼?”孙合悟脸色一肃,连连摇头,“那可不成,不成不成。”

    姚裴也不着急,顺势问道:“为什么不能去二楼?”

    孙合悟对于这个可以做自家孙女的小姑娘并没有太多戒心,又把先前的解释大概说了一遍。

    姚裴耐心听完,忽然望向被孙合悟挂在腰间的玉牌:“这是什么?”

    孙合悟露出几分警惕之色:“这是掌宫大真人的腰牌。”

    姚裴实在学不来小姑娘向爷爷撒娇,只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委婉一些:“我能看看吗?就在这里。”

    孙合悟犹豫了片刻,还是摘下腰间的玉牌递给姚裴。

    不能说孙合悟太大意,换成齐玄素都没这待遇,不过姚裴不一样,实实在在的名门闺秀,根子正,祖上是追随辅佐玄圣中兴道门的大真人,背景深,地师是她的长辈,本人又是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女。

    如她一般资质前程的女子,出身不如她,比如张月鹿。如她一般出身的大家千金,资质前程又不如她,如张玉月之流。这样的女子当然会在各种地方受到各种优待,有各种方便,甚至比同样出身的男子更容易得到长辈的宽容和喜爱。

    姚裴接过玉牌,一寸寸地仔细摩挲,又前后翻看,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把玉牌还给了孙合悟。

    “看完了?”孙合悟问道。

    姚裴点了点头:“掌宫的令牌果然不同,较之主事道士的腰牌强出太多。”

    “这是自然。”孙合悟笑了一声,没有多想。

    很快,孙合悟挑完了书,齐玄素和姚裴只是在一楼大厅装模作样地四处看看,然后三人便离开了天水一心楼。

    孙合悟叮嘱两人,不要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得到两人的保证后,心满意足地回坤园去了。

    姚裴则与齐玄素回了震园,直接去了她的居处。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仿造

    姚裴的院子与齐玄素的院子不同,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这个院子只会专门留给最优秀的弟子,否则宁可空着。所以好些日后影响道门走向的大人物都曾在此地住过,前人们就不说了,最近几年以来,张月鹿曾在此地住过,现在是姚裴入住,待到来年,还有一个李长歌。

    院中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张月鹿和齐玄素第一次来拜访姚裴时,她就正望着这方池塘。

    姚裴径直走向屋中,同时说道:“我要布置禁制,防止他人窥探,齐道友,请你帮我捧些水来。”

    齐玄素点了点头,来到池塘边,双手捧起一汪水,刚好映出天上一轮月。

    待到齐玄素来到屋中时,姚裴已经在正堂四角分别贴了一道符箓,又从须弥物中取出红色细线,将四道符箓连接一处,最后结了个“反天印”,符箓和红线上光华一闪,禁制就算成了。

    姚裴转过身来,伸手一指齐玄素手中捧着的一汪池水,使其化作一个水球,飞起悬空。

    齐玄素顺势退至旁边,静看姚裴施为。

    姚裴将双手举至胸前,掌心相对,水球自行飞至她的两掌之间。

    然后就见姚裴闭上双眼,双手十指隔空揉捏两掌之间的水球,就如同一个做瓷器胚子的匠人。

    片刻后,齐玄素震惊地发现水球逐渐变成了玉牌的样子,与孙合悟的那块玉牌几乎一模一样。

    姚裴睁开双眼,仔细端详这块由水做成的玉牌,增补修改一些细节。

    齐玄素迟疑道:“这是仿制令牌?”

    “还不够。”姚裴缓缓说道,“掌宫大真人的令牌蕴含神力,以玉牌上的特殊符箓催动,如此才能解开万象道宫中的各种禁制,两者缺一不可。我现在只是仿制了玉牌上的符箓,姑且算是个模具,还需要最后一个步骤。”

    齐玄素听明白了。打个比方,这就好似配钥匙,钥匙的齿形十分重要,可材质也不容忽视,若是用太软的材质做钥匙,直接断在锁里也是不成的。

    姚裴一只手维持着仿制的玉牌,另一只手又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完全空白的玉牌。

    除了没有相应的符箓纹路以外,其余与掌宫大真人的令牌一模一样。

    齐玄素真正震惊了。

    所谓权势,未必要如李家那般搅动风云,从细微处同样能够以小见大。

    就比如这块空白玉牌,到底意味着什么,已经无需多言,别说区区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就是寻常的二品太乙道士也很难拿到。

    可姚裴就轻而易举地拿出一块,与她是不是天才俊彦、多大年纪晋升四品祭酒道士都没有什么关系,只与她背后的势力背景有关。

    姚裴对于齐玄素的惊讶并不意外,只是淡淡解释道:“这块空白胚子本身也是仿制品,相较于原版,多有不足,只能使用五次,进入小巷一次,开启天水一心楼的正门一次,开启通往二楼的楼梯口一次,开启通往三楼的楼梯口一次,解除三楼的禁制一次,因为令牌只是临时开启封印禁制,而非彻底解除封印禁制,所以不必担心‘关门’的问题,到了相应时间后,禁制会自行恢复。”

    就算如此,齐玄素仍旧是十分惊讶:“你是有备而来。”

    姚裴并不否认:“万象道宫里的好东西可不止一处,还有那星野湖……”

    “星野湖如何?”齐玄素问道,那里可是飞舟起落之地。

    姚裴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以你我二人的境界修为,还是不要多想了。”

    齐玄素并不是一个贪得无厌之人,最早的时候,他与七娘并非如今这般好几个月也见不上一面,而是天天跟在七娘身边,那可真是言传身教了。七娘教给齐玄素第一个道理,吝啬并不要命,贪得无厌才会要命。当然,这只是七娘不愿花钱给齐玄素买新靴子时随口给的理由,不过齐玄素却觉得很有道理,没要新靴子,还把这句话牢记心中。

    所以齐玄素也没追问下去,转而问道:“你说没有其他人知道那件半仙物的事情,地师是如何知道的,我不好多问,可是掌宫大真人呢?他是资格进入天水一心楼的,他知不知道?”

    姚裴道:“石大真人是个极为方正且重视规矩之人,他有权进去,却不会进去,因为没有必要。他不是大掌教,也不是紫霄宫的辅理,无权处理这个囚犯,更不是狱卒,不必每天去查看囚犯的状况,他去三楼做什么呢?”

    齐玄素明白了。

    从理论上来说,掌宫大真人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可也只是理论上,谁也不能保证掌宫大真人会不会突然心血来潮进去看上一眼。

    姚裴古井无波道:“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万无一失,只要有七八成的把握就足够了。”

    说话间,姚裴左手虚握以池水仿制的玉牌模具,右手虚握空白的玉牌胚子,又张口一吐,飞出一只小鼎。通体紫色,流光四溢,甚至周围还有紫色烟雾缭绕。

    儒门以朱红为正色,认为紫是杂色,故而圣人有云:“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可道门不然,道门一直以玄素二色和紫色为正色,玄素就是黑白,至于紫色,九堂之首的紫微堂就暂且不说了,当年太上道祖出关化胡,就是紫气东来三万里,所以在道门内部,紫色还有尊荣之意,物件能沾染几分紫意便十分难得,就如前朝时只有皇家才能用明黄色的物件。

    由此可见这方小鼎之不俗,少说也是一件宝物。

    只见小鼎起初只有米粒大小,飞出口后便化作眼珠大小,然后是人头大小,越来越大,最终化作三尺之高的鼎炉,落在地上。

    姚裴将双手中的两样物事一合,然后都投入到鼎炉之中,然后左手包右手,两手心向内,左手大指掐右手子纹,右手大指掐右手午纹,结成“太极印”,然后口中喝道:“起火。”

    话音未落,炉鼎内腾地升起一簇青色火苗,转眼之间火势大盛,使得周围的空气随之开始扭曲。

    齐玄素这才算见识了世家子弟的底蕴,也难怪张月鹿在关于“穷”的话题上总是与齐玄素很有共鸣,也总是很窘迫的样子。

    与齐玄素相比,张月鹿当然是家底丰厚,可是与她同层次的人相比,没有家族助力的张月鹿的确有点穷。在这种情况下,张月鹿还能洁身自好,无论说她是对未来抱有相当的野心也好,还是说她坚守本心也罢,都是殊为不易的。

    再有就是,两人的情况也颇为相似,张家与李家并列为道门内部顶尖的两大世家,既然能与李家并列齐名,张家的家底绝然要胜过姚家,可张月鹿的待遇却远不如姚裴,只能说明张家不愿意给,或者说只肯给她小宗旁支的待遇,给得很少。同理,七娘身为七宝坊的坊主,又有全真道的诸多人脉,还在清平会做顶尖的中间人,同样是家财万贯,可她就更恶劣了,不仅不给,还要从齐玄素的身上赚钱。

    在这一点上,哪怕张月鹿因为骄傲自尊从不肯表露半分,可骨子里必然是同病相怜的。毕竟张月鹿不是傻子,早已察觉到齐玄素的背后也有助力,只是她出于各种顾虑,不想去深思深究,所以姚裴才说她是妄图自欺欺人。

    齐玄素想到此处种种,不由叹息一声。

    姚裴并不理会齐玄素,开始闭目养神,任凭炉鼎中的青色火焰无声燃烧。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鼎炉中的火焰转小,最终渐渐熄灭。

    姚裴睁开双眼,伸手一点,一块玉牌从鼎炉中飞出,乍一看去,竟是与孙合悟手中的玉牌丝毫不差。

    鬼斧神工,巧夺造化。

    齐玄素回想起姚裴以双手仔细摩挲原版玉牌时的情景,不由道:“这也是‘天算’的神异?”

    “是。”姚裴接住玉牌,“以孙老真人的见识,若是深思,大概会猜出我记下了所有的符箓纹路,可他绝不会想到会有蕴含神力的空白胚子。其实这种令牌设计之初,符箓纹路只是区别于同等级的令牌,打个比方,不能让万象道宫的令牌能够开启无墟宫的禁制,这就是符箓的作用,防的是自己人,所以这些符箓并不如何精密。打开禁制的根本却是在于令牌本身,这才是关键,防的是外人。”

    齐玄素点头表示明白,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天水一心楼?”

    姚裴早有谋划道:“明早辰时,万象道宫会在明堂三楼例行议事,除了诸位辅理之外,其余高品道士也会前往,孙老真人更要亲自主持议事。现如今,除了你我二人能自由出入最里面的九座藏书楼之外,其余人只能跟随辅理进入,所以在议事期间,不会有人去九座藏书楼,这就是最好的时机。事情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我的意见是明早就去。”

    齐玄素真正有些佩服了:“姚道友,你修为了得,谋划也深,可谓是志高才大,不愧是地师选中的全真道未来领袖,那就依姚道友所言,明早就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夜话

    此时距离辰时还有好几个时辰,长夜漫漫,却是无趣。

    若是张月鹿在这儿,两人还能说说话,可换成了姚裴,那就无话可说了,且不说两人刚刚认识不久,不好交浅言深,就说姚裴修炼“太上忘情经”后的漠然,就很难让人生出与其沟通的兴趣。

    不过今天算是个例外,因为姚裴是清醒的,而且清醒了很长的时间,似乎对抗“太上忘情经”的各种弊端十分消耗心力,所以平时的半梦半醒都是在减少消耗,积蓄力量,等到需要的时候再一口气爆发出来。

    姚裴收起鼎炉和仿制的玉牌后,忽然问道:“齐道友,你喜欢喝酒吗?”

    齐玄素反问道:“你们这些女子都喜欢喝酒?”

    “你们。”姚裴的嘴角扯了个不大的弧度,就算是笑过,“你是说青霄道友也喜欢喝酒?”

    齐玄素道:“虽不能说是嗜酒如命,但却是个好酒之人,而且酒量很大。”

    姚裴道:“我并不喜欢喝酒,不过自从修炼‘太上忘情经’以后,我就经常喝酒。都说酒壮怂人胆,又说酒后吐真言,我发现酒可以激发我的情绪,虽然随着我修炼‘太上忘情经’加深,这种效果越来越小,但就目前而言,还是多少有些用的。所以我经常在做一些事情之前,通过喝酒来保证‘清醒’。”

    说话间,姚裴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让齐玄素十分眼熟的酒坛。

    齐玄素脱口而出:“‘醉生梦死’?”

    “好见识。”姚裴将酒坛放在正堂两个主位之间的茶几上,“正是‘醉生梦死’,在我跻身天人之后,也只有这种酒还有些效力。”

    姚裴坐在左边主位,齐玄素坐在右边主位,却并非对脸而坐,都是背北面南。

    因为“醉生梦死”的后劲太大,所以姚裴没有勉强齐玄素陪她一起喝,而是直接用酒坛慢饮。

    喝酒多了,姚裴的话也逐渐多了:“六代大掌教是个好人,却不是个称职的大掌教。相反而言,五代大掌教绝对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却是个极为称职的大掌教。如果让你来选,那么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大掌教?”

    齐玄素道:“现在的我肯定是没有资格去推选大掌教,那我必然是希望五代大掌教在位,最起码他能约束三道纷争,让道门保持稳定。只有道门稳定了,我们这些道士才能有好日子。不过……若是我有了推选大掌教的资格,那就说不准了。”

    “此话怎讲?”姚裴一直喝酒不停,别人是越喝越迷糊,越喝脸色越红,她却是越喝越清醒,越喝脸色越白。

    齐玄素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要不要交浅言深,最后还是说道:“七娘说权力是异化人性的毒药,很少有人能够抵受它的侵蚀。我不知道以后的我会是怎样的人,我也不敢保证自己本心不变,我有时候在想,当我大权在握的时候,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就像两次江南大案中的那些人一样。如果我有了推选大掌教的资格,那就是参知真人这一级的大人物了,我还乐意上面有个人处处管着我吗?我还甘心兢兢业业、规规矩矩吗?”

    姚裴望向门外的夜色:“你说的对。很多时候,许多人并非恨上位者,而是恨自己不是上位者,等到真正上位了,干的还是老一套,能守本心者,寥寥无几。”

    齐玄素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你问了我一个问题,我能否也问你一个问题?”

    “问。”姚裴继续喝酒。

    她与张月鹿都是喝酒,却完全不一样。张月鹿是喜爱喝酒,不是为了借酒消愁,六分为了品尝酒的滋味,三分为了享受酒后的微醺感觉,一分是为了放纵,故而自有一番豪气。姚裴却将喝酒当作一种不得已之事,与喝药相差不多,所以她喝得没有什么感情,没有豪气,也没有愁气,只是不断重复。

    齐玄素略微组织言辞,问道:“如果你做了大掌教,比如说八代大掌教,你是做五代大掌教?还是做六代大掌教?”

    姚裴停了片刻,显然有些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不过还是说道:“其实这两种大掌教,我都不想做。六代大掌教就是因为做了大掌教,不仅半生清名悉数付诸东流,甚至还要在千秋万世之后留下一个骂名。哪怕是不在意身后名,在位的时候也是处处受制,半点不痛快。那又是何苦来哉?”

    “至于五代大掌教,光鲜是光鲜,大权在握也是真的。可他没有玄圣的巨大威望,凭什么能集权于一身?除了能力之外,还因两个字,用心。据说五代大掌教一天十二个时辰中有九个时辰在处理各种事务,甚至可以到比较重要的主事道士一级,对于各宫、各府、各堂情况了若指掌,任何人都欺瞒不得分毫,这才能实现对道门的高度控制,把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可如果没有能力,又不肯用心,就只能放权于他人之手。只是这样的掌权,就是对于仙人而言,也未免太累,太过消耗心神经历,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只出了一个五代大掌教。”

    “再有就是,五代大掌教的雷霆手段也好,整顿风气也罢,还有推行新政,得罪之人不知几许,身后之名也不怎么好,至多是比六代大掌教稍好一点,可谓是毁誉参半。飞升之后,不能说人走政息,可许多措施也都被废黜,白忙一场,痕迹浅淡。”

    齐玄素叹了一声:“既然如此艰难,那你们为何还是争夺不休?不为公义,不为清名,那是为了一己之私利吗?”

    姚裴反问道:“这个‘你们’,包括张月鹿吗?也包括你吗?”

    齐玄素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姚道友太看得起我了,我本布衣野道士,道门于我何加焉?”

    姚裴平静道:“我若能做大掌教,就效仿太上道祖,无为而治,无对无错,无功无过,无善无恶。”

    齐玄素笑了笑:“玄圣曾经说过:至阳之人,无欲则无畏,无畏则无不畏。至阴之人,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我大约是看不到无为而治的至高境界,只能看到无所不为的权柄滔天。”

    姚裴面无表情,只是仰头喝酒。

    一坛“醉生梦死”很快就被她喝得点滴不剩。

    从始至终,齐玄素不仅滴酒不沾,而且也没有半点越界之举,恪守他对张月鹿作出的承诺。

    其实孙合悟的一番话给齐玄素提了个醒,他甚至觉得老真人的那番话看似是说给姚裴听的,倒像是在提前告诫他,不要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毕竟从张月鹿能劳烦老真人给齐玄素开一道方便之门来看,两人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老真人必然是偏心张月鹿的。

    齐玄素不认为张月鹿和姚裴是同道中人,从姚裴用“小迷魂乱神法”和仿制玉牌的手段来看,与七娘一样,也绝非良善之辈。如果姚裴想针对张月鹿,那么还真能干得出从齐玄素身上突破的事情。

    姚裴能不能看上他,有没有此类想法,是姚裴的事情。齐玄素对于姚裴有没有不该有的想法,能不能保持距离,则是他的事情,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

    姚裴把空了的酒坛随手放在一边,开始闭目养神。

    齐玄素只是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有关于张月鹿的,也有关于七娘的,还有关于自己未来前路的。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格局好像真不大,想来想去就是自己小家的那点事情,天下如何,苍生如何,很少能让他挂心。

    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大掌教呢?

    两人就这么枯坐了小半宿,等到了天亮,又到了卯时。

    姚裴睁开双眼,起身收起被她贴在四角的符箓和红线,说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动身吧。”

    齐玄素站起身来。

    两人分头离开震园,来到艮园,然后就如往常一般,直接去了藏书楼,就算有人看到,也不会觉得奇怪,毕竟过去的大半个月,两人一直都是如此,风雨无阻。

    齐玄素今天没有练刀,只是在“魔刀”的石室中枯坐,看着怀表,等到辰时初后,又从藏书楼的洞天出来,与姚裴会合。

    有了昨晚的经历,两人这次算是轻车熟路,不过选择了另外一条更为荒僻无人的小巷,也果真如姚裴所言,那块仿制的令牌与真品无异,可以自如开启禁制,只是使用一次之后,仿制的玉牌也变得暗淡许多。

    进了小巷之后,姚裴又取出一道符箓,在小巷的入口临时生成幻象,化作半透明的晶状墙体,甚至还有太极八卦的道门标志,竟是与原本的禁制一模一样。若不亲自触碰,绝不会发现这是幻象,可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此试一试禁制是真是假。

    齐玄素不由感叹道:“你还真是谋划已久。”

    姚裴淡淡道:“谋后而动方能增添几分把握。”

    接着,两人再次进到了天水一心楼,因为时间紧迫,所以不管其他,直奔去往二楼的楼梯口。

第一百四十四章 剑秀山主人

    天水一心楼的二楼并不比一楼更小,书架却少了许多,故而显得更为空旷。可想而知,这些藏书的质量还在一楼之上。

    除此之外,在许多靠窗位置还摆放着桌椅,不过此时这些窗户全都被封闭了,若是靠近,同样会显现出太极八卦的封印标识。

    只是姚裴对二楼的众多藏书无动于衷,因为这里的书架都设有禁制,藏书再好,她也不能浪费仿制玉牌的一次宝贵机会去解开禁制,所以根本不看。

    穿过仿佛迷宫的各种书架,两人来到去往三楼的楼梯口。这里竟然有一个巨大的身影,大约丈余之高,头顶几乎触及楼顶,通体金铁制成,外观上与灵官甲胄有几分相似,披甲执锐,只是庞大许多,在双眼位置闪烁两点红色光芒。

    道门将其称之为机关傀儡,是天机堂和化生堂合作的典范,既有机关术的应用,又有符箓神力的加持,因为金刚不坏、水火不侵、力大无穷的缘故,其战力堪比天人,又因为其体型庞大,可以配备道门的仿制龙珠,甚至与阵法地气连接,在续航上要远胜灵官,除了造价昂贵之外,几乎没有明显缺点。

    对于道门而言,有些地方,长年处于封闭状态,又十分重要,不能不派人守卫。若是让活人进去,非要逼疯不可,一般是愿意干的境界修为不够,境界修为足够的却不愿意干,灵官因为要补充神力的缘故,必须经常换防轮班,于是这些机关傀儡便有了用武之地。

    比如此时的天水一心楼,长年封闭,原本驻守于此的道士灵官全部撤走,可万象道宫还是做了最后一手防备,即在此地投放了一尊机关傀儡,代替原本的灵官。

    更关键的是,这尊机关傀儡与天水一心楼的封印并不相通。毕竟能来到二楼的人,肯定是解开了天水一心楼的封印,若是让两者相通,那么这尊机关傀儡就成了个摆设。

    换而言之,这是两把完全不同的锁。

    机关傀儡立刻锁定了两人。

    就在这时,姚裴取出一枚印章,将刻有印文的印面朝上。

    因为东方的书写习惯是从右往左、从上往下,所以总共被分成三列,最右边一列从上往下是“剑秀”二字,中间一列是“山主”二字,最左边一列只有一个“人”字,却用了一个异体字“秂”,上禾下人,还是读作“人”,原意是禾将结实。

    “秂”字又被拉长,占了上下两个字的空间。“秂”字的上下两部分结构的交接处,正取中间部位,也就是使上面“禾”部与下面“人”部的结合处与右侧“剑秀”两字、“山主”两字的上下间隙看齐而形似两字,形成五字貌似六字的效果。

    齐玄素在这方面的造诣差了点,瞥了一眼,疑惑道:“剑秀山主禾人?这个‘主禾’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剑秀山的种田人?这是哪位高人?”

    姚裴看了齐玄素一眼,惊诧、鄙夷、无奈、嘲讽、好笑皆有。

    齐玄素看姚裴的表情也大概知道自己闹了笑话,闭口不言。

    姚裴轻轻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是‘剑秀山主人’,不是什么‘剑秀山主禾人’。”

    说罢,姚裴将这方刻有“剑秀山主人”印文的印章朝着那机关傀儡一照,口中喝道:“剑秀山主人敕令,归位!”

    说来也是奇了,这尊机关傀儡竟是不动弹了,眼中的红光也随之渐渐淡去,仿佛成了一尊雕塑。

    齐玄素暗暗吃惊于姚裴的准备充分,不由问道:“姚道友,剑秀山是什么地方?”

    姚裴倒是没有藏着掖着:“这些事情本不该告诉你,不过你既然是七娘的义子,那也没什么好隐瞒。”

    原本姚裴还是称呼“七姑祖母”,不过大概为了避开“表叔”这个尴尬称呼,她也悄然改口称呼“七娘”。

    齐玄素自然察觉到了,却没有戳破姚裴的这点小心思,万一她恼羞成怒咋办?现在的她可是清醒着,情绪比较活跃。

    齐玄素也大概明白过来,姚裴身上的秘密太多了,无论是那块能仿制掌宫大真人令牌的空白玉牌胚子,还是此时的剑秀山主人印章,都不好让外人知晓,可姚裴又要找个帮手,被东华真人夸赞并提拔的他便进入了姚裴的视线之中,姚裴还不放心,又一再问他与七娘是什么关系,只是出乎姚裴的意料之外,平白无故多了个表叔,她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不过由此可见,姚裴的确是早有谋划,绝非是临时起意。

    姚裴再次以仿制玉牌开启这道去往三楼的禁制,同时问道:“你对道门的造物工程了解多少?”

    “据说其核心被设在玉京的洞天之中。”齐玄素老实回答道。

    姚裴道:“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在最早的时候,地肺山万寿重阳宫还是道门副都,造物工程就被设在距离地肺山不远的剑秀山中,哪怕后来造物工程转移到昆仑的洞天之中,剑秀山仍旧十分重要。这些机关傀儡是造物工程的产物,都会留有后门,我以剑秀山主人的名义敕令,自然无往不利。”

    齐玄素有些惊讶道:“剑秀山在哪?”

    姚裴道:“就在中州境内,与紫仙山、龙门府相去不远。不过十分隐秘,若不知开门之法,就算近在咫尺,也是进不去的。”

    齐玄素感慨道:“原来如此,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姚裴狠狠剜了齐玄素一眼,直接登上三楼。

    齐玄素跟在后面,结果刚上三楼,就听一声浩荡龙吟,滚滚音浪扑面而来,齐玄素猝不及防之下,只觉得双耳瞬间失聪,眼前一黑,踉跄几步,险些栽倒在地,这也就罢了,他的还感觉自己的心房位置狠狠抽搐了一下,虽然不疼,但却十分可怕。

    如果齐玄素没有坚固无比的副心,仅仅是这声龙吟就能让他遭受重创,换成境界更低之人,说不定就要心脏破裂,立毙当场。

    不愧是成年后就能与伪仙媲美的蛟龙。

    姚裴只是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脸色有了片刻的苍白,立时又恢复如常。

    上了三楼之后,两人只能站在楼梯口前的方寸之地,在前方还有一道禁制,如同水幕,倒映出两人的面容,姚裴仿制的玉佩也只剩下最后一次使用机会。

    姚裴毫不犹豫地催动仿制玉牌,水幕上并不崩解,而是荡漾起层层涟漪。放置玉牌的光华愈发黯淡,随之出现裂痕,最终化作细沙。

    姚裴心思缜密,并不把将这些细沙随意泼洒,而是收了起来,不留下半点痕迹。

    齐玄素见姚裴如此举动,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们今日取宝,难保要与里面的蛟龙打个照面,它可不是不会说话的牛马,灵智与人无异。如果日后七代大掌教将其放出,它指认我们二人,那该怎么办?”

    姚裴语气淡然道:“它是道门之人吗?异族的话语什么时候也能当成证据了?既然没有证据,那自然就是诬陷,我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齐玄素皱了皱眉头:“就这么简单?”

    姚裴反问道:“我问你,第二次江南大案的直接责任人是谁?”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江南道府次席副府主李天澜。”

    “你和张月鹿查了这么久的案子,能把他怎么样吗?”姚裴微讽道,“所有人都知道李天澜不干净,可没有证据,他还是继续做他的次席副府主。”

    齐玄素也不得不认可姚裴的话语了。

    “走吧。”姚裴当先穿过涟漪阵阵的水幕。

    齐玄素紧随其后。

    两人终于是来到了三楼。

    过去的时候,三楼一直是大真人和参知真人才有资格踏足的地方,这里的藏书也属于机密级别,所以那条蛟龙才会在这里被六代大掌教撞了个正着,成为阶下之囚。

    此时三楼中所有的物事都染上了一层黑白之色,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所有书架的摆放位置就好似外面环绕的八十一座书楼,呈现出大小圆环相套的格局,在圆环正中位置,是一道黑白色的光柱,在地面上呈现出一个黑白双鱼,光柱中坐着一个美丽女子,白衣白纱白发白靴,又非素白,朦朦胧胧,烟笼雾漫,寻常人驾驭不了这等白衣,容易显黑,可此女肌肤白皙晶莹剔透,竟是还要压下白衣几分。

    再看面容,却是粉面花含露,蛾眉柳带烟,娇媚不可方物,眼神淡漠冰冷,浑然不似人间女子。

    若不出意料之外,这就是此地的囚徒了,竟然是个龙女。

    齐玄素甚至冒出一个想法,六代大掌教该不会是因为怜香惜玉才没有痛下杀手吧?

    不过姚裴的目光只是在这女子的身上一扫,随即便望向女子的头顶上方,那里选择一面八卦镜,正是这面镜子将这龙女定在了此地。

    齐玄素也随着姚裴的视线发现了这面镜子,不过他还未发现第二件半仙物到底藏在何处。

    龙女冷冷望向两人,问道:“你们是谁?”

    姚裴反问道:“你就是被大掌教囚禁于此的蛟龙?”

    龙女冷笑一声:“原来是道门弟子,只是以你们二人的修为,恐怕还杀不得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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