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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过河卒txt下载     过河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三章 容器

    关于土御门流阴阳师如何逃离此地,齐玄素暂时不好早下定论。不过为什么要将土御门忠孝留在此地,并且离开前还要再施加一道封印,齐玄素倒是有些猜测。

    也许时间循环的关键就在土御门忠孝的身上。

    如果这个猜测为真,那么该怎么破去这个循环?

    杀是肯定不行的。

    齐玄素在第一次循环的时候就把土御门忠孝劈成了两半,其内部结构明显已经异于常人,不像是活人,倒像是某种虫子,不见血肉,反而是粘液。可是未能阻止时间循环,明月出现之后,齐玄素还是进入了第二次循环。

    难道是杀的方式不对?

    如何才能把土御门忠孝与明月联系起来?

    想到这里,齐玄素心中一动。

    土御门忠孝说过,月夜见尊在此地降下了神力。他是三大主神中的月神,也许月亮与月夜见尊存在某种联系?或者说,那轮月亮就是月夜见尊神力的具现化。

    以齐玄素对神力的了解,‏​​‎​‏‎‏‏‎‎​‏‏‎‎神力虽然近乎于万能,但有一个极大的缺点,那就是需要容器。因为神力并非天地间自然存在的物事,而是人力强行凝聚制造的。如果没有容器,神力就会不断流逝。

    神力就像是水,如果把水倒在地上,很快就蒸发了,可如果把水放在壶里,却能储存很久。

    举个例子,神国的神力其实是在不断流逝的,只是神国所汇聚的神力太过庞大,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变化而已。如果神国一直没有新的神力补充,终有一日会耗尽神力,最终神国崩塌。道门建造的“三十三天”,俗称通天塔,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神力储存容器,大部分灵官都是从此地领取神力,各地道府的大部分神力也是被运送到此地。

    道门的阵法之所以能够长久存在,是因为勾连地气,地气源源不绝,阵法便会长久存在。所以许多仙人破阵的时候常常会选择直接打断地脉,本质上就是断其根本。

    神力与地气是两种截然不同物事,很难相互转化,自然不能通过勾连地气的方式长久存在。一般情况下,想要让神力长久作用于某个地方,减少不必要的损耗,都需要一个容器。

    神力是从香火愿力中提炼而来,香火愿力是东方的说法,西方称之为信仰,不管是香火愿力,还是信仰之力,都是由人而来,所以人是最好的容器。

    于是道门选择以人根本,制造了灵官甲胄,而不是将灵官甲胄变为更听话的灵官傀儡。

    神仙们神降的最优选择也是找一个人作为容器,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减少神力的损耗并延长神降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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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基本道理,古今中外都是相同的。

    月夜见尊降下了神力,若想要让神力长久存在,维持几十年甚至是上百年,最好是选择一个容器,以此来避免神力的自然流失,神力也会延续容器的寿命,一直到神力彻底耗尽为止。

    简而言之,阵法是扎根于地气,所以需要与周围的环境相合,最常见的就是依托于山水地势,比如云锦山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便是连接云锦山八十一峰和三十六岩地气,这是炼气士的手段。神力则是依托于人,破阵的关键在于人。

    说到“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就不得不提到废天师之乱,当时玄圣破阵,不是把八十一峰一一削平,而是打断深藏于地下的地脉,于是大阵被破,引起地动,这才破坏了云锦山的本来形貌。

    用这个思路去推测,如果土御门忠孝就是月夜见尊选择的容器,把此地的时间循环看作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那么土御门忠孝就相当于云锦山八十一峰。想要破阵,关键不在于八十一座山峰,这只是表象,而在于山脉中流转的地气。同理,破解时间循环的关键不在于土御门忠孝这个人,而在于他体内存在的神力。

    再往深入去想,齐玄素看似杀了土御门忠孝,可是进入下一个循环之后,土御门忠孝又会回溯到最初的状态,严格来说,齐玄素并没有真正杀死土御门忠孝,自然也谈不上毁坏了容器。

    如果一切推断成立,那么土御门忠‏​​‎​‏‎‏‏‎‎​‏‏‎‎孝作为容器延续了神力的存在时间,而神力又反过头来保护土御门忠孝不会被轻易抹杀,两者之间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就如阴阳互补。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土御门流的阴阳师是怎么逃出去的?

    也许是土御门流的阴阳师在这个时间“圆环”还未彻底闭合之前逃离了此地,临走前还心有余悸地施加了封印,防止土御门忠孝逃出来,不明所以的土御门忠孝认为自己被同伴抛弃,开始发疯发狂。

    那么铃鹿御前又去了哪里?像土御门流阴阳师一样逃走了?还是也被困在了某个地方?铃鹿御前与这个时间“圆环”有没有关系?

    齐玄素只觉得千头万绪,只好先把铃鹿御前的问题暂且搁置一旁不谈,开始集中思考如何彻底杀死土御门忠孝。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放在这里似乎也同样适用。

    不过齐玄素颇有自知之明,仅凭他逍遥阶段的境界修为,很难做到这一点,不管怎么说,月夜见尊降下的神力最少也是伪仙这个层次,双方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话说回来,神宫的神官能够神降,齐玄素也能请动三大阴物出手。境界不够,帮手来凑。

    只是此地处于封闭状态,阴气不足,齐玄素无法沟通鬼国洞天。

    齐玄素只好望向身旁的小殷,若有所思。

    小殷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忍不住问道:“你想干嘛?”

    齐玄素道:“小殷,我们在安浓郡的时候,你曾经故意误导过我,骗我去打开封印。”

    “最后还不是你得了好处?”小殷理直气壮道,“你想过河拆桥?你别忘了,那个头颅还在我的肚子里,你敢毁约,我立马就把它消化了。”

    齐玄素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你误导我的时候,曾经制造了大量的阴气,现在你能不能再制造些阴气?我想请殷先生过来一趟。”

    小殷警惕道:“你想让爷爷把我领回去?”

    齐玄素摇头道:“跟你无关,只是这里有古怪,也许只有精通法术的殷先生才能破解。”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空中又出现了五彩斑斓的光华。

    齐玄素叹息道:“看来要等下一次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小殷不明所以。

    齐玄素望向空中,一轮明月悄悄出现,月光再次吞没一切。

    片刻的恍惚之后,齐玄素第六次出现在神社前。

    齐玄素不再浪费半点时间,直接将情况向小殷大概说了一遍。

    小殷有点发懵:“你说你之所以能够保留前面几次循环的记忆,是因为你有“长生石之心”,这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齐玄素言简意赅道:“你的三位长辈之所以如此看重我,主要就是因为我有这个东西。”

    “明白了。”小殷不再纠结此事,“也就是说,你想让我制造阴气,然后请爷爷出手帮我们打破这个时间循环。”

    齐玄素问道:“能做到吗?”

    ‏​​‎​‏‎‏‏‎‎​‏‏‎‎小殷道:“当时我之所以能骗过你,主要是因为伊势的阴气太重,天时地利,我更多是汇聚阴气,仅凭我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不过别担心,我们还有这个。”

    说罢,小殷长大了嘴巴,把手探进喉咙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一个还在滴血的头颅。

    酒吞童子的头颅。

    这是三大妖王的头颅,所散发的阴气甚至能透过封印,化作阴雨。

    小殷抓着头颅的头发,轻轻摇晃,口中念念有词。

    很快,滚滚阴气从头颅的脖子断裂位置以及七窍缝隙中逸散出来。

    此时的头颅就像一尊香炉。

    齐玄素没有犹豫,直接开始沟通鬼国洞天。

    滚滚阴气,如云海雾山,似潮起潮落。

    无数黑雾如旋涡一般朝着齐玄素汇聚而来,最终化作一道门户。

    只见得门内黑雾翻滚,似乎通往九阴幽冥之地。

    一个垂垂老朽从门户中踱步出来,像是个一辈子都没能混上功名的教书先生。

    小殷提着手里的头颅就扑了上去。

    殷先生揽住小殷:“小心,别把血溅在身上。”

    齐玄素拱手行礼道:“见过殷先生。”

    殷先生望向齐玄素,随即发现了此地的异常,一语道破天机:“你们遇到麻烦了?”

    齐玄素把自己的种种推测向殷先生说了一遍。

    殷先生听完之后,大体赞同的齐玄素的猜测,却不惊慌:“走罢,让老朽见识下这位异域神灵的手段。”

    三人穿过山洞,再次见到了徘徊的土御门忠孝。

    殷先生只是看了一眼,便断定道:“的确有神力的存在,正如小友所言,最好的办法还是毁掉神力的容器。”

    话音未落,殷先生伸手一抹。

    土御门忠孝整个人就像是玻璃上的污渍,被直接擦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从始至终,土御门忠孝没有产生任何异变,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第六十四章 铃鹿御前

    一瞬间,齐玄素只觉得有无形的屏障如雪崩一般崩碎着,化作无形。

    这是月夜见尊的神力正在消散。

    一切又变得鲜活起来,就好似密闭的房间打开了门窗,空气重新开始流通。

    很显然,殷先生的攻击直接突破了神力所能庇护的上限,毕竟这只是月夜见尊留下的部分神力,而非月夜见尊的本尊或者化身,而殷先生又是伪仙中的佼佼者,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齐玄素不由松了口气,好在他的手段够多,不然真要被困死在此地。

    齐玄素很清楚,虽然最后处置并不复杂,无非是小殷用酒吞童子的头颅制造阴气,然后他请殷先生出马,抹杀土御门忠孝,打破时间循环。但如果没有“长生石之心”,他不可能保留记忆,只会不断重复第一次循环的经历。

    也就是说,在没有过去记忆的情况下,齐玄素只会不断来到土御门忠孝的面前,问他是谁,问他为什么在这里,然后土‏​​‎​‏‎‏‏‎‎​‏‏‎‎御门忠孝发狂,被齐玄素劈成两半。

    接下来就是不断周而复始,因为没有记忆,所以第一次与第一百次恐怕没有任何不同,齐玄素不仅不会改变问话的方式,了解真相,甚至不会产生召唤殷先生的念头,毕竟请三大阴物出手本质上是欠人情债,命运中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人情债也是最贵的,齐玄素不会遇到什么问题都第一时间请三大阴物出手解决。

    如此一来,最终的结果就是齐玄素完全迷失在无尽的循环之中,直至神力耗尽,或者他的寿元耗尽。

    亦或是期待着道门打下伊势,进入铃鹿山,发现这里的异常,然后将他救出。

    这不免让齐玄素联想到一个烂柯人的典故。王质上山打柴,见两个童子正在下围棋。王质被两个童子精湛的棋艺一下子给吸引住了,两个童子边下棋边吃大枣,有时也顺手把枣递给王质吃。看完一局棋后,童子对王质说:“你也该回家了。”王质俯身去拾斧子,想不到斧柯已经烂朽,只剩下铁斧了。王质回到村里,发现一个人也不认识了,经过询问,才知道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质可能就是陷入了某种时间循环,不断重复观棋,因为每次循环开始,他都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所以他对于外界的时间流逝浑然不知,也不会厌烦,枣子又延长了他的寿命,直到最后一次观棋发生了某种变化,这才离开时间循环,发现时间已经过去百年。

    王质在百年时间中观棋千百万盘,不断重复,可他只记住了最后一盘,所以他的主观感觉就是百年时间转眼而过。事实上,这一盘棋并没有花费百年时间,而是王质忘记了前面的事情,只记住了短暂的“转眼之间”而已。

    念及于此,齐玄素最感谢的人还是七娘,正是七娘给的“长生石之心”,才能让他一次次化险为夷。

    殷先生没有急于返回鬼国洞天,而是说道:“这里是异国他乡,老朽不必担心出来时间太长被道门察觉,倒是可以多停留一些时候,小友要去见此地山神,老朽也可以陪小友一同前往。”

    齐玄素没想到还有如此意外之喜,再次道谢:“那就多谢殷先生了。”

    殷先生一挥袖,三“人”的脚下生出一朵乌云,载着三“人”离地而起。

    这一次,没有遇到任何阻挡,三人很快便抵达了铃鹿山的峰顶。

    在最高处有一座神社。

    神社前是类似于牌坊的鸟居,两者之间是一条长长的青石台阶。

    殷先生按下云头,落在鸟居前,打量着这里的建筑。

    很显然,殷先生从没有来过凤麟洲,他也只是从书本上了解过凤麟洲的风土人情,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殷先生评价道:“的确如书上所说,凤麟洲受大齐风格影响较深,不过其中又融汇了一些他们自己的东西。”

    齐玄素来到凤麟‏​​‎​‏‎‏‏‎‎​‏‏‎‎洲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对于这些并不如何感兴趣,只是问道:“殷先生,你可以感受到那位山神的存在吗?”

    殷先生回答道:“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就在神社中,不过她有些虚弱,似乎遭受了重创,而这座铃鹿山的存在又让她不会死去,这让我想起了万师傅的上代主人,也曾合道洞天。”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还在就好,我就怕这位山神出现什么意外。”

    殷先生拉着小殷,语气温和道:“把这个头颅收起来罢,拿着这种东西去见客人,是失礼。”

    小殷在殷先生面前就十分乖巧听话,俨然是变了一个“人”,立刻把酒吞童子的头颅重新吞入腹中。

    齐玄素走过鸟居,沿着一路向上的青石小径向最高处的神社走去。

    神社已经很古老了,不过并不破败。

    大门敞开着,并不禁止进入。

    当齐玄素进入神社的院子,看到了这样一幕。

    一个古典的凤麟洲女子,没有戴乌帽子,也并非一身戎装的盗贼装扮,而是以玉簪束发,穿着绯红色的裙裤,上身白衣,开口较大,露出一片滑腻。

    她就在院子里,腰间悬挂了三把凤麟洲的剑,或者说刀,分别名叫“大通连”、“小通连”、“显明连”,并称为“三明之剑”——这本是大岳丸的兵刃。

    大岳丸身为凤麟洲的三大妖王之一,自然是神威无量,本不会轻易败亡,不过他却爱上了铃鹿御前,因为两人都是盗贼出身,大岳丸还有个名字叫作恶路王。不要小看盗贼,中原曾有一个大盗,名叫盗跖,曾经与儒门的至圣先师论道,并且胜出,最终让至圣先师主动退走。

    从这一点上来说,大岳丸和铃鹿御前算是门当户对,都是盗贼出身,谁也别嫌弃谁,若是双方结成夫妇,自然合则两利。

    可铃鹿御前并不想嫁给大岳丸,而是暗中接受了征夷大将军田村麻吕的招安。

    在田村麻吕的请求下,铃鹿御前利用大岳丸的信任,以未婚妻的身份骗走了大岳丸的“大通连”和“小通连”,最终导致了大岳丸被征夷大将军田村麻吕所杀,而铃鹿御前则嫁给了这位征夷大将军,并将“大通连”和“小通连”送给了田村麻吕。

    就这样,铃鹿御前用大岳丸的人头完成了自己的洗白,摇身一变,从立乌帽子成了将军夫人。

    若是大岳丸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敌人娶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又成为自己爱剑的新主人,不知会是什么感受?

    不过很快,铃鹿御前就暴毙身亡。有人说这是大岳丸的诅咒,也有人说铃鹿御前是被天命所杀,毕竟计骗大岳丸这件事并不光彩,用中原人的话来说就是遭了报应。

    田村麻吕不甘心铃鹿御前之死,又想办法将她复活,于是她最终成为鬼女,与铃鹿山合为一体,存活至今。

    时光悠悠,田村麻吕早已‏​​‎​‏‎‏‏‎‎​‏‏‎‎经作古,从这个角度来说,铃鹿御前是一个未亡人,也就是寡妇,继承了两位前夫的遗产。无论是田村麻吕的“大通连”和“小通连”,还是大岳丸的“显明连”,都落到了她的手中,“三明之剑”再次合为一体。

    这个故事告诉齐玄素,铃鹿御前这个女人不简单,并非纯洁无瑕的白莲花。也警示后来人,做这个女人的狗会不得好死,甚至是死了都要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殷先生提议陪着齐玄素一同过来的时候,齐玄素十分赞同,虽然他是来劝降的,但他并不敢放松警惕。

    不过也正是因为铃鹿御前接受田村麻吕的招安并协助田村麻吕招安杀掉大岳丸的举动,让道门认为铃鹿御前是可以争取的,道门并不在乎铃鹿御前的私德如何,更在意铃鹿御前对于大局的帮助,所以将铃鹿御前排在了玉藻前之后,是招安名单中的第二号人物。

    至于背叛,道门从不容许背叛,总会让背叛之人付出代价,关于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八部众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因为他们是主动脱离道门,并没有做出危害道门的举动,同时还在道门内部有着庞大的人脉关系,再加上道门内部对于造物工程的改制同样有着不同的意见和声音,对于这部分人存在部分补偿心理,最终种种因素综合之下,才使得八部众免于惩罚,可是凤麟洲的鬼神们并没有这样的条件。

    另一方面,铃鹿御前好似与道门心有灵犀一般,迟迟没有表态站队,似乎是待价而沽,等待道门给出一个让她满意心动的价码。

    齐玄素已经摘掉了头上的阴阳师高帽子,只剩下一身道袍,完全就是中原人的打扮。

    铃鹿御前也看到了齐玄素,不过视线很快便越过齐玄素,落在了殷先生的身上,脸上露出几分凝重。

    很显然,铃鹿御前察觉到了殷先生的强大实力,故而把走在后面的殷先生当作是正主,而把齐玄素当作是随从之流。

第六十五章 真相

    漫长的时间让铃鹿御前学得一口熟练的中原官话:“诸位可是天朝来客?”

    齐玄素朗声道:“道门紫微堂幽逸道士齐玄素尊奉掌军真人教令,造访铃鹿山,有礼了。”

    铃鹿御前望向齐玄素:“不知掌军真人有何教示?”

    “教示不敢当,掌军真人邀请铃鹿御前东去秀京共商大事,共谋太平之道。”齐玄素不卑不亢道。

    “铃鹿御前”本就是个尊称,她的本名其实是草子,虽然名中有个“子”,但并不是贵族,没有姓氏,最早被称为“铃鹿的草子”,颇具草莽气息,有些类似于中原这边“上清县张月鹿”的叫法。

    待到后来,她从大盗“立乌帽子”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夫人,以铃鹿为姓,御前是尊称,这就类似于“张高功”的称呼了。

    “御前”二字,“前”是敬语,本来“御前”的意思和中原一样,特指皇帝面前,比如御前议事。不过后来凤麟洲皇帝失势,各大名藩‏​​‎​‏‎‏‏‎‎​‏‏‎‎主公卿的家臣们也开始以“御前”称呼主公。又发展到主公的妻女妾室。再到后来,对于主公的称谓不断推陈出新,如今已经不这么称呼了,可对于女性的“御前”尊称还是一直沿用至今。

    比如第六天魔王的母亲便被尊称为土田御前。

    至于单用一个“前”,则对应没有贵族身份但是值得敬畏的女子,比如大名鼎鼎的玉藻前,她在凤麟洲的本名应该是“藻女”,所以被赐名为“玉藻前”。

    齐玄素以前并不知道这些,只当玉藻前和铃鹿御前就是名字,后来做事前准备的时候,他才知道这是两个尊称,大约就相当东华真人、清微真人、慈航真人,其实道门内部也有这样的习惯,除了七娘这种极少数,很少有人直呼几位“储君”和三位副掌教的本名,久而久之,他们的本名反而不为人所知,最起码齐玄素还是低品道士的时候就不知道这几位叫什么。

    不过每每想到两人的本名,齐玄素总是想笑。

    大妖藻女,山神草子。雅量一下子就没了,从山巅一路跌到山麓。

    正因为如此,齐玄素直呼“铃鹿御前”即可,没必要再去加个“大人”之类的敬称,否则就成了类似于“皇上阁下”这样的笑话。

    不过倒是有很多人称呼玉藻前为“玉藻前大人”,因为“玉藻前”是赐名,“前”这个尊称已经成为名的一部分。这种感觉就像三大主神,其本名应该是卑弥呼、素盏呜、月夜见,后面的“尊”字同样是尊称,不过时间久了,尊称已经变成名字的一部分。

    铃鹿御前打量着齐玄素,忽然道:“恕我冒昧,不知齐高功现居何职?”

    齐玄素回答道:“在下现任紫微堂副堂主一职,兼任秀京行营掌军真人麾下赞画。”

    “赞画”是个临时职务,没有品级,取赞襄谋画之意。如果将掌军真人看作是督抚,那么赞画就是幕僚,实权大小十分模糊,全看督抚重用信任与否。若是重用,对其言听计从,那么一州上下无人不敬,说是影子总督也无不可。若是冷落,便如一普通书办小吏无异。

    齐玄素如今在行营之中,没有兵权,却有一定的实权,毕竟他也算是经常出入中枢大帐之人,等闲人不敢轻慢于他。

    铃鹿御前脸色郑重几分:“我对道门之九品十二级制度早有耳闻,齐高功年纪轻轻便高居三品副堂主之位,当真是前途无量,定有一番作为。”

    “不敢当。”齐玄素谦逊道,“尽心国事,忠于道门,是我辈职责。”

    铃鹿御前对于道门表现出来的诚意还算满意,虽然上次的土御门流阴阳师弄巧成拙,让她十分恼怒,但这次却是一位伪仙和两个年轻俊彦亲自到访。

    这种道门俊彦,别看现在修为一般且职位不算太高,主要是年龄摆在这里,再过几十年,老辈们相继凋零,或是飞升离世,或是坐化身死,便由这些人来主导道门,其分‏​​‎​‏‎‏‏‎‎​‏‏‎‎量绝不是普通的三品副堂主可比。

    派出足够分量之人,其本身就是诚意。

    最大的诚意当然是身为掌军真人的清微真人亲自登门,但铃鹿御前不敢有这种奢求,毕竟伊势还未落入道门手中。

    铃鹿御前再次望向殷先生:“不知这位真人是?”

    殷先生微微一笑:“不敢当真人之称,老朽姓殷,名九阴,本是道门内一孤魂野鬼,早已退隐多年,这次只是陪同齐小友前来铃鹿山,并无他意。”

    殷先生又介绍道:“这是老朽的孙女,自小养在闺中,不曾见人,这次带她出来开拓眼界,见见世面。”

    铃鹿御前有些诧异。

    她本以为这位道门伪仙才是正主,可听他话中意思却只是行使护卫职责,那位齐高功才是主事人。

    她不得不再次审视齐玄素,重新评估他的重要性。

    难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是道门第八代大掌教的有力竞争人选之一?否则怎么会有伪仙随行?

    其实也是铃鹿御前有些理解差了,殷先生的确是孤魂野鬼,还是一只老鬼,这句话就是字面意思而已,不过在中原语境中,常常有人自比为“孤魂野鬼”,表示落魄失意。而退隐之说,也不是殷先生信口胡诌,最起码在玄圣、二代大掌教、三代大掌教时代,他还常常离开鬼国洞天,为道门征战四方,算是三朝功勋老臣。直到近百年来才逐渐沉寂,说是退隐山林也没什么问题。

    很显然,铃鹿御前误以为殷先生是一位退隐的参知真人或者平章大真人,可能因为未能更进一步,自认为落魄失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旧不可小觑。

    至于小殷,铃鹿御前发现自己竟是看不透她的根底,只觉得她阴气很重,境界修为大概在天人之上,具体本来面目、年龄大小、何种传承、是人是妖,竟是如同笼罩了雾气,让她也无法看穿。

    这三人透着古怪,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奇人异士本就意味着能力不凡、来头不俗。如果道门派来的都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普通道士,那她才要失望。

    铃鹿御前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又和缓许多:“掌军真人的好意,我愧领了,只是齐高功和殷真人应该知道,我是铃鹿山的山神,无法远离铃鹿山,而且我此时亦是身受重伤,实在是有心无力。”

    齐玄素顺势问道:“不知铃鹿御前因何受伤?我在来此途中,见得山下城镇空无一人,又有神力弥漫,可是与月夜见尊有关?”

    铃鹿御前叹息道:“正是如此。我无意苛责道门和相府,只是先前的土御门流阴阳师……实是行事操切,不仅暴露了行踪,还将伊势神宫的神官引到了我这铃鹿山。猝不及防之下,我铃鹿山子民死伤惨重,我不得不将其余子民转移往他处。便在此时,伊势神宫的神官团合力进行神降,三大主神中的月夜见尊化身降临人间。”

    “我与‏​​‎​‏‎‏‏‎‎​‏‏‎‎月夜见尊大战一场,虽然凭借手中的“三明之剑”击退了月夜见尊的化身,迫使月夜见尊重归神国,但也被月夜见尊重伤,而且月夜见尊在离开之前还用神力封锁了铃鹿山,我实力未复,破不开封印,等同是被关在了此地。只是没想到道门早有预料,有殷真人亲自出手,破开月夜见尊的封印自是不难。”

    不得不说,铃鹿御前不愧是做过将军夫人的人,还不忘吹捧一下道门。齐玄素哪里是早有预料,差点就陷在里面,只是他的后手太多,这才化险为夷。但凡换成其他人,多半还在重复循环。

    不过话说回来,铃鹿御前自是不知道齐玄素有如此多的后手,在她看来,应该是道门通过土御门流的阴阳师知道了铃鹿山的异变,所以才派来一位伪仙。

    果不其然,铃鹿御前接着说道:“我与月夜见尊的人间化身大战之际,见到土御门流的阴阳师偷偷逃走,还当他们是临阵怯逃,原来是返回道门搬救兵去了。”

    话虽如此,铃鹿御前语气中还是不掩恼怒,毕竟铃鹿山的子民死伤惨重,总要有个说法。

    齐玄素正色道:“事实并非如此,土御门的阴阳师返回行营之后,向掌军真人复命,却说御前闭门谢客,不肯见他们,关于他们将神宫之人引到铃鹿山一事只字不提,反而矫饰说是在返回途中被神宫截杀,所以多有死伤。”

    铃鹿御前勃然色变:“他们竟敢如此?”

    齐玄素义正辞严道:“掌军真人不知真相,只道土御门流不堪大用,却不知土御门流其心可诛,为此掌军真人甚感忧心,故而特派我来劝说御前。今日一见御前,方知御前早已是心向道门,何须我来多费口舌?御前放心,我会向掌军真人禀明情况,严惩土御门流,一定给御前一个交代。至于死伤的铃鹿御前的子民,以及御前的伤势,归根究底,都是因我道门而起,我道门自是不能坐视不理、冷落人心,一定给御前补偿。”

第六十六章 信誉

    得益于殷先生给齐玄素“撑腰”,清微真人又给了齐玄素极大的自主权力,只要不违背基本原则,什么都能做主,什么能都许诺,让铃鹿御前极大误会了齐玄素在道门中的地位,甚至可以说,铃鹿御前几乎是把齐玄素误当作是李长歌,以为他是清微真人的腹心。

    事实上齐玄素距离张月鹿、李长歌、姚裴还有相当距离,不仅是境界修为,也包括手中可以调用的权势。不管七娘再怎么疼他爱他,七娘毕竟不是副掌教大真人,在这一点上是没得比的。

    齐玄素乐得将错就错,也不点破此事,直接与铃鹿御前探讨起合作事宜。

    铃鹿御前是个十分现实的女子,她不关心谁对谁错,当年她可以用大岳丸的头颅换取洗白上岸,那么今日她也能站在道门这一边,然后换取一个更高的地位身份。

    如今的铃鹿御前说是山神,却没有正式册封,没有名分,若是放在中原,属于淫祠之列。正所谓对症下药,齐玄素给出的第一个许诺就是针对于‏‎‏‎‏​‎‏‎​‏‏‎‎‏‏这一点,会以道门、大玄朝廷、凤麟洲朝廷的三重名义正式册封铃鹿御前,拨款二十万太平钱修建神社,整个铃鹿山以及周围八百里都划归入铃鹿御前的名下。

    齐玄素之所以敢如此许诺,主要因为这里是凤麟洲。

    如果在中原,齐玄素一张口就许出去八百里,他能让人骂死,诸如“僭越”、“大逆不道”、“肆意妄为”、“倒行逆施”一类的罪名都能扣在他的头上。玄圣和高祖皇帝好不容易丈量天下土地才打破儒门对土地的兼并,你是何居心?

    可凤麟洲事实上就是分封制度,齐玄素不过是将伊势神宫的地盘划出一块送给铃鹿御前,反正不是自己的东西,并不心疼。道门除了送出一个空名头之外,主要就是二十万太平钱的花销,这在清微真人给出的一百万额度之内,齐玄素可以随意调用。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许诺再出十五万太平钱抚恤死伤的铃鹿山子民。

    如果仅仅是这些身外之物,自然不能打动铃鹿御前,至多是铃鹿御前表面臣服道门,不可能驱使她去为道门拼命。

    于是齐玄素还有第二个许诺。

    齐玄素只问了铃鹿御前一句话:“御前不想脱离铃鹿山去往天上吗?”

    铃鹿御前反问道:“这种事情道门也能做到?”

    齐玄素笑道:“道门神通广大,道门无所不能。如果御前能帮道门攻下伊势,那么我可以承诺,御前可以得到天门的一成神力。至于更多,就需要御前亲自与掌军真人洽谈了,也要看御前的诚意如何。”

    闻听此言,哪怕铃鹿御前已经活了数百年,而且还拥有伪仙的实力,仍旧是呼吸粗重几分。

    一成神力听着很少,可那是天门的一成神力。

    偌大个天门,仅仅是神宫就有九座之多,其余大大小小的各类神社少说也有万余之数,再加上天门如今被皇室尊奉为国教,其神力之庞大,虽然无法与道门或者圣廷相比,但对于个人而言,也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神力又是近乎于万能,几乎可以改变一切。

    铃鹿御前只要拥有足够的神力,未必不能改变现状。

    这个许诺由不得铃鹿御前不动心。

    不过前提是要击败尊攘派和天门。

    这也是齐玄素敢于开出如此条件的原因,说白了这是天门的东西,道门并不损失什么。

    铃鹿御前自然是动心了,甚至有点不敢置信,不由问道:“何以为凭?”

    齐玄素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信封,递到铃鹿御前的面前。

    铃鹿御前迟疑了一下,接过信封。

    齐玄素说道:“这是清微真人的亲笔信,印鉴齐全。”

    清微真人不知道铃鹿御前的具体态度,也未曾见过铃鹿御前,当然不可能在信中说一些具体条件,更多是说一些比较空泛的话语,表明态度。具体的条件还是要齐玄素去随机应变,不过这封信的意义仍是非凡,齐玄素开出的条件和清微真人在信中的‏‎‏‎‏​‎‏‎​‏‏‎‎‏‏态度是否一致,一看便知。

    何以为凭,最终归结为信誉,也就是能否信得过道门。若是信得过,这封信就是凭证。若是信不过,清微真人亲至也是无用。

    好在这些年来道门的信誉一直很好,不说其他,丰臣相府就是个例子,也算是与道门合作多年,在危急时刻,相府上下都盼望着道门亲自下场,道门果真没有放弃相府,真就是亲自下场,立刻帮相府稳定了局势,转守为攻。

    这便是没有辜负相府的信任,久而久之,道门的信用便建立起来了,只要是道门给出的许诺,再配合道门的强大势力,哪怕没有立约或者凭证,也能取信于人。无论是讲和,还是招降,都会容易许多。清微真人的两次讲话之后,凤麟洲各地的鬼神闻风而动,便是这种信誉的体现。

    若是反复无常、过河拆桥、秋后算账,纵然一时得利,从长远来看,是十分有害的。

    对内重革新、重造物,对外重信誉、重团结,算是玄圣时代留下的四大铁律,多年不曾改变。

    对内方面,革新主要体现为重用年轻人,发展造物就不必多说了。在对外方面,信誉也好,团结也罢,可以归结为一条,朋友越多越好,敌人越少越好。

    铃鹿御前只是看了眼封口烤漆上的印章,并没有拆信,已经相信齐玄素的许诺。

    齐玄素又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小盒子,送到铃鹿御前的面前。

    铃鹿御前接过盒子,疑问道:“这是?”

    齐玄素微笑道:“御前不妨打开看看。”

    铃鹿御前这才打开盒子,就见里面放了两张特殊材质的票据,水火不侵,纹路之精细复杂,还要胜过许多符箓。

    “这是?”铃鹿御前迟疑道。

    齐玄素道:“这是太平钱庄的不记名官票,十万太平钱面额,这是两张,总共二十万太平钱,凭票立取。就当是我们谈好的十五万抚恤钱和修建神社的部分定金,另外十五万太平钱,也会尽快交付御前手中。”

    官票并非货币,而是存款的票据。

    还是那句话,太平钱庄的信誉摆在这里,官票几乎可以当成是实打实的钱来用。

    铃鹿御前无法离开铃鹿山,自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大面额的中原官票。

    钱对她个人来说,是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不过对于铃鹿山而言,十分重要,她的那些铃鹿山子民同样要用钱,钱不聚,何以聚人心?这年头,手里没把米,连只鸡都哄不住。曾经做过盗贼首领立乌帽子的铃鹿御前对此自然是深有感触。

    不过铃鹿御前也知道,收了道门的钱,就是上了道门的大船。从来都是上船容易下船难。不收钱,不上船,不敌对,你是外人,道门不会对你怎么样,态度还会比较温和。收了钱,上了船,你就是道门自己人,道门对自己人,就是另外一个态度了,在某些时候,甚至称得上残酷。

    退一步来说,收钱办事,天经地义。

    这钱有些烫手。

    ‏‎‏‎‏​‎‏‎​‏‏‎‎‏‏不过铃鹿御前还是决定收下,没有办法,道门给得实在太多了,一成神力的诱惑实在是无法抵挡。

    另一边,此时的度会郡山田城十分“热闹”。

    上次如此“热闹”还是上任摄政关白丰臣秀继亲率相府平叛大军开进伊势。

    这一次还是平叛大军,不过换成了道门的大军。

    山田城的城主亲自来到城门外,有些忐忑不安。

    很快,大地开始轰鸣。

    马蹄声和骑兵们扬起的滚滚烟尘由远及近。

    而且这不是一般马蹄声,就好似象群迁徙一般,震得地面上的小石子不断跳跃。

    然后黑压压的一线潮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大批黑色骑兵正在接近山田城。

    虽然骑兵们并没有冲锋,只是正常行军,但是其凛然威势还是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紧接着,在骑兵的上空则出现了大批飞舟,以“紫蛟”和“黄螭”为主,以及一艘被众星拱月的巨大“应龙”。

    遮天蔽日,好似黑云压城。

    在清微真人的主持下,秀京行营发动了一次被命名为“龙抬头”的二月攻势,集合了三千余玄甲重骑、两艘“应龙”、十二艘“紫蛟”、一千四百门火炮,灵官四千余人,黑衣人一万两千人,以及相府仆从军三万余人,共计约五万大军,从秀京一路向西推进。克甲斐,破尾张、三河,直入美浓,连克苗木、八幡、岩村、大垣、今尾、高须、加纳等城。

    超过两手之数的大名藩主选择切腹。

    一位净阶宫司被“龙睛甲二”当场击毙。

    道门大军于二月十二进入伊势境内,汇合驻守于此的相府残军,决定于二月十四正式进攻伊势,剿灭伊势境内的所有尊攘派叛乱势力。

    行营再次发出警告,所有平民以及无关人等,立刻退出伊势境内,以免遭到误伤。

    二月十四之后,道门将会对伊势进行全面封锁。

第六十七章 龙抬头(一)

    道门齐州大本营和秀京行营明确二月攻势之作战目的有五点。

    第一,完全夺取伊势境内,完成有效占领。

    第二,通过攻克伊势地区对平京地区形成战略威胁,促使整体局势由守转攻。

    第三,通过围困、封锁伊势境内的尊攘派势力,引诱其他地区的尊攘派救援,继而实施围点打援战略,有效杀伤尊攘派之有生力量。

    第四,摧毁伊势神宫,配合各种宣传手段,以重创天门声望、动摇天门根基。

    第五,在进军伊势的过程中,顺势打通沿途一线各令制国、郡,连点成线,连线成面,结束伊势以东、武藏以西地区的犬牙交错之态势。

    这次二月攻势被命名为“龙抬头”,也是道门平叛大军登陆凤麟洲后进行的第一次大规模攻势。

    可以看出,“龙抬头”的关键在于伊势战场,大致分为三步:围困伊势,打击援军,最终占领。这也是清微真人要求齐玄素立刻接替土御门流阴阳师招降铃鹿御前的关键原因,必要时刻,道门需要有一根位于伊势腹地的“钉子”。

    其中道理很简单,大军不是离弦之箭,而是放飞的风筝,风筝线即是后勤补给线,风筝能飞多远,完全取决于风筝线有多长。大军推进,要不断攻克城池,而不能绕过去,因为绕过一个城池,就是在后方给自己埋了一根钉子,这根钉子轻则可以后勤线切断,重则把后路掐断,亦或是截断援军的去路,所以一般而言,不能绕过去。

    道门大军一路西进,攻克沿途一线所有城池,便是拔除了所有钉子,保证后勤线之畅通。

    与之同时,道门也意图在伊势境内“造”一根钉子。

    道门成功招降了铃鹿御前,就等同是在伊势境内凭空多了一座属于道门的未被攻克之城,会让伊势境内的尊攘派如鲠在喉,要时时刻刻防备铃鹿山势力,甚至道门还能通过空中优势空降铃鹿山,完成一次中心开花。其战略意义十分重要。

    伊势神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土御门流阴阳师暴露意图之后,才会不计代价地直接强攻铃鹿山,重创铃鹿御前和铃鹿山势力。

    二月十三,齐玄素通过一个随身的小型“讯符阵”,向行营传回了铃鹿御前归顺道门的消息。

    相较于子母符,只能传递文字的“讯符阵”并不方便,不过其好处是传信距离更长、不易受到干扰,哪怕如今的伊势的阴气漫天,齐玄素仍旧可以勉强传递消息。在同等情况下,“子母符”就会被阴气所阻隔。

    清微真人收到铃鹿山归顺道门的消息之后,通过“讯符阵”给齐玄素发去了一张二品同道士出身的箓牒,让他转交给铃鹿御前。

    严格来说,只有大掌教才能签发一品同道士出身的箓牒,只有副掌教大真人才能签发二品同道士出身的箓牒。清微真人虽然是参知真人,又是三位“储君”之一,但本身还是二品太乙道士,也无权签发二品同道士出身的箓牒,这张箓牒是由国师亲自签发。

    在道门内部,一品同道士出身的人数不超过一手之数,仅次于一品同道士出身的二品同道士出身人数也是屈指可数,而且这个级别的同道士出身还附带一个真人名号,就好比大玄朝廷的皇帝同样不是道士,却也拥有大真人名号一样,可以说是很大的诚意了。

    齐玄素将这张同道士出身的箓牒转交给铃鹿御前,并详细说明了其中的意义,铃鹿御前还是颇为震动。

    据她所知,凤麟洲道府的掌府真人也只是二品太乙道士而已,却被视作凤麟洲的“上皇”,她如今拥有了二品同道士出身,见到凤麟洲掌府真人,可能权势上有所不如,可因为她是半个客人,不必拘泥于职务上的区别,地位上却是平等。就算她犯了什么过错,凤麟洲道府想要处置她,也要先请示金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是一张护身符。

    齐玄素玩笑道:“日后我也要称呼一声铃鹿真人了。”

    铃鹿御前郑重收下,并请齐玄素转达她的感谢。

    齐玄素根据清微真人的指示,将随身携带的另一个“讯符阵”留给了铃鹿御前,并告知具体使用方法。其实以铃鹿御前的伪仙之能,哪有什么不会用的,只是不同的“讯符阵”之间对应不同的殄文排列。所谓殄文,又称“鬼书”、“反书”、“水书”,是专门写给死人的文字,数量不多,主要内容是二十八宿、八卦九宫、天干地支、日月五星、阴阳五行、六十甲子、四时五方、七元历制,也是某些特殊符箓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今被道门当作密文使用。

    齐玄素主要是告知铃鹿御前对应清微真人的殄文排列,从此之后,铃鹿御前只与清微真人单线联系,也只受清微真人的具体指挥。

    这也在情理之中,铃鹿御前这样的伪仙,自有傲气,哪怕是归顺道门,也绝不愿意随便被什么人呼来唤去。清微真人就不一样了,论境界修为,有媲美长生仙人的实力,论地位前途,有望成为七代大掌教,最不济也能接替国师成为太平道大真人,这是铃鹿御前完全可以接受的。

    二月十四午时,清微真人正式下达了封锁命令。

    与此同时,伊势的尊攘派势力开始全面收缩。

    二月十五子时,道门大军开进多気郡,在一个时辰之内,先后击溃大小十余个神社、阵屋、藩城、据点,全面占领多気郡。

    二月十五卯时,道门停止进攻,发出安民告示。

    所有滞留在多気郡境内的平民,只要服从道门的调度和指挥,道门可以保证其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所有被俘的天门成员,只要幡然悔悟,倒戈一击,接受甄别之后也可以得到留用,若是有功之人,还可以赐予丰臣相府的官身。

    同一日,西婆娑洲公司的代表马奇诺大公爵请见掌军真人。清微真人婉拒了这个请求,委派凤麟洲道府次席副府主李天罡代为出面与之接洽。

    马奇诺表达了圣廷对于凤麟洲战事的关切。

    李天罡则表明道门立场:自古以来,凤麟洲就是中原之藩属,凤麟洲战事是道门的内务,圣廷既没有关切的必要,也没有关切的资格,圣廷应明确双方各自之边界,任何越界之举都会被道门视作挑衅,并引起道门的对等反击。

    马奇诺并没有过于坚持,毕竟这里是道门的势力范围,就算圣廷有什么不满,也无力表达自己的不满,只是转而又询问起他最关心的生意。

    随着新大陆被发现,西洋人在新大陆兴建了大量的种植园和矿场,初期在种植园和矿山劳动的多数是契约工,他们是西方各国横渡重洋而来的贫苦移民,这些人在原居住地与种植园主或海外劳务公司签订契约,到新大陆后用几年劳动来偿付为他们垫付的旅费,契约到期后,便成为自由民。

    随着种植园的发展,劳动力严重不足,于是西方诸国不得不寻找新的劳动力来源,各地未开化的土著便成了他们猎取劳动力的主要对象。在种植园或矿山使用奴隶劳动要比使用契约工便宜得多,又便于管理。所以奴隶贸易成为一桩赚钱的买卖,大为兴盛。

    在奴隶贸易的初期,西洋人曾组织所谓的“捕猎队”亲自掠奴,偷袭土著村庄,烧毁房屋,把土著捆绑着押往停泊在岸边的贩奴船,往往一夜之间把和平宁静的土著村庄踏为荒无人烟的废墟。

    不过他们很快便发现这种方式效率太低,成本太高,于是改变了方式,采取以火器、火药诱骗某些沿海地带的部落酋长,唆使他们向内地袭击,挑动部落之间的战争,以便在交战中俘虏对方部落的人,出卖给奴隶贩子。由于西洋诸国的挑动,这种部落间的“猎奴战争”兴盛一时。

    西婆娑洲公司便是此中佼佼者,可谓是臭名昭著。

    他们知道大玄朝廷和道门并不从事奴隶贸易,于是在这次凤麟洲战事中发现了商机。

    在马奇诺看来,战争必然会带来大量的俘虏,这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毕竟东方人一直信奉“杀俘不祥”的观点,可这些俘虏又不能随意释放,以免造成更大的动荡,冲击战后脆弱的秩序。

    而他们——西婆娑洲公司,正好会为高尚的东方朋友解决俘虏的问题。道门得到了钱,弥补这次战争的损失,他们则可以把这些俘虏运往新大陆,这些俘虏会以奴隶的身份在种植园和矿山中度过自己的下半生。

    而且相较于那些未开化的土著奴隶,这些凤麟洲人更适合从事一些技术性工作,其中甚至不乏工匠,这是那些土著无法比拟的。

    用东方人的话来说,这是合则两利的好事,也可以说是各取所需。

    李天罡听完马奇诺的要求之后,严词拒绝道:“我天朝物产丰富,可以交易茶叶、丝绸、瓷器,也可以交易其他大宗货物,唯独不卖人。”

    马奇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不过他敏锐地意识到一点,这次凤麟洲战事并非简单的平叛,道门收拢人心,打击贵族,是要借此机会将凤麟洲彻底纳入中原天朝的朝贡体系,使其成为永久之藩属国。

第六十八章 龙抬头(二)

    道门之所以能够自诩文明,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道门多么文明,主要还是其他人的衬托,在强盗和恶棍的衬托下,哪怕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会被衬托得如圣贤君子一般光辉高大。

    正是有黑才有白,有恶才有善。

    道门之所以不进行奴隶贸易,是因为当初推翻儒门和大魏朝廷之后,道门为了消除儒门的影响力,反对儒门的尊卑纲常,开始全面倡导平等的概念,由此大玄朝廷也废除了延续数千年的贱籍制度,直接导致教坊司名存实亡,不得不转向雇佣制。如今的中原还有仆役的存在,不过这些仆役并不属于贱籍,同样可以参加科举,可以正常嫁娶,主家也不能随意打杀,否则便要偿命,这实际上已经是雇佣的性质。

    道门有个鱼姓女道士,因为相貌姣好,又擅长迎送往来,很有名气,却因为杀了自己的侍女,最终被道门处死。

    道门若是从事奴隶贸易,便违背了自己提出的平等理念,双重标准会造成巨大的反噬,直接体现就是思想上的‏​​‎​‏‎‏‏‎‎​‏‏‎‎混乱和分裂。而且会开一个口子,最开始还是从外部寻找奴隶,在“货源”不足又利润丰厚的情况下,最终奴隶贸易必然会发展到自己人的身上,这是贻害无穷的。

    再有就是,道门每年都要往婆罗洲运送大量移民,以加强对婆罗洲的控制,道门还是很缺人的。

    所以道门坚决抵制此类行径。

    因为不能蓄奴,于是有些人以“养子”、“养女”的名义蓄奴,名义上是儿女,其实就是奴婢。

    不过道门同样是严厉禁止的,至于李家这边,还真没人敢说李家收义子是蓄奴行为,毕竟让义子做家主的事情也发生过,在这方面,反而是李家将平等观念贯彻得最为彻底。

    只能说同人不同命,比如说齐玄素,其实也是七娘收养的义子,还是半路收养的,可是待遇却和亲儿子差不多,让张月鹿头疼无奈,让李青奴羡慕妒忌。有些义子义女,其实就是好听,实际上是奴仆之流,要给义父卖命。

    马奇诺离开之后,李天罡向清微真人禀报了此事。

    清微真人听完之后,将一份公函往前一推:“西洋人不安分是意料中事,你看看这个。”

    李天罡拿起公函飞快扫过,脸色微变:“这是齐副堂主送来的?”

    清微真人点头道:“这次用齐天渊,的确是用对了,他总共给我发了三份密函,第一份是成功招降了铃鹿御前,第二份是详细说明了土御门流阴阳师到底是如何误事,第三份就是这份了,他在去往铃鹿山的途中无意发现了圣廷的一个都主教暗中参与攘道派的集会,并许诺向攘道派提供各种支持。”

    李天罡脸色凝重道:“虽然这早就在意料之中,但没想到西洋人的胆子如此之大,竟然敢跑到伊势地区。不知真人是什么意见?”

    清微真人淡然道:“就让他们援助好了,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少金山银山往凤麟洲这个无底洞里填。我们与凤麟洲只是隔了小半个东海,他们与凤麟洲却是相隔了大半个南洋,不知谁更耗得起?而且添油战术从来都是兵家大忌,他们自以为用倭人的性命来消耗我们,是给我们放血,可到最后,到底是谁给谁放血,犹未可知。”

    李天罡立时明白了清微真人的意思。

    如果攘道派抱团对上道门,大概就是五个人打十个人,的确可以给道门造成损失,在这种情况下,西洋人支持攘道派是有一定实际意义的,可以给道门持续放血。可如果攘道派被彻底击溃,剩下的散兵游勇变成一个人一个人依次对上道门的十个人,根本不能对道门造成损失,反而会变成道门给圣廷放血。

    再有就是,道门也不会一味讲究文明,攘道派势力化整为零之后,道门的确很难清剿他们,而且会造成极大的靡费,可到了这个地步之后,就不需要道门亲自动手了,因为道门还扶持了丰臣相府。在过去,丰臣相府已经统治了凤麟洲近两百年之久,可谓是根深蒂固,拥有丰富的镇压平叛经验,甚至在伊势兵败之前,丰臣相府还一度处于攻势,所以接下来如何去清剿那些散兵游勇,‏​​‎​‏‎‏‏‎‎​‏‏‎‎就由丰臣相府负责,道门便可抽身而退,宣布结束战事。

    这其中的博弈,自然是相当复杂,不过距离决定了圣廷所能发挥的作用相当有限,不会因为任何计谋而改变。

    ……

    丰臣千代走在吉田城的街道上,身上穿着女道士的服饰,身旁跟随了两名负责护卫的灵官,身后是两名相府的武士、两名阴阳寮的阴阳师。

    来往行人纷纷避让,望向她的目光满是敬畏。

    对于这种敬畏,丰臣千代早已习以为常,毕竟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上代摄政关白的妹妹,丰臣相府的公主殿下。

    此时的丰臣千代更多还是感伤,她的兄长丰臣秀继就是死在了伊势境内。她曾无数次祈求道祖,祈盼着道门的天兵从天而降,为兄长报仇。而道祖和道门也终究没有让她失望,道门的天兵果真出现了,于是她请求跟随道门大军来到伊势,凤麟洲道府同意了她的要求。

    只是当丰臣千代真正来到满目疮痍的伊势后,她才知道,战争对于人间的创伤是何等之深。

    黑衣人们负责驻守重要地点,相府的仆从军则在街道上来回巡逻,见到丰臣千代之后,为首的旗本总是谦卑地恭敬行礼,因为丰臣千代身上兼具了相府和凤麟洲道府的双重身份,在寻常人眼中,是无可争议的大人物。

    在街道的尽头是一座神社。

    此时已经被灵官们接管。

    神社大殿则是一片肃杀气氛。

    “道门天罡堂摇光司主事许寇,五品道士,奉命向诸位问话,请诸位务必合作。”

    许寇负手而立,背对着众人,望向被供奉的神龛。

    他说的是中原官话,自有相府的通译将他的话语翻译为凤麟洲官话。

    在许寇周围是整齐划一的黑甲灵官,如一尊尊黑色雕像。在不远处摆设了一张临时的书案,一名普通道士坐在书案后,负责记录。

    许寇转过身来,望向被灵官们围在中间的神社众人,说道:“我想知道,攘道派在多気郡的藏身地点,不要说你们不知情,作为伊势神宫的下属神社,不是早已经和攘道浪士们蛇鼠一窝了吗?”

    一片寂静。

    没有人回答许寇。

    许寇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是说道:“我就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最后警告你们一次,道门不提倡用刑逼供,可是战时例外,战争时期,一切规矩都要为取得胜利让路,你们受些苦,总好过我们自己人受苦。”

    灵官们没有动作,几个来自于相府的忍者悄无声地走了出来。

    他们是相府的御用忍者服部氏,刑讯逼供也是他们的众多专长之一。

    许寇并不打算让道门之人脏了自己的手,这些脏活还是交给丰臣相府的专业人士来做。

    两名忍者把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宫司架起来,用铁链固定在大殿的一根柱子上,然后取出各种刑具,一一摆在地面上,以小刀、针、刺、药物为主。

    许寇毕竟是青鸾卫出身,对此已‏​​‎​‏‎‏‏‎‎​‏‏‎‎经是司空见惯,没有多看一眼,而是又将目光投向其余众人。他的确是有把人拷打致死的记录,可他并非以此为乐,他的根本目的还是撬开这些人的嘴巴,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很快,许寇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小巫女的身上。

    许寇的脸上扬起一个勉强算是和煦的笑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巫女抬起头来,对上许寇的视线,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小声回答道:“浅、浅井铛。”

    许寇道:“浅井铛,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你一定不想看到你的朋友和长辈们遭遇不幸,对不对?”

    浅井铛迟疑着点了点头。

    许寇一指宫司,接着说道:“只要你告诉我那些攘道派的藏身之地,我就放过他。”

    浅井铛嘴唇微动,正要开口。宫司猛地大喝一声,吓得浅井铛一个激灵,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许寇平静道:“把他的嘴堵上。”

    一名忍者立刻往宫司的嘴里塞了类似麻核的物事。

    许寇微微俯身,微笑道:“好了,你接着说。”

    浅井铛转头望向不断挣扎的宫司大人,说不出话来。

    “那就是不打算说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许寇直起身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骚动。

    许寇转头喝问道:“怎么回事?”

    一名灵官快步走了进来,在许寇身边轻声耳语。

    许寇眉头微皱:“让她进来吧。”

    片刻后,丰臣千代走近大殿。

    许寇心中不耐,脸上先是掠过一丝不快,但立刻又挤出些许礼节性质的笑容:“丰臣姑娘,你来这里做什么?”

    对于道门来说,丰臣千代象征意义重大,所以地位特殊,许寇也不好轻慢。

    丰臣千代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许寇言简意赅地回答道:“问话。”

第六十九章 龙抬头(三)

    丰臣千代望向被铁索固定在柱子上的宫司:“有必要如此问话吗?”

    许寇平静道:“如此刁犯,不用些手段,谅其不招。”

    丰臣千代微皱眉头:“这恐怕有违掌军真人的指示。在二月攻势开始之前,掌军真人已经明确提出,要以怀柔安抚为主,不应随意使用暴力手段,更不能大肆杀戮。掌军真人还引用了儒门圣人的一句话,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许寇面无表情道:“我当然遵守了掌军真人的指示,以怀柔安抚为主。”

    “你就是这样怀柔和安抚的?”丰臣千代质问道。

    “不然呢?”许寇反问道,“如果没有掌军真人的指示,那么他们最起码会死一半以上,首级高悬于城门之上,就算还活着的,也不能这般衣冠楚楚。而现在,他们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只是被限制了自由,这难道不是一种怀柔和安抚吗?

    “你!”丰臣千代气急道。

    许寇淡然道:“丰臣姑娘,你不要忘了,如今‏​​‎​‏‎‏‏‎‎​‏‏‎‎是在打仗,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两人都是用中原官话交谈,再加上丰臣千代是一身女道士的装扮,神社众人还以为她是道门之人。

    直到丰臣千代转身望向两名忍者,用倭话喝令两人住手。

    一名忍者迟疑道:“公主殿下……”

    另一名忍者则是不为所动:“殿下,我们只效忠于现任关白,如今的关白大人是秀茂殿下。”

    神社众人这才惊觉这个女道士竟然是相府的公主。虽然寻常大名藩主的女儿也会被尊称为公主,但相府御用忍者服部氏口中的公主只能是丰臣相府的公主。

    许寇没有让两个忍者为难:“好了,既然丰臣姑娘持有异议,那么你们就退下吧,大不了我亲自来,我曾经在青鸾卫任职,对于此道,略有心得。”

    丰臣千代深吸了一口气:“许主事,你要怎样才能放过他们?”

    许寇道:“很简单,只要他们交代攘道派在多気郡的藏身地点,我就可以让他们安然无恙地离开此地。丰臣姑娘,你不要忘了,上代关白,也就是你最亲爱的兄长,便是死在这些攘道派的手中。长兄如父,是他把你养大,也是他把你送到凤麟洲道府,可他就这么死了,死在这些逆贼的手中,难道你不想报仇吗?”

    丰臣千代沉默了,眼神渐渐地坚毅起来,低声道:“我知道了。”

    “现在呢?”许寇问道。

    丰臣千代说道:“给我半个时辰的时间,我与他们谈一谈,若是不行,你再动手也不迟。”

    “好。”许寇点了点头,“那就这样。”

    说罢,许寇转身向外走去,其余人仍旧站着没动,坚守岗位。

    丰臣千代忽然道:“许主事。”

    许寇停下脚步:“丰臣姑娘还有其他事情吗?”

    丰臣千代道:“我姑且算是世家出身,曾经在书中看过一句话,想要送给你。”

    “请说。”许寇转过身来。

    丰臣千代望着许寇,缓缓道:“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

    许寇笑了:“受教,只可惜***了这一行当,就不再是普通人,如果有必要,我必须随时丢弃那颗又大又圆的同情心。没办法,脏活总要有人去干,骂名总要有人去背。”

    “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送丰臣姑娘几句话,毕竟丰臣姑娘不再是相府的公主,而是我道门的道士,也是要往上走的。”

    “学而优则仕,读书本就是为了施展,可想要一展拳脚,若没有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的本事,便免不得人情世故与和光同尘。”

    “如张副堂主、齐副堂主、李副堂主、姚辅理这些人,自然与众不同,他们要立大功,立奇功,要一展胸中抱负,为常人不能为之事。可我们只是普通人,没有这样的资本,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不能一概而论。所以我送丰臣姑娘半阙词: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道士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庸。”

    许寇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

    丰臣千代目送‏​​‎​‏‎‏‏‎‎​‏‏‎‎着许寇离开此地,转而望向神社众人,目光刚好与浅井铛对在一起。

    “你是……千代公主?”浅井铛小心翼翼地问道。

    丰臣千代轻声道:“正如许主事所言,我已经不是什么公主了。”

    浅井铛壮着胆子问道:“殿下为什么要做女道士?”

    丰臣千代道:“因为只有道门才能帮我报仇。”

    浅井铛不说话了。

    丰臣千代忽然伸出双手按住浅井铛的肩膀,仍是直视着她的双眼:“我的兄长,我唯一的亲人,死在了伊势,死在了攘道浪士的手中。我现在不是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也不是以道士的身份威胁你,我只是以一个失去了兄长的妹妹的身份请求你,请把那些凶手的藏身地点告诉我,我想为我那死去的兄长报仇雪恨,让他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作为报答,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

    ……

    伊势紧邻着近江,虽然伊势才是二月攻势的主要战场,但近江同样被道门攻占大半,毕竟这里还有一位隶属于丰臣相府的剑豪亲自坐镇彦根城,而朝日神宫、仁正寺、甲贺忍者的势力在先前一战中受到重创,此消彼长之下,尊攘派已经不能控制近江。

    双方以琵琶湖为界,遥遥对峙。

    仁正寺已经被放弃,成为道门大军的驻扎所在。

    事实上,仁正寺名为寺庙,实则如同一城,也可以称之为“仁正寺藩”。

    所以仁正寺的占地十分广阔,除了常见的宝殿、宝塔、碑林之外,还有一方人造的湖泊,据说可以通过沟渠连接琵琶湖。

    道门占领这里之后,没有选择逃走的僧人们只是被统一看管和限制自由,却谈不上镣铐加身或者大肆杀戮。

    一艘“紫蛟”飞舟缓缓降落,在湖泊上激荡起一场带着春日气息的小雨,水气弥漫。

    在湖堤一线,是一排身姿挺拔的黑甲灵官。

    在舷梯旁边,除了一位二品灵官之外,就是一名头戴舟型乌帽子、身着素袄的凤麟洲武士。

    一名看上去大概三十岁左右的道人从舷梯上走了下来。

    所有灵官、道士纷纷行礼,武士也上身前倾,表示恭敬。

    道人身着黑色鹤氅,佩慧剑,头戴白玉莲花冠。

    他分明没有笑,不过总是给人一种正在微笑的错觉。他示意众人免礼之后,目光定格在武士的身上,迈步走了过去:“久闻石舟斋大名了。”

    柳生宗正行礼道:“宗正见过李真人。”

    在道门内部,姓李的真人不在少数,正是因为李真人太多,反而不好用姓称呼,很多时候要用名来区分,或者干脆称呼职务。如果有人不加任何区分地尊称李真人,一般特指一人,也就是李家第二号人物李无垢。

    至于国师,则是李大真人。

    清微真人道:“这次道门能顺利拿下大半个近江,石舟斋居功甚伟。我开门见山,石舟斋觉得那个僧人的说辞有几分可信?”

    柳生宗正沉吟了片刻,说道:“七成左右,他不敢用胡言乱语来欺瞒李真人,不过可能会有所保留,或者是九真一假。”

    ‏​​‎​‏‎‏‏‎‎​‏‏‎‎齐清微真人淡笑道:“已经很高了。”

    然后他对二品灵官吩咐道:“带我们去见那个僧人吧。”

    在二品灵官的带领下,来到一处僧房。

    在这里有一个身材高大的虚无僧,戴着大一号的天盖,***着一双扁平大足。

    这个僧人从内到外都透出危险的味道。

    不过在见到清微真人之后,僧人立刻变得谦卑驯服,并主动摘下了头上的天盖,露出真容。

    他不仅只有一只眼睛,而且通体皮肤呈现青色,十分骇人,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妖。

    二品灵官道:“他是被张副堂主招揽的,叫作“青坊主”,考虑到他是僧人,所以我们把他安排在了仁正寺。”

    清微真人微微点头,示意二品灵官退下。

    “我听青霄说,你想要跟我谈一谈,说你知道关于凤麟洲的秘密。”清微真人望向青坊主。

    青坊主答非所问道:“我在变成妖怪之前,曾经是一名僧人,四处漂泊,四海为家,我会给人讲经,劝他们早登极乐,他们不愿早登极乐,我便送他们早登极乐。我也会与人辩论佛法,若是有人能够解答我的疑惑,我便会给予奖励,许多人认为我是破戒僧,甚至称我是佛妖,我不反对这个说法。世人谓我曰,动荡之中安能独善其身,受难之时岂有极乐?鬼魅横行,白骨遍野,佛家清净不过妄言。我思索良久,终得其解。袈裟染血,禅杖伏魔,时之将至,归入凡世也。悟法负青灯,破戒济苍生,以证禅心。”

    清微真人不置可否道:“我们道门有教无类,包容兼蓄。在道门,有归顺的中原佛门弟子,也有归顺的妖类,我们从来都是一视同仁,所以我不在意你是佛妖,还是僧人。”

    青坊主双手合十道:“我并非要自证身份,因为我的确是妖,在我化身为妖之后,有杀心、有魔心,却迷失本心,唯有以佛法压制,方能得片刻清明。以道门的标准来看,我如今只是无量阶段的修为,可如果没了佛法压制,我却能有造化阶段的修为,这正是化身为妖所带给我的变化。”

第七十章 龙抬头(四)

    青坊主用独眼望向清微真人的脸色,可只看到了如止水一般的平静,不起半点波澜。

    青坊主只好道:“难道真人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化身为妖吗?”

    清微真人反问道:“你化身为妖的原因就是凤麟洲的秘密?”

    青坊主道:“这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还有其他?”清微真人问道。

    青坊主答道:“人间有一个规则,太过强大之人,仙人也好,神人也罢,无法长久驻留人间,只有百年之期。除非是以无量数的神力筑造神国,然后藏身其中,可就算如此,百年之期后,也无法轻易离开神国,与山神没什么两样。可凤麟洲似乎是个例外,许多早已过了百年之期的人或者妖还活跃于人间,比如大妖玉藻前,又比如八岐大蛇。”

    “以道门的强大实力,又在名义上统治了凤麟洲近百年,想必已经发现很多诡异且无法解释的现象,凤麟洲好似是一个幽暗未明、人和妖共处的地方,妖怪住的地方,和人类所住的地方,其实是重叠的,只是人类在白天活动,妖怪们则是在晚间出现。”

    “看似白天杳无人迹的荒墟,但一到了夜晚,华灯初上,妖怪们纷纷出现,热闹似秀京的吉原一般,好不热闹。而在平京,到了夜晚来临,整条街道空无一人,这时候会出现许多奇形怪状的妖怪,像是庙会的行列一般,成群结队地在夜晚的街道游行,人称百鬼夜行,据说亲眼目睹的人会遭受诅咒无缘无故地丧命。”

    “还有伊势,在前不久的时候,我刚刚去过伊势,那里阴气遮天,若是人气不足,就会被无边无际的阴气和怨气所侵蚀,化作妖怪。而死去之人,魂入不得天,魄入不得地,而是会在阴气的驱使之下,重归生前的身体,化作鬼物。当年中原的杀神坑杀四十万降卒,也没有这般阴气和怨气。这些阴气和怨气到底是从而来?”

    “高天国,苇原国,以及黄泉国,又分别意味着什么?”

    “我相信道门对于这些情况有一定的了解和研究,不过我也坚信,道门还有许多知之不详的地方。关于这些,哪怕是这位土生土长的石舟斋,也不会比我更清楚。”

    清微真人这次是真正笑了,而非错觉:“很好,我很感兴趣,只要大师能为我答疑解惑,道门会满足大师的一切合理要求。我们换个地方慢慢谈。”

    青坊主低头合十:“佛曰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凡间人人遭此劫难,我有意渡世人,世人却沉迷红尘中,红尘化骨,诸事旨空,唯有因果,几番轮转。生生不灭。我常谓世人曰,心不动则无苦无痛。万象非实,万象若梦,万象乃虚,渡我者,佛祖慈悲。入我佛门,潜心向善,知我所知,得我所得,无欲无求。戒嗔戒痴,避色避贪,方得极乐。”

    ……

    秀京行营。

    张月鹿见过青坊主之后,又回到了行营,没有跟随大军出击,仍旧埋首于案牍之间。

    事实上,这本该是李长歌的差事,可谁让李长歌被审查了呢。

    张月鹿左手边放着一份由凤麟洲道府提供的绝密卷宗和她随手做的笔记,右手边则是由相府提供的各种史料记载。

    此时张月鹿正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卷宗。

    早在道门第一次进入凤麟洲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某些问题的存在。

    当时的第一任凤麟洲道府掌府大真人就曾向金阙提出过放弃凤麟洲的建议,理由是凤麟洲存在极大的未知风险。至于风险到底是什么,这位大真人语焉不详,没有明说。

    有关原件,凤麟洲道府这边没有,应该封存在金阙那边。不过毕竟是一百年前的老物件了,应该已经解密,只是找起来会相当麻烦。

    当时金阙做出了一个折中的决定,不实质占领并统治凤麟洲,交由丰臣相府自治,道门要在最大限度内做到不干涉、不改变、不插手,确保能够随时离开凤麟洲。道门只能在一定限度范围内,做一定的决策,以商贸为主,即做情况允许下的决策。

    百年匆匆而过,许多人已经忘记了当初的决定。甚至因为当时的语焉不详,后人们甚至不明白这个决定的意义是什么。于是就有了这次违背祖宗决定的凤麟洲战事。

    张月鹿同样不清楚当年决定的意义,只是结合了凤麟洲道府和丰臣相府相关绝密文档之后,才逐渐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一般情况下,这些绝密文档是被尘封在无人问津又守备森严之处,上至凤麟洲道府掌府大真人,下到普通的执事,都不会去触碰一下。

    张月鹿之所以会调阅这两份密档,主要是与青坊主的一番交谈之后,才萌生了这个想法。

    为了取出这两份密档,她专门请示了清微真人,由清微真人出面,分别沟通凤麟洲道府和丰臣相府,道府和相府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调阅出来,换成是张月鹿自己,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张月鹿又翻过一页。

    “在凤麟洲境内有一座名为‘永生’之山,又名‘芙蓉山’,当年有道门方士为祖龙前往海外仙山寻找长生不死之药,便曾来到此地,后不知所踪。有传言说,此徐姓方士为倭人祖先,诚不可考。”

    张月鹿在笔记上写下“芙蓉山”三字,又翻开了相府方面的有关记录。

    “延历十九年六月,骏河国言,自去年三月十四日,迄四月十八日,芙蓉山颠自烧,昼则烟气暗暝,夜则火光照天,其声若雷,灰下如雨,山下川水皆红色也。”

    “延历二十一年,《凤麟洲纪略》载:‘骏河相摸国言,骏河国芙蓉山,昼夜恒燎,砂砾如雾散者,求之卜巫,占日,千疫,宜令两国加镇谢,及读经以攘殃……五月……甲戊,废相摸国足柄路,开吕荷途,以芙蓉烧碎石塞道也。”

    “真观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骏河国言,芙蓉郡正三位浅间大神大山火,其势甚炽,烧山方一二百里,光炎高二十余丈,大有声如雷,地震三度,历十余日,火犹不灭,焦岩崩颠,砂石如雨,烟云郁蒸,人不得近,大山西北,有本栖水海,所烧岩石,流向海中,远三百许里,广三四百里,高二三十丈,火焰遂属甲斐国。”

    “十七日辛丑甲斐国言,骏河国芙蓉大山,忽有暴火,烧碎岗峦,草木焦,土崩石流,埋八代郡本栖并划两水海,水热如汤,鱼鳖皆死,百姓居宅,与海共埋,或有宅无人,其数难记,两海以东,亦有水海,名曰河口海,火焰赴向河口海,本栖等海,未烧埋之前,地大震动,雷电暴雨,雨雾晦冥,山野难辨。”

    “此火之后的第二个月,凤麟洲朝廷颁布‘镇谢’之令。此后再无忧患。”

    张月鹿继续做着笔记:“四次大火,灰烬几乎弥漫整个关东,死伤不计其数,此后便有了‘百鬼夜行’之事。”

    写到这里,张月鹿微微一顿,又以小字注释道:“是因为大火才有百鬼夜行?还是因为大火死伤人数太多而有了百鬼夜行?亦或是这两个因素缺一不可?此处应当存疑。”

    “另,关于所谓镇谢祭祀仪式,由伊势神宫、前幕府、以皇室为代表的凤麟洲朝廷主导,丰臣相府崛起时间太晚,且丰臣家族乃是平民出身,未曾有相关方面的详细记载,具体情形无从得知。”

    张月鹿向后靠在椅背上,喃喃道:“芙蓉山下到底有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清微真人与青坊主谈完之后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这关乎到这次凤麟洲战事的整个布局调整。

    现在,张月鹿甚至认为,道门不该如此仓促地发动这次凤麟洲战事,只是内部愈发激烈的党争,以及少壮派高涨的盲目自大,最终导致了这次战事的发生,而结果可能会向着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就在这时,沐妗走了进来。

    张月鹿合起桌上的卷宗和笔记,问道:“什么事?”

    沐妗回答道:“清微真人的秘书传来消息,天渊副堂主回信了,平安无事。”

    一般而言,秘书们会有一个专门的圈子,比如两位真人要见面,一般是他们的秘书先行接洽,商量时间,最后再报告各自的上司。

    在这个圈子里,也有大小之分,比如唐教华、宫教钧还有清微真人的秘书,便属于大秘书,而沐妗这种便算是小秘书。

    不过张月鹿前途无量,跟随张月鹿的沐妗注定会水涨船高,所以大秘书们也乐得折节下交,就当是提前结个善缘。

    毕竟三师也好,三位储君也罢,终究是会飞升的,他们总不能跟着一起上去。等到那一天,变成张月鹿等人高居金阙,而他们已经不做秘书,出来独当一面,主政一方。正所谓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孝敬常丰,他们还要反过头来巴结这些已经成为大秘书的晚辈,以求这些晚辈们在张月鹿等人的面前为自己说些好话,或是得知些内幕消息。

    张月鹿问道:“天渊现在到了什么地方?”

    沐妗答道:“正在返回吉田城的途中。”

第七十一章 青坊主

    仁正寺,方丈室。

    清微真人坐在座主日忍的位置上,左手边是柳生宗正,右手边是青坊主。

    虽然跪坐是中原的古老传统,但自从有椅子以后,中原人已经很不习惯跪坐,清微真人干脆是盘膝而坐,打坐是道士的基本功,姿态闲适。

    柳生宗正是标准的跪坐姿势,严肃端正,随时都可以按剑而起。

    青坊主因为一双扁平大足,只能是箕坐着,用倭话轻声诵读经文。

    清微真人的秘书沈玉卿送了三杯热茶进来。

    “这是我从中原带来的绿茶,两位不妨尝一尝。”清微真人道。

    柳生宗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仔细回味片刻后,说道:“这是……刚采摘的新茶?”

    清微真人道:“今年第一茬的明前,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

    所谓明前,就是清明前采摘下来的新鲜茶叶,雨前茶则是谷雨前采摘下来的茶叶。一般而言,清明前一日采制的明‏‎‏‎‏​‎‏‎​‏‏‎‎‏‏前茶品质最好,过早采制太嫩,过迟采制太老。今年的清明节是二月十四,这明前茶应该是二月十三采制的,今天是二月十五,意味着道门在三天之内便将远在江州的明前茶运送到了凤麟洲。

    一件事情两个方面看待,既可以看作是清微真人贪图享受,又何尝不是清微真人借着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展示道门的强大实力?

    打仗离不开钱,最为直观的体现就是后勤,道门可以把二月十三刚刚采摘的明前茶送到凤麟洲,那么其他的物资还会短缺吗?

    在如此庞大的运力之下,道门其实与本土作战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柳生宗正自是第一时间便想明白了此中奥妙,神色微微变化,叹道:“托李真人的福,我竟是能喝到新鲜的明前。虽然往来的海商们同样会贩卖明前茶,但从江州运送到凤麟洲最快也是月余之后了,纵然是装坛密封,仍旧难免失之鲜嫩。”

    清微真人笑道:“若是石舟斋喜欢,我可以送石舟斋几斤。”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柳生宗正上身微微前倾。

    青坊主却是没动茶杯,停止诵经,望向清微真人。

    他既不是公家,也不是武家,对于这些并不在意。

    清微真人说道:“大师先前说了许多有关凤麟洲的问题,无不切中要害,事实上这也的确是道门所关心的。在大师看来,这些事情是各自独立的?还是有一个相对统一的根由?”

    青坊主双手合十:“真人洞若烛照,表面上来看,这些事情是互不相干的,可事实上正如真人所说,他们其实是一个问题在不同方面的不同表现。”

    清微真人问道:“这个根由是什么?”

    青坊主言简意赅道:“芙蓉山。”

    清微真人道:“我听说过芙蓉山,这是中原名字,在凤麟洲语境中则是长生的意思,我听说许多人将其视作圣山,甚至不允许女子登山,有这样一回事吗?”柳生宗正道:“的确有这样的规矩,并非不允许女子登山,而是不允许女子登上峰顶。”

    清微真人问道:“石舟斋去过芙蓉山吗?”

    柳生宗正道:“我曾去过三次。我第一次登上芙蓉山峰顶的时候还未曾及冠,是跟随先父一起去的。第二次去的时候,我正值壮年,剑道小有成就,去那里感悟剑道。至于最后一次登上芙蓉山峰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只是单纯赏景。芙蓉山的峰顶可谓是冰火两重天,虽然终年积雪,但我可以清晰感觉到下方有浓郁火气。而且根据史书记载,芙蓉山是一座火山,曾经多次喷发火焰岩浆,每次都造成极大的危害,改变地貌,将大海变为陆地,可谓是沧海桑田,灰烬如雪,弥漫小半个凤麟洲,”

    清微真人脸色平静:“弥漫小半个凤麟洲,那就是中原的数府之地,仅仅是一座火山,威力的确有些过于夸张了。”

    清微真人又望向青坊主:“大师,芙蓉山大火与凤麟洲的种种异‏‎‏‎‏​‎‏‎​‏‏‎‎‏‏象有关系吗?”

    青坊主点头道:“的确有关。”

    清微真人问道:“大师对此了解多少?”

    青坊主说道:“我还是一个僧人的时候,有一位师弟,名叫安珍。在那个时候,我们还是苦修僧,结伴一起到熊野修行,中途在一户人家借宿,女主人名叫清姬。本以为只是此生只见一面的天涯过客,却没想到清姬在那一晚爱上了我的师弟安珍,并用尽各种办法想让安珍留下。”

    “而安珍却借口先去熊野参拜,完后一定回来拜访清姬为由先离开了,只剩下清姬苦等。渐渐地,等不到爱人归来的清姬知道自己被骗了,于是连鞋子也不穿,不分日夜的疯狂追赶安珍,一路上尝尽苦楚,等她终于在去道成寺的路上快要追到安珍时,她的模样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安珍眼看谎话快被揭穿,连忙向熊野神乞求将清姬困住,自己则迅速渡过日高川,逃到道成寺里向我求救,并躲入寺内的大钟里。当清姬追到日高川边已经没船了,但她还是毅然跳进了河里,结果化为成人首蛇身的模样继续追上岸。”

    “已经变成妖物的清姬对安珍愤恨不已,进入道成寺内的她知道安珍躲在大钟之后,就用自己的蛇身缠住大钟,奈何钟身坚固无法入内。最后,清姬虽然无计可施,但又不愿放弃,于是就自燃起来,将钟里的安珍和尚都烧成了黑炭。”

    清微真人平静地听完了这个故事,没有露出半点不耐,只是说道:“活人因为怨恨、执念、诅咒等等原因而变成妖怪,在凤麟洲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大师向我说起这个故事的用意是什么呢?”

    青坊主继续说道:“因为这件事,我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于是翻阅了大量的典籍,又亲自走访了许多地方,意图找出这种由人化妖的根源所在,最终我得出一个结论,这似乎与香火愿力有关。真人应该知道,神力便是由香火愿力提炼而来,或者说神力就是更为纯粹而不含任何杂质的香火愿力,那么香火愿力又是从哪来的呢?是从人的内心而来,无论是普通人,还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只要真正认可、相信、执着于某人某事,都可以产生香火愿力。神力近乎于无所不能,从道理上来说,香火愿力与神力并无本质上的不同,神力可以做到的事情,香火愿力也可以做到。”

    “所以我得出的结论就是,之所以会有如此多的人由人化为妖,是因为他们失去了信仰的对象,不信佛祖,也不信神灵,香火愿力并未被收集,而是留在了自己体内。中原有一位高僧曾道:‘出水示出水,心疑生暗鬼。’心中光明,自无暗鬼存身余地,可若心中满是怨憎所执,难免被各种执念、怨念所影响,最终他们体内的香火愿力在执念、怨念的引导下,化作一种另类的神力,将他们变成了妖怪。”

    “我本来以为这就是答案,解决问题的办法的无非是宣扬佛法,只要虔诚信佛,便不会化作妖怪。毕竟凤麟洲的佛门极为庞大,如‏‎‏‎‏​‎‏‎​‏‏‎‎‏‏同藩镇一般,又可以娶妻生子,法主的位置从师徒传承转变为父子传承,最终变得堕落不堪,出家的僧人,六根不净,不仅不事生产,而且还不事修行,兼并田地,横征暴敛。又持身不正,骄奢淫逸,蓄养娈童,佛法沦丧本是不可避免,底层百姓们不信佛法也在情理之中。”

    清微真人道:“大师方才说了一个‘本以为’,看来大师后来又找到了其他的答案。”

    青坊主微微点头,说道:“直到我本人也化作妖怪青坊主之后,我才发现之所以会变成妖怪,与是否有虔诚信仰并无太大关系,哪怕是一心向佛之人,同样会变成妖怪,也就是我这种佛妖。”

    “我离开寺庙,化为虚无僧云游四方,走遍了凤麟洲的每一个地方,最终登上了芙蓉山的峰顶,在这里,我感受到了一种十分熟悉的气息。”

    “这种气息,我在自己的身上曾经隐约感受过,也曾在其他人的身上见到过,不过并不强烈。真正让我记忆深刻、终身难忘的是清姬。”

    青坊主终于解释了他最开始为什么要讲关于清姬的故事。

    清微真人是何等聪慧之人,不需要青坊主提醒,已经把两个故事联系起来:“先前石舟斋说过,芙蓉山曾经数次喷出大火,每一次都惊天动地,灰烬能够弥漫小半个凤麟洲,这里面的关键是火焰。方才大师也说了关于清姬的故事,她最终自燃生出火焰,将那个安珍和尚烧成了焦炭,这其中的关键也是火焰。这两者的确能够联系起来,不过大师是否有凭证能够证明这件个推测?”

    青坊主说道:“甲子之前,凤麟洲道府曾秘密调查过此事,并邀请了西方圣廷的一位枢机主教参与其中,而我作为一直调查此事的凤麟洲佛门弟子,在比叡山的推荐之下,也有幸参与其中。我们得出了一个结论,在芙蓉山的地下,隐藏的并非普通火焰,道门将其称之为阴火,圣廷将其称之为癫火,凤麟洲佛门将其称之为恶火,此乃恶神之火焰。”

第七十二章 恶火

    甲子之前,那的确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大概是四大大掌教掌权的末期和五代大掌教掌权的初期,清微真人作为七代大掌教的候选人,隔了足足三代人。如此长的时间,足以让许多密辛被深埋在故纸堆里。

    比如凤麟洲道府的调查结果,不要说清微真人,就是本代凤麟洲道府的掌府大真人同样不曾知晓,毕竟六十年的时间,仅仅是掌府真人就换了二十三位,掌府大真人也换了十二位,而首席副府主、次席副府主以及其他副府主同样是更换频繁,主要是防止凤麟洲道府孤悬海外形成尾大不掉的割据之势。

    只是如此频繁地传承和交接,也难免会产生很多遗漏。相关的记载应该还保存着,可是有资格查阅这些记载的人不会主动去看,随着当年的亲身经历者全部离世,也就成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清微真人问道:“然后呢?”

    青坊主道:“道门和圣廷都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只能加固封印,‏​​‎​‏‎‏‏‎‎​‏‏‎‎具体的封印方法,由伊势神宫和皇室掌握,丰臣相府崛起时间太晚,并未深入接触此事。”

    清微真人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以道门的行事风格,如果自己能够解决,那么绝不会邀请外人参与其中。当然,也有其他客观因素,比如道门和圣廷当时正处于关系上升期,相对亲密,来往比较频繁。

    “你口中的恶火到底是什么?”清微真人又问道。

    青坊主回答道:“其实道门的‘阴火’和圣廷的‘癫火’都不够准确,它们只是着重强调了这种火焰的某一个特点,而不能以偏概全。”

    “所谓‘阴火’,这是一个早已存在于道门经典中的术语,特指仙人第二次天劫所要面对的火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百年苦修道行,俱为虚幻。可当时凤麟洲道府只是借用了‘阴火’这个名字,并不意味着这种火焰就是传说中的阴火,如果芙蓉山下全部都是能够把仙人置于死地的阴火,那么谁还敢妄谈‘封印’二字呢?当时的凤麟洲道府之所以借用‘阴火’的名字,主要是为了指出这种火焰中蕴含着大量的阴气,又与鬼火、冥火不同,这是火焰的本质。”

    “至于圣廷的‘癫火’,则是指出了这种火焰的特性,凡是沾染这种火焰之人,都会发疯发狂,由人变成妖怪后,性情大变,甚至六亲不认。用圣廷的话来说,感染了‘癫火’之人,拥有强烈的毁灭倾向和自毁倾向,而且‘癫火’还能寄藏于人的内心之中,仿佛木炭的暗火,看似已经熄灭,只要时机合适,立时就能死灰复燃,很难根除。当时参与调查的那位圣廷枢机主教曾说这么一句话:‘绝望和疯狂会引来‘癫火’。’”

    “我之所以将其称之为恶火,既是综合了道门和圣廷着重强调的本质和特性,更重要的是,我在成为妖怪之后,发现了一些道门真人和圣廷主教都无法察觉的特异之处。”柳生宗正打断道:“大师,你在参与此事的时候就已经化身为妖了?”

    青坊主双手合十道:“正是如此,不过那时的我刚刚化妖不久,魔心不重,还能以佛法压制魔性,维持人的形态,所以还未被比叡山视作佛妖,得以参与此次调查。”

    “原来如此。”柳生宗正点头道,“大师请继续。”

    青坊主接着说道:“这种只有妖怪才能察觉到的特异之处就是意念,其十分细微,藏于火焰深处,对于活人来说,几乎无法察知,可对于妖怪来说,就如耳边的窃窃私语,蛊惑人心,诱使人彻底走向疯狂和毁灭。这种低语,初始时不绝如何,可水滴石穿,潜移默化之能十分惊人。正如两位所见,甲子之前,我还能维持本来面目,甲子之后,我仅仅只能保持半个人形,已经是半人半妖。也许再过十几年,我就会彻底化作妖怪,失去与人正常交流沟通的能力。”

    “正因如此,我才会将其称之为恶神的火焰,‏​​‎​‏‎‏‏‎‎​‏‏‎‎那些藏于火焰深处的意念就像是传说中专事与佛祖作对的魔王波旬,亦或是圣廷传说中对抗女神和无上意志的混沌之主,是一位邪恶的神灵,而且绝非普通仙人或者神仙可比,祂藏身于芙蓉山下,每隔一段时间喷洒出恶火,腐化世间,火焰中的阴气便会留存于人间,整个凤麟洲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清微真人和柳生宗正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如果凤麟洲的下方当真有着这样一个存在,那么无论是道门、相府,还是天门、凤麟洲佛门,都很难置身事外。

    清微真人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火焰需要燃料,恶神只是种下了火种,那些因为执念、绝望、怨恨而产生的香火愿力便成了恶火燃烧的木柴,恶火会无限放大香火愿力的作用。”

    青坊主点头道:“正是如此。石舟斋大人提到过每次火山喷发之后都会有灰烬如雪弥漫大地,那些灰烬就是恶神播撒的火种,落在身上,与人融为一体,代代相传,不会熄灭。而且战事会极大助长恶火的传播,这也是如今凤麟洲境内妖孽横生的原因。”

    清微真人笑了笑:“大师是想要劝我罢战?”

    青坊主只是合十低头,没有说话。

    清微真人道:“这场战事并非我们主动挑起来的,关于这一点,石舟斋比我更有发言权。”

    柳生宗正道:“近二百年以来,丰臣相府始终都是凤麟洲的主人,可尊攘派为了一己之私,谋求上位并取代相府,不惜大动干戈,这才有了相府平叛和道门应邀平叛。”

    虽然柳生宗正名义上只是丰臣相府的剑术教师,但他毕竟是堂堂剑豪,弟子门人无数,大多身居高位,现任摄政关白丰臣秀茂也可以算是他的弟子。而且他与已经故去的大老井伊直定等人都有深交,在相府影响力极大,他的话的确可以代表相府的态度。这也是清微真人对他礼遇有加的原因所在。清微真人接过话头:“要停战休和,也是尊攘派主动求和,不应由我们提出来。而且道门不是我李某人的一言堂,所有决策都是由金阙讨论研究之后做出决定,我只是负责执行金阙的决策而已,就算我想要罢战,也要上报金阙,由金阙来决定是否停止战事。”

    青坊主抬起头,望向清微真人:“真人的意思是?”

    清微真人平静道:“以战止战,以戈止戈。”

    ……

    秀京行营。

    张月鹿找来一张凤麟洲的地图,然后根据四次大火的记载,将灰烬笼罩的范围在地图上标注出来。

    不知是否巧合,四次大火的灰烬刚好将整个凤麟洲全部覆盖。

    最离谱的一次,灰烬随着季风一路飘到了最北边的陆奥和虾夷。

    张月鹿不认为这是一个巧合,而是有着某种深刻的含义。

    从地图上来看,芙蓉山位于甲斐国、骏河国,紧邻着武‏​​‎​‏‎‏‏‎‎​‏‏‎‎藏国,伊势也离得很近,只是隔了远江和三河,这都是受到灰烬影响最为严重的地方。所不同的是,武藏、三河、远江等地并未爆发大规模战事,而相府大军和尊攘派的叛军在伊势境内爆发了数次大战,血流漂杵,白骨盈野,所以如今的伊势阴气漫天,妖孽鬼物层出不穷。

    哪怕道门大军如今已经初步进入伊势境内,也只能通过数以百计的特大型“分阴戟”对阴气进行分流,其原理类似于泄洪,并非真正消灭阴气。

    张月鹿有一种感觉,这些阴气好像早就已经存在,只是平日里蛰伏于地底,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比如山河之间、地气之中,然后在特定的条件下,比如大规模的战事、死人,这些阴气便会涌现出来,与死气、怨气结合一处,形成一种类似于鬼国洞天的特定环境。

    一般而言,在阳世庞大阳气的冲击下,阴气无法久存,就像地上的一滩水,很快就会被晒干,可如果是一个湖泊,那么存在的时间就会被大幅度延长,不会被轻易晒干。

    如今的伊势就是这样一个“湖泊”,庞大的阴气在此汇聚,甚至可以对抗阳气,只能通过人力来强行分流、疏散此地的郁结的阴气。

    人属阳,人气也属于阳气,所以人口稠密的城池也可以抵挡阴气的侵袭。

    张月鹿从地图上抬起头来,喃喃道:“难怪当年的金阙不同意实质掌控凤麟洲,这里就是个烂泥塘,一脚踩下,便陷了进去,再想抽身就很难了。”

    “沐主事。”张月鹿喊道。

    沐妗立刻走了进来:“副堂主。”

    张月鹿吩咐道:“问一下沈辅理,掌军真人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沐妗道:“我刚才问过了,最迟不超过子时,掌军真人就会返回行营。算算时间,天渊副堂主那时候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张月鹿“嗯”了一声:“他们回来之后,立刻通知我。”

第七十三章 清姬

    齐玄素和小殷从铃鹿山踏上归途,明显感受到整个伊势的气氛都不同了,如临大敌,紧张且混乱。

    伊势神宫既要防备身后的铃鹿山,又要在正面抵御步步逼近的道门大军,仅靠伊势境内的尊攘派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求援,皇室与伊势神宫一体,在这一点上责无旁贷。

    更关键的是,伊势神宫作为天门祖庭、三大神宫之首,内部隐藏了太多有关凤麟洲的秘密,如果伊势神宫落入了道门手中,那么尊攘派几乎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这也是尊攘派无法接受的。

    所以尊攘派哪怕明知道门意图在于围点打援,如今的伊势就是个陷阱,还是得硬着头皮往里面跳。

    这便是阳谋了。

    对于齐玄素而言,自然是好事。

    越是混乱,越是不容易注意到齐玄素。就算注意到齐玄素,也有心无力了。

    事实上,如果齐玄素打算出风头,那么大可以凭借三大阴物横行伊势,将伊势神宫的后方搅得天翻‏​​‎​‏‎‏‏‎‎​‏‏‎‎地覆。不过齐玄素思虑再三,还是放弃了这种做法。

    首先,三大阴物不是白使唤的,那都是人情债,日后要还的。其次,事情闹大之后,齐玄素不好向道门交代,毕竟从名义上来说,三大阴物属于道门的造物,齐玄素无权私自调用,若是没几个人知道,也就是偷着使用,以东华真人为首的全真道上层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闹大了,那就不得不严肃处理齐玄素这种不守规矩的行为。最后,伊势神宫也不是什么软柿子,毕竟是天门的祖庭,真要惹出个仙人把他灭了,也不是不可能。

    这就是战场的不可控了。

    平时的许多不成文规矩都会被打破,在正常情况下,仙人一级的存在不会轻易出手,可到了战时就很不好说了。比如说甲贺上忍,放眼整个凤麟洲也只有两名上忍,分别代表了伊贺和甲贺,他就是其中之一,结果说死就死了。

    伪仙死得,齐玄素就死不得?

    人数众多的八位剑豪,真正明确了立场的其实只有两人,分别是代表了丰臣相府的柳生宗正和代表了尊攘派的桂善幸,其余六人则态度暧昧。

    在这六人中,有人是一方藩主,又远离战场中心,只想着保存自身家业,等到双方分出胜负之后,再随波逐流选择站队。有人痴心剑道,疯疯癫癫,孑然一身,四处漂泊,行踪不定,天下分合,与我何干。有人年轻时杀戮过多,年老后弃剑隐居,面壁参禅,自己与自己周旋久,仍是没想明白该不该做自己。也有人隐退多年,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如今只想安心做一个富家翁,不再理会这些天下大事。还有人一心传播自身剑道,广收弟子门徒,至于弟子们出师之后是效忠相府还是皇室,他都一概不问。更有人早已经离开了凤麟洲,远航出海,不知所踪。

    八位剑豪,只有三人居庙堂之高,却有五人处江湖之远。

    不得不说,凤麟洲的江湖还是勃勃生机,有一种万物竞发的境界。

    反观中原的江湖,难免死气沉沉,除了隐秘结社还是隐秘结社,而在这些隐秘结社中,一半是对抗庙堂的邪教,一半是庙堂的延续。

    归根究底,庙堂和江湖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庙堂强大了,江湖就衰弱了。反之,庙堂衰弱了,江湖就强大了。

    前朝末年,中原江湖同样是生机勃勃,与代表了庙堂的儒门分庭抗礼。

    如今道门和大玄朝廷空前强大,远超历朝历代,那么江湖自然就沦为庙堂的附庸。

    凤麟洲的江湖之所以生机勃勃,正是因为其庙堂的衰弱。

    八位剑豪就像是凤麟洲的现状——四分五裂。

    如果说凤麟洲皇帝只是个象征,那么丰臣相府就只是个盟主,远远谈不上一言九鼎,大小藩主们在这个框架下自行其是,代代相传,俨然就是土皇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中原从来不是一句空话,可在凤麟洲就是一句空话。

    道门为什么打击贵族而不动百姓?因为这些有着‏​​‎​‏‎‏‏‎‎​‏‏‎‎世袭封地的贵族才是最大的阻碍。

    凤麟洲的伪仙看似很多,仔细想来,真正的精华就是八位剑豪和两位上忍,再加上天门的两位净阶宫司,总共十二人。阴阳道衰弱许久,青黄不接,并没有伪仙。

    论数量远不如中原,中原这边的伪仙,仅仅是齐玄素知道的,就有“东主”、七娘、清微真人、慈航真人、东华真人、宣徽院老祖、张无恨、璇玑星主、金公祖师、吴光璧、丁未灵官、甲辰灵官、石大真人、李长生、张无量,这就已经十二人了。

    有一个无忧榜,收录了道门之外的十位伪仙,金公祖师高居榜首,吴光璧居于最末,两人之间有八个名额,这就是八位伪仙。就算把“东主”、璇玑星主、宣徽院老祖算进去,也还有五位伪仙未曾露面。

    十二位一品灵官中有半数是伪仙,除去甲辰灵官和丁未灵官,还有四位伪仙。

    七位平章大真人,除去长生之人和石大真人,也还有几位伪仙。

    再有就是儒门的学宫、朝廷的内阁、道门的金阙,同样存在伪仙。

    这还没算道门花样繁多的各种造物。

    若论伪仙数量,中原几乎是呈现出碾压态势。

    也许有人要说,这些伪仙并不都是道门中人,甚至许多人还是站在道门的对立面。同理,凤麟洲的伪仙们也并不都是尊攘派,许多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最为关键的是,伪仙也好,天人也罢,中原方面都有着严密的组织体系,而凤麟洲却是一盘散沙,哪怕是数量相当,甚至凤麟洲的伪仙更多,也是凤麟洲必败无疑。自古以来,都是有组织的战胜无组织的,从不例外。

    至于铃鹿御前等山神,存世已经超过百年,不能离开凤麟洲,其实不能算是正常的伪仙。

    中原也有类似的伪仙,可惜遇到了为玉京守门的陆吾神,大多下场凄惨,如今已经绝迹。倒是凤麟洲闭关锁国,保留了相当的原始风貌,还能见到这种伪仙。这有些类似于许多书籍已经在中原失传,却被凤麟洲完整保留了下来。

    总而言之,齐玄素并不打算在伊势过多停留,破船还有三斤钉,毕竟是一洲一国之地,如今的齐玄素远远谈不上横行无忌,等他也跻身伪仙,大约就没什么问题了。

    不过天不遂人愿,当齐玄素途径安浓郡的时候,还是遭遇了意外。

    他和小殷遇到了一只妖怪。

    这妖怪的上半身是个女人,穿着凤麟洲女人的服饰,与普通女子似乎没什么两样,可她的下半身却是巨大的蛇身。

    殷先生已经返回鬼国洞天,齐玄素和小殷只能联手对付这个妖怪。

    这只妖怪正是青坊主口中的清姬。

    她在杀死安珍之后,就被凤麟洲佛门镇压,后来又移交给伊势神宫,改为封印在伊势境内,在伊势大战之后,各处封印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松动,元气大伤的伊势神宫也无力去加固封印,就在万师傅全力出手大战伊势神宫的净阶神官之后,清‏​​‎​‏‎‏‏‎‎​‏‏‎‎姬趁机打破了封印,出现在美浓郡。

    按照佛门的说法,这应该算是因果报应,齐玄素请出万师傅大闹美浓郡,结果放出了清姬,又反过头来阻住他的归路。

    多年的封印磨灭了清姬的大部分神智,双方狭路相逢之后,清姬直接朝着两人游来,同时吐出滚滚火焰。

    齐玄素本没有当一回事,且不说见神不坏,他身上这件“幽逸云衣”也是水火不侵,只是刚一接触这种火焰,齐玄素便意识到不对,这火焰似乎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就是普通的火焰,被他的“幽逸云衣”挡下,可褪去外面这层火焰之后,内里还有一团火焰,无视“幽逸云衣”,无视齐玄素的见神不坏、真气护体,直往齐玄素的心窍烧来。

    齐玄素不由大吃一惊,他也算是有些见识,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手段,听都没听过。

    万幸,“长生石之心”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

    作为上古巫教和道门的最高造物杰作,“长生石之心”实在是妙不可言,哪怕是这种诡异火焰也未能突破“长生石之心”的防护。

    不过火焰受阻之后立刻四散开来,融入齐玄素体内的真气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齐玄素不由心中一惊,他可是见识过张月鹿的“六虚劫”,六劫之力进入他人体内也是如此,看似如泥牛入海,实则是蛰伏起来,找准机会便让他人体内真气自相残杀,难道这种火焰与“六虚劫”有异曲同工之妙?

    便在这时,小殷的声音打断了齐玄素的思绪。

    原来清姬朝着齐玄素喷出火焰之后,齐玄素便进入到一种神游物外的状态之中,而小殷则被清姬用蛇身缠住,她本想用牙去咬,可那蛇鳞却坚硬无比,根本咬不动,就是小殷的尸气也奈何不得。

    蛇身越缠越紧,更胜武夫气力,缠得小殷哇哇大叫,若是齐玄素再不回神,她就要先一步返回“帝柳”重生去了。

    齐玄素见状,立刻抽出“青云”,朝着清姬一剑斩去。

第七十四章 归程

    “青云”还是锋利,远胜小殷的牙口。

    一剑之下,清姬的蛇尾被生生斩断,小殷趁势逃脱。

    清姬吃痛之下,再次朝着齐玄素吐出滚滚火焰。

    齐玄素有了教训,不敢硬接,闪身躲开。

    可那火焰却仿佛有灵性一般,在半空中兜了个圈,再次朝着齐玄素飞掠而来。

    恍惚之间,齐玄素好似看到这些火焰化作一张张人脸,满是狰狞,甚至还有喃喃的低语声音。

    万幸,齐玄素拥有“长生石之心”保护神魂,就连紫光真君的神降都可以不受影响,区区邪火还奈何不得他,这些低语只是让齐玄素觉得有些嘈杂,还谈不上扰乱心神。

    齐玄素挥舞手中“青云”,凭借“青云”本身的剑气将这些火焰一一打散。

    很快,齐玄素便发现一件事,清姬除了有一些蛇类的本能和喷吐诡异火焰之外,与普通的乡野村妇没什么本质不同,应变很差,也不懂得与人交手厮杀的技巧。

    于是齐玄‏‎‏‎‏​‎‏‎​‏‏‎‎‏‏素转而与小殷配合,由小殷分散清姬的注意力,他趁机绕到清姬的背后,一剑刺入其后心之中。

    清姬哀叫一声,自伤口中喷涌出无数火焰,朝着齐玄素蔓延而来。

    齐玄素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情况,猝不及防之下只得拔剑后撤,纵然齐玄素有“魔刀”神异,身体比意念先一步而动,可这种火焰实在是太过诡异,不能以常理而论,所以还是沾染了些许火焰,这些火焰仿佛没有实体一般,透过齐玄素的“幽逸云衣”,直接渗入他的体内。

    结果还是和上次一样,这些火焰直奔齐玄素的心窍而来,只是无法突破“长生石之心”,继而又化入齐玄素的周身真气之中,如泥牛入海,再不见半分踪迹。

    严格来说,齐玄素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三百六十五尊身神,他的心窍位置是“长生石之心”,并没有穴窍可以凝练身神。后来齐玄素发现“长生石之心”也可以根据“玄玉”化出对应身神,凑够三百六十五周天之数,便没有纠结此事。

    不过这这些由“长生石之心”所化的身神远非其他身神可比,其本质还是“长生石之心”,迄今为止,齐玄素还未见过能伤及“长生石之心”的手段。

    齐玄素听七娘提起过,当年萨满教的首席大祭司以数十万人的性命炼制“长生石”,以此抗衡仙人的第一次天劫,结果“长生石”也只是耗尽了神力,其本身并没有受损,可见其坚硬程度。

    对于齐玄素而言,这些火焰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上只能说是有惊无险,不过若是换了其他人,同样的境界修为,却是要九死一生。当年的安珍和尚作为青坊主的师弟,也是凤麟洲佛门的弟子,已然跻身天人,又有宝物大钟护体,还是被清姬隔着大钟用火药烧死,青坊主忌惮于清姬吐出的恶火,甚至不能贸然援手,可见清姬的厉害。

    若是沾染了这些恶火,要么是以执念、怨念为契机,逐渐变为妖怪,六亲不认。要么就是五内俱焚,自身的血肉都要化作这火焰的薪柴。

    只可惜清姬这次遇到了能够硬抗天劫的“长生石之心”,这些诡异火焰便没了用武之地,若论肉搏近战,正如齐玄素所说,清姬只是个乡野村妇的水平,空有更胜天人武夫的气力,实在是不值一提。

    正因如此,清姬可以轻易烧死安珍,让青坊主束手无策,可没了恶火的神通之后,此时却奈何不得齐玄素,这大约便是一物降一物了。

    齐玄素心中暗忖:这些火焰若是如“六虚劫”的六劫之力一般,此时也该发作了,可迟迟不曾发作,莫不是被“长生石之心”化解了。

    齐玄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是一剑刺入清姬的后心之中,还顺势一搅。

    清姬又是一声凄惨哀叫,伤口位置不再喷火,只是剧烈挣扎,断尾不断拍打地面,地动山摇,激起扬尘无数。

    再有片刻,清姬的挣扎越来越弱,她整个人软软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小殷凑了过来,齐玄素连忙喝止她:“别吃,这东西有古怪。”

    “我知道。”‏‎‏‎‏​‎‏‎​‏‏‎‎‏‏小殷说道,她又不傻,看到这妖怪的伤口滋滋冒火,哪里还敢贸然去吃,把自己烧死了怎么办?

    齐玄素又内视自身,再没有发现那些诡异火焰的半点痕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小殷趁这个工夫,在清姬的胸口位置掏了掏。

    这里被齐玄素用“青云”捅出了一个碗口大小的孔洞,贯穿前后,不过内里却不是血肉模糊的景象,满是灰烬以及被烧焦的血肉,根本没有五脏六腑。

    这让小殷大失所望,她本还想着掏出一颗妖心,就算不能吃,带回鬼国洞天处理一下也就能吃了。

    “这是什么?”不过小殷也不是全无收获,从孔洞中掏出了一个人的头骨,被烧得焦黑,还有丝丝缕缕的余火未曾熄灭,一看就不像能吃的样子。

    齐玄素回过神来,不客气道:“拿给我看看。”

    小殷不情不愿地把头骨递给齐玄素。

    殷先生临走前特别交代过,让小殷听齐玄素的话,不然就把送回鬼国洞天,所以小殷暂时不敢跟齐玄素嚣张,鬼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齐玄素把头骨拿在手中,还能感受到些许余温,然后发现在头骨的天灵盖上还有两个字,好像是用指甲刻出来的。

    齐玄素抹去头骨上附着的灰烬,幸好凤麟洲同样使用中原文字,这两个字并不难辨认,正是“安珍”二字。

    小殷踮起脚把脑袋凑了过来:“好像是个人名。”

    齐玄素点头道:“应该是,也许这个头骨的生前主人就叫安珍,说不定还是蛇妖的情人。”

    小殷眼巴巴地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道:“这个头骨有古怪,似乎同样蕴含着那种诡异火焰,交给我保管为好。”

    小殷大声抗议道:“这是我的!我的!”

    齐玄素对于小殷的抗议置若罔闻:“这种火焰十分古怪,烧人心窍,乱人心神,你没有‘长生石之心’,把握不住。”

    小殷把嘴噘得老高,几乎能挂油瓶了。齐玄素把头骨收入须弥物中:“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早离开。”

    小殷老不高兴地跟在齐玄素身后。

    两人离开安浓郡后,来到一志郡的境内。

    这里是攘道派最为猖獗的地方,自从道门占领了多気郡之后,这里也成了抵御道门进攻的最前线。

    到了这里就要小心,且不说那些动辄就要“天诛”的攘道浪士,还要面对道门的鹤舟和炮击,当真是炮火连天,哪怕齐玄素是天人,硬要挨上一炮,也不好受。

    毕竟他没有“庆云”这类手段,如今是火的时代,火器大行其道,而谪仙人的庆云则是火器的克星,因为此等手段极端唯心,乃是修心之人遗留下来为数不多的神通,火器这种死物很难突破庆云,反而是清姬的诡异火焰是庆云的克星。或者也可以说,清姬所用的火焰与庆云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可以无视实物。

    不过因为任务已经完成,所以齐玄素不必再去遮掩身份,根本不怕被神宫察觉什么异常,放开‏‎‏‎‏​‎‏‎​‏‏‎‎‏‏手脚奔行,速度是去时的数倍,很快便横穿了大半个一志郡,来到了两郡的边境。

    这里的战况并没有齐玄素想象中那般激烈,毕竟道门不主动发起进攻,只是以火炮和鹤舟袭扰为主,攘道浪士和伊势神宫自然不敢主动发起进攻,于是这里反而是陷入到一种别样的平静之中。

    齐玄素和小殷就像两个偷渡客,顶着头顶轰隆隆的炮火,穿越边界。

    很快,便有一队巡逻的灵官发现了两人,举起火铳对准齐玄素,大喝道:“什么人?”

    齐玄素早已除去了身上的伪装,举起“中极经箓”和箓牒回应道:“我是齐玄素。”

    几名灵官没有立刻解除警备,仍旧用手中长铳指着齐玄素,只有一名灵官走上前来,接过箓牒和经箓,上面有金阙的符印,用的并非印泥,而是仿造的“穷奇血”,而且符印本身就有莫大威力,无论如何都作不得伪。

    灵官确认符印与本人相符无误之后,立刻向齐玄素行礼道:“天罡堂天权司灵官奉命巡逻,见过齐副堂主。”

    其余灵官也将手中长铳的铳口朝天,向齐玄素行礼。

    灵官又望向小殷,欲言又止。

    齐玄素示意几人不必多礼,又主动解释道:“她是化生堂的造物,不是道士。”

    灵官恍然大悟。

    对于道门来说,造物拥有灵智并非难以理解之事。道士不愿意干的事情,交给灵官去干。灵官也不愿意干的事情,就交由造物去干。

    齐玄素问道:“道门已经占领了多気郡?”

    灵官回答道:“回禀齐副堂主,我道门大军于二月十五正式占领多気郡全境。”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我要返回行营,有飞舟吗?”

    灵官道:“回禀齐副堂主,最近的飞舟位于吉田城外的小静湖。请问副堂主,是否需要引路?”

    齐玄素道:“我自己过去就行,你们继续巡逻吧。”

    “是。”灵官高声应道。

第七十五章 回营

    清微真人打开了一个类似八音盒的“传音阵”,听着里面传来的沙沙盲音,有些怔然出神。

    此时清微真人搭乘一艘“紫蛟”正在返回秀京行营的路上。

    作为掌军真人,他当然可以乘坐“应龙”,但他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十分低调地乘坐了一艘“紫蛟”。以道门如今的技术,全身投影如面对面交谈也没什么问题,可清微真人还是选择了这种稍微有些距离感的老式“传音阵”,正如他没有选择“应龙”一般。

    到了如今,已经很少有人使用这种老古董,不过老家伙也有老家伙的好,最起码保留了一点缓冲的余地。

    清微真人作为掌军真人进入凤麟洲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取得的成果有目共睹,先是以雷霆手段稳定了局势,然后由战略防守转入了战略进攻,打通武藏到伊势一线,对伊势进行封锁,从最北方的虾夷到最南边的萨摩,无人不知李清微的大名,清微真人一时风头无量,在凤麟洲,他就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掌握了最高权力。

    不过在道‏‎‏‎‏​‎‏‎​‏‏‎‎‏‏门内部,清微真人却远谈不上掌握最高权力,哪怕是在三道之一的太平道内部,他也仅仅是二号人物,在上面还有坐镇齐州大本营的太平道大真人李长庚。

    很快,“传音阵”接通了。

    一个威严的老人嗓音从“传音阵”中传了出来:“无垢。”

    清微真人的声音便相对温和:“国师。”

    另一边正是道门三师之一的国师李长庚。

    五代大掌教给道门订立了很多规矩,除了统一服饰和相貌年龄之外,还有一条,谈公事的时候称呼职务。

    所以张月鹿和沐妗关系再好也要称呼“沐主事”,而非表字。清微真人同样称呼“国师”,而不是伯父。

    不过规矩是死的,国师作为曾经与五代大掌教共事之人,真正掌握了道门最高权力的三人之一,就对这些规矩不以为然,并不严格遵守,也无人敢于苛责他。大约这便是“从心所欲不逾矩”,到了一定地位之后,拥有定义、修改、解释规矩的资格,规矩就不再是死的,而是自行灵活变化,自然不会违反规矩。

    国师道:“有事?”

    “是。”清微真人的语气凝重几分,“凤麟洲这边有些变数。”

    国师的声音仍旧平稳,没有任何起伏:“什么变数?”

    清微真人迟疑了一下,说道:“有关芙蓉山的。”

    国师沉默了。

    清微真人只是平静地等待,目光却望向桌上摊开的卷宗。

    这就是“传音阵”的好处了,最起码省去了很多礼数。

    过了片刻后,国师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有吗?”

    清微真人回答道:“暂时没有了。”

    国师再次沉默,似乎是陷入到长久的思考之中。

    清微真人仍旧是平静地等待。

    良久,国师终于开口道:“关于此事,我略知一二,我本以为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没想到确有其事。由此看来,末法的临近,使得许多人或事开始发生某些不可预知的变化,这的确有些超出我们的预料之外。”

    清微真人问道:“那么……我该如何处理?”

    国师说道:“越是古老、越是庞大的物事,其变化越是缓慢,缓慢到让人误以为它们是恒定不定的,我们要拉长到百年、千年、甚至万年的视角去纵览古今,才能体会到这种变化的存在。就像此方天地,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从太易时期发展到太极时期,从混沌到真实,就好似从婴孩长大成人。对于我们人来说,长大只需要二十几年,可对于天地来说,却要以数万年计。所以,就算芙蓉山正在发生变化,其时间也要以年来计算,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太大的变数。”

    清微真人道:“国师的意思是原定计划不变?”

    国师道:“就算要放弃凤麟洲,那也是以后的事情,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平定凤麟洲叛乱,事关玉京大局,攻占凤麟洲全境的决定不因任何意志而改变。”

    “是。”清微真人轻声应道。

    国师结束了这次传音通话。

    ……

    齐玄素再‏‎‏‎‏​‎‏‎​‏‏‎‎‏‏一次回到了吉田城。

    上一次,他是以播磨流阴阳师的身份来到这里,而这一次,他是以道门三品幽逸道士回到这里。

    一路上,道士、灵官纷纷向他行礼。

    还有许多相府之人,见到他也是诚惶诚恐,口称“高功大人”。

    在过去的百年间,虽然道门并没有实质统治凤麟洲,但对凤麟洲的影响却是全方位的。大齐年间,中原鼎盛一时,凤麟洲派出遣齐使,全面学习效仿大齐。后来中原经历了大齐末年、大晋、大魏的衰败,凤麟洲又反咬一口。待到如今,大玄再次强盛,而凤麟洲经过漫长的闭关锁国之后,严重衰弱,于是凤麟洲又兴起效仿大玄的风潮。

    放眼可见,好些倭人也作中原打扮,学说中原官话,再加上都是黑发黑眼睛,很难分辨,只能从玄而又玄的气态上勉强进行分辨。

    在相府上层,为了某种正统考虑,还会使用传统服饰。在中层几乎是全员中原化,以会说中原话为荣,官话的口音越是接近帝京越是能高人一等,万事万物都以帝京或者玉京为标准,开口便是中原如何如何,是这般的好,是那般的妙,反观凤麟洲又是如何如何,愚昧落后,凤麟洲人要学会反思。帝京尚且如此,玉京更是当之无愧的山巅之城,天下之标杆,那里有着三十六人合议制度的金阙,公正又平等,开明又先进,文明又伟大,似乎玉京道士们放个屁都是香的。

    齐玄素初次接触这些人的时候,很是吃了一惊。作为一个在玉京安家之人,他竟是不知道玉京有这么好,甚至产生了小小的自我怀疑,他们说的那个地方当真是玉京吗?真不是他们想象出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是道士,哪怕只是个道童,也会高人一等。

    那么三品幽逸道士呢?

    自然是无可置疑的大人物。

    一众凤麟洲人望向他时,竟是有些发自肺腑的敬畏,这与普通道士的敬畏大不相同。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道:“天渊副堂主!”

    一般而言,只有与齐玄素相识之人才会用表字加职务称呼他。

    齐玄素循声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一个熟人:“许兄?”

    “不敢当,如今是战时,不是在玉京,天渊副堂主还是称呼职务比较好。”来人正是许寇。

    齐玄素从善如流:“许主事怎么在这里?”

    许寇笑道:“当然不是擅自跑到这里的,我奉命驻守于此,打击攘道浪士。”

    齐玄素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只是问道:“那你见没见过一个叫浅井铛的巫女?”

    “别告诉我她是你的小情人。”许寇玩笑道,“小心我去找青霄副堂主告密。”

    “你当我是李家大公子?”齐玄素玩笑道,“这个小姑娘帮过我的忙,若是你见到她,只要不违反原则,不妨对她网开一面。”

    许寇道:“我还真见过这么一个小姑娘,不过你这话说晚了。”

    齐玄素脸色不变,只是挑了下眉头:“你把她杀了?还是弄残了?”

    许寇道:“有人先你一步把她保了下来,她‏‎‏‎‏​‎‏‎​‏‏‎‎‏‏已经是自由身,轮不到我对她网开一面。”

    齐玄素只问了一个字:“谁?”

    “丰臣千代。”许寇的回答同样简洁。

    齐玄素自然知道丰臣千代何许人也,只是说道:“原来是丰臣秀继的妹妹,既然有她出面,那我就省事了,还不用欠你一个人情。”

    许寇哼哼笑了一声:“那我真是亏大了。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齐副堂主的人情,感觉就像错过了一万无忧钱。”

    “阴阳怪气,深得李家真传。”齐玄素指了指他,“不愧是掌军真人看中的人。”

    许寇注意到齐玄素身后还跟了个拖油瓶,玩笑道:“这又是谁?不会是你闺女吧?这才多久不见,闺女就这么大了?”

    本就不大高兴的小殷望向许寇的目光不太善。

    齐玄素道:“你别乱说,她是一位前辈的孙女,姓殷。那位前辈可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我反正招惹不起。”

    许寇被小殷看得有些后背发凉:“看得出来,这位小殷姑娘非是等闲之辈。”

    小殷轻哼一声,望向别处。

    其实她也不能把许寇怎么样,毕竟大家都是道门之人,是一伙的。

    齐玄素道:“不能跟你继续扯了,我得赶回行营,有没有马上起飞的飞舟?让我搭个顺风船。”

    许寇想了想,说道:“这个时间,就只有运粮草军需的‘黄螭’了,刚好返程。”

    “也成。”齐玄素倒是要求不高。

    许寇道:“我陪你一起过去。”

    “话说回来,你是从一志郡那边过来的?你去那边干什么?若是需要保密,就当我没问。”

    “没什么好保密的,反正伊势神宫已经知道了,我去铃鹿山见了铃鹿御前一面。”

    “好家伙,你这是回行营领功去了。”

    “铃鹿御前已经接受招安,行营很快就会有下一步行动,借用一句西洋人的话,现在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你多保重。”

    “放心。”

    “走了。”

第七十六章 赏赐

    夜色深沉。

    一艘“黄螭”降落在秀京行营外的海面上。

    第一次乘坐飞舟的小殷起初还很兴奋,很快就变得百无聊赖,如今更是第一个下船。

    就见她站在甲板上纵身一跃,已经跳到了岸上,惹来几声叫好。

    齐玄素则是沿着舷梯不显山不露水地走下来,心中暗道:第一次见这丫头,还当是个大家闺秀,没想到都是表象,骨子里还是个熊孩子。

    行营守卫森严,不过因为齐玄素的缘故,小殷还是顺利进入了行营。毕竟是三品副堂主,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再严密的制度,再复杂的组织,再多的规矩,总是逃不过“人情世故”四个字。

    齐玄素直接去了张月鹿的营帐。

    他这次没忘记让沐妗通知一声,沐妗却道:“副堂主一直在等你。”

    说话间,沐妗不住地望向齐玄素身旁的小殷,有些好奇齐玄素又从哪弄来个小姑娘。

    小殷毫不示弱地回看过去,鼓起双腮,两只大眼睛瞬间瞪得有脸盆那么大,把沐妗给吓了一跳。

    沐妗有些恼怒,朝齐玄素望去,想要让齐玄素管一管这个熊孩子。

    齐玄素只当没看见,直接去见张月鹿,小殷笑嘻嘻地跟在齐玄素的后面。

    张月鹿的书房灯火通明,堆满了各种卷宗典籍,她坐在书案后面,甚至看不到她的人。张月鹿站起身,看了看齐玄素,然后憋出三个字:“回来了。”

    如果是西洋人,那么肯定要拥抱、贴面、亲吻,还要大胆地诉说自己多么思念,多么担忧。可东方人是含蓄的,是克制的,感情是藏而不露的,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不言而言,才是此中妙处,再加上齐玄素总共也没出去几天,所以张月鹿的反应看起来甚是平静。

    齐玄素也是如此,只是应了一声:“嗯,回来了。”

    沐妗送了三碗茶后就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打算给两人留出足够的空间。

    临走前,她看了小殷一眼。只是这小鬼还浑然不觉,全然没意识到她像根明晃晃的蜡烛。

    张月鹿望向小殷:“这位姑娘是?”

    齐玄素介绍道:“这就是我以前跟你提起过的殷先生的孙女,她叫殷万妙,你可以叫她妙妙,也可以叫她小殷。”

    “原来是殷姑娘。”张月鹿微微一笑,“我是张月鹿,你可以叫我青霄。”

    小殷恍然道:“我听说过你,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张月鹿。”

    刚刚坐下端起茶碗齐玄素差点被呛到:“你怎么知道的?”

    “鬼关的很多女道士经常谈起她。”小殷理所当然道,“她们经常聚在一起谈论一些事情,比如大掌教什么的,她们说这次选举七代大掌教,慈航真人注定是个陪衬,最后不是东华真人胜出,就是清微真人胜出,道门还是男人的天下,想要出一位女子大掌教,还得看张月鹿。”

    张月鹿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

    她最开始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成了道门年轻女子的精神领袖,后来她想明白了,大约是平等的风潮越来越盛,越来越多的女道士希望有一位女子大掌教出现,意味着平等不是被上层男子施舍来的,而是自己争取来的。

    不过从初代大掌教玄圣算起,一直到六代大掌教,六位大掌教全部都是男子,无一例外。如今悬而未决的七代大掌教,虽然三位候选人中有一位女子,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慈航真人的优势着实不大,更多像个用来证明道门平等的陪衬。

    于是她们把目光着落在第八代大掌教的上面,这一代有两个女子候选人,分别是张月鹿和姚裴,无疑是最有希望的一届,而相较于深居简出、名声不显的姚裴,有着诸多事迹流传在外的张月鹿无疑更引人瞩目,于是她便成了传说中的张月鹿,受到很多素未谋面的女子的追捧。

    齐玄素自然也知道这些原因,他可没有这么乐观,从李家对李长歌的扶持力度来看,张月鹿纵然有先发优势,也未必就能胜过李长歌,毕竟时间还长着呢,后天谪仙人的特性很可能让李长歌在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就跻身长生阶段,面对境界修为上的巨大差距,再多功绩也是无用。五行山一战就间接验证了这种可能性,姚裴败给李长歌,张月鹿多半也不是对手。

    真要让李长歌胜出了,那么女子大掌教多半就没戏了,毕竟二打一还赢不了,以后更没希望。不要轻视传统的巨大惯性,别看道门嘴上高喊平等,那是做给外人看的,不少人还是秉持着牝鸡司晨非吉兆的古老观念。

    齐玄素甚至玩笑地想着,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那就只有同为后天谪仙人的我才能出手力挽狂澜了。

    只是齐玄素没想到,就连小殷都知道张月鹿,这的确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如果一人一票,那当然很有用,不过很可惜,选大掌教主要是金阙投票。一众参知真人、平章大真人可不会在意这种肤浅问题,无所谓是男是女,就算是阴阳人,也不是不行,关键是要实现权力的平衡。

    齐玄素也觉得这些女子的想法似乎有点问题,胡乱共情,走上了歪路。

    如果七娘和东华真人争夺地师之位,那么他会因为自己是男子就去支持同为男子的东华真人吗?姚裴会因为自己是女子就去支持同为女子的七娘吗?齐玄素肯定会支持七娘,姚裴也肯定会支持东华真人,只看远近亲疏,就这么简单。

    当然,之所以发展到如今这一步,必然是不正确的引导所导致,就像花圃道士一样。

    齐玄素摇了摇头,驱散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与张月鹿谈起他这一路的遭遇见闻。

    张月鹿也说起她这段时间的收获,主要就是青坊主和芙蓉山。

    这倒是给齐玄素解开了部分疑问,他一直觉得凤麟洲这片土地十分邪性,妖孽横行,鬼怪丛生,现在看来,竟是有芙蓉山有关。芙蓉山号称凤麟洲的三大圣山之一,结果却是一切祸乱的根源所在,真是讽刺。

    不过话说回来,凤麟洲之人还真是偏爱“三大”,三大主神,三大神器,三大妖王,三大神宫,又弄出个三大圣山。

    就在此时,沐妗又匆匆进来,看了齐玄素和小殷一眼,来到张月鹿身边,轻声禀报道:“掌军真人回来了。”

    张月鹿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个时辰之前,是秘密回来的,没几个人知道。沈辅理说,真人刚刚更衣完毕,现在有时间。”沐妗答道。

    张月鹿直接起身道:“正好,天渊你带上小殷姑娘,与我一起见掌军真人。”

    齐玄素点了点头。

    他已经将酒吞童子的事情告知张月鹿,张月鹿认为此事不能拖延,越早让清微真人知道越好。

    两人带着小殷来到清微真人的中军大帐,因为沐妗已经提前通知沈辅理,所以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见到了清微真人。

    清微真人请三人坐下,看了小殷一眼,没有多问什么。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之所以深夜来见真人,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比较特殊,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未在密函上向掌军真人禀报,而是向掌军真人面陈此事。”

    清微真人点了点头。

    齐玄素示意小殷取出酒吞童子的头颅。

    小殷张大了嘴巴,掏出那颗散发着滚滚阴气的头颅。

    清微真人脸色微微一变:“这是……”

    齐玄素道:“我怀疑这是三大妖之一酒吞童子的头颅。”

    他将得到头颅的经过粗略讲了一遍,为了避免麻烦,省去了小殷的戏份。

    清微真人一招手,头颅自行飞起,落在他的掌中。

    不见清微真人如何动作,头颅的脖子断裂处出现了一个太极封印,阻住了阴气的外泄。

    一瞬间,头颅一直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有若实质的目光射向清微真人。

    只是清微真人连活着的玉藻前都不怕,更何况是已经尸首分离的酒吞童子,根本不为所动。

    过了片刻,头颅的双眼又重新闭合。

    清微真人轻声道:“的确是酒吞童子的头颅,它是活的。”

    张月鹿试探问道:“掌军真人的意思是,我们有可能复活酒吞童子?”

    “就算不能复活酒吞童子也没关系,仅凭这颗头颅,就足够让茨木童子站到我们这一边,再加上继承了大岳丸势力的铃鹿御前,三大妖有其二,其他鬼神之流传檄可定。”清微真人将头颅放在书案上。

    然后清微真人望向齐玄素,微笑道:“天渊,你做得很好,立了大功,我该赏你点什么。”

    齐玄素上身微微前倾:“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清微真人道:“具体战功要等到战后再一一结算,我现在不好许诺你什么。我也没有别的赏你,就送你这块玉吧,你应该用得上。”

    齐玄素本想推辞,不过看到清微真人送出的玉时,顿时说不出话来。

    玉是好玉。

    对于齐玄素而言,天底下就没有比“玄玉”更好的玉了。

    就连张月鹿都十分惊讶。

    清微真人道:“李家这几年收集了很多‘玄玉’,我用不上,永言用不完,不如送给你,也好让你在战场上多杀几个倭寇。”

    齐玄素愣是没说出半句推辞谦让的话语,双手接过“玄玉”,十二分诚心道:“谢真人赏赐。”

第七十七章 因势利导

    清微真人送出的“玄玉”是一块“仙之玄玉”,对应炼气士传承。

    在五仙传承之中,炼气士传承对应地仙,居于第二,仅次于对应天仙的谪仙人传承。

    关键是,这是齐玄素缺少的最后一个传承,只要补全炼气士传承,齐玄素就能如李长歌一般成为完整的后天谪仙人,也意味着他能够从天人的逍遥阶段跻身为无量阶段。

    这也是齐玄素如此激动的原因。

    不管道门再怎么发展,以境界修为作为立足根本是不曾改变的。

    离开清微真人的中军大帐之后,齐玄素返回自己的营帐,开启隔绝内外的阵法,又让小殷在外面站岗望风。

    齐玄素再次以子母符联系上了七娘。

    七娘正坐在葡萄架下方的藤椅上,如今已经过了清明节,葡萄藤碧绿一片,自有勃勃生机的意味。

    齐玄素总觉得这个背景有些眼熟,似乎曾经来过,他想了一会儿,大概记起来了,这应该是渤海府的梧桐院,看来七娘又去打李青奴的秋风了。

    “有事说事,发什么愣。”七娘在地上敲了敲手中的烟锅。

    齐玄素回过神来,将这段时间的经历大概说了一遍。

    七娘听完之后,眨了眨眼:“然后呢?”

    “然后清微真人赏给我一块“仙之玄玉”。”齐玄素问道,“七娘,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七娘道:“没什么问题,“玄玉”是一种很特殊的物事,基本不存在做手脚的可能,想要改变“玄玉”的内在结构,要将其彻底分解,可结构上的变化会使得补全传承的作用失效,如此一来,就无法隐蔽,而是成了直接下毒或者下咒,影响很坏。李无垢真要杀你,给你安个罪名杀你都比这种办法来得简单。”

    齐玄素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

    清微真人不可能无缘无故送他一块“玄玉”,必然要有个合理的由头。谈到由头,清微真人也不会提前料到他能找到酒吞童子的头颅,道门当然有预知未来的占卜手段,可凤麟洲这种邪性地方毫无疑问是天机蒙蔽。所以清微真人送他“玄玉”真就是临时起意,而非早有预谋。

    既然是临时起意,那么不管能否做手脚,清微真人都不大可能提前准备一块有问题的“玄玉”放在身上。

    齐玄素不由感慨道:“清微真人倒是好气魄。”

    七娘不满道:“他论功行赏给你一块“玄玉”,他就是好气魄,我无缘无故给你“长生石之心”,我就是真小气,对吧?”

    齐玄素赶忙道:“什么时候说你小气了,你就爱多想。”

    “多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总在背后嫌我吝啬,还骂我守财奴,对不对?”七娘越说越气,“升米恩,斗米仇,古人诚不欺我。”

    齐玄素既觉得冤枉,又有点心虚,说道:“真是越说越远了,这怎么能一概而论?你是至亲至敬之人,他不仅是外人,还算是半个敌手,这类行为属于资敌,所以我才说他好大的气魄。”

    七娘哼哼道:“人家这是瞧不起你呢,觉得就算送你一点机缘造化也威胁不到李长歌,毕竟你这个穷小子,连“玄玉”都凑不齐,人家那边可是多到根本用不完,你拿什么跟人家斗?”

    齐玄素不满道:“本来一件好事,怎么让你说得像是我吃亏一样呢?说不定人家想要拉拢我呢?”

    “美得你,快撒泡尿照照自己,真把自己当成三道争抢的香饽饽了?”七娘毫不客气道,“你以为你是玄圣的私生子?我看你是飘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齐玄素对于七娘的此类言语早已经习以为常,根本不往心里去,反而说道:“七娘,你是不是怕了?你怕我成为李命煌第二,对不对?放心,我齐玄素可以不做好人,也可以不做真人,却不会做小人,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干的,我肯定是一颗忠心向七娘。”

    七娘凑近了光幕,骂道:“我怕你个大头鬼,你赶紧改名李玄素,我绝不拦着,我要是拦你,我就不姓姚。”

    齐玄素指着光幕笑道:“你看,又急了。”

    然后一只手探出光幕,在齐玄素的头上来了一巴掌,一切归于平静。

    七娘问道:“还有没有其他事情?”

    齐玄素恭敬道:“暂时没有了。”

    七娘又坐回到藤椅上,说道:“我倒是还有一件事,你还记得那个诬陷你的女子吧?”

    齐玄素点头道:“记得,此事最终被天师压了下来。”

    “我已经查清了,这件事与婆罗洲王家有关。”七娘说道。

    齐玄素一怔:“王儋清?时间对不上吧?我跟王儋清起冲突的时候,这件事的卷宗已经压在天师的案头上了。”

    七娘吐了个烟圈:“没什么想不通的,巧合罢了,这个叫王儋清的算计你在前,与你起冲突在后。他没有料到你会去见裴无忌,而这小子的城府还是浅了点,又或是他觉得胜券在握,认为你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了几天,终究是没忍住,于是主动挑衅了你。”

    齐玄素想了想:“这倒是说得通,如果我那天没去见东华真人,便不会遇到他,也不会起冲突,那么你今天跟我说算计我的人是王儋清,我肯定是满头雾水,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也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这么恨我。”

    七娘调侃道:“自古以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他喜欢张月鹿,自然觉得你和他之间有夺妻之恨。”

    齐玄素忍不住骂道:“放屁,我早就问过青霄了,青霄对这个人根本没多少印象,就记得这小子在万象道宫上宫的时候总是偷偷看她,还挺腼腆害羞,不敢跟她说话,两人根本就没什么交集,谁知道竟然是这么个货色。”

    七娘说道:“虽然我不大喜欢张家丫头,但有一点,我得承认,张家丫头的名气挺大,拥趸挺多,我倒是有个损招治一治王儋清,只要把这件事抖搂出去,然后你让张月鹿振臂一呼,那些女道士的唾沫就能把这个小子给淹死。”

    “你也知道这是个损招,而且还是个馊主意,这样一闹,青霄的名声肯定受到影响。而且这种货色根本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一个躺在家族功劳簿上混吃等死的废物,难道还怕坏了名声?”齐玄素完全不赞同,“青霄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干嘛要跟这种人扯上关系?”

    七娘道:“那不正好,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你正好借着此事一脚踹了张月鹿,为娘再给你找个好的,渔泊怎么样?”

    齐玄素道:“好啊,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我坚决不同意。”

    七娘没有强求,正色道:“你刚才说了,唾沫星子之所以骂不死人,是因为他躺在家族的功劳簿上,想要真正让他知道疼,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后面的家族连根拔起,这才是一劳永逸。”

    齐玄素都惊了:“要不要这么狠?就算这个王儋清是过分了些,其他王家人总有无辜的,也没必要牵连一大片吧?显得我们好像是道门一霸。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全真道一脉,还是留有几分余地比较好。”

    七娘淡淡道:“你觉得我有这么大的能量吗?我又不是地师,说拔起一个家族就拔起一个家族。很多事情,只是因势利导罢了。王家得罪人太多,又想改换门庭,早就有人想要动他们了,只是时机不到,还缺少些助力。我一般不乐意掺和这些烂事,可王家这次动到我们母子头上了,我们当然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再添一把火。再有,你记住,道门内部,要么不结仇,大伙和和气气,要结仇就一定要把对手置于死地,张家和李家这种数百年的对手是极少数也是例外,大多数情况下并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齐玄素轻声道:“七娘,你是说,就算我们不出手报复,也有人打算让王家死,是谁有这样的本事?那可是堂堂参知真人的家族。”

    七娘反问道:“你说呢?”

    齐玄素一怔,然后试探问道:“是东华真人?”

    七娘道:“你就不奇怪?王儋清招惹了你,裴玄之不和稀泥,面子功夫都不做了,直接重罚王儋清,你和我还没有这么大的脸面吧?”

    齐玄素被七娘这么一点,也多少有些回过味来。

    东华真人的确太痛快了。

    七娘接着说道:“起初的时候,我只希望全真道保持中立,两不相帮,然后我们自己动手报复。可我深入了解之后,才发现全真道已经对王家很不满了。”

    “当然,这不仅仅是裴玄之一个人的意思,姚家和裴家从来都是同进同退,关于这件事,地师也是默许了。上一次,裴玄之在昆仑洞天见王家的家主,其实是做最后一次努力,希望王家能够迷途知返,可王家仍旧是摇摆不定,这就犯了大忌。偏偏这个王儋清不知死活,在家族风雨飘摇的时候,还来招惹我们,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相信裴玄之很快就会下定决心,而我们只要从旁助力即可。”

    齐玄素问道:“七娘,你刚才说王家想要改换门庭,难道是投奔李家?”

    “是李家。这些年来,王家通过盘踞南洋的“天廷”与李家搭上了线,想要脱离天高皇帝远的全真道,然后用以李家为首的太平道来制衡全真道,最后他们名义上仍旧属于道门,实质上在婆罗洲割据自立,效仿祖龙将领赵佗旧事。”七娘直接道。

    齐玄素迟疑道:“如果李家出手……”

    七娘冷笑道:“王儋清自作聪明,通过天廷的关系找到李家之人,瞒着李家上层策划了此事。他想用李家做个遮掩,却是自掘坟墓。我已经让渔泊把这件事透风给李家,并透露出全真道要报复李家的意思。若在平常的时候,李家也许不会如何,可现在不一样,李长歌被素衣捏在手里,我也跟素衣打过招呼,素衣会配合的。而且如今凤麟洲战事正酣,李家的首要大事是确保凤麟洲战事胜利,其他都是次要,反而要力求团结了,所以李家一定会主动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化解误会。一旦李家查清了真相,你觉得李家还会全心全意地保王家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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