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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秋小记     你好2000年txt下载     你好2000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八章 名额

    哥哥能说话了!

    这件大喜事在沈莫的心里瞬间压倒了所有因为自己而产生的愤怒与不甘,只剩下了对爷爷的心疼和为哥哥而产生的欣喜。

    太好了,哥哥能说话了。

    沈莫第一次这么想要去感谢那些冥冥中存在的神明,无论他们让自己多么的纠结,只要他们现在让自己有了机会听见哥哥叫自己的这一声,“前世”也罢“今生”也好。

    什么不甘与惆怅,什么哀痛与伤怀,她都可以彻彻底底地抛掉,只要拥抱她能叫自己名字的哥哥就好了。

    就好了。

    嗯,沈莫满血复活了。

    被利用过又怎样呢?被人用来当做打败爷爷的工具又怎么样呢?

    那些都是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也是绝对不会再发生的事情。

    沈莫这么对自己说着,还是想起了黎家人的那几张脸。

    鼻孔朝天的黎叔和,人模狗样的黎仲知,看起来敦厚老实的黎伯行,还有一直对她严厉又和善的黎端清。

    身上带了黎家手艺的她欠了黎家的,但是黎家欠了自己的,她也要讨回来。

    他们欠的人,似乎还有点多呢。

    等到女孩儿抱着自己的哥哥再次平复了情绪,人们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在了几张请柬上。

    这些请柬上面都印着吃竹子的熊猫,淡黄色的底子上憨态可掬的大熊猫和翠绿的竹子怎么看都让人觉不出来里面的那丝烟火气。

    看着熊猫,沈莫又想起了苏仟想要靠脸吃饭的人生理想,顿时觉得有点心累。

    这场比赛的宗旨是促进厨艺界的交流和沟通,同时弘扬华夏饮食文化,因为合办方比较高大上,这些年国家也在致力于文化形象的塑造,这次的烹饪比赛也就被列为了年度的重要项目。

    从上面传达下来的指示就是所有收到邀请的人,各级有关部门必须尽量说服,鼓励参加。

    沈何朝已经决定了参加这次比赛,他在沈家的后厨房一呆就是十几年,应该多走出去看看了。

    对于他的决定,全家人自然是支持的。

    两张请柬是寄给沈抱石的,一张是嘉宾邀请卡,一张是参赛卡,整个华夏发出去的嘉宾邀请卡不过四十张,沈抱石作为第一批载入国家名厨大典的一代名厨收到邀请卡被请做嘉宾自然没有问题,当然,与当初与他同代的厨师们相比,更难得的是他不仅尚在人间,而且行动和言语都没问题。

    老人自嘲说这就是年少成名的好处,他当时可是登载名录上最年轻的一个了。

    参赛卡是给沈抱石的后代或者徒弟的,只要有人拿着这张参赛卡参加比赛,那么作为沈抱石厨艺的传人他就可以越过初赛直接参加复赛,也算是大赛组织者给与大师们的福利。

    一张淡蓝色的外文请柬是给正川雄一的,他被邀请成为国际组嘉宾,为了能体现这个比赛的高大上水平。

    除此之外还有两张参赛卡,一张是乐小川的爷爷收到的,他拿到属于自己的两张卡之后很干脆的就把其中的参赛卡给了沈何朝。

    “我那个孙子的斤两我又不是不知道,这张卡还是给你们那的年轻人用吧,小川那个小兔崽子就让他给你们当个打杂的。”

    乐大师很看得开,他就一个孙子,尽管现在孙子的本事是学的越来越多,不过年纪还小,与其让他在这样的比赛里顶着大师孙子的名头去搅合那些是是非非,还不如让他就跟在沈家人的旁边多长长见识。

    至于他自己,当然要去当嘉宾吃好吃才是重点。

    最后一张参赛卡来自京城,东岳楼的主厨方海平寄来的,随同这张卡片一起来的还有一封寄给沈抱石的信。

    方海平当年受惠于俞师父,沈抱石进了京城和黎端清打擂台,当初靠的也是东岳楼的山头。

    沈老爷子知道方海平因为俞师父的事情一直敌视黎家人,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方海平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把本该属于他徒弟儿孙的参赛卡寄给了沈抱石,希望沈抱石的孙子能顶着东岳楼的名头参赛,在他不知道沈抱石也收到了嘉宾邀请卡的情况下,这一个举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把他后人的机会送给了沈抱石。

    只要沈家人能够打败黎家人,他就别无所求。

    “我方海平自制资质愚钝为人莽撞,厨艺没什么精进,做事也手段不够。黎家的满门小人我斗了几十年也没斗过,只希望这次能看到老爷子您出山……为了表示诚意,随信附上的参赛卡,请笑纳。”

    看完了这封信,几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位方大厨做事果然是……够糙的,就这么把一张请柬寄来,且不说沈何朝到底去不去,就他的海鲜手艺与东岳楼一系的官府菜也是截然不同的。

    内部派系不同,大家如何愉快地冒充?

    但是这也给沈家人提了一个醒,在京城的黎伯行兄弟势力不小,让方海平这样的镇店大厨也感到无能为力。

    沈抱石一张一张把请柬再看了一遍,叹了一口气。

    “乐青林的这张,给板凳吧。”

    徐汉生摇了摇头:“就算板凳让他自己从初赛往上打,顶着金子招牌这种事儿不适合他。”

    再说了,板凳就算学了几种鲁菜的调味方法,那也做不来官府菜啊,差距比沈何朝与方海平之间的还大。

    小川不去,裴板凳参加初赛,这张外面人梦寐以求的请柬在沈乐两家人看来竟是个不能用的。

    最后大家决定,乐青林和方海平的邀请卡都给他们送回去。

    沈何朝看看自己的妹妹:“小夕,你,想,去玩玩么?”如果妹妹想去,那他就再想想办法。

    毕竟是十几年没用的闲置设备,沈何朝的声带现在能够发声已经让医生们觉得惊叹了,再加上沈何朝在面对别人的时候已经习惯了沉默,竟然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已经能开口说话。

    也没有人知道他每天晚上对着镜子小声地发音:“妹妹、爷爷、小夕……”

    听见哥哥的召唤,沈莫还是觉得幸福得如坠梦里,她一直抱着沈何朝的一条胳膊笑容灿烂:

    “哥哥,你见过评审参加比赛的么?”

    是的,这场由沈莫作为发起人和初步策划人的比赛,沈莫自己就作为panda派出的评审参加初赛的评审工作。

    这个工作是她自己争取来的,panda即将全面开展在华夏的业务,储备一些有天分有前途的年轻厨师也是这次比赛的一个初衷。

    所以,半个小时后被人们从厨房里拎出来的裴板凳刚刚知道自己要参加一场很大的厨艺比赛,接着就被告知评委是自己小师姐,嘉宾是小师姐的爷爷。

    可怜的光头哭了:“那我要赢不是太难了?”

    *******

    第二天,裴板凳苦着一张脸眨着眼看向他坐在矮墙上的小师姐:

    “师姐,我们商量一下,你点评我的时候能不能别把我当你的师弟?”

    乐小川从他身后路过,听见这句话差点憋不住笑出来。

    沈莫一勺一勺地吞着师弟孝敬的豆花,嘴还不闲着:

    “这个蘸料的辣椒花椒的配比怎么跟你做的口水鸡一个味儿?”

    裴板凳瞪大了眼睛:“师姐,你上次吃我做的口水鸡都一年多了,怎么还记得?”

    “废话,没有这么点本事怎么给你当师姐?豆花磨的时候放了大米吧,口感更细腻了一点,也更松散。”

    依旧是光头的裴板凳嘿嘿笑着说:“师姐面前我就是啥子都不懂嘛!师姐,比赛的时候我不求你给我开后门,您开得起我也走不起,我就拜托你别把我当你师弟,你就当你不认识我,不认识我。”

    师姐对陌生人一向各种善良可爱,对他们这些认识的就本性毕露,这么一想他们这群人跟师姐混熟了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啊。

    碗里白花花的豆花上还有一点的清水,衬得这点豆花越发水嫩嫩的。

    沈莫没用筷子,她拿了一把小勺舀出来一块豆花往蘸料碟子里一沾就往嘴里送,吃得舒坦又自在。

    川地的种种小吃总是让人有那么一种带着烟火气的自在。

    再看瘪着脸等回话的裴板凳,她就觉得更自在了。

    “你打算用什么菜参加比赛?这个豆花不错。”

    沈莫干脆把蘸料倒在豆花上三口两口吃完了。

    “超市里有卖那种内酯豆腐,用的是葡萄糖内酯代替了碱水,改天你试试这种豆腐怎么样。”

    葡萄?没读过什么书的裴板凳摸了摸自己光头迷迷糊糊就答应了,反正师姐说的都是对的,如果错了……师兄会打我的。

    女孩儿把碗递给站在地上的裴板凳,自己纵身一跃从矮墙上跳了下来,拍拍自己的牛仔短裤,她挥挥手:

    “行了,我心里有数,你赶紧去想想做什么菜吧,九月就要开始比赛了。明天我检查你的刀工,如果没让我满意你就连比赛也不用参加了。”

    “是的,师姐,好的,师姐。”正在盘算那个什么葡萄豆腐的裴板凳捧着空碗目送沈莫走回了院子。

    女孩儿的身形依旧纤瘦,不知道为什么也让人觉得很踏实可靠,在这一点上他们兄妹竟然异常地相似。

    有这么一个师姐……也真的很幸运。

第四十九章 海选

    入夜,沈抱石趁着徐汉生去给自己的徒弟做赛前指导,沈抱云也跑去凑热闹的时候,自己一个人一瘸一拐地拎着酒壶走到了葡萄架子下面。

    夜深人静,还能听见沈家饺子馆的厨房里传来的的排气扇转动的声音,轻轻微微,似有似无,让人知道这是一个明月照耀下的烟火人间。

    就在这样的因为远处的嘈杂而更显得寂静的夜晚里,老人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刚坐下,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想起:“让我大爷知道你自己偷偷喝酒肯定又会念叨你。”

    葡萄架旁边的海棠树下面,沈莫靠着树干站着,沈老头一直没注意到。

    她一出声把老爷子吓了一跳。

    “你这丫头,半夜不睡觉站在这是要找骂?”拎着酒壶,沈名厨尽量让自己底气十足。

    “你这老头,半夜不睡觉还偷喝酒是要找打?”跟自家老爷子斗嘴,沈莫还从来没输过。

    沈抱石慢慢扶着石桌坐下,那条打着石膏的腿被他搬着放到了一侧的另一个石凳上。

    他的孙女就在他的另一侧坐下,漂亮到怎么看也和厨房无关的一只手一抬,让沈抱石清楚地看见她的手上也有一个酒壶。

    沈抱石嘿嘿地笑了两下:“我孙女怎么就这么像我呢?我这个是烫好的黄酒,你那个是什么?”

    女孩儿性格十足地挑了挑眉毛:“注进活竹子里酿了一年才出来的绿竹酒,要不要试一试?”

    这点酒是今天苏仟让人送来的,一大批的物资就当是苏女神打算长期蹭饭的饭钱了。

    沈莫一眼就认出了这种产自滇蜀之地的新酒,如今还名声不显,其实味道确实不错。她就直接自留了一瓶,现在小半都在这个薄胎白瓷的酒壶里。

    在腐国呆了那么久,她还真有几分想念国内的“醇香冽”“一线喉”。

    沈老爷子听说是个新鲜玩意儿,立刻抄过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摇了摇头:“挺香也挺绵,就是不够劲儿。”

    他的孙女冷笑了一下:“你一辈子重口味,当然会嫌弃我的酒不够劲儿了。”

    孙女明显是话里有话,沈抱石不敢接茬,左右看了看只有跟着他出来的小腻歪能当用来转移话题,可还没等他说什么,沈莫就开口问他:

    “是黎家害了俞老师傅,这个事儿你知道多少?”

    尽管早就知道瞒不住了,听见女孩儿这么问,沈抱石的心里还是觉得一颤。

    “我猜到了七八分,当年我得到信儿是时候太晚了,后来去问,人们都说俞师父在海里溺死了,还有一个几岁的小孩子。听说之后,我就怀疑上了小油。”

    再次说起小油这两个字,沈抱石自己觉得有点牙疼,怎么也没想到,他真的变成了油。

    “君子如水,小人如油”的油,就在当小人的路上一去不回了。

    沈莫又给老爷子倒了一杯酒,轻描淡写地跟他说当初的俞师父并没有被淹死,顺便把俞正味跟她说过的旧事都复述了一遍,听得沈抱石目瞪口呆。

    “那个俞大厨,你有空带来让我看看,俞师父对我们有授业启蒙之恩,他的后人我们理应好好照顾。”

    沈莫轻轻点点头,俞大厨一直被她“照顾”得很好嘛。

    话锋一转,女孩儿说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

    “爷爷,我想了很久,你接二连三的出事,也有七八成是黎家做的,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不管你还念着黎端清多少旧情。这次,如果黎家敢在比赛里出幺蛾子,我就必须要对他们动手了。”

    沈莫全然一副宣告的语气,说完之后,狠狠地喝了一口酒。

    沈抱石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俞师父两父子受了那么多苦,如果俞正味想要报仇,他没资格阻拦。至于他的孙女想要做什么。

    隔了一会儿沈抱石清了清嗓子:“去做呗,出事儿了我担着。”

    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孙子孙女做的事儿不违背天理良心,沈抱石都愿意在一边为他们叫好。

    他的心里却是看重当年的兄弟情义,但是如果这份情意会伤到他的孙子孙女,会让一对孩子为自己担心,那他无论如何也得放下,放下。

    无论是沈抱云也好,徐汉生也好,他只要露了一点意思,两个孩子都想尽办法帮他们打开了心结全心全意地当成长辈一样孝敬,这是孩子们对他的孝顺和尊重。

    他得对得起孩子们了。

    沈莫又给自己的爷爷倒了一杯酒:“爷爷,黎端清的手艺好么?”

    沈抱石点点头:“他一辈子的心劲儿除了钻营就是在提高技术上,单凭手艺的精细,已然登峰造极。”

    这些,沈莫都知道。

    为了这份登峰造极,如果自己还是那个需要博闻多识才能形成自己风格的沈莫,那个担负着沈家全部未来的沈莫,老爷子也真的会为自己弯下腰低下头去拜托黎端清吧?

    “老头儿,再喝一杯。”

    “不喝了,腿还没好,再喝我一会儿进不了屋了。”绿竹酒看起来没什么辣劲儿,其实后劲强劲,刚喝了二两沈抱石就觉得自己有点上头了。女孩儿仰头看了看行至中天的月亮,脸上一派的云淡风轻:“没事儿,你回不去了,我抱你回去。”

    “臭丫头。”

    “臭老头。”

    月光照着她孙女,眉目柔婉,偏偏性格刚烈这一点那么地像他年轻时候。

    在这个院子里,他家的小夕哄着他们这些老头子,离开了这个院子,他的孙女就要自己去天不怕地不怕地拼。

    他的孙女,心很大,比他大,比她哥哥也大。

    这才好,这才是沈家的孩子。

    “丫头,你记得,我是你的爷爷,大朝是你的哥哥……在外面受了委屈就跟我们说,咱们沈家别的没有,汉子两个,菜刀一堆。”

    “嗯。”沈莫笑着应了,接着就看着自称汉子的爷爷开始唱起了小曲儿……

    好像,这酒是六十三度的?

    这一场夜谈因为沈莫不小心灌醉了自己腿伤未愈的爷爷,以被她大爷惩罚去饺子馆里剁馅儿而告终。

    *******

    随着各种专业的人员和设备陆陆续续就位,“寻味”美食大赛的报名正式拉开了序幕。

    比赛分成四轮,第一轮是海选赛,在全国一百个城市举行,每个城市决出最棒的五名。

    第二轮是分组初赛,五百人分成五十组留下一百名厨艺高手。

    第三轮是复赛,一百个经历了两轮比赛的选手加上拿着参赛卡参加比赛的四十位再次分组,留下十四个人进入决赛。

    第四轮决赛,那就是一场只有冠军才能拥有一切的争夺了。

    裴板凳参加海选赛的时候,徐汉生连帮手都不让他带。

    “菊花豆腐羹你做了多少次了,哪里要用到帮手了?”

    可怜的光头这下是彻彻底底地孤军奋战了。

    菊花豆腐羹其实是一道比较基础的刀工菜,把豆腐切成细丝不算本事,真正的本事是要把豆腐切成细丝之后再摆出造型,让人在汤羹里一看就知道这个是菊花而不是合欢花或者别的,要的不仅是刀工,还有造型能力。

    裴板凳在鲁地参加比赛,没几个人认识他,相比较旁边那些大酒楼里被人们追捧的“新锐厨师”,他除了头顶比别人亮其余的是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排号排在38号的裴板凳一点没有引起摄像师的注意,没有海参、没有鲍鱼也没有什么酷炫霸气的菜名,谁会去在乎一个灰扑扑的光头呢。豆腐用的是内酯豆腐,比普通的豆腐更细软,口感上更独特。

    刀工菜、摆盘菜其实都有一个弊端,就是卖相大于菜的本身,美则美矣,吃到嘴里常常让人失望。

    这一点是小师姐告诉他的,目的是提醒自己注意口感的融合和汤底的调剂。

    裴板凳的汤底用的是瑶柱、海蛎子和鱿鱼。

    干制瑶柱煮汤鲜咸提味,加上海蛎子的纯鲜和鱿鱼的清香定神,就让汤底的味道变得丰富又和谐了。

    一整块的豆腐一直就卧在裴板凳的手里,一刀切一刀片最后把整块豆腐往沸腾的热水锅里一推,瞬间就化成了满锅的白絮漂摇,成了细细的豆腐丝。

    到了这一步,摄像镜头已经开始给他特写了。

    捞出豆腐丝放在一边沥干,再去鸡蛋摊成金黄的蛋皮同样切成细丝。

    豆腐丝里夹杂几根蛋皮丝用蛋皮丝捆成一束,放入汤锅里烹煮浇淋,汤是带了一点鱿鱼身上的淡紫色,豆腐和蛋皮扎成的菊花悬浮在汤里,再用一点细末的鱼肉松点在菊花中间充作花蕊,就是一道海鲜为底刀工为魂的菊花豆腐羹。

    看着这道菜,几位评审心中的评价是一道略有新意的刀工菜,汤取了鲜,豆腐取了嫩,挺出彩。

    真吃到嘴里的时候,他们都愣了一下。

    内置豆腐入口即化,豆腐本身不容易浸透味道,但是里面加上了蛋皮丝咸味就凸显了出来,还有在那种入口即化的细腻里带了一点的韧劲儿。

    再吃一口,确实带了韧劲儿和脆实的口感,还有一点提鲜的作用,让汤味在豆腐里延续,可是所有的食材都切到极细,让他们分辨不出这是什么。

    只有坐在评审席最侧那个年轻女人轻笑了一下,用新鲜的大鱿鱼去掉表层只留白皙的肉质,汤羹煮好之后再巧妙地掺杂在豆腐丝做成的菊花里丰富口感。

    板凳你也是学狡猾了呀。

    菊花豆腐羹,顺利地通过了海选。

第五十章 激励

    板凳通过了海选获得了进入初赛的资格,可是回到家,迎接他的并没有任何的恭喜和夸赞。

    他看见的只有他的小师姐用一种很舒服的姿势蹲在厨房里的凳子上,旁边还有或坐或站的三个老头。

    “海边的人对鲜味的感受度更高,对海鲜的感情也比别的地方要深,板凳换了海鲜汤底是讨巧。放了鱿鱼和鸡蛋丰富口感和味道的法子也很聪明,但是换到了真正高手的手里这点小伎俩很可能是班门弄斧。菊花的造型做的不错,但是作为一个参赛作品来说摆盘和容器都太不经心了,调味的时候也缺了一点突出性,整个的味道太平淡,到时候初赛的时候,那么多人,大家都花样迭出,如果味道不能让人记住,那就很难被认可。”

    女孩儿就那么把他的那一份豆腐羹好像又细细切了一遍一样,从感情到喜好从外形到调味都进行了梳理和评价。

    最后的结论差点让光头哭了出来。

    “我只能打六十分,将将及格。”

    三个老人一起点点头,又一起看向趴在墙角假装自已经己不存在的光头。

    别人凯旋迎来的是鲜花,也只有光头也会这么惨去比赛了一趟换来的是大家对他全方位的鄙视和严格要求。

    “唉,还得继续打磨啊,一道汤就这么被我孙女挑出了这么多毛病。。”

    “调汤的功底我还得再点点他。”

    只有沈抱云算是个好人:“你们放心地去吧,这几天我做饭给小夕吃。”

    私下里,沈抱云顶着一张棺材脸跟沈莫献宝:“我订购的烤箱和铁板工作台已经到了,明天给你做烤牛舌还有炒乌冬面怎么样?”

    女孩儿也兴致勃勃地点菜:“烤羊排也不错,我知道几个不错的方子但是没用烤箱试验过。”

    沈何朝看着自己的孙女和大爷在窃窃私语,耳朵里听着的是两个老人向裴板凳传授的种种诀窍。

    他连初赛也不需要参加,只需要直接去京城参加复赛,没人知道,他也是有几分的紧张。

    沈何朝一直知道,自己的世界不只是沈家饺子馆那个小小的厨房,他也知道自己能凭借自己的双手走得更远。

    每一个人都该去追求的更远。

    但是当这一天即将来临的时候,他期待也惶恐。

    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比赛,那样汇集了各地厨艺高手的比赛,他要在那里打开一扇大门。

    门外有一个他知道的世界,一个他仅限于知道的世界。

    所以他必须赢,为了沈家,为了妹妹,也为了他自己。

    如果他不能更强大,怎么能继续当爷爷和妹妹的依靠呢?

    *******

    依旧是那辆黑色的轿车,苏仟带着一个娃娃脸的男人来到了沈家饺子馆的门口。

    沈莫去迎自己的好友加伙伴,瞥了一眼苏仟旁边的娃娃脸,又看了一眼苏仟,突然就愣了一下,不自觉地目光又看向了那个娃娃脸。

    好眼熟,但是违和感异常的强烈,这是怎么回事?

    苏女神的表情是一脸的坏笑:“老黄瓜刷绿漆,怎么样?想不到吧,剃个胡子就有这么大的变化,他就是这么把我骗了的,我当年还以为他只有二十出头呢。”

    娃娃脸男人的脸上泛了一点红色,他有棱角分明的眉目,就是脸型上带了一点婴儿肥,脸型还有一点圆,看起来像是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沈莫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

    “俞大厨,俞大厨你还会害羞!”

    谁能想到,俞正味刮掉了脸上拉碴的胡子之后竟然是一张娃娃脸,这反差也是在太大了。

    俞正味可受不了被一个二十多的人这么嘲笑,不自觉地他就反唇相讥:“总比有人二十多岁了还是没有二次发育强多了。”

    沈莫立刻就说:“难怪还要看海报解馋,长了这么一张脸,太难给人安全感了。俞大厨,你对女性的特定部位有执念,其实是恋母情节吧?”

    俞正味觉得胸口中箭了,刚刚刮掉胡子的那点被人们说很帅很可爱的幸福感彻底变成了泡泡一个一个都碎了。

    把俞正味介绍给了三个老人,沈莫就被苏仟拖走了。

    海边风大,苏仟紧了紧身上的丝质薄风衣,领着沈莫一路往前走。

    海浪击打着海岸,岩石阻拦着海的侵袭,用被激起的浪花诉说着自己的不屈。

    沈莫越走越觉得这个地方有几分眼熟,想了一下,正是当年自己来踢馆的那家招财大酒楼的所在。

    好像是叫招财大酒楼?

    原本酒楼外面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停车场。现在这里能看见一个修缮完全的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地面上改做了造型精致的花园,花园的大门没有镌刻名字,透过大门往里能看见一座非常漂亮的六层楼,楼依照山势而建,大量采用了玻璃作为墙壁的铺设,六层楼的本身没有问题,但是楼的外部有一个钢筋框架,框架的整体造型是倾斜的,好像要倒进海里一样,在依着钢筋的造型,楼的最顶上两层延展了出去,能看见有部分的房间是悬在海面之上的。

    苏仟指着海面上看起来摇摇欲坠的部分说:“那里是我最喜欢的部分,就连房间的地面用的都是顶级玻璃材料,到时候在里面的人会觉得自己是飘在海面上吃饭。”

    沈莫摇了摇头,这样的标新立异其实还是难以讨好客人的:

    “你这是谢绝了恐水恐高的客人啊。”

    转过头,苏仟笑眯眯地说:“只要我把那里订成顶级vip包厢,就会有很多人想要进去吃一顿了。”

    沈莫:“……”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无言以对。

    “这是我在华夏建的第一个酒店,用了两年半的时间,我打算趁着这次比赛的时候造势开张。”

    比她高半个头的女孩儿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加油。”

    “沈莫,你知道,我不是让你来给我加油的。”苏仟用手指着那座酒楼,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她对她说:“我要在这里做华夏最好的餐厅,不止是客人们愿意来,就连厨师们也会以进入这里为骄傲,因为这里是厨艺的殿堂,我会让他们非常艰难地进来,非常轻易地离开,带着最好的厨艺,只要把最棒的厨艺理念留下来就足够了。”

    苏仟看向自己一手打造的心血结晶,精致完美如神的脸上像是在熠熠发光。

    看向沈莫,苏仟背对着海风高抬着自己的两只手:“我喜欢这里,我也喜欢华夏,我更喜欢吃的,无论是你也好,俞正味也好,你们给了我关于华夏美食的憧憬和体验,让我忍不住想做什么。我已经做了,我要开一个能够影响全国的顶级的饭店,我要能让更多的人去真正地爱着华夏的美食。所以,你不能把我抛下让我自己去做这些。”

    沈莫看看她面前还没有名字的四层楼:“这里全是吃的?就算是再精致的美食也不可能让客人们填满这整栋楼。”

    “怎么不可能?鲁菜、川菜、粤菜、本帮、浙菜、客家菜……还有西餐和和食,我会在这里容纳几乎所有的菜系,不管怎样的客人他们都会喜欢这里。”

    沈莫继续沉默,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样的设定似乎有点熟悉。

    “你来我这里,我把行政总厨的位置交给你,好不好?”

    刚刚还霸气横生的苏仟抱着沈莫的胳膊摇啊摇。

    沈莫轻轻摇了摇头:“我资历不足,如果我压在上面,你很难在国内找到多少大师级的厨师。”

    “不对,就因为你在,他们才更愿意来啊。”苏仟笑着看着这个女孩儿,从她们认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年,在这四年里她清楚地看着这个女孩儿的内心越来越强大。

    可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具有怎样惊人的力量,三年多的时间里,她能凭借着自己对别人厨艺的点评在腐国那个口味糟糕性格骄傲的厨艺圈里混到风生水起,这简直就是奇迹。

    她说自己不是厨师,可她有让厨师们臣服的魔力。

    这样的天才,自己怎么能让她埋没呢?

    沈莫毫不怜惜地把正在散发着费洛蒙的苏女神从自己的身上撕下来:“这个我还要再考虑。”

    她的未来是还没有什么规划,但是给苏仟当行政总厨这种事儿……想想就觉得心累。

    “不准考虑!快点答应!”苏仟改成拽着沈莫的衣摆摇啊摇。

    沈莫不理她。

    “答应吧!”

    不理她。

    苏女神智计百出手段用尽,也没有让沈莫当场答应她的要求,两个人看完了酒楼往回走的路上,她还撅着嘴不开心。

    “对了,你这打算叫什么名字?”沈莫随口问到。

    苏仟说:“饕餮楼吧,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霸气。”

    突然被雷劈了一样的沈莫:“……”我似乎需要速效救心丸了。

    饕餮楼,十几年后在华夏最繁华的城市有这么一座酒楼,八大菜系无所不有,西餐也做得极其地道,在食客们看来,那是一个能够尽情享用美食的天堂,在厨师们看来,那是一个提高厨艺的圣地。

    想进饕餮楼当厨师,首先要有楼内厨师的举荐,然后要通过四轮测试全部通过之后才能成为其中的一员,干满了三年厨师们就可以拿到饕餮楼的鉴别书。

    那一纸鉴别书就是这个厨师扬名立万的资本,如果评价为优等就已经是能够撑起一个大饭店的顶级厨师了。

    后来,优等以上还有一个等级叫“正味”。

    这个等级,直到沈莫去世也只有四个人拿到,其中就有沈莫自己。

    也是有了“正味”的等级之后,不知道为什么,饕餮楼停下了打算继续开分店的运作,只在那个城市里让自己变成了最有名的华夏厨艺殿堂。

    饕餮楼,正味,八大菜系……最顶级的厨艺殿堂……

    现在的这个饕餮楼,就是原本应该开在另一个城市的那座么?

    正是因为俞正味的死,所以有了正味的评级,也有了饕餮楼停止扩张的理由么?

    那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饕餮楼神秘的老板么?

    苏仟一边开车一边正想着用什么样的方式能让几个老头帮自己一起劝小夕,坐在她后座的女孩儿突然一只手勾住她的脖子:

    “行政总厨是吧,我干!”这次我要自己用双手捧出一个奇迹,打造自己的殿堂。

    沈莫的手有轻微的颤抖,没人知道她的眼神是多么的明亮到耀眼。

    ……难道小夕是觉得饕餮这个名字霸气侧漏很适合她的暴力属性么?

    刚刚费劲口舌也没有达成目的的苏仟有点纠结了。

第五十一章 熟人

    “两个龟儿子!”胖乎乎的大厨前脚刚进门就把手里的东西摔到地上就直接开骂。

    他三男两女五个徒弟像是鹌鹑一样团团地跟在他的身后一声也不敢吭。

    “黎伯行!”大厨又骂了一声,转头看向他身后表情都惶然的徒弟们。

    “你们都通过了,你们高兴撒?高兴个仙人板板哟!你们知道黎伯行跟我说了什么!?”

    这一行人也是刚刚参加完“寻味美食大赛”的海选。

    这位大厨姓陈,在京城发展了十几年,开了个口碑不错的川菜馆子,当然因为资历不够没有获得嘉宾邀请卡,但是他的五个徒弟都已经获得了预赛资格,按理是应该高兴的,但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一场比赛的评委有黎伯行。

    黎伯行这个人,跟他们原本没什么交集,按照这个陈大厨的说法,我们灶头上的人跟你们“耍把戏”的有什么可说的。

    但是今天的比赛,黎伯行作为评委大肆挑剔别的菜系的选手,端着一副不动声色的高人派头把其他菜系的名厨们气得够呛。

    偏偏因为他身后有几分势力,几个评委中也有人看他的脸色行事,把比赛弄得乌烟瘴气。

    一位粤菜选手和一位鲁菜选手当场退赛,也有几个拿到邀请卡的嘉宾当场拂袖而去。

    如果只是这样,也跟陈大厨和他的徒弟们没什么关系,偏偏这个黎伯行一副川菜天下第一的样子,让参加比赛的川菜师傅们都尴尬不已。

    天下派系繁多,更多的是人们的口味,又有谁能说自己的菜系能更胜于谁呢?黎伯行这样的做法让川菜厨师们都坐不住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陈大厨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没想到的是比赛结束之后黎伯行的弟弟黎仲知又特意找到他跟他说他哥哥是在为川菜争脸面,让脾气本就不太好的陈大厨差点就挥拳砸在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了。

    什么时候川菜的脸面要你们俩没皮没脸的兄弟去争了?

    什么时候你们还能代表川菜了?

    如果不是考虑到当时还有人在,陈大厨真的就要用拳头来捍卫川菜的脸面了。

    踢了门,砸了东西,瞪了徒弟,陈大厨还是觉得心里迈不过这道坎去。

    “他们的意思就是你们能通过,不是你们有多大的本事,是他们先弄掉了一批别的菜系的给你们让路!你们跟我说,你们需要别人让路?!你们的本事就不能堂堂正正地拿个名次?!”

    五个徒弟指天骂地地向师父表决心自己一定发愤图强在初赛里好好表现,用自己的厨艺给黎家兄弟左右十几个大耳光子。

    陈大厨的气儿这才顺了一点儿。

    他虽然总被人叫陈大炮,但是心里一直是有自己的算盘的,这次的美食大赛不说是规模空前,也是难得的机会,他好不容易想让自己用心培养的徒弟们能出头,就这么让这两颗老鼠屎给恶心了,他不找回场子他就不姓陈!

    用犀利的小眼神把徒弟们都轰出门,他拨通了老家的电话。

    “喂,老茂,咱那的比赛海选也结束了吧?你们来京城之前我先给你通个气儿……”

    这样的电话,今晚他不只打了一次,当然,今晚也不只他一个人打了类似的电话。

    黎家兄弟还在为今天他们在电视机前面威风凛凛的表现而沾沾自喜,他们不知道,有句话叫不作死就不会死,也忘了有句话叫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川地出身的人最是嫉恶如仇,他们这种代表川菜贬低别的菜系的做法已经真正地犯了川菜厨师们的众怒了。

    *******

    初赛原本定的是都在京城举行,但是考虑到地域特色的多样性和各地观众想要当面观看的诉求,初赛就改在了各省的省会城市。

    沈家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去了省城。

    沈莫还是评委,裴板凳还是参赛选手,区别在于沈抱石和乐青林也拎着嘉宾证进去等着美食上桌。

    鲁菜,被人们誉为八大菜系之首,因为它技法全面用料考究,因为它源远流长底蕴深厚,也因为它平和严谨不过不失。

    其实,这是鲁菜的优点,也是鲁菜的缺点。

    官府菜在大雅之堂上高坐,平民百姓望之而不及,所以也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平民化的鲁菜又太普通了,普通到北方老百姓的餐桌上可能道道菜都是鲁菜,道道菜又不是鲁菜。

    说道道菜都是鲁菜是因为他们用了鲁菜的技法鲁菜的调味鲁菜的菜名,说道道菜都不是鲁菜因为那些菜都不可能代表鲁菜。

    可是因为贴近了生活,所以在人们的眼中那就是鲁菜了,来自灶间的,来自母亲手上的,来自那些或大或小厨房的……因为都似是而非,所以人们也就不再把鲁菜的定义放在心上了。

    到底是什么是鲁菜,到底怎样是鲁菜,能说的出来的人越来越少了。

    或是人人能做,或是望而不及,这就是鲁菜的尴尬和窘境。

    再过一些年,当饮食品牌的概念开始被人们广泛接受的时候,当川菜凭借辛辣的口味爽快的性格在华夏大地遍地开花的时候,当本帮菜进了国际酒店入了名胜景点被人们推崇的时候,当潮汕菜从偏安一隅走出让人们新奇也追捧的时候,当粤地的茶点让人们念念不忘的时候,他们就忘了鲁菜。

    忘了它曾经的荣耀与辉煌,也忘了有那么一些人还在精益求精地让这个派系能努力地走下去。

    到那时,人们记得省城的美味,记得海边的海鲜,记得官府菜的高大上,可他们忘了这些都是鲁菜的一部分,带了山的味道、带了海的气息、带了历史的厚重和积淀,这些不是鲍参翅肚能代表的,也不是家常小炒能概括的。

    那,大概就是名存实亡吧。

    看着来自鲁地的精英厨师们在烹饪着九转大肠、奶汤蒲菜、芙蓉干贝、油爆大虾、原汁鲍鱼,或者改良后取名为泰山日出的浓汤扒鲍鱼,还有改叫听海的油爆海螺,改叫龙游金溪的蟹黄鱼翅。

    种种技法和名贵的食材真的是让人眼花缭乱。

    沈莫在比赛选手中竟然看到了元三同,作为省城数得上的厨师,他竟然自己亲自作为选手参加了比赛。

    比赛的时候他做的也不是自己拿手的奶汤元鱼而是一道新菜——浇汤涨蛋。

    涨蛋其实是一道很家常的鲁菜,打到发泡的蛋液加上葱花打进热油锅里焖到蛋的上层都熟了再切块上桌,就是最常见的涨蛋的做法。

    元三同的这道涨蛋明显讲究了许多,竟然连锅子都是特制的,锅底和锅壁比一般的锅子要厚,锅盖上加了一层套子是为了让锅内的气压也稍高一点。

    烩制熟了的海参与肉末搅拌进蛋液中下锅做成涨蛋,再用熬制的素汤浇在做好后切成小块的海参肉末涨蛋上。

    鸡蛋是金黄的,海参用的是泡发的海参,口感更细软,还有酱红色的肉末,碧翠的葱花,再用白色的蔬菜素汤浇在上面,看似家常实则精细,食材昂贵卖相亲民。

    涨蛋融合了海参肉末之后的诱人搭配穿透素汤的包裹而来,让人最大的感触是,何不再来一碗米饭,用汤泡饭,用蛋下饭,用酱送饭,还能更舒适惬意么?

    沈莫给这道菜打了8.8分,在满分10分的情况下,能从她手里拿到7.5分以上,通过的概率已经很高了。

    二十名评委中沈莫是年纪最轻的,即使她坐在角落里,还是引起了摄像师的注意,给了她几个特写的镜头。

    裴板凳则是一改自己讨好鲁地口味的作风,来了一道精致版的椒麻鸡丝。

    椒麻鸡丝这道菜说简单是真的很简单,家常做来就是一道扯肉成丝码料浇油的的凉菜,但是要说复杂也是真的复杂到了根子上。

    川菜的麻,与其说是一种味道,不如说是一种轻度伤害。

    让人的舌头发麻甚至短暂地丧失味觉,这样的形容甚至会让人联想到一些含有微毒的植物。

    麻的这种“感觉”用起来就像是行走在钢丝绳上,过之则非美,失之则无味。

    在做这道菜的时候,裴板凳一边将一只三黄鸡烹煮后过冷河,拿出了自己自制的椒麻油,比赛的时候自带调味品是可以的,但是必须填写制作方法和味型,还要接受检查。

    这一点椒麻油是裴板凳把花椒、麻椒、葱等等调料用刀剁到混碎在一起之后再浸泡在调制的油中整整一个月才算是能用的,本来想的是用来给小师姐加菜,现在直接被他拿来比赛了。

    三黄鸡的鸡肉紧实易熟,短时烹煮之后已经很美味了。

    鸡胸肉和鸡腿肉取下,鸡胸肉被裴板凳慢条斯理地扯成细丝,在这个时候已经有人开始往评委席上上菜了,裴板凳看了一眼,一点也不着急。

    在选这个菜的时候,师父问他会不会太冒险了,与已经被人们接受了口味的鱼香肉丝和宫保鸡丁相比,这道椒麻鸡丝的川菜特点更浓重,又用了比花椒更浓烈的麻椒来制油。

    裴板凳笑嘻嘻地对他师父说:“你徒弟我这辈子最大的冒险,就是千里迢迢来踢馆。我现在还记得,我是来踢馆滴,这次我就要用这道小凉菜试试来踢了更多人滴馆。”

    盐、糖、醋,分次搅拌入味,秘制的油料点在上面,搅拌,搅拌。

    即使是鲍参翅肚的材料,手快的厨师们也有人已经完成了,一道薄片鲜参用的是快到把海参切成薄片,蘸辣根食用,这道菜被一些人评价很高。

    在这种情况下只给它打了七分的沈莫就比较显眼了。

    趁着没人上菜,游走在赛场的主持人忍不住过来问这个一直低头的女孩儿:“这道菜,您为什么只给五分呢?”

    女孩儿看到裴板凳慢悠悠地把鸡丝装进翠竹一样的容器里,脸上不自觉就笑了:

    “硌牙。”

    秋湖楼的李师傅有三个徒弟,这次比赛他们都没有参加,只有他的儿子做着李师傅二徒弟的拿手菜。

    这份小人心思,岂不硌牙?

    评委中有些消息灵通的大概也知道这个女孩儿似乎是主办方的代表,虽然年纪小但是话语权不小。

    听见这样的评价,他们想笑又不能,想斥责又不敢,只让嘉宾席上的李师傅脸上一阵青一阵紫。

    秋湖楼李迪均分太低基本无缘复赛,自由参赛的裴板凳的那道“绿意椒麻鸡”凭借着这些鲍参翅肚中的麻辣清爽还有味道地道的椒麻油火候恰到好处的清口鸡丝,平均分8.5,已经基本能确定成功晋级。

    一位当评委的中年大厨慢悠悠地说:“鲁地的人,最有名的不只是做菜的手艺,而是能海纳百川的心胸。”

    意有所指,让不少人会心一笑。

    坐在评审席的沈莫看着裴板凳完全不在意别人目光地拎起没用完的鸡肉和材料冲着她挥挥手离开赛场,笑的更灿烂了一些。

    让正巧抬起头的徐山博看了个正着。

第五十二章 身份转换

    沈莫也看见了徐山博,当初就瘦长的狐狸脸现在更瘦了,眉目依旧狭长却没了那份张扬,神色之间不复自己记忆中的神采飞扬,看来这几年他在徐家的生活并不如上辈子那么如意。

    沈莫知道,当年徐汉生似有似无的离间计让他跟自己的家族离心了。

    徐汉生的汤方到底在不在徐山博的手里,徐家人总不能远赴太平区去找沈家去问吧?

    按照沈莫的想法,如果真能不要脸到这个程度,徐家还不至于在后来那么的进退维谷。

    所以他们一定会逼问徐山博,疏远和冷落是必然的,看他现在的样子,恐怕经历的远不止那些。

    没有了徐汉生也没有了徐山博,也不知道几年后还有谁能让徐家再次走到令人钦羡的高位。

    现在灶边的徐山博穿了一件厨师的制服,整个工作案前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让人心生单薄落魄之感。看了沈莫一眼之后,他又神色平静地低下头去熬自己的汤。

    熬心熬骨,一碗汤就是把一个人的精气神都熬进去。

    在这几年里,徐山博一直这样对自己说,不断地在亲人的逼问中打熬着自己的内心,熬到众叛亲离山穷水尽。

    直到所有的参赛选手都已经结束自己的烹饪,场上只剩下了徐山博自己。

    打开锅盖,他把飘在汤上变成黑褐色的蛋白捞起扔掉,就剩了下了清亮亮的汤,清透到能看见锅底的各种菌类和一根已经光秃秃的筒子骨。

    用勺子把汤舀出来,颜色金黄的汤里几乎完全没有杂质,放在用小冬瓜雕出来的盖盅里,盖盅放在黑色的竹盘上,看起来有一点素寡又有一点诱人。

    小冬瓜一个个圆墩墩的,挖掉了内里的瓜瓤,外面没有像别人一样雕出花样,只是笨笨地摆在那里,内里装着让人惊艳的清汤。

    沈莫捧起小冬瓜,拿下里面的盖子,如果不是凑的很近,几乎闻不到汤里的香气。

    七八种菌菇、四五种荤菜带着冬笋竹荪熬煮在一起,其中又放了火候超过十个小时的特调老汤,这一份用心和时间的花费已经远超在场九成人的想象。

    在比赛的时候熬汤在很多人看来其实是非常不明智的一件事。

    因为熬汤不需要精妙的刀工,也不会有绚丽的摆盘,漫长的熬煮是厨师自己一个人独自的等待和期许,食客们在美味入口的那一刻无论如何惊艳也不会想到别人会有怎样的用心去对待这份有了滋味的汤水。

    那是只有同样骄傲与执着的人才会明了的用心。

    这份用心——让能够深刻感受到的沈莫还没有喝汤就已经想要叹息。

    每个行当里,都有一种苦行僧一样的人物,他们坚守着自己与别人不同的理念,然后耗尽自己的心血去走自己的孤独长路。

    在徐汉生的报复之后,徐山博已经变成了这样的人。

    他沉默了,低调了,可是融进汤里的孤傲与坚持几乎能刺破别人的灵魂。

    沈莫慢慢地喝了一口,慢慢地放下了汤匙。

    这一口就够了。

    天赋异禀的沈莫可以凭借嗅觉猜测将一道菜的做法猜的七七八八,只用这一口,她已经喝到了小冬瓜里内藏的繁花锦绣、另成乾坤,着是一个人全心全意的投入,不是一时的信念,而是一生一世对自己的无悔无愧——熬心熬骨。

    透过如今这一口的浓醇鲜香已经让她能彻彻底底地明了,有一个人会在一条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前进,任由荆棘满途满目迷雾。

    尽管汤味让别的人如痴如醉甚至拍桌叫好,沈莫还是只喝了那小小的一口。

    一口就够了,这是沈莫对一位独行者沉默的敬意。

    我用一口汤就记住你那份孤傲决绝的敬意。

    徐山博的这一盅不起眼“瓜藏”,出人意料地拿到了全场前三的高分。

    人们被那些金色的汤水彻底惊艳,直到比赛结束之后还有人念念不忘、回味不绝。

    排名揭晓之后,沈莫自己一个人往外走,似乎受到了徐山博那一碗汤的影响,她的心里正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正在聚集。

    现在的她现在不想去理会那些伸着话筒的记者。

    美味不是快乐的一种么?沈莫一直都记得泰勒夫人说过味道与情感之间的关系,在她看来,做菜的人也应该是快乐并且专注的。

    徐山博的理念与她完全相悖。可是她说不出对方是错的。

    世界上没有同样的人生,正如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口味,但是必须有人按照自己选定的路子走下去。

    往大门处走了几步,有人拦下了他。

    “沈小姐。”

    拦下他的人就是徐山博,他的身边依旧一个人也没有,形单影只到了茕茕孑立的地步。

    沈莫发现在近看之下,这个年轻的男人更显得沧桑和憔悴了。

    憔悴到不像是一个与美食相伴的厨师。

    “徐先生。”沈莫抬起头,脸带微笑地跟他打招呼。

    “那位……大师,还好么?”谈起徐汉生,徐山博的寡淡苍白的脸上也是带了微笑的。

    两人这么一时间就有那么点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徐老爷子很好,每顿吃二十多个饺子。”

    “那就好。”

    沈莫想问他,如果知道自己今天会落得如此境地,他当年还会不会踏进徐老爷子的那扇门,去承受一个老人一生累积的全部负面情绪?这个念头在她心里一闪而过,终究没有问出口。

    会的。

    无论是当初高傲在外的徐山博还是如今孤傲在内的徐山博,他们都会的。

    徐老头儿用这个年轻人对厨艺的坚持惩罚了他的冷血与自私,也用这个徐家新一代最有前途的年轻人惩罚了徐家,这样的惩罚,徐山博自始至终甘之如饴,将之变成了对自己的磨练。

    徐山博又笑了一下:“他很好,那就很好了。”

    瘦削的男人微微躬身行礼,然后后退了两步就转身往外走去。

    沈莫突然出声叫住了他:“我们那要开一个饭店,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鲁西,就来吧。”

    高瘦的徐山博在人群中转身冲她招了招手,就此离开了。

    一个人坚信美食是带给别人快乐,一个人是坚信美食是对自己内心的磨砺,他们其实都知道,他们可以回首致意,但是绝不会通路而行。

    前世第一次见面,他是评委,她是选手。

    前世第二次见面,她是赢家,他是输家。

    今生第一次见面,她是赢家,他是输家。

    今生第二次见面,她是评审,他是选手。

    他们还会有第三次,他们之间的输赢的争斗,还会像宿命一样地继续下去。

    *******

    复赛在京城举行,一百四十名来自全国的厨艺高手汇集在这里,决定他们命运的,不再是君王而是百姓。

    只要手上有手机,用一个短信就可以参与到这一场比赛中,观众可以支持自己喜欢的选手,也可以要求评委特别点评某一道菜,有内容的短信会发布到网络短信平台上。

    这是华夏第一次将短信投票的方式引入到美食类节目中,在赛前,短信的活跃量已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比重。

    从通讯商手里拿到的分成让苏仟忍不住感叹,这还真是一个属于吃货的国度啊。

    不过……

    “甜豆花万岁”、“豆腐脑才是正宗”、“甜党去死”、“咸党滚开”……这都是些什么意思?

    “吃粽子必吃甜粽子”、“肉粽天下第一”……这又是些什么鬼?

    盯着短信平台上突然喷涌而出的信息量,有点理解不能的苏仟觉得有点心塞。

    她吃尽华夏美食,了解美食文化的道路,似乎比想象中还要遥远啊。

    真是……太令人心潮澎湃了。

    *******

    沈何朝微微低头,神情温和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在给自己整理制服的领子,复赛的时候沈莫不再是评审,她在嘉宾席有个可以混吃混喝的位置,一边是苏仟一边是沈抱石。

    刚刚几个老头儿来找沈何朝想嘱咐几句,结果发现这个年轻人似乎比他们都靠谱一些,想了半天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就有点失落地去折腾裴板凳和正川平次了。

    听闻了这次的美食盛典,正川平次也赶到了华夏,他本来是想观摩一下比赛长长见识,顺便给自己的朋友打气,没想到刚见面就被裴板凳一把拽住给他当了助手。

    有时候正川自己都觉得自己其实和裴板凳这个家伙不是一个物种,但是偏偏就没什么理由能拒绝,这次比赛来的不仅仅是在华夏的厨师们,还有从全球各地赶回来参加比赛的热爱华夏菜的厨师,他一个外籍助手混在其中并不显眼。

    为了显示公平,十四组的比赛是在同一天进行的,沈何朝与板凳这对师兄弟并不在一组。

    对此,裴板凳的反应是跪地喊了几声菩萨保佑。

    正川平次:“……”为什么自己搭档把朝君当成了大妖怪?

    领子整理好,袖口也整理好,沈莫又检查了一下自己哥哥口袋里的笔和本子。

    “好像没问题了。”女孩儿绕着自己哥哥转了一圈儿,表示这么长身玉立的厨师真是除了自家亲哥就别无分号了。

    沈何朝拍了拍她的头,走到桌子前开始检查自己的工具。

    蓝色的麒麟纹锦缎包裹着金柄大刀,黄色的清漆盒子里装着是别的刀具。

    还有那个他曾经为爷爷拎过无数次的花梨木提盒,现在也属于他了。

    那份沉重的责任,也已经属于他了。

    他的妹妹在他身后突然笑了:“哥哥,你猜门外有什么?”

    什么?

    沈何朝转身看向他的妹妹。

    “油盐酱醋而已。”

    你从小与之相伴的东西,它们在那里等你,就这么简单。

    一瞬间,女孩儿的目光柔和得让人心醉。

第五十三章 鱼

    银红色的上等加吉鱼摆在案板上,鱼目清明、鳞片有光,怎么看都是鲜嫩肥美的好货色。

    一把大刀的刀背重重地一下下地砍在鱼的侧面上,从鱼头砍到鱼尾。在看似有力的砍动之下鱼肉纹丝不动,甚至连皮也不曾破,着实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低着头拿着菜刀的厨师神情专注,他把每一条鱼都同样操作之后就放下了手中金色手柄的大刀。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助手见状立刻拿起另一把小刀走到案板前开始剖洗那些加吉鱼。

    而那个年轻的厨师又转身去调制由肉末、蛋清、乌鱼子、香菇配以各种调料和高汤和成的馅料。

    馅料调制好了之后,他

    这个厨师很帅气也很俊秀,偶尔抬起头的时候,都会引来旁边年轻女性观众的欢呼声。

    他的注意力却并不曾因此有一丝一毫的分散。

    观众席的骚动却引起了摄像师的注意,他们把镜头对准那个腰板笔直的年轻人,也就让更多的观众看到了那样一个挺拔的身影。

    此时,他的助手已经把鱼都剖好了。

    年轻的厨师一只手压住鱼头,另一只手伸进了鱼的腹腔内,摄像机忠实地拍下了他的动作,人们都看见他的手指轻动了几下,鱼的整根大骨刺就被他掏了出来。

    这不科学!

    有一些观众在惊呼,也有一些人站起来举着望远镜和相机想看清楚他的动作。

    又一条鱼,又是把鱼骨完整地抽了出来。

    摄像师先生自己都想揉一揉眼睛,怎么可能呢?如果鱼骨这么好拿,那吃鱼还管什么刺啊,随便抽出来不就好了么?

    正想着,第三条加吉鱼的鱼刺又被取了出来。

    在鱼腹腔内薄薄地涂上一层醇香的高度酒,再把调好的馅料填塞进鱼肚子里,最后,厨师拿起一根针,在上面穿了一条细线,他就用这样的针线小心地把鱼肚子又缝了起来,看起来与没被处理过的鱼没有什么区别。

    在盘子上摆上几片猪油之后放上加吉鱼,在鱼的上面再撒葱姜丝,然后上锅蒸制。

    如果不是刚刚神奇的一幕,没有人会想到这锅里看起平常的蒸鱼竟然会内有乾坤。

    与此同时,评审席上的几个大师也在交头接耳。

    “刚刚那是隔着鱼肉把鱼骨拍松了?”

    “劲儿使得好啊。”

    “这是哪家调理出来的,基本功很是不错呀。”

    只凭着去鱼骨的那手本事,那个年轻、俊秀、认真到让人着迷的厨师——沈何朝,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今天的评审席上原本该有的黎伯行并没有出现,事实上,他自以为自己大出风头的海选赛结束之后,主办方就通报所京城赛区所有的评审和嘉宾,他被剥夺了评审的身份。甚至连他弟弟的嘉宾证都收回了。

    在那之后,国内的主办方还直接对各大派系的领军人物放话:

    “你们让年轻人在赛场上怎么比都没关系,但是评审结果必须公平公正,绝对不能有派系之见。”

    有了主办方这样的态度,整个赛场风气都为之一清,一些想要出幺蛾子的都掐了自己的心思,安心地当起了评委。

    此时,黎端清就坐在嘉宾席上,如今,他是黎家在场的唯一一个能撑起门面的人了。

    在川地他根本没当上评委,原因是举办方要求评委们都是年富力强的骨干厨师,他已经太老了。

    谁年近八旬的时候不是应该颐养天年,偏偏黎端清还不行,他要继续为自己的三个儿子打算,为自己的功成名就打算,争来算去,这次因为“超龄”而不能当评审,也让他恍然惊觉,自己在别人的眼中也成了“老而不死是为贼”的存在。

    这种惊觉让他愤怒又颓然,这一辈子他只输给了沈抱石,人老之后才发现,自己最惨烈的失败是面对时间。

    即使是这样,时间还是没有放过他,它甚至没给他去感伤的机会。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当不了评委,一个当不了嘉宾,如果在这样的一场全国性的比赛里他们家连个露脸的人都没有,那简直就是光明正大地对所有人说黎家已经走下坡路了。

    ——这是黎端清绝对不能忍受的。

    所以,他放下了尊严,承受着耻辱,忍耐着京城同行们异样的目光,在他儿子被赶出赛场短短三天之后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京城,于是今天他就靠着那张嘉宾证坐在了这里。

    说起来,这个位置还是他的两个儿子费尽心思给他弄到的,在他后面是各大菜系的大师级人物,在他前面是外籍嘉宾。

    怎么看都会是一个被摄像机重点光顾的区域。

    他和他的儿子们都对这个位置很满意。

    所以此刻黎端清的身后坐了一个老头儿,他的名字叫是沈抱石。

    黎端清前面的海外嘉宾席上,在他正前方坐着的是一位片儿国国宝级料理大师正川雄一,正川雄一的右手边坐着一个娃娃脸的中年人是panda国际美食集团的首席华夏菜顾问俞正味。

    兔子入了狼窝是什么感觉,大概黎端清一辈子都没有体会过,只是开赛之前,沈抱云回过头绕过他跟沈抱石说话的时候,那一声“小刀”让黎端清的脖子都彻底僵硬了。

    小刀……

    坐在黎端清身后的沈抱石还没发现自己前面坐着的就是经年未见的“老朋友”,自己的孙子表现得那么好,他哪有闲情逸致去关注那些糟老头都是谁。

    哎呀,自己可得好好看看,小勺儿只能坐观众席,肯定没自己这里清楚。

    在锅里用自制的酱料爆炒之后调入汤水,熬制浓稠到透而不流滑而不粘就放在一边。

    打开锅盖,在水汽蒸腾散去之后能看见笼屉上摆放的加吉鱼依然带了原有的清透红色。

    撇掉蒸出的汤水,在小心地去掉鱼身上的各种配料,还用特有的纸沾去了鱼上面的那点水分,恢复了干干净净的鱼看起来依然完整可爱,透着一股天然的新鲜劲儿。

    看到鱼是这样的状态,年轻的厨师脸上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意,他弯腰又拿起了一瓶酒,手轻轻摇晃了一下之后就泼洒在了鱼的身上。

    接着,在人们不解的目光中,他举起燃烧器往鱼身上一点,鱼身上的酒液都燃烧了起来。

    明亮的火焰带着酒精燃烧特有的光晕,这一步看起来颇像是西式调酒的表演,其实也是华夏古老的烹饪技法——燎。

    古人就用这样短暂又直接的燃烧,让同一种食材的口感有了分层,也让酒香更渗入到了的食物的内里。

    酒精燃烧的时候火焰内里是蓝白色的外面是灿烂的金黄红光,如斯火光照在了沈何朝的脸上,就好像此时此刻,也有火焰在他的双眸中明灭。

    火渐渐熄灭,留下的是更加浓郁的鱼的鲜香气。被燎过的鱼身上带了一点深深浅浅的颜色,看起来也更明丽了几分。

    沈何朝举起刀,快手将鱼头鱼尾之外的部分切成了两厘米左右的厚片,然后他把整条鱼都按照原来的样子摆放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素白深盘上。

    手指轻轻一推,他切出的厚片就整齐地往一个方向倒了下去,露出了内在细白的鱼肉和粉白丰富的馅料。

    一时间在鲜香酒香之外多了一种更加诱发人食欲的香气,三种香气混合在一起,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品尝。

    香啊,真香啊。

    靠近沈何朝的几位观众都站了起来,引起了后面一阵不满的嘘声,他们看着这样色香都近乎绝妙的加吉鱼,都按捺不住心里的渴望。

    “上菜吧!”

    “怎么还不停表啊?赶紧上菜啊!”

    人们催促着沈何朝赶紧把菜端给评委,这样他们就可以品尝到专门为观众们留出来的那一份了。

    听到那些催促,年轻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他看向那些观众,笑得似乎有点腼腆。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样的笑容,观众席渐渐地就安静了下来。

    刚刚熬好的酱色的汤汁用汤匙淋在鱼的身上,随后,沈何朝拿起一旁小川刚刚做的翠绿色米粉团。

    手在米粉团上连续揪了几个小团子,把它们放在手心一同揉好,男人的双手稳定又有力,在他的指缝间绿色的小团子被碾压和拉扯,人们看不大清楚他的动作,只觉得他十指轻扣之下那些在手指间的小团子竟然都变成了柳叶的形状。

    纤细的柳叶纷纷扬扬又错落有致地地落在了鱼和盘子上,像是被春风卷落的几片新柳嫩叶。

    粉色、白色、粉白色,在这样的颜色搭配中突然加上了一点酱色一点翠色,整条鱼就瞬间生动了起来,生动到仿佛这不是一盘菜了。

    这还没有结束,他的助手一直在做的米粉团子除了绿色的还有褐色和咖啡色的,没有一个形状一样,疏疏落落地摆在盘子的旁边,很多人人立刻就看明白了。

    这个盘子上他们摆出的造型是溪流,溪中游鱼,新叶落溪水,溪边还有小小的鹅卵石那点淋漓的酱汁竟然是水中的倒影,。

    这道菜叫“鱼传尺素”。

    据说古人可以把自己无可寄托的思念放在鱼的肚子里,是倾诉也是隐藏,是浪漫也是忧伤。

    沈何朝人生中漫长的时光都是无可诉说的,他把那些藏在心里的东西都变成了自己对味道的感知和追求。

    沈家饺子馆里那一个个让人们惊叹美味的饺子里都有他说不出口的一切。

    我要照顾我的妹妹。

    我要当最好的厨师。

    我要让爷爷为我骄傲。

    我希望妈妈还记得我。

    拿着大刀雕刻着冬瓜的那个男孩儿渐渐长大,他无可诉说的一切被他的笑容与目光掩藏。

    有多少人能知道在那温和笑容之下,那一切的期望都温暖到让人神魂荡漾。

    加吉鱼的鲜嫩、馅料的醇美、酱汁的咸香,若是带着一片柳叶放进嘴里,会发现柳叶的带了一点韭菜的味道,又在一口无处不香的满足中突出了一点的微辛清辣。

    几条鱼分别送到不同的地方,只留一盘摆在展台上等待着最后的得分。嘉宾席上人人有份,大家也只是表情急切了一些而已,在观众席上这条鱼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哄抢。

    内里的馅料是紧实弹牙的,外面的鱼肉是柔嫩的,因为没有了中间的鱼大骨,外面那层鳍刺也不过是丰富口感的点缀。

    因为燎烧的手法让鱼肉最外的一层带了酒香更带了脆实的口感,所以在一下口的时候就有酒意微醺之时抬头又见云破月来的惊喜。

    有酒有月,古人也是如此吧?

    鲜嫩的鱼肉在外的脆弱,紧实的馅料是内心的丰富。

    那些人大概就是在这样的丰富里,才能以一只素手信手写下一张帛书,把无人聆听的思念和感怀用这样随性又深刻的方式去传达。

    一道菜,让全场一度哄闹喧嚣,又顷刻寂静无声。

    上味在外,情怀于内,这一瞬间,太多的人都感受到了。

第五十四章 定论

    “造型清丽别致。”不错不错。

    “口味醇和也丰富。”好吃好吃。

    “寓意也很有意境啊。”再来一块。

    无论是在座的嘉宾还是掌握着决定权的评委们,对这道无一不美的“鱼传尺素”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自从沈何朝端出那个让全场惊艳的鱼,沈抱石一直乐呵呵的。

    这就是他的孙子,从小让他手把手培养出来的小孩子,从当初那么点儿大到现在已经能够独当一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对于沈抱石来说,这一生再没有什么能比这一刻更令他欢欣舒畅。

    父亲赴死之前塞给他的刀,上天让它们都找到了最好的主人,踏实稳定的大朝还有奇才天纵的小夕,无论是金柄刀还是折燕流鱼,至少他沈抱石这一代把从老祖宗那里继承到的东西又传了下去。

    自从爱民去了之后,他把自己全部的期待都放在了大朝的身上,现在又有了一个计划之外的小夕,他们一个秉性纯良,一个刁钻也心正,都是豁达的好孩子。

    在这两个孩子的手里,那些沈家人骨子里的东西一定还会流传到更久更久之后的未来。

    他这辈子,已经值了。

    嘉宾席里有好几位老先生也出身鲁地,他们有的是京城成名的鲁菜师傅,有的是曾经在鲁地学艺的别派名家,在乐青林老先生的介绍之下,他们都知道了场上那个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喜欢的年轻竟然是沈大师的孙子。

    也顾不得后面的比赛了,凡是知道这爷俩关系的人都趁着摄像头没对着他们的时候,跑到了沈抱石的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恭喜。

    “沈厨子,你这是祖坟冒青烟啊,这么好的孙子你这是修了几辈子的大德呀?”乐青林看看那个跟在站在沈何朝身后也有了几分架子的自家孙子,心里也有几分得意,看着吧,再过几年我家的小川子也能很好。

    “嘿嘿……”无论是恭喜还是酸话,沈抱石统统回以笑脸,看你们这些人酸的,这么好的孙子就是我的,就是我的,我不光有一个好孙子,我还有一个好孙女,嘿嘿嘿……嘿嘿……嘿!

    沈抱云和乐青林看见他那副高兴到犯傻的样子都想揉一揉额头,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一代名厨的风范啊?

    坐在角落里的沈何夕面带微笑,她知道只要给自己哥哥更宽广的空间他就会让所有人都为之惊讶。

    很多人都会觉得二十六岁的厨师成名太早,沈何夕却觉得这一天来得太晚。

    晚到……在她已经决定不再去回忆的那段岁月里,这是她最不能触及的伤痛。

    有人欢喜,自然也有人尴尬羞恼到无以复加。

    这个人就是黎端清。

    鱼肉的细嫩滑软与馅料口感扎实又富有层次的特点相呼应,再加上巧妙的构思和满满的诚意,别说留在蜀地管理天府楼的黎叔和,就算是在京城打滚了这么多年的黎伯行和黎仲知都做不出这样的菜来。

    不仅是因为手艺上的精细程度,更是因为对方在心境上把他们甩的太远。包括他在内,他们一家人已经太久没有如此用心地区对待一道菜了……黎端清自己何尝不知道,厨艺一道可以停手但是不能停心,只有不断的揣摩和感悟才能让一个厨师走得更远,更远。

    现在,就在他的身后,人们恭喜着沈抱石,说他后继有人,沈家前途无量。

    黎端清自己也是骄傲了一辈子的,可是现在他已经感觉到了心灰意冷。后继无人,他是有三个儿子,只是他的厨艺造诣依然后继无人,他的这一辈子,真的是失败了。

    抬头再看看那个已经站在等候区的俊秀年轻人,他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在那些恭喜的声音里格外地轻,格外地没有底气。

    只有他前面一个脸上带了婴儿肥的男人下意识地回头多看了他一眼。

    那些光看题目就光彩照人的报道,这个年轻人在从国内的人手里拿到之后就做成了画册。

    养父嘱咐他不要去想着报复,可这不能阻止他去恨。

    那张脸,他看了六七年,照片上的黎端清永远挺胸抬头一副名厨派头,想来他的生命里应该是充满了荣耀和追捧,所以全然不会有愧疚和后悔吧。可是现在这张脸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脸色灰暗难看,神情萎靡颓然。

    真是让人,心情愉快。

    “黎端清,黎大师?”俞正味微笑着伸出手去,脸上带着和蔼可亲的微笑。

    这一声称呼不亚于惊雷,就在黎端清的耳边炸响。

    就因为在他的身后,就是沈抱石。

    那个打败了他让他逼退蜀地的沈抱石!

    前面是还等待与他握手的俞正味,后面是已经沉下了脸色看着他的沈抱石。

    黎端清不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是谁,他只是在这个人平静的脸上没有看见一点的善意。

    同样惊讶的还有回过头的沈抱云。

    原来这就是小油?

    沈抱云看着这个一身正气的老头,怎么也不能把他和当初那个聪慧又油滑的少年联系在一起,再越过他看向不露声色的沈抱石,沈抱云在心里喟叹了一声,不去搀和他们了。

    道不同了,何以为谋?俞师父对他们都有授业之恩,再面对曾经亲如手足的黎端清,他只能视若不见了。

    现在,他们还是在比赛的会场之上,机啊宾县这个位置又有点显眼,黎端清自己清楚地知道现在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事情闹开。

    所以他一直没有回头,挺直了脊背坐在那里,让自己不去理会别人的目光,他的一副架子已经端了几十年,绝不能在现在塌下去,绝不能,绝不能!

    沈抱石在知道前面那人是黎端清的时候虽然神情不复刚刚的喜色难掩,但是也没有想做些什么。

    当年他看在旧日情义的份上只是把黎端清逐出了京城,自认自己和他之间已经了结了,从此相见不过是同行而已。

    今天黎端清自己竟然违背誓言出现在这里,而且自己也在这里,他们的往事自然有好事者去挖,自然也会有更多的人知道黎端清是如何的言而无信、阳奉阴违。

    至于其余的,自有后来人,自有善恶报。

    俞正味淡笑着也坐直了身子,今天,这里也是他的复仇战场。

    父亲,不是我去寻仇,是他自己撞到了我的面前。

    坐在整个嘉宾席最后面的沈何夕瞅了瞅在舔盘子的苏仟,有点无奈地问:“让黎端清来还坐在那里,你是故意的?”

    “啊?”苏仟意犹未尽地盯着盘子里的那点酱汁,轻飘飘地说:“他们既然这么迫不及待,我就满足他们。”

    她才不会告诉沈何夕,她还打算去支持一下锦城的精神文明建设。

    投资建一条小吃文化街,选址就在现在天府楼所在的位置,怎么想都觉得是一个好主意。

    这么想着,她又为只分到一小块的鱼肉心塞了。

    一定得想个办法,一定要让自己以后每天都过上想吃饺子吃饺子,想吃鱼肉吃鱼肉,想吃什么都有一整份的好日子!

    所有的选手都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作品,这其中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在沈何朝之后提交作品的人分数都比之前的要低一些,其中尤以做鱼的最明显。

    有一个评审忍不住唉声说道:“古有黄山归来不见岳,今天我们是尺素入嘴再无鱼啊。”

    只这一句评价已经足以表现沈何朝的厨艺究竟与这些选手们之间有多大的差距。

    除了这道鱼,其余广受广受关注的菜品还有裴板凳的酱爆鸭丝、徐山博的“独行”。

    酱爆鸭丝是用六个月大的鸭子每个鸭子只取两片鸭胸脯肉,对鸭肉先敲后腌再切成细丝,然后以川地特有的辣酱搭配猛火,炒出的鸭肉丝入口即化,香味浓郁。

    再搭配裴板凳小心熬制的鸭骨汤和三色饼,既让人食欲大开又让人脾胃服帖。

    除此之外,无论刀工和摆盘都无懈可击,凭借这道菜,裴板凳众望所归地成为了他所在组的第一名。

    徐山博所在的那组,竞争要激烈得多。

    他的对手有川地新生代的名厨,也有淮扬菜的厨艺家族传人,除此之外还有京城某位粤菜大师的弟子。

    这些人都没有被他看在眼里,他的那味汤叫“独行”,全蝎、豆丹、金蝉与一整根羊腿骨同煮,加上独头蒜和一些味道特别的香料,这一锅汤被他生生煮成了白中带绿的颜色,倒像是一块白绿相沁的羊脂玉。

    徐山博这次装汤的器皿依旧特别——是一个金色的大葫芦,大葫芦的外在包浆完好,灌入了汤水之后只冒一缕白气在外面,香气袭人又含而不发,无论是名字、材料、食器都如此的特别,还真是应了“独行”两个字。

    能在这样的比赛上做这样的一道汤,徐山博是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独行”客。

    尽管评审们因为对徐山博的熬汤材料颇有争议所以给他的分数并不出彩,但是那个清清瘦瘦独自熬汤的男人也引起了观众们的注意,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至于元三同,他做的取名为“荷香四季”的炸菏花味道很好,造型也非常优美,只是遭遇了西北名厨带来的“三羊开泰”,也就只能饮恨败北。

    比赛结束之后,还有主办方安排的厨艺表演。

    表演的人,是外籍厨艺专家,节目投资方的首席美食顾问。

    他有个华夏语的名字,叫俞正味。

第五十五章 嘲讽

    娃娃脸的大厨走到主会场中间的时候,那里已经摆放了一口很大的黑铁锅,下面搭着一个特制的灶台。

    主持人用略带夸张的语气介绍着俞正味的人生经历,在国外的游荡,执掌“每一口都是惊喜”的特色餐厅等等,观众们对于这个“外来者”的印象真正奠定,是看见他的那张娃娃脸。

    说好的在国外三十多年呢?这么一张不到三十的脸是什么情况?

    俞正味也对此时自己面对的情况感觉有点茫然,除了锅,所有的东西都是盖着的。

    主持人解释说,因为俞正味先生的性格比较随性,所以主办方干脆就随性地给他准备了一点食材让他做菜,其实在场的人都明白,这也是一种另类的考试。

    俞正味走到料理台边上,先做了一个非常不着调自我介绍:

    “大家今天看来都吃的不错,有鱼有肉还有汤和点心,你们吃饱了才让我上来,看来我们老板是真的要考验我。我是俞正味,人下一断足的俞,正宗的正,味道的味,意思就是,打断了我的脚也也得去找到最正宗的味道。”

    他这样的介绍让人们听在耳朵里总有那么不舒服,好好的,怎么会有人这么解释自己的姓氏,这位是在国外呆久了呆出毛病来了吧?

    俞正味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当年,就有人是这么解释给他的。

    “你跟我姓吧。”

    “啊?”

    “我姓俞,人下一断足的俞。”

    “哦……”

    “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嗯,爹。”

    老人满头白发一身落索,又老又粗的大手拉起他脏兮兮的小爪子:“你就叫正味吧,正直善良的正,五味俱全的味。”

    “嗯,爹。”

    当年被人从泥坑里拉起来的黑瘦小孩子终于长大,他回到了这里,在这些华夏名厨的面前做自己想要做的菜,做给那些他想报复和感谢的人看。

    听见俞这个姓,黎端清的身子抖了一下,如果只是这个姓氏还只能说是巧合,那刚刚这个年轻人不含善意的样子,就让他的心又虚了一分。

    不会的,不会的,那个人断子绝孙死在异乡,不可能在这么多年后还有人带着他的姓氏来寻仇的,不会的!

    “我呢,在国外漂了几十年,干了很多的行当,修车调酒开船我都会一些。”

    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人,就这么说着不靠谱的话,就连站在一边的主持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茬了。

    俞正味低头看了看料理台上盖着的防尘布,脸上露出了笑容,还带两个酒窝:“不过我最喜欢的就是做菜,所以我就当厨子了。”

    幸好,我还记得这是我的最喜欢,幸好在我要放弃的时候,有个人拳脚相加打醒了我。

    一边说着他一边揭开了防尘布,露出了里面的一整只乳猪。

    猪的嘴里还被人恶意卖萌地塞了一个梨子。

    “啊?整猪?”俞正味显然也没想到主办方给自己出了这样的一道难题。

    他的面前除了一只乳猪和必备的调料之外,还有一大堆的梨子,全部是绿色皮子褐点子的大鸭梨。

    给了乳猪不给烤箱,这让人怎么做呢?

    用惯了烤箱也正在研究明火烤炉的俞正味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本来想摸一把自己的胡子,结果一摸是酒窝所在地,他就立刻不开心了。

    胡子被剃了还要被人出这种题目,这种“好”事儿我怎么也得拉个垫背的呀。

    清点了一下材料,这个娃娃脸的“外来大厨”扭头看向一边的美女主持人,那位主持人今天穿的是一件低胸小礼服,俞正味对此居然完全视而不见,他的态度很温和:

    “我能不能找援助?”

    啊?援助?

    做菜还要让帮忙么?

    没有主持过类似节目的主持人表示,她压根儿不知道这个到底行不行啊。幸好此时她的职业素养发挥了作用,等待着导演的指令的同时,她还能跟俞正味继续维持着场上的氛围:

    “俞先生您想找谁来帮忙呢?”

    俞正味恍若无人地昂着头往嘉宾席里面看了看:“找我那半个老师。嘿,说你呢!”

    坐在嘉宾席上的沈莫很想假装不认识下面那个隔着几十上百号人举着话筒叫自己的家伙。

    “沈莫,我都叫你半个老师了,下来帮忙啊。”

    沈莫?那是谁?

    人们都看向嘉宾席的后排,在那里一个高挑的女孩儿绷着脸站了起来。

    “我想做一道新菜,你来帮个忙吧。”真的看见沈莫走向自己,俞正味的脸上不自觉就带了一点讨好的表情,这次毕竟是他有求于人啊。

    高挑的女孩儿从嘉宾席上缓缓走下,她今天难得穿了一条天蓝色的半袖长裙,长发披肩,清瘦窈窕的身材展露无疑,尤其是长裙的领子是一字领,微微露出了一点锁骨再搭配一条珍珠项链,更让她显出了一点年轻女孩儿的精致婉约之美。

    若是换在别处,这样的年轻女子怎么都会被人夸一句漂亮,可是现在他们是在灶案之前,这个明显穿着高跟鞋比俞正味还高一节的年轻人就只能收获别人疑惑的目光了。

    这样的人怎么帮助一个大厨做菜?

    她是谁?怎么会坐在嘉宾席上?

    这是举办方出的噱头吧?

    也有人不怀好意地揣测:“这个半洋的厨子还真会玩,做个菜手艺还没给人看就先要看美女找灵感了。”

    这些,站在会场中间的两人都不在乎。

    俞正味指着乳猪对沈莫说:“我想要把这只乳猪剖开,去掉猪的全部腔骨和脊骨。”

    沈莫低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这么简单?”

    俞正味回了她一对死鱼眼,他对于两个人目前的身高差非常不满意。

    “我有一件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做,但是上天给我机会让我做的事情,你有没有兴趣掺一脚?”黎家人就在下面坐着,我想打他们的脸,你要不要一起?

    “哦?”沈莫挑了一下眉头,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当然有兴趣。”

    把我爷爷害到骨折,这笔账怎么可能不算?

    当着全场人的面,他们两个打完了机锋就各自准备动手了。

    穿着长裙和高跟鞋,女孩儿自己给自己系上了围裙,戴上了手套。

    拿着一把切肉刀,三下五除二,人们只看见这个女孩儿隔着手套拿着刀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头乳猪纵开成了两半,猪身上的骨头也被处理了个干净。

    这时俞正味才刚刚把他想要的调味品找好——大鸭梨、糯米粉和一些能去膻提味的调料以及茶叶。

    放下菜刀,在众目睽睽之下玩了一把淑女变身菜刀狂魔的沈莫提醒俞正味:

    “这只猪的实际重量不超过三公斤,它之前被冷水浸泡过十个小时,现在只控干了镖车的水分。”

    冷浸法可以祛除掉肉类的腥膻味,但是如果这样浸泡过之后,因为肉中含有大量的水分,烤制的烹饪方式就明显不适合了。

    俞正味无所谓地摆摆手:“无所谓,我也没想烤着吃,你再把这只猪片成薄片,但是从外表要完全看不出来。”

    片成薄片?这是生猪吧?这是泡过水的生猪吧?

    泡过水的肉因为肉质中含有大量的水分,这些水分会在切割的时候的流出来,如果只是斩肉切块还好说,但是要切成薄片?还要完全看不出的薄片?

    已经有人觉得这个厨子是专门跟这个小女孩儿过不去了。

    沈莫一直没吭声,就在俞正味纠结于自己胡子的时候,一边的工作人员把一个红色的绸布包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用两只手接了过来。

    里面装了两把刀。

    ……

    五分钟之后,俞正味哼着歌往乳猪肉上抹着调料,全场的人还沉浸在刚刚的惊吓里。

    刚刚发生了什么?那只乳猪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种一层又一层的状态的?

    乳猪的内内外外都上抹了调料和炒制过糯米粉,一层肉一层粉,无论是蒸还是烤似乎都会是很诱人的样子。

    偏偏俞正味还觉得不够,他拿起几个大小差不多的梨子,把它们都包裹在了两扇乳猪肉的中间。

    在大锅里加上茶叶、糖,锅下点火锅内搭上架子,乳猪放在架子上,这道菜的做法就叫熏。

    通过这种干锅热气烘制的方式把猪肉焖熟。

    在等待猪肉成熟的时间里,主持人又随机点了几位成名已久的大师上来做菜,大家一起讨论菜的做法和调味,或者讨论一下刚刚这位俞大厨用猪肉包裹梨子的做法。

    当然,更多的人们还是把目光投向那个坐在嘉宾席角落里的女孩儿,这是哪家的孩子,怎么就有这么一份刀工?她被俞正味叫半个老师,她跟这个举办方是什么关系?

    也有几个老人互相之间递了个眼色,光从那把双刃刀上也猜得出来啊,看来沈家这次是真的后继有人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俞正味停止了给乳猪开锅抹油的步骤,他拿起一个大铁盘子,把整只乳猪都抄进了盘子里。

    乳猪的外皮吸足了油分,在这样的熏制之下颜色发红发亮,一看就让人觉得是带了诱人的脆劲儿。

    乳猪因为每一篇肉都被片成极薄,里面夹着的糯米与肉在高温下融汇在一起,糯米粉吸足了油分,每一片猪肉变得盈盈透明,红肉嫩红可爱,所含不多的脂肪成了凝固的琼脂,内里还有被隐藏的果香味道。

    那四个梨子都熟了。

    俞正味亲手切了一块猪肉,在上面放了一只已经熟了的梨子,他就这么端到了黎端清的面前。

    “黎大师,您尝尝这道菜,我想给他起名叫梨必熟。”

    眼里见的是俞正味似笑非笑的脸,耳中听见的是这样的一个“名字”,黎端清心里最可怕的猜测已然成了现实。

    俞师父的后人,真的来找他了。

    黎必输……

    他抖着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把那盘肉接过来,里面的那枚梨子是在嘲讽他的卑鄙龌龊忘恩负义,可是他得接过来,别人都不会知道这些往事的,他要隐瞒住,他要撑住!

    啪嗒,盘子砸到了地上,蒸熟的梨子酥烂无比,砸在地上就成了一滩泥。

    “哎呀,它宁肯砸在地上也不肯进你的嘴里呢。”

    人们都在享受着香糯可口的乳猪,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俞正味和黎端清之间的谈话,就算是盘子砸到地上,他们看见俞正味脸上带了笑容也不过是可惜了一下那块肉。

    “你引以为傲的黎家,也不过是一滩熟了的梨子。”

第五十六章 山倒了

    黎端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在离开会场的时候他的耳朵里听到了那么多别人对沈家兄妹的赞美,对那道别出心裁的梨必熟的感叹。没有人跟他说话,京城年轻一辈的人都不知道他是谁,京城年纪再大一点的人都知道他是谁——这竟然成了他一辈子的写照,不知我者问我何人,知我者视我如尘。

    刚刚回到他长子的家里,这位端了一辈子名厨架子的厨艺高手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而此时的黎伯行和黎仲知根本顾不上自己的老父亲,俞正味既然已经做了初一,沈莫自然也要做十五。

    那一手刀工让很多人都好奇,尤其是他爷爷在各地的那些“老朋友”们,其中好几个都在“上辈子”教过沈莫厨艺,比如东北的文师傅、来自西北的宋大师、豫地名厨谢东来……还有的是沈莫曾经自己结识的大师,像是川地几位名厨,虽然单独一个提出来不如黎端清有名望,但是他们如果结伴出现,那在川地也可以称得上是“川菜名厨天团”。

    这一世,或是因为沈老爷子的情面,或是因为他们对沈家兄妹的好奇,不过三言两语之间,一群人就都熟络了起来。

    于是女孩儿盛情邀请沈家的这些“老朋友”和她一起去“品艺”。

    地点就选在了一家装修低调的饭店——五味轩。

    这家店主打川菜,虽然声名不显,但是在京城厨艺圈里混久了的人都知道这家店就是给一些达官政要服务的。

    来了这里,沈莫就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进了自己订好的位置,不是包厢而是大厅里的圆桌。

    “沈家丫头,你说让我们来品艺,可不是来品别人家的艺啊。”一个知道沈黎两家纠葛的老人笑着看着沈莫,这丫头把他们带到黎伯行的店里来是想要做什么?

    沈莫拿起菜谱,对服务生说:“每一道菜都来一个。”

    这样点完了菜,她才回答老人的问题:“我刀工上的手艺您看见了,不让您看点更稀罕我也对不起你们跟我来这一趟不是?这家店号称京城最正宗的锦城口味,一会儿大家一定要好好尝尝。”

    黎伯行留在京城这些年一直往上层圈子里打混,混来混去还是混不掉自己身上的一层厨子皮,这家五味轩他苦心经营了这么久,一直走外在低调亲民内在高大上的路线,要说赚钱是真没赚多少,只赚出了他黎伯行在一个特定圈子内的名头。

    只是从这几年他想对沈家做点什么又有心无力的情势来看,他想要的“权力”并不是这些名头能够带给他的。

    今天的五味轩有点热闹,因为这家店距离美食大赛的会场比较近,也因为黎伯行今天想要在这里再次让自己的父亲出现在京城的厨艺圈里。

    没想到他父亲还没出现,却来了一大群意料外的客人。

    每道菜都上一个?

    黎伯行看着这样写起来最简单做起来又最麻烦点菜单只觉得脑门都要气炸了,把这个单子做完之前他根本就离不开厨房,所有的预计计划都要打乱了。

    正想着退单,他透过上菜口看见两个退休的老部长跟那张圆桌上的几个人打了招呼,接着他们也坐在了圆桌旁边。

    这几位,也不能得罪啊。

    狗苟蝇营一辈子的黎伯行深吸了一口气:“做。”

    桌子是三十人的大桌,原本只坐了二十三四号人,没想到又遇见了几位大厨的老朋友,一听说是“品艺”,这些人也很有兴趣,所以很快大桌就坐的满满当当了。

    沈家这边,只有沈抱石在跟人们叙旧,裴板凳坐在她小师姐的旁边,一副随时准备干架的样子,成功收获了她师姐的一枚爆栗子。

    人们喝着茶水聊着天,眼神偶尔看一下那个微笑回答人们问题的年轻女孩儿,越发觉得今天的这一顿饭会吃的很有意思了。

    第一道菜:什锦泡菜。

    各种萝卜切成条都已经泡成了剔透的粉红色,酸豆角和泡卷心菜,更少不了的是野山椒。

    作为席头菜,这一碟泡菜码放得精致诱人,也起到了开胃醒目的作用。

    一看见有菜上来,满桌的人都精神了起来,菜原本是放在某位后来的老头面前,他很自觉地将菜转到了沈莫的面前。

    女孩儿捻起筷子,随意夹了一根萝卜咬了一口,接着她就用纸巾捂住嘴,把泡菜吐了出来:

    “表面酸辣开胃,内里却带了腐气,还是不要吃比较好。”

    腐气?那是什么?

    懂行的人轻轻摇了摇头,不懂行的都盯着那盘泡菜,似乎能把它看出花来。

    “泡菜坛子里起了白醭之后又加了酒,可是白醭未消就开坛取菜,这份萝卜只泡制了四天,大厨为了能让泡菜快点开坛还把泡菜坛子放在了窗边,这个季节,温度太高了。此消彼长,有益的细菌没有充分滋生,让食物*的细菌却在高温下繁衍,这家店敢这么做也不过是因为泡菜的泡制时间短,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在都看不出征兆罢了。”

    女孩儿言语淡淡,在腐国做节目的时光让她充分锻炼了自己的味觉,凭借20多年浸淫厨艺的经验,这点泡菜里的猫腻真是一点也难不住她。

    本来在场有几个人想要尝尝这个泡菜,听说有*之气又不愿意下嘴了。

    一位老人猛地站了起来:“我去他们后厨房看看。”

    黎家的后厨房,别人进不去,他这位前任商务部部长当然能进得去。

    一分钟后老人回来了:“你这个丫头是怎么吃出来的?他们家的泡菜坛子还真是放在窗边。”

    听见这位老人这么说,旁边几桌吃饭的客人默默地都把泡菜推的离自己远了一点。

    沈抱石掏出一把瓜子放在手心,拿起一枚瓜子用两根手指碾碎了壳,再把瓜子仁儿扔进嘴里,脸上带了那么点“哎呀,我家孙女年纪小不懂事儿”的样子,偏偏是笑着的,偏偏他还说:

    “我这个孙女,别的不说,这个舌头上的本事比她的刀工还稀罕。”

    乐青林也笑眯眯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袋蚕豆,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个沈家的丫头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让这家店身败名裂,不然干嘛坐在大堂,干嘛非要挑今天,干嘛要找这些在京城与黎家小子有相同客源的名厨?

    下一道菜依然是小凉菜,红油白丝,用的掐菜、豆干、牛百叶,所谓掐菜就是绿豆芽去掉了头尾只留下白色主体,豆干片成薄片再切成细丝。牛百叶同样切成细丝,分别焯水用高汤煨烫之后过凉再浸入红油中,因为三种食材都是白色的,所以叫做红油白丝,菜品看起来简单但是滋味十足口感丰富,在这家店基本是必点的人气菜。

    这次沈莫连吃都没吃,用筷子随意地拨弄了几下,她轻轻拂了一下手,似乎就连这个气味都觉得难以忍受一样。

    “这个,在座的诸位长辈也不要吃了。”

    “丫头,这个菜又有什么问题?”看她这副连说都懒得说的样子,已经被她刚刚神准的评价勾起兴趣的人们怎么可能不好奇。

    沈莫轻笑了一下:“我怕说了你们就吃不下了。”

    “快说,你不说我们看你的样子更不敢吃啊,你快说呀。”

    坐在下首的年轻女孩儿比在座所有人的年纪都小,皮肤白皙,黑发披肩,怎么看都是年轻劲儿十足的样子,这群老人们对她的容忍度可比对一般人高得多。

    “且不说这几种食材用的高汤火候不足处理的有些应付,这个红油……就不是我们以为的红油。”

    被服务员告知外面情况不对的黎伯行擦了一把汗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来,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说:

    “诸位知道红油,可知道黑油?”

    “黑油?”

    几位厨艺大师听见这两个字再看向这家店的那盘招牌菜,心里都咯噔了一声。

    泡菜投机取巧还能说是管理不善,如果一家川菜馆子真的是用油除了问题,那就是彻彻底底地砸了招牌了。

    油,黑油,就是炸制过食材的油,或是炸肉炸鱼,或是给茄子等等食材过油,这种油在高温之下反复加热变成了黑色,所以被行内人称为黑油。

    这种油如果是在别的地方用了,比如炒菜之类的,只要味觉上略有挑剔的人一尝就能吃出来,但是如果做成这种红油,不仅会被浓重的香辛料盖住原有的烟火气,如果搭配的好也会因为里面原本的味道让整个熬制的红油味道更加厚重。

    比如这一碟菜里的那点诱人的红色油光。

    “给牛柳过油,还炸过藕合之类的东西,油放置了三到四天之后才做成了红油中间过滤一步就进行了四到五次……”沈莫不用委屈自己的舌头去品尝这个东西,她正对着黎伯行那张原本憨厚老实如今已经扭曲的脸庞,就知道自己已经说对了。

    黑油,可是伤身啊。

    沈莫心下哀叹,她怎么也没想到靠熬油手艺闻名京城的黎家竟然会出这样的后人,她本想凭借自己的味觉来踢馆,没想到对方建的根本是空中楼阁,随手一拉就会坍塌个干净。

    “各位爷爷和伯伯,没想到我们挑来挑去挑了这么一家店,实在抱歉,咱们换一家我朋友的店。我再请你们品品我自己的手艺。这家店……”

    黎伯行大喊了一句:“你给我站住!”

    这个看起来道貌岸然的家伙当然知道,如果让这群人今天走了出去,明天他就得滚出京城,他平日里奉承的那些人谁爱吃他的菜谁就会更恨他。

    但是,当他大吼过之后,他也终于看清了这些人到底都有谁,他也意识到了,今天的这些人他根本就拦不住。

    这些人力有真正的厨艺大师,有他的竞争对手,有他的客人……还有沈抱石!

    那个老头儿是沈抱石!

    “你们听我说,这个人,这个丫头和这个老头儿他们跟我们家有过节,今天他们是故意来陷害我的。你们相信我啊,我在京城也是打拼了这么多年了,口碑什么也是有的……”

    “算啦,黎家的小子,别狡辩了。”一位川菜名厨站起来对黎伯行摇了摇头。

    “红油内有没有荤油你骗的过别人,你骗不过我们这些老菜工,你父亲熬的油和你熬得油……太不一样了。”

    锦城出身的厨子,那个红油的配方一家子人肯定是用一样的,偏偏他们父子熬得红油颜色不同气味不同,那问题只能出在油上。

    更何况这些川菜老师傅们一辈子跟红油打交道,为什么全素的凉用红油里会出现荤油特有的冷凝浓稠,他们结合沈莫的话一想就明白了。

    “你呀……这道黑油白丝是要砸了你爹一辈子的招牌呀。”

    叹了一口气,川菜天团的大师傅们最先跟着沈莫走出了五味轩,他们心里都有数,经此一役,锦城的厨艺界一座大山就要倒了。

第五十七章 文心

    文心鲍鱼,所谓文,其实是纹路的意思,以刀花将鲍鱼的内里横纵割开,再以灌汤浇注的形式把文火汤的汤味浇进鲍鱼里,沈家因为长居海边的缘故,鲍鱼海参也多用新鲜的,没有经历过干制和泡发的海参

    鲍鱼在口感上会更加的脆实鲜美,同时也对烹饪的手法也会有更多的局限。

    这一次,沈莫用的是需要泡发的鲍鱼,她泡发所用的手法是沈家祖传的清浆法,泡发加上制作要三十六小时的时间。

    用流鱼刀处理着食材,沈莫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这道菜是她自己的自研菜,前世她三十九岁功成名就,这道菜就是她最后一次参加比赛时候做的。

    文心鲍鱼,把用刀凿出的乾坤藏在内里,外面是锦绣丰美颜色润泽。

    以前这道菜里面有什么,她已然忘记了,现在……透过厨房的玻璃窗看见外面沈抱石与老朋友们相谈甚欢,沈莫眉目舒展,手上的速度又快了两分。

    为了这一只鲍鱼,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老爷子们也是拼了,他们甚至没有一个人说要离开等三十小时之后再来吃,东岳楼的旁边是一家酒店,他们订好了房间之后就一直窝在东岳楼里。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这群名厨是一点也没觉得寂寞,东岳楼的一层都被方大厨包给他们了,厨房的锅灶随意取用,食材也随意取用,天时地利人和之下这些人就在这里开起了厨艺交流会。

    一个川菜大厨抱着沈抱石的胳膊不依不饶:“你说的那个海里的鱼,我能不能用来做水煮鱼?”

    “海鱼的肉质纹理和淡水的不一样啊。”

    沈大师一脸高人姿态,一只胳膊甩啊甩,却是怎么也甩不开身上的这块“口香糖”。

    “考虑下哈!你考虑下嘛!肉那么多还没刺,做成水煮鱼多好吃。”

    什么意思?敢情儿只有你们家的水煮鱼好吃了?我们家的清蒸红烧家常酱爆油炸都要靠边站了是吧?

    “海鱼啊还是吃新鲜劲儿。你们那个水煮……”

    “你看不起水煮鱼!”

    “我没有看不起水煮鱼。”

    沈抱石觉得自己的大师风范快让这些胡搅蛮缠的家伙折腾光了,小夕你这丫头怎么还不来解救你爷爷?!

    “来呀,比一发!”

    刚刚还抱着沈抱石胳膊的大厨直起身子比沈抱石还高出半个头,虽然说话的时候大大咧咧,但是他小心地拖着沈名厨就往厨房里去了。

    哪有那么多嘴皮子啰嗦的,做上一场就知道了嘛。

    这样的事情在这一天中不断地发生,川菜叫板鲁菜,本帮对上西北,粤菜挑战浙菜,豫菜与东北菜也有点地方要切磋一下。

    几位不算厨艺界的老先生们算是大饱口福眼福,坐在椅子上面对满目佳肴,干脆就呼朋唤友找来了一堆吃货老爷子,大家一起讨论这些大师们斗菜的作品。

    不知不觉,就让东岳楼的顶层开起了一场极其难得的厨艺交流会,各大菜系的大师各位京城有名的老饕,把整个东岳楼弄得热热闹闹。

    当沈莫在东岳楼里做着文心鲍鱼的时候,沈何朝也在做菜。

    他做的菜叫一勺烩。

    花胶、鱼唇、干贝、海参,四种海八仙里的顶级食材早就被他泡发好了,此时花胶在焖煮,鱼唇刚刚炝锅炒制过,干贝泡发后吊成清汤,海参只是泡发之后等待下锅。

    两棵大葱的葱青炝炒变色之后再放入葱白,以微火用半小时以上的时间把葱白里外炸透变成金黄色,再取出锅里所有的辅料,只留下一锅微微变色的油。

    这种油叫葱油,同样的做法的葱油在北方可以做成鲁菜中葱烧海参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南方也可以调制葱油拌面味入家常。

    一锅葱油烧好之后,围坐在沈何朝周围的人们已经受不了了。

    “这是在干什么呀,这么多油,一定不是西餐吧。”一个华夏女人捂住鼻子表示了对这种油腻做法的的反感。

    沈何朝对这些话视若罔闻,他把糖加入葱油中翻炒,使油变成了红亮的颜色,再加入几种调味的材料之后倾倒一点高汤,烧开之后放入海参翻炒焖煮——进行到这一步已经能让人看出这道菜似乎是鲁地名菜葱烧海参了。

    从炒糖开始,甜香微焦的气息开始在空气里弥散,这里不是厨房,是圣地亚大酒店的餐厅,即使一开始有人对于这个年轻人当众烧油的方式表示不满,现在他们也忍不住开始感叹。

    真香啊,好像只放了糖,可是怎么就这么香啊。

    沈何朝没理会这些,葱烧海参差不多了……不知道里面苏仟谈的怎么样了。

    圣地亚大酒店的负责人觉得自己酒店里让自己引以为豪的空调制冷系统似乎坏掉了,不然他现在为什么会开始出汗?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在这个异常漂亮的女子身后还站了十几个穿着黑色西服拎着黑色皮箱的大汉,其中一个脖子上还有一串金链子。

    “我就是想包场你们餐厅,未来两个月,可以做鲁菜、浙菜、粤菜、川菜、本帮菜、客家菜、闽菜……这些都可以,就是不能做……这个中指先生……”

    苏仟随手指了一下站在一边的黎仲知。

    “他的菜。”

    “玛丽……玛丽小姐,我们大酒店以前没有这样的规定。”

    何止没有,在如今洋菜被华夏上层人士推崇的今天,这些半中不洋的饭店用着外国人似是而非的规矩限定着中国的客人,用西餐的礼节鄙视华夏人吃饭的无理。对于这些被捧惯了的大饭店来说,如果遇到了这样来找事儿的人,他们会直接把人打出去。

    可是这个玛丽小姐在高卢国背景深厚,现在又有计划和合众国的总公司合作,如果把她惹恼了,自己的前途也要玩完。心里明白这个道理的负责人忍不住抬手擦了擦自己头上的汗。

    听见自己的老板维护自己,黎仲知被那群大汉们吓出的怯懦也消失无踪,他挺胸抬头地看着苏仟,脸上挂着轻蔑的笑意。

    “这位小姐,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来圣地亚针对我,但是我的人品和作风一向端正,这一点大家有目共睹,我希望您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了。”

    十几个壮汉同时转头看向这个不怕死的“中指先生”,其中带项链的那一个冷笑了一声,走到了黎仲知的身边站好。

    黎仲知顿时安静了。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我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不成的。”苏仟似笑非笑地看着圣地亚大酒店的负责人。

    “从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可能我一个电话,就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这是威胁!负责人已经听出来了,这个年轻的女孩儿是在威胁他。

    可这个威胁,他只能收下。

    “玛丽小姐……”这些年黎仲知对他的孝敬不少,如果他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了这个年轻的女孩儿,自己吃亏吃的可就有点大啊。

    正想着,苏仟轻轻一招手,一个黑衣大汉走上前一步利落地打开了自己手中的箱子。

    “这是一百万,我要在你们的餐厅厨房包场一个月,大厨用我自己的,你们还可以继续招待客人,我只包厨房。”

    “不,我们公司真的没有这样的规矩。”负责人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其余大汉手中的箱子,态度又强硬了几分。

    “哦?那再加一百万。我保证,来的每一个大厨都比这位的水准高出一大截。”

    两百万只包厨房,而且对方能保证菜肴的品质。

    餐厅的负责人毫不动摇:“不行,我们真的没有这样的规定。”

    “哦?是么?”

    苏仟看着这个人一脸的“坚强不屈”,突然轻笑了一下。

    一招手,一个大汉收起了自己手里的箱子。

    “那我们换一笔生意。”

    年轻的女孩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她看了黎仲知一眼,只这一个眼神就让黎仲知不由全身僵硬了起来。

    这种眼神,就像是一只猎豹在看向自己濒死挣扎的猎物。

    “一百万只给你一个人,你把这个厨师给我辞退了,罪名是做菜的时候弄虚作假。”

    这个负责人愣了一下,他看向那些整齐码放在箱子里的纸币,虽然脸上没什么变化,但是苏仟知道,现在他的目光都变得不一样了起来。

    “玛丽小姐,我是个有原则的人。”

    “两百万。”又一箱钱被打开了。

    “不……小姐……我不能……”为什么不能,这个人自己都要问自己了,为什么不能?

    “三百万。”第三个箱子也被打开了。

    这个自诩历经不少波浪的中年商人自己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现金摆在自己的面前,三百万,对于眼前这个女孩儿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是足以让他购置豪宅名车。

    “玛丽小姐,要辞退他的话,我需要一些时间和……”

    “四百万。”第四个箱子。

    黎仲知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了地上,现在的他和他这么多年努力打拼出的成果就像是一头骡子在被人买卖,而且卖家已经动心了。

    “我,我考虑一下。”

    这位负责人已经满头大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见这么多即将属于自己的钱而激动的。

    年轻的女子摇了摇头:“别挑战我的耐心,五百万。都属于你的五百万。”

    中年男人的心理防线彻底溃塌,他看着那些钱双手都在颤抖。

    “他已经被我们圣地亚开除了,偷工减料滥用调味品弄虚作假……他已经被开除了,玛丽小姐!”

    “哦……”

    女孩儿招招手,带着金项链的壮汉打开自己手里的箱子,人们能看见里面有一个小圆盘在转动。

    壮汉摁了两个按钮,刚刚他们全部的对话就从里面播放了出来。

    这个箱子里装的不是金钱,而是窃听器。

    此刻,这位负责人也像黎仲知一样瘫倒在了地上。

    黎仲知完了,他也完了,他们都完了。

    “原来,你的一切也不过区区五百万。”

    带着身后所有人往外走的时候,苏仟对黎仲知说了这么一句。

    五个大汉收好自己手里的钱箱子,带着钱跟着他们的老板就此离开。

    *******

    以花胶培出的浓汁加上用干贝吊出的汤水,加入老汤和好酒一起炖煮成清汤。在这样的清汤中加入葱姜调味,再把分别处理好的花胶、干贝、海参、鱼唇都放到锅里用大火烩炒,从锅里蒸腾出的那一种霸道的浓香气让在这里就餐的人们觉得有些食不甘味。

    那是什么啊,这么香啊,怎么就这么香啊。

    苏仟带着人从电梯出来的时候就闻到了这种香气,她深呼吸了一下,看见那个背对着也能看出年轻清俊的厨师还在低头调制着调料。

    真好,这次一整份都是我的。

第五十八章 问心

    问:怎样用最极致的方式吃掉一份食物,让人觉得无比美味呢?

    苏女神答曰:别人看着我吃着,别人馋着我吃着,别人哭着我吃着。

    所谓的一勺烩,说是把几种用不同方式烹饪的海鲜以清烩法重新融合调制到一起,干贝的鲜美、鱼唇的香糯、花胶的润滑再加上海参以葱烧过之后的浓香,烩到一起之后各有味道又互相融洽,每一口都有不同的味觉感受。

    沈何朝做了整整一锅,倒在荷叶边的鹅黄色骨瓷大碗里,旁边配了一把桃花红的汤匙。

    这样的一份菜肴,在高档酒店里应该是每人只分一小份,能吃到一枚干贝、一块鱼唇、一截花胶、一只海参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现在不是这样。

    这样的一整碗都捧在了苏仟的手上。

    就连负责做菜的沈何朝都没得吃。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围观着这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吃着这份美食,只有香气充斥在他们的世界里。

    那一块看起来就软糯,被舀起的时候还会在勺子里颤动,一定口感绝佳吧?

    嗯,口感定然是绝佳的,没看那个小姑娘连眼睛都眯起来了么?

    咕嘟……

    似乎是什么人吞口水的声音,还不只一下。

    沈何朝默不作声地收拾着自己的临时灶台,等到苏仟吃完这份一勺烩他们还要赶去东岳楼和小夕汇合。

    他看了一眼正在享用美食的苏女神,脸上有一点微微的笑意,这样的食客真的是让厨师有十足的成就感啊。

    “你刚刚做的是什么?”一个人拍了一下沈何朝的肩膀,小心地问到。

    俊秀温和的男人拿起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三个字:“一勺烩”。

    “啧,还真是一勺烩,这香的,把我们这些吃饭的人都给烩了,你不是圣地亚的厨师吧?您在哪里开馆子?我肯定捧场!”

    【我不在京城,鲁地有一家新开的饕餮楼,我在那里每周工作一天。】小夕要去当行政总厨,沈何朝放心不下,只能答应了苏仟每周去做一天的菜。

    这一份一勺烩是他故意挑了这样的一道菜,今天他们要把黎家的人一勺烩了,回敬他们对爷爷的伤害。

    小夕去踢了黎伯行的馆子,他自己和苏仟也砸了黎仲知的饭碗,黎端清据说离开赛场的时候脸色奇差也不知道如何了,黎家只剩下在蜀地那个最不顶用的黎叔和了。

    也许,该让板凳再去学一下川菜,有他杀回蜀地看着黎叔和,我们才能真正的心安。

    一边捉摸着,沈何朝一边脱下了外面那件白色的厨师制服,露出了里面的黑色的v领t恤和牛仔裤。

    正在嚼着干贝的苏仟正看见沈何朝t恤领子处露出的锁骨,又吃了一整只的海参。

    哎呀,真是秀色可餐啊。

    顶级的两头鲍一个一个已经泡发到了人手掌大小,因为鲍鱼内部已经以刀工切开,泡发好的鲍鱼瑶柱高耸裙边舒展。

    上好的火腿、竹荪、猴头菇处理之后片成蝉翼片,以三相交叠之后能看见另一种食材的颜色为佳,沈莫小心地把这三种食材对折然后造型,最后放入了鲍鱼横切开的缝隙里。

    用鸡骨、鸭骨和猪肉熬制好的汤头放在新鲜的套式竹筒里一直用热水保温,这样做为的是把竹子自有的清新味道在不被破坏的情况下渗透到汤里。

    沈莫戴着手套从蒸笼里取出一个颜色不复翠绿的竹筒,打开上面的塞子,竹筒内的汤头原本色泽浓白,在这样放置了一天多之后,倒出的汤水反而清透澄澈,还带了清爽的竹子香气。

    一些食客们已经惊呆了,这样的汤还是他们看到的浓汤么?不会是被人掉包了吧?

    也有厨艺大师轻轻摇头,如果单纯用这样的汤来烹饪鲍鱼,味道会略有寡淡。

    沈莫当然不会这么做,她要的是一种彻底的融合,无论是汤味还是配材的味道都要被她彻底压下去,最突出的,必须是鲍鱼的鲜美。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提前把蒸制过的鲍鱼放在了只用油和酱调制的浓汁里油脂会让鲍鱼变得口感更加的细软,充分地吸收了油脂之后鲍鱼会被油锁住水分,无论怎样的调制都不会影响到它的口感。

    再用竹筒里倒出的汤水整整煨煮四个小时,文心鲍鱼就出锅了。

    汤水的颜色依旧是清透可人的,在这样的清透里,鲍鱼柱体侧面伸展开的火腿薄片像是水下摇曳的水红轻帛,再佐以薄胎小瓮中的一节带叶嫩竹,菜品的清新富丽之感竟然让人难以言表。

    这道菜就是文心鲍鱼,也不是文心鲍鱼。

    曾经的文心鲍鱼是放在金边汤碗里,汤中的清新之气取的是竹荪而非新竹,为了色泽更加明丽,取了名贵的虫草花放在碗底作为点缀的垫盘。

    更重要的是,沈莫的心远比曾经的她平静的多。

    其实人的一辈子多少的不甘心是来自于自己对生活的困惑?

    比如爷爷,比如妈妈,再比如哥哥,还有曾经的自己,有时候退一步就能看懂的事情,有人用一生去纠结和哀叹。

    如果曾经的自己就愿意去和爷爷沟通,如果曾经的爷爷能够放下心里对“传承”这件事本身的执念,如果妈妈能正视自己的第一段婚姻,如果哥哥愿意把心门向自己最爱的人们放开。

    很多悲剧都可能不会发生,很多不甘也可以变成记忆中的甘甜。

    那些曾经的痛苦把沈莫打磨成了如今的样子,如钢如铁,最后成了一把坚不可摧的钥匙,终于解开了一把又一把的锁。

    现在唯一被锁在里面的,只有她自己。

    如果这几年的种种依稀全是幻梦,自己下一秒睁开眼睛依旧是孑然一身的中年女人……她这样问自己,像是将一把刀刺入自己的胸口。

    我还是会走下去,带着我此时的快慰和感悟,带着我被人爱着也爱着别人的心……她这样回答自己,双目微阖,神情坦荡。

    如果真是梦境,那就尽管拿走,我有爱的哥哥,爱我的爷爷,有至亲也有好友,他们在我的梦里从大悲走向喜乐,即使都是假的,那也是我生命里最美的记忆。

    这些谁也夺不去,时间不行,众神也不行。

    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那一个清新可爱的白色小瓷瓮,竹叶轻动像是被泪滴轻打。

    沈抱石曾经教给她的最后一课,叫做天下珍馐不过一碗。

    在很长的时间里,沈莫都以为那一碗之后是平淡茶饭,也感叹过她的爷爷执着一生,最后还是决定饮食之道该归于家常。

    现在想来,她这样去臆测着总结自家老头子的话是何其的可笑。

    他们是厨师,世代都是厨师,厨师以追求天下最美的味道为毕生奋斗的目标,又怎么可能局限自己于“珍馐”或是“茶饭”。

    天下珍馐不过一碗,那一碗不过就是眼前的一碗,只要面对自己要做的那一道菜就够了,不要去理会天下珍馐如何百味如何,一个厨师只要能把自己手中的食物做到让自己和别人都忘了其他的美味,那又何必在乎是珍馐还是茶饭呢?

    这是一个厨师应有的野心吧。

    也是她作为沈莫的这一生,最富有挑战性的事情吧?

    心中就这么想着,沈莫低头尝了一下鲍鱼内的汤汁,轻轻点了点头。

    “二十秒之后上菜。”

    加上布菜和上菜的时间,正好能让鲍鱼内的鲜美更好地释放出来。

    沈莫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明白应该这么做,只觉得曾经想不明白的一些对于味道的感悟,此时已然的融会贯通了。

    味

    道

    人有五感,双目视景谓之美,双耳听音谓之乐,以鼻嗅味谓之香,以手触万物,纵有软硬之分糙腻之别,以至更难取舍其中好坏。

    这些,都不曾以“道”名之。

    唯有舌尖七味,纵横纠葛,相融成道。

    ——味道。

    就在刚刚睁开眼的那一瞬间,那种如开闸泄水雨散云收的畅快感觉让沈莫长出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悟了什么,只知道,这一份鲍鱼,是绝不会让老头子吃着失望的。

    “是叫文心鲍鱼?”上菜的时候旁边有人问菜名。

    “不是,是问心鲍鱼,求真问道的问,扪心自问的问。”沈莫轻轻地笑了。

    她问了自己,问出了自己的无愧无畏,也问出了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

    问心两个字,实至名归。

    果然如沈莫所想,沈抱石闷声不响地吃完了那个小瓮里的鲍鱼,再看看四周,每个人都是一种畅快满足的神情。

    无数种材料味道的融合,简直天衣无缝,吃到最后,满嘴里依然都是鲍鱼的鲜美,搭配着略有嚼劲儿的口感,简直把鲜软的感觉渗透到了人的骨头缝儿里。

    徐汉生和沈抱云一边一个把手臂搭在沈抱石的肩膀上,三个老头儿开始说起了悄悄话。

    “小夕这是……悟了?”教导过沈莫厨艺的大板板觉得与有荣焉。

    “夕丫头刚过二十吧?这么年轻,生机勃勃啊!”徐汉生还记得自己跟沈抱石说过沈莫只有明悟之后才能更近一层,没想到就这么顺利的,这么突然的,夕丫头就捧出了这么一份鲍鱼,沈家人的资质心性还真是让人不服气都不行。

    对于自己两个老兄弟的询问和感叹,沈抱石没说话。

    嗯,最近油水吃多了,晚上要小夕再煮个小米粥来看看……这俩老东西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一点小事儿就坐不住了。

    哼!

    一代名厨沈大师那个傲娇的嘴角抖啊抖啊,终于忍不住还是扯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出来。

    简直是蠢到了不能看。

    苏仟抱着自己吃到滚圆的肚子看着沈何朝走去厨房帮自己的妹妹善后。“找小夕来当行政总厨,买一送多,真是太值得了!嗝!”

    苏女神毫不文雅地打了个嗝,心里还在盘算着过几天的总决赛开始之前,必须要先把饕餮楼的名号打出去啊。

    在医院里,黎端清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病房里空无一人。

    黎伯行还要去应付因为黑油而找上门的种种麻烦,五味轩已经关门了,他也顾不上自己躺在医院的老父亲,甚至他已经买好了离开京城的车票,打算自己先去外面躲一躲。

    黎仲知也还在外面疲于奔波,他想在经理开除自己之前举报经理受贿,只要经理倒了他就是安全的。同样,那位圣地亚的负责人也明白,苏仟他动不了,但是如果能让黎仲知闭嘴那他受贿的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两个曾经的同路人此时都已经视对方为仇敌。直到此时他们都知道了这才是苏仟的目的,可他们两个还是必须像疯狗一样地撕咬对方,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躺在病床上看起来苍老了十几岁的黎端清叹了一口气,这都是报应啊,报应。

    他还不知道,再过几天锦城就会有新的城市改建计划,他的天府楼在拆迁重建的范围内,拆迁加上重建的时间,足以让锦城那些被他压制的厨师们百花齐放,让人们忘记那个宝塔尖上的黎家。

    黎端清想喝水,勉强撑着自己坐起身来,可他的手抖了半天依然没能伸出去,那双颤抖的手,就是曾经掌勺无数大席撑起整个黎家的那双手么?

    黎端清如今已然是欲哭无泪。

    一个年轻人走到他的病床旁边,端起水杯送到了他的唇边。

    黎端清啜了两口,抬起头,看见的是那张出现在他噩梦中的娃娃脸。

    “黎大师,听说您没什么人照顾,我来照顾您几天,顺便给您讲讲我小时候的事儿。”

    俞正味就在他的床边,笑着坐下了。

第一章

    1990年冬

    寒风呼呼刮了一宿,到临天亮才停下,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紧跟着从屋顶到院子,铺着的都是厚厚的一层白,屋外传来孩子们撒欢的声音。

    范晓娟依靠在墙壁上静静的看着周围。

    墙上的挂历上写着大大的数字——1990。

    她感觉自己是在做梦,又回到了出国前的那几年,那年下了好大一场雪,屋外垂着冰凌子,一根一根的。早上女儿起来生火,煤球炉子怎么都发不着,就在外面一边哭一边扇扇子,她走过去一看炉子里面冒着黑烟,当时真是厌烦死这个地方了,死活要出国,丈夫怎么劝都劝不住。

    推开了窗,窗外是个小院子,院子中间种着的一棵石榴树,这个季节只剩光秃秃几根枝丫,可一到十月份,石榴果子爬满树,像一树的小灯笼,女儿就跟个小猴子一样背着小框子,蹭蹭蹭爬上树摘果子,这家送一个,那家送一个的,最大的一个留给妈妈,剩下的一筐子石榴就都是她的了。

    直到几十年以后,女儿还念叨着,国外的石榴就是不如老家树上摘下来的果子甜。

    她心说外头卖的长途运输过来,都是捂熟的水果,那能好吃吗?

    国外的月亮不圆,水果也不甜。

    韩星辰这是想回国了。

    女儿嘴上不明说,心里还是惦记着回国,她在这边饮食不惯,肠胃老闹毛病,老外还喝冰水,从过来以后就搞坏了肠胃。

    老伴操劳了一辈子,年纪大了一身老年病,嚷嚷着西医看不好,不如中医针灸理疗如何如何。

    中餐馆这边都靠着丈夫主厨,他身体差了站久了都腰疼,于是决定结束生意,全家人达成一致回国,辛辛苦苦经营了二十几年,最后算下来这些年的存款,共计一百万美金。

    一百万美金啊,范晓娟觉着好多,她觉得自己总算能扬眉吐气。

    揣着这些钱,全家就能过上好日子。

    到了京市才发现,国内已经飞速发展起来了,满城都是高楼大厦,出租车走在京市的环线高速上她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找中介一打听,一百万美金,在京市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想买个三房还要往南五环靠。

    这还不算完。

    对不起,您有京市户口吗,没有的话需要交足五年社保或者纳税五年,不然连购买资格都没有。

    范晓娟当时就想吐血。

    当年她家在京市的一个四合院里占了一排主屋,位置就在北二环雍和宫边上,她拉着丈夫女儿去那边转了转,周围都改造出来了,可胡同还留下来了几条,他们当年住着的地方完好的保存了下来。

    她忍不住感慨:“看看咱们家以前住在这里,当年要不是我当年非要出国.......”

    这话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女儿韩星辰从小就懂事,反而安慰她道:“没事的妈,人都有命数,可能咱们家就没有发财的命。”

    丈夫韩江也说:“是啊,当年跟咱们一样出国的人还少吗?”

    走出那个巷子,她瞥见丈夫偷偷在抹眼泪,年轻时候俊朗的丈夫因为长期操劳变得岣嵝,近一米八的汉子,才五十几岁看着就格外的苍老。

    腰椎间盘突出,颈椎病,颠锅炒菜闹得手腕有腱鞘炎,一到下雨连毛巾都拎不动。

    女儿呢,小时候活泼开朗的,去到国外以后语言不通,又被新同学歧视。

    后来就慢慢不说话了,三十好几的人了,一点主意都不敢拿,什么都是听妈妈的。

    闺女越懂事,丈夫越表示理解,她这心里就堵得慌,换现在的话来讲她这人性子就是作,丈夫又是个耳根子软的,也听她瞎掰掰。

    要是有个人骂她一顿也好啊!

    被两人哄着,她心里就越发憋得慌。

    回到宾馆躺下,就觉得心塞心梗呼吸不畅,紧接着听到急救车到来的呜呜声,结果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就看到这幅景象。

    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范晓娟捏了一把脸,疼的呀!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开始穿衣裳,外面也开始热闹起来,周围响起邻居们生炉子做饭叮叮当当,卖早餐的出摊吆喝,出去倒夜香倒垃圾的人相互碰撞时的埋怨......

    院子是个一进院,早年她跟她妈租住在这里,后来跟韩江结婚,韩江仅有的七千块钱积蓄买下来这里当婚房。

    卧室不大,她跟丈夫住着一张一米五的架子床,女儿还是睡着小时候的钢丝床,两床就靠在一起,挤得是密密麻麻。靠墙边上是一套九十年代很流行高矮组合的柜子,高柜里面放衣服,矮柜上面放着一台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在当时已经算是工薪家庭的标配。

    她披上大棉袄子,穿上棉裤下了床,一脚就踩到了坑里面。

    她这一低头,差点笑出声来。

    这要是梦境,也太逼真了一点,她家床底下是有个坑,当年韩江搬家具的时候磕的,当时可给她心疼的哟。

    丈夫曾经豪气万丈的说,等咱们有钱,换上水磨石,怎么磕咱都不怕!

    可这事儿丈夫做不了主,她是节省惯了的,一直舍不得换新,总想着屋子都这么破了,凑合凑合也能过,结果这一凑合就是几十年,从京市到罗马,她就从没大方过一次,一辈子过得扣扣搜搜,按照丈夫的说法啊,等到你妈大方起来,那得下辈子了。

    她绕过小坑,找来了双棉鞋穿下,还是觉得冷。

    她重生前的那个年代,生活条件都改善了,集中供暖,就没遭过这种罪。

    时间过得很快,人生中一大半有记忆的日子,都是在厨房里面度过的,如今再回想起来,没出国前的那段日子是她最怀念的。

    她刚一起身,钢丝床里面的小小人也醒来了,韩星辰揉了揉眼睛,含含糊糊的喊了一声:“妈妈。”

    韩星辰从钢丝床里爬了起来,呢喃的要往她身边靠,趴在她胸口蹭了蹭,眼睛还没睁开呢,手指放在嘴里吮吸着:“妈妈,我嘴里那颗糖还没吃完,等我吃完了马上起来生炉子。”

    梦里的糖不花钱,还管饱。

    她这是在梦里面吃糖了。

    女儿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满足。

    也不知道多久,女儿都不跟自己这样亲近了。

    嘴里说着很懂事的话,心却好像离得很远,她记得小时候女儿一直都亲她的呀,可后来有事也不跟家里说,都往心里憋着。

    钢丝床床底特别软,而且已经五岁的小姑娘在里面翻个身都别扭。

    很多年以后女儿说起钢丝床就是她童年阴影,小小年纪就经常腰酸背痛的,她想睡硬板床。

    “来,咱们床上去睡。”范晓娟把女儿抱上架子床,她刚起身里面还是暖和的。

    小孩子觉多要多睡才能长个子,以前她不懂这些,总喜欢用大人的标准要求孩子。

    这大冬天的,这才几点,哪个孩子起得来?

    床上还有妈妈起床时候留下来的味道——香香的。韩星辰感觉自己做了个美梦,梦里面妈妈没有叫她起来生炉子,还给了她一颗糖,可这颗糖怎么吃都不甜。

    今天梦里面的妈妈又是一个漂亮的好妈妈,翻了个身又饱饱的睡过去啦。

    哄睡着了女儿,范晓娟走到高柜那处拿衣服,下了雪衣服自然要穿的厚一点。

    刚走近,就看见镜子里面一抹纤细的身影。

    腰细腿长,肤色白皙,五官也明亮立体了起来。

    是啊,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一个。

    她拢了拢睡散了的头发,高高的束起来马尾,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胖棉袄,肥裤腿,也没能让她的姿色减弱几分。

    好嘛,真回到几十年前,重新再活一次,那受的这些苦也是值得的。

    出国前她也没用过什么护肤品,冬天最多买个雅霜擦一擦,皮肤也养的很好,出国以后厨房里面待了几十年,还不到三十五就变成了个黄脸婆,擦再好的护肤品都不管用。

    丈夫说皮肤是养出来的。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谁敢忤逆家里的太皇太后呢。

    收拾好,范晓娟就拎着煤炉子就出了门。

    九十年代各家各户都用煤炉子。

    家里一般用藕煤,也叫蜂窝煤,八分钱一块,一天到晚用下来至少需要三块,她习惯晚上临睡前闷熄掉,第二天早上再起来再发,每天可以省下来一块藕煤。

    于是第二天早上就要发煤火。

    用碎木屑先发起火来,再点着更大一些的木柴,等火发起来了再放前一天焖掉的藕煤进去,等上一会儿烟熏雾绕的,费老大功夫才能生好。

    早上她要忙的事情老多,一家老小的饭菜,生火就成了韩星辰的活,为了生火她得早早起床,一天懒觉都不得歇,而这会儿,老二韩海一家子都在床上挺尸呢!

    很多年后再回忆起生火的日子,都是一场场噩梦。

    经历过一世的范晓娟现在想来自己脑子真是有毛病,一天省下来八分钱,一个月也只有两块四,就为了这点钱她就让女儿做了一辈子的噩梦。

    以后家里都生着火,再也不叫女儿起早床了。

    想着这事儿就推开了灶房门。

    家里本来就两间房,一间做了客厅,一间是卧室,另外在边上搭起来一小间做灶屋,里面除了做饭还兼顾各种功能,堆着一面墙的藕煤。

    她刚一走进去,就看见屋子里面冒出来一个人影。

    鬼鬼祟祟的。

    屋子里面黑布隆冬的也看不清,她当是偷东西的贼,一把揪住对方的衣服往外一拉。

    很轻,还是个小孩子。

第二章

    晨曦如同金色的染料,铺撒在大地之上。

    月老树下,一丝丝的金光洒落在于兰的脸上。

    恍惚中于兰听见了有人在喊她,有些吵闹。

    “于兰!”

    “于兰!”

    不耐烦的转了个身子,于兰睁开了眼睛。

    透过树叶之间缝隙,看到的是一片晴朗的天空,只是这月老树上的布条,好像少了那么一些。

    突然眼前有一团黑影,遮住了微微有些刺眼的光。

    一声带着抱怨的话传入耳中,

    “都多大的人了,还发脾气,找了你一晚上,这天气冷了,要是冻着了怎么是好!”

    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以前的样子,和自己夜里看着的照片一模一样,还多了一些活力和朝气。

    于兰对着老头子笑了,

    “到底还是你来接我了,真好。”

    听到这样的话,老头子有些不适应,声音中带着一丝别扭,

    “你是我媳妇,我不找你怎么办?你这脾气也是,都当奶奶了,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突然老头子看到于兰手中的东西,一下子跳起脚来,喊道:“你这个老婆子!多大的事,怎么就想不开把这个扯下来了!”

    边说边伸手把于兰手中的东西夺过来,好好的吹了一吹,然后放在手心放平。

    于兰看着老头子手中的有些褪色的红飘带,愣了一下。

    不对劲。

    老头子走到树下,小心翼翼的把红飘带重新郑重的系在树上,转过头说道:

    “真是越来越没谱了,这是能随便拿下来的!”

    于兰刚才就感觉哪里不对,环顾四周之后发现,所有的建筑,都和以前不一样,不像是2021年。

    老头子一把牵着住她的手,说道:“赶紧回去,孩子们都在家等着呢,真是,有什么事情回去好好商量。”

    感受着手心的温度,于兰就这么跟着老头子一路往家里走。

    路上,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似乎都在向着她述说着什么。

    等绕过两个小胡同之后,来到家门口.看到门牌的时候,于兰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今年是2000年?”

    老头子挺住脚步,掉头看了一眼于兰,一脸疑惑。

    “年份你都记不住了?老太婆,你别吓我啊!”

    于兰根本就没注意到老头子担心的表情,只是突然想到了,2000年,真是很有意思的一年啊!

    于兰也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环顾四周,终于看到一把趁手的武器,挂在厨房外面的一大根擀面杖。

    脸上带着杀意,擀面杖拿到手里的时候,给人感觉气势一下子就上来了。

    老头子都被这一连串的动作弄的有点蒙,不就是年份吗?

    怎么突然就拿了擀面杖,像是要打人呢?

    还没等老头子反应过来,于兰已经带着擀面杖冲到了堂屋里了。

    老大张建国,老大媳妇李艾芳,老二张海燕,老三张自强,老四张千鹤。

    五个人好好的坐在客厅里面,看到于兰的时候,

    忍不住喊了一声:“妈,你可算回来了!”

    于兰这个时候可没什么心情管别人,拿着擀面杖指着老大说

    “张建国,你给我过来!”

    张建国突然被老娘拿着擀面杖指着,心里突然一突突,咋回事,带着一脸疑惑,还是走了过去。

    “妈,啥事啊?你怎么和爸一大早从外面回来?”

    没有等到答案,等到的只是擀面杖狠狠的抽在身上的疼痛。

    于兰边打边说:“啥事,天要下雨,娘要打人,闲着!”

    这一番动作,直接把屋里的人看傻了,纷纷把目光投向了于兰身后的张铁柱。

    张铁柱也很尴尬,他想不明白一个年份的事情,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一旁的李艾芳看着自己老公被打了好几下,胳膊上都有红印子了,忍不住心疼:

    “妈,你看看,建国身上都红了,打人总要有个理由吧!”

    于兰一手扯着张建国的衣领子,一手指着李艾芳说道:

    “我打我儿子,你少给我管闲事,再给我叽叽喳喳,连着你一起打!”

    李艾芳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委屈道:

    “他是我男人,夫妻是一体,你要不连着我一起打算了,合着是我们回来碍着您的眼了。”

    于兰心里一喜,可算是等到你这句话了。

    千年的老王八,缩着头能保命,你这头伸出来可就怪不得我一刀砍上去了。

    “可不是,你们回来可不就是碍着我的眼了,你心里那点算盘珠子,打错地方了。”

    李艾芳眼泪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看的张建国心疼以,就要过去安慰。

    “你给老娘安静的带着,我还没打够呢。”于兰一吼,又给张建国吼回去了。

    提着擀面杖,对老头子说道:“进来,正好今天有事也得说清楚讲明白!”

    张铁柱看着哭哭啼啼的大儿媳,满身伤痕的大儿子,

    乖乖,那红印子,感觉比自己下手都狠,再看看围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的几个小的。

    心道:“完了,这是发大火了。”

    小心翼翼的陪着于兰坐了下来。

    于兰指着大媳妇,冷笑一声:“哭什么?当自己是林黛玉,梨花落雨的漂亮!”

    李艾芳擦了一把眼泪,倔强的看着于兰,眼神中透露这一股不服气。

    “怎么?不服气?今天有一个算一个的,老娘让你们死个明白!”

    于兰对张铁柱说到:“老头子,把我存折和账本拿来。”

    乘着老头子去那账本的空挡,于兰对着屋子里的子女们说道:

    “我昨天晚上一个人出去待了一宿,也算是想明白一些事,有些人,就是白眼狼,养不熟。”

    老三张自强扯着笑脸说道:“娘,怎么生那么大气,这话重了,不至于,不至于。”

    “啪!”的一声,于兰把八仙桌拍的都抖了一抖。

    “不至于?你媳妇怎么今天没回来?我告诉你,今天晚上今天我要是见不到人,以后也就不用回来了。”

    一句话,就把老三给堵死了。

    “今天,我就是给你们好好算个账,免得有些人心里惦记着,搞得我占了你们多大便宜一样。”

    提到算账,几个人默契的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有些突突。

    今天是2000年的中秋节。

    也是于兰最不能忘怀的一天。

    老宅要重新修理整顿,政府下达的整改文件,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

    好事是一下子多了一大笔的钱,

    坏事也是一下子多了一大笔的钱。

    自古以来都是财帛动人心。

    张铁柱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拿着一本泛着黄的账本,一本鲜红的存折。

    像是有千金重一样,递到了于兰的手上。

    于兰先是拿起存折,打开,铺在八仙桌上,对着几个孩子说:

    “这,就是我们一家全部的财产,338万2千3百24块!”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炸弹,一下子把所有人都炸蒙了,在坐的都把目光投向了那本存折,明明是狠小的字。

    可是那三百万就像是在眼里被无线放大了一番。

    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于兰重新把存折合上,有把账本推到孩子们的面前,

    “这里呢,是账本,这个家的所有开支,收入,谁花的,谁挣的,一分不少,一分不多的我都给你们记着呢。”

    说着于兰用手指稍微搓捻了一下,翻起了账本开始念道:

    “张建国,截至2000年9月12日,

    收入:4万2千元整,支出:10万4千5百21元。”

    “张海燕,收入3万6千4百72元,支出:6万6千2百元。”

    “张自强,收入8千2百40元,支出:4万3千零20元。”

    “张千鹤,收入6千元,支出4万1千四百二十元。”

    抬眼看了一眼孩子们,瞥了一眼于李艾芳,继续说道

    “这些,我给你算的只是花钱的地方,至于不要钱的那些,我也记着了,但是没做统计,要是你们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己再算算。”

    没人去动那个账本,只是默默的看着于兰,氛围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

    张海燕颤颤巍巍的问于兰:“妈,你这啥意思啊?怎么好好的算起账起来了?”

    “没什么意思,就是让你们明白,这个家是你爸和我在养着你们,不是你们在养着我们、”

    说完,于兰就扔下这一屋子的人回房间了。

    老头子想走,被孩子们给留下来了,这一晚上,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别说孩子们蒙了,就是他还蒙着呢。

    昨天孩子们都回来,过节,又碰上整改,一大笔钱和老太婆商量。

    自己昨天说留着一部分养老,她都没同意,怎么一下子就变了。

    至于于兰,她也蒙着呢。

    卧室里面,对着壁橱上的镜子照了又照,的确是四十多岁的样子。

    旁边的挂历上清清楚楚的2000年9月11日,那是昨天。

    昨天晚上不在家,所以就没撕下来。

    之前的这一天,分家分财了。

    想着孩子们大了,总要出去,有安家立命的本钱,就把钱分了。

    自己为了这个还和老头子吵了一架,赌气出去了。

    于兰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眼泪就不自觉的出来了。

    手忙脚乱的擦干净眼泪,用力的笑出来。

    虽然有些不好看,但是,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和镜子里的人在告诉她。

    她,于兰,回来了。

    所以,她要笑着。

    你好,2000年。

第三章

    这年头的人也不讲究什么沟通交流,素质教育,唯一信奉的就是棍棒底下出孝子。

    所以说三天两头都是打孩子的声音。

    偷东西要打。

    撒谎要打。

    起得晚了也要打。

    偷懒不给家里干活更要打。

    韩星辰知道自己可是犯了双重严重的错误,一是起的晚睡了懒觉,二是忘记生炉子。

    妈妈这是准备请棍棒先生来教育她了。

    别看这么小的孩子,腿脚最好,心眼也多,跑到妈妈追不上了,再偷摸摸的回来认了错,大人的火也烧不了多久,过会儿自然而然就灭了。

    所以一个巴掌印都没领到,韩星辰想都没想就发足狂奔,一边跑就一边哭,还带着求饶的声音。

    有种卖孩子的既视感。

    这个时候范晓娟还在后面追,就格外像个暴力狂。

    她喊着:“别跑啊囡囡,我不打你。”

    打人的家长都说不打,认真你就输了。

    混胡同的孩子谁不知道大人们的套路啊,大家在一处玩的时候就交流过大人的各种谎言,其中一个就是“我不打你”。

    等回去了,那话就变了。

    也就,加了几个字而已——看我不打死你!

    韩星辰跑着跑着,就一头撞进一个人怀里,看清楚来人,她跟见到救命稻草一样,嗷呜一声就往来人身上扑。

    一张小脸哭的跟小花猫一样,细细的胳膊跟不要命一样箍着那人的脖子,一滴眼泪水没有,就造成了惨案现场了:“爸爸,救命,妈妈要打我,拿棍子打我。”

    说完怕人不信,往后指了一下,范晓娟这才看见自己手里还拎着擀面棍了。

    她赶紧把棍子收起来,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男人。

    数九寒天,男人也不怕冷,外头是一身运动套装,里面也只加了一件羊毛衫,一伸手闺女就离了地扎进他怀里,哈着热气任由小姑娘冰冰凉的手伸进他的脖子里面。

    小姑娘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求饶声,夹杂着男人爽朗的笑声。

    这是年轻时候的丈夫。

    腰板笔直,手腕有力,年轻时候能同时抱起她跟女儿。

    韩江从小打乒乓球,在省队打了半年被要到国家二队,后来又转一队,打过全运会,还打过世锦赛,退役以后分配到什刹海体校当教练,这会儿刚从国外交流了两年回来。

    这年月国外回来的人很受欢迎,很快就有国企把他请过去,兼职教单位里面的人打球。

    每月能多六十块钱。

    每天早上很早就要起来去教人打球,到上班前回来囫囵吃个早饭就走。

    此时的韩江才三十出头,意气风发,也没有啤酒肚,没有小光头,因为长期运动身材保持的很匀称,乍一看见丈夫年轻时候的样子,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男人长着狗鼻子,还会拐弯,却是闻到厨房里面的香味儿了。

    各家各户的味道串在一起,但肉的味道在空气里格外明显。

    他抱着女儿大跨步往厨房走:“咱们去看妈妈做什么好吃的咯。”

    留下呆若木鸡的范晓娟本人。

    父女两个推开厨房的门,看见案板上放着切出来丝丝匀称的手擀面,又看到灶上煮着香味四溢的骨头汤,汤底咕咚出奶白色,正散发出来诱人的香味。

    韩星辰夸张的吸了吸鼻子:“是肉,是肉啊。”

    韩江也直勾勾的盯着那锅汤,大清早的炖肉汤,不像是妻子的手笔啊。

    也不怪韩江大惊小怪,范晓娟就是省,从头省到脚,一年到头也不舍得搞一顿骨头汤给孩子喝喝,到后来生活改善不愁吃喝的时候,全家人也没那个肠胃吃了。

    “娟儿,这厨房里是谁用过了?”韩江走近,用勺子在里面搅啊搅。

    “还有谁,我呗。”

    “你还会擀面?”

    “这有啥难的,我跟人学学就会。”

    韩江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骨头是碎骨头没什么肉,可耐不住骨髓多啊,熬出来了精华,再过滤掉渣渣,这锅汤都能迷住几十年后的父女两。

    韩江控制住留口水的冲动。

    出息,出息啊!

    范晓娟走到厨房里,开始准备调料。

    葱花这个季节是没有的,家里现成的有酱油、猪油、盐,通通都加进去。

    高汤煮的时间不太够,但丈夫跟女儿看样子都快馋死了,就先吃吧。

    她动作纯熟的把煮着肉汤的锅放去旁边,就开始烧水准备煮面了,九十年代的藕煤炉子就是这点不好,开再大的火都不像煤气那样烧得快,要等上好久。

    韩江已经看得目瞪口呆了。

    等等,这女人真的是刚才抡着棍子要打闺女的媳妇儿?

    不会中邪了吧。

    他犹豫着伸手摸了摸范晓娟的额头。

    他这才注意到,媳妇儿今天把麻花辫扎起来了,还擦了点雪花膏,身上香喷喷的。

    以前不打扮不觉得,稍微收拾一下,人真美!

    人正忙着呢,范晓娟一脸不悦的把他的手弹开,拉长了脸咧咧:“摸啥呢,摸啥呢,我又没病。”

    这嗓子一吼,父女两个倒安心了。

    特别是韩江,一副欠欠的模样:“你啥时候学会擀面的啊,哟哟哟这汤真香,我说囡囡啊,咱这辈子也能吃上你妈给擀的面,绝了。”

    有了爸爸做后盾,韩星辰也不怕她妈揍了,小脑袋小鸡啄米似的表示认可。

    父女两最后还来个默契一击掌。

    看得范晓娟酸的哟,一直以为闺女就跟她好,其实人早就投诚爸爸了。

    她倒是很想跟丈夫好好说说话,前世陪伴了一辈子的人啊。

    可是不能崩人设,吃完这顿面父女两个肯定觉得有怪,要是还温柔以待,韩江没准会请大师过来给她脑门上贴张符。

    算了,先这样吧,要弥补丈夫跟孩子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呢。

    三碗面一起煮好,一家三口就聚在厨房里埋头吃了起来。

    韩江吸溜了一口。

    面劲道!

    汤底儿香得不行!

    这要是有点小葱花撒上,人生也就圆满了。

    本来还想点评一下的,结果埋头苦干,都不带嚼的一口气连汤带面的就干了个精光,然后垂眼看着女儿。

    小姑娘吃相斯文,小口小口的吃着。

    韩江摸摸肚子,感觉没吃饱。

    范晓娟叹了口气。

    跟个二哈似的永远是一副吃不饱的德行,前世她说了多少次,你吃面怎么不嚼嚼,多嚼上几口品品味道也好啊。

    那时候的丈夫说,年轻时候吃东西要靠抢,都习惯了。

    她从自己碗里夹上来一筷子,放进韩江的碗里:“吃慢一点,又没人跟你抢,味儿都还没品出来,就祭了五脏庙。”

    妻子那碗本来就少,又给了他一筷子,不就更少了。

    韩江要往回夹,被范晓娟按住了。

    她习惯性按照前世丈夫老年时候的份量做的,就煮得少了些,这会儿的韩江年轻体健,胃口也很好,能吃下去一海碗。

    这回韩江就吃的慢悠悠的,细细品这面条的味道,一家三口几乎是同时吃完。

    “好吃!”他说:“我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娟儿啊,咱们过年那天能不能再吃上一顿?”

    “过年不吃面,咱们吃饺子。”

    韩江露出失望的表情出来,此刻面条才是他的最爱。

    范晓娟:“那一锅汤,是我捡着菜市场不要票的鸡骨架跟脆骨头熬的,这要是有元贝跟金华火腿,味道会更香,还多了那么多汤呢,过年吃饺子,也不妨碍晚上咱们烫白菜吃,明儿继续吃挂面!”

    元贝跟金华火腿是个撒韩江是不知道。

    但一贯节省的人要是大方起来,可真叫人心里怪不安的。

    韩江疑惑:“这面是好吃,可你这是怎么了?”

    范晓娟叹了口气:“就是觉得咱们日子过的太苦了,你真是要用体力的时候,星星在长身体,都需要营养,你看看前几天吃的那叫一个磕碜,萝卜酸菜大白菜,我都快吐酸水了。昨儿个看见彩兰给鹏飞吃鸡腿,我就想起咱们星星,都这么大孩子了才这么点个儿,我听人说吃骨头汤好,吃面食长个子,以后咱们早上不吃那没营养的粥,多吃面,星星还要喝上牛奶。”

    说完递给韩星辰一个颜色。

    闺女跟没看到似的,慢悠悠的喝完最后一口汤,还舔舔小嘴巴。

    这年头的孩子哪里还会缺营养哦。

    韩星辰其实像她,到了初中才会长个。

    韩江砸吧出来别样的东西出来,他问女儿:“鸡腿好吃吗?”

    韩星辰小时候是个机灵孩子,妈妈这么一说她就品出味儿来了,一边摇着小脑袋一边用小奶音甜甜的说:“婶婶买给哥哥吃的呢,偷偷躲房里吃的,我又没吃到。”

    母女两个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干得好!

    正面杠婆家人不得劲。

    清新绿茶给他来一壶。

    韩江心里明白了个大概,耐心问女儿到底是什么事。

    韩星辰豆大点孩子,也知道这是告状的好时机,就把平日里偷偷看到的事情给爸爸说了。

    什么偷偷看见婶婶给哥哥买鸡腿吃啊,哥哥家里藏着好些玩具和连环画呢,摸都不让她摸一下。

    其实都是小事,但是小孩子身上的事情就没大事,而且好几次韩海也在旁边瞧着呢,竟然也没帮囡囡说上半句话。

    “爸爸你下次买鸡腿,能不能也不要给韩鹏飞吃,他还骂我死丫头。”韩星辰嘟起嘴巴负气说道。

    “你说......什么?”韩江把筷子搁桌上,心头火蹭蹭冒。

第四章

    前世范晓娟为什么这么省,还不是因为没钱嘛。

    她在服装厂当会计,单位效益不好,到现在就只发了个基本工资,韩江的收入也不是很高,一家老小抱在一起吃喝拉撒,这些年就没存下什么钱来。

    她跟韩江进城早,租房子一个月还得花个几十块,韩江结婚以前存的钱都落到老太太手里,第一次分房的时候一分钱都舍不得拿,白白错过了分房子的好时机。

    后来买下来这两间房,好歹有自己住的地方了。

    前世能出国,还是韩江买断了工龄,加卖了房子乱七八糟凑出来的。

    翻了翻账本,能算得出来的余款就两万来块钱,韩江一个月工资二百八,加上去国企做兼职的收入有三百多,带的运动员参加比赛他还能分成些奖金,范晓娟单位效益不好,只发基本工资一百二。

    家里没有房租开销,这点还好。

    可是六口人要吃饭,一个月家里要吃掉一百五十斤大米,那就是一百二十块钱,油一个月至少也要花掉二十,吃菜就算是大白菜,一个月多少也要四五十,七算八算下来,四百多块钱都没剩余,这些年韩海两口子一毛钱没掏过。

    最后家里花销大头的这三位,基本是一毛不拔了。

    开始没提,后来就成了定例不好开口,再后来范晓娟提了一嘴,那两口子只当是没听到。

    范晓娟想起就要气啊,要是撇开那三个饭桶,自家三口人还用这样抠着过日子吗?

    算完了帐,她就这样看着韩江,丈夫没啃声。

    “韩江,你弟当初说是没找到工作暂时借住,可现在工作都稳定了,怎么还不搬,你爸嘴上说的好,兄弟两个要和气,他自己能跟你叔住在一起不,我记得有年两家为了争一棵苹果树,差点没抡起锄头干架对吧。”

    人最迷的是,自己明明也没法跟兄弟住在一起,偏偏又希望自己的孩子们相处的跟小时候一样。

    这不是扯淡么?

    成了家,就各找各自的被窝了,一大把年纪了谁家还搭伙在一起过日子呢。

    韩江低着头,没啃声。

    “你弟家里三口人,也是拿工资的,咱们家里三口人,也是拿死工资的,可家里哪样东西是他们掏钱买的,他们单位也是管一顿饭的,夫妻两个都要磨蹭回来吃饭,那饭票是换了东西了还是卖了钱咱也不知道,可也总不能拿着别人的钱这样花着吧,你肯我也不肯,不行咱们就离婚,你愿意养他们我随你便。”

    当然这话也只是气话。

    韩江低着头,还是没啃声。

    范晓娟继续:“你要是让你弟他们一家住在一起也可以,咱家以后伙食标准就参考二十年前的来,七十年代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

    韩江这回有反应了,抬起头瞪着眼睛,要是他有小胡子,估计都要吹起来:“那哪行,囡囡还在长身体呢。”

    从简入奢易,从奢入俭难。

    范晓娟鼓着腮帮子:“怎么不行,你闺女出去吃,我中午反正在单位吃了,少跟我说什么兄弟要齐心之类的鬼话,再说我把我们范家的兄弟姐妹都叫咱家来吃饭,别以为就你有亲戚,我家就没有了?”

    韩江沉默了一下,或许真的没法开这个口吧,艰难的说:“这事儿慢慢来。”

    “慢得多慢,我现在不光是不想养你这个老弟弟,我也不想他们住在这里了,当初来借住,说是找到工作就搬走。”范晓娟筷子一收,碗筷也不打算洗了,以前心疼男人事儿多啥事都不想让他操心,结果养出一身毛病:“去去去,去洗碗,你也要分摊家务。”

    韩江无奈,只能站起来去洗碗。

    这冬天的水要多冷有多冷,他这一触到,就感觉到妻子的不易,嘴上没说话,心里也对懒成花样的彭彩兰不满起来,家里的活确实没看见她做,有一次还想使唤他家囡囡倒痰盂,当时看见他过来了,又让韩海去倒了。

    现在大多数都是双职工家庭,孩子要么送托儿所,要么送幼儿园,爸妈总有一个下班早的到点接送就行。

    范晓娟的收入是少,可凭什么伺候弟媳妇呢。

    世俗观点么,女人的价值在厨房,在男人身上,在孩子身上。

    好强,还得立个独立女性的人设,赚钱带娃做家务三不误,这可就坑惨了范晓娟。

    就这样,总还有人觉着你没做好,家里乱糟糟的没人说男人不作为对吧,孩子惹麻烦了老师会找妈妈对吧,那当爸爸的只管撒个种然后就万事大吉了?

    范晓娟不干,几十年以后的女性们的经历告诉她,越退让只会让敌人越来越猖狂。

    小囡囡缩了缩脖子,小脑袋瓜思索着怎么活跃气氛的时候,彭彩兰冒了头,原来她也嗅到了厨房里面的味儿了。

    推开一道门缝,见里面一家三口凑在桌子前吃的欢呢。

    那锅里面也不知道煮了啥,咕咚咚往面上翻滚着香气。

    三个人面前三只碗,看来一向抠搜的嫂子也舍得搞上一顿面吃吃了。

    彭彩兰才起床,就恨不得马上缩回被窝里去,这么冷的天谁爱上班谁上班!

    “嫂子,吃啥呢,我跟鹏飞也没吃早饭,给我们也来一碗呗。”说完还补充了一句:“这天太冷了我先回屋了,等会儿给我送过来呗。

    韩江面上没显,可心里却很不舒服,平日里彭彩兰就是这样对嫂子说话的?

    见范晓娟没动弹,彭彩兰推了门往里面走,看见案板上还留着残余的面粉,心说好家伙,她笑嘻嘻的说:“哟,你们偷偷吃面条呐。”

    韩江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瞅瞅这是什么发言,什么叫偷偷吃面条,我是躲被窝里面吃了还是躲公厕里头吃了?

    范晓娟惊讶的瞧着她:“哟,又没吃饭呢,都像你这样为着公家就好了,空着肚子都要留到回家吃啊?”

    这年头好多国企定额发饭票,也算作福利,吃上一顿饭非常便宜。

    彭彩兰刚从单位下了早班回:“啊,没有啊。”

    可单位食堂是食堂,在家有现成的饭菜可以吃,谁愿意掏钱吃饭呢。

    起码彭彩兰就不愿意。

    范晓娟:“公家有饭你不知道吃,你是不是不会用饭票呀,要是不会用呢就给我,给我吧。”

    说完,直接上手到彭彩兰兜里掏出来一沓:“啧啧啧,这么多,你真是个老实人,不花掉多浪费啊,你看看你,平时都回来吃,没想到这彩色的票票还能管饭吧”

    哟呵,带着韩海的一起,足足有一百二十张呐!

    彭彩兰就要抢回来,谁特么不会用饭票,你们全家都不会用饭票!

    谁知道范晓娟利索的跟兔子似的,转身就塞自己兜里去了:“这样吧,就当你们每月在家合伙的饭钱咯。”

    范晓娟醒来就看了日历,一号,公交公司发□□的日子。

    这饭票啊,往日里是叫彭彩兰给卖了的。

    “不是,这这这,嫂子我这......”彭彩兰也不愿意了,这票她刚领的,正打算卖呢!

    “怎么了?”范晓娟故作轻松道:“别想着为人民贡献,咱得想想咱自己对吧,这往日日的都是我往家里买东西,不过没关系,饭票给我就行,其他的你们都别管了。”

    彭彩兰哑口了,这饭票能换钱的啊!

    一张饭票市面上能卖八毛钱,一百二十张就是九十六呐,天煞的范晓娟。

    呼吸不过来,呼吸不过来。

    范晓娟杏眼儿一飞:“咋了,伙食费不打算交了,我买米买油不要花钱?”

    彭彩兰:“......”

    @#¥%……&*

    彭彩兰不说话,眼神飘忽的瞧着大伯哥。

    结果韩江也跟哑巴了似的。

    这事儿掰扯起来就有点意思了,彭彩兰捂住心口:“哎哟,我这心脏不太舒服。”

    范晓娟冷笑,你舒服了我就不舒服了。

    不过面上啊,还是装出一副大嫂的姿态出来:“心口疼要回去躺躺,多喝点热水捂着,这肉汤不消化,吃了就该更不舒服了,赶紧回去躺着吧。”

    说着冲韩星辰使了个颜色。

    韩星辰心领神会,大声说:“婶婶,等下我去给你送上一碗鸡蛋汤,你躺床上等着啊。”

    瞧瞧这小丫头机灵劲儿。

    鸡蛋汤是没有了,要喝不知道自己打啊!

    不过范晓娟拉开嗓子喊了一声:“你等着啊。”给我好好等着!

    隔壁推开一扇门,是孙家媳妇黄穗华,摇摇头叹气道:“晓娟啊,你这做大嫂的可真没话说了。”然后又嘀咕:“鸡蛋汤,要是我,给她来一壶孟婆汤!”

    又看了一眼捂着心口回屋的彭彩兰,真是个懒婆娘。

    气走了彭彩兰,范晓娟这心里可舒服了。

    好歹回本了九十六了是不?

    一边数着饭票她心里一边乐滋滋的,彭彩兰啊彭彩兰,你可真厉害,要不是说你们会过日子呢,吃喝住都蹭着别人的,不消几年当然能存到大笔的钱了,可他两收入也不高,公婆就算是偏心也不可能能拿的出几万出来,他两是靠什么存钱的呢?

    好心收留了你们,然后旁边的房子都买走了,有这样干事儿的吗?

    当初不就是因为成了合围之势,自己才觉得没意思,干脆出国了吗?

    这辈子你就休想。

    韩江没啃声,心里也觉得不爽。

    今天算是整明白了,为啥自己天天只能吃糠咽菜的,一家三口的口粮要掰成六口吃,标准当然会降低很多。

    他每次从单位带回来的鸡腿儿都是孩子们一人一个,结果你彭彩兰偷偷给孩子吃鸡腿。

    这个时候韩海也闻到香味儿进来了,一进来就看见大哥一家三口合围在一处,打了个哈哈说:“嫂子,吃面呐,给我也来一碗。”

    韩江觉得很刺耳。

    大家都是在上班,谁也不比谁清闲,你凭什么使唤你嫂子呢。

    韩江准备要训弟弟了,范晓娟给挤了过来,拍了拍韩海的肩膀。

    也不知道怎么的,韩海心头泛起来一阵寒意。

    范晓娟皮笑肉不笑的说:“老二啊,你们单位不是发了供应票吗,我听说能换飘柔洗发水呢,刚好家里没有洗发水了,看你们彩兰用的好,给我也换一瓶呗。”

    韩海:“......”不详的预感。

    “这个,这个......”

    “怎么了,舍不得?”范晓娟笑着说:“咱爹不是整天说兄弟两个不要计较那么多,你家那么多好的,也给我用用呗,哎韩海你别走啊......”

    韩家沟老头说的最多的就是,兄弟两个不要太计较啊,老二去京市就住在你嫂子家。

    住也不是不可以,你单位发的福利倒是给嫂子分一点啊。

    韩海的脸黑成了锅底,再看范晓娟的笑容都别有深意。

    皮笑肉不笑的:“老二,你不吃面了,嫂子等着给你送屋里去啊......”

    韩海觉得自己不饿了。

    不光肚子不饿,心口好像也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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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2000年介绍:
人生很长,人生也很短,
于兰于2021走到了尽头,
回望过去,
她这一生无怨,但是有悔。
所以再睁开眼的时候,
面对全新的2000年,
她决定做不一样的自己。
只是自己!你好2000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你好2000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你好2000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