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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半闲半散     茁壮的草根txt下载     茁壮的草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姐夫果然是高人

    文印店的店面不算大,不过布置的比较讲究,打印区和复印区完全分开,这样划分反而看上去十分清爽。

    赵宝库自我解嘲说,自己完全没有费心思去布置,之所以形成现在的布局,是因为当时主打是油印,油墨的存放要有专门的地方,打印蜡纸也要有专门存放的地方,滚印好的文稿还要有专门的地方摊晾和存放,而有些特殊的文稿,例如有绘画图形或者排版有特殊要求的,铅字打字机就不能胜任了,需要专用的钢板,专用的钢尖笔,把蜡纸铺在上面人工刻版。

    结果在这么多苛刻的条件下,就腾出这么一块儿空地,现在正好安放复印机。

    相对复印区,现在打印的地方反而并不大,一张办公桌上摆着电脑和打印机,看上去更像一间办公室。

    宁向东来到文印店没看见赵宝库,却看见了二姐。

    宁向红看见三弟拿着材料要复印,立刻眉开眼笑,连夸三弟懂事。

    随后听说是给同事免费帮忙,一张俏脸就瞬间拉了下来。

    “喏,你就用这个纸好啦,架子上面的不要乱搞,很贵的啦。”二姐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纸包。

    这时赵宝库从外面进来,他一看宁向红让她弟弟用地上那包纸,连忙拦住:“别用这种纸,向东,就用纸架上的。”

    说着对宁向红道:“你也是,那些纸什么质量你不知道啊?”

    “可我不是嫌贵嘛,狗咬吕洞宾。”宁向红瞪了赵宝库一眼。

    “三弟这是要入档案的,那种破纸存不住,时间长了发黄老化,说不定就碎了。”

    “哎,我说,要不只给三弟用纸架上的纸,那两份用地上的雪花。”宁向红灵机一动。

    “你打住!不够给我丢人的!”

    “我给你丢人?那你别求着我嫁给你啊!”宁向红柳眉倒竖。

    宁向东一看自己惹了两口子不开心,连忙拉住赵宝库,劝到:“好男不跟女斗,算了,算了。”

    “你是谁家的?胳膊肘向外拐?你还姓不姓宁!”宁向东的后脑勺被他二姐拍了一巴掌。

    “咳!这脾气,跟你妈一样!”赵宝库手指宁向红,面对宁向东说道。

    宁向东连连点头,表示深以为然。

    “其实这种雪花牌复印纸不能说不好,就是纸张的纤维密度不够,不适合复印用。”赵宝库给宁向东解释了复印纸的门道。

    复印机的工作原理和照相机差不多,原稿上的深色字迹被曝光灯扫描后,投射在显影鼓上形成静电核,这种静电核眼睛是看不出的。

    在显影鼓下方有一个墨盒,里面的墨粉也带有静电,这种静电与鼓上的静电核有正负之分,利用正负相吸的物理特性,墨粉就被吸附在了显影鼓的稿件影像上,随着显影鼓的转动,这些墨粉又被同样带有静电的复印纸吸附,然后纸张被传送到定影鼓,定影鼓是高温的,可以将墨粉融化,被复印纸的纤维吸收,这样一张稿件就复印完成了。

    “难怪刚复印出来的纸张都热乎乎的。”宁向东点头道。

    “所以啊,一定要小心定影鼓的高温,别被烫伤了。”赵宝库继续道:“雪花纸纤维密度差,墨粉吸收到纸里后,随着时间推移,会慢慢散落,久了字迹就变得模糊,而且纸也会发脆,所以一般的复印件我用雪花的,但是需要存档和长久保存的还得是专用的原装纸。”

    “只是进口的纸太贵了,是雪花的两三倍,用不起啊。”赵宝库说道。

    “难道我们连一张纸也做不好吗?”宁向东费解,他想不通纸的工艺能有多复杂。

    “不是做不好,是没有耐心,现在的人们都想赚快钱,很难踏实下来专心做好一件事。”

    “不过呢,也是佳能复印机的设计有问题,它的显影鼓是硫化鼓,要是换成硒鼓,跟纸的亲和度就高了,不挑剔粗粮细粮都能吃,现在南方已经有了硒鼓复印机,武汉的汉光优美和上海施乐都是,不过还没普及到咱们这儿来。”赵宝库接着说道:“只是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硒鼓是好,但造价太高,而且坏了就得换,自己修不了,硫化鼓就不一样,表面静电附着不均匀了,可以自己打磨,可以省很多钱。”

    “嗯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宁向东表示赞同:“勤俭是个传家宝,发家致富离不了。”

    旁边听他俩说话的宁向红就笑道:“你当复印机是你那破袜子,这可是高科技,来咱们店里修机器的人都叫工程师,你宝库哥每次都得好言好语地陪着。”

    “没办法啊,就算机器再皮实,那些耗材也得换,”赵宝库一想这些就无奈:“维修保养这些钱,还有房租等等,全都靠一张一张的纸里赚出来,说白了也是干苦力的买卖。”

    说着赵宝库话题一转:“我这次到深圳,真是大开眼界了,那儿的人看上去一个个地忙死,走在街上都急匆匆的,我有一次早晨吃艇仔粥的时候,对面有个家伙在讲电话,说老子分分钟几万块钱流水,没时间跟你废话……”赵宝库一只手摊开:“那电话巴掌大,我专门找电讯商店看了,名字叫掌中宝……”

    “我说向东,你那传呼机也买早了,我听深圳人说,你这种叫数字机,都快没人用了,香港那边都用一种汉字机,可惜是繁体字,跟咱们不通用,不过我想咱们这边应该也快了,到时候你这种就淘汰了。”

    “那也不一定,我这个全是代码,没有密码本一般人看不明白。”宁向东对数字汉字倒是不以为然,能用不就行了。

    “等你看见就不说这个话了,”赵宝库笑眯眯地说道:“要不等你有空,下次跟我一起去玩玩?”

    “估计够呛,我已经到并钢报到了,现在天天培训……”

    “那你这周日,去佳能服务站帮你宝库哥拉几包纸回来吧。”宁向红忽然插话,白给她弟弟复印了三份简历,她看着心疼。

    赵宝库一听也挺高兴,现在店里忙的要死,打印稿件太费时间,他五笔还没学会,笨手笨脚地速度太慢,经常不能按时交活,还好有些人是跑惯的腿,懒得再换一家,最多只是抱怨几句。

    赵宝库现在一门心思攒钱想娶宁向红,舍不得再雇人,再说打字员都是小姑娘,他又担心宁向红吃飞醋,干脆就把准媳妇也叫过来帮忙,现在听她开口让宁向东去拉货,乐得捡个免费劳动力,偷偷摸摸冲着宁向红伸伸大拇指,宁向红洋洋得意抛个媚眼。

    “宝库哥,等我妈过了更年期,你就去我家提亲吧,你这样的高人,别说我姐,放在外边连我都不放心!”宁向东冷不丁冒出一句。

第十六章 交错无言

    这个星期天,宁向东骑着文印店的三轮车去服务站拉纸。

    他家在柳溪街,柳溪街在草坡坪,草坡坪最高处是冶院,而服务站在大南门,所以是一路下坡。

    并原的八月早晚凉,白天热,宁向东起了个大早,趁着凉快赶紧把这件事办了,偏巧这几天遇上了回南天,太阳一出来,气温升的很快,不过一路下坡兜着小风倒也很惬意。

    很快到了服务站,玻璃大门映出宁向东走过的模样,他停下来,看看退伍后一直没有理的短发已经有点长了,伸手理了理,又整理一下卷起的衣领,呲着牙给了自己一个微笑,玻璃门上的他,露着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就像郑村民一样,他连忙闭上了嘴。

    走进办公室,看到一位很有点气质的中年大姐端着一杯热茶小口抿着,宁向东连忙上前,拿出提货单,大姐看了看单子,又看看这个面容略显秀气的小伙子,问道:“新来的?”

    “啊……是。”

    “赵宝库那么壮,干体力活他倒躲了。”

    有怨念……

    宁向东小心说道:“我哥他在店里忙着打字,就让我过来了。”

    “上次他过来,向我显摆他戴的电子表,我说找他买一块,这就看不见人了……”这位大姐说着话,也不派单,拿起桌上一本彩页画册慢悠悠地扇着,随意瞟了宁向东一眼,指着他的手腕:“喏,就是这样的表……”

    那时,服务站是指定的独家代理,垄断所有进口耗材,根本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公司。

    宁向东略一思量,说道:“误会了大姐,这块表就是我哥让捎给您的,刚才光惦记着拉货忘了说,”说着把表摘下来:“我也没带包,路上又怕丢了,就带自己胳膊上了,您看看,完好无损。”

    手表递过来,这位大姐稍微缓和了面孔,淡淡地问道:“多少钱呐小伙子?你受累给你哥带回去。”说着拉开抽屉假意拿钱。

    “我哥可没说跟您要钱,送大姐您的。”

    “矮油,这怎么说的……”大姐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那这样吧,待会去库里多拉俩散包,反正不能外发了,最后也是处理掉,你们回去挑拣挑拣,能用的就凑合用着。”

    “哎,好嘞大姐,替我哥给您作个揖。”宁向东对大姐拱拱手。

    大姐一乐:“下次让赵宝库自己来,你这身板儿干这活受罪。”

    宁向东笑笑,不经意看到了桌子上的画册,那本画册封面是佳能的红色商标,背景是一台复印机。

    “大姐,这本画册看着挺精美,能借给我看看吗?”

    “这个不是画册,是佳能内部的售后技术资料……”大姐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还是拿起画册递给宁向东:“干脆给你得了,反正一年年的都来新册子,公司也没说归档,你拿走看着玩吧。”

    “谢谢大姐!”宁向东将画册卷了卷塞进裤兜,随后接过大姐递过来的出库单。

    “甭谢,都是自己人。”大姐晃了晃手里的表,满脸笑容。

    宁向东向大姐告辞,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看着她的牙齿,心里暗骂自己,我特么这是坐下病了,认识了郑村民,老子连笑都不会了。

    接下来的事情一切顺利,宁向东到库房提了五箱整包的复印纸和两个散包,他看了一下,那两包纸都是搬运时不小心摔破的,里面大部分完好无损,都能使用。

    离开服务站来到大街上,太阳果然发威了,回去的路都是小慢坡,汗开始止不住的流,宁向东脱下衬衫,把扔在车里的草帽戴上,脖子上又挎了条毛巾。

    这身板儿爷打扮还真挺方便,出了汗顺手就擦,草帽遮着太阳,又轻又透气。

    骑到了一个稍微陡直的大坡前,实在上不去了。

    宁向东下了车,看见不远处公交站牌旁边正好有个冰糕摊,于是把三轮儿往路边一停,过去买了根雪人吃起来。

    刚咬了没几口,就见一辆公交中巴开得飞快进了站,上上下下几个人后,又飞快的起步出站,宁向东的三轮车停的不太是地方,恰好挡住了中巴车出站的路。

    当时并原市公交路线,实行两种运营方式,一种是正式的大公交车,按时发车那种,还有一种就是这种私人承包的中巴车,票价是公交车的十倍,公交车五站地两毛钱,中巴是两块,优点就两个,一是人少,最多坐十二人,二就是速度快,不像大车慢悠悠地晃,不过不着急赶时间的没人坐这个,倒是没耐心等公交车年轻人很喜欢。

    中巴司机看到出站线上停着一辆三轮儿,有点恼火,他这趟车在始发站停的时间有点长,是压着公交车的发车时间才出来的,必须争分夺秒把距离拉开,不然站牌的人看到远处开过来公交车,就没人坐他的车了,这样跑下来很可能要赔点钱。

    宁向东躲在冰糕摊的遮阳伞下边吃雪人,猛地听见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抬头一看,是自己的三轮儿挡住了中巴车,连忙把剩下的一大块雪人塞到嘴里,跑过去把三轮儿推开,结果手忙脚乱,不小心掉下来一包纸,把一个整包的摔成了散包。

    中巴这时已经开过来,纸包掉下来又挡住了人家的路,宁向东急忙弯下腰,连拢带抱把纸包拖到路边。

    中巴车从他身边滑过,即使是喧嚣的马路上也能听到司机的叫骂声,所有乘客都在看着他。

    宁向东蹲在路边,用手扶着纸包,因为嘴里塞满了雪人,鼓着腮帮子也没法说话,只好歉意地向乘客们点头微笑。

    就在这时,车厢的中排,他看见靠着车窗的宋小青,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眸子里满满的震惊。

    随后又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车窗前,是同班同学卢天晓,他和宋小青并肩而坐,此刻都侧身看着他。

    一切在猝不及防中,三个人呆呆地看着彼此。

    忽然,卢天晓笑了起来,眼睛里流露出难明的含义,他抬起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了宋小青的肩头。

    宁向东也笑着,也举起一只手,向车窗里打着招呼,就像颇有气度的长者,又或者是知心的朋友,对车内宛若恋人的同学送去真挚的祝福。

第十七章 不动则不伤

    时近中午,宁向东把纸包拉回文印店,水也没顾上喝一口,又跟赵宝库一起卸了货,一切安顿后,宁向红也做好饭,就在店里吃了,看见弟弟受累了一上午,当姐姐的又开始心疼,对赵宝库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

    吃完饭赵宝库又说起了去深圳的事,宁向红就瞪起了眼:“我看你是心野了,并原都撑不下你,就惦记着往外跑,我告诉你,再去就带着向东去,要不就别去!”

    自从赵宝库去了趟深圳,她也关心起这个南方的明星城市,结果听说那边的妹子玩的很开,就心乱起来,打定主意坚决不让赵宝库去跑单帮了。

    宁向东一看狼烟又起,连忙告辞回家。

    回去后发现爸妈都没在,想了想很久没听到何萍的消息了,就打了个电话过去,结果何萍也没在家,是她妈妈接的电话,宁向东留了传呼号后,觉得有点累,就躺到床上,本想着眯一会起来,却一下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爸妈回来才醒,原来老两口下午去拜访并钢的几位老朋友,了解儿子工作的分配去向,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青工三班就是定向分配到连轧厂。

    听说三娃能到并钢最先进的冷轧薄板厂上班,老两口非常高兴,霍敏芝甚至想哼一段“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被宋教授一句淡定喝止住了。

    晚上吃饭时,也没见到宁向红回家。

    老大宁向阳正在热恋中,更不可能回来,就算以前没有女朋友,宁向阳也经常不回来,不是在单位出任务,就是去宁家另外一套老房子住,那套住房本来也是准备给老大结婚用,老两口也就由他去了。

    吃罢晚饭,宁向东回了自己房间,拿起从服务站带回来的册子看起来。

    这本册子很精致,铜板纸印刷,捧在手里沉甸甸,很厚,册子里详细讲解了复印机工作原理,电器部分和机械部分的结构。

    小日本的书讲解的很详细,但是也很啰嗦,宁向东索然无味地往后翻,看到最后一页有一张邀请函。

    这是一张邀请全国各地服务站到北京集训的公函。

    他大概看了看,上面提到因为产品更新迭代很快,每一次推出新型号,内部结构都会进行优化,为了保证售后服务质量,需要各地派出代表定期到北京的总部参加集训……等等。

    函件的末尾,盖着一枚印章,宁向东辨认了半天才看出是“二阶堂”三个字。

    册子的封底是佳能株式会社北京公司的地址、电话,此外再没其他引人之处。

    宁向东随手丢在一旁,心想这么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册子,干嘛管库大姐还说要归档,想到这里又拿来看了看,还是没有特别之处,通篇就是详细介绍新产品结构和维修要点而已,除了最后那封装订在册子上的公函。

    除了公函?

    为什么要除了公函?

    宁向东心里一动,又看了一遍,才看出这份公函也是去北京集训时的报道证明。

    可最后盖着“二阶堂”的印章是个什么鬼?

    左思右想不得法,也看不出有什么卵用,宁向东再一次放弃了思考。

    ……

    新的一周开始了,还是继续培训,这星期换了一个老师,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重点讲了并钢今后的发展方向,和致力于建设成为国家特种钢基地的决心,未来即将上马的不锈钢品种中铬钢和镍钢的区别,以及十八锰的工艺特点。

    没想到不锈钢还分两种,铬钢有磁性,镍钢没磁性,宁向东大感兴趣,今天这个老师看上去专业对口,不像上周那个教数学的体育老师。

    赵伟上课期间非常专心,和上周的表现完全不同,这星期考勤和奖金挂钩,上课老师连续记录三次违反课堂纪律,就要体现在考核上,说白了就是要扣奖金的。

    赵伟声称是不想白白损失冤枉钱,可脑门上那个包出卖了他。

    不远处坐着郑村民,正在一个本子上奋笔疾书,自从和孙秀玲好上以后,老郑开始培养写日记的习惯,他觉得以后的每一天都具有非凡的意义,光靠脑子是记不住的,一定要写下来。

    真是个痴情的男子,只是深陷情网后智商为零……

    正在胡思乱想,宁向东腰间的传呼震动起来,他看一眼前面的代码,姓龚,不用说死胖子又想他了。

    下课后给龚强回电话,龚强告诉他同学们不聚会了,等春节的时候再好好聚,然后抱怨说自己等了半个小时才等来他回传呼,宁向东就说不想等那给我买个移动电话不得了,你又不差那一万块钱,胖子在电话里大吼一声:“你先弄死我再说!”

    挂掉电话,宁向东又想起那天上午在公交站遇到卢天晓和宋小青的事情。

    说实话这件事在他心里并没起什么波澜,既然注定是两条平行的线,这辈子也就不再有什么交集,那选择相望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那天卢天晓略带炫耀和挑衅的行为让他不太舒服。

    刚刚不是还说宋小青在自己心里并没什么吗?那对卢天晓吃的哪门子飞醋?

    还是放不下。

    上午课程结束时,正好十二点,中午时间短,大家懒得来回跑,就在食堂吃午饭。

    当三人进去后,里面已经是熙熙攘攘,每个打菜的窗口都排起了长队。

    食堂十一点半就开饭了,有些去的早的职工打好了饭,坐在餐桌旁大嚼。

    这么多人在一起,呼呼噜噜吃食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像进了猪圈。

    提前打好饭的孙秀玲在不远处的餐桌旁冲他们招手,三人一起走过去,只见桌上照例只摆着两份饭,郑村民咧着嘴,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凑到旁边坐下,孙秀玲抿着唇,被他牙齿上的反光晃得目眩神迷,眼睛里全是温柔。

    其余两名单身狗拿起准备好的饭盒,目不斜视去窗口排队打饭。

    孙秀玲家就在本市,只是住在南城,离并钢太远,所以就申请了宿舍。

    她父亲身体不好,早已内退在家,母亲在二轻局的招待所当服务员,除了上班就是照顾父亲,平常跟女儿的交流就少了点。

    孙秀玲又是独生女,有了心事没地方说,这样的家庭环境让她从小缺少安全感,郑村民的出现简直就像她命里的骑士一般,立刻就被引住了。

    在她眼里,只有高大的郑村民才配的上她,像宁向东那样略带清秀的男生根本不是她的菜,赵伟更不用说了,喝个酒就把自己撂倒了,哪堪家庭大任。

    吃过饭后,四个人一起去郑村民宿舍玩拱猪,谁输了就在脸上画一个猪头,一中午下来,郑村民画了四个猪头,赵伟画了一头,最后一把宁向东输了,因为马上要去上课就没画。

    孙秀玲有点不高兴,这两个家伙明摆着欺负老实人,以后不让郑村民跟他们玩了。

    又想起他俩认识的经过,要不是那个猴精宁向东过来套近乎,还不知道上哪捡到这个宝贝呢?

    想到这儿孙秀玲又高兴起来,走路的时候甜蜜地挤着郑村民。

    在去上班的路上,某一瞬间宁向东有点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在学校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中午也不回家,早晨上学时就带好午饭,放到学校的蒸箱里,中午放学后把热好的饭取出来,就在教室里吃,然后一起玩一中午,直到下午上课。

    那时候也是四个人:梁海潮、龚强、宋小青和他自己。

    终究还是放不下,宁向东摇了摇头。

    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第十八章 保媒拉线

    转眼间到了八月底。

    这些日子对宁向东来说,每一天都带着些许新意。

    在过去,并钢对他来说只是个符号。

    北郊那几根低空排放的烟囱,日复一日冒着黄色的浓烟,夹杂在空气中一股怪怪的味道,弥漫在城区上空很久。

    是并钢的味道。

    也是宁向东对这座将近百年的老企业的全部印象。

    这些天,在培训部的大楼里,这个厂在他脑子里逐渐立体起来。

    这厂里有赵伟,有郑村民,有他的初恋女友孙秀玲。

    并钢渐渐地活了,融进身体里。

    吸收他体内的营养,与身体一起呼吸,与血脉一起成长。

    以厂为家,爱厂如命,还以为只是口号和高调,现在开始逐渐明白,当每天接触一个人、一件事、或一段生活时,自己的情感也融入其中,古人看月缺花残黯然泪下,是触景生情,也是对自己的感念。

    动什么也别动感情。

    郑村民和孙秀玲的感情急剧升温,若不是认识时间太短,说不定早就大被同眠了,赵伟满怀绮念,跟宁向东碎碎念了好几次。

    宁向东只觉得他受了刺激发春,说你羡慕就叫孙秀玲也给你说一个。

    赵伟果然悄悄拜托孙秀玲,也在她们分厂给自己找个女朋友。

    孙秀玲在精密配件厂上班,车工,经常在车床前一站一天,主要加工的都是轻巧、精细的小零件,对操作手法要求很高,是个挺适合女工的工种,有一次她开玩笑,说如果有图纸,有材料,她能车一把枪出来。

    这周六下课挺早,宁向东接到了孙秀玲的传呼。

    他这个机子,现在已经成了三人专用传呼了,郑村民把号码告诉了女朋友,赵伟告诉了家里,有什么事直接安排给宁传达就可以。

    这次也一样,宁传达一看号码,把传呼递给郑村民。

    郑村民在附近找了公用电话回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挂掉电话,兴高采烈地对赵伟说:“成了。”

    孙秀玲给他说了个女同事,要是两人都没什么事,今晚就见个面。

    赵伟一听好事临头,心里反而没了底,毕竟这是他的第一次。

    为了避免尴尬,郑村民又给孙秀玲打了电话,说要不大家一起去,就当朋友小聚,聊起来也自然一点。

    孙秀玲一听也觉得有道理,就把地点约在了她妈妈上班的饭店。

    二轻局招待所今年刚刚改成了一家饭店,叫做龙湖渔村。

    看看时间还早,宁向东说得先去趟他二姐店里,刚到了一台新款2020复印机,叫他过去帮着装一下,本来想晚上再去,既然晚上要吃见面饭,干脆现在先去装了。

    赵伟和郑村民一听,决定跟他一块去,忙完了再一起走。

    三个人到了文印店,一看机器已经拆了外包装,一些外设还散着,需要安装到机器上,不过就是拧拧螺丝,赵宝库自己已经弄的差不多了。

    宁向东打开机盖,伸手晃了晃曝光灯和栅极丝架,没有松脱的现象。

    赵宝库被唬的一愣一愣:“臭小子动作挺娴熟啊,我要不认识你,还以为你是服务站的工程师。”

    最近没事翻翻那本售后技术手册,宁向东发现复印机虽然型号多、更新快,但几个主要部件基本变化不大,就算不熟悉内部结构,只要看看几大件,基本上就搞明白了。

    最难的其实是电气部分。

    临走时,赵宝库递给宁向东一叠钱。

    宁向东有点蒙:“干嘛?”

    “不是请朋友吃饭吗?拿着用。”

    宁向东原本想说自己今天是吃蹭饭,陪吃加陪聊,不要钱就不错了,但一想赵伟和郑村民就站在一旁,这话就说不出口,伸手接了钱。

    赵宝库又在抽屉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部移动电话:“这个也拿着,万一有事比传呼方便多了。”

    移动电话很小巧,可以折叠,左上角一盏绿色的灯光明灭着。

    宁向东有点被震撼到了,他认识这种型号的手机,最新款的掌中宝,移动电话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叫大哥大,而是有了正式的名字:手机。

    “别告诉你姐。”赵宝库凑到宁向东耳边说:“买来装门面的,你拿着能不打就别打,一分钟两块钱,花不起。”

    “……”

    三人赶到饭店的时候,时间有点早,一看该来的都还没来,就松了口气,第一次见面,总不能让人家女孩子先等着。

    龙湖渔村在南城区上点档次,最初只是二轻局招待所的内部小食堂,用于宴请关系单位的客人,现在改成了一家主打海鲜的饭店,不过酒菜也分了几档,有价格昂贵的海鲜,也有家常菜,算是二轻局内部的创收。

    过去二轻局部门冗余,闲人多,不过计划经济时代,有国家财政兜底,多养几个人也无所谓,但是现在推行改革,很多杂七杂八的多余部门都被砍掉了,招待所也在其中,不再享受国家财政拨款,这么多人的工资,二轻局自己承担起来有点困难,干脆把招待所改成了饭店,没想到这一改还挺好,由过去的花钱大户变成了赚钱大户。

    孙秀玲的妈妈在饭店当服务员,得知女儿帮人撮合亲事后,表示大力支持,成人之美可是积攒福报的好事,正好驱驱自己家多年的戾气,就偷偷跟值班经理要了一间雅间。

    宁向东三人进去后,等了没有一会儿,孙秀玲也到了,带着一个白净的女生,虽然个子不算高,但容貌还说得过去,赵伟趁打招呼的时候仔细看了,感觉比孙秀玲还好看,心里就有点乐意。

    落座后,姑娘大概不太好意思,低着头也不怎么说话,别人问一句你姓啥,答我姓马,多大啦,二十八……

    赵伟一听对答如流啊,还是个头脑灵活的内秀姑娘,心里更满意了,再一想年龄大了点,不过女大三,抱金砖,那都不叫事儿,就假借倒茶的机会,坐到了小马姑娘身旁,小马姑娘趁机偷偷看了一眼,挺阳光一个小伙子,比孙秀玲那个大个子有灵气。

    点的菜还没上来,二人已经有点眉目传情了。

    其余几人看在眼里,心说有门,孙秀玲就站起来说:“我去催催菜。”

    刚起身,雅间的门被猛地打开,冲进来一个服务员:“小玲,快去看看你妈,有个顾客要讹诈她。”

第十九章 酒壮怂人胆

    卢天晓的好心情完全被一盘菜给破坏了。

    今晚这顿饭,原本是他的得意之作。

    最初发起同学聚会的人就是他,从接到大学入学的通知书时,他就决定要召集同学聚会一次,功成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到北京上大学,还是学的最热门的法律系,他当然要昭告天下。

    当听说宋小青也考上了同一所学校时,卢天晓先是大喜,随后大忧。

    喜的是能跟心中的女神就读同一所大学,整整四年在一起,可以提供太多借口和机会,虽然梁海潮也考上了这所大学,似乎也在打女神的主意,但暗中观察之下,女神对他也没什么感觉。

    忧就有点棘手了,卢天晓想起那天约宋小青一起去取录取通知书时,宋小青的对他的态度。

    在中巴车里,刚看见宁向东时,真以为他当了拉货的板爷儿,内心如饮甘霖般痛快,随后涌起一阵恶念,手就搭在了宋小青肩上,以期给宁向东更大的刺激。

    然而,当看到宁向东在车下向他俩招手,笑的无比平和的表情时,一种巨大的挫败感让他憋了整整一个星期,再加上当时宋小青猛然回身推开他,车里的乘客看到这个剧烈的反应时,卢天晓感觉自己非常丢脸。

    那个始终面容的平和的男生,是他潜意识憎厌的人。

    聚会那天晚上,只要宁向东在,宋小青注定不会正眼看他一下。那样还有何意义?

    同学会是自己的主场,不是秀场,我也不是马戏团的!

    卢天晓通知龚强聚会取消,而且他就通知了龚强一人,因为他知道,龚强只会告诉宁向东,只要宁向东不去,龚强就不会去。

    龚胖子究竟为啥每天围着宁向东?卢天晓百思不得其解,说好听点,叫志趣相投,说难听点,叫臭味相投。

    可女神呢?那么在意宁向东,卢天晓想了想,那叫明珠暗投。

    聚会这天,只来了二十几个同学,大部分人没有去。

    没去的同学各有各的借口,去的同学也心知肚明他们为什么不去。

    说不上什么心态,也没什么自卑,但是不同的归宿很自然地划分出不同的圈子,今晚能来到龙湖就餐的同学,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当人生刚刚进入色彩缤纷的社会的时候,站立的位置已经参差不齐。

    “同学们,”卢天晓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西服站了起来,很有风度地端起酒杯:“让我们一起举杯,庆祝今晚这个美好的时刻。”

    这身西服是用纯毛料,在桃园洋服店定做的,花了八百多块钱,据说是上海来的师傅,并原地处内陆,但也是自古商贾云集之地,繁衍下来的眼光很是独到,就拿穿戴来说,一向不买成衣,只认量身定做,海派裁剪的名气源自清末打开口岸之后,尤其擅长西服的收束和贴合,卢天晓穿上就没舍得脱。

    众人端酒虚饮一口,吃几口菜,卢天晓一饮而尽,开始说话。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预祝我们在未来开启人生新的篇章。”

    众人又端酒虚饮一口,吃几口菜,卢天晓又一饮而尽,开始说话。

    按并原的例行习惯,开席之时先要一起端三次杯,酒过三巡才开始自由发挥。

    “我跟海潮,还有小……”卢天晓想直接说小青,但看了看宋小青的眼神,冒出的话缩了回去:“还有宋小青,上了北京同一所大学,大家以后来一定找我们,很方便了。”

    “一定,一定!”

    众人再端酒虚饮一口,吃几口菜,卢天晓再一饮而尽,再打算说话时,舌头有点捋不直了。

    “好好,天晓说得好!”

    梁海潮带头鼓掌,众人无奈,放下筷子跟着鼓掌,他趁机把早就瞄好的一盘大虾转到自己面前,连夹三个。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高中三年朝夕相处下来,你梁海潮一侧身,想放什么屁,谁心里没个底数。

    现在一看,不用招呼,纷纷推杯举著,风卷残云起来。

    AA制还来这么贵的饭店装逼,赔本是注定的了,只能尽量多吃几口赚回来。

    卢天晓从进了饭店就处于亢奋,一直没怎么吃菜,这会儿酒劲逐渐开始发作,其他人也没有提醒他吃口菜压压,同学是拿来出卖的,老爸是用来还债的,先把本儿吃回来再扯别的。

    八月天气晚上虽然凉,但雅间里坐了这么多人,那时的空调只有嗡嗡作响的窗机,卢天晓感觉阵阵燥热,把西服脱下来搭在旁边空着的椅子背上。

    “嗯?你们怎么不陪天晓聊聊?”梁海潮吞下一只丸子,诧异地看着同学们。

    “你怎么不聊,你俩都去北京了,话题更多!”同学们心有默契,边说边吃,一点不耽误。

    “我俩都去北京了,有的时间聊,是吧天晓?”梁海潮看卢天晓反应迟钝,知道他喝多了,说道:“赶紧吃几口菜,一会儿都被抢没了。”

    卢天晓一看盘子还真是,说道:“别急别急,还有硬菜没上来。”

    还有硬菜?特么的不早说,几个围攻大丰收的同学停下了筷子,其中一个刚夹起一块西红柿,假装没夹牢,手一松又扔了回去。

    正说着,一个上年纪的服务员端上来一盘汤菜,摆好后顺手转了一下转盘。

    菜转主位,这没什么错,错就错在卢天晓。

    他一看新上的菜从宋小青身边转了过去,连忙用手按住转盘,用劲有点大,菜汤飞了出来,在惯性的作用下,有几点就飞到了他西服上。

    卢天晓一声尖叫,像是雅间里多出来个娘们。

    “矮油!我妈非骂我不可!”接着手指老服务员,怒目而视:“怎么这么笨!你陪我!”

    孙秀玲的妈妈今晚已经服务了一桌,老太太感觉有点累,可大堂经理给面子,偷偷借给她一个雅间让女儿用,感谢不够工作来凑,就连包了三个雅间的传菜,跑前跑后忙个不停。

    服务到这个雅间时,刚摆好菜,就见那个有点亢奋的年轻人用手一拍桌子,把菜汤弄到自己衣服上,却冲她来了劲,老太太就有点不高兴了,心说干嘛呀,怎么想讹人啊?就说道:“你在主位,我在传菜口,离这么远,怎么能怪到我这儿来?”

    卢天晓这会儿已经开始头晕了,一看这老服务员不但没有连声道歉,弯腰鞠躬,反而还冲他顶嘴,正打转的脑子里腾起怒火,猛一拍桌子猛然站了起来,却带动了菜盆,本来只是上衣沾了一星半点的油渍,这下菜盆倾斜,又倒了一裤子。

    眼看一身海派洋服泡了汤,卢天晓一声嗥叫,恍若狼人化形窜了过去。

    刚站起来准备拉架的梁海潮,也被他一把推倒在一个女生怀里。

    一把抓住孙秀玲妈妈的领口,他厉声尖叫道:“你这个该死老太婆!今天不赔我衣服,你就别想走!”

    门外的服务员听到骚乱连忙进来看,卢天晓威风凛凛,戟指如剑:“滚!”

第二十章 宋小青的勇气

    孙秀玲的妈妈被人拽住衣领,有点喘不上气,一看同事向外跑,想叫她别去惊动女儿,却说不出话来,只好用力去掰卢天晓的手,哪里能掰的动。

    正在僵持不下,门口闪进来几条人影。

    当先一人身高体大,看清屋内情形后,爆喝一声,好似半天打了个霹雷,伸出双手用力一分,一把将挡在眼前的人推开。

    刚刚站稳的梁海潮再次被推倒在女生怀里,那女生长这么大也没有这种体验,只疼的泪花滚滚,两眼一翻假装昏死过去。

    狂怒中的卢天晓,大脑被酒精燃烧的濒临失控,原来欺负人可以特么的这么爽!

    正在极度自嗨之中,忽然眼睛一花,紧接着头皮巨疼,似乎被什么东西抓住后用力撕扯,随后身体轻飘飘离开地面,周围的景物天旋地转,好像童年在玩蹦蹦床,接着啪的一声闷响,卢天晓全身剧痛,看到桌子脚出现在眼前一厘米。

    随后,他的身体被人剧烈地翻扯过来,第一眼就看见一排耀眼的大白牙。

    大白牙急速开合,碰撞地邦邦作响,那人大吼一声:“我今天要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随即一颗碗大的拳头像流星撞地球一般,砸到他的脑袋上。

    嗡的一声,感觉不到疼痛,全身的神经系统传来一阵阵眩晕般的快感,一股温热的液体倒流到嗓子里,甜甜的,咸咸的,好像上小学妈妈冲的油茶,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吃饭了。

    仅仅一秒,鼻梁传来的巨疼将卢天晓拉回龙湖渔村的雅间,那个宛如鲁提辖的人还骑在他的身上。

    要打死我了啊!他心中恐惧到极点,拿出全身的气力,拼命大喊起来。

    一阵阵尖叫划破了空气,把骑在他身上的好汉吓了一跳,歪头看了看满脸是血的卢天晓,好汉站了起来:“洒家便饶了你这娘们的贱命!”

    恍惚中,似乎是这样的结束。

    而现实中,紧随郑村民身后的宁向东,在他打出了第一拳后,紧紧抱住了他。

    卢天晓被这一记炮锤打得眼泪、鼻涕、鲜血激情迸流,身体重重撞在墙上,瘫倒在地。

    孙秀玲在两个男人身后挤不进去,眼睁睁看着郑村民把欺负老妈的人暴揍一拳,吓得哭哭啼啼,直到宁向东用力拽住男友,才挤到老妈身边,一起在椅子上坐下。

    赵伟和二十八岁的马姑娘也紧随其后,低声安慰着孙秀玲娘俩。

    郑村民终于站了起来,呼呼喘着气,好似浩克博士平息怒火时的后遗症。

    ……

    一切缓缓平静下来,宁向东终于发现了这个房间的异常。

    歪倒在墙根的人竟然是卢天晓……

    抬头扫视四周,第一眼看到的是梁海潮,无奈而尴尬地对他笑着。

    随后,一道寒光射过来。

    宋小青宛如实质的目光像刀锋一般刺中他的心脏,他疼的呻吟一声,伸手扶住桌子。

    无法抵挡。

    宁向东稳稳心神,查看了一下卢天晓肿起的面部,当务之急还是得赶紧送到医院。

    他拿出手机,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卢天晓已经清醒了,但没有睁开眼,众目睽睽之下,唯有继续坐在地上,是最好的选择。

    挨揍的时候,酒醉已变成了恐惧。

    他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婆,受了欺负后,怎么能秒速招出一个杀神来,一拳把他的尊严打的粉碎。

    阿拉丁神灯也没这么快。

    宁向东出现时,恐惧又变成了羞耻。

    今夜的主场秀,最终变成了马戏小丑秀。

    当看到宁向东拿出手机拨打120时,卢天晓彻底疯了。

    他在心里狂呼着:“怎么可能?这家伙不是板儿爷吗?拉苦力的怎么会有手机?!”

    打完电话后,宁向东蹲下身,拿出自己的手帕,很仔细地帮卢天晓擦脸。

    这样的情形下,卢天晓没脸睁开眼说话,只好继续装死。

    “向东,我俩扶他起来吧。”梁海潮走过来。

    “别,刚才120说了,伤情不明时,不要随意挪动患者。”

    救护车很快到了,医生迅速检查了卢天晓的情况,发现都是皮肉伤后,松了口气。

    宁向东不太放心,卢天晓的鼻子肿的太高了,他担心鼻梁骨折,决定跟车一起去医院看看,结果车里坐不下那么多人,郑村民作为当事人,坚持要去,宁向东只好同意,把赵宝库给他的钱全都拿给了他。

    这时孙秀玲扶着妈妈从饭店走了出来,走过同学们身边的时候,就忿忿地瞪着他们。

    一群人不知道说什么,表情就讪讪的,虽然动手的是卢天晓,跟他们无关,但看着孙妈妈脖子上的淤青,大家心里还是过意不去。

    还是宋小青,上前向母女俩很真诚地道了歉。

    孙秀玲也知道这事并不怪别人,只是一时心气难平,这时见到宋小青道歉,更是怪不到这个漂亮的女生身上,于是连连说着没关系。

    看看孙秀玲母女要回去了,赵伟和小马决定一起陪她们回家。

    说好的一场相亲会,就这样结束了,好在没有影响两人见面的结果。

    这边的同学们也心情复杂,站在饭店门口相对无言。

    这一晚上信息量太大。

    对于在学校按部就班一步步上学读书的人来说,这群考上大学的人才是佼佼者。

    宁向东跟他们分开三年了,刚刚退伍回家就折腾出个卖拖鞋的事,在班里沸沸扬扬了好几天,现在竟然有了手机!

    刚才他塞给那大个子的钱,得有一两千吧?大家心中暗自揣测,偷偷瞟着迷之向东。

    他们已经看不透眼前这位气宇平和的同学了。

    并原的天气白天热,早晚凉,这时夜色渐深,从热闹的雅间出来已久,大家渐渐感到有点冷,就打算告辞。

    宁向东也打算和同学们告辞,刚刚扬起手准备说再见,却被站在身边的宋小青一把抓住。

    他吃了一惊,连忙想挣脱,没想到挣扎越用力,宋小青就握的越紧,只好由得她去。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双手紧握。

    同学们看到后先是一愣,随后眼神里流露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意味,接下来的道别,就都把两人连在一起:

    “啊,我们回去了,你俩路上小心……”

    “向东,天晚了,照顾好小青……”

    “不好意思啊,我们就不打扰两位了……”

    越说越离谱,好像同学会冲撞了两人的约会。

    “你俩晚上还回家吗?”

    最后一句是梁海潮说的。

    宋小青闻言飞起一脚,梁海潮笑着躲开。

    “我家小青脾气不好,让您贱笑了。”

    宁向东嘴角扬起,笑眯眯地说道。

第二十一章 连轧带钢厂

    “那天,那个小女孩,是你对象?”

    “不是,是我同学。”

    “我说嘛,那么好一颗白菜,咋能让猪拱了。”马娟娟撇了撇嘴。

    “呃……”宁向东无语:“我还是个孩子呀,大姐……”。

    旁边的赵伟拉了一下马娟娟的胳膊,手却不拿开,顺势环拥着她,马娟娟让他幸福了一会儿,才扭扭身子,甩开他的手。

    郑村民坐在对面,看见赵伟抓住一切机会套近乎,咧开嘴无声的笑着,忽然把孙秀玲揽在身边,孙秀玲立刻乖巧地靠了过去。郑村民笑的更开心了,眉毛也扬起来。

    有时候显摆也是一种幸福,是一种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自己幸福的幸福。

    宁向东也想笑,但看了看郑村民的大白牙,还是抿住嘴,转头看向窗外。

    钻天杨在风里摇着,像是厌倦了一样,抖落满身的树叶。

    树叶缤纷飘落,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

    该来的来,该去的去,春华秋实一年年,转眼间已是落英满地堆积,并原的冬天到了。

    郑村民打人的事件到底还是惊动了派出所,宁向东暗自找大哥说明了当天的情况。

    宁向阳就给南城分局龙湖派出所打了电话,将自己了解的情况提供给辖区民警。

    民警通过走访调查,了解情况后,对两名当事人各打五十大板,严肃批评了卢天晓和郑村民动手打人的严重错误。

    而这起唯一的损失是那套海派西服,宁向东拿了八百块钱给卢天晓,卢天晓涨红了脸,说什么也不要。

    宋小青也终于去北京了。

    走的时候,宁向东悄悄去了车站。

    他远远站在一根立柱后,看着宋益平、章束脩夫妇和宋小军、郭颖几人把宋小青送上了火车。

    当火车启动的时候,他目送着列车越走越远,卷起阵阵飞尘,模糊了视线……

    并钢青年工人上岗培训终于结束了,宁向东他们正式分到连轧带钢厂。

    新厂在并原市的最北边。

    并钢已经够偏僻了,连轧厂的选址更偏僻。

    之所以选在这里,总厂有几个考虑,一是当地居民动迁成本忽略不计;二是比邻总厂,行政区划很简单;三是不涉及到耕地,批复环节大大简化。

    目前,主厂厂房已经建成,只是里面空空荡荡,一号轧机机组的立辊还没有吊装,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二号轧机和精轧轧机机组倒是安装就位,但是连接机组之间的运输链和步进梁连影子也没看到,不过,两侧配套的酸洗喷丸车间和热处理车间,已经完全竣工了。

    这套机组,在当时的整个亚洲也算是先进的,国内只有四套,包括从日本引进、正在宝钢调试安装的那套机组。

    除了这两套之外,首都钢铁公司和武汉钢铁公司各有一套。

    连轧厂主厂从东部的板坯车间到西边的成品库,步行要走一公里。

    为了往来方便,厂里专门配备了电动车,一车可以坐两人。

    不过有资格坐车的基本都是戴红色安全帽的管理人员,像宁向东他们这种戴白色安全帽的一线操作工人,不允许随意乘坐。

    不过操作工上班时间都在各自岗位,自然也不需要坐车。

    虽然,人员设备已经全部就位,但是连轧厂目前还无法投产。

    不能投产的原因是,别说生产工人,就连技术员也是外行。

    眼下整个并钢,没有一个人熟悉机组的运行情况,即使是连轧厂的总工程师石宗勤也一样,仅仅是了解生产流程,不敢说熟悉。

    石总作为六十年代毕业于哈尔滨工程学院的大学生,别说在并钢,就是在冶金部也是硕果仅存的技术专家。

    哈工院的前身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1953年在伟大领袖亲自关怀下成立的,第一任校长由陈赓大将担任,同时也兼任政委。

    哈军工建校初期,成立了十一个系一百余个专业,涵盖了我军陆海空全军种的所有学科,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重点大学。

    年轻时期的石宗勤,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军人,所以能够考上哈军工也是他的奋斗目标。

    然而令人抱憾的是,等到他上这所学院时,是1966年9月,而恰恰在同年4月,根据中央军委决定,“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正式退出部队序列,改名为“哈尔滨工程学院”,从此与成为一名光荣的革命军人失之交臂。

    这次,并钢决定启用和委任本公司国宝级技术专家坐镇连轧带钢厂,足以证明总公司的决心和这个项目在并钢的分量。

    经过反复的论证和考量,总厂最终决定,由石宗勤挂帅,分批派遣人员去武汉钢铁公司实习。

    武钢是最早引进连轧生产线的工厂,据说比首钢还早,而且是直接引进的国外设备,上到决策管理层,下到具体岗位操作工人,已经有了一套完整成熟的生产经验。

    其实最早总公司的意向是派人到首钢,因为从金阳省到北京的距离近一点,更加便于管理。

    但是在向冶金部请示是,没有被批准。

    因为同期,攀枝花钢铁公司也要大规模派遣职工到兄弟企业实习,考虑到学习时间长,两个国内主要的钢企同时承担培训任务,有可能影响到全国钢铁生产任务的完成,冶金部在权衡后,决定两个钢企的职工合二为一,都到武钢。

    ……

    连轧带钢厂对新入厂的职工,首先进行了工段划分:板坯车间、初轧机组、二轧机组、精轧机组、横切机组,此外还有预热炉班组、喷丸酸洗班组、平整分卷机组等等辅助段位班组。

    宁向东他们三人被分配到了质监站。

    质监站一共十二人,分了甲乙丙丁四个班,每班三人,对应车间生产班组的工作时间,也实行四班三运转。

    宁向东、郑村民和赵伟划到丁班,哥仨都挺高兴,敢情从培训部认识了,要奔着一辈子的交情去啊。

    质监站在连轧厂办公楼一层,就一间办公室,面积不大,站长和技术员的办公桌摆在里面,基本没什么地方了。

    站长张东是辽宁人,身高接近一米九,人称大老张,技术员温国庆,毕业于北京钢院,老家湖北,老婆就是土生土长的并原人,据说也是为了爱情,追随妻子来到并原这座北方内陆城市。

    三人进去报到的时候,赵伟疑惑地看着房间的面积问:“这么点大个地方,您二位坐着都嫌挤,我们哥仨往哪安排呀?”

    温技术正抱着一本《板坯热送热装工艺和气化冷却工艺》的材料在抠字眼,听到赵伟问话,扶了扶眼镜道:“这里是办公室,倒班工人的工房在楼后边。”

    “哦哦……”

    三人来到楼后,只见一座水泥预制板搭建的排房立在锅炉房旁边。

    “这特码的也叫工房?”

    一看环境,赵伟忍不住骂了出来。

第二十二章 石总工的革命文物

    走到排房前,郑村民看了看,说道:“糙是糙了点,不过能用。”

    宁向东趴在门缝上往里看了看,说道:“乱是乱了点,不过还行。”

    赵伟上前一脚把门踹开:“这么个破房子,还锁着门,怕啥呢。”

    房间里不但乱,还有很多尘土,正中间一张长桌,旁边一条长椅,墙角有两个立柜,对面是一块白板,上面还有凌乱的笔迹。

    墙角还有一台很新的落地电扇,看样子夏天的时候还在使用。

    以前应该被什么人用过,这样一间简易的排房,地面居然还铺了砖,宁向东看了看墙壁,上面贴了壁纸。

    转了一圈,三人都觉得这房子虽然外表粗陋,里面还可以,长桌摆放的也是恰到好处,中午累了还可以当板床躺着休息一会儿。

    越看越觉得能接受,除了脏乱,一点都不差。

    郑村民从门后找出几把扫帚,三个人开始大扫除,忙乎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收拾出点模样。

    “就是离开水房和澡堂有点远。”打扫干净后,赵伟心情好多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刚才打扫卫生三人都出了一身汗,赵伟看到电扇还连在插座上,试着打开了开关,电扇就呼呼啦啦摇着头转了起来。

    “是有点远了,咱在成品这儿,食堂在板坯那边,这走着一来一去也够吃劲的。”郑村民对赵伟的话表示赞同。

    车间的工人,工作环境比不了办公室,厂房也不可能密不透风,一个班下来不是灰头土脸,就是满身油渍,下班后洗个澡是每个厂的基本福利,这哥仨打扫卫生出了汗,很自然地想到这个问题。

    宁向东盯着墙根的两个柜子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说道:“这俩柜子放衣服不错。”

    赵伟眼前一亮,对呀,下班回家没人穿工作服回去,都是在工房里换,更衣柜是必须要有的。

    “明明三个人,就给准备俩柜子,这不科学呀。”

    赵伟站起来,朝柜子走过去,伸手试了试,没拉开:“怎么还是上锁的?”

    “先别动……”宁向东觉得不太对劲。

    质监站十二个人,怎么可能一个班组独立在不同的地方?那怎么交接班?应该是四个班的工房在一起才对啊。

    报到分配工段的时候,宁向东注意看了,每个工段的倒班班组都集中在一个固定区域。

    “咱们站的工房怎么没在一起?温技术说工房在楼后面,这个排房也不够咱们站这十几个人用啊,一人一个更衣柜都摆不下,更别说其他了。”

    “管他那么多干什么,咱们累个臭死把这间房子打扫干净了,这就是咱们用的。”赵伟有点不耐烦。

    他看上其中一个柜子了。

    柜子是最常见的绿色,并没有特别的地方,就是看上去比另一个新很多,门也很平整,不像另一个,油漆斑驳不说,铁皮门上还有几个碰撞的坑。

    赵伟在屋里翻出一根破钢筋棍,用力往外拽了拽柜门,看看拽出一道缝后,把钢筋棍插进去别住,顺着缝隙往里面看。

    宁向东刚想阻止他,就听见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随后走进来一个人,头戴红色安全帽,身穿整洁的浅青色工作服,很显然是一名工厂管理者。

    那人进来后,先看到房间被打扫的窗明几净,不由愣了愣,接着看到赵伟正在撬柜门,非常吃惊,连忙大声喝道:“你在干什么?!”

    赵伟吓得一哆嗦,迅速松了手。

    “你们是哪个段的?在指挥部干什么?”红帽子一脸严肃,喝问道。

    宁向东三人面面相觑,什么指挥部?

    见三人都默不作声,红帽子脸上怒气更盛,目光逐一扫视着他们,看到郑村民一脸朴实正直的模样后,用手一指:“你来说,怎么回事?”

    郑村民早已懵了圈,一听对方让他说话,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们大早晨来厂里报到,先是分配了工段,分配完了到厂部找质监站又报到,报到后领导告诉我们,工房在楼后,找着工房了一看太脏,就开始打扫,打扫完再看,更衣柜不够啊,就打算先看看,怎么能凑合出仨人的柜子来……”

    逻辑严谨,层次分明,结构明晰,宁向东和赵伟对了对眼,看把老实人吓成啥样了。

    红帽子听着郑村民的叙述,找出话里的毛病:“你说谁让你们到楼后找工房的?”

    郑村民一听,这话风不太对劲啊,好像要找自己领导麻烦,才刚报到,他可不敢张口乱说,就答道:“厂里领导让来的呀……”

    “厂里哪个领导?”

    “那,那什么……”郑村民被追问的有点张口结舌,忽然眼珠一转,说道:“我们是质监站,当然归石总工管着了……”

    “胡说!”红帽子两眼一瞪:“你不老实!”

    “谁不老实啊老程,这是跟谁呢,这么大的火气?”

    随着话音,走进来一个满面笑容的清癯老头。

    同样戴着红色安全帽,宁向东三人一看,立刻站直了身子。

    进来的人不是石总工又是哪个。

    连轧厂目前,职位最高的就是眼前这个石总工了,虽说是厂长责任制,可现在总公司还在为谁来就任厂长举棋不定。

    并原钢铁公司的架子是地市级别,公司总经理可以直接调到市里当市长,而且通常都是在市里过渡几年,就提拔为书记,再取得成绩甚至可以直接进入省里。

    在过去也有过几个这样的先例,最近时间提拔的就是现任市委祝长明书记,他当初是并钢负责原料生产处和科技质量处的副总经理,直接从副总位置提拔到并原做市长,再次换届时再次取得进步,担任了书记一职。

    所以有人说,并钢是培养干部的摇篮,不断为革命队伍输送新鲜血液。

    “石总工!您怎么还亲自来了,”老程跑过去,顺手接过石宗勤手里的塑料盆,一边热络地问着,一边用手指着宁向东他们,说道:“你看看这三个家伙,不知道从哪来的,在撬您的柜子!”

    “哦?还有这样的事?”石宗勤走过去,拿出钥匙打开柜门,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喏,看看啊,我这柜子里就放着一个保温杯,一个饭盒,哦对了,还有几份旧图纸……”

    “除此之外老头子有什么稀罕东西,入了你们三个人的法眼了呀?”石宗勤脸上笑意更浓,和蔼地说道。

    宁向东三人有点傻眼了,明明是给自己打造个舒服点的小窝啊,早知道是石总工的地盘,吓死他们也不敢进来折腾。

    “我……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啊,”三人说话都结巴了:“再说了,我们什么也没碰……”

    “碰坏了就晚了!”老程严厉地说道:“虽说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但是严格地说,像石总工这样的老一辈革命者,他用过的东西都是革命文物!在将来是要送到厂史博物馆陈列的……”

    这下石宗勤有点受不了,连忙拦住老郑:“好了好了,老程,你先打住,我这还没千古呢……”

    说完看着呆呆的三人,哈哈一笑道:“这是厂总务处的程处长,严格说革命文物不归他管,不过你们以后的吃喝拉撒可都归他管,赶紧道个歉过关吧,哈哈……”

    三人连忙向老程道歉,老程唬着脸,看了看房间,发现不但没有破坏,反而打扫的很干净,心里也不禁想笑,这三个臭小子手脚挺勤快,倒省了自己的事。

    石宗勤把自己的个人用品简单归纳了一下,从老程手里拿过塑料盆,慢条斯理地一一往里放。

    当他拿起一双蓝白底拖鞋时,宁向东眼前一亮:我滴个乖乖,你还无处不在啊!

第二十三章 誓师大会

    一九九零年九月二十二日,举世瞩目的亚运会在北京隆重举行。

    这届运动会,是自一九七八年我国全面推行改革开放政策以来的第一个国际综合性赛事,是中国对外开放、北京走向国际化的重要时间点。

    当年为了举办北京亚运会,举国上下出力、出钱,数千万人慷慨解囊,共捐款2.7亿元,占全部投入的十分之一,一批现代化的亚运会基础设施拔地而起,很多人为北京新地标的宏伟吃惊,认为至少超前了十到十五年。

    北京亚运会期间,亚组委和共青团北京市委组织的在册“义务服务人员”达二十万人,实际服务亚运会的“义务服务人员”超过四十万人,其中五百多名志愿者是来自北外等五所高校的大学生志愿者。

    刚刚走进大学校门的宋小青也成为志愿者之一,由于亚运村没有志愿者工作餐厅,也不提供盒饭,五百多人一到饭点儿就只好去周边少得可怜的几个小餐馆凑合一口,但是她和她的同学们,被整个首都热烈的气氛感染着,被一种激昂的心情鼓舞着,每天自发走到亚运村义务工作整整一天,在傍晚再拖着疲乏的身体返回学校。

    所有这一切,没有一分钱报酬,但所有的同学似乎都没想过这些,相反每次被委派任务后,反而有一种无上光荣的感觉。

    在亚运会结束后很久,同学们慢慢回味过往每一天的分分秒秒,才终于理解了当时自己心中激荡的情绪是什么,那就是身为中国人的骄傲。

    而宋小青也万万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竟然成为共和国改革开放这一段重要历史时期的亲历者。

    北京亚运会不单单是一场国际性赛事,也成为中国向世界展示民族文化、精神气质和大国形象的重要舞台。

    远在金阳省并原市的宁向东,也完全不知道,自己也成为我国推进大型国企改革的亲历者。

    十一月初,连轧带钢厂经过紧锣密鼓地安装、调试和运行,取得了一次性试车成功的辉煌战果。

    同时,厂里举行了第一次全体职工大会,这也是连轧带钢厂成立的誓师大会。

    从此,在并钢四十余家分厂的基础上又增加了新的成员,公司总经理袁克航亲自到场发表了热烈激昂的讲话:

    “同志们!”

    会场上掌声雷动。

    坐在主席台上的袁克航,极具气度地抬起手微微向下压了压,待掌声停止后继续说道:

    “我代表,总公司全体干部和职工,诚挚欢迎你们,加入到并钢,这个充满生机、充满活力的集体中……”

    “今年以来,我们全省上下、全力推进,国有企业的转型跨越。

    目前来看,改革、发展、安全、稳定的总体形势一片大好,特别是广大干部群众,对转型跨越、发展、再造一个新金阳的共识和激情,正在转化为加快全面建设社会主义步伐、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强大动力……”

    “整个并钢,在改革过程中呈现出产能上升、效益提高、质量稳定的良好态势,各项指标均已提前、超额、圆满实现,安全生产形势为多年来最好水平,这些,都为我们连轧带钢厂,在未来全线投产,起到了良好的示范作用……”

    “这就要求,今天在座的每一名同志,牢记公司党委和广大职工的重托,以厂为家,爱岗敬业,以实际行动谱写一份自己满意的答卷,不辜负全厂职工和广大群众的信任与期望……”

    袁克航的动员讲话完毕后,石宗勤接着讲话,首先表达了自己就任连轧厂总工的态度:“我本人对承担起连轧带钢厂总工程师这一重任深感使命光荣、责任重大,而怎样才能够以优异成绩回报在座同志们的信任和厚爱呢?那就是质量!”

    “我们厂的口号是‘安全重于泰山,质量高于生命!’这就要求同志们拿出高度的主人翁责任感……”石总工三句话不离本行,再三强调了产品品质的重要性,尤其以热轧2250mm带钢轧机容易引起的质量缺陷类型和产生原因做了详细的分析,并提出控制措施。

    “……尤其是塔型、氧化皮压入、辊印和浪形,这几个能够提前发现和规避的表面缺陷,要绝对避免出现!”石总工严肃地说道,话语中表达的意思很明显:“生产出现问题生产处要挨板子,质量监测上出了问题,我拿质监站是问!”

    质监站的人坐在第一排,听了石宗勤的讲话,站长大老张和温技术两人暗暗对视了一眼,都感到将来质监站的工作轻松不了。

    宁向东带着一个笔记本,在石总工讲话期间,始终低头写着什么,因为坐在第一排,所有人都仰望主席台的时候,他的这个举动就非常扎眼,甚至引起了在台上讲话的石宗勤的注意。

    总务处长程伟志坐在主席台后排边缘,他的主要工作是为第一排的重要领导茶杯里添水,这种服务员就可以胜任的工作,程处长一向是亲力亲为。

    当石总工讲完话后,有大管家之称的程处长正式宣读了明年四月份去武汉钢铁公司实习一年的消息。

    话音一落,台下立刻响起一片嗡嗡声。

    大家都知道要去武钢实习,但没想到一去这么长时间,像宁向东、赵伟这样的青工无所谓,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是上了年纪拖家带口的人就不行了,每个人都有个家庭的担子。

    别说已经成家的人,就连郑村民也咧了嘴,这一去一年,他的秀玲儿可咋办。

    随后,是授旗仪式。

    连轧厂去武钢实习期间,将实行军事化管理,由此,厂一级各处室成立为大队,各工段为分队,各班组为小队。

    质监站接到的红旗上绣着质监分队的字样,各小队分别就仨人,连队旗也没混上,比起其他工段班组动辄几十人,一个分队还不如人家一个小队有气势。

    大会结束后,质监站走在最后一排。

    “小宁,过来一下。”

    宁向东回头一看,是总务处程伟志叫他。

    “来来,还有你们俩,上来搬桌子。”

    程伟志手底下那几个兵到会场大门外拆条幅,他顺手抓了这哥仨的壮丁。

    三个人屁颠屁颠跑过去帮忙,因厂处级领导分派工作而倍感荣幸,是职工的基本觉悟。

    就几张桌子,轻松加愉快搞定,这时郑村民看到石总工的茶杯遗落在桌子上,伸手拿了就准备去厂办送过去,宁向东一看连忙夺了过来,递给程处长,不好意思地说道:“这石总工的杯子,劳烦您顺便送去吧,我们哥仨偷个懒,不想去爬楼梯了……”

    宁向东满脸赔笑,一副做错事的样子,程伟志看在眼里,心说这小伙子有眼色,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很明白轻重。

    程处长老怀大畅,拍拍他的肩膀,连声夸奖道:“小宁不错!”

第二十四章 忘了春江花月夜,却来碧海潮生曲

    誓师大会之后,全厂以班组为单位,开始组织学习。

    质监站的工作重点就是质量检查,看似很有特权的部门,其实不然,像并钢这种老牌国企,随便拉出个上岁数的老职工,只要在一线车间待过的,人人都是半个技术员,因此,并钢的老分厂并没有单独设立质检科室,当班作业的工人自己就把了关。

    不过连轧厂招收的这批职工,着重考虑了年轻化和知识化,基本都是技校毕业生和复员战士,几乎所有人生产实践经验为零,所有一切都要从头做起,虽说明年要去武钢实习一年,但还是要提前把基础夯实。

    质监站的工房在厂部大楼里面,宁向东三人之所以闹了个乌龙出来,纯粹要怪温技术惜字如金,不好好说话。

    连轧厂刚刚建成,配套工房还没有完全交付使用,所以,厂部大楼把一层西半块划出去,分给质监站做了临时工房。

    因为长白班的各处室下班后,要关闭办公楼正门,考虑到各个班组要三班倒,上夜班来的职工出出进进很不方便,所以就在走廊里做了封闭,把大楼的后门留给了质监站工房,这样就各行其事,两不相干了。

    宁向东他们吭哧半天打扫的排房,是建造主厂区时临时的施工指挥部,办公楼建起来以后,石总工他们都搬到了楼里,只是这个排房没有拆,充当了临时存放物品的房间。

    质监站一共十个质检员,业务培训课的老师就由温技术一人担当了,开始从最基本的常识讲起。

    连轧厂的未来重点是生产不锈钢和高碳钢的钢卷,以及冷轧板材,要求成品必须是二级表面,有些特殊订单甚至要求是一级表面,这就对三钢厂浇注的钢坯也有了很高的标准要求。

    考虑到这些现状,温技术特意找来了一些不锈钢和碳钢的板材样品,每块上面都有一些质量缺陷,比如最常见的重皮、铁鳞、擦划伤等等,此外着重讲解了辊印、轧痕,热拉裂和气泡,其中气泡的检测需要动用探伤仪,这需要无损检测站的设备,属于基本了解范畴,连轧厂的生产监测用不到。

    上午学习完专业课,下午就是个人复习。

    现在各班组还没有开始倒班,工房又在楼后,每天下午连个外边的人影都看不见,这些人闷在工房里,哪有一个肯钻研技术,看看没有领导过来问津,就买了副扑克牌,七八个人在工房里玩。

    开始只是画个脸谱,贴张纸条什么的,渐渐地感觉不过瘾,就略添了点彩头进去,输了的拿几根烟给赢家。

    太掉价的烟不好意思拿出手,就都买差不多的烟,结果玩来玩去,赢了烟的人挑拣贵的猛抽,剩下都是便宜点的烟,而输家也舍不得再买好的,都拿一块钱的凑合,结果烟越来越差不说,最终谁的工资也没剩下,都换成烟抽了。

    同事们的钱都换成了烟,一看就宁向东没搀和着玩,就都找他借钱。

    他上班后一个月工资是一百二十元,被这几个家伙三借两借,没几天借个精光,有的同事上个月借的钱还没还给他,这个月就又借,好在他现在是茶壶里的饺子,肚子里全是货,完全不当回事,所以来者不拒,借完拉倒。

    每天下午,宁向东就一个人溜到那间闹乌龙的排房里去。

    在这里遭遇程伟志和石宗勤后,他主动去买了把锁扣,把赵伟踢坏的门重新修好,因此程处长对这个机灵小伙子印象很不错。

    这次宁向东专门去找了程伟志处长,说自己在质监站的工作不忙,就是看书学习,下午有时间可以帮忙打扫排房的卫生。

    程处长一听这不错啊,上次石总工对排房无人管理,积了很多灰尘的事还有点看法,还把一些没有长期保存价值,但现在还需要就近存放、随时调阅的图纸也拿到办公室了。

    宁向东提出的请求让程处长很高兴,立刻点头同意,还专门给了他一把钥匙。

    排房寻常也不见有人,他自己每天下午来打扫打扫,再把上午做的笔记重新整理一遍。

    好容易找到这么一块清静地方,他连郑村民和赵伟都没叫,每天下午偷偷溜进来,就自己一个人,静静地享受一会儿难得的寂寞和孤单。

    只是幸福太短暂,这样的好日子被工会的乔旭打破了。

    那天乔旭临时过来,替石总工拿点东西,没想到这间房子里还有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

    看看房间打扫得这么干净,不用说,肯定是他干的了。

    两个人都是年轻人,很快熟悉了。

    乔旭比宁向东大三岁,刚刚大学毕业。

    她本来就是学的冶金专业,可惜本人对冶金没有兴趣,更愿意做文职,这次连轧建厂,自己主动申请从二钢厂调了过来。

    都说理工科女生只要学习好,专业强,外在形象肯定就泯然众人矣,偏偏这个乔旭不同,能歌善舞,很文艺的一个女生。

    好在乔旭不怎么常来,但是一来就坐半天不走,天南海北跟他扯。

    然后有一天,扯到了音乐……

    “你竟然会吹箫?!”乔旭杏眼瞪的溜圆,好看的眉毛也扬到额头上。

    “皮毛……”

    宁向东敷衍地笑着,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闲着没事干嘛非扯到这上面,他连《春江花月夜》都快忘光了。

    乔旭性格活泼外向,完全没有注意宁向东的表情,顺着话题全面展开,深情表达了对民族乐器的热爱:“为什么我的眼里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包括土地上,与音乐有关的一切……”

    “我想学拉二胡……”乔旭平静了一下,充满神往地说道。

    “二胡哪有那么好学的,就靠一把弓在弦上扯,音准全靠感觉,没有任何参照。”宁向东终于憋不住了。

    “那不一定吧,我学过布鲁斯口琴,压音和超吹不也是靠感觉吗?”

    “当然不一样,吹奏乐器无非控制气流而已,简单……”

    宁向东缓缓望向窗外,叹了口气:“常言道‘三年笛子十年箫,一把二胡拉断腰’,想学民乐,哪一件不是下多少年的功夫,慢慢打磨人的性子,直到物我两忘,成名成圣……”

    “或许,这就是中华文明的气蕴吧,例如书法,例如丹青,例如……”宁向东想了想:“例如厨子……”

    “厨你个头!”乔旭抿嘴一笑:“我会弹古筝,有机会咱俩和一段《碧海潮生曲》”

    宁向东两眼一黑,不是吧大姐!

第二十五章 被逼无奈

    乔旭开始不断造访宁向东的小屋,向他咨询关于洞箫的一切知识和技巧,往日的静谧被彻底打破。

    宁向东自己也是个半吊子,经常被问的无言以对,只好暗自庆幸,幸亏对方也是个白丁。

    转眼间,到了年底。

    一九九一年的元旦马上要到了。

    这是连轧厂成立后迎来的第一个新年,厂里决定由工会组织,广大职工参与,举行一场热闹的联欢会。

    伴随着进一步改革开放,港台影片和流行音乐在内地迅猛传播,厂里的大喇叭也在午饭时间传出了《恋曲1990》的歌声。

    这首歌是电影《阿郎的故事》里的主题歌,有些人因为电影喜欢上了这首歌,有些人因为这首歌爱上了电影。

    每一个人对人生感悟各有不同,有的人追求太多,有的人习惯平淡,所以选择分开,与爱无关。

    其实谁又不一样,为了心中固守的执念,慢慢迷失在市井红尘,最终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这一天,宁向东在排房的柜子里找到一本陈旧的笔记。

    本子的扉页上写着石宗勤三个字,他犹豫再三后还是决定翻开,心中打定主意,如果是个人日记就不看了。

    里面记录的都是厂里的各项情况,宁向东松了口气。

    其实他无法确定,如果真的是个人日记,他能果断合上不看。

    本子里记录了石总工到连轧厂以后,遇到的一些问题和相关技术数据等等,以及大篇幅对连轧厂未来前景的思考。

    宁向东拿出自己的本子,开始摘抄笔记中关于思想方面的记录。

    技术数据对他如同天书,只好在心里兴叹一声,第一次产生了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读书的念头。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宁向东叹口气,放下手中的笔。

    这间排房,原本是他心里最得意的小秘密,每天下午进来,都有一种久别归来的感觉。

    但是乔旭的出现,就像珍藏的玩具被别的小朋友发现了,玩坏了……

    宁向东是个有点小洁癖的人,他对乔旭本人没意见,只是她的出现,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

    “这里还有人?”

    进来的竟然是石总工,宁向东连忙站起来。

    “……又在做笔记?”第一届全体职工大会上讲话时,石总工曾经注意到台下低头做记录的宁向东。

    他饶有兴趣地拿起笔记本。

    字体写的很工整,看上去赏心悦目。

    “以前练过字?”石总工问道。

    “小学时,写过一年……”

    石总工点点头,接着看笔记的内容。

    第一页从总厂培训部开始,并钢厂的历史沿革,各项制度的要求;一直到连轧厂的技术讲解,生产工艺流程等等,以日记形式,记录了一名新入厂青工的清晰轨迹。

    在最后一页,石总工看到一些熟悉的字句和思考,是他本人对连轧带钢生产线的一些理解。

    这些理解,宁向东刚刚摘抄到笔记本上,每抄一部分,就在后面写一段自己的体会。

    看到这里,石宗勤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自赞许。

    “你这是躲进小楼成一统啊,小宁。”石总工放下笔记本,背负了双手,环视四周。

    他的这本笔记里,记录的都是最初对连轧厂的看法和理解,随着时间推移,用现在的眼光去看,又会发现有很大不同。

    所以,这个本子就一直放在这里,今天忽然想起来,本打算过来拿到办公室,但看了宁向东的笔记后,又改了主意,决定还是留在这儿:“这个本子里是我过去写的东西,也很不成熟,你看看就算了,不要作为今后工作的参考。”

    石总工说着向外走,到门口后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小宁,我怎么听说,工会的老刘找过你们站长,要借你过去帮忙。”

    宁向东吃了一惊,心说坏了,一定是乔旭惹出来的事。

    工会主席果然把宁向东借走了,就一个事,让他和乔旭,在元旦联欢会上,表演古筝和洞箫的合奏。

    宁向东欲哭无泪,只好下班回家后,从自己房间里翻出洞箫。

    找出来一看,居然没有裂,北方冬季干燥,家里又有暖气,很多木制、竹制的东西不妥善保存,就会崩裂变形,没想到它却一点事也没有。

    这把箫还是宁向东刚开始学习的时候,在解放路百货大楼买的最普通的紫竹箫。

    制箫的材质有很多,铜的,玻璃的,还有截成三段的,两头镶了扣,演奏时装上,平时拆开方便携带。

    因为六孔箫的尺寸基本上都是五六十厘米长,宁向东一度也想买一支这样便携的,但是他基本功太差,怕自己调不准音,只好买了把通长的。

    吃了晚饭,宁向东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练习。

    可是毕竟荒废了太久,自从文艺连解散后,他就再没摸过这玩意儿。

    这次乍一上手,指头肚搭在气孔上,连封闭状态都感觉不出来,右手小指去按第一孔时,怎么也够不到,难道手指头也变短了?

    适应半天指头才找着感觉,气又跟不上了,吹出来的基础练习不是跑风漏气,就是呜咽一声后,变成了嘘嘘嘘。

    老妈霍敏芝正和女儿宁向红在客厅里坐着,一边看电视剧《外来妹》,一边竖着耳朵听儿子练箫。

    每次呜声一起,霍敏芝就跟着提气,随后一串嘘嘘嘘,音下来了,霍敏芝就跑一趟厕所。

    二姐宁向红说:“别人吹箫要好,你吹箫要命,妈都尿频了。”

    家里没法练。

    宁向东一想这事是乔旭整出来的,干脆去找她要排练的地方,找不着更好,直接推了拉倒。

    乔旭出身在音乐世家,她爸爸是一名音乐老师,哥哥乔洋,是金阳省歌舞团的大提琴手,两人都是学习的西乐,所以对中国的民乐很感兴趣,因此学古筝的女儿家庭地位很高。

    这次听说连轧厂举办元旦联欢会,乔旭要登台表演,全家都大力支持。

    “干脆去我家得了,我家不怕这个,”一听宁向东想打退堂鼓,乔旭想都不想,说道:“前些日子,我在家里练二胡,拉的鬼哭狼嚎的,我哥还夸我比他拉得好……”

    “不过嘛……”她眼珠儿一转:“你去我家不能白去,得教我洞箫,我都买好了。”

    乔旭买的箫是一把九目十节的定制箫,长度一米五,表面刷了亮油,箫筒上雕龙飞凤,怎一个富贵了得。

    宁向东差点亮瞎了眼:“这是谁忽悠你买的?”

第二十六章 内部汇演

    “箫长一米五,你得吹多长的气才够用?”

    “……”

    有道理啊,乔旭有点傻眼,憋了半天才说道:“可人家制箫的人说,只有长箫的声音才悠远好听……”

    “筒音好不好,跟密度有关系,跟粗细有关系,惟独跟长度没关系,”宁向东耐心地说道。

    乔旭初次接触管乐,还是有必要讲明白了,授业解惑,师之道也:“竹箫的取材,选择五年左右的最好,一两年的竹子太嫩,声音轻浮,七八年的竹子,已经长老了,吹出来的声音干瘪衰败,所以只有五年的竹子最美,密度也好,声音穿过筒壁没有滞留,一气到底,才会有空明幽远的意境……”

    “再看你这支箫,表面雕刻繁复,破坏了竹子本身的张力,不但影响音色的发挥,而且不利于保存,很容易在破皮的地方开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没有一支顺手好用的六孔洞箫,方法再正确,也永远学不精……”

    乔旭有点呆住了,眨了眨好看的眼睛,心想一说到箫,这家伙的气场怎么都变了。

    “可是,我这支箫是八个孔哎……”

    随着元旦一天天临近,宣传处也组织人员,在连轧厂的厂区,挂出了各种条幅和口号营造气氛:

    科教兴国!

    发展才是硬道理!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

    代表新时代的口号直击人心。

    在连轧厂礼堂,除了门口悬挂欢庆元旦、喜迎新春的灯笼外,里面的墙壁上也张贴着“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等标语。

    舞台上方的条幅,也没有写迎新联欢会等常规字样,而是写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这十二个字,是总设计师于一九八四年第一次南巡时,在深圳蛇口工业区看到的,当时给予了充分肯定。

    参加演出的人员都是本厂各工段选送的职工,没有舞台经验,所以经过工会请示和厂部批准后,全体参演职工一律脱产排练。

    尤其是歌舞类的多人集体节目,需要整体的默契协同,由于时间紧,任务重,为了尽可能达到最好的舞台效果,只好加班加点进行排练。

    宁向东和乔旭的筝箫合奏也在其列,甚至比参演群舞的人下的功夫更多。

    毕竟两人都是业余水平,独奏都是毛病百出,更别说配合了。

    而且在选曲上也很伤脑筋,乔旭会的曲目还算多点,宁向东几乎没有精熟的,适合箫吹奏的古曲曾经都练过几次,但是都拿不上台面。

    而那首熟练的《春江花月夜》,两人和过几次,效果不太好。

    他在部队时,曾经下功夫练过一首古曲,只是跟迎新联欢的气氛不符,一直不敢说出来。

    “想好了没有,你俩出什么曲子?”

    工会主席刘元贵心急火燎,节目单早就拟好了,这俩活宝也天天叮淙呜咽地练,可就是迟迟报不出曲目。

    眼看着元旦就要到了,正式演出之前,所有人员必须在一起彩排两遍,待整台节目捋顺以后,还要提前向厂领导汇报演出一场,都满意了才是面对全厂职工的正式演出。

    “我会的小宁都不会,小宁会的那个曲子,古筝弹不好……“乔旭吞吞吐吐地说道。

    “小宁你说,你会的那个是什么?”

    刘主席搞了多年工会工作,文艺方面的事情也耳熟能详,他不相信还有什么乐曲不能合奏的,最多是不适合罢了。

    “内个……刘主席,单纯从曲子的角度说,元旦演出用用也没关系……”

    “快说!”刘元贵着实上火。

    “苏武牧羊……”

    “牧你个头!”刘元贵瞪起铜铃眼,:“再说一个。”

    其实《苏武牧羊》的旋律并没有激昂愤怒,北风凛烈这些元素,只是一片平和的乐声,而这平和之中,却包含着一种坚韧的执念。

    这样的曲风与宁向东的性格特征暗合,所以在潜意识里,他很喜欢这支古曲,只是自己并没有察觉。

    “要不就高山流水?就是不热闹……”宁向东试探着说道。

    “就它吧!”

    毕竟不专业啊,刘元贵重重叹口气,在节目单空白处写上高山流水几个字。

    把节目搞的这么丰富,已经使出吃奶的劲,实在不行,只好把自己的看家本领《百鸟朝凤》顶上去了。

    刘主席吹唢呐一把好手,过去别人家过事时,也请他帮过忙,只是后来担任职务后,很少再献艺表演了。

    “哎,刘主席,这节目单里怎么写着琴箫合奏啊,人家小乔弹的可是古筝。”宁向东凑过去看刘元贵写字。

    “废话!古筝在古代就叫琴。”

    宁向东看了刘元贵一眼,心想这家伙的音乐是不是跟体育老师学的。

    转眼到了汇报演出的时候,厂里科处室领导都应邀参加,会场里坐了一大堆人,有些不在邀请之列的科室人员也混了进来。

    现在的演出比过去越来越精彩了,不再是什么诗朗诵、唱山歌这些,更多了欢快劲舞、相声小品等等。

    对混进来的人,刘元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吧,看吧,能组织这么一台演出,是工会和他刘主席的能力体现。

    想不到的是,演出非常成功,尤其是宁向东和乔旭的《高山流水》。

    在上一个激烈奔放的劲舞刚刚结束后,猛然来了一段空明净远的古曲,颇有涤荡心灵之感。

    曲声悠长,台下一片静谧,连偶尔的轻咳也被刻意压抑,生怕破坏了此刻的意境。

    为了这次元旦联欢会,宁向东专门买了套西服,是当时最流行的双排扣大翻领,花了一百二十块钱,今晚演出时特意穿上了,没想到舞台效果非常好,看上去整个人比平时更显得成熟帅气。

    乔旭穿着一身淡绿轻纱的演出服,看到宁向东的打扮时,差点热泪盈眶,演奏民乐你穿西服,大哥你是谁派来砸场子的?

    演出结束的时候,以石总工为首的厂领导全体起立鼓掌,并走到演员身边一一握手,当握住宁向东的手时,石总工格外用力摇了摇:“想不到你这个小伙子这么多才多艺,很好!很好!”

    刘元贵挤过来大声说道:“这些都离不开领导的关怀和支持!”

第二十七章 筝箫和鸣

    内部汇演取得了成功,刘元贵乐开了花,对最后排练抓的更紧,恨不得让这帮参演职工都住进厂里别回家。

    “虽然内部汇演取得圆满成功,但是我们不能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百尺竿头,要更进一步!”这句话已经成了刘主席每天的必备开场白:“还有你小宁,不要忘记石总工和厂领导的殷殷嘱托。”

    很多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汇演成绩得到肯定后,宁向东和乔旭的合作忽然融会贯通,往日一些滞涩的节点如骄阳融雪,水到渠成。

    二人都是学习民乐的,对古乐中宫商角徵羽都有自己的理解。

    在此后的练习中,已无需像开始那样,每次有分歧,都得停下来交流一番,才能令对方理解。

    现在只要通过音色曲调的细微表达和适当的眼神交流,即可明白对方的想法,或迎合、或伴随、或争鸣。

    一首《高山流水》终于取得大圆满。

    马克思说音乐是人类的第二种语言,诚无欺言。

    “正式演出的时候,你要是还穿西服上台,别怪我不认识你!”

    “那我穿什么?穿中山装也不合适吧?”

    “我不管,反正你演奏的是民乐,”乔旭想了想:“要不,你也像我这样,买套演出服?”

    “为这事买套衣服,就穿一次太浪费了……”宁向东嘟囔着:“再说我工资早没了,拿什么买。”

    “谁叫你把工资都借出去了,活该!”乔旭笑的眼睛弯了起来。

    两人正在工会的小会议室里闲聊,赵伟忽然推门进来,急匆匆地说道:“向东,有钱没有,借我点!”

    乔旭吃惊地看看赵伟,又看看宁向东:“我……我不是故意的……”

    乌鸦嘴啊!

    宁向东悲叹一声,带赵伟去办公室拿钱。

    虽然连轧厂尚未投产,但是上班时间还是要按要求穿工作服,钱都在便服的兜里。

    拿出来数了数,就二百块,宁向东本来打算都给了赵伟,忽然想起还要买演出服,就问道:“一百够不够?”

    “够了,够了。”赵伟下意识摸了摸兜,里面还有来之前找马娟娟借的二百。

    “怎么这么急?遇上事了?”

    “没有……”赵伟犹豫了一下:“这不快过年了吗?想去马娟娟家看看……”

    宁向东听他说话吞吞吐吐,想了想,说道:“下午还是别玩牌了,我听说你们最近玩的挺大的,十块钱以下的烟都不让上场了。”

    “没,我早不玩了……”赵伟讪笑两声,伸手去拿钱。

    宁向东手一缩,盯着他的脸,很认真地说:“有事就跟我说,别掖着。”

    “真没事!”赵伟有点急了,楼下还有人等着呢。

    这次宁向东没说什么,把钱递给他。

    赵伟接了钱转身就走,临下楼梯的时候,回头一看,宁向东还在门口望着他,赵伟摆摆手,走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难道跟马娟娟闹别扭了?宁向东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担忧。

    厂部楼下,赵伟刚一出现,旁边就闪出三个人。

    “怎么着?拿了吗?”为首一个光头问道。

    “拿了,拿了,”赵伟从兜里把钱掏出来:“一共三百,一分也少不了你的。”

    光头接过钱,在手里甩了甩:“看不出啊,路子挺野,一会儿功夫就找齐了。”

    “那必须的,咱哥们把名声看的比命都重……”

    光头呦呵一声,笑着点头道:“行行,是个哥们!”说着冲赵伟竖了竖大拇指,又道:“就这么歇了你甘心?要不再玩玩?”

    赵伟连连摇头:“不了,不了,这几天太背……”

    “说不定就转运了呢?玩嘛,不就这样,今天你的,明天我的,捞回来再收手也不迟……”光头亲热地搂住赵伟的肩膀:“来这儿之前,你去找的那女的,就那个挺好看的小矮个,是你女朋友?”

    赵伟点点头。

    “多好一姑娘,谈恋爱的时候肯借钱给你,这是把你放心上了,你就好意思把人家的钱白白扔了?”光头化身教育家,循循善诱,每一句都说到赵伟心坎上。

    这段时间,马娟娟其实跟他挺别扭的,刚认识的时候,他说等培训完了要去并钢汽运开大货,没想到家里托的人不给力,只说暂时先去连轧厂报到,等过了年再慢慢运作。

    在并钢汽运开大车是个肥差,不但每个月工资和厂里一样,而且出一趟车,还额外有外勤补贴,再加上空车往返接几个私活,修车加油的报账,一个月收入是工资的几倍。

    只是他们这批青工是对口招收,所有人都分到了连轧厂,目前还真没一个调出去的,可马娟娟不信,天天说他吹牛。

    金阳省是全国有名的工业强省,并原钢铁公司又在全省排名第一,想进来的人打破了头,虽然社会上有句话叫“好男不进并钢,好女不进并纺”,那是因为这两个单位的一线工作强度大,倒三班的生产工人累,但是正因为生产任务重,厂子的效益才好,要是一线工人天天闲的旦疼,那就离破产不远了。

    想到马娟娟最近的态度,赵伟一咬牙:“玩就玩,不过地方得我选,不去酸洗那儿了,太特么背,去你们精整工房。”

    “听您吩咐,走着。”光头哈哈一乐,指着身边一个胖墩说道:“小胖,去了咱那儿给伟哥泡一杯高香的茉莉花茶。”

    ……

    送走赵伟,宁向东跟刘主席请了假,说要出去买衣服。

    刘元贵一听有点抹不开,对宁向东说:“小宁,按说给厂里演出,服装是应该报销的,只是这次参演人数太多,财务处吕贵娥那老太太又是有名的小气鬼,这回你先垫着,等有机会我一起给你报了。”

    宁向东笑笑没说什么,要不是乔旭逼着自己,他还真就穿西服上场了,哪有那么多讲究,毕竟这个年代,还有很多人穿着西服,连袖口的商标都不剪掉,脚上也穿着布鞋。

    并原最热闹的商业集中区就是钟楼街,记得红星电影院旁边就是卖戏服的,宁向东决定先去那儿看看。

    钟楼街是一条步行街,再次走过自己买西装的那家店时,他忽然看到同款西服在大甩卖,三十块钱一套,差点喷了一口老血。

    站在门口,只犹豫了一下,宁向东就走进去,又分别买了一套男款和一套女款西服。

    就当亏损补仓吧,平摊成本,这下春节送老爸老妈的礼物也有了。

    一百块钱剩了四十,这还够买演出服吗?

    宁向东提着两个服装袋往红星电影院走,一边走一边想。

    有几个人在路边的影壁上刷大字:

    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他停下脚步,看了很久。

第二十八章 父母爱情

    早晨来到单位,宁向东看了一眼办公楼大厅里的时钟,和往常一样,正好七点三十五分。

    进了办公室,先把水壶打满开水,把四张桌子上散落的报纸和文件整理好,再把房间的地用墩布拖一遍,用时二十分钟。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寄生在人的体内,无知无觉,就支配了一生。

    有时候宁向东很讨厌这样的自律,就像机器一样刻板,这是从部队带回来的毛病。

    还有五分钟,办公楼里才会有人来,这短短的几分钟,属于自己。

    宁向东忽然很怀念楼下那间简易排房,自从借调到工会,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人为什么越长大就越渴望孤单?

    小的时候,每一分钟都不愿意安静地呆着,希望所有人能陪在自己身边,可总也得不到满足。

    于是有的人就用一生找回童年;而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

    宁向东站在窗前,看着连轧厂的厂区发呆。

    冬天的窗外,只能看见几颗没有了树叶的树杈和青白色的天空,远处热处理车间冒出巨大的蒸汽,扭曲翻滚着,散在更高的天里。

    楼下渐渐出现了自行车的影子,上班时间到了。

    回到办公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份内刊翻了翻,这一翻居然有了新发现,里面新增了一个国际技术信息的栏目,发表的文章是几个发达国家的译文,内容涵盖了炼钢、连铸、压力加工、热处理、耐火、焦化等几乎与冶金有关的全部信息。

    完全看不懂……

    我想用现在找回我的学生时代。

    阴霾的天空,带来阴霾的心情,宁向东再次抬头望向窗外,铅灰色的云层里,飘舞着片片洁白的雪花。

    这一天,是一九九零年冬至。

    “小宁……”

    宁向东转身一看,是刘主席,他连忙站起来。

    “石总办刚刚来电话,叫你过去一趟。”

    刘元贵说着话,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紧紧盯着宁向东,似乎想看出什么答案。

    石宗勤的办公室在二楼,门关着,对面秘书小魏的办公室门是敞开的。

    听到宁向东的脚步声,小魏连忙迎过去,轻声说:“这么快就来了小宁,你先坐,我看看石总工现在能不能见你。”

    说完,魏秘书轻轻走到石总工办公室前敲了敲门,听到里面应答后推门进去,随手关上了门,很快门又打开了,魏秘书冲他招招手。

    宁向东进去后,正在接电话的石总工看了他一眼,做了个意义难明的手势。

    他没看明白,也不敢坐,也不敢走的太近,就在沙发旁边站着,魏秘书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石总工的电话似乎是关于人事方面的事,又说了一会儿才挂断。

    “怎么不坐下,小宁?”石宗勤靠在长背椅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问道。

    “您没说坐,不敢擅专。”

    “哪有那么多的规矩,坐吧。”石宗勤一摆手,笑呵呵的说道。

    宁向东只拿出半个屁股搭在沙发边缘,规规矩矩坐下。

    石宗勤看着好笑,说道:“来我这里,用不着这么拘谨。”

    “我是当过兵的,首长面前,该稍息该立正还是懂的。”

    “好,好!”石宗勤笑容更盛,问道:“说起当兵,我听说你是特招的文艺兵?”

    “是的,石总工。”

    “那你是并钢的子弟招进来的?”

    “算是半个并钢子弟,我妈在并钢,我们家是冶院的。”

    “哦?那你妈妈在哪个分厂?”

    “我妈没在厂里,在设计院。”

    “设计院我很熟悉啊,”石总工微微惊讶,坐直了身子:“你妈妈姓什么?”

    “姓霍……”

    “你是霍工的孩子?那你爸爸是宁教授喽?”说到这儿,石总工轻拍一下脑门:“你姓宁,我早该想到的……”

    宁向东愣了,望着石总工。

    石宗勤一看他的表情,笑道:“看来我和你很有缘啊小宁,你爸爸妈妈,我们都认识……”

    “霍工,哦,就是你妈妈……”石宗勤解释道:“当年,我们一起去包头搞过四清。”

    “一晃眼二十多年,我们都老喽,你们都长大了,”石宗勤感慨着,看看宁向东:“你和你妈妈,长的很像……”

    “那时候,你妈妈刚刚参加工作,到设计院报到那天,穿着一条布拉吉,梳着两条大辫子,那个样子,我到现在还能记得……”

    石宗勤靠在椅子上,眼神中流露着追忆的神情,万分感慨的说道:“那时我也在设计院,我,你妈妈,还有另外两名同志,我们四个人一起派往包头,晚上下班没事的时候,我吹口琴,你妈妈和其他三位同志一起唱山楂树,喀秋莎……”

    “只是没想到啊,你妈妈最后嫁给了你爸爸,虽说宁教授当年也是一表人才……”石总工沉浸在那个激情燃烧的时代,完全忘记了倾诉对象是故人的晚辈。

    虽说?虽说我爸爸当年“也”是一表人才?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呀,宁向东心里暗自想到。

    再看对面的石总工,戴着一架琇琅框眼镜,浅青色的工作服虽然略显陈旧,但是洗得一尘不染,花白的头发向后梳着,根根熨帖不乱,雪白的衬衫领口没有一点污渍沉淀。

    更令人仰望的是,这把年纪的石总工,身材保持的非常匀称,颇有儒雅谦和的长者之风。

    宁向东迅速在心里跟老爸对比了一下,可惜自己很少见到宁教授上班的形象,脑子里全是他在家穿着秋裤,拖鞋的样子,有时候看书还把脚搬起来架在腿上,用手爱抚几下……

    不想还好,一想全是恶习啊,宁向东的白脸也变黑了。

    同是两个读书人,一在青天一在尘。

    老爸您堪忧啊,看这架势,石总工别是您当年的情敌吧?

    那个年代竟然还有这么狗血的剧情,就是起点作者半闲半散也不敢这么写吧!

    石总工沉浸在感怀之中,过了很久,才看到宁向东印堂发黑的样子,这才想起叫他来的事儿。

    “小宁,我叫你过来,是这么个事,”石宗勤严肃的说道:“魏秘书下星期要调到钢研所担任副所长,人事处征求我的意见,我推荐了你过来,怎么样,有没有勇气挑起这幅担子?”

第二十九章 尘封往事

    元旦联欢会的余兴尚未散去,连轧厂又迎来一件大事。

    一九九一年元月七日,新任厂长李铁正式报到。

    李铁曾经在总公司原材料处担任副处长,对外协调的能力很强,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是服从领导、胆大心细,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打擦边球,是一个让上级领导又喜爱、又操心的猛将,只是,把这样一名善于对外协调的干部放到连轧厂,有点不对口,于是就有一些关于李铁得罪了人被下放的流言散播出来。

    连轧厂对新厂长到任非常重视,在三楼小会议室举行了一个小的欢迎仪式。

    布置会场的时候,宁向东忽然想起,那天在石总工办公室听到的关于人事变动方面的电话,原来就是李铁就职这件事。

    李厂长比石总工小了大约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套很贴合的西服,看上去显得精明干练。

    在宣读了总公司的任命通知后,石总工代表厂里致欢迎辞:

    “同志们:

    首先我代表机关全体班子成员对李铁同志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

    “要知道,在目前领导干部配比紧张,改革形势飞速发展的大好形势下,李铁同志的到来,及时充实了班子的力量,这是总公司领导对我们的关心和支持。”

    “李铁同志曾经在原材料处担任领导职务,是一位工作经验丰富,组织能力强,政治觉悟高的实干型领导人才,相信在今后的工作中,能够继续为我们厂的全体同志起到标杆的示范作用,带领大家埋头苦干,再上新的台阶!”

    掌声中,李铁谦虚地摆了摆手:“我这一来,石总工就给我扣了几顶高帽……”

    各处室与会人员就轻声的笑,似乎被李厂长的幽默打动。

    “石总工是我们总公司乃至冶金部首屈一指的专家型、学者型领导,连轧厂从开工到建成,一砖一瓦都饱含着老领导的心血和智慧,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是两手空空直接来摘胜利果实,惭愧啊……”

    在座各处室领导脸上就流露出理解的表情。

    并钢实行厂长责任制,李铁就任厂长后,今后谁在连轧厂一言九鼎,不言自明,因此,与会领导都报以十二分的热情。

    “同志们,虽然今天的会议只是见面会,不是汇报会、总结会,但是我有一点想强调一下,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就借着这个机会,直接先把第一把火烧起来!”

    李铁停顿了一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继续说道:“连轧厂是生产单位,对技术我是门外汉,所以今后凡是涉及到生产、攻坚、质量把关这些关键节点,一律向石总工请示,他的意见就代表我的意见!”

    “至于我嘛……”

    李铁扫视一眼会场,看到程伟志,笑着指了指:“我要夺了老程的权,你那个管家的帽子以后由我来戴,今后连轧厂的大总管就由我来担当,全力配合各个生产车间,配合石总工,把产品、销售、品质搞上去,不辜负总公司的殷切嘱托!”

    李厂长新年伊始走马上任,上任后第一次见面会,就旗帜鲜明的亮明了自己的态度,全力支持石总工,生产挂帅不问其他。

    参会的各个科处室人员,听了这番话,心里都像明镜一般,有些开始打小算盘的人也暗暗收了心思。

    石总工明白,李铁之所以开门见山,一定是来之前有上级领导专门谈过话。

    连轧厂作为今年的重点项目,也作为今后并钢打造特殊钢生产基地的唯一竞争优势,容不得半点损失,更容不得管理层把精力浪费在彼此内耗上面,由此可见总公司的决心,也因此,石总工倍感肩头担子的沉重。

    自从李厂长在见面会发言后,再也没有在厂里的公开场合露过面,每天,人们见的最多的人,还是石总工忙碌的身影。

    第一天发言斩钉截铁的态度引起很多人心里的震动,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化了下去。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紧弛松静的平衡,是领导艺术。

    ……

    “妈,您认识我们厂的石总工?”

    吃过晚饭,宁鉴良去了书房,二姐上中班还没回来,客厅里只剩下宁向东娘俩,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八卦之火,忍不住问道。

    “哪个石总工?”正在看电视的霍敏芝猛地转过头。

    反应好强烈……

    “石宗勤,前几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聊了很久。”宁向东轻描淡写的说道。

    “石……石宗勤?!”老妈几乎要站起来:“他跟你聊什么了?”

    好强大的气场!宁向东偷偷看了一眼房门,测算了百米加速窜出去几秒能到门口,才说道:“他说年轻的时候跟你一起去过内蒙古包头……”

    先抛出一个小话题探探虚实,霍敏芝眼睛里已经现出张煌的神色:“还……还说什么了?”

    果然是老革命啊,宁向东心里点赞,再次确认了从自己这里到门口的路径。

    怎么还有把椅子挡在逃生通道?宁向东不动声色的用脚把椅子拨到一旁。

    “还说,晚上跟你一起吹口琴,唱歌跳舞……”

    霍敏芝腾的站起,只一闪就到了宁向东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低声说道:“等会再说!跟我到厨房去!”说完小心的看了眼宁教授的书房。

    宁鉴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在研究象棋谱,不时伸出手指在空中虚划,看样子推演已经到了关键之处,胜败在此一举。

    “还说什么了?”进了厨房,霍敏芝死死盯着宁向东,紧张的问。

    “没了……”

    “没了?”

    “没了。”

    “就这些?”

    “对呀。”宁向东疑惑地问:“妈你紧张什么?”

    霍敏芝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我哪里紧张了。”

    “那你干嘛莫名其妙把我拽进厨房?”

    “哦,那什么,我是说你一个月就挣那么点钱,还给我跟你爸买衣服,两个月工资没了吧?”霍敏芝掩饰着拢了一下头发。

    “我去找老丁下棋了。”宁教授突然从书房走了出来:“咦?你们两个躲在这里搞什么?”

    看到老伴和儿子在厨房鬼鬼祟祟,老宁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爸。”

    宁教授狐疑的看看老伴,霍敏芝连忙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宋鉴良摇摇头,转身离开,去丁启章家下棋去了。

    这俩老头水平差不多,能玩到一块儿,下了整整一夏天还不过瘾,天气冷了干脆转战到家里继续。

    宁向东和老妈回到客厅坐下。

    把电视机调到静音,霍敏芝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他老婆我也认识,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我还吃过喜糖的……”

    “石宗勤喜欢文艺,一天到晚就知道拿个口琴吹呀吹,他老婆就是这么被他追到的,不过他老婆成分也不好。”

    “为什么是‘也’?”宁向东奇怪的问道:“我知道你也成分不好……”

    看着儿子征询的眼睛,霍敏芝心里忽然有点乱。

    老头子出门了,眼下危机尽去,心里埋藏的暴脾气又开始蠢蠢欲动,于是冲儿子瞪一眼:“问那么多干什么?有机会我再好好跟你说!”

    “现在不就是机会吗?妈,我爸刚走,一时半会肯定不回来,看那架势,刚研究出个新招来。”

    “我现在没心情!”霍敏芝不耐烦地挥挥手:“等再有时间吧,妈跟你好好说说。”

    “那我再问一句,行不行?”宁向东小心的说道。

    “问!”霍敏芝的小宇宙快要爆发了。

    “我爸是不是我亲爸?”

    “滚!”

    宁向东顺着逃生路线滚出家门,堪堪躲过小宇宙爆发的灾难现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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茁壮的草根介绍: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锋芒毕露。
草根宁向东,逆天改命二十年。
茁壮的草根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茁壮的草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茁壮的草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