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架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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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劲风起于青萍末》结束之际,这本书要上架了。
首先感谢阅文集团、起点文学各位编辑的厚爱,提供这么好的平台,能够让我记录这样一段故事。
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我的祖国开启了一段波澜壮阔的伟大时代,短短三十年,所取得的辉煌成就令世界瞩目,身处其中,有些事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有些事是听前辈讲述的,所有这些,给了我想要写下来的愿望。
我相信每一个人都一样,都有自己渴望的理想,哪怕你甘于平淡,而平淡也是一种理想,正如书中的每一个小人物,他们的喜怒哀乐,也和我们自己身边的亲人朋友一样,希望得到你的喜欢、批评,责备和关爱。
上架后保证每天最少一更新,间或会有多更乃至爆更,更新时间基本在晚上,本书前情铺垫基本结束,第二卷情节开始展开,新书需要您的大力支持,请投下宝贵的一票,谢谢!
最后,真诚感谢亲爱的老友,因为你们的喜爱,才给了我不断写下去的动力,感谢你们一路走来的帮助和支持。
对我来说,你们才是最重要的!
第一章 光荣退伍
起床号吹响的时候,宁向东吓得一屁股坐起来,待看清楚尖刀班里的状况时,才长出一口气,重新躺倒在床上。
老兵们早已离队久矣,整个机炮连只剩了他一个人。
口渴的要命,闭着眼伸手在桌子上摸水杯,却摸到了一个酒瓶。
昨晚一场宿醉,喝的太多了,这会儿感觉头疼的要命。
本想再躺一会缓解身体的不适,结果却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还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又回到三年前,音乐老师叫自己去办公室的时候。
“就是这个孩子,洞箫吹的很不错,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音乐老师指着他,对几个穿军装的人说。
几名军人就让宁向东现场吹一段。
他想了想,就春江花月夜还算拿手,于是吹了开头的一段。
军人们频频点头,看样子很满意。
宁向东暗暗汗了一个,其实就会头一段,再往下能吹,技巧就很烂了,只能把曲子顺下去,却没了韵味。
当知道自己的孩子被部队看上时,宁家父母一时不知所措。
宁父当了一辈子老师,这时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部队征兵,是公民的义务,他不会拒绝,可文艺连是什么兵种,是战士还是军官?以后一直吃军粮?还是干几年就退役?退役了怎么办?分配工作还是继续上学?
宁母才不管那么多,一想儿子要远离家乡去当兵,当时泪就下来了,坚决不同意。
自己妻子在部队同志面前哭哭啼啼,大学教授宁鉴良犯了尴尬症,很严肃地对妻子说:“霍敏芝同志,保家卫国也是老百姓的义务!部队看上咱们的孩子,这是宁家的光荣,再说,七师又没有多远,从并原到南榆,也就二百多公里,想孩子了随时去看不就得了。”
部队同志听到宁教授嘴里开始跑火车,连忙接过话头,先是高度赞扬了宁父的觉悟,同时提醒宁家,到了部队要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是想看孩子就能看的。
文艺连的人给宁母解释了连队日常的正课内容,上午学习文化课,下午才进行专业训练。
就这样,办妥了武装部的交接手续,一个星期后,宁向东到七师师部的文艺连正式报到。
宁向东当时才十五岁,青春期还没开始,身高才一米五五,结果一到连里,军装没有合适的,六号服穿在身上也像穿着袍子。
管后勤的副连长看了一个劲摇头,向装备库调拨也没有比六号还小的,幸好女兵班副班长季君珍学过裁剪,一口气把冬夏两套常服全改了,宁向东才算有了军装,只是军帽一点办法也没有,戴在头上来回晃荡,只能先凑合着,好在文艺连戴军帽的场合不多。
只是有一次师参谋长在作训室的窗户前,无意中看到去开水房的宁向东,不禁很奇怪,问身边的作训参谋:“那个小孩子,戴的是草帽吗?”
我军的文艺部队在战时,为了活跃部队气氛,鼓舞指战员士气曾经起到过不可或缺的作用,所以始终保留了这个编制。
一直到七十年代末期,军委开始着手部队改革,撤销了文工团的编制,宁向东所在的七师,才将团编压缩成了一个连。
师参谋长听说宁向东是文艺特招兵后,冷冷地哼了一声:“招个娃娃进来,简直乱弹琴,我看这个文艺连留着一点意义也没有!”
第二年春训开始前,文艺连正式解散,男兵一律下到班排接受集训,女兵全部分配到通信站,每天练习爬电线杆。
当一九九零年的阳光,透过窗户前的树影,斑驳地落在宁向东脸上时,他终于醒了过来。
昨晚,自己的老班长邓建发也正式退伍了。
老班长是服役七年的老兵,退伍命令下来后,团政委周绍智专门找他谈了话。
邓建发的老家在河南一个挺艰苦的村子里,从入伍那天起,就打算留在部队不回去了,谁知道,一场兵当下来七年,考了四次军校也没考上,想转个志愿兵,也一直没有机会,最后只好服从命令,光荣退伍。
昨夜,宁向东从军人服务社买了一瓶酒和袋装花生豆等几样小菜,俩人喝了顿硬酒。
邓建发倒了一晚上苦水:“你知道吗向东,我走的时候,全村人对我高看一眼,就等着我穿上四个兜干部服回去……”
“我比不了你啊,你们城里兵回去就有工作,还都是正式工,可我呢……”
“虽说你是文艺连解散后分到班排里的,没经过新兵连集训,除了队列训练,器械、战术、射击样样不行……”
宁向东尴尬地笑了笑,拿起烟递给老班一支,自己拿一支。
“可你娃脑子聪明啊,就凭着单个军人队列动作考核,就拿了师嘉奖……”
宁向东划着一根火柴,给邓建发和自己点上烟。
烟是阿诗玛,算是名烟了,一云,二塔,三中华,最不好抽阿诗玛,可就算在名烟里排最后的阿诗玛,一盒的价钱也是宁向东一个月的津贴费,平时只敢抽两毛钱的登月,这是发了退伍补助,才敢奢侈一回。
半夜十一点四十分,宁向东送邓建发去火车站,买的是硬座车。
老班不但舍不得买卧铺,而且所有的行李也坚持不托运,要自己扛回去。
宁向东只好买了站台票,一直送到了车上,邓建发很是心疼,说就进个站,还要五毛钱,太贵了。
上车后老班酒劲上来,醉得在硬座上坐不住,宁向东就偷偷找乘务员补签了一张卧铺票。
送走老班回到营房,已经下半夜,他连桌子也懒得收拾,直接躺到床上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宿醉引起的头疼稍微缓解了一点,宁向东才起了床。
把一片狼藉的桌子收拾好以后,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就随手找了一张旧报纸去厕所。
教导团一共四个营,贴着东西两座墙根,分列了四个厕所,一个厕所的长度从头走到尾大概也得有一站地那么远,往常早晨的时候,人喊马嘶地都往厕所跑,去晚了连坑也没有,现如今走在里面,过堂风呼呼刮过,竟然也能听到自己腾腾的脚步声。
蹲着坑,看着废报纸,有一个标题写着:“军区领导下基层,视察后勤工作”,宁向东这才想起,现在已经中午了,而自己早晨饭还没吃,又发现自己在茅房里想着吃饭,不禁感觉又古怪又好笑。
随后心想,当了三年兵,就回过一次家,光写信了,性情也改变了,想到信,忽然想到,临复员的时候给宋小青写信说了情况,可现在人都走完了,也没看到她来信。
三年了一直没见过面,最后这一年,信也少了,只知道宋小青今年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想到这里,宁向东的心飘了起来。
第二章 归途邂逅
收拾好背包,宁向东向营门走去,上衣兜里放着十六张大团结和一些零钞,一共二百块钱的退伍安置费,昨天送邓建发喝了顿小酒,竟然花了三十多块,几乎干掉了一个月的津贴。
刚参军时,一个月津贴费是十二元,一九八八年部队施行授衔制,军装也取消了三点红,帽徽改成麦穗环绕八一军徽,缀红五星的领章也改成了领花,宁向东授士兵衔任中士,津贴费涨到了二十三,第二年升为上士,津贴费三十八元,而昨晚买了一盒阿诗玛烟七块钱,一瓶高粱白两块五,再随便买点小菜,一共花了三十多,地方物价真是太高了。
教导团驻地距离南榆县城徒步要一个多小时,附近只有一个叫大王庄的村子,县城开往北山的公交车只在每天早晚对向发出一次,其他时间村里人想进趟城只能自己想办法。
前几天,部队有专车送退伍老兵到火车站,宁向东的家离部队很近,用不着坐火车,而汽车连的司机不愿意开着大轿子车专门再跑一趟汽车站,宁向东本人也无所谓,大不了走着去,五公里负重也跑过,这点强度不算什么。
而事实上在公路边走了没有多久,就遇到村里进城的拖拉机,老乡看到背着背包、提着行李的退伍兵,便大声招呼上了拖拉机。
拖拉机后斗里坐着三四个人,一打听是去师专拉食堂泔水的。
“难怪臭烘烘的。”宁向东暗自想到。
拖拉机一路哒哒轰鸣,跑的挺快,宁向东大声问车上的人:“不是有送饲料的吗?干嘛还要去拉泔水?”
车上的人也同样大声喊着答道:“饲料多贵呀,泔水不要钱,师专还倒给钱,还得好好谢谢咱们,一举两得!”
宁向东看着大王庄几个老乡眉飞色舞的表情,也跟着大笑几声,这样高声聊了几句后,实在太累,因为声音稍微低一点就被拖拉机的轰鸣声和风声盖住,几人很快没了聊天的兴趣,便看着路两边飞快掠过的行道树发呆。
拖拉机开到师专门口停下,宁向东跳下车,跟老乡道别,立刻被路边等客接活的三蹦子盯上,考虑到师专到汽车站还有五六里路,宁向东忽然失去了步行过去的想法,一番讨价还价,五块钱成交,宁向东咬咬牙,心里暗骂:“真黑!老子坐回并原也才五块钱!
终于来到了汽车站,三蹦子很给力,直接开到一辆公交车旁边,车门口的售票大姐正在豪迈地吆喝:“省城!省城!还有一分钟!”
三蹦子就笑起来,冲大姐喊道:“老子一个钟头前送客人来,你就喊一分钟,到现在还没走。”
大姐一瞪眼:“你个球货废话咋这么多?小心把你赌钱的事告诉你老婆!”
三蹦子立刻怒了,张口就骂:“闭上你脑袋上那个坑!一张碎嘴!”
大姐从车门边拽出一把扫帚就打,三蹦子忙掉转车头跑,大姐指着背影骂道:“老娘晚上就去找你老婆,把你球货关在门外!”
三蹦子跑出好远,扭头回了一句:“老子怕你个球!晚上回去我老婆照样做好吃喝,看死你个没老汉儿的!”
大姐蹦起来喊道:“老娘的老汉儿在煤矿开车拉煤挣大钱,比你个球货强百倍!”
售票员大姐堵在门口骂架,宁向东上不去,就站在车边笑个不停,大姐一扭脸看见了,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道:“省城五块!先交钱!”
又等了大概半个小时,陆陆续续上来一些人,看看车厢渐渐满了,这辆破旧的公交车才吭哧一声,颤颤巍巍发动了。
还没走多远,又嘎吱一声停了下来,售票员大姐哗啦一把拉开车窗,半个身子探出去,冲着后面大喊:“省城!省城!”
好像是得到了什么答复,大姐缩回身对司机喊了声:“靠边!”
车门一开,跑上来一个大约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儿。
刚上来的姑娘扎着马尾辫,大概因为追赶车子,跑上来后有点气喘,胸部就略有急促地起伏,白皙漂亮的脸蛋儿也红扑扑的。
九十年代初的客运公交车,刚刚开始承包给个人,为了多拉快跑,司乘人员对乘客的要求并不高,车里的人有磕瓜子的,有吃水果的,还有很多抽烟的,搞得整个车厢乌烟瘴气。
姑娘匆匆扫视着车内,打算找一个合适的座位。
“何萍?是你吗?”
身边的独座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声,随后一个人站了起来。
姑娘一愣,仔细看去,原来是市团委的任秋林。
“这么巧?你是去市里吗?”任秋林一脸喜悦地说道。
“任科长?”姑娘诧异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您是去县团委办事吗?怎么没见到你?”语气并没有太多的惊喜,客气中隐隐保持着距离。
“哦,我是去县委办事,我现在已经调到并原市委了,”任秋林挑了挑眉毛,笑道:“临走时县委非要派车送我回去,被我坚决拒绝了,我们这些市里的干部就应该经常坐坐公交车,体验一下普通人的生活。”
说着话,任秋林并没有一直看何萍,反而用眼睛的余光不停斜窥着车厢其他人的表情,当看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以后,流露出得意的微笑。
听到任秋林说县委派车,刻意提高声调的时候,何萍眉头微微皱了皱,并未迎合他的话,只是淡淡地说道:“还是任科长觉悟高,您坐,我到后面坐了。”
“哎,何萍……”任秋林看何萍向后走去,连忙跟了上去。
何萍向车厢后面看了看,最后一排还有座位,但是有两个抽烟的乘客把那里熏的烟雾缭绕,犹豫了一下,她收回视线,又看到宁向东旁边还有一个空座,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何萍坐下来,宁向东才看到,随意地瞥了一眼,却发现这姑娘侧面的样子跟君珍姐有点相似,想到季君珍,就不由得又想起了文艺连。
听说在文艺连解散后君珍姐调到广州军区文工团了,那边好像还保留着这个建制,只是改成了文职,而且据说还可以接商演……
正在想着,忽然耳边听到有人不客气地说道:“嘿!你!看什么看?到后面坐着去。”
抬头一看,正是任秋林。
任秋林看着何萍坐在了一个穿军装却没有领章的青年身边,一时无计可施,随后发现这个青年一直盯着何萍发呆,心里腾的出了一股火,话语间没了客气。
宁向东莫名其妙,看着气冲冲的任秋林,奇怪地问道:“我为什么要去后面坐?”
“我们两个是一起的,你就自己一个人,让让不行吗?”任秋林没好气地说道。
看着任秋林的表现,何萍心里一阵厌恶,她故意拉了一下宁向东的胳膊,轻声说道:“我也只是认识他而已。”
尽管声音很低,任秋林还是听到了,忍不住气急败坏道:“何萍,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没什么意思。”何萍拢了拢头发,淡淡地说道。
任秋林张开口,正要说什么,忽然前面的售票大姐喝了一声:“那个谁?客车里不允许站立,要么赶紧回你座位去,要么现在就下车!”
任秋林抬头一看,车上那个五大三粗的售票员正指着自己,而所有乘客全都看着他,眼里隐隐带着鄙夷的神情。
看到大家的样子,他一阵尴尬,自己刚刚从团委调到市委,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南榆县大院的一枝花何萍,还没来得及好好卖弄一番,就吃了瘪,心里别提多拧巴了。
“好,好!”
他伸手指指宁向东,又指了指何萍,连说两个好字,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对不起。”何萍轻声对宁向东说道。
“又不是你的错。”宁向东乐了,他完全没有把刚才的不愉快放在心上,此刻反而有点犯困,车子在通往并原的省道上一路颠簸着,鼻子里不时传来何萍身上的淡淡幽香,他困得眼睛渐渐睁不开了。
“都别睡觉啊,前边快到南寨了,有小偷上车!”坐在前门的售票大姐忽然喊道。
“大姐喊什么呢?又跟谁吵架了?”
宁向东迷迷糊糊地想着,身子一歪,在这辆破旧的中巴车上,他彻底睡着了。
第三章 车匪路霸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在并原市周边,曾经出现过专门偷盗沿线公交车的违法犯罪现象,有一度时期很猖獗,甚至发展到半公开明抢的状态,不过很快在公安部门的强势打击下,犯罪分子纷纷归案,社会治安重新回到宁静平和的环境当中。
公交车在南寨村口缓缓停下,上来了三个年轻人。
这三人的打扮高度统一,上身穿着天蓝色衬衣,下身统一是一条部队的军裤,这是当时社会上的时髦装扮,老百姓把这种裤子叫“甩裆裤”,因为部队的军裤为了训练行动方便,把裤裆部分都做的很肥大。
脚上也是清一色的黑色条绒布鞋,红色塑料鞋底,这也是当时社会上小混混的标配,天气再冷点,还要戴一顶部队早期配发的那种解放帽。
那个时代穿着这样一身打扮,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向所有人宣布,老子是混社会的,别惹我!
车子很快驶上了大路开始加速,三个人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反而开始扫视整个车厢的情况,当看到大多数人早已在汽车的颠簸中沉睡时,暗自对视了一眼。
这段时间,南寨所有的小混混都知道这条线上好搞钱,“要想富,上公路”,“踩四轮儿,捞偏门儿”是并南线上小玩闹们的共识,此刻上车的这三个人,正是盯上了这辆“四轮儿”。
一直坐在车门旁售票员大姐早已看到这三个人,她动了动嘴唇,正在犹豫想说点什么,却从车厢后视镜里看到司机严厉制止的目光,只好恨恨地站起来,离开车门旁的座位,走到副驾驶位置坐了下来,这样,整个车厢都在司乘人员的身后了。
二人心里早已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他们两个在这条路上奔小康,谁都有一家老小拖着,天天在这条路上跑,不管南寨上来的是谁,也得罪不起,一旦惹了这帮混混,就没法再在这条路上跑车了,除非换到其他线上去。
与此同时,酣睡的宁向东正在做着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他家在并原冶金学院家属院,宋小青在并原钢铁公司机关宿舍楼,只是隔着一条马路。
五十年代初期,并钢是一座集炼钢、轧钢、锻钢为一体的大型钢铁厂,企业为发展需要成立了一个培训部,专门培养适用性人才,由于配备师资的规格很高,一经成立就被冶金部看上了,于是把培训部从企业里分离出来,在政府主导下,进一步提升规格成立了冶金学院,从此变成部属重点院校。
这样一来,学校和钢铁公司变成了两个不相干的单位,宁向东的父亲留在学校任教,他出生后就成了院校子弟,而宋小青的父母都是公司机关的技术人员,她便成了企业里的孩子。
两人从上小学开始,就天天一起结伴去学校,到中学后又分在了一个班,中考即将来临的时候,两人更是结成了学习小组,每天形影不离。
当宁向东参军的事情定下来后,宋小青非常生气,气冲冲地找到他家里,质问道:“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起上十五中的!你这算什么事!”宁母恰好在家,看着宋小青生气的小脸儿,就笑个不停。
宁向东就怕宋小青生气,她一生气就使劲拧他。
先把胳膊保护好,宁向东才开口道:“都怪那个音乐老师,要不是她,部队的人哪知道我是谁。”
“对了,也怪你们宋家!”宁向东忽然想起来,刚上初中时宋爸爸出主意说让两个孩子学点特长,听说以后升学考试可以加分,结果宁向东就学了民乐,宋小青学了舞蹈。
宋小青一听宁向东埋怨到自己家头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过去就要拧他的胳膊,宁向东怕疼,一着急抓住了宋小青的手。
自己的手忽然被男生握住,宋小青是一点防备也没有,不禁羞得面红耳赤,用力往回抽,却抽不出来,羞愤之下只好大声喊道:“你……你干什么!”
这一声喊真是无比清晰,仿佛就在耳边,宁向东大吃了一惊,猛然睁开眼,醒了过来。
此刻车厢里鸦雀无声,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惶恐的表情。
坐在身边的何萍早已站起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说道:“你干什么?放开他!”
宁向东向前一看,只见三个小青年围在任秋林身边,其中一个人用手抓着他的衣领,任秋林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色厉内荏地嚷着:“你们……你们是小偷!”
何萍已经冲了过去,她一把推开抢包的人,挡在任秋林身前,极为严厉地说道:“你们知道不知道在做什么?这已经不仅仅是盗窃那么简单了,你们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抢劫!”
听到抢劫两个字,其中两个明显心虚了一下,都看着留小胡子的人。
这次“踩四轮儿”,小胡子的确是主谋,当他看到另两名同伴露出胆怯的样子时,不由大怒,指着两人骂道:“让一个娘们就把你俩吓住,还能干个球!什么抢劫还是盗窃,对老子都一样,老子就是求财来了!”
说完话伸出手,冲着何萍脸上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速度太快了,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何萍眼看着那手掌向自己扇过来,挟着的风甚至将几根发丝都带了起来。
她毕竟只是个姑娘,眼看这一巴掌已经无法躲开,不禁吓得两眼一闭。
然而事先预想的耳光却没有扇到何萍的脸上。
就在一瞬间,从小胡子身后探出一只手,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
小胡子扭头一看,背后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人,只是这个年轻人不但看上去比他还小几岁,而且此刻还睡眼惺忪的。
“你算不算男人,连女人也打?”说完这句话,年轻人还打了个哈欠。
小胡子一听这话气的想笑,土不土啊,英雄救美能不能换句别的?他手腕一翻,挣脱了宁向东的钳制。
宁向东大梦刚醒,梦里被宋小青怒斥的火气还没消,这会儿正浑身上下憋着起床气,居然还遇到了打劫,他吃惊地嘴巴差点没掉到地上,随后又看见这几个家伙太不讲究,要对女生动手,忍不住出手拦了下来。
小胡子因为业务不精,偷任秋林的包被他发现了,本来已经恼羞成怒,又被何萍冲过来一搅合,心里就着了急,干他们这行的一般要速战速决,得手后迅速下车,纠缠的时间越久越不利,万一车上的乘客反应过来,群起而攻之,他们三人可就危险了。
“哪来的小蛋籽?看我今天弄死你!”
想到自己身处险境,小胡子心里发了狠,猛然从腰间拔出一把磨尖了的螺丝刀,向宁向东肩头刺了过去。
由于宁向东站在小胡子的背后,他并没有看到那家伙手里的螺丝刀,但从周围乘客的惊呼声中,意识到了危险,迅速将身子往侧面一闪,然而两人距离过近,他还是没有完全避开,肩膀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就渗了出来。
小胡子一脸狰狞,那两个同伙可有点吓着了,前几天三人商量的时候,都觉得踩四轮这事稳妥,动作小一点,上车得手后,立刻下车走人,又在自己熟悉的路上,乘客也大都是外地的,吃点亏破财免灾,屁都不会放一个,谁曾想事到临头非但不是轻松加愉快,而且还见了红,事态发展越来越严重了啊。
闹了这么大动静,司机早已把车停靠路边,并打开了门,他抱定的宗旨是不管怎样,别把车砸了,这三个混混赶紧下车离开就好。
果然,另外两人一看要出大事,立刻转身下车,穿过公路迅速窜进庄稼地的深处。
小胡子一看两名同伙逃走,感到大事不妙,手持凶器猛然轮了几圈,把宁向东逼退几步,随后一纵身扑到车门旁,就想夺路而逃。
宁向东哪肯让他跑掉,迅速向前冲去,同时身体一跃而起,一只脚就重重地踹在小胡子后背上,小胡子哎呀一声顺着车门飞了出去,一头栽倒在路边。
宁向东跳下车,用膝部将小胡子身体压在地上,同时将他双臂向后一拧,冲着躲在车窗前偷看的任秋林喊道:“下来!找根绳子把他捆起来,送派出所!”
“要不……算了……”
宁向东闻言猛然抬头,只见任秋林吓得往回缩了缩,嗫嚅着说道:“反正,也没丢钱……”
何萍在旁边听的真真切切,生气地说道:“你是没丢钱,可人家呢?肩膀都被扎出血了!”
任秋林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看着何萍生气发怒的样子,终究没敢说话。
这时,售票员大姐拿了一个急救包过来。
说是急救包,其实就是跑长途的司乘人员自己准备的小包,里面放着消毒棉、绷带、酒精等等,还有一些常规药品,常年在路上跑,以防不时之需。
何萍也连忙过来,跟大姐一起给宁向东处理伤口。
宁向东听到任秋林说算了时,就已经放开了小胡子,而何萍和售票员大姐正忙着给他处理伤口,谁也没有留意这个家伙。
小胡子趁几人不备,猛然从地上爬起来,一头窜进公路边的庄稼地,向远处飞奔而逃。
何萍发现后急追几步,哪里还来得及,转回身看到宁向东正平静地看着她,才明白他早就看到小胡子的动作。
一时间何萍心里又是愧疚又是生气,涨红了脸庞说道:“我跟那个姓任的不一样,”说完后感觉越解释越乱,不解释又觉得太丢人,强忍着难堪继续道:“对不起,我仅仅是认识他而已,我……”话没说完就被宁向东笑着打断了:
“又不是你的错。”
和刚上车时同样的回答,同样的笑容,何萍心里忽然有了异样的感觉,她从身边的包里找出笔记本,迅速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撕下来递给宁向东,说道:“我是南榆县团委的何萍,这是我家里的电话……”
萍水相逢留家里电话?宁向东疑惑的看向何萍,看到了一双晶莹温润的眼睛。
“一定给我打电话!”何萍盯着宁向东,一字一句地说道,说完想了想又道:“下车还是先去医院。”
第四章 花痴老妈
“妈,求你了,我在医院都一个星期了,让我回家吧!”
从长途公交车下来,宁向东连家门都没进,就在何萍的陪伴下来到并原市中心医院。
若是依着宁向东的意思,连医院都不想来,随便找一家小诊所消消毒包扎一下就行了,但是何萍坚决不同意,路边的小诊所哪里靠得住,不是祖传老中医,就是离休老军医,进去了还不把聋子治成了哑巴?
在何萍的坚持下,二人来到医院,哪想到一进去就走不了了。
经过一系列检查,医生严肃地告诉宁向东,伤口有点深,而且创面小,很容易引起破伤风菌在体内缺氧环境下繁殖,必须留院观察。
宁向东当时就有点蒙了,就这么点小伤,也值得住院?他苦笑着对何萍说:“这下聋子没治成哑巴,把豆腐卖成肉价钱了。”
何萍和宁向东从南榆一路到并原,期间发生了那么多状况,多少有些熟悉了,此时听到宁向东耍贫嘴,嗔了他一眼,说道:“少废话!真要是伤情严重就是一头猪的钱也得花!”说完,觉得哪里不对头,想了想醒悟过来,不禁笑的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医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大夫,看到何萍活泼开朗的样子,不由好感大增,说道:“姑娘,你说得很对,话糙理不糙,看上去你比你这个小男友年龄大点,那就得多管着他,安心住院,安心治疗。”
说完,在诊疗本上刷刷写了几行字递给何萍:“喏,这上面是一种特效进口药,专门针对破伤风的,我们医院没有,你要到马路对面那个药店去买才行,就拿我写的字去买,价钱上会有折扣的,”大夫慈祥地微笑着:“最好是用上,其实我真羡慕你们年轻人,为了喜欢的人什么事情都肯做……”
看着何萍发呆的样子,这次轮到宁向东大笑起来,只是不敢笑出声,甚至连表面上也不敢流露,只好把笑强忍在身体里,忍的浑身打颤,几乎出了内伤。
老大夫大吃一惊,肌肉痉挛也是破伤风的典型症状,看患者这么激烈的表现,病情很凶险啊。
办理好入院手续后天色已晚,何萍问宁向东要了家庭地址,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宁家。
没曾想家里只有宁母霍敏芝和二姐宁向红,正对着电视看得津津有味,父亲宁鉴良去公园下象棋去了,两个女人老的老,弱的弱,一时慌了手脚,霍敏芝连忙给在派出所值班的大儿子宁向阳打了电话。
民警宁向阳一听三弟出事,也慌了神,当即开了单位一辆挎斗摩托车匆匆赶回家。
一进家门就看见老妈和二妹正乱作一团地收拾随身物品,旁边还有一个白净漂亮的女生。
宁向阳愣了愣,一把抓住老妈的胳膊急吼吼得问:“三弟病的严重吗?怎么还得收拾东西?要在医院过夜吗?”
霍敏芝被晃得七荤八素,何萍忙在旁边轻声答道:“没那么严重,医生说要留院观察,所以暂时住下了。”
“那我妈为什么收拾东西?”宁向阳问道。
“阿姨听说宁向东住院了,就开始收拾东西,我说什么也不听了,”何萍摇了摇头:“大概是……关心则乱吧。”
“妈,要被你吓死!”宁向阳松开霍敏芝,看了看何萍,疑惑得问道:“妈,这位是……”
霍敏芝支支吾吾介绍了半天也说不清,只知道是三儿子的朋友,随后又简略说了宁向东的情况,这次说清楚了,听说三弟是打架被扎伤了肩膀,宁向阳才松了口气。
只是这个老三从小离开家,去了部队,这几年就回来过一次,现在刚离开部队就打架斗殴,还带个女的跑回来,得找机会好好盘问盘问他,宁向阳心里暗自揣测。
霍敏芝哪知道大儿子的心思,只是不断催促快走快走,宁向阳也看出时间紧迫,不便说什么,只好匆匆对何萍说了谢谢之类的客套话,拉着三人风驰电掣赶到了医院。
何萍在家里是独生女,没想到宁家居然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这让从小过惯了沉静生活的她很是羡慕,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古怪的念头,假如我也进了他们家是不是就更热闹了呢?
何萍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偷偷看了看坐在侉子边斗里的霍敏芝,不由脸上发热,心里慌的厉害。
“别废话!你要是不去逞这个能,也不用在医院里憋着!”霍敏芝板着脸训斥小儿子。
宁向东长叹一声:“唉,老妈呀,你也不管,他也不管,谁来保卫祖国,谁来保卫家……”说着用没有受伤的右臂轻轻一揽霍敏芝,继续唱着《说句心里话》:“谁保卫咱妈妈,谁来保卫她,谁来保卫她……”
“别胡闹!快好好坐着,大夫不让你随便乱动,怕扯到你那个肩。”宁母爱怜地把儿子手臂轻轻拉下来,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问道:“说起那个她,送你住院的何萍只是公交车上认识的?”
“是啊,凑巧坐了一趟车。”
“那姑娘不错,也不知道有男朋友没有?”宁母喃喃自语道,像是对宁向东说话,又像是对自己说:“年龄吧,跟你不合适,跟你哥倒是蛮合适,可惜是个县城丫头,你哥未必看得上……”
“妈,你又来了!”宁向东不耐烦地说道:“你要觉得好,那天晚上你怎么也不好好安排一下人家住宿吃饭啥的,结果人家走了很久你们都不知道。”
霍敏芝有点尴尬,又有点恼羞成怒,抬手作势要打宁向东:“废话!还不是慌着照顾你忘了吗?你那个没心没肺的爹,下象棋下的半夜才到家,回去了都不知道我跟你姐不在,第二天知道了也不问问,还又忙着去授课,就没个让我省心的!”说完余恨未消,一巴掌拍在儿子胳膊上,竟忘了宁向东负伤的位置,宁向东伤口受到牵扯,嗷的怪叫一声。
“干什么?干什么!”病房门打开,走进来一名白衣护士。
“哎……不好意思啊周护士,你的病人不听话,我没忍住打了他一下。”宁母连连认错。
周护士噗嗤一笑,说道:“不听话就是该打!打疼了才能加深印象。”说完又对宁向东说道:“躺下,输液。”
宁向东乖乖躺下,周护士麻利的挂瓶、扎针,交代一番后关门离去。
宁母看着周护士修长的背影,又开始嘟囔:“周婷这丫头也不错,年龄二十三岁,大儿子二十五岁,蛮般配的。”说着话连连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想法。
“老妈,你是不是花痴啊,看见个女的就要给我做大嫂,我哥那么困难吗?”宁向东实在受不了,痛苦地呻吟了起来。
一直到中午二姐宁向红来接班,宁母霍敏芝回去后,宁向东才算清静了下来。
没想到下午却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探视。
正躺在床上发着呆,病房的门打开了,人还没看着声音已经先传进来:“向东,好家伙,英雄啊,哈哈!”
宁向东一看,是个白胖子。
胖子把头凑到他肩上,上上下下仔细查看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道:“有道是宁挨一刀,不受一攮,你娃这是命悬一线啊,来,让哥给你号号脉。”
说完胖子一屁股坐在床边,抓起宁向东的手腕。
宁向东也不客气,对准胖子的大屁股轻踹一脚,笑骂道:“龚强,你刚才就像电线杆上的祖传老中医。”
龚强哈哈一笑道:“快点出院吧东子,卢天晓和梁海潮他们几个还等你聚聚呢,九月份可就要去大学报到了。”
“芦花鸡这小子都能上大学?”宁向东不禁感慨着,问龚强:“那你呢?报到了?”
龚强点点头:“加工车间,上班三个月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宋小军也在二厂。”
宋小军是宋小青的哥哥,没想到也在二厂,宁向东愣了愣,没接这个茬:“可以啊龚胖胖,塑料二厂全国闻名,能进去就是你的造化了。”
“老黄历喽,现在每天生产的东西都堆在库里,南方那些小厂子冲击的太厉害了。”
“呦呵,没看出来你还有点大局观嘛,这会儿有点厂长的意思了。”宁向东看着龚强的形象,要是再老十几岁,还真有点企业家的形象。
“不贫了东子,聊点有意思的吧。”
看到龚强欲言又止,宁向东明白他还有话要单独说,便对旁边陪视的宁向红道:“二姐,液体快输完了,你去护士站问问看还有什么要输的吗?”
“说吧,有什么事?”看着二姐关门出去后,宁向东问道。
“这可是大事……”。
“有多大?”宁向东看着龚强故弄玄虚。
“我有一场大富贵送你!”
第五章 拖鞋一块二
望着龚强手里的拖鞋,宁向东很是无语。
“这就是你送我的一场大富贵?”
龚强用力点点头:“一双鞋拿货价才一块二!”
一块二?
宁向东心里迅速算了一笔账,塑料二厂的产品现在虽然销路萎缩,但是在并原,乃至金阳省,人们还是很认可的,毕竟是本土品牌,影响力扎根在几代人心里。
这种白蓝底的泡沫拖鞋在解放路百货大楼的柜台价是七块钱,差价巨大啊。
“怎么会便宜这么多?”宁向东疑惑道。
龚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都是有点小毛病的,压在库里了。”
宁向东明白了,现在的人们已经不仅仅像过去那样,吃饱穿暖就可以了,随着物品资源的日益丰富,购买东西已经开始从美观大方的角度考虑了。
接过拖鞋仔细看了看,果然有点小毛病,鞋底扎了个小眼,边缘有部分毛刺没清理干净,款式也是过去简单的老款,一切都是从实用出发,确实不如南方流通过来的同类产品漂亮。
宁向东的大脑高速运算起来,并原市作为内陆省会,在过去的年代,这种实用性超强的拖鞋拥有强大的拥趸,大夏天里,一把蒲扇,一双拖拉板,是并原最标准的休闲打扮,而且因为鞋底柔软耐磨,上了年纪的人更喜欢,这些人就是强大的市场消化能力。
“还有多少?”主意拿定后,他问龚强。
作为宁向东的邻居,龚强太熟悉他这个表情了,不由得大喜过望:“要多少有多少!实不相瞒,这就是哥们的工资了。”
宁向东吃了一惊,二厂的困境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吗?
龚强明白他想什么,解释道:“主力车间还是能保证足额工资的,只是我们这些加工车间不行,过去有关系的都愿意来这里,又清闲又舒服,拿的钱还一样多,但是现在不行了,厂里按劳统筹,我们的劳就是把库存变现,赚提成当奖金,还能拿全额工资。”
宁向东仔细盘算了一番,自己手里还有一百多块钱,他准备再找老妈要几十凑够二百整,龚强能拿出一百,三百块钱起步应该够吧,都接近老爸一个月的工资了。
这就算经商了吧,在部队的时候听说过不少下海经商的事,报纸上天天写谁谁成了万元户,在过去这可是投机倒把呀,如今风向真是变了,搞活经济是发展的头等大事。
夜半定下千般计,天明依然卖豆腐,宁向东心里憋着大招,还得继续在医院里熬着,直到肩膀上的伤口都快长好了,才盼到慈祥老大夫批准出院的通知。
回到家打的第一个电话,就是跟合伙人龚强约好去厂库里把订好的拖鞋提出来。
宁向东家的电话是他入伍以后才装的,还是邮电局专门为他妈妈特批的福利,因为霍敏芝有个省级劳模的称号。
虽说是最终还是要花钱交初装费,但也是稀有家庭了,寻常人想装一部电话要去邮电局申请,尽管当时已经面向社会放开了电话资源,但是想顺利安装也得四处找关系疏通才行,一部家庭电话,在那个时代是身份的象征。
何萍留下的电话也是家里的,县城里的人家有一部电话,还是直拨的,这是什么家庭?
这个念头只在宁向东心里倏忽一闪,就抛到脑后,他挂断电话后飞奔下楼,跳上大哥扔在楼道里的破二八自行车直奔塑料二厂。
三百块钱,五箱拖鞋。
反复清点了几遍,一共二百五十双,这个数字让二人很是无语。
龚强累得汗如雨下,浑身的胖肉像吸饱水的海绵:“这也太他妈巧了,搞出个二百五,出师不利呀东子。”
宁向东也有点傻眼,他是个多少有点宿命论的人,总觉得有些人,有些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十元钱一张总共三十张大团结,可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一笔钱,买回来个二百五。
八月的下午,骄阳明晃晃地照着,二厂厂区连个成片树荫也没有,水泥路面晒得要冒烟,宁向东口干舌燥,看着面前龇牙咧嘴的大海绵,真想扑上去嘬两口。
此时已经快四点了,宁向东从挎包里拽出几根麻绳:“现在打包用自行车拉回去,差不多半个小时,我俩再一人带一箱出来,到绿柳巷去摆摊,大概就是六点左右,绿柳巷夜市刚好开始上人,还能找个好位置。”
“下午就开始?”龚强一听咧了嘴:“我还想回去吃个冰镇西瓜呢,我爸单位刚分了一麻袋沙地种。”
“龚强,收工的时候我请你去雪山吃冰激凌怎么样?”
“哎,走着您呐!”一听雪山冷饮厅,龚强脸上乐开了花,这家专门经营冷饮冰品的店在并原可是赫赫有名,市里五个大区各开一家分店,冰激凌做出了花样,胖人爱甜食,龚强七寸被捏,什么出师不利的阴影早扔到了爪哇国。
让他俩万万没想到的是,两箱拖鞋摆到绿柳巷两个多小时,卖了个精光,甚至一度还引起了围抢。
刚到夜市时,摆摊的还没几个人,两人占了个好地方,在天龙大厦门前的小广场。
小广场四周错落着一些长椅,大厦的人也把门前三包区域打扫得很干净,而两侧也分别是高楼,因为高楼效应,风从狭长的通道吹过来格外清爽,夏夜纳凉的人就喜欢聚集在这里。
龚强和宁向东的摊子很快引起了人们注意,一看是二厂的货,都很感兴趣,再一问价钱这么便宜,有人就动了心,偏偏宁向东一根筋,直言不讳地说这鞋都有点瑕疵,买鞋的人听了就开始在箱子里挑拣起来,尽量找毛病小到忽略不计的买,这样摊子前渐渐围起了人。
出来纳凉的都是闲人,看到小广场上有个人堆儿,就都好奇地凑过来,有些人本来并没打算买东西,可一看别人买了,就担心自己不买一双会不会很吃亏,结果羊群效应就出现了,头羊带头,群羊踊跃,两箱拖鞋很快卖光。
有几个没有抢到的大妈很是失望,宁向东和龚强马上拍着胸口保证说现在就回去拿货,很快就回来,还在老地方摆摊,大妈们这才放了他俩暂时离去。
两人看看时间,连忙赶回去把剩下三箱拖鞋全都拉到天龙大厦,刚摆好摊子,立刻涌出几个大妈,宁向东和龚强不禁叹为观止,真不愧是小脚游击队。
……
人群慢慢散开后天色已黑透,两人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小心翼翼把兜里的一大把钞票掏出来,凑着远处路灯散射过来的光,开始认真整理、清点。
结果让人震惊,一千二百五十元,刨去成本三百,两个多小时,净赚九百五十元。
宁向东的父亲和龚强的父亲是同事,一个月工资收入扣除房租水电,都是只有三百多元,而今晚,从六点到夜市,不到八点卖完货,一千多元入账,纯利润九百多,超过一个家庭一个月的收入还多。
两人惊得呆若木鸡,彼此对视了半晌,都看见对方眼睛里火星乱窜,胖子没控制住情绪,还放了一个屁,破坏了现场气氛。
“东子,咱不吃冰激凌了,先回家吧。”龚强激动地浑身肥肉乱颤,说话也叉了音。
第六章 你是我姐夫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宁向东就被床头柜上的电话分机吵醒了,迷迷糊糊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龚强沙哑的声音:“起床了东子,请你吃早饭,南马路老童家的麻叶老豆腐咋样?”
“不去!”睡眠被打搅,完全没有好心情。
“那水西关的烙饼羊杂汤?要不南肖墙的水粉糠窝窝?”
宁向东搂着电话,冲着听筒那边运了运气:“你是不是疯了,这才几点就起床?”
“实话告诉你吧,我一晚上就没睡,”龚强压着嗓子低声说,语气里透着兴奋:“哥们把魂斗罗干通关了!”
宁向东彻底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我可严肃告诉你龚强,富贵不压身,这才几个钱,你就火烧屁股飘起来了。”
“没没,就是多少有点小兴奋,再说凭劳动致富不违法吧!”
“是不违法,不过知道的人多了,就轮不到你致富了,”宁向东拿出教育低幼儿童的语气:“在中国,最不缺的就是勤劳的人。”
电话那头龚强出了一头汗,说的是啊,二厂的货给谁不是卖,凭什么让一个刚刚入厂不久的学徒工独占了:“这么一说咱还是见个面吧,边吃边聊。”
“那就去龙潭吃炝锅面吧,大早晨有汤有水舒服点。”
放下电话,一番洗漱,宁向东抓起外套就往外走,正好被刚起床的霍敏芝看到:“大早晨干什么去?也不吃饭了?”
“别管了妈,我出去吃。”宁向东说完带上门就走了。
霍敏芝呆了片刻,连忙回卧室对宁鉴良说道:“老头子,你说这个小三,从出了院就见天不着家,也不知道在外面干什么,还有送他去医院那个女的,几乎隔天就打电话来,也不知是什么关系……”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宁鉴良就被吵醒了,这时正拿着一本《弹性力学》晨读,此刻被老婆打断,便没好气地说:“什么关系?那姑娘落落大方,一看就是正经人家的孩子,你要不放心,自己问问你宝贝儿子不就行了?”
“我宝贝儿子?不是你宝贝儿子?他可是姓宁,没跟我姓霍,”霍敏芝气道:“你还是抓紧时间去安置办问问,什么时候分配,这每天在家里晃来晃去无所事事的,我看着不放心。”
吃早饭的时候,二女儿宁向红才起床,懒洋洋地坐在餐桌前,说道:“三弟一回来不是不着家就是大早晨吵得别人没法睡觉,我都没休息好,我这两天在厂里盯纺车,快累死了。”
霍敏芝一听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恶狠狠地对女儿说:“你赶紧跟你们厂那个叫赵宝库的断了听见没?找哪儿的不行,非找个你们厂的!”
“什么找啊找的,我们只是工友,关系好点罢了,”宁向红白了老妈一眼:“再说了我一个并纺的女工,你让我找啥样的?人家也得能看上我啊!”
“并纺怎么了?工资高,待遇好!”说着又对宁鉴良道:“小三的工作争取分配到并钢,市里就这俩单位数得着了。”
“得了吧妈,你没听人家都说‘好男不进并钢,好女不进并纺吗?’你把我逼到纺织厂不说,现在又坑老三。”
“说的什么屁话!”霍敏芝生气道:“跟什么人学什么,赶紧跟你那个好工友断交,我可不想被人戳脊梁骨!”
“妈,我说您去医院看看吧,你大概到更年期了,科学保养,争取平安过度哈。”
女儿话音刚落,宁鉴良一口热粥喷出来,笑得嗬嗬直喘,霍敏芝见状火冒三丈,冲着女儿伸手欲打,却被宁向红躲开了。
“我上班去了啊,时间要来不及了,”宁向红伸手抓起一个包子,走到门口又转头对霍敏芝说了一句:“亲爱的妈妈,别忘了抽空去医院看看啊,操心让人老,健康最重要。”
霍敏芝操起桌上的抹布扔过去,却扔在了门上,宁向红早就关门跑远了。
宁教授也站了起来:“我也得走了老太婆,早晨第一节课是我的,”看了看一桌子的残羹剩饭,拍了拍霍敏芝的肩膀,略带心疼地说:“等我也退休了,咱俩一块出去旅游去,到处看看,孩子们也大了,让他们自己安排生活,咱们不管了。”
“我真是后悔提前退休,还以为能早点享清福,没想到更累。”
霍敏芝在并钢设计院,曾经给上海宝钢的高炉设计过给排水通风设备,还获得过冶金部的大奖,那个时代没有绘图软件,画图全靠大图板和丁字尺,一笔一笔画出来,女人天生抽象概念比男人差,霍敏芝能取得这样的成就相当不容易,全靠自身的悟性和扎实的实践经验。
宁家的早晨在鸡飞狗跳中结束了,最小的儿子宁向东完全不知道,吃完早饭后已经准备回家了,胖子却意犹未尽,又提议去大光明澡堂泡池子。
宁向东倒是无所谓,反正待分配期间,时间一大把,龚强在路边找了个小卖部的公用电话给车间请了假,又买了一盒白嘴箭牌烟,这种外烟宁向东抽不习惯,一股臭胶皮味,龚强说他也不习惯,可现在人们要的就是这个范儿,说着把烟放在衬衫左上角的兜里,隔着薄薄的布料,箭牌烟就隐隐地在兜里显露着。
“看见了吧,什么叫档次,这就叫档次,低调中的奢华!”胖子眉飞色舞地说道。
大光明澡堂的池子有三个,温度分别是中高低,宁向东不敢去高温池,那里面坐着的都是上岁数的人,一泡就是个把钟头,从池子里爬上来的时候,一个个浑身通红好似油焖大虾。
二人都进了中温池,胖子往池边一靠,双眼微闭,半晌才长出了一口气:“这他妈才叫生活啊!”
不得不承认,龚强是个极为会享受的人。
不知道是脱离地方生活太久了,还是自己压根是个迟钝的人,宁向东面对这些物质带来的东西完全没有快感,相反,他非常享受获得这些东西的过程,尤其是为了理想结果而缜密计划的时刻,反而对最终不出预料的成功兴致缺缺。
泡完澡龚强又叫了一壶酽茶,二人在休息厅躺了俩小时,临近中午才离开。
胖子心满意足蹬着自行车去上班,宁向东散步回家,泡澡是个消耗体力的事,在古代中医学里,甚至把它归纳为治病的手段,再加上喝的那壶浓茶,这会儿已经很有点饥肠辘辘了。
一上午的享受,挥霍了三十块钱,面对地方生活高昂的物价,宁向东已经麻木了。
冶院家属区在一片绿荫掩映中,中午的日头有点毒辣,宁向东尽量贴着树荫走,转过一个街角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了二姐。
一个年龄相仿的男青年站在离宁向红很近的地方,一脸讨好的表情,正热烈地说着什么,二姐侧着身,过了许久才点点头,男青年大喜过望,飞速在二姐脸上亲了一下。
实在看不下去了,宁向东重重地咳嗽一声,慢慢走过去。
像两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两人迅疾弹跳起来,分开一个正常的距离。
“向东,怎么是你?”看清楚来人是三弟,宁向红心里又慌又羞,狠狠瞪了身边的男青年一眼。
男青年一听对方是宁向东,明显松了一口气:“是三弟啊,我赵宝库。”说着热情地伸出手来。
“唔,是姐夫啊。”宁向东慢吞吞地跟男青年握了手。
“瞎说什么啊!”宁向红又羞又气,挥拳就向三弟打去。
“早晚的事。”宁向东不躲不避,又追加了一句:“不过咱妈那一关过不去,还是没戏。”
赵宝库听宁向东如此说,悲喜交加,不住地抓耳挠腮,忽然以手扶额,想起来一件事,转身从身后的自行车后架上拿出来一个盒子:“三弟,本来是让你姐带给你的,现在正好碰上了,就当面给你得了。”
宁向东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只非常精致的不锈钢保温杯,杯子表面本色暗光处理,散发出金属特有的光泽,很有内敛的美。
第七章 姐夫是高人
花还是那些花,树还是那些树,满世界的迷离也未有不同,而宁向东和龚强却已经陷入了困境。
从第一天爆销一百双拖鞋,到第二天一箱不到,再到一个星期零零星星卖掉几双,这组冷酷的数据把胖子亢奋的情绪直接打回原形,宁向东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嘴角起了个大泡。
连本带利一千多元已经变成堆积如山的货箱,摆满了宁向东的房间,霍敏芝终于知道了儿子每天在干什么,虽然有点不务正业,还好不是原则性的问题。
只是被每天从房间里散发出来的橡胶味熏得头晕眼花,霍敏芝满肚子的抱怨如火焰般熊熊燃烧起来。
老大宁向阳住在单位,每周才回家一次,宁父对小儿子的做法是完全放任自流,然而老伴每天的抱怨和担忧,严重影响了他钻研象棋谱和看书的心境,几次想开口规劝,又怕被骂个狗血淋头,最后实在忍受不了,还是跟老伴好好谈了谈:“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愿意干什么就让他们去干,我们最应该做的就是保重自己,开阔心胸,相扶到老,不给孩子们增加负担和牵挂,不要干预太多,这个世界终究是他们的,伟人曾经教导我们,牢骚过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嘛。”
听了宁父满口语录,霍敏芝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这一晚宁向东和龚强二人照例出摊,照例无人问津,天龙大厦小广场上的夜晚,照例闲人如织,如同云烟里的繁华,可远观却遥不可及。
龚强嘴角叼着一支烟,是裤兜里的半盒登月,这种丢份的烟打死他也不会放在衬衫兜里。
宁向东无聊地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的缤纷画面,然后看到有个人慢慢向他们走来,蹲在摊位面前,冲他绽开一个欠揍的笑脸。
这人是赵宝库。
“收摊吧二位,再摆下去也是瞎耽误工夫,跟我走。”他说。
“知道毛病在哪吗?”坐在食品街的饭馆里,赵宝库点好菜,问道。
“不知道。”
“知道。”
赵宝库听见两个不一样的答案,愣了一下:“向东说知道什么原因,那你说说看。”
“专一。”
跟自己心里想说的完全不一样啊,我这个小舅子看来是个有挺想法的人,赵宝库大感兴趣:“什么意思,向东,再往深里说说。”
“也没什么,最初弄这事就是想玩玩,没想到后来就认真了,”宁向东叹了口气:“所以,认真你就输了……”
说话的时候宁向东正看着窗外来来去去的人流,不经意间,似乎看到宋小青和一个男的并肩走过,只是食品街人影幢幢,还没看清就一闪而没,收回目光,心里蓦的有点乱,是她吗?
赵宝库哪里知道宁向东的心思:“屁话!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两个字,做什么事,只要较起真来,就一定能做成!”
宁向东知道赵宝库除了上班,还开着一家文印店,店里复印机的主力机型是佳能,那个年代复印机还是很前卫的办公设备,价格昂贵,难以普及,在国家没有推行办公自动化以前,很多单位仍然在使用铅字打印机。
赵宝库的店里也有一个,操作起来很麻烦,一张蓝色的打印蜡纸要小心安装好,不能有折叠痕迹,不然油印的时候就会把折印留在纸上,然后再把铅字一个个敲上去,最后是平整地铺在油印机上,用滚筒沾着油墨均匀印刷,效率低下不说,重要文档还不易保存,因为时间长了油墨会发生晕染,最后就变成一团一团的墨迹。
赵宝库的文印店就开在学校附近,学生们已经开始舍得花钱复印重要的学习资料了。
复印一张明码标价两毛钱,量大还可以打折,赵宝库的要价良心,所以生意很火,有些离得稍微远点的人,也会拿着不太着急的材料专门过来复印,而店里只有一台老款的复印机,每次开机都得预热两分钟,客人们只好等着,有时候人多了就等的不胜其烦。
赵宝库就琢磨着想再添置一台复印机,当时国内最新引进的机型是稿台移动式,复印效率显著提高,最主要的是不用预热,以他的头脑,浪费那两分钟不单单是电费,时间也是金钱,蒙受的是双重损失。
宁向红得知后担心新款机器太贵,就不赞成赵宝库买,没想到他偷偷买了以后才告诉自己。
宁向红很生气,在她看来这种先斩后奏的事情很严重,现在没结婚赵宝库就敢这样,谁知道婚后他胆子会不会更大,到时候控制不住他,宁向红就在马路边闹了别扭,结果就被宁向东撞到了。
事实上买了新机器后工作效率提高了不止一点点,赵宝库对于效率的理解就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所以当听说宁向东他们一天天白白浪费时间,自己就先心疼的要命,怎么说将来也是一家人,这个忙他说什么也得帮。
听了赵宝库的话,龚强也打起精神来:“怎么个认真法,姐夫教教我们呗。”
“摆地摊没错,灵活机动,而且成本低,人员流动快,但是你们这样不行,刚来的时候新鲜,买卖是好点,可时间一长谁还来?你看看这地方,来来回回就是附近的居民,而且你们卖的是拖鞋,人家买回去不得穿个几年再换?流通性和变现率太差,”赵宝库指着窗户外边:“食品街里倒是人多,而且从哪来的都有,但这里边也不让你们练摊啊,所以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想卖的好吗?就得换着花样来,永葆青春不褪色才成。”
宁向东和龚强一句也不敢打断,赵宝库这是在授业解惑了。
“想打开销路,不能天天这么傻等着,没错,你们干的是等客上门的买卖,但是不能循着等客上门的想法来,”赵宝库用手点点自己的头:“脑子是个好东西,要用,不用就是个饭桶。”
一席话醍醐灌顶,两位小兄弟连连点头,这大几岁就是不一样,说的话里满满的都是干货。
宁向东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我这姐夫是个高人啊,不抽烟,不喝酒,有头脑,讲礼貌,简直就是现在说的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新青年啊!
我姐可真有福气。
第八章 全民总动员
钟楼街上的红星电影院正在进行内部装修改造,要建一个小型的三维立体播放厅,据说是专门派人从深圳那边学习取经后定下来的方案。
市民们口口相传,很神秘地说:“银幕上面演什么,连椅子都知道,比如爆炸了或者地震了,椅子也跟着抖,这还不算什么,要是上面演下雨,你坐着也得被淋一头。”
“那看电影不得带把伞?”
“嗯呐……”
“不用带伞,进去的时候一人发一把,下雨你就撑开,电影看完了,伞也给你了。”
“还有这好事?”
公园里,几个老头窃窃私语着。
宁鉴良盯着棋盘,完全不为所动,对面的棋友老丁则一脸轻松,端起茶缸滋溜滋溜地喝着:“再摆一盘吧老伙计,你那已经是死局了。”
宁鉴良抬头看着丁启章得意的样子,胸有成竹地一笑:“先别高兴的太早老丁,老朽还有秒棋。”说完拿起被困住的老将,直接落到老丁的帅上。
“这……这是什么下法?”老丁瞪圆了眼睛。
“当然是我创造的下法。”
宁鉴良扶扶眼镜,笑眯眯地说着,扭头对不远处的宁向东问道:“看明白了?”
晚上在食品街吃完饭,宁向东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赵宝库的话,隐隐约约抓住点什么,可用心一想,似乎又什么也没有。
脑子是个好东西,怎么用才不是饭桶?
左右想不出来,看看已经走到了龙潭公园,西北边的欧韵角是老爸的根据地,宁向东便下意识往这里走。
果然,很远就看到老爸跟丁启章在切磋棋艺。
附近三三两两还有些人,天南海北地聊着天。
宁向东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很快,关于城市建设和发展的话题引起了他的注意。
九十年代的并原就像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各项工程全面开花,身边不断出现的新事物在无形中影响着每一个人,大家见面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变化太大了,说话的语气就像是自己家里取得的成就一样,流露着淡淡的自豪和欣喜。
人们面对每天发生的新变化不断地观察、总结,形成自己独特的见解,然后在身边的圈子里互相探讨交流,又碰撞出新的思索重新酝酿成新的话题。
宁向东感到,脑海中那一点飘忽不定的东西似乎更加清晰了。
当听到红星电影院改造成最新式播放厅的消息时,他脑子里如一团气泡般的东西悄然破裂了。
求变。
一直忽隐忽现的点,原来就是这两个字。
“看明白了?”
当老爸对他问出这句话时,仿佛一只手掀开朦胧的纱幔,许多的光照亮了许多的暗。
求变这个词犹如迅速分裂的细胞,不断进化,充斥了整个脑海。
他走过去,把手放到棋盘上轻轻一拂,三十二枚棋子纷乱掉落。
做了一辈子政府工作,丁启章有一套独特的观察力,面前这个小伙子让他眼前一亮:“突破桎梏?”
宁向东点点头:“下自成蹊。”
老丁哈哈大笑,指着宁鉴良,说道:“你这个老夫子,有什么事不直接说,偏跟我打哑谜!”
“难言啊老伙计,我们一同经历的岁月,我们都懂的。”宁教授略带着歉意。
丁启章自然明白宁鉴良的意思,随即饶有兴味地看着宁向东,感慨道:“不服老不行喽,后生可畏啊。”
看明白老丁的态度,宁鉴良长吁一口气,心上的大石落了地,儿啊,你那堆拖鞋终于有着落了,我也能回家见你妈了。
这个星期天,由于装修而停业的鼓楼街红星电影院门前,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影院大门的台阶上摆放着两张桌子,桌子前挂着条幅,上面写着“塑料二厂便民小组”几个大字。
那个时代曾经涌现过很多学雷烽便民小组,通常都是理发、修理自行车、配钥匙等等,这个便民小组的桌子上却摆着几双拖鞋,透着无法理解的怪异。
人民群众都是好奇宝宝,很快就围满了人。
宁向东和龚强穿着工作服,两人胸前都别着一枚“塑料二厂”的厂徽。
看看人群聚集的差不多了,宁向东站在台阶高处,热情地说道:“朋友们,现在我有请绿柳巷街道办事处的魏主任给大家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小组的活动宗旨。”
站在桌子旁边的魏大妈吃了一惊,低声对宁向东说:“我是居委会的主任,不是街道办的主任。”
宁向东笑笑,把魏大妈往桌子前一推:“反正都是主任。”
从六七十年代一路走来的魏大妈已经到了即将退休的年龄,工作了一辈子,对付这点小场面还是不在话下:
“同志们!”
围观的人就笑,这个称呼现在用的人可不多了。
魏大妈很有风度地停顿了一下,待笑声稀落下去后,接着说道:“我是北固人,十几岁就来到并原,对这里的一切是有感情的,对绿柳巷的群众更有感情,一辈子很长,也很短,今天,在改革春风的吹拂下,我代表绿柳巷办事处,很高兴请到了我市大型国有企业,塑料二厂的厂……”
魏大妈说顺了口,差点把“领导”两字说出来,还好凭借丰富的工作经验及时停住了:“厂里的两位师傅,给我们带来了代表二厂最高水准,最先进生产技术的……”
看了看摆在桌上的拖鞋,魏大妈这次真有点傻眼了,拖鞋要啥先进技术,这可怎么往回圆?
索性一摆手,抛开说顺口的套话,举起拖鞋:“就是这个,说实话你们谁家没用过二厂的拖鞋?别小看了这一双简简单单的拖鞋,能做的这么结实的全国也找不出几家,我们家就有,穿了七八年到现在也没坏……”
宁向东和龚强在台阶下一咧嘴,敢情老太太也会满嘴跑火车啊。
“今天塑料二厂的师傅们带着产品走上街头,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宣传和销售任务,更主要的是把方便带给了大家。”
听着围观的人噼里啪啦鼓掌,魏主任越发地意气风发,大手一挥:“今后,红星电影院这个地方,就是二厂的固定联络点,有什么质量问题和咨询欢迎同志们随时过来。”
讲话天马行空,宣传方式独特,魏大妈这一波操作收到了奇效,久违的抢购现象再次出现。
宁向东暗自庆幸邀请魏大妈现场助威真是太英明了,居委会再小也是政府的态度。
胖子热泪盈眶,发誓结束后要请魏大妈吃一顿雪山。
魏大妈连忙谢绝:“老太太血糖高,胃也不好,受不起这份心意,再说了我这个岁数哪能让你们小年轻的破费。”
宁向东和龚强二人连说过意不去,魏大妈双手一摊,像是痛下决心:“要不这样,大妈拿两双拖鞋,也是我一个念想,也是你们一份心。”
送走了拿着五双拖鞋,心满意足的魏大妈,宁向东和龚强的心凌乱了很久。
在气氛最热烈的时刻,恰巧有一位并原晚报的记者路过,这样热火朝天的场面让她很震撼,向周围群众了解了原委后,她悄悄拍下了几张现场照片。
第二天,并原晚报拿出半个版面的篇幅,隆重报道了二厂这次宣传活动,照片上清晰地看到龚强没心没肺的笑着。
二厂厂长谷生有看到报道后大吃了一惊,连忙让厂办的人去调查是谁组织的活动,为什么没有经过上会讨论。
“这个胖子,还有下面照片里这个人,都是哪个车间的?马上把名字报给我。”
厂办经过一番调查才发现,所有的班子成员竟然对这个活动一无所知,完全是一个青工的个人行为。
照片上的另一个人,查遍全厂也找不出来,厂办主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刻向谷厂长做了汇报,同时以电话通报的形式通知了加工车间。
车间主任庞大炮接到通报,当时就拍了桌子,表示严格按厂办的要求严肃处理,对职工龚强予以记大过处分,检查不深刻直接开除公职。
就在龚强接受厂子处理的同时,市委祝长明书记也看到了晚报的这篇报道。
面对当前风起云涌的改革浪潮,祝长明陷入了思考,受党教育这么多年,他一向对自己的政治敏感性相当自信,但是如今金阳省在推动经济发展这个课题面前,远远落后于南方省份,省委省政府已经召开了吹风会,下一步将作为专项课题一边推动全省改革,一边不断总结改革过程中取得的经验教训。
只是作为省会的并原市,要起到怎样的带头作用,要从哪里开始下手呢?
邓公说过,要摸着石头过河;祝长明很清楚改革之路是光明的,但这第一块石头要如何摸呢?
带着很多问题,他抱着求师问道的虔诚态度,前往丁老家拜访。
丁老给他讲了在公园下棋时,宁家父子摆出的机锋,沉稳地说道:“势如棋局,唯有打破桎梏,勇于创新,才能更好地发展,总设计师早已绘好了蓝图,我们再不下决心,不止是落后于别人的问题,更是能不能解放思想的问题。”
“可是没有先例啊,省里也没有拿出明确的论点。”
“呵呵,还要什么论点,从古至今,哪有改革的成例?邓公早已给出了答案,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发展才是硬道理啊我的书记同志!”
想到这里,祝长明放下手中的报纸,抓起电话:“叶秘书,通知二厂的谷生有厂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停了一下,接着说道:“给办公室打招呼,下周召开常委研讨会,以文件的形式传达。”
宁向东万万没想到,他只是为了卖掉家里积压的拖鞋,却促成了并原市繁荣市场经济,丰富人民群众夜生活,在全市五区成立夜市决议的通过和执行。
当天的晚报同样出现在并钢机关家属楼的一个房间里。
一盏柠黄色的台灯,照着书桌上的报纸,宁向东身穿二厂工作服,极力装扮成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宋小青的侧影映在温馨的灯光下,漂亮的眼睛里却流露着一丝微恼,她随手抓过一本杂志,啪的一声盖在了报纸上。
“哼!你这个臭家伙!我看你什么时候才来找我!”
第九章 熟悉的陌生人
对于去宋小青家,宁向东考虑了很久。
其实刚刚出院的时候,他曾经给宋家打过一次电话,是宋母章束脩接的。
电话里的章阿姨虽然很客气,但宁向东总觉得有一种远远的距离感,完全没有了三年前的那种熟络,他强迫自己,把这种感觉归结为参军三年没有见面才形成的疏离。
一切皆有可能吧,毕竟当初去部队的时候,宋小青还是扎着两条马尾辫的小女生,而自己也是个小毛孩子。
想到这里,宁向东拿出一张照片,认真端详着。
照片上的小姑娘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两条辫子乖巧地垂在脸颊两侧,照片是黑白色的,小女生就越发显得清纯无暇。
听龚胖子说,宋小青现在已经是披肩短发了,宁向东想象不出来那个样子。
还是去家里一趟,出于基本礼貌也得去,况且眼看着九月开学季就要到了,同学们早就说好了要聚会一次的,既然早晚也要见面,那干脆就今晚吧,总不能就拖到聚会那天才见第一次,未免太尴尬了。
买了一件小礼物,其实价格不菲,是一只派克钢笔,自己在东方购物广场的文具专柜精心挑选的,可惜颜色上没得选,不是碳黑就是金属拉花的暗银色,不过这样也好,售货员真要拿出一堆斑斓的色彩,反而更傻眼,毕竟搞不懂少女心呀。
再说这样的色调更适合文房内敛儒雅的氛围,自己安慰着自己,主要还是为了把忐忑的心理压制下去,为这次登门有一个从容一点的理由。
其实十八岁的宁向东在感情方面启蒙的太晚,完全领悟不到此刻的心早已是少年之烦恼,只是潜意识里想起这个同龄的女孩子心里就会微微的疼,伴随着不可言状的甜蜜。
“宋叔叔,您好,我是向东。”
打开房门时,宋益平明显楞了一下,显然没有认出对面这个高大的小伙子是谁。
当听到宁向东自报家门时,才惊喜地说道:“你是向东?都长这么大了,快进来……”
精神的放松恍如发出声音的实质一般,宁向东呼了一口气,暗自责怪自己想的太多。
其实他一直是个果决的人,偏偏对待宋小青这件事扭捏了很久。
“当初送你走的时候,才这么高,”来到客厅坐下,宋益平万分感慨,用手在胸前比划着:“你还掉了眼泪,那会儿是冬天,你刚理了短发,我用手捂着你的头怕你冷……”
说起当年的囧事,宁向东就不好意思地笑。
”前几天报纸上看到你,很了不起啊向东,呵呵,哦对了……”宋益平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向屋里喊道:“束脩,快过来,向东来了!”
“向东?!”客厅旁边的一扇门开了,宋小青跑了出来,几乎是跳跃着站到宁向东的面前,仔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即一扭头:“哼!”
宋益平就笑笑:“你这孩子,什么态度?”
小青不搭话,撅起嘴来。
“你们先聊,我去看看她妈妈在干什么,”宋益平站起身,慈爱地指指女儿:“不许没礼貌。”
宁向东连忙欠欠身,还没等再次坐稳,就听到厨房里咣当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摔到地上,同时传来了章束脩没好气的声音:“怎么都这么闲?有时间见不相干的人,没时间给我帮忙?这么一大摊子事什么时候弄完?”
宋益平快步走进厨房,把门关上,低声埋怨着:“你搞什么啊,不是说过女儿报到还早吗?这么急干什么。”
“我搞什么?你女儿可是大学生了,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做朋友的……”
“声音轻一点好不好?人家还在外面,而且还是个孩子,哪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我声音轻一点?我声音轻一点他能听到吗?还有你说我想的复杂?我是为你女儿着想哎老宋!你脑壳拎拎清楚!”章束脩把胸口拍的砰砰响。
厨房里又响起拉扯的声音,东西被摔打后发出沉闷的声音。
宁向东很平静地坐在那里,倒是宋小青有些慌慌的,看着他说道:“向东,你别往心里去,我……”
“又不是你的错。”宁向东摆摆手,从衣兜里拿出一只小盒子,递过去:“还说送你上车的时候再给你的,现在看来不需要了,我去部队的时候叔叔阿姨还送过我……”
宋小青接过来,一个狭长的小盒子,很细心地包装,只是外面粘贴的一朵手工制作的小花朵歪了。
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她知道宁向东花了心思的,她能想象出来,一个大男孩,笨手笨脚地,努力地,将这件礼物变得更漂亮一点时的样子。
把盒子放在茶几上,宋小青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她轻轻握住宁向东的手:“我从来没想过不把你当朋友!从来都没有那样想过……”
十八年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和宋小青的手相握,记忆中那双小手白皙修长,掌心永远带着潮润的温暖。
只是这一次,她的手很凉,很冷,这冰冷的感觉伴随着心里宛如触电般骤然一疼的快感,迅猛袭来。
三年之中,你没改变我,我没改变你,却再也找不到相见的理由。
厨房门忽的一声拉开,宋妈脚步腾腾,带着山呼海啸的气势如王母君临。
宁向东站了起来,看着章束脩,平静地说道:“那,阿姨,我就回去了。”
章束脩板着毫无表情的脸,沉吟一刻,冷冷说道:“阿姨知道你这孩子能干,拖鞋都能卖到报纸上去了,不过你也别怪阿姨态度不好,小青马上就要去北京了,我不想让她受到什么干扰,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能明白阿姨的意思吧。”
说完也不看宁向东点头,直接对另外一个房间喊道:“小军,替我跟你爸送送向东。”
宋小青也要跟哥哥一起去,却被章束脩死死抓住了手。
走到楼下后,宁向东刚准备说声再见,宋小军先开了口:“以后别找我妹妹了。”
宋小军二十二岁了,已经是成年人,说这话明显是受了他妈妈的吩咐。
听到这句话,始终表现很平静的宁向东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只是他自己知道,终究还是受了内伤。
“好啊小军哥,那你妹妹要是找我怎么办?”
“你少他妈废话!”宋小军陡然妖魔化,恶狠狠地说道:“把你自己管好,别犯在老子手里!”
说完用力给了宁向东一拳,正好打在肩头的旧伤处。
“呸!打你个小屁孩我都觉得丢人!”宋小军摆出满脸狰狞的样子,重重唾一口,转身进了楼道。
黑暗中,宁向东伤得痛彻心扉。
楼道里隐约传来的争吵,似乎是宋小青的声音。
终于,走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吗?
第十章 风吹涟漪点点开
滹北河从北向南,在并原市中心横穿而过,而童年时的坝堰已经改变了模样。
那时的河面上只有两座桥,一座在柳溪街附近,一座是很远的南内环桥。
上学的时候,几个要好的同学经常沿着柳溪街走到尽头,坐在坝堰上看着河水缓缓流过;看着岸边几颗野生的老柳树,枝条垂进水里静静摇摆。
到了起风的季节,柳叶缤纷落下,撒在河面,像一条条沉默的船。
每条船上都有一个灵魂,在岁月之河上随波逐流。
宁向东捡起一块石头,向水中扔去,连续击起数圈涟漪。
“东子,你知道吗?要不是因为你,我其实是想对宋小青表白的……”一直坐在旁边的梁海潮说道。
上学的时候,宁向东、龚强、梁海潮还有宋小青经常一起来到河边发呆。
只是,这次少了宋小青。
听着梁海潮的话,宁向东笑起来:“你们上学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啊?抽烟喝酒,泡妞打架么?”
“差不多。”梁海潮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的爸爸梁曙光是并原中级法院经济二庭的庭长,曾经因为这个独生儿子的叛逆期伤透了脑筋。
“和宋小青闹到连朋友也不是的地步了?”梁海潮小心地问,同时仔细观察着宁向东的反应,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哈!”宁向东夸张地笑了一声:“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还是个只有十八岁,即将报到的大学生吗?”声音听上去好假,他在心里暗骂自己。
“严格来说,其实跟宋小青没什么,只是跟她妈妈闹的很僵……”宁向东的声音终于低沉下去。
“这我就放心了。”梁海潮仿佛去了一块大心病一样拍着胸口,如释重负地说道:“终于能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追宋小青了,向东,我谢谢她妈妈把你撵走啊。”
死党是一剂良药,损友亦然,而死党和损友的合体,是治愈系回春大补丸。
看着梁海潮一脸坏笑和眼睛里流露的真诚,笼罩在宁向东心里的阴霾一团团退散。
看到宁向东心情大好,龚强趁势补了一刀:“我看见宋小青和卢天晓在约会。”
闻言,梁海潮和宁向东的目光似刀子扎过去。
胖子眼前的天空似乎黑了,身边刮起阵阵阴风。
风卷起岸边的杂草,翠绿的色彩间现出零星的明黄,间或有枯叶扬起在空中。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明媚的夏天悄悄过去,摇曳在水波中的青萍之末,终于起风了。
并原地处群山环抱的盆地中,而北方的巨大山体却出现了一道缺口,每年来自蒙古高原的寒风从这里畅通无阻地进入,这也是并原市以及整个金阳省南部秋冬季干燥多风的主要原因。
每当起风的季节,并原的早晚就带上了瑟瑟的凉意。
正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在宁向东挨了宋小军一记重拳之际,龚强在厂里春风得意。
厂长谷生有接到祝书记指示后,才明白市里打算以二厂这次宣传活动为契机,首先开办夜市,迈出活跃当地经济的第一步,同时借助报刊杂志、广播电视等传播媒介,大造声势,当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并原市欣欣向荣的风貌后,就是对企业大刀阔斧的改革时刻,而企业改革必然产生的阵痛,只有在广大市民普遍理解接受的基础上,才可能圆满完成,从而进一步取得最大成果。
龚强因祸得福,调离加工车间,走马上任销售科专职业务员,刚刚入厂参加工作的学徒工一步登天进了厂部机关楼,这让无数车间职工羡慕不已。
或许体胖的人真的心宽,龚强生性乖巧,擅于察言观色,初进厂部便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友善,除了郭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郭颖是宋小军的女朋友,而他从小和宁向东一个院长大,又是同班同学,天生自带了宁字标签。
塑料二厂在安排了龚强岗位一事后,顺便接手了红星电影院营销点的工作,不但把宁向东劝退,连胖子也再没有去过,倒是谷厂长连续两个星期天亲自前去坐镇,可惜再也没有偶遇晚报记者的暗访,不禁有些悻悻然,这样一连番的操作,并未起到在无声处起惊雷的预期效果,看来想要吸引上级领导的关注,只能通过正常的汇报渠道了,而这样有针对性的工作,力度就差了太多。
搞企业谷厂长是一把好手,但是只干不说是傻把式;只说不干是嘴把式;怎样做到又会说又会干的巧把式,还需苦练内功。
这次并原市推动改革,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尽管今后,这种机会肯定会有很多,但也不如现在就力拔头筹,尤其在眼下这个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时刻,如果成为推动改革进程的先进典型,载入史册都有可能。
这么一番思量下来,谷生有越发佩服自己的远见卓识,也越发感觉那个营销点所处节点的重要性,说得更重视一点,那个小小营销点很可能就是二厂在今后改革路上的桥头堡了。
一念至此,谷生有拿起电话打到了财务装备科:“把小龚他们那批货尽快结算了,就按市价,对……没错,按市价!”
胖子来到宁向东家的时候,一脸的惊恐还没有完全散去。
他紧紧抱着一个大挎包,等宁向东把房门关好后,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
塑料袋里是一个报纸包裹,一层层报纸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成扎的人民币,一看就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那时候八零版和九零版的蓝色百元人民币尚未流通到并原,所以这些钱都是十元面值的整捆,很多,很多。
“我们厂长亲手交给我的,说是买断咱们货的款子……我数了,两万多……”胖子带着颤音。
他有一颗大心脏,但是这段时间,他把一辈子需要承受的刺激都体验了个遍,这颗强壮的大心脏要挺不住了。
龚强今年刚刚入厂,工资是三十九元,恰好赶上了提升工资标准,如果再早一年,他一个月只能挣二十六元,后来宁向东分配工作的时候,一个月一百二,国家一年之内连续提高工资标准,极大地改善了人民的收入水平,增强了生活幸福感。
你幸福吗?这也是央视记者在街头随机提问的底气。
第十一章 我有一屋金子
听龚强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宁向东了然,这么看来,营销点也不过是棋局中的一子,世事如棋局局新,除了他和胖子这两个另类。
本就不是棋局中的棋子,出局才是预料中的结果,只是这些话,没法明说。
龚强走的时候,满怀心事。
尽管宁向东再三安抚,却收效甚微,或者胖子来的时候并不是想听什么,只是单纯为了求得一个心理安慰。
倒是一件事宁向东直言不讳,就是龚强对取消了他介入营销点的决定时,耿耿于怀的态度。
虽然和利益相关的博弈他并不知道,但在这件事中丁启章所起到的影响,他还是告诉了龚强。
面对前任离休领导丁启章这样巨大的背景,龚强的心态由吃惊转而骄傲,随后又产生了庄严的使命感,他暗自发誓要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尽管这事似乎没什么见不得光的,只是无意之中做出了敢为天下先的行为,稚嫩的胖子终究还是惴惴不安。
随后的日子,简单而平淡。
只是有时候,宁向东回想起来,两万多块钱,四千多双拖鞋,最少一千多个家庭从自己和龚强手里购买过商品,他的心里多少会产生些许骄傲的感觉。
身怀一万多巨款,不想存银行,家里除了自己睡觉的房间也不知放在哪里合适,随身携带更是不可能,只好仍然用报纸包好,塞到了枕头下边。
每天晚上睡觉时,散发着淡淡油墨香味的纸钞便一整夜在他的梦里。
那是钱的味道。
周日的时候,大哥宁向阳回来了。
这段时间,大哥好像消失了一样,很久也没有回家,除了打过几次电话就音讯皆无了,父母亲对他既放心又担心,放心的是人民警察的职业天生自带信任感,宁向阳不会做出格的事情,担心的是,随着搞活经济推动全市发展,在物质的刺激下,很多心术不正的人不断挑战法律的尊严,尤其以夜市为高发区。
一段时间以来,夜市小偷小摸的现象泛滥成灾,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甚至出现了拦路抢劫,严重阻碍了夜经济的良性运转。
这些事件引起市委市政府高层震怒,于是一场以净化市场,打击犯罪分子的缜密计划-利箭行动开始实施了。
这次行动不但沉重打击了活跃在市区内的惯犯、小偷,也顺手把骚扰郊县公共交通的犯罪团伙一锅端了,踩四轮儿违法犯罪活动彻底绝迹。
至此,并原市进入了高速发展的健康轨道。
宁向阳这次回家宣布了一件大事,由于搞了一个颇有职业特色的突然袭击,此后很久,还被宁母霍敏芝抱怨不断。
大哥带回来一个姑娘,同时正式确认了两人的恋爱关系,让宁向东大跌眼镜的是,这姑娘他也认识:中心医院的护士周婷。
同时,他也注意到大哥腰间的一个新鲜物品:单位配发的传呼机。
传呼机从八十年代开始出现在并原市,当时佩戴的清一色都是生意人,并原老百姓对这些人有个统一称呼:跑业务的。
带着传呼的人无疑令人羡慕,这是有钱人的标志。
不过如果是上班族,没人会去买一台传呼机挂在腰上,大家都认为,只有挣钱的人才应该拥有,而每天上班的人,家和单位两点一线,谁疯了从牙缝里省吃俭用,用攒下来的工资买一个这玩意儿拴住自己。
看到传呼机后,宁向东心里一动,想到枕头下边那一堆淡淡的墨香,他决定给自己买一个。
按说马上就要分配工作,开始上班了,这个东西对他来说一点用也没有,但就是想买一个,心里种下了这颗草蓬勃生长,他得拔下来。
第二天,宁向东去了位于塔城路的电信局。
营业大厅里没什么人,四周摆着一圈柜台,右边是卖传呼机的,左边卖大哥大,大哥大是舶来词,是从刚刚兴起的港台片里流传出来的。
那个时代,手持大哥大走在街上才是真正赤裸裸的炫富,而胖子那种衬衫兜里放一盒外烟的行为,只能算经不起推敲的虚荣。
这种手机的造型过于霸气,宁向东不喜欢,他一向对过于张扬的事情有抵触,传呼机这种东西符合他的气质,小巧不引人注意,很低调的样子,只是每次滴滴一响,还是有点张扬了。
126台的传呼机,机身一千三,不想裸奔的话,要加个专用皮套,五十元,再加条链子吧,好看还防止丢失,又五十元……
处处要钱,但很无奈,126台是唯一一家垄断行业,信号强,基站广,服务差,收费高。
除了机器还有一张小卡片,密密麻麻的数字后面是百家姓,这样来传呼时,看数字代码就能明白怎么回事,前面两个数是姓,后面一串是电话号码……
“要震动吗?”刚准备离开,营业员懒洋洋地问道。
“震动?”
“就是不方便的时候,比如开会,或者会见什么人,你可以设定成震动,来传呼的时候声音不响,只发出震动,这样既不会错过信息,又不会打扰别人。”
“要要要!”
这下完美了,这正是宁向东想要的,千事万物,于无声处。
“一百。”
“……”
这才是做生意啊,宁向东心里呐喊,挣着你的钱,你还得求着他。
跟卖拖鞋两相对比,他越发庆幸自己及时出局。
严格说,其实接下去的棋局他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更谈不上出局。
而事实上,他现在极力想避开的这件事,恰恰给他带来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当腰中别着传呼机走出营业厅时,宁向东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心里那么排斥已经终结的拖鞋生意。
那就是事态的发展已经远远脱离了最初的本质,而脱离了自己能掌控的事情,再有诱惑也要及时放开,就好像一辆没有车夫的马车在飞奔,纵然是奔向一座金山也不能乘坐,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马车到了金山前是一头撞死还是能稳稳停住。
传呼机要一个星期才能开通信号,宁向东无所谓,他心情很好,随即想起来,当初去塑料二厂进货时借了老妈几十元钱,该还了。
给二百吧,把自己发的退伍安置费都交给老妈。
从此以后,做个懂事的暖男,我有一屋金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第十二章 高科技电视手表
第一个发现宁向东有传呼的是赵宝库。
晚上,吃饭的时候。
宁向红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地就往窗外看,而且还把窗户和阳台门都打开了。
霍敏芝就没好气地说:“这都几月天了,晚上还开门开窗户。”
“可我觉得热,而且满屋子饭味儿,难闻。”
霍敏芝晚饭前煮了点萝卜水,听女儿说房间里有味道,想了想也有可能,就没再说什么。
这时,楼下传来两长一短自行车铃铛的声音。
这种暗号宁向东太熟悉了,但肯定不是找他的。
首先他晚上没约人,其次就算约了人也用不着这样,直接来家里或者在下边喊一嗓子都行。
自己家里现在谁约了人还需要藏着掖着呢?宁向东不动声色地瞟了二姐一眼。
果然,楼下车铃儿一响,宁向红腾的站了起来。
正收拾饭桌的霍敏芝吓了一跳。
“妈,我出去一下。”宁向红的口气随意轻松。
“干什么去?大晚上的。”处于更年期潜伏阶段的霍敏芝警惕性很高。
“那什么,前院的燕子叫我去她家打麻将。”
“打麻将?你等会,打麻将你化什么妆?”霍敏芝凑到女儿身边,两只眼睛好似雷达一般上下扫描。
宁向东心里暗暗竖大拇指,老妈的革命斗争经验真不是盖的。
“还抹得浑身上下香喷喷,这是弄给谁看呢?”霍敏芝很快发现了女儿身上的诸多疑点,身子一横挡住了门:“你给我说清楚喽,打麻将的都有谁?是不是有那个赵宝库?”
“哎呀,说什么呐妈!你要不信现在给燕子家打电话问问!”
“你以为我不敢!”霍敏芝伸手拿起电话:“你说不说,不说我现在就打电话!”
谁知不小心拨了重播键,听筒里忽然传出温柔悦耳的女声:“你好,这里是126台,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您呼几号?”
霍敏芝冷不防电话自己出了声,听的一头雾水:“什么胡几号?我又不打麻将,是我女儿要去打。”
对方显然也蒙了,只好再次重复问话:“请问您呼几号?”
霍敏芝明白可能是打错了电话,对着听筒道:“我胡七条,行了吧。”
说完啪的一声挂断电话,并原口音里“七”和“金”发音类似,霍敏芝想都没想就讨了个口彩。
126的电话被老妈无意接通时,宁向东吓出一身冷汗。
买传呼的事他一直瞒着家里没说,下午闲着没事给126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什么时候能开通业务,结果126只负责传呼,业务问题要打其他电话咨询,一时犯懒没打,这个126的号码就一直被电话保留着,晚上老妈不小心碰了重播键,误打误撞拨了过去。
宁母接电话的回答让姐弟俩差点笑岔气,老太太这才明白自己闹了出笑话,也跟着笑起来:“我还说现在的科技神了,老二刚说要去打麻将,电话就来了,还问胡几号?我心说胡几号我也不能往外说啊,万一被上下家知道不放炮了呢?”
经过这么一闹腾,霍敏芝也忘了追查女儿行踪的事,只是嘱咐别回来太晚,影响休息。
宁向红前脚出门,宁向东后脚站起来也往外走,霍敏芝老毛病又犯了,追到门口问道:“你干什么去?”
“我也去打麻将,去鸽子家,”宁向东笑眯眯地说:“不信您老打电话问,它肯定也问您胡几号。”
……
冶院的家属楼是五十年代建起来的四层尖顶小楼,当时采用的是苏联图纸,那时全国大部分地区的楼房都是这种建筑结构,苏联人的设计思路是防止冬天楼顶积雪,把房子压塌了,实际上我国冬天远没有那么冷,即使是东北地区积雪也没那么严重。
楼下空无一人,但这难不倒宁向东,借着昏暗的路灯,绕过道路一侧的冬青树,他轻手轻脚,向远处的配电房走去。
果然,在配电房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看见两个人影正窃窃私语,二姐不时发出压抑的轻笑,赵宝库在旁边贱贱地手舞足蹈。
“这是我给你买的,你看看喜欢吗?电视手表……”
“呀……真精致,这个按键是夜灯吗……还是绿色的,真好看……”
赵宝库见宁向红喜欢,禁不住心花怒放:“你更好看……”
“讨厌……”宁向红娇嗔地瞪了赵宝库一眼。
听墙根的宁向东见二人开始打情骂俏,忍不住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他怕突然出现吓着幽会的两人,于是清了清嗓子。
即使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在安静的地方听着也挺响。
一对恋人吓了一跳,赵宝库看清来人是宁向东后,忍不住懊丧得一跺脚:“怎么又是你啊,三弟!”
宁向东凑过来,仔细看了看二姐手腕上的电视手表,表盘上不是指针,而是一个屏幕,细小的长方形窗口里,显示着阿拉伯数字,最后一个数字不断变化着。
这就是后期烂大街的地摊货电子表了,但在当时是非常高档的奢侈品,还有个高大的名字:电视手表。
“我也要。”宁向东面无表情地看着宁向红。
“你知道这表多少钱吗?解放百货大楼要八十八元钱一块,”宁向红气急:“再说了你要算怎么回事啊,赵宝库是你什么人,你想要就要?”
“我没跟赵宝库要,我跟你要。”宁向东存心逗他姐,始终垮着脸。
“不给!”宁向红瞪起眼。
“那我就告咱妈,你出来不是打麻将。”
“别别!我问问你宝库哥还有没有。”一听三弟要告状,宁向红立刻怂了。
“有啊!不但有,还多着呢。”赵宝库从裤兜里拽出一串电子表,眉飞色舞地说道。
姐弟俩当时就愣住了,这么多,得好几百块钱呢。
宁向红忽然生气了:“买一块就行了,买那么多干嘛,这么贵的东西,戴的过来吗?”
赵宝库低着嗓子哈哈大笑:“没多少钱,深圳那边五元钱一块。”
姐弟俩彻底傻了眼。
最初要电子表,宁向东只打算开开玩笑,现在一听这么便宜,真动了要的心思。
赵宝库是精明人,闻弦歌知雅意,一看宁向东的表情,立即递上来一块。
宁向东也不客气,伸手就接。
BBB,BBB……
“什么声音?”宁向红向后退了一步,是从三弟身上传出来的。
“你有传呼?”赵宝库看着宁向东,有点小惊讶。
第十三章 并钢
自从有传呼,宁向东总是随身带着,因为上面有个时间显示,虽然暂时还没有开通呼叫业务,但是当个手表也挺好。
没想到这该死的传呼,早不响晚不响,偏偏关键时刻响了。
最后姐弟俩达成协议,谁也不出卖谁,只是手表还是如愿以偿地得到了。
过了几天,宁向东分配工作的事有了消息,如霍敏芝所愿,他进了并原钢铁公司,最初宁家父母还以为会一波三折,甚至想拜访一些老关系通通门路,结果根本不用费劲,并钢今年急速扩张,兼并了很多小厂,对原厂职工重新调配后,出现了大量岗位缺口。
因此,对本年度所有待安置退伍战士、待分配技校毕业学生,并钢通通来者不拒。
不过刚刚招收进来的工人,虽然具备基本素质,但是专业方面还需要进一步加强。
所以公司决定,这批青工全部安置在厂总办集中培训,等到结业后才会分配到各个分厂。
经过兼并重组,并钢如今有三个炼钢厂,四个轧钢厂,三十六个分厂,已经初具集团化规模。
此外,在附近郊县一些偏僻地方还有几个矿,其中最艰苦的是鹅关蛭石矿。
鹅关位于鹅岭,曾经是一座雄关,自古以来属于兵家必争之地。
鹅岭的山川地势凶险,地质结构复杂,通往鹅关的路崎岖蜿蜒,重载大车行驶非常不便,而且由于山石结构的原因,铺好的路只能靠人力夯实,承载力度就差了很多。
在大货车日复一日地碾压下,路基下沉,路面形成了沟壑,越发增加了通行的险恶,素有“十八盘,在山尖,难于上青天”之称。
并钢总公司办公室的培训部是一座独立的六层楼,教室设在顶层的大会议室。
总办把这批青工分了三个班。
宁向东在三班,一共五十人,男青工四十八人,女青工两人。
报到第一天上午,公司副总、总工、劳资处长分别到各班巡视,并代表公司发表了重要讲话,无外乎是以厂为家、努力工作、甘于奉献、勇挑重担等等。
下午才开始真正的岗位培训,而第一课就是安全第一、预防为主,整整讲了一下午。
并钢整体设备老旧,最早是抗战时期日本建立的,后来被国民政府接收,解放后在原有基础又进行了修缮和扩建,而这一次扩建,是在国家推进企业市场化改革方针之后,公司领导作出的具有前瞻性的决策。
然而原有的设备却没有替换,生产中难免发生各种故障,因为更新换代的资金缺口太大,所以冶金部迟迟没有批复升级改造的请示。
而同时,相应的技术攻关也没有跟上,这实际上成了并钢目前改革发展的瓶颈。
就这样学习了一天,新入厂的青工们对并钢的历史渊源,发展沿革有了一些切实的了解。
宁向东是冶院子弟,说起来学院当年和并钢也算是亲兄弟,即便这样,有很多发展中的历史故事也是第一次听说。
厂史很有趣,只是讲的有点短,随后是厂里规章制度的详细解读,内容枯燥乏味。
宁向东坐在最后一排,身边坐着技校毕业待分配好几年的赵伟,还有一个长相非常老成的同学叫郑村民。
这名字很有个性,宁向东来了兴趣,一问之下,郑村民老家在西北农村,是顶替他爹进的厂。
这些年为了能进城,他一直熬着不结婚,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二十八岁时盼来了深山出太阳。
解决了农转非,郑村民终于可以放飞自我,这会儿老师讲什么完全听不进去,眼睛一直盯着班里两名女工的背影发呆。
赵伟技校毕业四五年了,一直没上班,档案在劳资处挂着,估计也是家里在并钢能说得上话的。
也许是觉得家里有点关系,又在社会上散漫了几年,就不太好好听课,除了听厂史安静了一会儿,其他时间一直坐不住,好像屁股下边有颗钉子,当他发现郑村民一直盯着那俩女工时,凑上去低声说:“老郑,这样的你也能看上?那俩女的长得比我还像男的。”
郑村民呲牙一笑,牙齿明晃晃的白,赵伟一愣,道:“你老兄这口大白牙挺招人啊。”
宁向东本来还想着认真听听公司的制度,结果发现赵伟说话不走寻常路,也侧着耳朵听起来。
“你老兄知道咱们分哪个厂吗?”赵伟发现郑村民不爱说话,就故意找大家都关心的话逗他开口。
果然郑村民摇摇头:“只要不分到耐火材料厂就行,假如命不好分过去了,千万别分到鹅关矿,去了那儿就回不来了。”
“鹅关你以为想去就能去啊,那儿主要是当地人,又不用迁户口,工资还高,主厂派过去的人去都被撵回来了。”赵伟轻蔑地一笑:“我听我爸说了,咱们三班很可能去连轧厂,那个厂是刚成立的,一水儿的日产设备,虽说是七十年代的产品,但在冷轧设备里算是世界上先进的。”
宁向东的母亲是并钢设计院的,他多少知道点并钢整体的科技含量,听说引进了日本七十年代的产品,心里也暗自一惊,虽然现在是九十年代了,但这种大型设备更新不是很快,短短二十年发展可以忽略不计。
并钢一直在流传与日本日新钢铁株式会社合作的消息,但始终没有没看到冶金部的文件,倒是总厂确实接待过前来考察的日本企业。
这么看来,并钢与日新合作的最大的可能是不锈钢项目,不然成立冷轧厂干嘛?现在冷轧薄板在南方销售火爆,不但地产工程上有大量需求,基本民生用品也得到了系统开发,锅碗,刀剪等等非常畅销。
当全国市场全面铺开后,这将是个巨大的蓝海。
但是南方小厂的产能不足,同时也缺乏原料加工水平,只能大量从国外进口板材成品,自己再根据订单需求加工生产,这样一来最多赚个工钱,造成国家外汇储备流失的同时,很容易产生同质化竞争,进一步恶化市场的良性运转。
并钢如今上马不锈钢项目,将完全弥补国家在特种钢方面的短板。
郑村民张着嘴像吃了个大鸡蛋:“我爸说,就这个厂最好,他临走前在并钢厂区里转了转,当时正建这个厂。”
并钢主厂区占地十几公里,但如果把所有分厂都包括进去,大概有二十七八公里,同时整个厂区采取封闭式管理,外来车辆严禁进入。
并钢拥有自己的公交公司和通勤班车。
和城市里一样,厂区公路沿线设有公交车站牌,职工在厂里乘坐可以办理月票,郑村民的爸爸在并钢干了一辈子,临走前特意借了照相机,花去一整天时间,乘坐公交车,在每个厂门口拍了一张合影带回家,郑村民没来之前,早已对这座父子两代人工作的大型钢铁企业充满了神往。
宁向东也很惊讶:“那咱们运气不错啊。”
赵伟撇撇嘴:“你们都觉得好,可我不想去,我想去运输公司,开自卸式大货车!”说着,两手摆出握方向盘的姿势,嘴里呜呜地模仿着发动机的声音。
他一时得意忘形,声音有点大,前排同学就转过头来看,随后一根粉笔头划着优美的弧线,正好打在他脑门上,溅起的粉末点出一颗白色的美人痣。
讲台上,培训部老师正怒目而视。
虽然是老师,但厂总培训部临时客串的老师和终日在学校里尊师重教环境中呆着的老师不可同日而语。
讲台上的这位,尽管戴着眼镜,但是短袖外边裸露的肱二头肌,看上去完全像个体育老师,还是教举重的那种身板儿。
赵伟抻着脖子跃跃欲试了几下,最终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还是缩回头,做了忍者神龟。
第十四章 帮帮老郑
下午到五点半才结束了一天的培训。
劳资处负责培训的人又零碎说了一些考勤的事:“今天报到,从明天开始,培训这段时间所有的请销假全部要计入考勤,并和工资、奖金收入挂钩。”这就意味着,过了今天,所有在座的人已经是并钢的正式职工了。
说完考勤的事,又每人发了一张表,是关于个人信息和简历的登记表,要求一式五份,随后下课。
这一天下来八个小时,和上班的时长一样。
郑村民现在暂时住在厂部单身宿舍,就在总办大院里,但是他也随着宁向东和赵伟往外走,准备先去附近找地方复印个人简历信息表,然后再随便找个面摊吃碗面打发肚子。
走到大门口,三人打了招呼散开,宁向东目送郑村民转身离去的时候,忽然涌起似曾相识的感觉。
宁向东很奇怪,用心想了想,抬头再看那个微微弯曲的后背,猛地恍然大悟,原来老班长邓建发也有一个这样的背影。
他心里一动,叫住了郑村民:“要不,把登记表给我吧,我姐……呃,开了个文印店,我拿她那儿复印,不花钱,你刚来,能省就省点。”宁向东犹豫了一下,没好意思说文印店是他二姐男朋友的。
此时赵伟还未走远,一听有这好事立刻凑上来,把自己的表往宁向东手里一塞:“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宁向东笑道:“好说,便宜给你占到底,一起吃饭去。”
“那饭钱算我的,你俩都别抢。”赵伟虚张声势的说。
宁向东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是假客气。
并原有经商的传统,民间自古以来就有精打细算的风气。
如果看到两个并原人在饭店拉拉扯扯地怒吼,千万别以为是打架,一定是互相抢着付饭钱,不过最终该谁结账,当事人之间是心知肚明的,只是被请的人姿态要做足,按并原老百姓的大白话就是:“让让是个礼,锅里没下米。”不然就会被看做不明礼数。
此时赵伟就是礼到了,米没下,这是基本路数,宁向东心里明白就笑笑没接话。
可身边的郑村民当了真,大声说:“你俩都比我小,哪能让你们破费,我当大哥的请客。”
宁向东和赵伟对视一眼,这老兄说的肯定是真话。
到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瓶高粱白,一份凉菜拼盘,一盘过油肉,过油肉是山西特色的菜,做法也很独特,传到并原后挺受欢迎。
没想到郑村民初来乍到也认识这个菜,说他们老家也有:“这可不算老西子独创,我们大西北都会做,只是里面的配菜不太一样。”
过油肉的配菜因地制宜,在山西是玉兰片,到了并原改成了木耳和蒜薹。
三人要了一两的酒杯,你来我往喝起来,高粱白五十三度,赵伟的脸越喝越白,郑村民是越喝越黑,宁向东皮肤比较白,却喝成了粉红猪小妹,郑村民就笑着说:“你这脸皮太薄了吧。”
宁向东心里就一叹,真让你说着了,我要脸皮厚点说不定能留在部队多干几年。
由此想起年初连长杨四方找他谈话,意思是想让他考个军校,可他当时犹豫了一下把指标让给了老班邓建发,结果老班充分发扬足球精神,不负众望第四次名落孙山。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郑村民跟赵伟连续走了两个满杯,赵伟就开始摇摇欲坠了。
都说喝酒有三怕“白脸蛋儿的,扎小辫儿的,吃药片儿的”,意思是喝酒脸色发白的人;扎小辫指的是女人;吃药的是说身体有病吃着药还敢喝,那肯定嗜酒如命,这三种人酒量最大,没想到赵伟连喝两杯,就有点不行了,捂着杯口说什么也不肯再添。
倒是宁向东和郑村民喝到了一块儿,一瓶酒喝完,俩人不尽兴,又要了一瓶,也没再加菜,就夹着凉拼里的花生豆,吃一颗嘬一口,聊一会儿,等第二瓶见底的时候,赵伟在旁边早已头晕地看天不蓝,喝醋不酸了。
这时从饭馆门口进来一个姑娘,走到柜台前点了一份鸡蛋炒饭后,随便找个张椅子坐下来,也没再点别的菜,看样子要打包带走。
那姑娘扎着个马尾辫,看上去清清爽爽的,郑村民眼睛立刻直了。
宁向东发现后心里暗笑,老郑怕是想媳妇想疯了。
再看那姑娘,上身穿着一件短袖,裤子却是并钢的工作服,脚上一双拖鞋,看到拖鞋,宁向东格外用心看了看,暗暗怀疑是自己卖出去的。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不用多说,百分之八十以上跟老郑一样,也是个住单身宿舍的并钢职工。
暗暗观察了一会儿,宁向东灵机一动,想到一个主意。
此时饭馆里没什么人,那姑娘发现这边酒桌上两个男人使劲盯着她看,心里就有点毛毛的,正在忐忑不安,看上去年龄小的那个,忽然站起来,往自己这边走。
姑娘心中紧张,连忙看了看外边,只见马路上华灯初上,人来人往,很热闹的样子,心里的紧张就减轻了点,反正在自己单位附近,路上这么多人,有什么好怕的。
“表姐?怎么是你?”声音透着喜悦。
姑娘愣了,抬头看宁向东,粉红微醺的脸庞,略带一点婴儿肥,但是整体看着很舒服,一双眼睛清澈纯净。
完全不认识。
“你……?”姑娘想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宁向东哪能让她开口:“这么巧啊表姐,在这儿遇上你,没在食堂开伙?”
然后指指郑村民:“那边是我同事,也是并钢的,跟你都在这儿住单身……”
也是并钢的呀,姑娘一听是同事,明显舒了口气,警惕性去了一大半,只是还是有点纳闷,跟这个有点帅气的小弟是不是真的认识,不然他怎么知道自己住单身?
宁向东向郑村民招了招手,郑村民连忙走过来,在椅子上坐下。
“这是我表姐,跟你一个宿舍的。”
郑村民初来城市,哪懂得这么多套路,听宁向东一说,顺口就问那姑娘:“你也在28宿舍住?”
姑娘瞅了郑村民一眼,见是个蛮厚道的模样,抿嘴一笑,轻声道:“28宿舍是男生宿舍,我在19宿舍。”
宁向东暗自一拍大腿,成了:“表姐,这是我同事郑村民。”
老郑虽然朴实,但也是耕礼传家,连忙礼貌地问姑娘:“你……叫啥?”
看着郑村民朴实无华,粗眉大眼,浑身上下透着安全感,姑娘戒心尽去:“……孙秀玲。”
这时,饭店老板端着打包好的蛋炒饭送过来,姑娘接了饭,细声细语地向两个半醺汉子告辞要走。
宁向东连忙叫老郑送送。
郑村民狐疑地说道:“你表姐你不去送?”
宁向东以手抚额,抹掉脑门上的黑线,凑到老郑耳朵边:“不是你傻就是你装傻!我没表姐,不过说不定以后有个嫂子。”说完狠狠瞪了老郑一眼,暗自冲他竖竖中指。
老郑江湖阅历虽然少,但不傻,相反很内秀,此刻看见宁向东表演一指禅,虽然不懂什么意思,但却恍然明白宁向东费的心机,当下喜的合不拢嘴,呲着一口招人大白牙,紧随孙秀玲而去。
这一走过了半个多小时,郑村民才回来。
此时已酒冷菜凉,赵伟早在二人跟孙秀玲搭讪之前就趴在饭桌上睡着了。
郑村民也没了再继续喝下去的心情,着急上火地想回宿舍,回味刚才送孙秀玲时,一路上飘散在空中的淡淡幽香。
只是赵伟酒醉,骑不了自行车,郑村民只好扶着他先回自己的宿舍醒酒。
宁向东看看时间刚八点半,一想赵宝库的文印店九点才关门,于是直接骑自行车去了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