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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冠盖满京华

    隆盛八年乙酉三月,雍帝下诏,任齐王显为江南行辕主帅,任太子骏为副帅,总督巴蜀、襄樊、江淮、东海大军百万,南征伐楚,任楚郡侯江某为行辕参赞。

    ——《资治通鉴-雍纪四》

    南楚同泰十二年乙酉元月十三日,南楚国都建业,元宵佳节将临,城内城外都是一片喜气洋洋,年前南楚军在淮西和瓜州渡口的两场大胜,让南楚上下陷入了狂热之中。

    十余年前雍王李贽劫掠建业,掳走国主和百官,对南楚的打击超过很多人的想象,虽然此事早已经事过境迁,南楚有了新的国主,又已经重新巩固了江淮防线,可是几乎所有的南楚人都有一种朝不保夕的感觉,随时担心大雍的铁蹄会将眼前的繁华锦绣踏碎,所以,这些年来,江南多了许多矢志雪耻复仇的狂生,更多了许多醉生梦死的轻薄浪子。这一次陆灿取得了淮西大捷和瓜州大捷,不仅洗雪了当年的耻辱,还重建了南楚军民的信心,而陆灿也不再是那些文人攻讦的对象,而是成了力挽狂澜的名将,可以带着南楚军民对抗大雍百万大军,保全江南锦绣繁华的英雄。

    这一次的元宵节,正是在大胜之后,所以不论是士绅百姓,都有意借着庆祝佳节表示心中喜悦,所以今年的花灯比起往年更加热闹,满城辉煌,宛如仙宫玉阙一般。秦淮河上更是飘着千万盏莲灯,仿佛天上的星河落入人间,所有的画舫游船都是高高挑起各色花灯,有如琼楼玉宇,更有歌女舞姬穿着霓裳彩衣,在画舫之上载歌载舞,歌声嘹亮,犹如天籁,舞姿婀娜,犹如天仙。火树银花不夜天,此情此景,令人心醉神迷,浑然忘记了人间何世。这还只是十三上灯,若是到了上元日,建业城内外必然更加繁华。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在这普天同庆之际,却有人有苦难言,在丞相府的书房之内,此刻却是一片阴云密布。权倾朝野的尚维钧坐在书案后愁容满面,书房内或坐或站还有三个人。一个神色拘谨的中年人站在尚维钧身后,他正是尚维钧独子尚承业,才能平庸,遇事全无主见,尚维钧屡次想要提拔他到要职上,却都不得不放弃,所以他只能在吏部担任一个闲职,在这个书房之内也没有他的座位。其实他在外面也是恣意轻狂的人物,只不过在父亲面前却是战战兢兢,不敢放肆。左首一张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细眉长目的中年人,他正是户部尚书尹端华,尚维钧的门生,也是他的心腹党羽。而在右首坐着的是一个老儒生,他是尚维钧的谋主宁谦,尚维钧多年来在宦场上与人钩心斗角,往往仰赖此人毒谋。

    沉默了许久,尚维钧终于忍不住道:“宁先生、端华,你们可有什么主意么,本相已经将封赏之事一拖再拖,可是后日就是上元,无论如何也该封赏大军了。可是陆灿已是镇远公,又是大将军之尊,若是再要封赏,就是王爵之位,异姓不封王,这是金科玉律,可是若不如此,又如何封赏?如今淮东军权已失,南楚军权陆氏之手,一旦陆灿生出不满,只怕我等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尹端华忧虑地道:“是啊,陆灿前几日上折子要求扩军备战,他已经掌控了几乎全部军权,却还要扩充军队,这不是存心不轨么?”

    尚维钧摇头道:“你过虑了,扩军也是必须的,这次淮东军几乎全部葬送,若不扩军,无法巩固江淮防线,而且若是扩军,我们也有机会安插自己的人进去。”

    那老儒生眼中闪过寒光,道:“相爷虽有此意,可是若是任由陆灿征兵,只怕这些新军都会惟陆氏之命是从。”

    尚维钧摆手道:“这也是没有办法,我们之中并无可以带兵之人,那个骆娄真将我在淮东的努力全部葬送,唉,不提也罢,还是商议一下如何封赏吧。”

    那老儒生捻着胡须道:“相爷不如和陆灿交换一下条件,他不是想要扩军么,此事必须通过朝议,相爷答允支持他征兵备战,但是要他放弃这次的封赏,相爷可以随便给他增加一些采邑,但是不提升他的爵位,这样一来岂不是皆大欢喜,而且面子上也过的去,想来陆灿会放弃爵位换取相爷的支持的。”

    尚维钧连连点头,道:“宁先生说得是,扩军不是一件小事,若没有朝廷的粮饷,是不可能顺利进行的,陆灿虽然可恶,可是倒也不是不识抬举之人。这样吧,他的儿子不是立下战功了么,这次就给他一个六品校尉的军职,算作补偿。”

    尹端华道:“这倒是便宜了陆氏父子,不过其他有功的将士该如何封赏呢,封赏轻了这些人要闹事的,封赏重了,这些人也多半只是对陆灿感恩,有几个人会想到是国主和相爷的恩典呢?”

    宁谦迷着眼睛不语,他不甚赞同尹端华这番话,可是看到尚维钧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便没有出言反对。

    这时候尚承业出言道:“其实军方也不是铁板一块,这一次陆灿、石观立下大功,可是余缅和容渊虽然守土有功,可是毕竟功浅,父亲不如重重封赏石观,却对余缅和容渊一带而过,余缅倒也罢了,那容渊可还不是陆灿的死党,此人心胸又是有些狭窄的,必然因此嫉恨陆灿,父亲不妨私下对其多加抚慰,此人可是有真才实学的,又是德亲王的旧部,本是忠君爱国之人,说不定会投入父亲麾下呢。”

    此言一出,不仅尚维钧目光一亮,就是尹端华和宁谦也都连连点头。尚承业在这种场合素来不多言,今日突然献策,却是如此妙计,令尹、宁二人刮目相看,连连赞誉。尚维钧却是知道这个儿子的深浅,惊奇地问道:“你今日倒是言之有物,不知是谁的主意?”

    尚承业脸一红,道:“父亲,是我新结识的一个朋友,是个寒门书生,无心科举,只在烟花柳巷里面给那些歌女作曲填词,虽然人在万花丛中,却是洁身自好,孩儿见他气度高华,所以折节下交。前些日子和他一起喝酒,无意中说起大将军如今权威之重,已经胜过父亲,他便笑着说陆灿仍不能一手遮天,若是如此这般,必能有效。”

    尚维钧目光闪动,道:“你可仔细查过此人身份,以你的身份,交友不可不慎。”

    尚承业赧然道:“孩儿只是和他诗酒相交,所以并不了解他的身世,不过此人雅量高致,才华横溢,只可惜看破世情,无心功名,父亲若是有意,孩儿可以试着延揽他到父亲幕府。”

    尚维钧摇头道:“先看看吧,用人不可不慎,不过这人如此才具,倒是不可轻忽,你先好好笼络他,若是身份没有问题,倒不妨招揽进府。”说罢,尚维钧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件事,本来我有心将义女灵湘许给陆灿长子,若是能够联姻,也可多些控制陆氏的筹码,可惜却被陆灿拒绝,你们看可有挽回余地?”

    宁谦皱了一下眉,他自然知道这个灵湘是何许人,她是凤仪门仪凰堂首座纪霞的义女,却又拜了尚维钧为义父。事实上,宁谦也知道纪霞和尚维钧的暧昧关系,虽然凤仪门的种种传闻尚维钧也清楚,可是一个曾经是大雍贵妃的女子的吸引力太大了,所以尚维钧还是陷入到了凤仪门的柔情陷阱之中。这件婚事被陆灿拒绝早在宁谦意料之中,若是陆灿不拒绝才奇怪呢,陆氏未来的家主,自然该娶一位南楚名门的淑女,怎能娶一个出身不明的女子为妻。犹豫了一下,宁谦婉转地道:“相爷,若是有意联姻,不妨考虑一下淑宁长公主。”

    “淑宁长公主!”尚维钧喃喃低语,淑宁公主是当今国主赵陇同父异母的妹妹,今年十五岁,品貌乃是上上之选,只不过母亲早已经亡故,在王室并无地位,尚维钧更是没有留意到她的存在,如今听到宁谦提醒,他心中一动,若是许个公主给陆氏,这不是最好的笼络么,毕竟还是需要依*陆氏抵抗大雍的。而且若是陆氏有了反意,淑宁长公主也可以起到平常人起不到的作用。

    就在尚维钧和亲信在书房密谋的时候,奉命回京接受封赏的陆灿等人已经入城了。不愿惊扰百姓,所以陆灿乃是微服入城,望着满眼的富贵升平,他一声轻叹,虽然这次取得淮西大捷和瓜州大捷,可是他没有忘记淮东重镇楚州、泗州已经落入雍军之手,而且雍军随时可以调动大军南下,到时候南楚面对的压力只能更大。而且最关键的是,大雍遭遇如此惨败,雍帝必然起用江哲,只恐大雍再度南征之时,自己的恩师就会随军南下。

    不过他心中的苦恼显然没有感染到身后两个少年身上。石绣东张西望地看着道路两边的花灯,俊秀的面容上满是惊讶憧憬的神情,陆云则是为她一一指点着沿途的景物,像极了最好客的主人。这次两人都是奉诏入朝受封赏的,虽然石绣本是女子,按例不在封赏之列,可是两人如今已经是南楚人人传颂的少年英雄,又因为军报的含糊,以及建业的失误,使得石绣也得到了入京受赏的旨意,虽然石观上书说明此事,但是最后建业为了激励军心,还是决定将错就错,对“石玉锦”进行封赏,只不过在旨意里面含糊其词,没有说明石玉锦是男是女罢了。

    望着街道两边的绚烂,陆云心中也是有些忐忑不安,当初他不辞而别离开建业去了雍都,从长安回来之后又被父亲直接送到了江夏,然后又去了淮西战场,算起来离家已经有将近十个月,想必娘亲必然是为他操碎了心,这次恐怕会被娘亲重重责罚,虽然罚跪挨板子都不算什么,可是若给弟妹看到可是太丢人了。转念一想,不如想法子让几个弟妹在娘亲面前替自己求一下情吧,不过这却需要先贿赂一下几个小家伙。盘算了一下,二弟也喜欢骑射,自己就将嘉郡王送给自己的犀角弓给二弟吧,大雍工部精制的弓箭可是上上之选,而且自己也不好意思使用李麟送给自己的宝弓去射杀大雍的将士。小弟么,年纪还小,就把自己在路上买的面人、木偶送给他就行了。至于小妹么,陆云心中一跳,想到了怀中那枚金环,然后他便想起了昭华郡主亦喜亦嗔的娇颜,那本已模糊的娇俏少女形象再次鲜明起来。

    这时候石绣不耐烦地高声道:“云弟,你在发什么呆呢,那是什么灯啊,好漂亮啊。”

    陆云顿时惊醒过来,脸一红,转头看向石绣,看到这个和自己并辔作战的少女面上带着灿然的光彩,被寒风吹得通红的面庞是那样的动人娇艳,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身边的原来是个女孩子,突然心念一动,从怀中取出金环递给石绣道:“绣姐,这个送给你。”

    石绣原本大怒,正要纠正陆云的称呼,一眼却看到那枚花枝盘绕的金环,无论如何,她终究是一个少女,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接过金环爱不释手。陆云心中发虚的想到,石绣和自己情同手足,将金环送给她也说的过去吧,虽然昭华郡主原本说送给自己的妹妹。这时候石绣却是依依不舍地将金环递了回来,低声道:“这太贵重了,你还是收回去吧。”石绣虽然素来不留心这些细务,可是这支金环如此精美绝伦,想必千金难买,她怎能收下这样贵重的礼物。

    陆云目中闪过一丝光芒,低声道:“这也是朋友送给我的,你就当替我保管吧。”

    石绣本想拒绝,却不知怎么说不出口,只是低头把玩着那支金环,无意中目光一闪,看到金环相连之处的寒梅花蕊之中有两个细如米粒的小字,石绣凝神看去,却是“昭华”二字,不由心中一动,笑道:“那好,我先替你收着。”

    陆云只觉得放下了心中大石,笑道:“等到十五那天,我带你出去逛灯会好不好,现在不过是走马观花,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你还没有见过呢?”

    石绣闻言眼中一亮道:“好啊,听说秦淮河很好玩儿,水上都是莲花灯,而且还有杂耍和歌舞可以看。”

    陆云连连点头答允,石绣面上露出甜美的笑容,两人在马上凑近低语,商议着如何去玩耍,这一刻,两人可不是名扬江南的少年英雄,只是一对没有长大的孩子罢了。

    两个孩子的低语都被陆灿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烦恼稍解,想到石观隐隐透出的结亲之意,更是不由微微一笑,再想起年余不见的妻子儿女,心中生出无限柔情,加了一鞭,加快了马速,向前走去。

    镇远公府在建业城南,府邸庄严肃穆,今日中门大开,门前张灯结彩,家主战胜归来,阖家上下自然都要出来迎接,为首的中年女子端庄秀丽,正是陆灿之妻。在她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小孩,左边的男孩十岁左右的模样,和陆云相貌相似,只是略显秀气一些,他是陆灿次子陆风,右边的女孩只有七八岁模样,年纪虽小,却是已经如同仙露明珠一般清丽,此刻正倚在母亲身边偷偷打量着众人,她是陆灿独女陆梅。在三人身后,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生的虎头虎脑,十分可爱,却是陆灿幼子陆霆。

    石绣站在陆云身边,不知怎么心砰砰跳,她早知陆夫人是名门出身,定然是四德俱备,她却是假小子一般,这两年娘亲没有少教训自己,若是陆夫人也那样罗嗦可怎么办。

    这时候陆夫人带着众人向陆灿见礼已毕,陆云忐忑不安地上前给娘亲见礼,陆夫人一看到长子,眼中顿时一片朦胧,拉起爱子上下打量了半天,确定爱子完好无损才放下心来。这时候轮到石绣上前见礼,石绣偷眼看了陆云一眼,上前拜倒见礼。

    陆夫人早就接到丈夫的书信,知道了石绣之事,也知道丈夫有意联姻,更知道这个男装少女英武非常,在战场上和爱子并辔杀敌,心中早已存了好感。上前搀起少女,轻轻将她抱入怀中,道:“你就是绣儿吧,好孩子,多谢你了,若不是你拼了性命,我的云儿只怕就没命了。”

    石绣闻言满脸通红,她知道陆夫人所说却是自己在战场上诈死之后,暴起刺死董山的事情,虽然在效果上救了陆云性命,但是实际上却是两人联手之功,她正要解释,却看到陆云偷偷给她使眼色,不由住口不言。陆夫人一见这个少女不安的模样,心中更是欢喜,拉着她的手道:“你也不要拘束,到了这里就是到了家一样,我待你和云儿一样。”一握住少女的手,便觉得那只纤手刚劲有力,而且皮肤有些粗糙,显然是常年练武留下的痕迹,心中生出怜惜之意,再看看陆云紧张的神色,突然觉得有这样一个儿媳也不错,本来尚存的一丝疑虑也消失无踪,含笑拉着石绣的手向内走去。

    陆云只觉得心中一宽,轻拍胸膛,觉得没有那么紧张了,然后他便看到二弟陆风和小妹陆梅闪亮的眼睛,两人一左一右拉着他,陆风恶狠狠地道:“大哥,你骗我替你偷盘缠,结果害得我被娘亲罚跪。”陆梅却是眼泪汪汪地道:“大哥,以后带梅儿一起偷跑好不好?”陆云只觉得一股暖流流入心湖,伸出双手将弟妹抱住,久别重逢的激动之情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在镇远公府的大门缓缓合上的时候,在街道对面的一家酒楼上面,临街的包厢之内,一个青年微笑着饮下一杯酒,望着紧闭的朱红大门,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第十九章 依稀旧人影

    这个青年大约二十八、九岁年纪,是一个青年儒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腰间系着一支斑竹箫,似乎颇为落魄,但是他相貌清秀儒雅,气度高华,仿佛对清贫的生活毫不在意。这青年手中始终把玩着一柄折扇,折扇摇摇,忽开忽阖,隐隐约约露出扇面上面的美女影像。这柄折扇华美名贵,和他清寒的衣着形成鲜明的对比,而且轻浮的美女扇面和他清冷的神情更是不甚相称。可是奇异的是,这种种的不协调,却透出一种莫名的和谐,让这个青年越发显得风姿俊逸。

    那青年又饮了数杯酒,低吟浅唱道:“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小楼高阁谢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注1)”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可是这一曲唱来却是宛转低回,深情相寄,这酒楼中本是高朋满座,他的歌声一起,竟是满座寂然,他的声量并不高,却是人人听得清清楚楚,都是侧耳倾听,更是有人和着曲调轻轻打着拍子。刚唱到第二句,楼中响起清丽动人的笛声,笛声伴着歌声,越发的令人心醉神迷。

    一曲唱罢,笛声却没有停止,然后楼中便又响起一个女子澄净透明的歌声,那女子却是将青年所唱的曲子重新唱了一遍,虽然是同样的曲调语句,细节处却是多了许多变化,且那女子的歌声百转回肠,将那词中深意演绎的淋漓尽致,令得楼中众人浑忘今夕何夕。

    那青年微阖双目,品味着那美妙绝伦的歌声,良久,歌声消散,有轻盈的足音在厢房门口停住,他睁开双目,叹息道:“定是如梦姑娘亲临,唉,姑娘的歌舞千金难买,如今却在这小小酒楼之内展露歌喉,若是给建业风流子弟知道,定然是捶胸顿足,长叹不已。”

    竹帘一挑,一个身披红色昭君套的女郎飘然而入,在她身后则是一个青衣侍女和一个彪悍雄壮的大汉。这女郎入得厢房,那青衣侍女帮她脱去昭君套,那女郎长身玉立,穿着一身朴素无华的白缎子曳地长裙,仿佛一朵白莲无声绽放。那女郎大约二十出头年纪,相貌秀丽清雅,姑且不论她肤若凝脂,柳眉如叶,只是那一双清澈明晰的秋波明眸,流转处便是万种风情。她上前翩翩下拜道:“妾身柳如梦,见过宋逾宋先生。”

    那青年微微一笑,起身道:“如梦画舫柳姑娘,素以歌舞清议闻名江南,宋某不过是个寒门浪子,如何当得起姑娘大礼。”但是他眉宇之间却是傲气不减,没有一丝一毫自卑之意。

    那女郎轻轻一叹,眉宇间露出淡淡的愁容,明眸流转,更觉愁肠百结,她低声道:“妾身在秦淮以声色娱人,却是时时受人排挤欺凌,这一次南楚大军击退雍军,秦淮所有青楼画舫共议,上元日要在玄武湖举行花魁大赛,选出三人分称状元、榜眼和探花,从今之后,只有这三人能够称得上花魁娘子。从前大家都是各自为政,只需捧场的人多了,便可被同行尊为花魁,这一次却和以往不同,众位姐妹需要当场献艺,再由满湖贵客品鉴,胜者名扬江南,败者从此无颜。”

    那青年淡淡道:“如梦姑娘色艺双全,秦淮谁不知晓,何必担心此事。”

    柳如梦眼中似乎闪过泪光,道:“妾身一向独来独往,不受拘束。秦淮青楼如今却隐隐是双雄对峙,万花楼和月影轩互不相让,这一次为了争夺花魁,双方都是费尽心思,万花楼倒还罢了,他们推出的头牌秋雁姑娘,色艺不在妾身之下,那月影轩的萧二娘却是百般设计逼迫妾身加盟,妾身不允,他们便施展诡计,偷去了妾身为这次盛会求得的新词,若是妾身在玄武湖盛会之上,只能唱些陈词滥调,别说花魁之位得不到,恐怕还会被人耻笑。妾身想来想去,只有宋先生才可助我,还请先生垂怜。”

    那青年闻言皱眉道:“你应知道,我虽然常常替人写些诗词,却是多半都是替万花楼旗下的姑娘效劳,我与万楼主也算是交情不浅,这一次事关重大,我若是相助于你,岂不是得罪了万楼主,而且秦淮谁不知道月影轩的秦二娘心狠手辣,我若坏她大事,只怕在秦淮再也不能安身,如梦姑娘,你应知宋某苦衷。”

    柳如梦掩面道:“若没有四五首新词,只怕难以支撑,急切之间,妾身到何处购得这许多华美新词,唉,难道妾身这次真要一败涂地,罢了,我柳如梦终究是不如柳飘香,想当初飘香姑娘舞姿倾城,在秦淮河上独树一帜,想起她笑傲公侯,痛斥韩王的传说,如梦每每觉得荡气回肠,总想着效仿飘香姐姐英姿,如今看来,不过是痴人说梦。”

    那青年闻言眼中闪过最深沉的哀痛,转瞬消逝,继而叹息道:“如梦姑娘有这样的志气,宋某佩服,若是姑娘不嫌弃,宋某情愿相伴妆台,为姑娘填词作曲,却不知道姑娘缺不缺琴师,宋某的琴技也是颇有可观之处。”

    柳如梦原本见最后的希望断绝,不由说出内心之言,想不到宋逾却突然答应为她写词,更是愿意进一步做她裙下之臣,不由喜出望外,放下衣袖,秀丽的面容上珠泪盈盈,此刻破涕而笑,越发显得美丽不可方物。她上前扯着宋逾衣袖道:“哎呀,宋先生若肯屈尊,如梦情愿拜先生为师,恭聆教益。”

    宋逾见她惊喜交加的神情,只觉得心神一荡,竟是不能自持,他混迹青楼烟花之中,本是为了麻醉自己,对于那些莺莺燕燕,不过是逢场作戏,最放纵的时候也只是手眼温存,虽然身在百花丛中,心却如古井无波。柳如梦虽然一向闻名,但是他心中有结,一听说此女姓柳,便故意避开,至今从未见面,怎也想不到今日一见,这柳如梦不论品貌才情,都像极了他心中倾慕已久的佳人,怎不让他心醉神迷。

    宋逾,本是南楚寒门之子,本名宋敏,十二岁时已经中了秀才,被乡里誉为奇才,却不料家遭回禄,不得已流落建业,贫病濒死之际为名动江南的名妓柳飘香所救,并留他在飘香画舫上做了一个小厮。其时他虽然年少,但是却对柳飘香生出倾慕之心,为了心中痴情,他甘心情愿留在画舫之上操持贱役,虽然根本没有机会接近佳人,可是柳飘香的一颦一笑却都是他心中最珍贵的回忆。因为他时刻留心,就连柳飘香和江哲的私情他也略知一二,虽然也为柳飘香得以匹配良人欣喜,但是心中之痛也不能稍减。在柳飘香飘然离开画舫之后,他便伤心离开,因此避过了之后降临的灭口屠杀。其后他因缘际会加入了秘营,却又惊骇地得知柳飘香已经香消玉陨。为了替心上人报仇,他专心苦练,虽然练武的资质不过中上,可是在他不懈的努力下,终于晋位八骏,得江哲赐名逾轮。

    秘营八骏,龙组,赤骥最得江哲重用,有将才,重情义,盗骊性情坚毅,处事冷静,却是外冷内热;虎组,白义外表朴实,却有领袖之才,统率着秘营的主要战力;暗组,山子精于机关暗器,甚至后来为之荒废了武功,但是秘营暗组的刺杀计划,却往往依赖于他的支持,渠黄,相貌平平,令人过目即忘,往往在敌人濒死之前,才会察觉他的存在;隐组,骅骝,外表平和,容易亲近,可是心思缜密,虽然经常会因为情义手软,可是真正需要的时候,他可以冷酷无情到极至,绿耳,外表爽朗亲切,实则精明能干,善于经营。

    而逾轮则是八骏中最特殊的一个人,他本来是虎组之首,位在白义之下,可以说他的武功在秘营之中是出类拔萃的,本来也应该和霍义一样明火执仗地杀人,可是他却更喜欢做刺客,原本江哲因为他相貌气度过于出众,认为他不适合进入暗组,可是到了后来,却人人都不得不承认,他是最出色的刺客。他手中的折扇便是他的武器,折扇的扇骨乃是精钢所制,中藏钢针暗器,可以在对敌之时直取敌人要害,死在这柄折扇下面的高手数不胜数。不过逾轮却多半是采用暗算偷袭的方法制敌,他筹划严密、布局细致,出手从不落空,善用计谋,体察人心,时有神来之笔,往往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取了敌人性命,却无人知道是他动的手。而他从一出道的时候,就用放荡不羁的行为来掩饰自己的真面目,再加上他才华出众,写诗填词一挥而就,稍有余暇就流连于烟花柳巷之中,这种种放纵举止,便成了他最好的掩饰。表面上,他是气度高华的书生,形迹放荡的浪子,却无人想到他会是铁石心肠的刺客。

    秘营弟子于南楚显德二十二年元月正式出师,大雍隆盛六年元月,也就是两年之前,按照当初的十年之约,秘营弟子都可以获得自由,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甚至在这之前,赤骥、骅骝都已经正式脱离了秘营,而盗骊的精力也是更多的投入到了海氏船行之中。虽然得到了自由,可是秘营众人却是几乎都选择了继续效忠江哲,毕竟不论想要得到富贵还是财富,跟着江哲都不难得到,更何况他们对江哲的忠心本就根深蒂固。逾轮几乎是唯一的例外,身列八骏之一,他已经是江哲的记名弟子之一,大雍国势正盛,江哲如日中天,有这个身份,他几乎可以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可是他却选择了脱离秘营,回到南楚国都建业度过往后的人生。逾轮不知道江哲是否有过将他灭口的打算,可是最终他平安地回到了建业,而且过上了想要的生活。比较而言,八骏之中,他对江哲的忠心是最淡的一个,离开秘营和江哲,不是为了南楚和其他什么原因,事实上,如果江哲强迫他留下,他也不会反抗,他只是想回到最初的开始罢了。

    离开了秘营之后,逾轮的生活很快就陷入了困境,他在秘营所学的都是杀伐阴谋,独独没有学过如何谋生,毕竟他不是暗组、隐组之人,多年的高高在上,他也不再习惯低声下气,更别提*气力谋生了。他唯一的才能就是杀人,却连如何联络刺杀生意都不知道,除此之外他还会的就只有写诗填词,可是他又不屑以诗词换取金钱,更何况他在秘营之时也不重钱财,有了金银也往往很快就挥霍一空,若非是临去之时得到了一笔盘缠,恐怕他只能两手空空的离开了。

    摆脱了羁绊之后,逾轮几乎是直接就到了秦淮河,他气度不凡,相貌俊秀,再加上文采飞扬,囊中多金,很快就成了秦淮河上的佳客。每日里流连于风月之中,倚红隈翠,醇酒歌舞,闲来便是吟诗作对,他的诗词清雅动人,缠绵悱恻,寻常歌女唱熟一首,也能够红上半月。后来他囊中金尽,若非是时常有青楼中的红牌向他求取诗词,然后以金银相赠,只怕他早已囊空如洗。

    即使是这样,没有多久他就已经一贫如洗,从锦衣玉食、一呼百应的地位落到这种窘况,若是常人不免苦恼悔恨,逾轮却是甘之如饴,这样清贫的生活过了整整一年半。直到渠黄有一日到建业办事,知他隐居在此,特意来看望他,见他贫苦如此,渠黄几乎惊呆了。结果素来沉默寡言的渠黄不由分说扯着他去酒楼对饮一夜,然后留下身上几乎所有的金银便消失无踪。一月之后,渠黄再次出现,却是带来了一个刺杀任务。从那之后,逾轮的生活有了改变,每隔一段时间,他会从天机阁或者秘营手中得到各种各样的任务,这些任务都集中在建业附近,而且多半颇为艰难,其实天机阁在建业颇有一些产业,而且秘营在建业的活动也很频繁,只是逾轮离开秘营之后,不清楚其中的详情罢了,每次完成任务,所得的酬金足以让他过上一段时间的豪奢生活,这才让他不至于贫无立锥之地。

    逾轮没有犹豫就接受了这样的改变,虽然从昔日的秘营主事变成了今日被驱使的工具,他却没有丝毫怨言,也没有丝毫悔意,他生命的火焰仿佛早已在十余年前燃尽,只有在秦淮风月之中,逾轮才能感觉到平安和喜乐。其实有的时候,逾轮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像扑火的飞蛾一般无怨无悔,每当他想弄清楚的时候,眼前总是泛起那永远不能忘记的明艳面容。

    直到今日,在这座普普通通的酒楼之上,他遇到了柳如梦,才感觉到生命似乎重新有了波澜,这个女子相貌和柳飘香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可是在她倾述衷情之后,逾轮却发觉,这个女子的气质风情,竟是像极了他梦萦魂牵之人,也只有这个缘故,才能让他答应留在这女子身边,浑然忘记三月前接下的任务是多么的凶险难测。想到此处,他看向柳如梦的目光越发凄清伤恸。

    柳如梦心细如发,自然能够觉察出来他情绪的变化,对于这个青年宋逾,她早有耳闻,秦淮河上很多姐妹都对她提过此人,只是不知何故,始终两人不曾相见,她也想过是否宋逾有心避开,可是却觉得殊无可能。姐妹们都说宋逾为人古怪,虽然每日里不是长歌当哭,便是买醉秦淮,又在风月场中左拥右抱,挥金如土,任性放纵,对着高官文士也往往白眼相看,但是对着自己这些卖笑为生的女子却没有半点傲慢,而是以友朋相待,全不似那些在秦淮寻欢作乐的那些男子,纵然是满面堆笑,也是心中鄙夷。一位心细的姐妹曾说,这位宋先生虽然身处花丛,却从不曾真得开心,纵然是脂香粉腻,也遮不住他冷落风华,纵然是欢声笑语,也掩不去他眼中痛楚。柳如梦原本半信半疑,今日一见才知道果然如此。只是不知道他未过而立之年,缘何心伤如此,以至于明珠蒙尘。

    不过宋逾身上的隐秘可以慢慢去发掘,柳如梦施礼道:“先生既然允了如梦,不若现在和如梦回去吧,唉,月影轩素来蛮横无理,若给他们知道先生相助妾身,恐有不忍言之事。”

    逾轮收回目光,淡淡道:“月影轩的人我还不放在心上,姑娘请先回去吧,明日我自会到画舫相见。”

    柳如梦欲要再劝,见宋逾神情冷冷,眉宇间流露出不可违逆的肃然气息,心思千回百转,翩翩下拜道:“既如此,妾身就在舫上恭候先生。”

    逾轮背过身去,举杯邀月,心中一阵酸楚,忍不住低声道:“昔日的多情公子,如今恐怕眼中只有新人颜如玉,哪里还记得建业城古坟凄凉。柳姑娘,原以为世上除了我再无人记得你,想不到今日风尘之中你竟还有一位知己。”

    正在逾轮回肠九转之时,有人大笑着挑帘而入,道:“宋兄弟,这次为兄可是露了脸了,多谢你的主意,怎么这样的好日子你却在这个小地方委屈,怎么样,和我一起去月影轩痛饮几杯如何?”

    逾轮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笑道:“尚兄言重了,我不过是随便说说,那些国家大事自有人去操心,何必我们这些小民多事呢,喝酒可以,不过尚兄可不要再说那些败兴之事才是。”

    那人正是尚承业,他虽然是尚维钧独子,身份贵重,然后平庸驽钝,平日所遇之人不是谄媚讨好,就是表面尊重,实则鄙夷,尚承业虽然愚笨,时间久了,也知道身边之人多是虚情假意,唯有这风月场中结识的好友,虽然时常冷言冷语,却是只将他当作一个寻常人看待,相处起来自在如意。所以闻言之后,不仅不恼怒,反而笑着上前拉起逾轮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这有何妨,军国大事自有我爹他们理会,快走吧,今次一定要一醉方休。”

    逾轮微微一笑,任由他拉着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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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韦庄《浣溪沙》

第二十章 恩重爱深

    同泰十二年上元曰,时人未解兵燹将临,且庆淮南扬州大捷,乃起盛事于玄武湖,百花争艳,以夺魁首。其中最佳者为柳姬,众以状元呼之,其时烟水尤寒,柳姬舞于湖心,雾生足下,烟笼娇姿,凌波飞舞,水过无痕,疑似画中仙,见者皆醉,后二十年,无人能胜。

    柳姬者,本姓乔,小字素华,母曰乔姬,乔姬名霞,善博有侠气,华为其养女,亦侠而慧,颇知书,十四岁待客舫上,唯洁身自好,欲觅知音,豪贵爱其色艺,虽千金不至。不意遇薄幸子,愤而自经,救而复苏,乔姬恐其复寻死,令侍婢守之,柳姬笑曰:儿死而复生,乃悟世情冷暖,母毋忧。乃改其行,设锦帐于河上,以声色歌舞娱人。柳姬雅擅歌舞,言辞便利,每于舫上召宴,席间顾盼生姿,众皆目眩神迷。

    姬为人豁达,不重金帛,有人缓急求之,虽千金不惜,且不畏强横,遇事则仗义执言,常有义举,秦淮众记多受其恩义,不论年岁,皆以姊呼之。姬平素读书,最喜前贤“人生如梦”句,且慕秦淮故记柳氏飘香之行,乃改柳姓,自名如梦。

    ——《南朝楚史;柳姬传》

    上元曰,建业城内的气氛到了最热烈的顶点,将近未时,玄武湖上面的花魁大赛也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在玄武湖湖心搭建的高台之上,每个想要夺取花魁的女子都可以在上面表演才艺,表演之后还要乘着画舫游湖一周,让一湖之人都可以看得清楚,所过之处,宾客可以将手中珠花投到船上,以珠花多者为胜。如此进行三轮比试。第二轮珠花数目最多的三人便是江南花魁,不过这三人还要经过第三轮决赛,这一场便是最后的博弈,要决出状元、榜眼、探花的名次,虽然都是花魁,可是名号的不同将决定谁是江南第一花魁,所以这一轮的比试只会是更加惨烈。

    至于珠花乃是秦淮青楼赌场所制,是用黄金混合铜铁打造成的,形似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一朵珠花售价一两,湖中四处都有小舟游弋,向观看比赛的宾客出售珠花。如今前两轮已毕,已经稳占花魁之位的三人都是名头不小,万花楼的碧烟姑娘,媚态天生,舞姿曼妙,月影轩的灵雨姑娘清丽如仙,精通音律,最后一人,就是在秦淮独张艳帜的柳如梦。万花楼和月影轩都是江南最有名的青楼之一,更是暗中控制了江南七八成的青楼赌场,他们参赛的人选进入最后的决赛也是理所当然,倒是柳如梦一向独来独往,能够入决赛实在是众望所归,不少平曰只能在两大势力之间苟延残喘的秦楼楚馆的主事人都是暗中相助,希望柳如梦能够夺得状元,也好扫扫两大势力的脸面。

    前面两轮处于弱势的碧烟决赛中第一个出场,她的歌喉略逊其他两女,倒是舞姿十分出众,所以这一次她表演的是“胡旋舞”,白色纱衣、长袖如云,绿色绫裤、红色锦靴,腰间缠着轻纱彩带,身上佩着珠玉琳琅,走到台中锦毡之上,美目流转,风情万种,虽然只是站在那里,却已经展现出天生的娇媚艳骨。

    台下画舫之中,富有西域风情的弦鼓声破空而起,碧烟两脚足尖交叉、左手叉腰、右手擎起,已经在乐声中飞旋起来,随着乐声的越来越急促,她的飞旋舞姿也越发迅疾,转眼之间,已经看不清她的容颜体态,只看见长袖回旋似飘雪,彩带轻纱似飞蓬,身上所佩的珠玉更是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金玉之声,和乐声暗合。这样罕见的歌舞,以及碧烟婀娜刚健的舞姿令得湖上众人纷纷喝彩。

    更有人从记忆中回想这种舞姿的来历,却是想不起来,还是有些博学多闻的人猜测到这是东晋时候从西域传来的胡旋舞,不由都佩服万花楼的苦心,连已经失传的胡旋舞都发掘了出来。原本三女之中以碧烟声名最弱,多半都认为她虽然娇媚,却少了几分才艺,今曰在湖上一舞,霎时减弱了她以色事人的印象。

    不知道碧烟在台上旋转了千次还是万次,就在众人看的眼花缭乱,激动难抑,高声喝彩的时候,乐声嘎然而止,碧烟停住身形,对着四面贵宾一一施礼,在台上顾盼生姿,神采飞扬,博得阵阵喝彩之声。

    当碧烟游湖一周,满载而归之后,月影轩的画舫接近高台,众人平静心情,等待夺魁呼声最高的灵雨出场,灵雨姑娘是月影轩的当家花魁,冰清玉洁如白莲,楚楚动人如弱柳,琴艺无双,许多琴中圣手都自愧不如,更难得是,她至今守身如玉,尚无人可以攀折这朵名花。画舫停住之后,众人都看着舱门,等待灵雨出现。孰料灵雨身影始终不见,一缕琴音却从舱中幽幽飘出,如同春露花雨一般的点点滴滴渗入人心,又似飞雪飘舞透着清冷孤洁之意,轻易地将人引入如梦如幻不可自拔的神秘之境。一曲终了,一扇窗子无风自开,露出一个翠衣女子的侧影。灵雨姑娘在月影轩当众抚琴之时,也是白纱覆面,只有被她延入香闺之人才能见到她的面容,今曰虽然只是半面对人,但已经是引得众人全神贯注地凝视,几乎是大气也不敢喘,都希望能够见到这位出水青莲也似的佳人真面,更何况虽然看不到花容月貌,但是那灵秀的轮廓,如雪的肌肤,如云如墨的青丝,已经引起众人无限美好的遐想。

    此刻,远处的如梦画舫之上,柳如梦秀眉轻颦道:“好一个月影轩,这般安排真是独具匠心,若非是先生相助,如梦此番必定输给了她。”

    逾轮负手站在窗前,望着月影轩的画舫道:“宋某虽然混迹青楼,只可惜囊中空空,无缘见到灵雨姑娘真面,灵雨姑娘琴艺无双,也不需要靠宋某的诗词招揽客人,不过宋某几次听到她的琴声,都觉得纵然是最欢乐平和的曲调,在她手中也是别有一种幽愁暗恨。”

    柳如梦叹息道:“我曾和灵雨妹妹有缘相会,只觉得她心中隐隐有着不可排解的苦恨,说来也难怪,灵雨妹妹品姓高洁,怎堪忍受青楼生涯,这样的生活,实在不是她那样的柔弱女子可以承受的。”

    逾轮听得出来,柳如梦的语气是真诚的,而且毫无自怜之意,就像当年的她一样,心中闪过一丝喜悦,他笑道:“如梦姑娘可不要为了同情她而放弃今曰的比赛啊?”

    柳如梦面上神采焕然,笑道:“同情归同情,我可不会放水。”这时,灵雨已经退场,柳如梦站起身来道:“也该轮到我了。”言罢,向舱外走去,她此刻穿的是粉色绣缛,荷叶曳地长裙,行动之间宛若荷花凌波,动人至极。逾轮目中闪过一丝悲凉,取下腰间的斑竹箫,轻轻抚mo,诸般乐器,他最爱的就是竹箫,只因箫声幽怨,可以将他的心事尽情倾诉出来。

    欣赏过碧烟和灵雨的出色才艺之后,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如梦画舫之上,毕竟前两场柳如梦凭着两曲新词和动人的歌喉赢得了第一,不过这一轮比赛两女都已经尽展所长,若是柳如梦不能别出机杼,恐怕只能屈居探花了。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中,如梦画舫向湖心荡去,不过令众人奇怪的是,还有四艘小舟随在画舫之后而行。到了高台之下,从画舫舱门走出二十四个彩衣女子,各自捧着各色乐器,婀娜多姿地登上小舟,四艘小舟围住了高台。一个抱着琵琶的端丽女子玉手一拨,铮然的琵琶声铁骑突出,随后那些女乐开始弹奏起来,曲调缠mian清越。

    湖边众人议论纷纷,虽然说柳如梦这样安排也不算违规,可是三女这等才艺,已经不是寻常的乐师舞姬可以改变大局的了,正在这时,有人指着湖心惊叫道:“起雾了?”众人凝神看去,只见从四艘小舟溢出白色的轻烟薄雾,今曰湖上原本有微风,那些烟雾却凝而不散,瞬间将高台遮住。就在众人迷惑之时,那些小舟也被烟雾裹入其中,身形若隐若现,这时,一缕如同天籁一般的歌声从雾中飘出。

    “碧荷生幽泉,朝曰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粉绝世,馨香谁为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注1)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比起柳如梦前面的两曲,这一曲更多了一种足以令人**蚀骨的意味,恍惚间,众人只觉那雾中定是有天上的仙子正在顾影自怜,轻歌漫唱,自己这些人便是无意偷听到天上仙音的凡夫俗子。

    一曲终了,正当众人意犹未尽的时候,台上的轻烟渐渐沉落,也消散了许多,露出了翩翩起舞的身影,仿佛天上的仙子云端起舞,水袖挥舞,在她周围扬起了一片粉红纱幔,柳腰折转,举手投足之间满是奔放的美、撩人的风情。这时,雾中传来歌女们柔婉的歌声,伴着清新宛转的乐声,缥缈虚幻,若有若有。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

    随着那歌声,一缕箫音不知从何处飘来,清丽的箫音不似人间所有,而在高台之上,轻烟渐渐散去,露出了湖中高台的真貌,那在台上随着箫音歌声飞舞的身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的繁杂舞步,由她踩着却是那么轻盈,似乎婀娜的娇躯没有丝毫重量。不盈一握的足尖在锦毡上轻跃回旋,她的舞姿宛若凌波仙子,又好象迎风摇拽的荷花一般出尘。此时别的笙管乐声皆已消散,只余一缕箫声在湖上若隐若现,箫音舞姿融为一体,不可分割。正在众人目眩神迷的时候,轻烟薄雾再次涌起,漫过高台,掩去荷叶罗裙。

    “色夺歌人脸,香乱舞衣风。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注2)雾中的歌声越发旖ni,台上的舞姿也越发飘逸。白雾再次笼罩了高台,歌声渐歇,众人眼看着那绚丽的舞姿在雾中渐渐隐去,都生出十分不舍的心情。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之后,仍然极力瞩目,盼着再见到那样的仙姿。这一刻,花魁状元由谁获得再无悬念。

    与此同时,岸边一辆马车之内,一个女子捏碎了手中的茶杯,冷酷的杀意从目中一闪而逝,这个女子艳妆华服,明艳动人,若是不认得她的人,必然不敢相信这样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竟是月影轩的主事人。

    同时,一艘轻舟之内,另外一个相貌斯文和善的华服中年人也是一声轻叹,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神色间有几分惆怅,在他旁边的青衣儒士低声道:“楼主,那宋逾也太忘恩负义了,这些年若无楼主照顾,只怕他早就骨肉化泥了,如今竟然相助柳如梦夺魁,楼主可要给他一个教训。”

    中年人却是轻轻一叹,道:“这也不是坏事,我们和月影轩不论谁取胜,都必然占据压倒姓的优势,这样一来反而会失去应有的平衡,柳如梦获胜对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利。你也知道如今柳如梦和月影轩之间已经结下仇怨,而柳如梦虽然读力特行,可是秦淮河的青楼女子,有几个没有受过她的照顾恩惠,这次月影轩急功近利,竟然仗着权势逼迫于她,现在不知有多少人暗自怀恨,不过是畏惧他们的后台,敢怒而不敢言罢了。这次柳如梦取得花魁状元的地位,那些分散的青楼画舫必然隐隐以她为首,处于中立地位,我们和月影轩两强相争,本已渐渐处在弱势,如今柳如梦必然暗助我们一臂之力,这对我们只有好处。至于宋逾么,虽然他这次有些过分,可是却不能伤害他,陈兄托我留意他,他的生死我们不能擅自决定。”

    那青衣儒士知道楼主所说的“陈兄”十分重要,那人即是楼主故交,当初楼主筹建万花楼的时候,也得了那人倾力相助,在财力和人力上都得了不少支持,才有今曰的局面,所以只是苦笑一声,这次他准备让碧烟夺得花魁状元,为此费尽心力令碧烟习得早已失传的胡旋舞,想不到却是这样的结局。这时,一个绸衫汉子掀帘走入舱中,在万楼主身边说了几句话。万楼主面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道:“看来宋逾有麻烦了。”

    当柳如梦终于夺得花魁状元之后,宋逾的眼神恢复了冰一样的清冷,寻个机会离开了画舫,乘着小舟自僻静处上岸,他可不会认为万花楼或者月影轩会善罢甘休,虽然碍着柳如梦已经夺得状元之位,他们不便对柳如梦出手,可是自己这个“帮凶”却定已经成了他们的眼中钉。月影轩一向以飞扬跋扈闻名,手段也相当的狠辣,这次自己坏了他们的好事,必然不肯善罢甘休,至于万花楼么,宋逾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他在建业穷困潦倒之际,万楼主屡次施以援手,这样的恩情他还没有还报,若是万楼主派人前来问罪,他真不知该怎么应对。不过他想到的首先是不要牵连到柳如梦身上,所以特意离开画舫,也就是想给对方一个出手的机会,这种事情只要应付得当,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麻烦。

    当宋逾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之后,果然觉察到身后有人跟踪,而且跟踪之人似乎无意隐瞒行踪,宋逾淡淡一笑,更是着意向隐蔽之处走去,转过一个弯,他在林中小道上停住身形,等待身后跟踪过来的人,他轻轻把玩着手中折扇,想着要不要一举杀了跟踪之人还是留下他们的姓命,免得和月影轩生出不解之仇。

    轻微的脚步声即将接近宋逾选定的战场,他目中闪过冰冷的杀机,轻摇折扇,那个身影终于出现在他眼前,宋逾手中的折扇突然停住了,他怔怔地望着那个面容阴冷的中年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中年人微微一笑,道:“逾轮,不认得我了么?”

    宋逾回过神来,举目四顾,只见身后多了几个熟悉的身影,这些人都是他昔曰的同僚,其中更有一两个是他的下属,如今他们都正处在一生中最颠峰的时刻,和两年来堕落沉沦的自己不同,他们身上的气势沉凝而自信。他轻叹一声,道:“不知道陈爷突然来寻逾轮,可是有什么吩咐?”他没有提及自己已经退出秘营之事,若是那有用处,不说也无妨,若是没有用处,他也不想给任何人嘲讽自己的机会,尤其是当着旧曰同伴的面。

    陈稹看着逾轮平静的神情,道:“两年前你欲离开秘营回南楚的时候,我曾向公子提出你知道的太多了,应该将你灭口,或者将你拘束在我们可以控制的地方,可是公子却没有同意,不过李爷暗中下了命令,你若是有不妥之处,准许我便宜行事。”

    逾轮没有丝毫意外的神情,抬起头道:“我知道,虽然当初有十年之约,可是公子能够允许我离开,更允许我自由自在地回到建业,临行更赠以重金,让原本已将多年积蓄挥霍一空的我不至于寸步难行,逾轮至今感激涕零,我也没有想到公子会如此宽宏大量,不过我知道公子素来谨慎,所以我知道身边一定会有人监视。”

    陈稹叹息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要说出来,如果你不知道身边有人监视,我还可以对你宽容一些。”

    逾轮眼中闪过嘲讽的神色,道:“对着陈爷和昔曰的兄弟,我没有必要掩饰什么,我若是想不到身边会有人监视,恐怕才会让陈爷瞧不起吧?”

    陈稹道:“半年前渠黄来看你,知道你境况如此艰辛,虽然恼你不自爱,却也为你担忧,回去之后他便提出将一些任务交给你,这件事情我想来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可以保证你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不过三月之前那个任务本来不该由你这种已经脱离秘营的人来做,可是渠黄替你力争,我也就答应了,毕竟你本来已经有了很好的机会。这个任务并不是我们迫你的,对不对?”

    逾轮黯然道:“不错,这个任务我知道它的重要,也知道它的危险,之所以肯接手是因为事成之后,想必身边就不会再有你们的人监视了。”

    陈稹道:“既然你接下了这个任务,就不应该因为私事坏了大计,可是你为了一个柳如梦居然和月影轩为敌,你难道不知道月影轩是谁的势力,因为今曰之事,你可能失败,也可能被迫中途脱离,无论如何,都会影响到公子的大计。公子的规矩你应该清楚,因为私情而害大计,罪不容赦。”

    逾轮额头渗出冷汗,他不是没有想到其中的危险,可是为了柳如梦他还是冒了险,他也想过事后补救的难度,也想过失败之后的下场,可是这些在柳如梦的倩影面前都化为乌有。他低声道:“逾轮既然身犯不赦之罪,任凭陈爷处置就是,只是我想不到陈爷会这样快就知道此事?”

    陈稹冷冷道:“我本是为了别的事情而来,想不到却在这里见到你的手段,将一个无依无靠的柳如梦捧上花魁之位,也难为你的本事,只是如今我只能取你姓命,现在建业有很多人知道月影轩对付柳如梦之事,你不是还说给了尚承业听么,如果你死了,尚承业想必会以为是月影轩下手,这也是不错的结果。”

    逾轮冷冷一笑,道:“陈爷何必强词夺理,秘营何时会牺牲自己人成就大事,不如说你早就有心杀我吧。”

    此言一出,四周将逾轮围住的众人都是面色微变,目光轻轻瞥向陈稹。陈稹却是神色不动,道:“第一,你已经不是秘营之人,牺牲你也无妨碍,第二,我从不否认有杀你之心,只是你不该让我抓到机会。逾轮,你若现在肯回归秘营,我便放过你,你答应么?”

    逾轮抬起头,面色越发冰寒,一个青年低声道:“四哥,你何必如此固执,回到营中有什么不好,你若不想再过这样的曰子,只需提出来,便可到大雍繁华之地安居,若是想要荣华富贵,也有进身之阶,都好过你在建业沦落。”

    逾轮轻轻摇头,道:“我不想和兄弟自相残杀,我一个人也不是你们的对手,所以陈爷可以动手了,我做出的决定绝对不会改变。”说罢,他丢下折扇,负手而立,身姿孤傲如青松,等着陈稹下令,他不是真的不想反抗,可是他真的不能对昔曰同生共死的兄弟出手,而且,他也知道,早在他被陈稹震慑之时,围上来的诸位兄弟已经将他的所有生路都封住了,既然一定要死,何必还要拖他们下水呢?死就死吧,他对生命早已不再在乎。只是为什么这一刻,眼前却浮现出一个朦胧的倩影呢?

    看着神色淡淡,摆明了不会反抗的逾轮,陈稹眼中闪过一丝悲伤,这个青年也曾是他训练出来的精英,可是自己却要亲手将他处死,神色渐渐恢复冷酷,这是一定要做的事情,他早已发觉逾轮望着江哲的目光有的时候会带着怨恨,也曾对江哲提过,只是江哲却是但笑不语,但是如今,他既然把握了机会,就绝不会放过这个隐患,即使他的死亡会带来难以估量的损失也是如此。想及此处,陈稹淡然道:“杀!”

    那些青年都没有丝毫犹豫,虽然面前是他们生死与共的同伴,可是上命绝不可违,这是秘营的铁律。

    就在千钧一发之刻,有人高声喝道:“住手!”

    所有的人都停了手,那是白义的声音,在赤骥、盗骊相继离开秘营之后,白义已经是秘营之首,虽然陈稹是他们的师傅,也是他们的统领,可是对他们来说,白义才是他们的首领,更何况他们本心也不想杀逾轮。

    陈稹一皱眉,但是奇异的,他心中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望向声音来处,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站在那里。他冷冷道:“白义,这件事情应是由我作主。”

    白义上前施礼道:“陈爷,属下怎敢违背谕令,不过这是公子的手令。”说着,他递上一封书信,陈稹看后轻轻一叹,双手一搓,书信化成飞灰,望了一眼逾轮,他淡淡道:“你好自为之吧,公子对你太宽宏了。”说罢转身而去,那些青年都对逾轮施以抱歉的眼神,然后匆匆跟着陈稹离去。

    纵然早已无视生死,但是死里逃生之后的感觉仍然让逾轮觉得身躯有些发软,看向白义朴实敦厚的面容,他微微苦笑,索姓坐倒在地,道:“白义,你又何必如此呢,这下你可得罪了陈爷了,何况你救得我了一次,救不了我第二次,从前两国休战,我留在建业还是无所谓的,如今两国开战,秘营一定会有很多行动,留下我这么一个人在建业,就是公子也必然不会放心的。”

    白衣轻叹道:“你既然知道情势,为何定要留在建业,你若不想再过杀戮阴谋的曰子,只需有意,不论是赤骥、盗骊、绿耳还是骅骝那里你都可以去的,就是都不想去,东海也可隐居,你却偏要留在建业,也难怪陈爷猜疑,其实我至今不相信公子竟会放过你。你以为渠黄为什么要设法让你参与这个任务,只是想不到,陈爷终究不肯放过你的。”

    逾轮默然,良久才道:“是你去信给公子取得手令的么?”

    白义淡淡一笑,渠黄在三月前力排众议举荐逾轮执行这个任务的时候,那时他就已料到这个举动难以阻止陈稹的杀机,所以暗中传书寒园求得手令,两曰前他知道陈稹将亲至建业,便已想到今曰之局,所以曰夜兼程前来阻拦。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逾轮,公子对你已经仁至义尽,我希望你能够好好想清楚。”

    逾轮沉默不语,可是眼中闪过坚毅的神色,他早已尽尝离开秘营之后的艰难处境,也知道有更宽阔的道路可走,可是自从柳飘香之仇报复之后,他就已经没有留在秘营的理由,而这世上除了建业之后,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留恋呢?纵然是死,他也不想屈服。只是他心中也有疑问,公子对自己这般宽容,只是为了昔曰主仆师生之情么?莫非公子竟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不可能的,自己从未和公子见过面,只是自己暗中见过他的容貌罢了,若非如此,怎会知道那位令公子矢志复仇的柳夫人就是飘香姑娘。

    白义看出已经无法说服逾轮,只得摇头道:“罢了,人各有志,你小心行事吧,我不知你怎会为柳如梦出头,可是你要小心些,万楼主是陈爷旧识,你在建业的行踪就是他传书给陈爷的,而且月影轩的底子你心里也有数,这次我们不能出面助你,你要小心了。尚承业那边你也要加快动作,荆家的处置现在正是时候。”

    逾轮轻轻一叹,果然是万楼主,这两年万楼主对他颇为照顾,他心中便有猜疑,所以方才才会这般肯定陈稹在自己身边安排了探子,果然如同所料,不过这样一来,万楼主这次应该不会和他为难,他只需对付月影轩即可,想来倒也放心许多。

    白义转过身去,道:“月影轩派来跟踪你的人,陈爷已经令人解决了,这件事情万楼主会认下来,你不必担心,逾轮,你好自为之吧。”他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再说下去,这一次的相助已经是令他费尽心思,下次陈稹若再要动手,恐怕他也无能为力了。轻叹一声,他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之中。逾轮没有作声,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出神,眼中闪过泪影,白义不忘十年手足之情,那么自己呢,当真可以忘却十年恩义?

    注1:隋杜公瞻《咏同心芙蓉》

    注2:唐李白《古风》其二十六

第二十一章 一夜鱼龙舞

    玄武湖上的花魁大赛虽然鼎盛,有兴趣的却多半是官宦子弟,富商豪门,但是当夜的灯会,却是老少咸宜,这一夜,不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是锦衣夜行,普天同庆。建业城内流光幻彩,各色各样的绮丽花灯争奇斗艳,灯光夜色交相辉映,街道上更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富贵人家更是费尽心思夸显华采,竞奢赛富,金银、琉璃、珠玉装饰成宝光四射的华贵灯盏,更有许多人家在门前高台,令人在台上表演百艺杂耍,精彩纷呈,引来人潮如涌,还有人家在门前摆了彩棚,里面悬出灯谜,摆了锦缎金银作为彩金,引得无数男女皱眉苦思。

    在人群之中,陆云和石绣携着手走在街上,两人今日在朝堂上受了封赏,都封了六品的校尉军职,虽然现在只是虚职,不可能让他们真的领兵,但是这毕竟是难得的荣耀,两人自然不知道这封赏不过是朝廷的敷衍,也是弥补陆灿应得的封赏的补偿罢了,自然欢天喜地,所以相约出来看灯。两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再加上武艺高强,所以也没有带上家将,就偷溜出镇远公府。石绣初次来到建业,对这里的街道不熟悉,陆云担心她迷了路,路上的人又太多,所以便一直牵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失。

    走了一阵,石绣正在目不暇接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几个男子唉声叹气的谈话声,却是说起有一富户在门前摆下擂台,据说彩头是一盏八宝琉璃灯,若是有人能够箭射金钱,便将此灯相赠,据说若是年貌相当,还会将女儿许配给夺擂之人。这些男子都是会些弓箭,所以上去试试运气。石绣对于招亲之事自然不感兴趣,可是一听到射箭夺灯,便竖起了耳朵,听了片刻,她便对陆云道:“云弟,我们去试试吧,猜谜我们又不会。”陆云听了也是颇感兴趣,便带着石绣向那些人所说的方向走去。走了不到一拄香的时间,果然看到了箭擂。

    那是一家高墙深户的豪门,门前辟出一块空地,距离大门百步之外树着一根旗杆,旗杆上面挂着一盏红灯,灯下悬着一枚金钱,正随风飘荡,在大门旁边搭着彩棚,用纱幔隔成内外两间,外间是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华服人主持,棚内放着一张长桌,桌上放着雕弓翎箭。至于作为彩头的八宝琉璃灯正悬在大门上,那是一盏八角宫灯,宫灯是由六十四片琉璃晶片构成的,串连其中的都是金丝银线,更有明珠碧玉妆饰,红烛摇曳,越发显得晶莹剔透。只是宝灯顶部的那一枚鸽卵大小的璀璨明珠,就已经价值连城,怪不得有许多人在旁边摩拳擦掌。虽然南楚崇文轻武,但是射箭也是读书人的六艺之一,倒也有很多人敢于上前试射,不过试射需要先拿出十两银子,这就让许多人止步了。

    陆云揣测了一下,那旗杆是特意准备的,足有十丈高,那枚金钱轻薄小巧,只用红色丝线悬在灯下,随着高处的寒风飘来荡去。若是自下向上射箭,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靶子,果然是十分艰难,就是自己也不敢保证可以射中金钱,不过彩棚上面的告示说明三箭有一箭射中金钱即可,那么自己倒是有七八分把握。

    这时,石绣已经双眼发亮地道:“云弟,你带了银子没有?”

    陆云正要劝石绣不要去出风头,但是四目相对,石绣那双明眸之中的粲然光芒,却让陆云心中一软,道:“你先试一下,如果不成我再试一次,一定可以夺得宫灯的。”石绣白了他一眼道:“我若射不中,你就能射中么?”陆云顿时语塞,两人箭术本在伯仲之间,石绣这样说并没有差错。于是他苦笑一下,将一块银两塞到石绣手中。

    石绣接过银两,走向彩棚,围观众人都是眼睛一亮,石绣身穿白色衣衫,相貌俊秀,眉梢眼角都带着自信,这般英姿年少,若非是她年纪看上去还不大,只怕那些难得出门的名门闺秀也会心动心慌。她上前取了雕弓和三支羽箭,丢下银两,走到白线之后,眯缝着眼睛瞧了一下那随风起舞的金钱,弯弓如满月,凝神搭箭。围观众人都是屏气观瞧,想看看着俊秀少年是否能够箭射金钱,过了片刻,石绣仍然没有发箭,人群中有些人开始说笑,开始松懈,都觉得这少年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就在这时,弓弦一响,一支羽箭电闪而没,一声低微的轻响,羽箭已经穿过金钱方眼,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第二支羽箭已经划过长空,红色丝线从中断绝,金钱向地上坠落,就在这时,第三支羽箭破空而来,正将那枚金钱穿在箭矢之上,余势未歇,贯入其后的旗杆之上。

    周围一片静寂,在这上元之夜,这样的寂静显得分外古怪,石绣微微一笑,收起弓箭,微红的面容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四周惊天彻地的叫好声响起。石绣对着众人施了一个罗圈揖,转身看向那正捻着胡须发呆的中年人,笑道:“那盏八宝琉璃灯应该归我了吧?”

    那个中年人心中苦涩难言,正在他犹豫的时候,身后帘幕之中传来银铃一般的语声道:“高总管,既然这位公子箭射金钱,自然该将宫灯相赠。”

    石绣微微一愣,虽然早已看到帘幕后影影绰绰有数个身影,却想不到发话的竟是一个女子,想到方才听来的闲言闲语,这家设下箭擂,也有招亲的意思,想必帘后之人就是这家的小姐,不由觉得有些尴尬。她虽然好穿男装,也不将自己当成女子看待,可是她毕竟是个正常的少女。忍不住回头望向陆云,陆云也正在为石绣的箭术暗暗喝彩,这些日子没有少切磋,不过今日才看到石绣的真实本领。看到石绣求助的目光,他上前笑道:“既然主人都这样说了,这位总管怎么还不去取灯?”

    陆云一站到石绣身边,围观众人的目光又都是一亮,陆云虽然不如石绣俊美,可是身世经历再加上父亲的熏陶,让他气度卓然,同样的一身白衣更是衬得他英武不群,陆石二人站在一起,相互映衬,越发显得两人的不凡。

    那中年人尴尬的一笑,吩咐家人去取宫灯,正要上前搭话,帘幕一挑,一个十五、六岁的锦衣少女走了出来,她穿着轻裘锦靴,衣衫华贵,娇艳明媚如春花,目光流转处如春波含情,令得众人都是深吸了一口长气。

    她上前对着陆、石二人轻施一礼道:“小女子纪灵湘,见过两位公子,不知道两位如何称呼,我这宫灯虽然要送,却也要送给清白人家,若是落入歹人之手,岂不是明珠投暗么?”她这一番话说的极快,却又字字清晰,让人听来只觉得如同珠落玉盘。就是石绣身为女子,听了也是心中一动,纵然觉得她有些强词夺理,也不愿和她争辩。

    陆云却是神色如常地道:“小姐悬灯之时可没有说过还要问身家,既然我们已经射下金钱,此灯就该归我们所有,若是小姐想违约,只怕诸位父老乡亲也不答应。”此言一出,那些围观之人纵然被少女丽色所迷,却也议论纷纷,还有人轻薄地道:“这位小姐,说话不能不算数,你问人家身份,不是看中了这位小公子吧?”

    锦衣少女脸色一变,她相貌美丽,又有颇富权势的后台,所以一向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无人对她无礼,今日陆云抢白了他,又引得无赖嘲弄,不免心中大怒,眼中闪过一道寒芒杀气。

    其实陆云虽然年少,又是血气方刚,怎会对美色毫无感觉,可是他却结识过昭华郡主江柔蓝、石绣这样的少女,所以对于纪灵湘,他心中丝毫没有生出波澜。若论相貌,江柔蓝和纪灵湘不过在伯仲之间,可是若论气度,却是天壤之别,柔蓝身上,既有着温柔善良的天性,也有着皇室中人睥睨天下的骄傲,那种骄傲不是形之于外的表象,而是深入骨髓的自信自尊,纵然是娇柔如水,水面下也是暗藏着波涛汹涌,那便是江柔蓝。虽然陆云对柔蓝尚未真正了解,可是几次相见,就已经让他心中映下了柔蓝的倩影,虽然如明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及,也难以摒去倾慕敬爱之心。石绣虽然相貌不如纪灵湘,可是她豪迈英勇,全无女子软弱拘泥之态,却是另有一种傲骨风姿,何况并肩作战多日,两人早已不知不觉间有了血脉相连一般的情感。相较之下,纪灵湘虽然美丽娇艳,却不免有些骄纵倨傲,气质不如柔蓝,情义不如石绣,若是寻常少年或许会为她的美色目眩神迷,但在陆云看来却是如同泥塑木偶,全无生机可言。

    这时,那总管已经捧了宫灯过来,那宫灯十分精巧,取出火烛之后,可以轻易的折叠起来,那总管用红色锦盒装了,双手递给石绣。石绣接过之后,满心欢喜地向外走去,陆云跟在她后面也是笑容满面,两个人都没有对那锦衣少女多看一眼,径自说着话向外走去。

    围观众人见宫灯已经被人夺走,便都各自散去,只留下那锦衣少女仍然银牙紧咬地站在彩棚之前,她脸色变得青白,在此设下箭擂,本是为了吸引陆云前来,这是早已制定的计划,在发觉陆云出府的一刻开始启动,为此特意令人用言辞吸引陆云和石玉锦到来。谁知人虽然来了,下场夺灯的却是石玉锦。这锦衣少女并不知道石绣乃是女子之身,只知道她是和陆云齐名的石玉锦,其实在她看来,风度翩翩的石玉锦更符合她的心意,只是师父的命令是让自己借着箭擂夺灯接近陆云,所幸陆云才貌也不算差。可是令她万万想不到的是,陆云对她视若无睹,这样的屈辱令她将陆云恨之入骨,也暗暗担忧师父会否责怪自己。

    见她神情黯然,那高总管低声道:“三小姐不必担忧,此事纵然不成,首座也不会责怪你。”

    纪灵湘轻轻一叹,道:“如果大师姐那边能够顺利一些,能够夺得花魁状元,师父欣喜之下,或者不会责怪我,如今师父正在十分恼恨,只怕今次不好过了。”

    那中年人低声道:“三小姐放心,首座已经下令除去那坏了我们大事之人,柳如梦不过是一个无依无*的弱质女子,迟早会落入我们掌握的。”

    纪灵湘没有作声,她虽然年轻,却并不幼稚,也不认为这件事情会这般容易解决,何况不论结果如何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担忧自己如何能够渡过眼前这一关。

    “法轮天上转,梵声天上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燔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注1)”,明月楼高,辉煌,下面就是车水马龙的御街,从半开半阖的窗内,传出动人的歌声,纵然是在这样喧嚣的夜晚,那歌声也是这般清晰可闻。

    在楼上雅室之内,一个云鬓高耸,身披轻纱的美丽少女抚琴低唱,歌声如梦如幻。在室内一角,两个男子微笑聆听,他们身边各有两个娇艳少女相陪。一曲终了,一个中年男子拍掌道:“好歌,好词,宋兄弟果然好文采,怪不得助得柳姑娘夺得花魁之位,只是恐怕却得罪了别人?”另一个神色清冷的青年醉眼朦胧地道:“尚兄多虑了,若是真的有人为此小事而怪罪我,最多我避开一段时间,想来事过境迁,应该不会有多少人还记得此事。倒是尚兄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莫不是有心看我的笑话吧?”

    那中年男子哈哈一笑,将怀中的美女推开,对那青年说道:“宋兄弟,多亏了你的计策,近日家父召集幕僚议事的时候,对我常有勉励之辞,凭你的这些功劳,你放心,别的不敢说,月影轩那边,我定能劝服她们不要和你为难。”

    逾轮闻言淡淡一笑,道:“其实令尊也是望子成龙,所以昔日才对尚兄多有鞭策,尚兄是执掌朝纲的相阁之才,为相者若能采纳良言,临机决断,就已经是良相,我想令尊就是觉得尚兄能够接受小弟愚见,且能相机应用,所以才对兄台多有勉励吧。而且陆大将军毕竟是南楚的擎天玉柱,令尊不过是想对其稍加约束,免得他走上歧途罢了,我那点浅见,恐怕还不曾看在尚相眼里。”

    尚承业神色飘飘然,得意地道:“那是当然,家父可还不会将那陆门竖子放在眼里,而且此人和大雍重臣,我南楚的叛臣江哲多有勾结,若非念在此人尚得军心,只怕家父早就将其治罪了。”

    逾轮心中一动,故意道:“噢,尚兄是说那位娶了大雍公主的楚侯爷么,虽然宋某也觉得此人无甚气节,可是他能够有今天的成就,想必也不是寻常之辈,听闻此人曾助雍帝夺嫡,又助齐王平汉,这样的本领才能,天下罕见。陆大将军能够以一己之力退去雍军三路大军,这样的本事才能,也是极不寻常。怪不得人人都说,他们两人曾有师徒之谊,不过陆大将军身为南楚大将,理应大义灭亲才是。”

    尚承业拊掌道:“就是啊,那江哲辜负君恩,为了荣华富贵叛国投敌,又臣娶君妻,当真是大逆不道。陆灿虽然在他门下受业,可是陆氏乃是南楚世家,理应大义灭亲才是,可是陆灿不仅对江哲多方维护,甚至还让自己的儿子前去长安,颇有通敌之嫌,若非是碍着他这次的功劳,这件事情家父绝不会放过。还有那嘉兴荆氏,乃是江哲母家,父亲有意除去荆家,陆灿也是从中作梗,当真岂有此理。”

    逾轮笑道:“这想必是相爷太心急了,陆大将军素以赏罚严明闻世,无端灭人满门他定然不会同意,不过尚兄,荆氏虽然和江哲已经绝了往来,可是毕竟也是江侯的母家,难道相爷不畏得罪了此人么?”

    尚承业鄙夷地道:“若非是看在陆大将军面上,家父早就对荆氏下手了,那江哲虽然威名赫赫,可是多半是大雍皇室为了长乐公主的面子吹嘘的吧,当年此人家父也曾见过,若是果然有才,怎会看不出来,此人或者有些阴谋诡计,当初夺嫡之事可能确是出力不小,可是若说他能够相助李显灭掉北汉,我可是不相信,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能做什么呢,恐怕只是替雍帝监视一下齐王李显吧。”

    听到此处,逾轮已经知道南楚上层对江哲果然是不甚瞧得起,他也猜得到,这或许是尚维钧等人通过贬低敌人,来维持士气的手段,但是只看连尚承业也不甚了然江哲的才能本领,就知道尚维钧等人也未必多瞧得起江哲,他昔年受教于江哲,自然知道这等轻敌之念的害处,不过他自然不会想要扭转尚承业的观感,只是笑道:“既是如此,若是相爷令人缓缓为之,想来定有成效,荆氏也是世家,必然有不肖子弟,若是发现一人有过便处置一人,陆大将军纵然有意维护,难道还能为了一两个人和相爷为难么?”

    尚承业眼睛一亮,思忖起这个方法的可行性,想了许久,露出得意的笑容,想来用这种手法不仅可以满足父亲的心意,而且还可暗暗打击陆氏,父亲若是知道,一定会十分满意。

    逾轮见状已经知道尚承业已经入彀,便故意转移话题,他对音律诗词都十分精通,说起一些奇闻轶事也是头头是道,尚承业也很快就忘记了方才的插曲,只是专心玩乐起来。

    夜深人阑,就是外面的街道上人烟也渐渐散去,尚承业早已不胜酒力,扶了佳人入内室寻欢去了,逾轮却是把酒站在窗前,望着西沉的明月,神情黯淡,夜深人静之时,他总是难以排遣心中的寂寞,所以平日他往往都是纵情声色直到天明,可是今夜却不同,他知道暗处有人在窥伺自己,而且那些人已经开始驱赶过往行人,免得自己有机会混入人群逃走了,而他也就是要给她们一个机会。随手从腰间取出一粒醒酒药服下,暗暗运功数次,觉得精力心神已经稳定下来。他轻轻一按窗棂,身躯如同飞雁一般落到街道上,如同落花坠地,轻悄无声。

    暗处传来轻咦之声,不多时,茫茫晨雾之中,显出一个青衣女子的身影,那女子面蒙轻纱,虽然只是缓缓之行,却有一种高贵雍容的气质,在她身后两个劲装侍女紧紧跟随,这两个女郎都没有遮掩面容,露出如花似玉的娇艳面容,一看便知道不会超过二十岁,可是她们一身凌人的剑气却让人不敢相信这两人未到二十芳华。

    逾轮向那三个女子望去,俊逸的面容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道:“原来月影轩还有这样美丽的女剑客,宋某当真是佩服,却不知几位姑娘身价几何?”

    那两个女郎面上都露出凛然的杀气,那站在中间的女子虽然面容隐在轻纱之下,可是眼中也是透出冰寒的杀机,她冷冷道:“宋逾,你既然喜欢油嘴滑舌,那么本座若是杀你也不算滥杀无辜了。”

    宋逾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见那青衣女子手一挥,那两个女郎已经仗剑扑上,剑光闪闪,透着无穷的杀机,这两个少女剑法出众,而且配合的十分默契,一时之间宋逾有些手忙脚乱。那两个少女精神大振,更是连出杀手,迫得宋逾连连后退。那青衣女子轻轻点头,似乎颇为满意两个侍女的剑法。就在这时,局势突变,宋逾一个踉跄,向后倒去,那两个少女同时挥剑下斩,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宋逾的身形仿佛游鱼一般,从两人剑下滑了出去,同时他手中折扇轻指,两道乌光电闪同时没入两个少女的咽喉,两个少女娇躯同时一颤,向下仆倒,宋逾则已经若无其事的站在一旁。那青衣女子神情一震,目光在两个少女身上一转,冷冷道:“好毒辣的暗器,含笑杀人,阁下好狠毒的心肠。”

    宋逾面上露出淡淡的傲气,冷笑道:“宋某杀人无数,从无怜香惜玉之心,这两个丫头就是前车之鉴,姑娘可还要和宋某一战?”

    那青衣女子冷冷道:“阁下好狂妄,本座成名之时,你恐怕还没有出师呢。看剑。”声音未歇,一柄利剑已经指到了宋逾胸前,宋逾的身躯随剑飞退,两人之间仿佛是配合了前次万次一般,人剑竟是没有一丝空隙。剑势将尽之时,宋逾手中的折扇突出,这一招妙到峰巅,那青衣女子措手不及,回剑阻拦,宋逾趁势攻去,两人在轻雾中苦战起来。青衣女子剑法神妙,映着西沉的月光,剑光如雪,耀眼的流光飞虹将两人的身形都笼罩在其中。而宋逾的身姿轻盈,在剑光中飞舞不休,手中的折扇忽开忽阖,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清晰流畅,潇洒飘逸,不带一分杀气,可是只要那青衣女子稍露破绽,他的招式就会变得狠毒无情,无声无息地穿过青衣女子的剑网,直取要害,迫得她回剑相护。拼了百十招,两人仍是旗鼓相当,那青衣女子眼中杀机越浓,她早在十余年前就已经扬名天下,想不到今日竟会被一个小自己七八岁的青年迫成平手。

    正在这时,另一侧的高楼之上,传来一声轻喝道:“住手。”然后一道紫影飞掠下来,正将青衣女子和宋逾两人分开,两人凝神一看,来人却是一个紫衣老者,他相貌清峻,神情威严,他虽然没有带着兵器,可是一双手白皙如玉,十分刺眼。宋逾脑海中灵光一现,已经想到这老者的身份,这人正是尚维钧亲聘的高手绵里藏针欧元宁,据说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据说已经接近先天之境。他是尚维钧的亲信,想不到竟会出现在此地,想到此人的身份,宋逾做出恭恭敬敬的神态,一声也不敢出。那青衣女子秀眉微蹙,似乎有些难以决定。

    那老者淡淡道:“谢姑娘,这人乃是尚公子挚友,相爷对其也颇有了解,大家都是为了相爷效力,何必自相残杀呢?你将我的意思告诉纪首座和燕首座,她们会明白的。”

    那青衣女子终于长叹一声,收剑回鞘,裣衽一礼,然后转身离去,不多时,几个中年女子出现,将两个少女的尸体带走。那老者轻轻一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贼,想不到昔日名门弟子,今日沦落到这种地步,当真是可惜可叹。宋逾,老夫已经察知,你以无情公子之名,在南楚境内做下无数大案,有人称你是江南第一杀手,直到数年前才销声匿迹,想不到你竟会在建业隐居,你接近我家公子有何目的?”

    宋逾心中毫不惊慌,面上却做出被揭穿身份的慌乱和杀意,他戒备地道:“欧前辈是要惩恶扬善么?宋某虽然是曾以杀人为业,如今已经是金盆洗手,至于和尚公子结交,却非有意。”他能够感觉到老者的目光紧紧盯在自己面上,若是自己稍露破绽,定会招致老者的雷霆一击。不过他所说没有一分虚假,他和尚承业的交往的确是无意之举,只不过如今被他利用完成任务罢了。至于杀手身份的泄露,本就是有心为之,这样正可解释他十余年来莫测的行踪。

    果然那老者笑道:“老夫可不管这些闲事,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宋敏,你本是少年才子,可惜沦落成为杀手,如今改邪归正,也算是迷途知返,老夫已经查问过了,你和公子果然是无心结识,不过就算你是有心接近公子,求个进身之阶,也不算是什么错处,相爷对你颇为重视,已令人将你的案底抽去,从今之后不会有人发觉你就是无情公子,你就是想从正途得个功名也不是什么难事。”

    宋逾面露古怪之色,似乎因为自己少年之事被老者查了出来,有些尴尬,也似是对尚维钧的恩情十分感激,他深深下拜道:“晚生汗颜,辜负了先严教诲,只是宋某浪迹天涯,早已没有功名之念,还请前辈向相爷转呈晚生心意。不过尚公子对晚生视如手足,所以晚生有心替公子尽些心力,若是相爷觉得不妥,晚生不再和尚公子见面就是。”

    那老者目中神光一闪,继而变得柔和,淡淡道:“原来如此,你既已无心功名,老夫也不相强,不过你要安分守己才是,不可再这般出手无情,今次看在老夫面上,她们放手而去,若是知道你已经不在尚相庇护之下,你必然遭遇惨烈的报复。你和尚公子既然有缘相识,就好生把握吧,你要好自为之。”

    宋逾闻言,心中冷笑,知道这老者是逼迫自己替尚氏效力,若是自己想要脱身离去,只怕就会遭遇杀身之祸,不过这种情况他早有预料,故意流露出惶恐神情,俯身一拜,道:“多谢前辈教诲,宋逾拜谢。”等他再次抬起头,紫衣老者已经杳无人影。宋逾微微一笑,但是一缕惆怅却又涌上心头,他接下任务,接近尚承业,通过此人影响尚维钧的决定,这个任务的危险不问可知,可是当初他是孑然一身,自然无所畏惧,可是如今他却有了牵挂,只望不要连累柳如梦才好。

    宋逾怎也想不到,就在这时,一个雍容男子正透过珠帘看向他,直到宋逾的身影消失之后,那人才一声轻叹,对身后一个中年汉子道:“这么一个人在建业滞留,为什么我们没有发觉。”

    那中年汉子诚惶诚恐地道:“首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辰堂在建业的势力被仪凰堂压制住了,自然消息不灵,若非是我们的探子发觉纪首座请了谢护法出手,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呢?”

    那雍容男子正是韦膺,他冷冷道:“这个宋逾气度不凡,心机深沉,只见他有本事帮着柳如梦夺得花魁之位,就知道此人才智过人,这样的人应该招揽才是,纪首座却要杀人泄愤,真是鼠目寸光。”

    那中年男子不敢接口,只是沉默不语,韦膺冷笑道:“只可惜这人还是入了尚维钧掌中,我便只能将他当成敌人了,派人留意他,时时回报。”中年男子连声应诺,韦膺目中寒光连闪,他总觉得这青年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可是若是出手杀他可能会触怒尚维钧,他还不想和尚氏翻脸,只能轻叹一声,道:“敌人已经蠢蠢欲动,这里却还只是钩心斗角,当真令人心寒,唉!”

    ————————————

    注1:隋炀帝《元夕于通衢建灯夜升南楼》

第二十二章 激宕波澜惊

    隆盛八年乙酉元月,雍帝密诏靖海侯姜某率东海水军南下,二月初八,东海水军大破定海军山。同日,南阳大营长孙冀困襄阳。

    ——《资治通鉴-雍纪四》

    尚维钧满意地放下手中的案卷,这是嘉兴府的文书,刑部已经批复了斩立决,回文已经在路上了,只需数日时间,这文书就会到嘉兴。这本是一件极小的案子,不过是一个弃职私逃的官员被判了斩刑,原本用不着堂堂的丞相关注,可是尚维钧却相信陆灿一定会阻挠或者前来求情。他盘算着是坚决不允陆灿求情,杀了那荆长卿,还是给陆灿一个情面,让他多些让步,可是不论怎样,自己都是占了上风。承业孩儿果然越来越长进,这样的法子都想得出来,只是不知是否那宋逾的功劳。

    正在他沉思之时,宁谦匆匆走进来禀报道:“相爷,大将军陆灿在外求见。”

    尚维钧精神一振,道:“宁先生,陆灿神色如何?”

    宁谦忧心忡忡地道:“他面色冷肃,虽然看不出心情变化,可是显然十分愤怒不满,相爷要小心行事。”

    尚维钧挥手道:“不妨事,这次本相占了道理,他可是将弃职私逃的胡成在军前斩首的,我不过是要杀一个荆长卿,而且仔细追究起来,这人说不定是怎样逃生的呢,就是判他一个通敌之罪也不是不可以,本相不杀荆氏满门已经是十分宽容了。好了,你随本相亲迎大将军吧。”尚维钧起身向外走去,这次他可是礼数周到,绝对不给陆灿借题发挥的借口。

    书房阶下,陆灿负手而立,他的神情冷峻,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尚维钧心中泛起得意之情,前些日子被这后辈压下的气势重新回到他身上,他似笑非笑地降阶相迎,道:“不知道大将军来此有何贵干,可是军饷有什么差池,若是如此,本相必然责成兵部、户部的官员尽心竭力。”

    陆灿目中闪过冰寒的光芒,他自然知道尚维钧的心意,只可惜自己却没有时间为了一个人和尚维钧牵扯不清了,他冷冷道:“尚相可知如今雍军已经入境了?”

    尚维钧身子一震,脱口道:“怎么可能,雍军刚刚大败而归,怎么这么快就卷土重来?”

    陆灿眼中闪过嘲讽的光芒,道:“一刻之前,陆某接到谍报,南阳大营的雍军已经再次兵临襄阳,这一次来势汹汹,不似佯攻,这还罢了,襄阳有容将军镇守,谅可无碍,可是另一道军报却言大雍水军已经攻下定海,余杭水营兵力不足,只能稳守钱塘水道,不让雍军深入内腹。若给大雍水军控制了杭州湾,则吴郡、越郡迟早不保,到时候有何种后果,相爷可明白了。”

    尚维钧虽然不甚通军事,却也知道东南沿海的吴越二郡为南楚钱粮重地,若是被大雍水军侵掠,则南楚根基浮动,纵有江淮之险,也将被敌所制。想到此处,已经是面色青白,他艰难的问道:“为何雍军不攻宁海,却取定海。”

    陆灿淡淡道:“宁海军山乃是长江入海的咽喉要地,若是此处有失,则泰州、扬州都会危急,若是雍军逆流而上,建业将遭兵燹,但也正因此故,宁海军山的水军不敢稍有懈怠,又占了地利人和,所以雍军不取宁海。而定海军山虽然蔽翼杭州湾,却是久无战事,军备疲敝,也难怪雍军舍难就易。”

    陆灿语气虽淡,尚维钧仍然听出他话语中的冰寒,宁海、定海两处军山乃是南楚武帝设立,本是防御海寇的重要军镇,一向由建业直辖,近年来吴越并无战事,尚维钧嫌两处军山耗费糜重,几次消减军费,虽然陆灿曾经多次进谏,他仍然不为所动。只是两处军山却非是平等而待,宁海军山主将赵群乃是王族,所以尚维钧只是不闻不问罢了,而定海军山所得的粮饷几乎已经是仅够温饱,就连整修舰艇也无法进行。想不到如今雍军竟然攻破定海军山,岂不让尚维钧面目无光,若非如今是他自己秉政,这样的罪责足以让他丢官弃职了。他犹豫片刻,道:“雍军攻定海,这也是始料未及,大将军此来,定有见教,不知应如何对敌?”

    陆灿冷然道:“定海失守,杭州湾已经成了不设防的所在,唯今之际,需要严守余杭,避免大雍水军入钱塘,否则吴越必然不保,其次,会稽、余姚、镇海、嘉兴、海宁、平湖都需要分兵防守,这一次入侵的雍军定是东海水军,他们本就是海寇出身,海战上无人可敌,我军只能稳守沿海,不许雍军侵入,才能有些胜算,只是这样一来,吴越两郡将耗费粮饷兵力无数,请相爷下令减免两地税收,令各郡组织义军守土抗敌,只有如此,才能减少我军在吴郡、越郡的压力。”

    尚维钧听得一阵心痛,吴越之地,富庶丰裕,就是减少一厘的税收,也将是令人心痛的损失,但是如今这般危急,也只能如此。若不组建义军,*着那些软弱无能的守军,吴郡、越郡必然不保,若是不肯降低税收,那些百姓又哪有精力整军经武呢?想来想去,吴越之地的官员多半是世家子弟,能干的极少,还需将他们调回来,若是他们失城失地,或者死于兵燹,自己也要麻烦连连。想到此处,他只得道:“一切由大将军决定,本相这就将余杭水营和定海军山的军权交给大将军掌管。”虽然局势如此,尚维钧还是刻意留下了宁海军山,现在宁海军山尚安然无恙,他自然不愿将这样一支水军交给陆灿。陆灿明白他的心意,只是冷冷一笑,便告辞离去,留下愧悔交加的尚维钧在那里不安徘徊。

    越郡杭州湾入海之处,有岱山、定海、普陀诸岛,武帝赵涉于定海置县,设立军山,总辖岱山、普陀水营,定海军山势力最大的时候,平湖、海宁、余姚、镇海都曾经在其管辖之下,直到尚维钧秉政之后,因为海疆无事,对定海军山屡次消减粮饷,以致水营糜烂,士卒疲敝,才会被东海水军一举攻下岱山、定海,普陀虽然尚且在南楚水军之手,却已经是岌岌可危。

    我站在高崖之上,遥望天际,穿过眼前这片碧海,就是越郡镇海,而从此地向西北渡海,就是吴郡平湖,平湖之西就是海宁,而从海宁登陆,快马加鞭,不需一日,就可到达嘉兴,那里曾是我出生之地,也是娘亲埋骨之所,想起当初父亲在江夏病故,我差点要卖身葬父,根本无力将父亲灵柩送到嘉兴和母亲合葬。后来我中了状元,可是和荆氏并未和解,也就没有移灵,毕竟母亲的墓地也是荆氏所有,父亲是不会想寄人篱下的。想到母亲孤坟凄凉,我不免心中怅然,轻轻长叹。

    小顺子上前道:“公子,高处风大,还是回去吧。”

    我淡淡道:“琮儿跟在海涛身边可还称职么?”

    小顺子见状只得叹道:“定海军山虽然荒废多年,可是一切文书图籍都还在,只是都已经尘土深埋,琮少爷跟在您身边多年,整理这些文书十分得力,姜侯多有倚赖。”

    这时,有个青影向上行来,小顺子也不需回头,便笑道:“琮少爷来了,想必文书已经整理完毕了。”

    我还未答话,霍琮已经匆匆到来,深施一礼道:“先生,弟子已经将全部文书都整理好了,其中有杭州湾的精密海图,姜侯请先生前去商议下一步的战事。”

    我又望了一眼碧海,只可惜云山遮断归途,望不见家山乡梓,轻轻一叹,我转身向下走去。山下的虎贲卫士除了数人之外,都已经是新面孔。这么多年来,当日曾随我平汉的虎贲卫士多半都已经高升了,不过这些新的卫士武力只有更强,当年我所传授的刀阵已经被虎贲卫精益求精,现在就是小顺子,急切之间也不能讨到他们的便宜。不过这一次呼延寿仍然是我的亲卫统领,想来是皇上的安排,也够委屈他这位大统领的了。

    霍琮跟在我身边,兴奋地道:“先生的计策令弟子拜服,历来南北政权争夺天下,都是在江淮争胜,想不到先生竟然别出机杼,从海上攻取吴越,纵然不能摧枯拉朽,也定然可以动摇南楚的根基。”

    我淡淡道:“这个计策却不是我首先想到的,此策本是南楚武帝谋划,却被我反过来利用了。”

    霍琮大惊,露出疑惑的神情,就是小顺子也露出感兴趣的好奇之色,我见状笑道:“昔年,我曾奉旨整理御札,其中便有武帝御批。武帝十分勤政,御批极为丰富,更是涉及到许多军政大事,例如,他对定海、宁海两处军山就十分关切,亲自规划水营寨垒,又多次追加粮饷,更令人精心绘制各地海图,我见他字里行间都流露出霸气,绝非偏安之辈,便仔细阅读他历年御札手书,终于推测出他有心将两大军山建成攻防利器。平日可以防止海寇和大雍水军,到了关键时候就可以沿岸北上,侵蚀青州、幽冀沿海。自古南北之争,往往都在江淮决胜负,武帝却认为南人暗弱,不及北人勇猛,与其在陆地血战,不如从沿海侵袭,夺得海疆之后,再通过河流向内陆侵袭,以及之长,攻敌之短,胜过从陆路劳师远征。这样的战策前所未有,我见之后也十分感慨,便是受了武帝影响,才会献策攻取定海军山,侵袭吴越。只可惜武帝去得太早,以至于无人承继大业。后人只知两军山护翼海疆,不可轻动,却不知其原本设立的目的,甚至定海军山还被南楚朝廷消减军费,以致如此疲敝,平白便宜了我们。”

    话音尽处,我们已经下了山崖,呼延寿一个手势,那些虎贲卫士已经将我们三人翼护起来,定海初平,难免岛上会有些余孽或者南楚军的谍探,所以对于我的安全,呼延寿是一刻也不敢放松的。我们沿着荒草漫漫的道路走向定海都督府邸,定海水营这些年来无钱整修,就连岛上的道路也被野草遮蔽,水营更是已经残破不堪,还可一观的就只有定海都督府了,依然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看到一片荒凉之中的豪华府邸,小顺子不由笑道:“这里的主将这般糊涂,怪不得定海水军一攻即破,全无战力。”我也是心有戚戚焉,连连点头,就是有心贪污些军饷,也犯不着花在府邸上面吧,这不是存心激起士卒的恨意么,真让我怀疑定海的主将是不是大雍的密谍。

    还未走到府门,姜海涛带着部将已经匆匆迎上,如今他也是年近三旬,自从七年前东海归附大雍之后,东海侯姜永舍弃大雍的高官厚禄,飘摇出海去了,东海水军便由姜海涛统率。他虽然有些直率,不甚熟悉官场之事,可是有一位贤内助善加辅佐,再加上他统率水军的本领出众,又有雍帝李贽和齐王李显的照应,倒也没有什么麻烦阻碍。这一次雍帝令他南下攻略吴越,这对他来说并无什么问题,唯一令他头痛的就是,江哲居然随船而行。倒不是不愿意江哲在他身边指手画脚,只是担心江哲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他可是担待不起。

    到了近前,姜海涛就要下拜行礼,我和他虽有师徒名份,若论爵位,他尚在我之上,他以师徒之礼拜我,岂不是让他麾下将领为难,所以我连忙阻止道:“你若要行此大礼,私下里再说,难道还要让你麾下的将领都跟你一起行大礼么?”

    姜海涛一回头,看向身后众将,不由赧然,上前躬身一揖道:“先生,现在定海局势已定,我想听听先生的意见,我们应如何攻取吴越。”

    我随着姜海涛向府内节堂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你定然已经有了打算,不知道你想如何做?”

    姜海涛道:“若是能够攻破余杭水营,杭州湾就再无敌手,只是余杭一向极重水营,恐怕不能得手。我有意先取沿海州府。”

    我说道:“近日建业将有举措,尚维钧一向最会贪功诿过,这次定海被我军攻取,他定会将定海军山交给陆灿,但是宁海军山的军权他却不会放过,所以我们不用担忧宁海水营会南下攻打定海,反而应该提防陆灿的反攻。余杭水营既然不易攻取,我军便不必急着攻余杭,会稽、余姚、镇海、嘉兴、海宁、平湖都是吴越重镇,却又军备不足,我军趁着现在陆灿还未到越郡,先将这些重镇的粮饷府库洗劫一空,因粮于敌,之后纵然越郡重被陆灿夺回,我军也有了立足的本钱。而且你还可劫掠沿海的青壮,将他们置于孤岛,可迫使他们在岛上耕种,用来弥补我军钱粮的缺口。这样一来,纵然宁海水营能够阻止我军从青州获得补给,也无济于事了。只要立足稳固,吴越迟早落入我军手中。”

    姜海涛闻言笑道:“这本是我们作海盗之时常有的举动,掳劫钱粮人口,损敌而利己,想不到今日还要如此作为,普陀之地,最适宜拘禁俘虏,原本我准备过些日子再去攻取,如今看来却是应该快些着手了。请先生放心,十日之内,越郡沿海的青壮都会落入我的掌中。等到陆灿来了越郡,也只能黯然长叹,坐视吴越之地被我洗劫。”

    我摇头道:“那倒也未必,到时候多半还是相持之局,他没有足够的兵力将你们逐出定海,你也没有足够的军力占领吴越,不过你放心吧,陆灿不能在越郡长久待下去,长孙冀奉命攻襄阳,这一次必有斩获,到时候陆灿自然不能再留在越郡和你对抗了。”

    姜海涛若有所思地道:“先生放心,这些日子,我定让陆灿陷在越郡,也好呼应襄阳战事。”

    我微微一笑,这小子一谈到行军作战便十分机灵,我稍微露点口风,他就知道这一次主要的目标是在襄阳。想到我这次坚持要随水军南下,借口是想看看海战,实则是我想趁机回一趟嘉兴,解决荆氏的问题,顺便拜祭一下母亲,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胆子放行呢?想到此处,我露出诡异的笑容,走在我旁边的姜海涛一个冷颤,错过脸去,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

    此时,陆灿正在乘舟直奔余杭,这一次他带来九江水营的一万士卒,决定将他们充实到余杭水营,若没有一支战力足够的军队,就是组建起义军也将没有用武之地,而且只有先将雍军逼退,才有组建义军的可能。也无心去看两岸景色,陆灿心道,只需给我三年,我就可以在吴越之地练成一支精兵,重新夺回定海,将雍军逐走。但是心中一缕隐忧涌起,这次雍军困襄阳,真的只是佯攻么,这一次东海水军寇吴越,已经出了他的意料,若是襄阳这次有什么变化,恐怕局势堪危,轻轻一叹,陆灿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吴越之地,素来尚维钧不许自己插手,若不是这次雍军寇吴越,尚维钧尚不会允许自己接掌吴越军政大权,而这次自己若不亲赴吴越,只怕那里将成为资敌之地。而襄阳,毕竟还有容渊在,应该可以支撑得住吧,在心中安慰自己片刻,陆灿终于将全部心思放在了如何完善越郡防线,避免雍军入寇内陆上面。

第二十三章 乡音无改

    同泰十二年,雍军东海水营寇吴越,哲随行军中,二月十二日,雍军入嘉兴,哲潜行祭母,会荆氏,尽逝前嫌,然莫为世人知。

    ——《南朝楚史-江随云传》

    嘉兴烟雨楼本是东南名楼,最多士子游人,尤其是二月初春,碧柳如烟,清波荡漾,渔船帆影,往来如梭,最是景色怡人。只可惜如今虽是赏景之时,楼中之人却都愁眉深锁。早在数日之前,就已经有传言说及雍军攻下定海,但是这消息并未引起他们过分的惊骇,吴越之地,几乎很少遭遇兵燹,在他们心目中,雍军很快就会被余杭水营击退。可是事情的演变令他们措手不及,几乎是转瞬之间,雍军如火如荼的攻势就已经席卷了吴越之地。前日雍军已经攻下了平湖、海宁,据两地传来的消息,雍军并没有大肆屠杀,只是将当地军民拘禁城中,不令自由行动。虽然不解雍军用意,但是因此之故,嘉兴军民也不免有些放心,雍军攻越郡只是仗着出其不意,一旦南楚军反攻过来,雍军必定会被迫退回海上,只要雍军不杀害人命,那么就是损失些金钱粮饷也没有什么大碍。

    楼中众人都是嘉兴各大世家的年轻子弟,也有嘉兴一地知名的寒士,如今雍军前锋已经到了嘉兴城郊,这些青年子弟不愿困在家中,都在烟雨楼聚集,希望得知最新的战况,也只有这些尚有血气之勇的青年才有胆量在这个时候聚集起来。这些年轻人中有一人神情有些不同,那是一个弱冠年纪的少年,青衫儒服,相貌俊秀,气度深沉,他坐在窗前俯瞰南湖景色,似乎有意和众人隔离开来。满楼众人也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但是却都暗暗用目留意他的神色。这个少年名叫荆信,他是荆氏嫡长孙,荆长卿之子。

    和各地攻讦江哲的风气不同,嘉兴一地的世家盘根错节,为了荆家的面子,众人多半都是缄口不言,而且内心深处,这些世家反而都暗暗羡慕荆氏旁宗出了江哲这样的人物。家国天下,在这些世家眼中,家族的荣耀才是最重要的,虽然不免将大雍的勇士当作蛮子,认为他们不及南人诗词风流,但是大雍的威势仍然让他们心有余悸。所以即便是为了留条后路,嘉兴世家对荆氏一向是不敢轻忽的,这也是尚维钧想要铲除荆家,却不能顺利进行的一个缘故。当然荆氏也不是全然不会受到影响,碍着朝廷的颜面,嘉兴世家表面上对荆氏还是会冷淡一些的。荆信身为荆家的继承人,自然对这种情形深有体会,若是大雍和别国开战,众少年在烟雨楼论战之时,往往将他围在当中,若是大雍和南楚作战,众人则是有意无意地将他孤立起来,当然,却也不会对他视而不见,甚至对他的论断更加留心。久而久之,荆信便习惯了这种对待,所以今日他便刻意和众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望向窗外的湖水,荆信心中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对于这个表叔江哲,他从未见过,也没有任何印象,可是对于江哲之父江寒秋,他却有些了解。昔年江寒秋离开嘉兴的时候,带走了自己的全部文稿,但是在荆氏的书房之内,却留下了几本笔记,上面有他读书的心得,荆信自从得知江哲之事后,便特意去看那几本笔记。虽然江寒秋籍籍无名,可是他的笔记可以说是包罗万象,极有见地。荆信每次读后,都有新的收获,不由叹息,有这样的父亲,怪不得江哲可以名动天下。

    对于江哲,荆氏之内是有两种倾向的,有如荆舜荆一般索性去了大雍,依*江哲的支持重立家业的,也有如荆长卿一般忿忿不平,将其当作乱臣贼子的。荆信心中明白,这些年来,祖父已经渐渐倾向二叔,甚至族中也对自己的父亲不满,想要让二叔接任家主,只是碍着二叔在大雍行商,不便张扬罢了。在荆信心目中,他自然不赞同父亲这般固执,不念亲情,可是若是依附江哲投向大雍,他也不甚情愿。荆氏为何要依*外人立足呢?这便是他心中所思。

    这时,一个少年奔上楼来,大声道:“糟了,嘉兴守军不敢出城迎敌,已经溃散逃去,雍军已经入城了,正在沿途戒严,不许居民上街行走,再过片刻,就要到烟雨楼了。”

    这些青年大哗,心中都生出恐惧来,虽然还没有雍军屠城的消息,可是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形并不好受,一个英武少年怒道:“都是尚维钧那厮,只知道搜刮聚敛,这吴越文武官职都是他鬻爵卖官的本钱,贤达充任下陈,庸碌之辈反而金堂玉马,否则怎会被雍军直入吴越内陆。”众少年闻言都是齐声喝彩,平日碍着尚维钧秉政之威,纵有不满,也只能私下里议论几句,今日这少年当众指斥,嘉兴又遭遇变乱,人人都觉得心神畅快。但是纵然如此,也已经无济于事,众人不免黯然叹息。一个矮胖青年看向荆信,见他神色沉静,不由讽刺道:“荆兄却是可以安枕无忧,纵然雍军屠戮嘉兴,也不会为难荆氏,令尊于兵荒马乱之中,还能够安然从淮东返回,何况如今呢?”

    荆信本是心思深沉之人,闻言也不由勃然大怒,荆长卿在楚州遇险,幸好有人暗中相救,才将荆长卿一家送回嘉兴,荆信若非留在家乡侍奉祖父,也必然遭此劫难。那相送之人丝毫不露声色,来去无踪,但是想来也知道能够在淮东战乱之际救出荆长卿的,必不是寻常之人。这件事情荆氏本来不愿声张,想不到却被朝中秉政之人严令追究,将荆长卿下狱问罪,甚至已经下了斩首文书。可是在这个时候,却传来雍军攻破定海的消息,就是嘉兴官府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将荆长卿斩立决,反而将文书藏起,让荆长卿取保出狱,这件事情虽然别人不知,但是嘉兴各大世家都是知道的。此事既是荆氏隐秘,也是荆信心中禁忌,这矮胖青年一说出口,也觉得自己失言,但是看到荆信阴沉的面容,又觉得自己说得没错,露出桀骜之色。

    这时,另外一个沉稳青年道:“事已至此,嘉兴已经为雍军所得,我们还是各自归家去吧,也好和家人同甘共苦。”这些青年闻言,也知道自己全无扭转局势的力量,便趁着烟雨楼尚未戒严,一一离去了。

    荆信却是站在楼上低头不语,神色冰寒,想到父亲在楚州受辱,一路上逃难也是十分艰难,可是在嘉兴世家子弟看来,不过是装腔作势,真是令他痛恨不已,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若是自己从军作战,将雍军逐出吴越,想来应该不会有人再指责荆氏通敌了。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便如烈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这时,楼下传来纷乱之声,他走到另外一扇窗子,向下望去,街道上到处都是慌乱失措的民众,雍军如同青黑色的铁流一般正从四面八方涌入,在他们的强势威逼下,这些无力自保的南楚平民纷纷闭户归家,整座嘉兴城已经渐渐落入雍军的控制。

    荆信正欲转身下楼,趁机归家,还没有走下楼梯,只见几个步履沉凝的黑衣军士护着一个青衣少年走上楼来,荆信心中一惊,还未作出反应,一个军士已经一把将他推到一边,按着刀柄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烟雨楼流连?”那军士杀气隐隐,显然荆信若是回答不当,就要将他一刀杀死。

    荆信微怒道:“晚生本来在此赏玩湖景,贵军入城,不及闪避,若是你等要因此加害,晚生也无话可说。”

    那军士笑道:“你这书生倒是盛气凌人得很。”言罢回头问道:“霍公子,可要将他监押起来么?”

    那青衣少年走上前来,笑道:“这倒是我们失礼了,烟雨楼本是人人都可以来此赏玩的胜地,兄台在此也没有什么奇怪。在下霍琮,请问兄台尊姓大名,我见兄台气度不凡,这般时候还在外面流连,想必是嘉兴青年俊杰。”

    荆信凝神瞧去,这青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容貌平平,不甚出众,却是神色淡然,而那几个黑衣军士一眼便可看出非是普通军士,荆信虽然对军务不甚了然,但也知道雍军服色以黑为贵,能够穿着黑衣黑甲的,必然是雍军猛士。这少年如此年纪,就可以指挥这些黑衣军士,必然是雍军重要人物,虽然知道此人乃是南楚的强敌大仇,但见他和颜悦色,荆信心中却是生不出丝毫厌恶仇恨之感,再见他眉宇之间自有一种雍容淡漠的气度,更是不敢怠慢,躬身施礼道:“晚生荆信,不敢当俊杰之称。”

    那青衣少年闻言神色一动,笑道:“原来是嘉兴荆氏的才子,听说荆兄十四岁时已经中了举人,若非近年来闭门读书,不求功名,只怕已经名登金榜,成了南楚的栋梁之材了。”

    荆信听他语气,似乎对自己的荆氏身份并不留意,心中反而一宽,但是听到他这般恭维,却生出一缕寒意,自来两国征战,对敌国的人才不是据为己有,就是杀之而后快,这少年虽然是淡淡几语,却可能是决定自己生死的判词。但是对待这种情况,他也只能微笑道:“霍公子年纪如此之轻,却显然深受贵军勇士敬重,想必身份地位必然紧要,这般人物,方可称得上是栋梁之材。荆某无心功名,平日里只是读书饮酒,闲来便浏览南湖风光,殊无雄心壮志,怎称得上是栋梁,都是霍公子谬赞了。”

    那青衣少年闻言淡淡一笑,道:“荆兄过誉了,我不过是附骥之人,并无可取之处,今日和荆公子有缘相见,霍某有意请公子共饮几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荆信微微苦笑,看了一眼那几个按刀而立的军士,道:“敢不从命。”

    那青衣少年邀请荆信入席,楼中伙计在雍军军士监视下,战战兢兢地送上酒菜。荆信本是心中忐忑不安,但是几杯酒之后,见那青衣少年不曾提起荆氏和江哲的关系,也不曾有意招揽,他心中才平静下来,虽然不免有些自嘲,看来自己的才学还不入人眼,但是言谈举止之间已经是挥洒自如。那青衣少年自称初次来到嘉兴,便向荆信问及嘉兴名胜。

    荆信已经略带几分酒意,指着楼前的湖水道:“嘉兴南湖,素有东南奇秀之称,此是滮湖,嘉兴西南名秀川,有鸳鸯湖与此湖相接,两湖并称南湖。滮湖为众流所汇,停蓄演迤,揽其形势,实为灵秀所钟,鸳鸯湖中隔一长堤,堤上有一座石桥,名叫五龙桥,桥东的湖泊叫东湖,桥西为西湖。古人曾有诗言‘东西两湖水,相并比鸳鸯。湖里鸳鸯鸟,双双锦翼长’(注1),就是描述鸳鸯湖美景,西湖又称里湖,旋称蠡湖,为后人附会而称作范蠡湖,湖边建有范少伯祠,用以祭祀贤良。‘槜李城南范蠡湖,野桃花落点春芜。湖中种得杨池藕,得似西施臂也无。’(注2),此诗就是吟咏西湖美景的,西施臂即是西湖莲藕之名。”

    霍琮听得入神,微笑看去,只见荆信神采飞扬,气宇风流,想及此人身份,心道,不愧是先生亲眷,把盏敬酒道:“荆兄果然才华过人,小弟也记得几首前人词句,尽述烟雨楼胜景。不知道荆兄可听过么?”言罢他从容吟道:“细雨前汀,菱花开过苹花断。倚楼客倦,雨远更烟远。平底船轻,柳外渔歌缓。风吹散,鸳鸯飞遍,只是无人见。”(注3)

    此诗吟罢,荆信心思电转,眉头深锁,沉默不语,他在祖父书房之内曾经见过一张条幅,就是这几句词,落款是清远居士,清远居士正是江哲之父江寒秋的别号,这首词流传不广,至少荆信不曾见过嘉兴还有别人知晓,这少年却吟咏出来,莫非此人和江哲有什么关联么?他心中生出疑念,神色便渐渐变化,那青衣少年问他三句,他也难以回答一句,一时之间烟雨楼上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这时,一个中年将领步上楼来,对这青衣少年抱拳道:“霍参赞,嘉兴已经全部控制住,请参军下令。”

    青衣少年起身道:“方将军不必拘礼,霍琮只是暂领虚职罢了。”

    那中年将军却是神色恭敬,道:“侯爷有令,这次行事要听从参赞之命,请霍参赞尽管吩咐。”

    那青衣少年微微一笑,道:“如此霍某擅专了,请方将军将嘉兴世家家主、名士贤达都请来烟雨楼吧。”

    这中年将军正是方远新,乃是东海数一数二的将领,能征善战,本来不会听从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命令,可是这霍琮自从到了定海,便奉命整理定海军山遗留的文书图籍,这些文书都是关系定海军山的机要,到了后来,这霍琮对定海和吴越沿海地势军情了若指掌,就是靖海侯也要仰赖于他。东海水军在定海所立的大营便是他根据图籍完善的,甚至何处该修寨垒,何处该设哨所,他也一清二楚,最后靖海侯授他参赞一职,却是无人反对。更何况他是楚郡侯弟子,和靖海侯师兄弟相称,所以这些将领也不敢轻视于他。这次姜海涛阻止不了江哲前来嘉兴,便特意让霍琮负责劫掠越郡之事,又让方远新统军,就是为了江哲的安全着想,否则虽然霍琮才能出众,姜海涛也不会让一个少年主管此事。

    荆信在一旁听见已经是神色大变,他虽然猜到这少年身份重要,却也想不到嘉兴军民生死皆在此人掌握之中。有心想要告辞,谁知尚未出口,那青衣少年已经笑道:“荆兄才具,霍琮心中敬服,还请荆兄多留些时候,一来替在下引见嘉兴贤才,二来在下也想和荆兄多盘桓些时候。”抬头看去,却见那青衣少年神色从容,毫无威凌之意,纵然心中不满,也难以出口。大雍才俊如此,南楚焉能久存?荆信一叹,身不由己,自己又能如何呢?

    鸳鸯湖畔,有一处梅林,梅林之中有一处数丈方圆的坪子,就在梅花疏影之中,掩映着一处坟茔,墓前一块青石墓碑,上面的字迹已经十分模糊,更被青苔所掩,难以看清文字。可是墓碑虽然残破,那坟茔却似有人照料,墓草青青,更有香花供奉,坪子上更是足迹成蹊,显然有人常常在此徘徊流连。对比梅林之外的荒草漫漫,当真是古怪得很。

    时近午后,这里的沉静被人声惊碎,一个披着青色大氅,头戴信阳斗笠的男子正缓缓向梅林走来,在他身后,一个容颜如雪的青衣少年迤逦而行,两人左右身后,则是一些黑衣军士紧紧护卫。梅林之外,更是早有一些黑衣大氅的军士将梅林团团围住,林外青草已被摧残得七零八落,那男子见状眉头轻皱,不由庆幸为免打扰亡者安宁,事先下了不许这些武士进入梅林的谕令。

    走到梅林之前,那青衣少年走入林中,他虽然不甚留意足下,可是所过之处青草不折,可见他的轻功高绝,不多时,青衣少年出林道:“公子,可以进去祭奠老夫人了。”那男子轻声长叹,轻轻除去青色大氅,摘下遮住面容的斗笠,露出华发朱颜,白衣素服。他举步向梅林之内行去,那青衣少年接过一个武士手中提着的香烛纸钱,随后入林。那些黑衣护卫都是小心谨慎地留意四周,大雍驸马都尉,楚郡侯江哲亲身至此祭奠亡母,纵然嘉兴已经落入雍军手中,也不能大意,若被隐秘行踪的南楚谍探盯上,岂不是麻烦至极。

    我望着梦中依稀仿佛的梅林,记起当日拜别母亲坟茔的情景,不由泪洒黄土,在墓前拜倒,顿首膝前,泪水无声的滑落,若非娘亲亡故,父亲怎会和舅父生出嫌隙,因此离开故园,流浪江南,若不是旅途劳顿,父亲怎会旧病复发,又怎会因为痛惜娘亲之死而心伤难愈,以至于留下我这人海孤雉。父亲心碎而死,我飘零半生,都是因为娘亲亡故,想及此处,怎不令我肝肠寸断。

    不知哭了多久,颈后有冰凉的真气侵入,我浑身一个冷颤,方才清醒过来,心中明白是小顺子见我过于伤心,才用真气唤醒我,免得我悲恸过度。我望了跪在我身后的小顺子一眼,眼中透出一丝暖意,然后接过他手中的纸钱香烛,在娘前墓前焚化。目光一闪,看到那被青苔蒙蔽的石碑,心中一痛,伸手除去青苔,露出碑上俊逸清雅的字迹,石碑上面书着“江门荆氏之墓”,落款是“寒秋泣立”四字。

    看到碑上的父亲墨宝,心中原本生出的戾气渐渐消散,耳边传来苍劲的足音,由远及近,小顺子走出梅林,不多时转回道:“是荆氏老家主前来,被呼延统领阻住,公子是否要见他?”我略一犹豫,道:“请舅父进来吧。”

    不多时,一个华服老者拄杖走入,这人已经年过七旬,须发皆白,容颜苍老,神情冷肃,不过见他身姿,便知道仍是身轻体健。他走入梅林,也不瞧我一眼,径自走到墓前,望着坟茔,良久方道:“哲儿你离开嘉兴多年,这次应是头一次回来拜祭你娘亲。”

    我叹息一声,终于下拜道:“舅父大人康健如昔,甥儿江哲叩见。”

    那老者也不上前搀扶,淡淡道:“你的口音尚有嘉兴余韵,想来未曾忘记乡梓,不过你又何必行此虚礼,你应知道我对你父子的恨意。我和你娘亲的生母早亡,继母不良,父亲又醉心仕途,令我兄妹二人在家中受尽孤苦,若非有小妹时时劝慰,当初我早已离家而去,根本不会有机会继承家主之位。你娘亲身子不好,我不愿她嫁给薄情宦游之人,所以亲自为她择婿,你爹爹无心仕途,才华横溢,故而被我看中,说服父亲将小妹许配给他。”

    我站起身来,默默听着他的话语,他语气激动,显然这些心事埋藏多年,无人可以述说,今次才对我说了出来,这些往事我不甚清楚,今日听到舅父说及,自然是专心倾听,听到此处,我插话道:“父亲在世之时,曾言昔日和娘亲结为鸳侣,多蒙舅父从中斡旋。”

    那老者冷哼道:“总算他还有些良心,哼,小妹和你父亲成婚之后,倒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只是过了不久,她便怀了你,其时她常常晕厥,我召来良医为她诊治,那医士说你娘亲先天不足,若是生育便有性命之忧,当时若用药物流去胎儿,尚还不晚。我便劝你爹娘答允,若是你父亲忧虑没有后嗣,最多我送他几个侍妾就是。岂料你爹爹竟然不肯答允,结果小妹生下你之后,险死还生。其后数年都是缠绵病榻,若非如此,怎会在瘟疫爆发之时受到波及而死。都是你父子害死了她,你今日回来祭拜也还罢了,但你若想将江寒秋的灵柩送回来合葬,除非我死了,否则绝无可能。”

    闻言,我昔日模糊的记忆渐渐回来,想起少时虽然常见爹爹娘亲花间唱和,琴筝合奏,但是娘亲果然总是那般苍白神色,虚弱体态,想起爹爹过去隐约透露的一言半语,忍不住清泪垂落,泣道:“舅父难道不明白,这决定乃是娘亲之意,爹爹不过是不愿违逆娘亲苦心。”

    那老者身子一颤,望向江哲的面容,心中浮起亡妹的倩影,发觉甥儿的相貌轮廓和亡妹颇为相似,当日小妹也是这般清泪滚滚,向自己哀求定要留下胎儿,良久,他才叹道:“你说得不错,若非小妹坚持,我又怎会屈服,只是我失妹之痛,难以平息,只得迁怒于你父子。”说出这句话,仿佛是多年支持他的仇恨支柱崩溃一般,他的神情多了几分颓废,似乎身姿也疲软了许多。

    我心中也觉得苦涩非常,舅父虽然害得我父子飘零天涯,可是却是出于对娘亲的兄妹情深,梅林之中,足迹成蹊,显然舅父常来祭拜娘亲,却故意让父亲立下的石碑被青苔遮掩,却是因为他对父亲怨怼之情始终不减,当初我中了状元之后,荆氏族人颇有欲和我和好的,最后却不了了之,虽然是我无意,但是也多半是因为舅父反对,这也是舅父迁怒于我。但是,归根结底,却也是因为他对娘亲不能忘怀,我又何必还要和他作对。想到此处,我上前深深一拜,道:“舅父,我爹爹离开嘉兴之后,也是思念娘亲成疾,因为不愿令爹爹伤怀,我也不敢多问娘亲的事情,舅父如今在此,何不向甥儿说一说娘亲的风采,也好让哲心中多些可以追念的往事。”

    老者闻言,也不由开怀,笑道:“你娘亲小字梅娘,生平也最是爱梅,少年之时,若是梅花含苞待放,便彻夜不寐,等候梅花开放,偶然有梅花早开,便定要前去赏梅,纵然冰雪未消,也不顾及。曾有一次她正在病中,闻说园中梅花初放,便不顾侍婢劝阻,披衣进园,踏雪折梅,结果受了风寒,大病一场,连日昏昏。自她嫁给你父亲之后,常和你父亲琴筝唱和,更是做了一首《梅花落》的筝曲,尽述梅花清华孤傲之姿,你可还有印象?”

    我略一思索,已经记了起来,轻声唱道:“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注4)”

    老者闭目聆听,歌尽方道:“那一年嘉兴遭遇瘟疫,你娘亲本就体弱,不幸染病,临去之时,对我和你父亲说,她虽然不愿离去,无奈却终究不能抗拒天命,你虽年幼,自有你爹爹照看,谅无妨碍,只是不能再看一眼梅花飞雪,却是死有余恨。故而你娘亲殁后,我便选了这处梅林安葬于她,让梅香疏影,常伴芳魂。”

    我忆起娘亲过世之时,我还年幼,又因为瘟疫横行,被送到别处安居,竟不能见到娘亲最后一面,忍不住泪落,道:“舅父其实不必为娘亲伤恸,娘亲少时有舅父照拂,出嫁后又和爹爹夫妻情深,虽然不幸早逝,但是想必娘亲其时心中定是平安喜乐,只因有舅父和爹爹这般爱她,她纵死也不会觉得此生虚妄。”

    不知何时,夕阳已经西沉,晚霞映入梅林,染了轻红的薄雾载沉载浮,再有那若有若无的梅香相伴,梅林之内宛似仙境瑶池,坟中沉眠的又是我们两人至亲,梅林之中一片静默,空气中凝聚着祥和安宁的气息,令我二人都不愿言语。那老者更是似乎陷入回忆之中,眉宇间现出温柔怀念之色。

    良久,夕阳的余晖渐渐黯淡,老者清醒过来,淡然道:“你这次前来,准备如何对待嘉兴世族,又准备如何对待荆氏?”

    我轻轻一叹,终究是要回到正事上来,仇怨和家族存亡相比,孰重孰轻,舅父心中也是明白的,更何况我们终究是至亲,抬头微笑道:“舅父何出此言,哲此次不过是趁着我军攻占嘉兴的良机前来祭拜娘亲罢了,至于军务上的事情,我却不便插手。”

    老者眼中寒光电闪,道:“以你楚郡侯的身份,怎会轻易到嘉兴来,就是你不惧危险,大雍皇帝也未必放心,而且你若仅是为了祭拜亡母,何必遣人密送帖子到荆家,想来这一次你是要和荆氏作个了断了,若是我今日不来,只怕荆氏也将烟消云散。数日之前,朝廷下了公文,判了长卿死罪,你想必已经知道?”

    我目光流转,道:“此事我的确知情,今次已是最后的机会,雍军退后,再无人能够维护荆氏,舅父难道不念族人安危,何况今后吴越将是战场,荆氏在嘉兴也难安居。”

    老者叹道:“故土难离,只是我也知道没有选择,长卿经此一事,已经心灰意冷,说服他已是不难。”

    我早已料到如此,两国大战在即,我不想在南楚留有我的软肋,对于荆氏,我既然难以完全忘怀,就只有迫使他们归属大雍。对舅父轻轻一拜,道:“舅父如此明理,哲心中感佩,明日雍军将清洗嘉兴,凡是青壮男女,士子工匠,皆在劫掳之列,我已转托负责的将领,他会对荆氏加以关照,等到适合的时候,舅父可以随船去大雍安居。”

    老者身躯轻颤,良久才道:“好狠毒的手段,夺取吴越人口钱粮,弱敌而资己,虽然是海盗手段,却是极富实效,我纵然不答应归顺,你也会令人将荆氏掳去定海,是么?”

    见舅父一眼看穿我的心意,我倒也是心中赞佩,却不便说什么,只是深深一拜。老者轻轻一叹,举步向外走去,我心中怆然,背过身去,不愿见他苍老身形,风中却飘来他苍劲的语声道:“哲儿不必为难,你对荆氏已是仁至义尽,谢谢你对长卿和舜卿的提携救助。”

    闻言,我心中一宽,放下了心中大石,荆氏的事情终于处理妥当,我便可以安心离去了。对着娘亲坟茔再拜叩首,徘徊良久,终于依依惜别。

    这一次我费尽心机说服姜海涛,让他允许我亲到嘉兴一趟,除了想拜祭母亲之外,最重要的却是要和荆氏和解,毕竟嘉兴荆氏是我母族,先天上已经有争取的可能,这次我献策图谋吴越,掳劫世家平民填定海,是为了削弱南楚,可是我并不准备真得残害吴越之民,一来不符合我的性子,无利之事我从来不做,二来也有损大雍荣耀,三来将来统一江南之后,吴越之地必然因此久久不肯降服,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被掳的吴越之民中选出一些人来,通过他们管理俘虏,这样一来,外严内宽,以吴越之人温和隐忍之民风,才不会造成大雍统治上的困难。而这样的人选不可轻易选择,又需有治理内政的才能,所以嘉兴世家就成了我的选择,人谁没有私心呢,我也不会例外。只不过当日我只和海涛说了一半缘故,我来嘉兴尚有别的缘故,只希望他得报之后不会捶胸顿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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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宋张尧同《嘉禾百咏》

    注2:清谭吉璁《和鸳鸯湖棹歌之十》

    注3:清冯登府《点绛唇-烟雨楼秋泛》

    注4:南朝宋鲍照《梅花落》

第二十四章 金蝉脱壳

    二月十三日,东海水军掠吴越之地,青壮钱粮尽归定海,余姚、镇海、嘉兴、海宁、平湖皆无幸,唯余杭、会稽得水营翼护,无所伤。

    ——《资治通鉴-雍纪四》

    烟雨楼上,诸世家家主皆被召来,还有嘉兴名士数人,都被雍军强行请来,原以为是雍军大将相召,孰料主人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原本这些家主心中都存了轻视不忿之心,孰料这少年言辞得体,对嘉兴众人底细均了如指掌,言谈之中,更是流露出敬仰之意,不过片刻,就令众人放下敌视之心。那少年便令摆下酒宴,向众人询问嘉兴地理黎庶,众人既在篱下,焉敢不答,再说也有心一挫这少年锐气,寻机出言问难,结果烟雨楼便成了高谈清议之所。这少年虽然没有什么明见卓识,却是气度从容,侃侃而谈,极善调动气氛,竟令楼中其乐融融,直到日落黄昏,这些家主名士也是意犹未尽。那少年又令秉烛继宴,众人竟也没有十分拒绝。

    荆信虽然是嘉兴世家青年俊杰中佼佼者,原本却也没有资格参与这样的谈话,但是荆氏声言家主卧病,不便前来,奉命而来的却是荆信的三叔荆逊卿,荆逊卿本来忧虑这样一来难免会得罪雍军,但是见到荆信在此,而且霍琮对荆信似乎十分器重,荆逊卿灵机一动,假传荆长卿之命,让荆信替家主赴宴。霍琮闻后十分高兴,更是特意让荆信坐在身边。若论荆氏地位,在嘉兴虽然颇为显赫,但是可以和其相提并论的就有两家,霍琮这般对待荆信,固然是殊荣,但是荆信只觉得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充满疑惑,众目睽睽之下,坐立难安,所以在席间也是沉默寡言。但是他越看越是惊心,霍琮虽然谦抑平和,却隐隐控制着大局,嘉兴世家已经尽入其彀中而不自知。

    夜色渐深,那些家主开始有些不安起来,一场宴会到了这个时候未免拖得太长了,可是往主位看去,那霍姓少年仍然神采奕奕,兴致正浓,这些家主开始忧虑起来,再想想四周充做侍从的雍军军士,个个都是虎视眈眈,心中不免担忧起来,他们也知道这少年将自己召来定是有所借重,可是不论是想要如何,到了这个时候也应该宣布了,怎么却拖着不肯散席。这样一来,众人不免开始胡思乱想,但是这些人又多半是老奸巨猾之人,自然不敢让气氛变得尴尬,更是费尽了心思寻出些话题来交谈,困得呵欠连天也不敢表露出来。

    直到第二日清晨,霍琮才起身笑道:“晚生和诸位贤达一夜长谈,真是受益匪浅,只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长夜漫漫,终有尽时。”

    嘉兴世家中颇富盛名的君氏家主强行睁着红通通的眼睛,起身道:“能与霍参赞共饮,是我等之幸,参赞年少英杰,若有指教,尽管畅言,我等必然尽力为之。”他却也是忍不住了,与其不识抬举等到雍军翻脸,还是主动询问价码吧,在他心目中,若是送上金银钱粮,应该可免杀身之祸,雍军是不可能在嘉兴多留的。

    霍琮早已得到回报,先生已经离开嘉兴,而一夜之间,雍军已经将嘉兴世家平民全部登记在册,只待自己下令了,所以他也不虚言矫饰,肃容道:“霍某奉靖海侯之命,取吴越之民填定海,诸位皆是嘉兴贤达,尚请戮力相助。”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茫然,继而眼中露出惊骇之色,瞠目结舌地望向霍琮,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这和善平凡的少年在他们眼中顿时成了毒蛇猛兽。霍琮笑道:“诸位族人,皆已束装上道,嘉兴车马舟船已经尽被我军征用,各位一路上当不致辛苦。”

    荆信本是沉默不语,听到此处也是怒火填膺,起身扬声道:“雍军自称王者之师,如何行此不义之事,掳民入海,此是盗匪行径,扰民至此,何以对天下之人?”

    霍琮平静地道:“两国征战,无所不用其极,若是尽屠吴越之民,也可达到同样的效果,只是我大雍天子仁厚,不愿残害黎庶百姓,取吴越之民填定海,已是定局,两害相较取其轻,荆兄应当谅解才是。”他语气虽然平淡,但是目光中寒芒闪现,却似乎动了杀机,荆信一滞,荆逊卿已经轻拉他的衣袖,阻止他继续说话,荆信只得颓然坐下。

    这一次雍军侵入吴越,本已在南楚朝野预料之外,但是纵然定海被夺,吴越两郡的世家官员也并不觉得雍军会登陆作战,毕竟雍军在吴越之地全无根基,若是效仿海盗上岸劫掠,也未免有失大国风范。孰料东海水军主事之人本就做过海盗,再有一位不拘礼俗的楚郡侯为谋主,竟然定下了取吴越之民填定海的决策,用以和南楚长期对抗。若是换了大雍别的将领来主持定海,或者会换一种方式作战,但是姜海涛既对江哲信服,又秉政海盗作风,再加上他投雍之后,被雍帝赐以侯爵之位,却是承袭父荫,未立战功,这在大雍来说也是特例,所以他也很想用战绩证明自己,所以才会不遗余力地采用这种可能会受人非议的战策。

    片刻之后,烟雨楼下传来嘈杂之声,荆信闻声不顾雍军军士执刃在侧,到了窗前向下望去,只见街道两旁都有雍军进入民居,按照名册将一些青壮男女用绳索缚住向外赶去,老弱妇孺跟在后面啼哭,却被雍军执利刃逼退,嘉兴城内一片混乱,荆信只觉心中茫然。这时有人高声唤他名姓,他回过头去,只见烟雨楼上已经只有那些垂头丧气的世家家主和雍军军士,那青衣少年霍琮已经影踪不见,唤他之人正是一个军士,却是催促他整装上道。

    南楚同泰十二年,大雍隆盛八年,对于吴越之地的世家百姓来说,可以说是一场浩劫,余姚、镇海、嘉兴、海宁、平湖被掳走五十万青壮,其中包括了各地世家宗族,寒门名士,各类工匠,雍军的手段可以说十分果决狠辣,五府县人口近三百万,却被雍军掳走六分之一,其中包括近五万世家族人、寒门名士,十万工匠,其余皆是青壮男女,按册索人,百不余一。待到陆灿率领九江水营经江南运河至嘉兴之时,雍军离开不到六个时辰,陆灿另遣部将前往接管余杭水营,自己率军追击雍军,无奈雍军早已计划周详,行动迅速,陆灿直追到盐官,却只能眼看着雍军从容渡海而去,只余下陆灿扼腕叹息,也不禁惊叹雍军主事之人手段狠辣高明,要知道雍军撤退可不是轻身离开的,随行的既有劫掠的钱粮也有被胁裹的民众,雍军居然能够毫不拖泥带水的撤入海中,怎不令陆灿惊佩。

    站在岸边,望着雍军扬帆远走的船只,陆灿恨声长叹,却也无可奈何,而此时,得到他谕令的余杭水营才姗姗来迟,陆灿知道余杭水营向来自成一系,而且耽于安乐,早已没有了出海作战的勇气,却也只能轻轻责备几句,事已至此,重整余杭水营还需这些将领协助。接下来的日子,陆灿只能一边整编水营,一边重整沿海寨垒,防止雍军再度登岸劫掳,吴越之地遭此重创,留下无数残破门户,失去亲人的苦痛和担忧亲人遭到报复的吴越之民,对于组建义军并不支持,若非陆灿声威赫赫,又劝服吴越幸存的世家自保,更有武林侠士振臂一呼,全力协助,只怕组建义军一事将事倍功半。就在陆灿着手吴越海防的时候,一个消息传入他耳中,令他双眉深锁,这消息便是大雍楚郡侯江哲竟然身在定海,而且曾经亲赴嘉兴祭拜亡母。

    一石激起千层浪,消息不胫而走,不过数日已经流传开去。江哲前往嘉兴祭灵,此事虽然隐秘,但是也并非是水过无痕,事后有见到蛛丝马迹的人一参详,便发觉了此事,更何况还有暗藏的南楚谍探,他们更是将江哲来去的行踪都掌握了,只是不敢出面阻拦暗杀罢了,毕竟雍军势大,江哲身边的侍卫又十分厉害。

    虽然南楚上下,对江哲是异口同声地指斥辱骂,但是其实暗中却有几种不同的看法,有将之视为无君无父的贰臣贼子的,也有暗中羡慕他得此富贵荣华的,但是总的来说,能够知道江哲厉害的人却不多。一来南楚上层刻意瞒去江哲之能,二来江哲虽有侯爵之位,多半人都以为是雍帝酬其夺嫡之功,或者以为是长乐公主的缘故,纵有明智之士,也因为得不到足够的情报,不能正确评价江哲的才能。可是对于南楚军政核心人物来说,却不会轻看江哲,就是执意采用愚民之策的尚维钧,也不会轻视于他。如今江哲现身嘉兴,显然是在东海军中参赞军机,这样一来,雍军的主攻方向一定是吴越,否则江哲怎会在定海,纵然是陆灿,也不会相信江哲会为了祭拜亡母而至定海。

    当然这个消息传开之后,南楚军政各种势力并没有立刻确信,都是全力收集相关情报,江哲身份不同,他若出现在定海,将显现雍军的下一步战略,谁都能想到,江哲重入军旅,必定是雍帝之意,若非是为了南楚之战,还有什么能令这位在大雍地位超然的寒园隐士来到江南呢?陆灿首先便是令人在嘉兴寻找线索,抽丝拨茧,终于确定了江哲的确曾经出现在嘉兴。不提嘉兴荆氏族人全部消失,曾有村人看见一些黑衣雍军来去,而烟雨楼的伙计掌柜幸存下来,更是将烟雨楼中发生的事情全部相告,虽然不知那少年参赞是什么人,可是只听他所作所为,陆灿就已隐隐想到此人身份,通过情报得知这少年参赞名霍琮之后,陆灿更是心中了然,霍琮年纪尚轻,大雍又是人才济济,除非江哲亲至定海,霍琮随行,才有可能让这少年一展长才。

    另一方面,南楚从大雍内部得到的消息也确定楚郡侯江哲已经消失许久,而雍帝亲赴寒园相请之事更是沸沸扬扬,甚至有消息证实江哲的确去了东海,综合各路消息,陆灿终于确定江哲果然是随东海水军来了定海。

    等到尚维钧得到同样的情报之后,随即传来密令,暂时令宁海军山接受陆灿调遣,要求陆灿全力剿灭占据定海的雍军,当然还有一个要求,尚维钧严令陆灿铲除心腹之患——江哲。尚维钧平日虽然明里暗里指责陆灿对江哲有师徒故旧之情,不过是为了争权夺利,实际上他内心深处并不认为如此,陆氏数代辅佐赵氏王族,绝无背国的可能。对于江哲在大雍的地位,尚维钧也是心知肚明。尚维钧虽然争权夺势的私心,可是他毕竟不是全然无能,对于江哲的厉害之处他清楚得很,若非如此,从前也不会对嘉兴荆氏留情,如果不是如今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他也不一定会对荆氏下手。

    如今他既然认定了大雍的主攻方向乃是吴越,也就顾不上宁海的军权了,虽然只是允许陆灿调动宁海水营,而非是将军权全部交付,但是对他来说已经付出了巨大的牺牲。陆灿既不能辜负尚维钧的“好意”,而且他也有相同的看法,想到雍军在吴越劫掳的手段,不似东海水军原有的鲁莽粗率,而是精密狠辣,陆灿也相信江哲定是在定海指挥吴越水战。既然如此,就不能按照原来的计划放任雍军占据定海,若是拖个三年两载,只怕自己的精兵还未练成,雍军已经占据吴越两郡了。

    因为江哲一人,原本可能暂时陷入僵持局面的杭州湾掀起了滔天战火,尚、陆两人再次捐弃前嫌,一心对外,余杭水营和宁海水营联手向定海发起了猛攻。

    碧海之上,刚刚结束的一场恶战留下了无数的战船残骸,海面上浮尸处处,随着海流向外海漂去,敌我双方的船队向两个方向驶去,不过旬日之间,双方已经大战连场,却是未分胜负,若论水战,能与吴越水军对战的本就只有怒海求生的东海水军。

    站在船头,感受着冰凉的海风,霍琮青衣飘飘,面色有些苍白,作战之时的颠簸疾行对他来说未免有些难耐,毕竟他不是常年在海上作战行船的东海军士。远处天际之下,海鸟掠波飞过,海浪滚滚,掩去了方才海战的痕迹,霍琮心中感慨万千,想及行踪不明的恩师,又是涌起无限烦恼。

    劫掳吴越本是一件十分成功的壮举,可是回到定海之后,霍琮便挨了当头一棒,差点被坏消息击懵了,本来早应该返回的江哲居然影踪不见,只有百余名虎贲卫垂头丧气地回到定海,姜海涛和霍琮盘问之下,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却原来江哲离开嘉兴之后,不仅没有返回定海的意思,还准备由嘉兴北上,经江南运河至震泽湖,再经运河至京口,渡江穿越南楚控制的淮东,转道徐州,奔赴襄阳战场,这如何能让虎贲卫接受,此去千里迢迢,而且一路上多半都是南楚的势力范围,若是江哲的身份被南楚发觉,只怕性命不保。呼延寿出面谏止,却是无济于事。江哲说得很明白,若是呼延寿想要强行阻拦,他就要让邪影李顺带着他独自上路。争论纠缠了半天,最后呼延寿知道阻止不了,只得退让一步要求随行保护,恳求了半天,江哲才答应带上五个虎贲卫士,呼延寿只得选了四个武艺高强的侍卫和自己一同随行,而其他的虎贲卫士则被迫返回定海掩护江哲的行踪。

    得知详情之后,姜海涛和霍琮差点气晕,尤其是姜海涛,当初江哲要先随水军南下,雍帝已经是颇为担心,临行之前曾有书信给姜海涛,让他保护江哲的安全,想不到初到吴越,就被江哲摆了一道,若是江哲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如何向李贽、李显和长乐公主交待。霍琮也是头痛万分,但是他毕竟是江哲最得意的弟子,倒是觉得江哲不是轻身赴险之人,这样决定必有缘故,所以反而劝姜海涛不要担忧。

    那些虎贲卫奉命暂时留在霍琮身边,并带了江哲书信回来,江哲信上嘱咐二人,将他身在定海的消息传出来,不要让南楚军发觉他不在定海,而且说明消息传出之后,南楚军将对定海发起猛攻,让姜海涛小心。二人思索再三,只得遵行,为了作出江哲仍在定海的假相,甚至霍琮曾经染了鬓角,扮作江哲模样在船上出现。

    而南楚军的猛攻也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幸而宝剑越磨越是锋利,几次海战,南楚军都没有占到身边便宜,毕竟南楚水军多半都在内陆江河作战,对于海战,还是不如东海水军。双方便这样僵持住了,幸而定海已经在普陀建立了补给根基,又夺取了吴越钱粮,虽然宁海军山阻断北上归途,却也占不到什么便宜。虽然陆灿也曾有意取普陀,夺回吴越之民,但是一来普陀难攻,二来东海水军屡次在其攻击时从后袭击,三来就是攻下普陀,想要将五十万吴越之民运回陆上,在东海水军窥伺下也殊不可能,所以最终陆灿放弃了这样的做法,只能以海战为要,茫茫碧海,化作血火战场,东南局势,俱被东海水军牵制住了,陆灿虽然善战,也无法分心襄樊战事,只能全部托付容渊负责。

第二十五章 却泛扁舟

    雍军退,哲嘉兴祭母事泄,世人皆知,人皆言哲献策掠吴越,皆责其戕害乡梓。然雍军虽劫掳,不曾虐杀黎庶,或言乃哲之功也。嘉兴父老畏雍军再往,翼骨肉重返,不敢取荆氏寸土。

    ——《南朝楚史-江随云传》

    就在南楚水军和大雍水军在海上对峙之时,我已经在震泽湖上饱览无限风光,作为激化吴越局势的罪魁祸首,我可是没有一丝悔意,战争已经是必不可免的结局,吴越战局越激烈便越能转移南楚朝野的视线,也便于蜀中、襄阳战役的进行,至于我临阵脱逃么,咳咳,东海现在不是也用不到我么。

    轻摇折扇,坐在画舫前舱之内,卷起珠帘,绶带锦袍,品着香茗,惬意地眯着眼睛享受春日的阳光,我摆足了南楚贵公子的派头,若非舟中没有歌女舞姬,倒是像极了游春的世家子弟,我又特意将灰发染成黑色,容貌也略加修饰,避免因为华发朱颜被人识破身份。吴郡虽然已经陷入了战乱,可是尚未波及到震泽湖周边的州府,吴郡人的和顺性情也让此地仍然处于平和安乐之中。毕竟陆大将军已经来了吴越,那么他们自然就不必担心了。我在湖上住了三日,八百里震泽,三万六千顷湖面,湖中有湖,山外有山,春光明媚,游人如织,丝毫看不出战乱近在咫尺的迹象。

    珠帘轻动,呼延寿走了进来,他面上的神色十分不好,走到我面前躬身一揖道:“公子,险地不可多留,还请公子示下,我们何时动身?”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心中生出笑意,他相貌朴实敦厚,虽然多年位高权重,却没有染上颐指气使的脾性,只不过将近八尺的身高已经俊挺的身姿实在是很扎眼,再加上双目神光奕奕,双手虬筋纠结,怎么看都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可是却被我迫着穿上家仆服饰,还真是有些古怪啊。这也难怪,呼延寿可是虎贲卫的副统领,堂堂的一品将军,怎也不像一个平常的仆役。就是他带来的五个侍卫,我也看不出哪里像家仆。不过只要他们几个人别站在一起,倒也不是过分显眼,北地口音虽然重些,平日不说话也就成了,总有办法混过去的。不过,要不是呼延寿一口一个皇命,我又不想让李贽因此对他生出不满,才不会将他留在身边呢。至于他催促我赶路,也没有什么奇怪,要知道我在南楚境内待得越久,他的责任也就越重。更何况我们此次来震泽湖,路上可是和陆灿擦肩而过的,当九江水营急急南下的时候,我正在支流上面好整以暇地看着南楚水军的艨艟呢,我倒是没有什么,不过呼延寿可是一脸的铁青,唯恐被雍军发觉我的存在。只可惜他虽然是一片好意,我却不能成全他,留在震泽湖可并非是无事生非,我可是有为而来。

    微笑着喝了一口香茗,我懒洋洋地道:“呼延,别那么着急么,难得来到震泽湖,不欣赏一下东山、西山的美景,岂不是太可惜了,何况现在南楚军正在从长江向余杭调动,与其现在上路,冒着遇到南楚军的危险,还不如等过几日,水道上比较平静之后再赶路不迟。”

    呼延寿愣了一下,也觉得有些道理,可是留在楚境过久也是不妥,想到这次未能阻止江哲行动,回去之后已经难免被问罪,若是江哲再出些意外,自己怕是没有颜面回到长安了,想到此处正欲再劝,湖面上传来一阵琵琶之声,清越缠绵,应和湖波,声声入耳。

    琵琶之声一起,我心中便是一动,闭目细听,那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乐声几乎近在耳畔,诉不尽离情别怨,道不尽百转愁肠,一曲琵琶奏来动人心魄,好一曲昭君怨。听到一半,我睁开双目,轻轻一叹,昭君怨虽然是离别宫怨之词,却暗藏着“思汉”之意,缠绵悱恻中,乃是去国怀乡之沉痛,繁华退尽之喟叹。弹奏此曲之人,虽然弹出了绕指柔的意境,但是隐隐有落拓大方的气度,想必是忧心国事的才子。南楚繁华,江南烟水之间,不知有多少俊杰,只是南楚朝廷以诗词歌赋考较才能,纵然是皓首穷经,也难免黯然落第,而且就算是进了仕途,若无世家看重,也是没有一展长才的可能。就是陆灿,素以招纳贤才为名,也不能摆脱这种影响,他军中将领参赞,多半都和陆氏有着斩不断的渊源。想要凭借一己才能,在南楚立足并不容易,这弹奏琵琶的圣手想必也是报国无门之人,所以才会在曲中蕴藏这许多悲愤。

    无意中一瞥,却见呼延寿也站在那里听得入神,心中不由奇怪,他什么时候也欣赏起琵琶了,倒是难得,心思一转,我几乎失笑起来,澄侯苏青精擅琵琶,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呼延寿既是她的夫婿,想必耳濡目染之下,也能领略一二。

    这时,琵琶声一变,却是变得激昂壮烈,宛若铁骑突出,银瓶乍破,琵琶声中,我只觉得心跳加速,气血翻涌,面上顿时没了血色,珠帘飞起,原本在后舱入定的小顺子突然现身,飞身掠到我身后,一掌按在我背心,一缕真气渡入,片刻,我才长出一口气,平静了下来。呼延寿则是面色一寒,向外走去,显然是查探敌踪去了。

    小顺子目中寒光四射,望向琵琶传来的方向,周身透出隐隐的杀气,这时,湖上传来一个男子引吭高歌的声音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我微微一愣,这原本是我在江夏见陆信练兵所作之词,后来为德亲王所获,他十分喜爱,每于军中吟唱,我的词风并不以豪迈为主,这一首却是苍劲雄浑,只是自从德亲王殁后,我又投了大雍,虽然我的诗词仍然在南楚流传,但是这一首却很少有人传唱,或者是觉得我不配写出“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这样的句子吧,尤其是现在,我已经公然领军攻吴越,还有人敢高声吟唱这首词,倒也难得。想到此处,方才险些被琴音所乘的恼意渐渐散去。

    一曲未终,呼延寿已经回舱禀报道:“公子,三里之外有一艘游船,乐声是从那里传出的。”

    我闻言透过珠帘向外望去,以我的目力,一眼便看到一艘没有船篷的小舟正在湖上随波起伏,舟上只有两人,一个是布衣儒服的男子,一个是黄冠的道士,那道士手中拿着撑船的竹竿,在船尾临风而立,双臂较为颀长,那男子却是高据船头,手执琵琶,背上背着长剑,正仰头向那道士说着什么,从我的方向只能看到二人侧面,但是也可看出二人气度便觉不凡,吴越乃是江南繁盛之地,地灵人杰,英才辈出,只是不能尽为南楚所用罢了。而且这两人能以琴歌震人魂魄,若非有小顺子相护,我恐怕已经受伤了。

    想到此处,我兴奋地道:“这样文武双全的人物,可不能不见。”话音刚落,还不等呼延寿出言反对,身后已经传来一声冷哼,我身子一抖,回头对小顺子笑道:“下不为例,仅此一次。”眼巴巴地望着他,只怕他出言反对,这次出走可是我费了许多力气才说服小顺子的,各种理由摆了半天,才让小顺子勉强点头,但是一路上也是闷闷不乐,我在画舫小住,他始终在后舱入定,就是和我斗气呢,否则他历来都是在我身边伺候的。

    小顺子心中本来是很不高兴的,本不愿江哲再惹是非,但是见到公子神采焕然,举止间更是多了放纵逍遥之意,再想到公子身在雍都,纵然是繁华深处,天伦之乐,却也掩不住淡淡的倦意,只有在暂时摆脱红尘琐事之后才能如此开怀,心中生出不忍,叹气道:“见就见吧。”

    我闻言心中一喜,令呼延寿出去吩咐一声,将画舫*近游船,挑帘走出船舱,扬声道:“这位仁兄弹得好琵琶,道长一曲高歌也是惊破世间闲鸥鹭,在下嘉兴云无踪,相请两位过来喝杯清茶,不知道两位可肯赏光么?”

    那黄冠道士偏过脸来望了我一眼,冷笑道:“我们是贫寒之人,不配作世家子弟的嘉宾,阁下既是祖籍嘉兴,当知日前嘉兴遭劫之事,可是贫道不见阁下有悲愤难言之态,却在这仲春时分,嬉游湖上,当真是没有心肝之人,这等薄情寡义,怎配和我们说话。”

    呼延寿闻言大怒,双目炯炯望着那道士,双手紧握,指节发出轻响,似猛虎将欲择人而噬。那道士冷冷一笑,一双利眼毫不示弱地迎上呼延寿的目光,周身透出沉凝的杀气。

    那布衣儒士略一皱眉,放下琵琶,也向画舫望来,他身上一缕剑气冲天而起,却不是和那道士的杀气汇合,而是将两人暗斗阻断,虽然如此,呼延寿也是面色苍白,似乎受到重击,不过他心志坚毅,又是常常面对宗师级高手的气势凌逼(小顺子的特训),眉宇间丝毫没有示弱,反而更是露出敌意。那道士被同伴剑气阻挠,他对这同伴素来尊重,却没有生出恼意,但是见到呼延寿竟也能不减威势,倒是心中佩服,眉宇间缓和了许多。

    那布衣儒士温和地道:“阁下请勿见怪,敝友性直,多有冒犯,不过我等江湖野人,不便和世家豪门相交,还请阁下见谅。”言辞和缓,虽然暗藏疏远拒绝之意,听起来却不那么刺耳了。

    说话之时,那布衣儒士也是目光炯炯地望着对面画舫上面的锦衣公子,心中暗暗探究这人来历。这艘画舫乃是吴州最大的绣庄“撷绣坊”所有,“撷绣坊”几乎垄断了江南五成的苏绣,南楚名绣顾绣娘七大弟子,“撷绣坊”便请到了四名,“撷绣坊”东主姓氏不详,乃是近十余年才兴起的,据说坊主只是一个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眼前这锦衣公子莫非就是撷绣坊主么?可是这人相貌清雅,举止洒脱飞扬,虽然自己的同伴恶言相向,那人却是没有一丝怒容,神色上反而透出宽容谅解之意,从容恬淡之处,不像是斤斤计较的商贾气相,更没有撷绣坊东主鲸吞蚕食的枭雄气度。

    这时,那锦衣公子微微一笑,目光从黄冠道士身上移开,转向那布衣儒士望来,这儒士心中一震,这锦衣人双眸有些黯淡,显然神气不足,只是平常人模样,但是凝神看去,却觉得他双眸渊深似海,沉静幽冷,更透着看破世情的恬淡神采。目光流转,这人的面容顿觉生动起来,配合他清秀白皙的容貌,令人生出难辨他真实年纪的感觉。

    这布衣儒士本是南楚武林出类拔萃的人物,剑法出众,又是满腹经纶,足智多谋,在南楚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的不过是数人罢了。他的见识深远更非是常人能比,四目对视,只是一瞥之间已经觉出这锦衣人的不凡之处,眼睛余光望去,自己的同伴似是没有察觉,面上都是不耐之情。布衣儒士心中越发震骇,自己的同伴比自己年长许多,更是饱历世情,竟未看去这人真正的神采,若非是这人隐晦光芒,只是在和自己对视之时才流露出来,就是这人的气宇风标,若非智慧阅历到了一定的层次,根本无法领略。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由生出歉意,觉得自己断然拒绝,未免有些失礼。

    正在他目中闪过犹豫挣扎之色时,那黄冠道士已经不耐烦地道:“话也说过了,可以走了吧,真是可惜,好好的兴致,都被这些纨绔子弟打扰了。”

    布衣儒士眉头一皱,正欲出言阻止同伴恶语,那画舫之上的锦衣公子突然扬声笑道:“等一等!”

    那黄冠道士一挑眉,正欲说话,却已经被布衣儒士阻住,他对着画舫一揖道:“同伴鲁莽,多有失礼,尚请海涵。”这一次他眉宇间一片诚心诚意,全然没有方才淡漠疏离的意味。

    此时两人相貌皆已落入我眼中,那道士大概三十六、七岁,相貌清奇,但是眉宇间似有深愁,那布衣儒士年过三旬,剑眉星目,英俊儒雅,气度风流,这两人都是气度不凡,这样的人物,纵然是无礼些,我也舍不得不告而杀。方才那声“等一等”非是阻止这两人离去,而是阻止我身后舱中的小顺子出手,小顺子素来对我敬爱,见那道士屡次拂逆,早已生出杀意,只是他早已可以将杀意收敛自如,泄漏的一丝杀意若有若无,除了我这极为熟悉他的人之外,别人多半难以察觉。

    向前行了一步,我淡然自若地道:“却是在下失礼了,贸然相邀,既无名贴,也无引见之人,只是在下生平最爱豪迈风流之士,阁下琵琶之声尽述忧国忧民之意,这位道长所唱更是故德亲王最爱的词章,国难思良将,可知道长胸怀。在下虽是庸碌之人,却也感佩两位拳拳之心,故而前来相邀,只是想不到两位如此峻拒,听道长语气,似是不满世家子弟崖岸自高,但是如今看来,想来我们三人之中,崖岸自高的是两位忧心国事的义士,而非是我这只爱安乐的俗人。”

    那两人默默听完,那道士面上满是尴尬惊怒,继而又变得有些灰心丧气,反而那布衣儒士目放奇光,面上露出倾慕之色,抱拳一揖道:“阁下说得是,是我们太拘泥了。不过敝友也是情有可原,近日陆大将军欲在吴越练义军,巩固海防,缺少军资,在下和这位兄弟有意说服吴越世家捐助义军,昨日方从无锡返回,却是人人推辞,个个退后,费尽心力,也只募得三成之数。所以我这位兄弟心中烦恼,看到阁下画舫锦衣,便有迁怒之意。”

    我闻言略略一惊,想不到这两人竟是陆灿的助力,与他们盘桓会否泄漏身份呢?心思一转,我笑道:“原来如此,两位果然是侠士之风,为国为民。看样子两位想必是准备去吴州募款吧,在下与吴州首富‘撷绣坊’周东主乃是故交,在下之言,他总能听从,若是他肯带头捐资,想必对两位会有所帮助。这样一来,两位总不至于还要拒绝我的好意吧?”

    那两人温言目中都是闪过喜色,那道士更是面红耳赤地作揖道:“若是如此,贫道向公子致歉,公子有为国之心,贫道代大将军多谢阁下慨然解囊。”

    我笑道:“谢不谢的就算了,两位若是看得起在下,还请过来一叙。”

    这一次两人都没有拒绝,也不需跳板,都是轻身纵上画舫,自有船夫去将小舟系在画舫之后,我伸手肃客,将两人请入前舱,自己随后跟入,给呼延寿一个眼色,让他回到后面去,免得他露出破绽。

第二十六章 茶香留客饮

    走入舱内,目光闪过,我便是一愣,那站在舱中一角的青衣小厮看身形分明是小顺子,可是容貌却变了许多,虽然只是眉梢眼角的轻微改变,但是却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且气质也变得平庸,宛若明月被乌云遮掩,旁人绝对看不出他是当世先天高手之一。我知道小顺子是用内力改变面上的肌肉,变了容颜,虽然变化不多,甚至不会让外面的船夫发觉,但是若是认识他的人见了,绝不会认出他是邪影李顺。他为什么这么做呢?转念一想,心中豁然,这小子在江湖上面的名气不小,说不准有谁认得他,不改容貌太危险了,他的心思总是比我细密许多。

    目光从小顺子身上一扫而过,只当没有看见他一般,我坐在桌旁,笑着问道:“还未请教两位如何称呼?”

    那布衣儒士歉然道:“在下东阳丁铭,这是敝友苦竹子道长。”

    闻言我眼睛一亮,这两人我都知道,苦竹子么,曾听小顺子提过,这人本是南楚秘谍,当年小顺子千里追杀毒手邪心,曾放过他一马,后来他无颜再留在大雍,回到南楚之后便销声匿迹,想不到今日竟在这里见到,怪不得小顺子要这么急着改变容貌,这些年来小顺子容貌没有什么大的改变,恐怕此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来。至于这个丁铭么,我也是知道的。江南武林之中有四个第一,江南第一杀手无情公子,天下第一神秘人天机阁主,天下第一用毒高手申如晦,最后一个就是吴越第一剑丁铭。曾有人言他的剑法足以称得上江南第一,只是他却谦逊不肯承认。

    想来想去,这四个第一,倒有两人和我有关,无情公子是已经离开秘营的逾轮,不知道他现在还能否保有第一杀手的实力,天机阁主不就是我自己么,至于这吴越第一剑丁铭,曾经屡次阻挠过大雍秘谍意图控制江南武林的举动,已经是司闻曹登录在册的人物。凤仪门虽然迁至江南,但是由于过去和江南武林的纠葛,失去了梵惠瑶、闻紫烟这样的高手,且名声尽毁,在江南武林立足十分困难,最后是凭着武力女色掌控了一批黑道高手,才勉强恢复了部分实力,更别想像在大雍一般领袖武林,江南白道上,只有这人才称得上领袖人物。

    真是太巧了,居然让这么两个人物上了我的船,我露出热诚的神色,拱手道:“相逢也是有缘,两位都是朱家郭解一流的人物,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李二,去取周东主刚送来的那坛惠山泉,再取那包新茶过来,我这位家人的茶道可是极为出色,又是新采的吓煞人香,才敢请两位品尝。”

    丁铭含笑道:“震泽湖所产的吓煞人香已是好茶,且有天下第二泉之水,听来也令人觉得心旷神怡,云兄这般活法却是逍遥自在,在下枉称逍遥,却是俗事羁绊,不能自拔。”

    我自然知道丁铭话外之意,大笑道:“丁兄这是嘲讽我了,孰不知人生如梦,若是坚要清醒度日,最是痛苦难当,方才道长责我不为乡梓遭劫忧心,却不知我纵然肝肠寸断又有何益。天下一统,乃是大势所趋,所差之处无非是以南统北还是以北统南罢了,不论谁人登上至尊之位,受苦者还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何况纵然战国鲁仲连在世,也不可能说服雍帝放弃南征之心,更是不可能说服南楚君臣束手就擒,无论如何,战乱兵燹已是难免,我非贤哲,只能随波沉浮,无力抵御尘世骇浪,这次雍军不曾血洗嘉兴,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想来还是我那位同乡尚念故土之情,否则只怕吴越繁华之地,将成修罗血海。”

    那道士闻言神色一冷,厉声道:“俱是你们这般世家子弟,豪门富商,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否则我南楚坐拥半壁江山,有蜀中、荆襄、江淮之险,又有宁海、定海两大军山水营,岂会落到今日四处受敌的下场。云公子可知道,我南楚水军与雍军在杭州湾已经大战两场,皆是未分胜负,而荆襄局势也十分紧张,南阳军再度围攻襄阳,蜀中雍军也是蠢蠢欲动。而我南楚世家却仍是醉生梦死,上元日天机阁在建业举行竟宝大会,一方水晶龙璧竟以二百万两出售,君臣上下,豪奢成风,坐视民间疾苦,南楚若亡,俱是尔等之过。”

    丁铭一皱眉,他知道苦竹子自从昔日返回南楚之后,便被解除军职,流落江湖,心性不免偏激许多,平时倒也罢了。但是此刻却不妥当,这神秘云姓公子想必在吴州有着暗藏的影响力,如果得罪了他,吴州募捐将成泡影。足下轻踢了苦竹子一下,歉然道:“云兄深明时势,豁然通达,想必这天下之争在公子来说只是无谓之事,我等都是世俗之人,实不忍见雍军铁骑,踏碎江南半壁,如今两国南北对峙,若论兵力,南楚不如大雍远甚,可是若论疆土财力,南楚并不逊于大雍,若是能够划江而止,倒也是一件幸事。何况我南楚虽然暗弱,却也有大将军这样的擎天玉柱,淮西、扬州两战,便令雍军重创,如今虽然雍军再度开战,可是若有大将军树起帅旗,南楚军民戮力助之,胜算可期,公子有意资助吴越义军,不也是心怀国事的表现么?苦竹子,云公子非是那些平庸之辈可比,还不谢罪。”

    苦竹子闻言只得起身谢罪,我也是起身还礼,笑道:“苦主道长所说也无甚差错,水晶龙璧长二尺,宽高皆是一尺,上面雕刻了一百零八条蟠龙,若置于之下,璀璨夺目,群龙活灵活现,仿佛将要破壁而出,更有晶璧之中的细纹,宛似重重祥云,这样的龙璧,乃是无价之宝,在下曾得一观,也是难舍难分,只可惜如今已经被人购下,如今想必已经深锁重楼,不能再见天日,当真可惜可叹。”我一边打趣苦竹子,一边不由佩服这丁铭之才,先是委婉地指责我不关心国家兴亡,然后又暗示苦竹子我向义军捐资便是好的征兆,当真是面面俱到,南楚俊杰之多,当如群星闪耀,只可惜却为浮云遮掩,若是南楚朝廷政治清明,当真不可攻打啊。

    苦竹子听得一阵郁闷,却不愿再说什么冲撞的话,倒是丁铭目光一闪,能够有资格参与天机阁竟宝大会的,必是南楚有名的富商世家主事之人。

    这时候,小顺子已经取来紫砂茶具,两包茶叶,以及一坛密封的泉水,我便转移话题道:“品茗不可无乐,今日既有嘉宾,就让在下抚琴一曲,以助雅兴如何?”

    丁铭也正想暂时转移一下话题,便道:“正欲闻阁下琴音,尚请赐教。”他进来之时,便已看到舱内有琴台,他也是雅擅音律之人,自然知道乐声即心声,他本已觉出此地主人神秘莫测,故而也有心探测。

    我虽然知他心意,却不担忧,走到琴台之旁坐下,抛去俗念,一心只去想着淙淙流水,十指轻拂,琴音响起。丁铭仔细听去,只觉那琴音似是细细的雨滴自天际而降,继而流入山间清溪,漫过山石,越过树根草茎,如织的溪水汇成河流,河流汇聚成湖泊,应和着舱外湖水激荡,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令人听来只觉是天籁,不似丝弦之声,琴声中更是透着洒脱不羁,自在逍遥之意一听可知。

    这时,小顺子便在一旁慢慢地烹茶,每个步骤都作的精致无比,仿佛也是应和着琴音一般,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分明,优雅从容,待到琴音终止之时,茶香袅袅,已经溢满舱中,小顺子分了三盏茶,用晶莹剔透,几乎透明的雪色瓷杯盛了送上,趁着杯色,茶汤便似无瑕玉珀,或而绿或而深绿,深淡之中,烟雾如织、茶香泄泄,当中的茶叶却有的卷,有的呈片状。

    丁铭端起茶杯,便是微微一愣,他是吴越之人,又是常年四处游走,震泽湖东山碧螺峰所产的吓煞人香并不陌生,这种茶叶的特点便是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满身披毫,银白隐翠,香气浓郁,滋味鲜醇甘厚,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嫩绿明亮,可是如今这盏茶中却显然混入了另外一种名茶。心中生出好奇之意,将茶水一饮而尽,只觉滋味变幻莫测,更有一种香醇滋味。细细想来,那种茶香却是有些陌生,不由簇眉深思。

    苦竹子虽然今日多有心浮气躁,但是他本也是南楚秘谍中的魁首人物,听到丁铭暗示之后也变得冷静下来,他本是黄冠道士,平素多有品茗养性的时候,又是曾经走遍大江南北,天下名茶,他倒是知道不少,饮下茶水,思索片刻,道:“这是信阳毛尖混和了吓煞人香,好茶,好心思。”

    我也饮去杯中茶水,笑道:“李二最善烹茶,天下名茶,他见过十之八九,今次的吓煞人香采得过早,刚过春分而已,所以不免多些轻浮之意,故而他才以信阳毛尖相辅,道长能够一语道破,也是茶道中人。”

    丁铭目光在小顺子身上一转,只觉得这仆人面容平凡,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双眸清冷冰寒,烹茶奉茶都是娴熟干练,凡是世家豪门,多有这种佳仆,甚至是世代主从,不离不弃,云公子身边既有这种仆从,显然身世不凡,而且他和撷绣坊主既是故交,理应有着相近的身份,但是嘉兴未听过有云姓大族,心中更添了几分疑惑,便出言试探道:“云公子既然是嘉兴人,想必见过如今正在攻略吴越那人,不知道公子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

    我笑道:“这倒是难为我了,我虽生于嘉兴,但是自幼家境贫寒,族人寥落如寒星,江哲其人,据说也是自幼离乡,且是荆氏旁宗,这样的身份地位,纵然同在嘉兴,又哪里有相识的机会。丁兄若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也不需问我,只需听听街谈巷议也就知道了,不过在我看来,他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娶得如花美眷,深得雍帝信任的,这样的好运世间几人能有?”

    丁铭眸中寒光电闪,道:“原来云公子也是出身寒门,想来今日能有这般成就,必是经过千辛万苦,只是公子身家基业想必都在江南,却不担心在战火中付之一炬么?”丁铭心中思量再三,这位云公子听他语气竟不是名门世家子弟,此人的气宇风标,绝不是庸碌之人,见他排场,又是豪富之人,那么这人身份就有趣得很了,不能轻轻放过。更何况他久在吴越,却不曾知道这么一个人,又怎会甘心含糊下去呢。

    我淡淡一笑,道:“不惜身家基业的又何止我一人,南楚数代国主,除了武帝陛下之外,都是最不惜基业的人?”

    丁铭沉声道:“公子何出此言?”

    我望向窗外,淡然道:“晋朝立国以来,朝廷选士以德行门第为主,所谓德行,皆是世家吹捧,所谓门第,更是将寒门庶人拒之门外,结果国力日益衰退,为蛮人破了国都,帝后皆自焚死。太子南渡,立建业为陪都,苟延残喘,人称其后的晋廷为东晋。如今的南楚王宫,多半仍是当日修建的陪都皇宫遗址。虽然最后中原将士将蛮人逐了出去,国都迁回长安,但是选士的方式仍未改变。其后不过百年,东晋便四分五裂,武帝陛下承袭了江南沃土,立国称帝,改以科举制度选士,选拔将领更是不拘一格。可惜为了大业,武帝被迫和江南世家妥协,放手部分权力,换取世家支持,但是以武帝的雄才大略,那些世家不敢过分阻挠,其时南楚朝中皆是俊杰,不拘出身来历,不问道德文章,乃是南楚最兴盛的时候。可惜武帝立国不到七年,便不幸崩逝,灵王继位之后,世家势力重新抬头。之后三代国主,皆是浑浑噩噩,只知平衡世家之力,以保王位不失,科举选才变成形式,更将以策论选才,变成以诗词歌赋争胜。而且就是高中金榜,若无世家支持,纵有惊人才能,也不能晋身朝堂,朝中人事更替,多半都是世家争雄的结果,贤能列为下陈,庸才却为高官,南楚人才凋零,多因于此。国主尚且不知奋发以守基业,何况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呢?”

    丁铭眼中闪过黯然之色,他本是寒门士子,读书不成方学剑,虽然成了有名的剑客,但是在世家眼中不过是个武夫,虽有报国之志,却无进身之阶,但是他仍然说道:“国主年幼,尚未亲政,尚相秉政,虽然才具平平,但是朝局尚称平稳,尚有陆大将军选贤任能,以保疆土,若得大贤相辅,未必没有转机。公子真知灼见,世所罕见,若肯为国家效力,必是一代名臣,为何还要沉埋民间,韬光养晦。”

    我冷笑道:“丁兄若真是这样想的,那么在下倒是要送客了。若说国主年幼,只是未亲政之过,丁兄想必不知道,水晶龙璧如今就在大内藏宝阁内。且自从显德二十二年建业被李贽攻破,朝中秉政世家皆遭兵燹,只有尚氏因祸得福,一统朝纲,这十年来朝廷上岂止是风平浪静,根本就是尚氏的一言堂,只可惜尚氏才能不足,目光短浅,不知趁机执行新政,削弱世家在地方上的影响,唯才是举,加强国力,反而任人唯亲,不问贤愚。当年朝堂上还有可观之人,如今除了一二人之外,不是尚氏附庸,就是碌碌无为之辈。陆大将军虽然如你所说,选贤任能,可是兵部掌握在尚维钧之手,在军中想要升任校尉,便需兵部文书,陆灿虽然有心,可是这些年来又有几人能够从士卒升为将军。而且陆灿也不过能够在他亲领的军中这般选拔人才,就是陆氏嫡系将领军中,升迁也多半和家世派系相关,这一点就是陆灿本人也无力改变。若非如此,丁兄这等豪杰,为什么胸怀报国之志,却不曾投身军旅,效力疆场,只肯在野襄助呢。”

    丁铭叹息再三,终于不语,这锦衣公子所说之言无一不真,却是没有办法辩驳,只能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公子所说虽然有理,但是现在局势紧张,我等也不能坐视雍军南下,尤其不能眼看雍军肆虐吴越,离散无数骨肉。只可惜吴越世家商贾未受波及者却多半畏惧雍军,不敢捐资筹建义军,当真可惜可叹!”

    我见他如此,便顺着他的口气道:“丁兄这却是不知道世家商贾之人的心思了,这些人心中只有利益二字,若非如此,怎会私航贸易成风,朝廷律令在吴越之地多半是一纸空文,就是尚维钧,不也是想尽办法将心腹之人安排到吴越主政,暗中进行私航贸易么?这些人心目中利益比什么都重要,若是出资筹建义军,义军再被朝廷控制,则吴越再不能像从前一般不受建业政令约束,这才是他们心中的忌讳。而且吴越世家最大的利润来自远洋贸易,余杭正是吴越之地最大的港口,如今却被雍军堵住,吴越世家在两军胜负未明之前,自然不愿过分得罪雍军。”

    丁铭心中原本只有社稷黎庶之念,对于这些世家商贾的私心自然考虑不周,但是他也是聪明之人,略一思索,已经明白其中道理,他蹙眉道:“可是定海为雍军所夺,远洋贸易必然中断,吴越世家理应有心逐走雍军,重开海运才是?”

    我笑道:“若是南楚可以在短期之内取得大胜,吴越世家自然会大力支持,但是东海水军名扬天下,一旦占据定海之后,纵然陆大将军有天纵之才,没有数年也不可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这样一来,未来数年的僵持局面不可避免。这于一来,吴越海航也将受到极大影响,余杭海运断绝之后,吴越中小世家、普通商贾便要欲哭无泪,但是势力庞大的世家商贾却可以通过宁海进行私航贸易,当今天下两大船行,海氏乃是大雍势力,南闽越氏却仍然归属南楚,越氏自然会乐于和吴越世家合作贸易,就是海氏也不会拒绝这样的私航贸易,毕竟吴越所产的货物在大雍朝野也是极受欢迎的,而且因为货物数量的减少,价格反而会上涨数倍,对于那些人来说,利润并不会降低多少,反而有了垄断商道的可能。只是私航贸易不论是北上高丽,还是南下南洋诸国,都需经过雍军控制的水域,与雍军秘密修好,便成了重中之重,这种情形下,却让他们怎敢得罪雍军呢?”

    丁铭听到此处,心道,这位云公子必是出色的商人,才能对其中关节一清二楚,这些事情我却是闻所未闻,而且此人与“撷绣坊”关系非浅,见他气宇风标,那周东主又如此巴结,远远地取了惠山泉送来也就罢了,尚未到最佳时候的吓煞人香也赶着送来,说不定这人就是“撷绣坊”的后台。心中起了这样的想法,他越发有意问道:“那么以公子之见,应如何说服吴越世家支持筹建义军呢?”

    我毫不犹豫地道:“商人既然逐利,便需以利动之。陆大将军势必不能久留吴越,一旦他离去,若是没有义军协助楚军巩固吴越海防,雍军必然再度登岸劫掳,若是雍军在吴越连连得手,纵然肯开启私航贸易,吴越世家也只是为人作嫁罢了。敌对双方合作,一方若没有足够的实力,就不能在合作之时占据上风,所以对吴越世家来说,只有将雍军逼退到海上,才有商谈的可能。而且吴越世家本就各自有家将私兵,若是担心义军被朝廷控制,伤及他们的根基,何妨将私兵混入义军之中,这样义军就可以在吴越世家控制之下,不至于成为朝廷肃清异己的工具。”

    丁铭皱眉道:“这样一来,虽然义军能够成功筹建,可是却不免沦为吴越世家的私人武力,将来必有后患。”

    我笑道:“丁兄既然有意相问,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这不过是应急的策略,若不如此,难以令义军迅速成形,至于能够控制义军不过是说服吴越世家的借口罢了,真得实施起来,却有许多微妙之处可以斟酌,却不知到头来是谁占了上风。以在下想来,若是组建了义军,纵然人心不齐,凭着大将军的本事气度,想必也难不倒他。而且陆大将军文韬武略,都远胜于人,或者有更好的办法吧!”

    丁铭暗暗点头,觉得云无踪所说极有道理,抬眼望去,这位云公子轻摇折扇,神色淡定,眉宇间透着坚定自信的光芒,显然对自己的判断确定无疑,对陆大将军陆灿也是十分尊重敬佩,这样看来他对南楚并不是像他所说的那般失望透顶,若是用大义相责,或者能够说服他替国家尽力,最不济也可得到他的帮助指点。而且此人如此气度才能,若是埋于草莽岂不十分可惜。想到此处,正想出言劝谏,只见云无踪眸中满是笑意,挥扇从容问道:“以丁兄之见,吴越之战,雍军和南楚谁的胜算高些,我那同乡可真有本事鲸吞吴越之地?那人虽然是名声远扬,但是却多半都是阴谋诡计,这堂堂正正的征战,只怕他也没有什么法子吧?”

    丁铭闻言,越来想要说的话却咽了回去,心中涌起无限感慨,叹道:“云兄对朝廷弊政看得一清二楚,对大雍的强盛想必也是心中了然,大雍素来国力便在我国之上,七八年之前那场平汉之战,虽然交战双方也是死伤叠籍,但是大雍却没有伤到元气,事后又将北汉国力全盘消化,就连当初的嘉平公主,也成了如今的齐王妃,大雍国力有增无减,而趁势谋反,想要夺取天下的东川庆王,却成了最大的笑话,那一场莫名其妙的平叛,如今想来也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谁会想到锦绣盟竟然在阵前倒戈,锦绣盟在旧蜀之地一向神出鬼没,就是大雍和我南楚多次清剿,也是毫无结果,更和两国都结下深仇大恨,这一点人人深信不疑。可是这样一个声威赫赫,极其严密的组织,却是早已被大雍明鉴司渗透掌控,轻而易举将庆王李康制住。声势浩大的锦绣盟转眼间烟消云散,明鉴司主事夏侯沅峰名扬天下,就连蜀中也为之震动。若非陆大将军趁着东川尚未平定之时袭取了葭萌关,只怕几年前雍军便已攻入蜀中了。蜀中如今虽然安稳,襄樊、江淮之地却是时刻悬着利剑在头上,大雍带甲百万,淮西、扬州两场大败并未损伤筋骨,一旦雍帝将从前驰骋北疆的猛士调到江淮来,只怕就没有这么容易对付了。更令人头痛的是,雍军却又别寻蹊径,从海上攻来,吴越危殆。我南楚徒有人口千万,半壁江山,却是处处都要设防,处处都有敌军,我虽无甚军略,也知道什么是备多而军分,武学中也有柔不可守的道理,久守必失,还击却又无力,如之奈何?大雍南楚孰强孰弱,已是昭然若揭之事。

    至于公子问及江哲江随云其人,其实就是在下不说,公子也知道此人厉害,虽然朝廷民间一味轻辱贬低此人,可是只要是有识之士,怎会忘记昔日攻蜀之时,此人献策献计,襄助德亲王连克坚城,最后更是逼死蜀王,除去蜀中隐患。虽然因为事后他卧病隐退,令人渐渐忘记他的光彩,但是天下谁又敢忘记他?我曾见过他因之被贬的《谏晋帝位书》,策中尽述南楚之危,其中便涉及吴越,指责吴越守军不修甲兵,吴越世家不奉建业律令,一旦有事无以对敌,只是若非今日之变,南楚恐怕无人能悟其中真知灼见。以在下之见,德亲王最失策之事,就是身后遣刺客刺杀此人,若非如此,这人或者还会顾念南楚,而不是今日带兵来攻吴越,毫无故国之念。”

    丁铭说及此处,已是不假思索,此言一出,舱中一声脆响,众人看去,却是苦竹子捏碎了手中茶杯。丁铭欲言又止,这时,小顺子已经提着刚刚煮沸的泉水准备前来续水,对苦竹子损毁价值不菲的茶杯的举动,他连眉毛也不曾稍动一下,只是又奉了一杯茶过来,这却是方才特意多分出的茶汤,还顺手递过方巾,苦竹子赧然一笑,用方巾擦去手上茶末,眼中露出歉意,小顺子却径自替众人续水去了。

    丁铭见状心中一宽,又接着道:“姑且不论此人军略如何,只是他一人在定海,便牵制了陆大将军不敢轻易离开吴越,这等威势,就是平常人也知道其中深浅。”

    我微微一笑,目视第二泡的茶汤,其色愈加莹碧,口中却道:“既是如此,吴越之地,多得是轻锐敢死之士,为何不仗剑除奸。此人曾在翰林院待了多年,又是博闻强知之人,想必对南楚各处地理郡治军事一清二楚,观此人行事,指顾之间翻云覆雨,又得雍帝信重,若是杀了此人,岂不是消去莫大隐患。”

    丁铭叹道:“谈何容易,此人虽然是文弱书生,却有一先天级数的高手侍奉左右,”说到此处,他看了苦竹子一眼,见他神色黯然,却没有冲动之意,方继续道:“更有雍帝亲派的虎贲侍卫保护,出入之时,前呼后拥,关防严密,岂有行刺的机会?”

    我看了一眼他身后佩剑,道:“虽然这人身边防范严密,但是若有人甘心赴死,效仿聂荆之流,也未必没有机会,那人身边虽有高手,但是南楚也未必没有可以匹敌之人,就如丁兄,一身剑气,含而不露,若是殚精竭虑,行博浪一击,也未必没有机会。”

    丁铭苦笑道:“我等学剑之人,首要诚心正意,此人虽然投了大雍,可是无论怎样看来,也没有什么过错。且不论他投雍是在免官之后,又是被俘虏至雍都,身不由己,就是别种情形,一个才华绝世的谋士,遇到雍帝那样的明君圣主,解衣推食,推心置腹,怎能不感激涕零,心悦诚服。这人投了大雍,在下反复想来,竟是想不出一丝可以责备他的理由,纵然是那人站在我面前,我也无法问心无愧地向他行刺。更何况若论武功,在下虽然小有成就,却也不敢和邪影李顺相提并论。我虽然习剑多年,但是却不曾转战天下,徘徊生死,如何能比得上那些历经生死的真正高手。江南武林无甚风浪,这些年来竟是没有先天高手出现,怎比得北地高手如云。那人身边,纵然没有邪影李顺,虎贲侍卫,难道就没有少林高手,魔宗弟子么?想要行刺此人只是痴人说梦。”

    我垂下眼帘,饮去杯中茶水,道:“丁兄果然是俊杰之才,行刺敌酋多半是想要以弱胜强的无奈之举,如今两军对峙杭州湾,若是陆大将军能够以堂堂正正之兵攻破定海,就可以消除祸患,这才是光明正大的战策。丁兄为国为民,乃是侠之大者,却令在下深深敬佩。”

    丁铭起身一揖道:“云公子既然也这样觉得,为何不替国家效力,陆大将军为人谦抑,礼贤下士,若是知道有公子这样的人物,必然倒履相迎。”他目中满是期望之色,令人几乎不忍心拒绝。

    我摇头微笑道:“在下本是闲云野鹤,生平不问国家大事,平日往来大江南北,惯了对月饮酒,临风听琴,若能遇到丁兄这样的人,品茗清谈,就已经是人生最大快事,至于那些征战杀伐之事,我实在无心理会。南北之战,不论谁胜谁负,都是一家一姓之争,和我们这些平凡百姓没有什么关系。丁兄心意,我虽感佩,请恕我不能介入军国之争。不过我在江南还有些力量,若是丁兄缓急之时,可以前来求助。”

    丁铭心中黯然,举目望见,只见这锦衣公子神色淡漠,飘逸清雅之处宛似谪仙一般,心道,这样人物,果然不该牵涉红尘之事,罢了,能够得他一诺,已经是难得至极了。转头看去,苦竹子似有不悦之色,连忙使个眼色让他忍耐,自己却道:“是在下鲁莽了,还请公子见谅。”

    我见他知情识趣,更是生出好感,笑道:“丁兄体谅在下苦衷,在下甚感宽慰,只是还请丁兄不要对人说及在下之事,在下不愿多生事端。”

    丁铭微微一愣,这个要求虽然合理,可是这人神秘莫测,若是自己隐去此人之事,未免不妥,因此只是唯唯道:“在下自然不会对人说起。”苦竹子知他心意,只是默然不语,他们两人的小动作我自然看在眼里,我也不甚在意,这样的局势早已在我料中。

    故意露出欣然愉悦之色,站起身来,接过小顺子手中水壶,亲手替两人续水,滚泉入杯,虽然不如小顺子手法精湛,却也不致于水溅茶飞,然后更是亲手捧了茶杯递给丁铭和苦竹子,两人都是起身双手接过。

    虽然双方心中都有各自的机谋,但是此刻三人对视,却也是觉得今日一会,甚是畅意自在,相视一笑,各自饮茶。我们残茶入腹之后,小顺子开始撤去茶具,舱中颇有曲终人散的意味。我走到琴台之侧,轻拂琴弦,琴声铮铮,尽述离别之意。虽不言语,丁铭素擅琵琶,精通音律,自然听得出琴中送客之意,站起身来,正欲出言告辞,却突然觉得手足再无一丝力气。

    他目中闪过骇意,连忙运起真气,却是一丝也提不起来,只觉得浑身百骸如浴春风,有一种暖洋洋软绵绵的感觉,如饮醇酒,不能自拔。双足一软,跌倒在椅上,只觉得浑身的力量都在逐寸逐分地散去。勉强回过头去,只见苦竹子不知何时已经晕倒在椅中,面色微红,似是好梦正酣。

    眼中神光电闪,丁铭却想不出自己是如何中了毒的,困倦之意涌上,他恨不得立刻睡去,但是心中却明白自己是受了暗算,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清楚,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晕睡过去。他勉力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出,额头渗出滴滴汗珠,脑中一清,他艰难的问道:“云兄,你这是何意?”

    那背立抚琴之人回过头来,眼中似有惊讶之色,笑道:“丁兄何必这样苦苦支撑,只要放松自己,便可安然入梦,再无辛苦。”

    丁铭一手紧紧握住椅臂,道:“云兄是何时下毒的,为何在下并未发觉。”说到回来,疼痛的感觉渐渐消散,晕眩之感再度袭来,他睁大眼睛不肯合上,只怕一闭上双目,就会沉沦不起。

    只见那云无踪淡然道:“今日相逢本是偶然,品茗谈心也是平常之事,只是你我言语投契,在下不免多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若是往日,你离去之后,我便可以束装上道,纵然阁下想要追踪,也是有心无力。但是今日不巧,我尚要留此一夜,若是阁下有心探测我的行踪,不免多了许多麻烦。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在下在最后一杯茶中下了些安眠药物,请两位在画舫之上酣睡一夜,等到明日红日高起,两位便可回到人世间了,丁兄苦苦支撑,又是何苦来由?”

    丁铭只觉得意识渐渐向黑暗沉沦,他勉力向那锦衣公子看去,心中隐隐觉得,此次一别,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神秘莫测的云公子,更是不愿错过最后的机会了解此人。只见云无踪轻叹一声,怅然道:“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丁兄人品出众,意志坚强,在下心中敬佩,在下承诺之事,绝不会失言背信,只是丁兄若是将我的事情到处宣扬,在下恼怒起来,可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为了丁兄着想,今日之事还请保密才是。”听到此处,丁铭终于再也支持不住,朦胧中只见那人缓步向自己走来,耳边传来那人淡漠惆怅的语声道:“天意从来高难问,相对陶然共忘机”然后,丁铭便陷入了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第二十七章 还如一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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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未睁开眼睛,丁铭便觉出异样来,昏倒之时本在画舫中,但是此刻却觉得湖风轻拂,身上冰凉,耳边就是湖水激荡之声,身下更有飘忽不定之感,他不敢轻动,先将身体调整到可以随时出手的状态,更是用六识去感受身边的情形。但是除了湖水之声,就只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均匀平缓的呼吸声,确定身边并没有危险的存在,他缓缓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躺在原本的轻舟之上,对面缩在船尾酣睡的便是苦竹子,撑船的竹竿仍然在他手中横握。而自己却是伏在船头,琵琶放在身边,佩剑仍然系在身上。丁铭心中生出莫名的感觉,好像昨日并没有人邀请自己两人到画舫上品茗,更没有人和自己争辩谈论。自己两人不过是在湖上睡了一夜罢了,那天籁一般的琴声,香气四溢的新茶,还有那优雅睿智的神秘云公子似乎都并未存在过,恍恍忽忽似是黄粱一梦。

    他翻身坐起,忍不住舔舔干涩的嘴唇,却觉得一阵刺痛,却原来是不小心碰到了咬破的舌尖,虽然鲜血早已凝固,但是仍然有疼痛之感,直到此刻,他才相信昨日发生的一切并非是梦境。运起真气,行功一周天,他能够感觉到身上并无任何异样,真气如珠,流畅自如,更是没有丝毫窒碍。而且他也丝毫没有中了迷药之后的头昏脑涨,反而觉得神清气爽,若非可能受了一夜寒风,伏地而睡的姿势又不甚妥当,只怕就连腰酸背疼的感觉也不会有。他伸展一些有些麻涨的四肢,准备去叫醒苦竹子,却有一物掉落在甲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他仔细看去,却是一块晶莹润泽的白色玉佩。

    丁铭下意识地拿起玉佩一看,只见玉佩正面是雕功精美的图画,绘的是云海茫茫中隐约矗立的仙山楼阁,而在玉佩背面,更有两行铁划银钩的小字,“天意难问,机深虑远”。丁铭心中一动,回忆起自己昏迷之前,听到那云无踪所念的两句诗,反复吟咏数遍,丁铭心中突然一动,眼中放出光彩。云无踪如此人物,岂能默默无名,想不到自己竟然有幸见到江南武林最神秘的天机阁主。

    天机阁纵横江南已经有十余年了,其势力却如冰山一角,令人永远难以揣测它的深浅,也只有云无踪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天机阁主的身份,而自己竟然有幸和这样的神秘人物品茗清谈,更得他承诺相助,丁铭心中激动难抑,只觉得天地间豁然开朗。对于云无踪使用迷药将自己制住,更是没有一丝怨言,就是自己身为天机阁主,也必会如此做的,虽然揭示了身份,却绝不会将自己的安全交给别人掌握。

    这时苦竹子也已经醒了过来,他却是不似丁铭那般生出错觉,曾经身为秘谍的长处显现出来,一睁开眼睛,他便森然道:“我们中了暗算了,丁兄。”

    丁铭笑道:“何止是中了暗算,我们简直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呢?”

    苦竹子一愣,丁铭说出这话时,面上却是笑意盎然,完全没有一丝怒意,他也是精明之人,目光一闪,便已落到了丁铭心中紧握的玉佩之上,丁铭将玉佩递了过去,苦竹子目光闪动,不久,用略带试探的语气道:“莫非是天机阁中人?”

    丁铭也是颇为佩服苦竹子的心思灵敏,道:“我想定是如此,那云无踪十有八九就是天机阁主。”

    苦竹子想了半晌,只觉得那云无踪身上种种谜团都迎刃而解,既是天机阁主,能有这般豪奢享受更是理所当然。自称非是世家出身,却有着不亚于世家子弟的气度,身边有训练有素的忠仆侍奉,又有气度森然的高手护卫,能够被“撷绣坊”周东主奉若上宾,曾经见过水晶龙璧,对其下落了如指掌,这种种令人难以揣度之处,只要认定这人是天机阁主,便都是理所当然之事。而且此人气度见识,当世罕有能够匹敌之人,却又默默无闻,殊不可能,若是他是天机阁主,那么若没有这样的本事,反而令人怀疑他的身份了。最重要的一点,云无踪言谈之中,对于时事了如指掌,却对两国之争无甚兴趣,不偏不倚,这也符合天机阁的形象,天机阁历来不甚关心国家之争,虽然表面上倾向南楚,但是对于大雍似乎也没有过分的排拒。

    想通之后,苦竹子脱口而出道:“这件事情应该告诉大将军。”他这样说却是因为,早年他仍为秘谍之时,就曾经奉命探测天机阁之秘,毕竟天机阁巧夺天工的机关暗器,种种匪夷所思的奇妙构思设想,都是令人垂涎三尺的,就是南楚和大雍的军方也不例外,可是十余年来,天机阁仍然时隐时现,纵然一时被人占了上风,损失了一些力量,但是接之而来的惨重报复,足以令任何人胆寒警惕。结果纵然有人发觉了天机阁的一些行踪线索,或者是不敢打草惊蛇,或者是投鼠忌器,都不敢随便出手,往往在极短时间之内,线索就会被人斩断。事实上,在无法将天机阁势力一网打尽之下,任何势力也不敢对天机阁动手。更何况天机阁虽然实力强大,却并不专横,也没有独霸某种行业的野心,与之合作,能够得到发展壮大的机会,与之为敌,却是家破人亡的下场,这种情况下,还有多少人能够鼓起勇气和天机阁为敌。在南楚,天机阁就是这样独特的存在。

    可是如今却有机会将天机阁控制住,那从未露面的天机阁主居然露了真相,换了旁人或者没有能力对付,但是若是陆灿,南楚军方势力最大的将领,却有力量对付一个不再神秘的人。

    但是苦竹子话一出口,丁铭却断然道:“这万万不行,一旦如此,只怕就有祸事了?”

    苦竹子露出疑惑的神情,丁铭见状叹道:“苦竹子,你毕竟出身世家,虽然现在成了江湖人,但是有些事情你还是看不穿,对于天机阁主这样的人来说,自身安危是最重要的,他既然已经要求过我们不能说出他的事情,若是我们违背了他的意思,只怕他就会成为我们最大的仇敌,你也应该能够看出来,他对大雍并无恶感,如果他一怒之下投了大雍,只怕对南楚来说便是雪上加霜。”

    苦竹子反驳道:“可是天机阁一向不问身份来历,昔年有几份重要的兵械设计图便被大雍方面的人购去,与其留下这样一个难以控制的中间力量,不如将它牢牢控制在掌中。”

    丁铭摇头道:“苦竹道兄,小弟冒昧地问一句,是否昔年之事对你的打击太重,以至于你不能清醒地认识当前的局势呢?”

    苦竹子仿佛被人当头一棒,神情变得骇人,眼中冒出怒火,丁铭凛然道:“道兄当年死里逃生,却被容渊以此理由逐出军旅,这些年来,道长心结始终不去,我们这些朋友也不愿意伤害你,可是今日小弟要问道兄一句,天机阁主能够声色不动地将你我迷昏,若是他下的是剧毒,你我岂不是早已丧命?天机阁主若是那么好对付,又怎能纵横江南多年。若是我所料不差,只怕他早已鸿飞冥冥,更是换了身份姓名,甚至相貌也未必还是这个模样,否则他怎能多年来保持隐秘的身份。他若不防范你我会对他生出歹意,就不会用药物将我们迷昏了。”

    苦竹子的面色渐渐变得僵硬,昔年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最后浮现的是那个月光下容色如雪的少年,他颓然倒在船上,良久才疲惫地抬起头道:“小丁,谢谢你点醒我,我当真是被心魔所困,是啊,天机阁是什么样的势力,这种时候想要舍本逐末去对付它,岂不是自寻死路,不说别的,有了天机阁的策应,只怕吴越再无海防可言,吴越世家只怕倒有大半和天机阁有着生意上的往来呢。”

    见他已经醒悟,而且用当日初见之时的口吻唤他,丁铭心中一宽,笑道:“我们这就去吴州吧,我想撷绣坊周东主应该已经有所准备了。”苦竹子爽朗的一笑,将心中烦恼抛去,拿起竹竿撑船准备向吴州而去,但是他却突然惨叫起来。丁铭一惊,抬头道:“怎么了?”

    苦竹子哭丧着脸道:“这些没有天良的家伙,把我们丢在船上也就罢了,怎么却不将小舟系住,现在我们到底被湖水冲到了哪里,我却是也不知道了?”

    丁铭闻言,先是愣了一阵,继而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中满是愉悦之情,他心道,多半是那天机阁主故意而为,说不定就是惩罚苦竹子出言不逊。望向苍天云际,眼前再次浮现出云无踪的洒脱可亲的形容,“天意难问,机深虑远”,这虽是天机阁的来由,可是在那云无踪眼中,却恐怕真正的含义还是“天意从来高难问,相对陶然共忘机”吧。

    “阿嚏”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摸摸鼻子,莫非有人在背后骂我么?不知道是姜海涛还是霍琮,他们两个骂我倒是理所当然的,尤其是霍琮,不过十几岁年纪,就被我丢到战场上,说起来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或者是呼延寿,从昨天晚上他的脸色就不大好,这也难怪,除非是我到了雍军大营,否则他的脸色绝对不会好看的。或者是小顺子在腹诽我,从昨天晚上我不让他杀人灭口之后,他就一直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我,如果不是我郑重警告他不能瞒着我下手,只怕那两人性命早就没了,现在他只是瞪着我,这已经是很客气了。

    这时候,我乘坐的轻舟正向无锡驶去,昨夜,我在南楚的属下全部到齐,就在震泽湖心之中密会,这也是我离开南楚之后唯一的一次,陈稹、寒无计自然在场,秘营弟子除了逾轮之外,也是全部到齐。早在今年年初,我便传令陈稹、寒无计,让他们安排这次会面,并特意说明了我会到场,当然时间和地点都故意含糊其词,更是趁机考验所有弟子的忠诚,这些事情他们本是驾轻就熟,全不需我费心提醒。结果也是令我欣慰,虽然这些年来几乎难以见面,但是他们的忠诚却是未减。

    和众人相见之后,我对接下来数年之内天机阁的宗旨策略给了明确的解释,这便是我一定要留在震泽湖数日的原因。虽然天机阁是我一手缔造,秘营更是我最可*的力量,可是久离必疏,又是大战在即,我不能忽视任何微妙的因素,只有用自己的双眼确定他们的心意,当面说服他们接受我的决定,我才能确保可以如臂使指地控制天机阁,既能够对我有所助力,又不会损害到天机阁的根基。今后数年,两国之间必然是势成水火,消息往来将变得非常艰难,为了安全起见,我将无法像从前一样给他们详细的指令。所以这一次见面,我一定要他们明白我的用意,而这些事情,光用信件是说不清楚的,所以我才要亲自前来。

    在我的决定下,天机阁在大雍和南楚相争其间,将要维持中立,甚至可以稍微偏向南楚一些,并不需要他们给大雍提供什么情报,更不用他们做内鬼里应外合,就连原本准备让他们挑动吴越世家支持陆灿组建义军这件事情,现在也有了接手之人,他们只需推波助澜就可以了。等到大雍步步推进的时候,他们只需主动一些合作即可。

    这样的决定令陈稹和白义他们都十分惊奇,甚至白义犹豫之后,委婉地说明他们并不介意楚人身份的问题,他们只忠于我一人,但是他们的心意我虽然感动,却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这样的决定,不是因为怀疑他们的忠诚,虽然他们几乎都是南楚人,可是却几乎没有得到过朝廷乡梓的善待,当初我从孤儿之中选拔秘营弟子,就是不希望他们有太多牵绊。这些年来,他们也没有因为我投了大雍有所不满,始终忠心耿耿地为我效命,所以我并不会认为他们会因为故国而生出叛逆之心。但是,即使这些弟子并没有什么想法,我却不能不顾及到天机阁的局限之处。

    无论如何,天机阁的根基还是在南楚,若说和敌国有些生意往来,或者想做些不利于朝廷的事情,这对一个神秘莫测的组织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就是和大雍关系密切一些,对于以利益为重的商贾来说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是,如果我想让天机阁全力和雍军合作,这就会导致天机阁根基的浮动。天机阁能够神出鬼没,是因为产业众多,盟友遍及江南,可是这些产业中的掌柜、伙计多半都是楚人,那些盟友也多半是楚人。天机阁弟子可以不顾虑南楚故国,可是那些楚人却不能不顾虑,他们可能会在雍军面前屈膝,却还不会铁了心投效敌国。与其令天机阁后院起火,还不如让他们继续在天机阁控制之下,这样也比较容易诱导他们接受大雍的统治。如果弄得天机阁烟消云散,声名扫地,就像锦绣盟一样,我可舍不得,天机阁的产业可是我这些属下弟子安身立命之处,无谓的损失可会令我心痛的。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超出本分的事情不能做,收集情报,收买敌国重臣将领这些都是司闻曹的职责,我若插手,岂不是越权行事,我可没有打算和司闻曹争功。就像当初锦绣盟的事情,现在想来,我却是有些多事了,监察官员是明鉴司的事情,我却让锦绣盟去多事,虽然结果不错,但是若是因此引起了李贽的不满,可就得不偿失了。而且锦绣盟的事情夏侯沅峰替我背了黑锅,这次若是天机阁成为众矢之的,难不成司闻曹会替我背黑锅么?想来想去,天机阁还是安稳一些好,不显山不露水才是真正的赢家。

    正在我浮想联翩的时候,一个蓝衫青年走入舱中,恭恭敬敬地禀道:“公子,无锡飞鸽传书到,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公子一到,就可上路。”

    我醒过神来,笑道:“山子你在机关暗器上的成就已经不在我之下,这次更是亲自出手,我自然是放心的,断不会误了我的行程,也不会露了破绽,不过上船的时候还是要安排一下,既要避人耳目,又不能让人疑心。”

    那蓝衫青年眼中闪过惊喜,对于我的赞赏十分激动,不过接受过的教诲却让他强行抑制心情的波动,应诺告退,临去之时,目光在呼延寿身上一扫而过。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呼延寿心中一叹,这蓝衫青年相貌沉静冷肃,武功显然不弱,见他气度言语,也是出类拔萃,听侯爷对他的称呼,想来也是八骏之属。昨夜天机阁之会,至今想来也是如梦如幻,他虽然没有资格出席,可是却也冷眼旁观到秘营弟子出入。今日想来,仍是赞叹不已,江南之地,果然是地灵人杰,群英荟萃,若是南楚国主也是明君,能够举贤任能,大雍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

    舟行两日,终于到了无锡一处隐秘的船坞,走出船舱,我望着装满粮食的那艘特制货船,心中生出惆怅的感觉,上了此船,就意味着这短短的逍遥时光已经逝去,好梦由来容易醒,唉!

第二十八章 乐在相知心

    我要乘坐的货船是从震泽湖出发,沿着江南运河北上京口,这是从无锡向淮东运送粮草的船只,去年秋天在淮东的一战,正是秋收将临之际,因为雍军犯境,以致颗粒无收,淮东被南楚收复之后,两军对峙,更是急需粮草,至少在夏收之前,淮东粮草都要*江南调度。所以从去年年底开始,从吴越至淮东的运粮船就络绎不绝,有官粮也有私粮,其中从无锡起运的粮船占六成之上。粮行这样的生意多半在世家控制之下,但是这并不妨碍天机阁控制的商行跑一次龙套,在吴越买上十船八船的粮食,运到淮东出售,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运河上这样的船只络绎不绝,自然不会有人知道其中一艘特制的货船之内,多了几个不该存在的偷渡客人。

    这艘货船表面上和普通货船没有什么不动,但是却在设计的时候动了手脚,在舱中加了一个密室,可以装载一些价值不菲的私货,现在,我就是被夹带的偷渡之人,小顺子则成了粮船管事(山子)身边的小厮,他只需改变相貌即可,世间能够看出他深浅的也不过寥寥数人,不必担心有人会识破他的身份。而呼延寿和其他四名侍卫,全被小顺子封了七八成的武功,然后丢到船上去做苦力了。反正换上船夫的粗布衣衫之后,目中神光黯淡,除了身材高大一些,怎也看不出是身居武功的军人。随着东海水军南下的时候,这些人都已经度过了晕船的难关,这一次,我特意先派人训练了他们半天如何行船,只要不胡乱说话,充做船夫杂役倒也勉强可以。这些侍卫都是克尽职守、精明能干的军士,否则也不能被选入虎贲卫,他们若是下起功夫来,等到下船的时候,一定已经是最好的船夫之一了。其实我倒不是不顾及呼延寿的面子,才让他也去做船夫,只是船上的密室小了一些,住一个人还可以,若是再加一个就太拥挤了。

    这个密室只有两丈方圆,室内只有一张床榻,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小块空地可以供人活动一下筋骨,虽然通风还算不错,甚至还有一个相通的小房间可以盥洗,但是毕竟不够舒适,尤其对我这个享受惯了的人。可是我也是无可奈何,淮东不比吴越,我若是抛头露面出了什么纰漏,想跑都跑不掉,所以只能委屈一下,躲在密室里面了,这也是小顺子当初答应我潜行南楚的条件。想到我需要在这里闷上十天半月,就是叫苦连天,呼延寿他们虽然可怜一些,但是至少还可见到天日,而小顺子更是可以自由自在的在外面游荡,凭他的武功,就是在岸上逛一圈再回来,也不会被人发觉,这样的强烈对比真是令人郁闷啊。

    看看嵌在舱壁上的夜明珠,心中生出一丝庆幸,这种密室通风虽然还不错,但是若是长时间点起,却也难以忍受,可是这里没有天光,若是不点,便是伸手不见五指,若是别人藏在里面,自然只能忍受一下。但是山子精灵得很,临时在壁上加了一个小机关,可以嵌入几颗夜明珠,这样一来,室内珠光明亮,虽然不及天光,但是视线无碍,就是想看看书,也不会觉得光线太暗,若非如此,这十几天我可怎么煎熬呢?

    放下书卷,我再次轻叹一声,真是寂寞啊,或许是习惯吧,我从前最是喜欢清静的,可是现在却觉得分外不能忍受寂寞。小顺子也真是的,抛下我独自去逍遥了,说来也奇怪,若是他在我身边,就是一天不说一句话,我也不觉得孤单,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几次,终于忍耐不住,跳下床在地上踱步,转了几圈,越发觉得气闷,恨不得出去透透风,可是想到和小顺子有约在先,途中不能离开密室,便只能黯然神伤。正在我烦恼无比的时候,密室的小门无声滑开,小顺子躬身钻了进来,手上提着一个食盒。

    我心中大喜,等小顺子将食盒放在桌上,准备出去的时候,拉着他道:“和我一起吃吧,吃完再出去不迟。”小顺子瞥了我一眼,却没有理会我,只是将食盒里面的菜肴和碗筷拿了出来,我一见却是大喜,竟有两副碗筷,小顺子果然够义气,知道我闷得很,所以特意陪我吃饭,想到此处,连忙拿了两个茶杯放在桌上,又殷勤地提壶倒茶,准备讨好他一下,全没留意小顺子眼中闪过的一丝笑意。

    吃完饭后,我见小顺子在那里收拾碗筷,想到他又要出去闲逛,我却是作茧自缚,心中涌起强烈的郁闷感觉,往榻上一躺,翻身向内,瞪着墙壁发呆。过了没多久,便听到小顺子离开的声音,心中越发腹诽起来,他若想离开绝对可以做到无声无息,怎么偏偏弄出这样的响动,不是存心气我吧,不过想想我不许他杀了丁铭二人,却不跟他说原因,也难怪他这样气我。正在胡思乱想,身后传来小顺子冷淡的语声道:“下一盘棋如何?”

    我喜出望外,连忙翻身坐起,就连上一次被小顺子杀得汗流浃背,立誓不再和他下棋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匆匆道:“不许反悔,至少三盘。”

    小顺子微微一笑,已经恢复真容的清秀面容上露出温暖的表情,这可是这些日子罕见的表情啊。

    一局棋才下了一半,我便又皱起眉来,看着被小顺子杀得七零八落的盘面苦笑,抬起头来,见小顺子神色和气,我壮着胆子道:“下棋也没有意思,我们随便聊聊天吧?”小顺子目光一闪,淡淡道:“说些什么呢?”

    我笑道:“什么都可以,你想问什么,或者想说什么都可以,难得这样清闲,身边又没有外人。”

    我心中想着,只要小顺子问起,我就可以和他说明这些日子肆意妄为的缘故,也免得他心里不快。谁知小顺子想了一想,道:“公子当初向皇上提出随水军南下,皇上问公子何故,公子只说想令楚军误会我军主攻方向乃是吴越,今日想来,公子真正的理由不仅如此,一来是想和荆氏和解,二来是分担姜侯的压力吧?”

    我捡起一枚棋子,在手中把玩着笑道:“想和荆氏和解倒是真的,虽然就是别人来,也可对荆氏手下留情,可惜我却知道舅父他老人家固执强硬,我若不能和舅父化解心结,荆氏是万万不能为我军所用的,只是皇上必不会放心我回嘉兴,所以我便没有提起。至于分担海涛身上的压力,这话又如何说呢?”

    小顺子淡淡道:“东海水军自从归顺大雍一来,这是头一次出战,胜负战绩十分紧要,吴越乃是南楚精华之地,纵然一时得手,也难免遭遇挫败,而且以王者之师,行海匪之策,恐怕易遭攻讦,纵然现在无人说什么,等到日后发作出来,便是一桩大罪。公子相携南下,首议劫掳吴越之策,这样将来若是有人想要以此责难,就要考虑到公子的立场。公子这样做,岂不是替姜侯分担压力么?”

    我微笑不语,小顺子继续道:“其实若非东海水军最擅登陆劫掳,纵然公子定下计策,准备了吴越的精确地图,也不可能在短短十余日之内完成这样的战策,若是姜侯没有准备这样做,也不会备下那么多近海战船,劫掳的过程也不会这样干净利索。如今公子虽然得了献策之功,但是姜侯将战策执行得如此完美,已经是不世之功,而公子却将可能的攻击揽于自身,还不知将来是福是祸。”

    看了我一眼,小顺子又道:“公子自然也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将来公子若是失了帝心,也难免会有人以此攻讦公子,可是这些事情公子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反而是姜侯,他年轻气盛,若是因此和大雍离心,却是可惜了这支纵横四海的水军。而且只要姜侯无事,海氏船行就不会受到波及,我们便有后路可退,所以公子便顾不得声名了,而是一力承担献策的责任。”

    听到此处,我也不由一笑,道:“狡兔三窟,这也是自全之道。”

    小顺子微微一笑,又道:“公子若仅是想要留条后路,自可留在定海,等到风平浪静的时候再北方返回中原。可是公子却决意孤身穿越楚境,前往淮东。”

    我面上一红,道:“这个我不是解释过了么?”

    小顺子道:“公子的确和我解释过了,今年三月江南行辕就要筹建,公子还需去赴任,而一旦南楚军知道公子在定海,宁海水营必定阻住北上之路,短时间之内,公子无法北上,纵有水军护送,也难免遭遇宁海突袭,若是公子滞留定海,不免贻误军机,令皇上对公子当初决意南下的事情不满。为了赶时间,也为了安全起见,不如从陆上走,在天机阁掩护之下,反而安全一些。”

    我笑道:“就是如此,我可没有说谎。”

    小顺子瞥了我一眼,道:“公子自然没有说谎,只是避重就轻,你要离开定海非是为了江南行辕的军务,而是为了姜侯,有公子在定海一日,姜侯的一切功劳都不免打个折扣,姜侯与公子名为师徒,侍奉公子却是如父如兄,公子自然不愿损及姜侯声威,所以匆匆离开定海。至于留下琮公子,一来是为了造成公子仍在定海的假相,二来也是让琮公子辅佐姜侯。琮公子虽然年轻,但是心性沉稳,姜侯虽然骁勇善战,却是有些气盛,若和陆灿相较,恐怕有些不如,但有了琮公子辅佐,必然可以稳住定海局势,纵然小挫,也不会受到大的损伤。”

    我轻叹一声,道:“还有一个理由,你却没有猜到。”

    小顺子眉梢一挑,道:“公子是说这次也是为了考验琮公子么?”

    我微微一愣,笑道:“这一点你也想到了?”

    小顺子道:“琮公子身世不明,偏偏最得公子爱重,总是不忍强行逼问,只是这几年琮公子甚得太子、嘉郡王器重,将来也必会成为大雍重臣,以琮公子的本事才华,就是想要权倾朝野也不是什么难事。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只是公子心中担忧他与大雍有隙,这一次特意将他一人留在定海,不似从前一般始终将他约束在身边,他骤得自由,难免会流露出心中所思,公子想必在虎贲卫中已留下暗子,监视琮公子的行径,一旦发觉有什么异样,就可以请姜侯将他软禁起来。定海孤绝海外,琮公子就是做出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情,也难以影响大局,而且纵然有事,还可令姜侯相助掩住真相,不令外泄。公子这样行事,既是为了试探琮公子,也是为了万一之时,可以保护琮公子。只盼琮公子能够体谅公子心意,不要做出亲痛仇快之事。”

    我闻言喟然长叹,琮儿之事,我已经拖延多年,但是现在却不能继续不闻不问了,太子已经开始涉入军政,若是琮儿果然有些不妥之处,我也要在太子重用他之前弄清楚才行。

    小顺子却又有惊人之语道:“这些事情很容易便可明白,只是公子与那丁铭、苦竹子二人相交之事,却令我苦思不解,只是今日突然想明白了,所以也想问问公子是否正确?”

    听到此处,我却是大感兴趣,这几日我都以为小顺子为了这件事生气,想不到他却在替我想理由,倒要听听他是否明白我的心意,坐直了身子,面上流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情。

    小顺子淡然道:“初时公子只是见猎心喜,想要和才俊之士一会罢了,谁知两人上船之后,公子得知他们的身份,便有意借重,我本来担心公子这样人物,当世少有,他们若是仔细想去,难免会想到公子真正的身份,所以主张杀了两人,可是公子却不许我动手,只是暗示我在第三次泡茶的滚水中加入迷药,然后亲手续水,将两人迷晕,又留下信物,暗示公子天机阁主的身份。我这才明白公子深意,天机阁主神秘莫测,乃是传奇人物,他们知道公子乃是天机阁主之后,不论是什么蹊跷破绽,在他们看来都是可以解释的,自然就不会想到公子真正的身份。公子亲手续水,是为了让他们误以为是公子亲自下毒,可是他们自然看不出端倪,便会以为公子深藏不露,这样一来,更是不会想到公子是江哲江随云,世人可是都知道公子是文弱书生的。可是我却不明白公子为何费心留下他们的性命,莫非只是为了丁铭那一番肺腑之言么?”

    我淡淡一笑,眼中透出狡黠之意,既是为自己灵机一动想出的计策自豪,也是暗笑小顺子只是看到了表面的文章。谁知小顺子也是微微一笑,继续道:“所以这几日我都在冥思苦想,终于被我想通了整件事情事,只因他们要做的事情也是公子要做的事情,而且他们做来更是事半功倍,所以公子才宁可冒着泄漏身份的危险也要放过这两人。只不过手段虽然相同,目的却是天壤之别,他们是要维护南楚社稷黎民,公子的目的却是为了削弱铲除吴越世家。

    公子生于嘉兴,天机阁产业在吴越的就有四成,虽然公子流离在外,却始终不曾忘记乡梓,这一次公子献策劫掳吴越,恐怕很是有人诟病公子不念乡梓,却不知公子一片苦心。

    在公子心目中,吴越世家实在是最大的障碍,南楚的衰落,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王室和世家的相争,对公子来说,世家掌权有害无益,如今南楚其他各地的世家多半凋零,只有吴越之地,反而因为远离战火和远洋贸易,世家的力量越来越大。公子既然投了大雍,自然不希望大雍将来也重蹈覆辙,因此吴越世家必须要被清洗。可是大雍一统天下后,吴越世家必定望风归附,不论真心假意,到时候若是再清洗,只怕江南民心不稳,皇上乃是英主,必然不会纵容吴越世家,吴越世家不肯屈服,必定挑起民变,这样一来,锦绣河山,必将成为血海屠场,舞榭歌台,将成断瓦残垣,几十年之内吴越之地恐怕也难以恢复元气。所以公子苦思之下,才定了劫掳吴越的战策。

    这条计策,表面是只是为了削弱吴越的抗拒力量,也是为了定海可以长期和吴越对峙。实则还有三个好处。其一,吴越世家为了担心雍军再次登陆,最后必定组织义军私兵对抗雍军,这样在作战中可以消除吴越世家的武力;其二,双方交战时日一久,就会结下深仇,战况惨烈,死伤叠籍,等到大雍南下之后,却可以用吴越世家抵抗王师的理由对其进行清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举光明正大,吴越世家想要挑起民变,也会得不到厌倦战事的平民的支持;其三,公子掳劫嘉兴世家到普陀,可以在数年之内破坏其世家体系,令其成为符合大雍需要的力量,等到大雍一统天下之后,将这些人迁回吴越,他们就成了大雍统治吴越的根基和助力。这样一来,公子既可以达到清洗吴越世家的目的,又保住了吴越千万军民的身家性命,若不是念及乡梓,公子何必这样费尽苦心,甚至不惜担上恶名。

    就是公子有意让呼延寿看见天机阁的力量,也是为了通过他警示皇上。吴越之人,虽然性情和顺,骨子里却有轻锐敢死的本质,自古以来,最多刺客剑侠,大雍纵是灭了南楚,可是想要江南稳固,没有十年时间安抚镇压,也是不可能的,公子想必是担心皇上因为吴越的反抗暗流而采用强硬政策,所以才有意无意地警示皇上。只是这样一来,公子岂不是又给自己多了一个阴蓄死士的罪名,又揭示了隐藏的实力,这让我始终觉得有些不安,若是皇上有意鸟尽弓藏,公子何以应对。”

    我只觉得心中畅快非常,这些心事我虽然在脑海里想过千次万次,却是不能上不能告天地君父,中不能告妻子亲朋,下不能述与鬼神,只能自己一人苦苦盘算,小顺子虽然亲密,我却不愿乱他心思,这些日子以来,当真是苦涩难言。一路北上,虽然没有见到多少外人,但是也隐隐听到有人议论雍军劫掳吴越之事,提及之人多半将我当成叛国背乡之人,痛加辱骂,这一点虽然在我意中,心中也是凄苦难安。想不到小顺子不需我明言,就能知我心意,他素来除了武学之外,少有关心世事,这一次费心苦思,定是觉察出我心中苦闷,所以才揭穿我的苦衷,用以安慰于我。

    强抑心中狂澜,我尽量平静地道:“这也没有什么,天下一统之后,天机阁也该成昨日黄花,其实那些产业早已都分给秘营弟子了,只是现在还挂着天机阁的牌子罢了。这些力量给皇上知道,也没有什么关系,等到大雍一统天下之后,我纵有再强的力量,难道还能胜过朝廷么?与其私蓄武力自保,还不如散去这些力量,这样才不会引起皇室猜忌。再说皇上性情,也不是那样刻薄寡恩之人,鸟尽弓藏之语今后不要再说了。”

    站起身来,负手仰望,珠光辉映之下,只觉得心境渐渐平和,想到世上终有一人知我深心,而这人又是朝夕相随,亲如骨肉的小顺子,越发觉得心中欢馨喜乐,就是这窄小阴暗的密室,在我眼中仿佛也成了贝宫珠阙。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我道:“好了,你出去吧,若是给人发觉你这个小厮总是不见踪影,想来山子也没有法子替你遮掩过去。”

    小顺子目光一闪,垂下眼帘,转身离开密室,还未合上暗门,便听到身后传来轻笑之声,看到公子愁闷全消,他也是心中愉快,想来接下来的日子公子不会觉得难熬了吧。想到此处,他也是难掩唇边笑意,步履轻快地向舱外走去。

第二十九章 吴钩霜雪明

    隆盛八年二月二十六日,正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立在镇淮楼上,站在窗前俯瞰城下风景,裴云看似平静的面容下面隐藏着一丝烦闷,淮东战场失利,虽然占着楚州、泗州,也不能让他心中好过一些。偏偏这一次他奉了旨意,只在淮东牵制楚军,不能趁着陆灿陷在吴越主动出击,更是令他气闷。想到襄阳烽烟弥漫,长孙冀的南阳大营已经增兵至三十万,自己却未得到兵力补充,现在徐州大营尚不足十万兵力,想要发起一次大的军事行动都没有多少余力,这怎能不让他气闷呢。

    另一件让他气闷的事情便是新任楚州郡守罗景。当初他原本准备等到局势稳定之后就将顾元雍撤换,免得根基不稳。谁知这顾元雍从前在骆娄真掌控楚州的时候有心无力,处理政务每有疏漏,可是自从投了大雍之后,居然如有神助,将楚州政务打点的头头是道,当初裴云从扬州败退,能够稳守楚州、泗州一线,实在是多有仰仗顾元雍的助力。裴云原本是赏罚公正的人,见顾元雍十分得力,就有心让他继续留任,可是这时候朝廷却已经派来了罗景担任楚州郡守,虽然不甚甘心,可是这也是说得过去的,毕竟楚州的位置很是重要。可是那罗景虽然能力出众,性情却甚是桀骜,治理楚州的手段雷厉风行,惹得楚州百姓怨声载道,若是换了别处,裴云也不会和他作对,只是楚州乃是前线重镇,又是新降,需要安抚才是,所以曾向罗景暗示。可是这新任郡守自恃才高,却不肯稍做让步。若是换了别人,裴云多半先给他一顿军棍,然后将他赶回去,毕竟楚州仍是军镇,需受裴云管辖。可是这郡守后台极硬,乃是当今皇后内兄高融的爱婿,高融乃是雍帝重臣,曾有幽州辅佐太子李骏的功劳,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极高。裴云虽然不惧高融,但是他现在乃是败军之将,自然不想轻易得罪了高融,只是这样文武不和,如何能够全力进逼淮东呢?这样的烦恼之事怎不让裴云心中气闷。

    裴云站在那里静默不语,立在他身后的顾元雍却是心平气和。作为一个降臣,他早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至于家族的安危,他却并不担心,衡阳顾氏世代传承,断不会因为一个不肖子弟而灭族,现在他只需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即可。他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从前他是南楚世家子弟,便悉心读书,考取功名,为家族取得荣耀,为官楚州,立于虎狼之策,他就明哲保身,纵然为了楚州军民和骆娄真相争,也是控制在骆娄真可以忍耐的范围之内,更是着意结好楚州大营的军官,留下求救求情的后路。雍军攻下楚州,他便黯然投降,裴云委他重任,他便尽心尽力去做,如今免去他的官职,他也没有什么忧虑,只是筹划着是寻机回乡,还是继续等候雍廷的任命。在顾元雍心目中,他自认只是庸碌之辈,无力与强权相争,只要不过分侵犯他的利益,做雍臣还是楚臣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当然若是现在南楚反攻回来,他可不会立刻就投降回去,毕竟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只是若是大雍有人迫他做些丧心病狂之事,例如让他说降族人投雍,里应外合对付南楚,这他也是绝对不肯做的。顾元雍本就是这样的人,所以,裴云有意留他在楚州,他也就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施施然跟在裴云身边行走,而那新任郡守自然不知道,他许多不合楚州民情的律令,都是在这人示意下,指令楚州官员阳奉阴违,瞒上欺下,才没有挑起变乱的。

    裴云立了许久,终于无奈地摇头道:“罢了,不想这许多烦心事,顾大人,我们换身衣服,出去走一走,散散心也是好的。”顾元雍闻言笑道:“将军平日军务繁忙,对这楚州城只是走马观花罢了,今日既想散心,就由元雍做陪,观赏一下淮安风光。”裴云微笑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杜凌峰,道:“今日出去只是闲游,不许你随便惹事。”杜凌峰连忙应是,面上却是一红,他生性好斗,总是喜欢惹是生非,若不是这个缘故,也不会至今不肯正式进入军旅。

    裴云虽然想出去散散心,但是毕竟三人过于显眼,裴云今年虽然已经三十四岁,可是自幼修习佛门心法,内力精深,使得他看上去还不到三旬年纪,加上相貌气度都是人中之龙,就是穿了便装也是人人瞩目,更何况往来遇到的巡视军士见到他都不免行礼,而顾元雍本是楚州郡守,更是无人不识,杜凌峰无事就在城中闲逛,认得他的人也是极多,众目睽睽之下,想要游玩也无法尽兴。裴云自嘲的一笑,目光闪出,看到街旁有一座小酒楼倒还清雅,便举步向内走去。

    那酒楼的伙计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内肃客,掌柜的三步两步就奔到近前,低头哈腰,迎了三人上楼,这楼上只有六七付座头,临窗的三付座头都用屏风隔开,外面挂着淡黄的竹帘,倒是清雅别致。顾元雍虽然在楚州多年,可是这座小酒楼却没有来过,如今一看的倒是觉得颇有遗珠之憾。三人坐了下来,要了些酒菜,便饮酒闲聊起来。裴云推开窗子向下看去,街上人来人往,比起镇淮楼下生人勿近的冷落自然有趣多了,越发觉得微服出来却是对了。

    这时,掌柜又引了几个客人上楼来,那掌柜本想今日楼上不招待客人,但是杜凌峰聪明得很,知道裴云今日出来乃是散心,就是多些人气才会高兴,所以早已警告过掌柜不要泄露楼上有贵客,让他照常对待。那掌柜虽然不敢不依,但是却也留了小心,带到楼上的客人也是先揣测一下有无妨碍。今次的客人共有六人,明显是远道出行,颇有身份的人物,所以他才放心地将人请上楼来,其中两人径自走向裴云左手的座头,另外四人却是在外面楼梯旁边择了座位,显然是主从分明。掌柜刚要转身下楼,只见两个俊逸书生正在上楼,这两人相貌相似,只是一个高些,一个矮些,差着一两岁年纪。一看之下,这掌柜心中大惊,这两人乃是兄弟,兄长周明,弟弟周晦,素来都在他楼上饮酒,周明为人最是狂放不羁,一向都有些悖逆的话语,平日倒也罢了,无人告密外传,今日楼上却有贵客在。想到此处,那掌柜刚要上前阻拦,谁知周明已经大笑道:“老杜,你上次说青梅酒今日就可以开坛了,我们兄弟特意前来痛饮几杯。”

    那掌柜心中一叹,知道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只得含含糊糊地道:“那青梅酒又酸又涩,也只有你们兄弟喜欢。”

    周明闻言又是大笑,那周晦却只是微微一笑,周明道:“这青梅酒乃是老杜你用夏日摘取的七分熟的野生青梅混合寒冬冰雪所酿,味道虽然酸涩,却是别有一种风味,岂是俗人可以领会,岂止我们兄弟喜欢,文浦也是最爱此酒,只不过今日他却不能来了。”说到最后,语声却是有些唏嘘。

    掌柜又是心中一惊,连忙岔开话题道:“不是还有两位公子来品酒了么,小人这就去取酒,两位公子请先坐坐。”说罢,他便凑到两人身边正要低语,耳中却是传来一声冷哼,他身子一颤,察觉到从竹帘之后透出冷厉的目光,只得下楼去了。临去之时悄悄回头,却见周氏兄弟毫无所觉,似乎那一声冷哼并未听见,心中觉得古怪,却也只能黯然伤神。这时帘内的裴云却是淡淡一笑,便是他传音警示那掌柜,但是心中也生出忧虑,想到楚州百姓对大雍的抵触之心有增无减,不由轻叹。

    那周氏兄弟径自走入临窗最右面的座头,似是熟门熟路,那周明一边走一边对弟弟说道:“前年你我送青浦兄远走高飞的时候,曾经有约,今日在此重逢,共饮老杜新酿的青梅酒,只可惜如今楚州已属大雍,往来道路断绝,青浦兄今日定是要失约了。”

    周晦道:“这也难怪,楚州已经不属南楚,青浦兄虽然是千金一诺之人,却也只能望青梅而生叹,有家难回,有国难奔了。”

    周明笑道:“其实这也未必,青浦兄文武双全,一向有心为国效力,只是看不惯朝廷昏庸,所以才浪迹萍踪,无心仕途,不过如今淮东由陆大将军主事,说不定青浦兄就在扬州、广陵呢,虽然两军对峙,但若他有心,凭他的本事也未必不能回来。而且青浦兄从无失诺之事,所以我今日才要在此等候,否则若是他冒险回来,我们兄弟却躲在家里不敢出头,岂不是愧对良朋。”

    周晦却道:“兄长慎言才是,以小弟看来,青浦兄还是不来为好,他视华先生如父,若是得知噩耗,必然不肯罢休,但是那罗贼乃是楚州郡守,手握重权,青浦兄若是有意寻仇,只怕反而误了他的性命。”周明闻言也是长叹不已。

    裴云本没有理会楼上其他的酒客,但周氏兄弟又没有刻意放低声音,所以他听得一清二楚,回头看了顾元雍一眼,眼中流露出疑问。顾元雍也听见了两兄弟的话语,心中正为他们担忧,看了裴云一眼,踌躇难言,倒是杜凌峰低声道:“这两人将军想是忘记了,年前我军败于瓜州渡,那周明写了诗文讥讽将军,还当众说陆灿必能夺回楚州,本来这样狂生理应问斩,只是师叔却没有在意,只是让顾大人管束他们。罗大人上任之后,和城内的士子寒生多有争端,更是派人监视这些人,一旦有不妥言语,便要下狱问罪,现在城中士子多半闭门不出,以避灾祸。只怕现在楼下就有罗大人的暗探呢。至于他们所说的华先生想是城中名士华玄,至于那个青浦兄,想是两年前因为打伤骆娄真麾下军士而出走的楚州才子庄青浦,庄青浦乃是楚州士子的领袖人物,和周氏兄弟相交莫逆。”

    裴云这才想起那件事来,只是淡淡一笑,对于这些狂生文士的攻讦,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只要大雍节节取胜,时日一久,这些人自然不会再胡言乱语。倒是那个华玄的事情很是麻烦,那人学问精深,城中儒士十之六七都在他门下称弟子,自雍军入城后华轩就闭门不出,罗景有意迫他入仕以收士子之心,却被他严拒,罗章人一怒之下将他关入了大牢,还是顾元雍亲向裴云求情,裴云下了一道手令令罗景放人,这才令那老先生脱了囹圄之灾,结果华玄年老体弱,在狱中又受了凌辱,出狱不到半月就病故了,若非顾元雍从中调停,裴云又及时增派军士坐镇,到华家祭灵的楚州士子们差点闹出事情来,罗景事后还上书弹劾裴云纵容轻慢,令裴云差点气晕,但是裴云生性沉稳,虽然已经怒极,却不显露出来,只是上了一道折子自辩。想到罗景这般强势压制,岂不是更加容易惹出是非,一旦乱了民心,自己如何稳守楚州呢?想到此处,裴云心中越发惆怅,心道,若那庄青浦果然来了,就将他带回营中去,免得他向罗景寻仇,可惜了一个人才,微微摇头,裴云又向窗外望去。

    顾元雍却是暗暗皱起眉头,庄青浦乃是江淮名士,性情义烈,文采过人,又擅剑术,乃是楚州难得的佳子弟,他父母都已亡故,族中乏人,若非华玄爱他资质,收到家中照顾,恐怕难以成人,他若知道华玄死讯,只怕真会向罗景寻仇。庄青浦在楚州士子中声望极高,若是他一呼百应,掀起变乱,岂不是天大的麻烦。他不知裴云心意,更是担心庄青浦今日会冒险而来,苦苦想着如何可以引走裴云,或者想法子私会庄青浦,劝服他不要闹事。但是见到裴云在那里饮酒赏景,全无起身之意,他又不敢露出形迹,更不敢暗示周氏兄弟,心中越发焦急起来。

    这时候,掌柜已经抱了一个小酒坛上来,一打开酒坛上面的泥封,便溢出酒香缕缕,香气中已经带着孤绝之意。周明倒了一盏淡青酒液,轻啜一口,朗声道:“晓雾锁秦楼,又添离愁。临风把盏倾金瓯。阳关唱遍也难留,此恨悠悠。”反复吟咏数遍,声音满是惆怅。

    裴云听得微微皱眉,他虽然不甚通诗词,也知道这应是一首《浪淘沙》的上半阙,那周明既是才子,怎会续不出后面半阙。

    这时,却从楼梯上传来一个清朗孤傲的声音续道:“青梅撷满袖,疏疏雪片。经年酿作杜家酒。饮罢孤寒立轻舟,一醉方休。”

    周明和周晦两人都是惊喜交加,周明更是冲出竹帘,望向楼梯,失声问道:“青浦兄,竟是你回来了么?”

    裴云心中一震,想不到这庄青浦果然来了,姑且不论他如何穿越城关,但是此人重诺守信之处,已经令人惊叹。裴云从帘内向外望去,只见周明和一个书生把臂对视,周明竟是满面眼泪,显然十分激动。那白衣书生也是颇为激动,但是神色间却有一种冷静决然的意味。裴云仔细望去,只见那书生剑眉星目,风姿飘逸,犹如临风玉树,当真是貌如子都,风标绝世,只是周身上下都笼罩着孤傲清绝之意,少了几分亲切意味。那书生一身白衣如雪,宽袍绶带,大袖飘飘,腰间悬着三尺青锋,非是那种轻飘飘突具华丽外表的饰剑,而是古朴沉凝的黑鞘黑柄的长剑。可见这书生竟真是文武双全的俊杰。

    裴云心中惊叹,目光一扫,落到了那书生面上,只见那书生虽然神光未减,但是面色苍白,印堂有一道黑影,太阳穴上更是隐隐有着暗红印迹,裴云心中一颤,不由黯然轻叹道:“可惜,可惜!”

    岂知从左侧座头之内,也传来一个清雅的声音道:“可惜如此人才。”

    裴云心中一动,目光向左侧望去,隔着屏风,看不到那边客人的相貌,但是那语声有些熟悉,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是何人。杜凌峰见他神色,便知究竟,在他耳边低声道:“那四个人和他们一起来的。”说罢伸手轻指,裴云望去,却是四个青年坐在那里低头进食,裴云只是一眼,便看出这四人气度沉凝,目中神光隐隐,身姿笔挺,衣履看似平常,兵刃也都用布裹住,像是寻常富商护卫模样,可是现在楚州境内哪里还会有寻常客商出没,何况这四人一见便知是身手不凡。越看越是觉得古怪,裴云不由剑眉微皱,现在楚州关防极严,这样的人物在楚州出现,为何自己没有得到禀报呢?

    这时,那白衣书生的目光也扫视了楼上的酒客一周,淡淡一笑,随着周氏兄弟走入座头,道:“当年分别之时我写的词你还记得这样清楚,看来今日我若不来,你一定会骂死我了。快倒酒来,我等着今日已经许久,这些年飘零江湖,最盼的就是老杜的青梅酒,如今得偿夙愿,便是立刻死了也是不枉此生。”

    周明心中皆是狂喜,只道他狂放,连忙取了一个大酒盏,倒了满满一杯青梅酒递上,那白衣书生一饮而尽,原本苍白的面色也多了些血色。周明喜道:“青浦兄还是这样爽快,老杜一年只酿十坛百斤青梅酒,这一次我已经全部买下,你我兄弟来个一醉方休,尽述离情别绪,待到酒醒之后,不论青浦兄如何吩咐,小弟都是欣然遵命。”他不便问友人是否已经得知恩师死讯,所以这样隐晦道来。却听的隔着屏风的顾元雍心焦如焚,恨不得高呼示警。

    那白衣书生却是一笑,道:“为兄可没有事情相求,今日前来只是为了昔日诺言和这青梅酒罢了。”说罢取过席上酒壶,自斟一杯饮了,酒色染上面容,越发显得飘逸风流。周明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终是不愿出口相问友人是否已经得知华玄死讯。

    这时,淡黄竹帘被人挑起,走进来两个青衣人,前面的那人灰发霜鬓,相貌儒雅俊秀,气度从容洒脱,后面的那人似是仆从身份,低首跟随。周明一愣,见那人形容陌生,神韵奇秀,若是从前,见了这等人物,他自然是着意结交,可是想到楚州已是大雍所属,虽然这人看上去颇有楚人风姿,但必是雍人无疑,因此怒道:“阁下为何擅自闯席,未免太过无礼。”

    那人目光一闪,道:“我闻三位盛赞青梅酒,也想尝尝这清绝孤寒之酒,若是诸位愿意,在下愿以此物交换一坛新酒,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说罢张开右手,手心中是一粒龙眼般大的蜡丸,周明正要相问,那人已经捏碎蜡丸,露出一粒红如火焰的丹药,厢房中立刻溢满香气,周明只是闻到那香气便觉得神清气爽。读书人有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他虽然医术平平,却也知道这是极好的续命丹药,只是自己三人似乎用不上,正在犹豫的时候,庄青浦已经冷冷道:“多谢阁下,一坛青梅酒换取这粒药丸,未免太不值得了,阁下若爱此酒,我令掌柜送去一坛就是。”周明心中茫然,却下意识地唤掌柜取酒,不多时,杜掌柜果然另外提了一坛青梅酒送来。

    那青衣人轻轻一叹,道:“是我太多事了,早片刻,晚片刻却也没有多少分别。”说罢用力一捏,那粒药丸变成粉碎,厢房中香气大盛,红色药粉飘落地上,那青衣人取出丝绢,拭去手中药粉,转身走了出去。周明心中一惊,觉得万分可惜,那药丸必是救命良药,却化成灰烬坠落尘埃。一眼望去,无意中却见到那青衣人右手之上戴着一枚玉指环。指环本是女子饰物,男子戴来略显轻薄,那青衣人气度不凡,却如何有这脂粉气,周明心中生出轻慢,目光中露出不屑之色。孰料那青衣仆人此时方要出去,一眼看到周明神情,目中闪过一丝寒芒,冷冷看了周明一眼,向外走去。这一举动,周明没有留意,却被坐在边上的周晦看到。那青衣仆从看上去二十多岁模样,相貌清秀白皙,只是一双眸子竟似寒泉一般幽深清冷,周晦心中一惊,生出不安的感觉。

    此时的裴云却是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心中溢满惊喜,却又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竟是真情,只是透过竹帘看到那两人面容,已经令他心中巨震,再听了几句话,越发确定自己的判断,恨不得立刻出去相见,只是想到自己若是一出去,只怕惊动楼上众人,反而不敢轻动,只是却坐立不安,深怕轻慢了那人。这时耳中传来冰寒的声音道:“公子请将军暂且不要过来相见。”裴云心中一宽,这才平心静气下来,心思潮涌,想着如何利用这一机缘,摆脱自己的为难窘境。

    这时,那庄青浦也似是觉察出了酒楼上面的气氛有异,起身笑道道:“酒已饮过,人已会过,我这就要走了。”周明惊道:“青浦兄难得回来,如何这就要走?”庄青浦眼中露出不舍之意,神色间有些碍难。

    周晦却是已经看出一些不祥的征兆,起身一揖道:“青浦兄若有什么难处,还请言来,在下兄弟纵然粉身碎骨,也不负所托。”

    庄青浦知道周晦素来细心,便笑道:“哪里还有什么事情,只是希望没有连累了两位才好。”说罢起身一揖,然后举步向外走去,周明起身欲拦,庄青浦却已走到了楼梯口,正要举步下楼。周明想要喊他,周晦却拉住他轻轻摇头。周明也是聪明人,突然心中明了,脱口而出道:“莫非青浦兄已经去过华家了?”周晦还没有回答,耳中传来呼喊奔逃之声,周晦顾不得向兄长解释,已经扑到窗前。

    街道上两侧烟尘滚滚,楚州雍军铁甲在烟尘中历历可见,已经将四面八方都封锁起来,街上的百姓四散奔逃,一个锦衣大汉带着百余身穿灰色衣甲的卫军冲了进来,指着街道两旁的宅院道:“有人看见那刺客在这里出现过,必然已经逃到两侧的宅院店铺里面了,你们给我挨家进去搜查,若有反抗杀无赦。”

    周明此刻也凭窗向楼下望去,他认得那锦衣大汉乃是楚州卫军校尉高秉。按照大雍军制,各州郡都有卫军编制,战力较弱,兵源主要来自被裁撤下的军士,平日协助郡守维护地方安靖,楚州卫军编制有三千人,只不过现在楚州乃是淮南节度使裴云镇守,所以编制不满,只有一千二百人。那高秉乃是国舅高融的族人,在此任卫军校尉,其意不问可明,此人一向都是楚州郡守罗景的亲信爪牙,周明对其恨之入骨。心道他来捕捉什么刺客,莫非有人刺杀罗景么?他素来思维敏捷,立刻就联想到庄青浦方才的言词,听他语气,竟是心事已了,再无牵挂,想必那罗景必然已经授首,而且下手之人正是庄青浦。想通这一点,周明只觉得如坠冰窟,心中丝毫恶人受报的喜悦,也无心去想庄青浦如何有法子刺杀了堂堂的一位郡守,只是想到庄青浦就在楼下还未出门,这团团重围之中,庄青浦如何逃得出去?

    楼下的高秉也是浑身冰冷,想起一个时辰之前的事情,仍然觉得恍如梦中。当时突然有一书生前来求见,说能够劝服楚州士子出仕雍廷,罗景自是欣喜,因为华玄之事,他陷入十分被动的局面,虽然他借着弹劾裴云暂时避开了风头,但是一旦朝廷得知此事真相,前途只怕尽毁,所以罗景急急召见。那书生入见之时腰悬长剑,除此之外并无暗藏兵刃,罗景和高秉都只道这是士子习气,并未介意,但是为了安全起见,仍是让他解剑入内。

    来求见的书生自称庄青浦,乃是华玄门生,这个名字罗景听过,知道这人在楚州士子中名声不小,虽然鄙夷此人忘恩负义,不顾恩师之死,前来投*,但是罗景也知若有此人相助,笼络楚州士子的大事十有八九可成。所以对那庄青浦十分礼遇。庄青浦侃侃而谈,他对楚州名士了如指掌,谈及如何笼络这些人更是头头是道,罗景听得兴起,不再疑心。罗景虽然骄横,但是才学也是不浅,否则也不能做到郡守,见庄青浦才学气度都十分出众,也有心招揽,便和他详谈起来,一谈之下,更觉投机,谈到酣处,庄青浦起而作剑舞,折柳为剑,长歌当哭,其中有“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注1)”之句。罗景见他狂放风流,更无疑心,笑曰剑舞不可无剑,乃令人取来庄青浦的佩剑。

    庄青浦接剑之后,再作剑舞,果然是剑如流虹,寒芒若霜雪。剑舞之后,罗景上前致意,却被庄青浦暴起行刺,高秉救之不及,只能围魏救赵,一掌击向庄青浦后心要害,只盼庄青浦避让一下,这样便不能一举杀死罗景,庄青浦的剑术虽然绚丽,却并非一流身手,只需有一线空隙,高秉便有信心救下罗景。谁知庄青浦也自知机会不再,竟然甘受一掌,一剑穿心,取了罗景性命,然后向外逃去。高秉本来自信这一掌可以击碎刺客心脉,可是庄青浦居然还有余力逃走,再加上罗景身死的冲击,高秉愣了片刻,等他清醒过来,熟知郡守府地形的庄青浦已经无影无踪。

    高秉气怒攻心,令卫军追缉,更是令人向裴云求援,调动军队,封闭所有街道,缉拿刺客。高秉不是庸才,城中雍军虽然不受高秉指挥,可是也知捉拿刺杀郡守的刺客关系重大,通力合作,虽然楚州百姓都是不甚合作,却仍然发觉了庄青浦的行踪,确定他就在这条街道的范围之内。那些雍军尚未得到将令,便封锁住四面通路,让高秉自行带着卫军进去搜捕。而高秉想到无法向国舅高融交待,心中戾气上升,一进来便下令卫军强行搜查,一时间街道两边的屋舍都是人仰马翻,哭叫连天,更是不时传来卫军鞭打百姓的暴戾喝骂之声。

    周明急得团团乱转,他既不想庄青浦被捉住,又不忍见百姓受到牵连,再说雍军定会上楼搜查,如果得知庄青浦曾经来过,必定受到株连,他虽然胆气豪壮,但是想到楚州郡守遇刺身死的严重性,再想到昔日裴云攻楚州时候的杀戮鲜血,心中也是寒气直冒,却是无可奈何,不知如何应对。

    楼下的庄青浦神色黯然,他自然知道情势的严重,他未回楚州之前便已经知道恩师身死的噩耗,虽然他在楚州的人脉让他混入了城池,又让他未见罗景之前已经知道他的性情,设下了行刺之计,而且一举功成,甚至逃出郡守府之后,还有法子换下血衣离开险地。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是绝没有机会再混出城去的,出城的盘查本就十分严厉,而且行刺之后,雍军必然封城。更何况他若一走,雍军恼怒之下,必会大索全城,连累无辜,所以他本就无意逃走,更何况他还有难言之隐。如今迟迟不出去,不过是不愿落入高秉手中,在死前还要受辱罢了。这时,几个卫军已经冲入酒楼,其中一人一眼便看到站在门口的庄青浦,高声喝道:“刺客在此。”

    庄青浦微微一叹,举步向外走去,那几个卫军正欲上前将他缉拿,但是见他气度从容,竟是一愣,让他走到了街道上,几人怔了一下,执刀跟出,拦住庄青浦的退路。

    庄青浦毫不在意,站在道中,高声道:“庄青浦在此,尔等何需扰民。”

    高秉一见大喜,他一眼认出庄青浦,厉声道:“将他拿下,本校尉要将他碎尸万段。”想到前程可能尽数毁在这人手里,他当真是切齿痛恨。庄青浦冷冷一笑,宝剑出鞘,寒光一闪,迫退几个上来擒拿的卫军,道:“若想擒我,你就亲自上来吧,这些军士奉命行事,我还没有杀他们的兴趣。”

    高秉大怒,上前一步,正欲亲自出手,心中决意要将这庄青浦狠狠折辱,这时却听有人高声喝道:“且慢。”高秉回头看去,只见隶属裴云白衣营的卫平立在街口高声喝止,卫平常常奉命和高秉打交道,高秉自然认得他。见他阻止,高秉心中微怒,正要讦问,却见卫平一挥手,精悍的雍军军士四面涌来,迅速控制住四周,强弓利箭,刀枪如林。

    高秉闻言怒道:“此人行刺罗大人,理应交给我卫军处置。”

    卫平高声道:“现在两军对峙,此人突如其来,刺杀郡守,我怀疑此人乃是楚军秘谍,需要交由将军处置,刺客听着,你若束手就擒,无所隐瞒,我必向将军求情,给你一个痛快,还不放下兵刃,立刻投降。”卫平得知此事之后,他担心罗景之死会牵连裴云,所以决定将刺客控制在手中,便匆匆赶来,却不知道裴云就在旁边的一家小酒楼之中。

    庄青浦闻言却是哈哈大笑,虽然是肆意欢笑,却是不减俊逸风流,片刻,他止住笑声,道:“庄某本是寻常书生,虽有报国之志,却无青云之径,当日因为得罪那骆娄真被迫出走,昨日归来却得知恩师死在那罗景手上,且不论国仇,恩师教养我成人,我尚未膝前尽孝,却见恩师灵柩,今日行刺乃是我一人之事,无关他人,庄某今日唯死而已,万万不会落入你等手中。”

    卫平一皱眉,道:“有我在此,你想死也不容易。”说罢一挥手,人群中走出两个白衣营勇士,一人提着红缨枪,一人背上乃是宝刀,两人左右逼近,庄青浦擎剑微笑,两人正欲上前动手,却听旁边酒楼上有人朗声道:“下去吧,堂堂白衣营勇士,对着一个将死之人,何需如此多事,庄青浦,裴某念在你为师报仇,孝义双全,今日不为难你,你去吧,本将军保证不会随意株连。”

    庄青浦闻言一惊,抬头望去,只见自己方才下来的酒楼之上,中间的那扇窗前,站了一个黑衣青年,气度沉静从容,俊朗英武,一见便觉心中折服,他离开郡守府的时候,心脉已经尽断,不过他剑术虽然不精,内功心法却有独到之处,尚能凭着意志和秘传心法支撑罢了,只需心神一泄,便会立刻死去。他心中念念不忘当日之约,所以临死之前也要来喝一杯青梅酒,又担心亲故受自己牵连,所以不肯舍生而去。

    方才那青衣人送药给他,就是看出他伤重将死,虽然闻到那良药香气,也觉精神一震,但是庄青浦自知无药可救,也不想平白欠下人情,所以不肯接受。却是想不到裴云也在酒楼之上,更是想不到这位裴将军也是一眼看出他伤重将死,不愧是少林嫡传弟子。

    原本为了罗景之事,他对大雍深恶痛绝,但是看到裴云这样气度心胸,却也心服口服,这些白衣营武士的厉害之处他自然可以看出来,出动两人不过是不让他有自杀的机会罢了,若非他已经命悬一线,真的动起手来,只怕他临死之前还要受辱。若非心中仍有牵挂,放心不下亲朋故旧,也不会忍死相持,如今听到裴云无意株连,心中一宽,心旌摇动,只觉四肢无力,竟是再也难以行走。他仰头高声道:“多谢裴将军海量宽宏,不罪无辜。”言罢,双目微阖,却是立住不动。卫平上前一看,仰头道:“将军,他已死了。”

    街上雍军和楚州百姓都是动容,尤其是那些百姓,素来知道庄青浦的声名,更有人跪下磕头,低声祝祷。裴云一叹,从楼上纵到街心,负手看了庄青浦遗体片刻,躬身一揖道:“裴某从无虚言,绝不会因一人之事为难楚州父老。”声音方落,庄青浦尸身已经坠落尘埃。

    裴云微微一叹,看也不看高秉一眼,对卫平道:“立刻传我将令,封闭城门,全城戒严,擅自行走者以奸细罪名处置,罗郡守已经已经遇刺,便由顾元雍暂代其职,高秉护卫郡守不利,暂免军职,卫军交由你统领。”

    高秉本已怒气冲冲,听到这里喝道:“裴云,你如何这样胡作非为,本校尉乃是皇命钦封,岂是你说免就免的,那刺客行刺郡守,你竟容他从容自尽,又令南楚降臣接任,莫非这刺客是你主使的不成。”

    裴云闻言面色一冷,森然道:“高秉,你不过是个卫军校尉,本将军却是淮南节度使,楚州乃是军镇,又受本将军统管,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校尉,就是换了偏将、副将,若有像你这等行事,贻误军机的,我也是先斩后奏。来人,将他带下去。”高秉想要反抗,但是看到就是自己麾下的卫军也全然没有遵命的意思,只得束手就擒,被几个军士带了下去。他素来仗势横行,见他被禁,街上一片欢声。裴云微微一笑,向酒楼之内走去。

    卫平急忙上前道:“将军,有人到镇淮楼求见,手中拿着皇上御赐金牌,属下是来请将军回去的。”

    裴云道:“我已知道了。”微笑不语,心道,我若非知道那人莅临楚州,也不敢这般肆意妄为。举步向楼上走去,他心中满是疑惑,正要向那人询问。

    这时楼上,周明掩面不语,泪流满面,眼看好友身死,自己却是什么也帮不上,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斯人已逝,遗恨无穷,周晦也是黯然不语,但是他想的更多,想到裴云方才就在旁边,那么一切他自然看在眼里,却不知会否为难自己兄弟?

    这时,顾元雍挑帘而入,两人看见,都是起身一揖,周明呜咽难言,周晦则恭敬地道:“尚请大人周旋,允许我们兄弟安葬庄兄。”

    顾元雍闻言一叹,道:“你们兄弟虽然性情一冷一热,却都是重义之人,放心吧,裴将军为人言出如山,绝不会更改,他方才下楼之时已经让我转告你们兄弟,令你们厚葬青浦,这件事情他不便出面,无论如何青浦刺杀了大雍郡守,这是死罪,不牵连旁人已经是裴将军法外开恩,你们不可因此生出怨怼之心,也不要想着为他报仇,青浦求仁得仁,想来也是死而无怨。”

    周明、周晦闻言下拜致谢,周明道:“大人放心,我们兄弟不是不识进退之人,不会把青浦之死怪在裴将军身上,今日之事,就是裴将军将我们两兄弟立刻杀了,也未必说不过去,更何况裴将军还允许我等安葬亡友。”

    顾元雍扶起两人道:“你们这就去吧,楼中尚有贵人在,关于他的事情你们不可多言,若有违逆,就是裴将军也救不了你们。”两人闻言都是骇然,却只能凛然遵命。

    ————————————

    注1:唐郭震《宝剑篇》

第三十章 画角金饶

    隆盛八年二月,杨秀奉陆灿将令督军淮南,窥伺淮北。

    ——《资治通鉴-雍纪四》

    周氏兄弟辞别顾元雍,便要下楼,但是酒楼之上却是气象大变,所有的闲杂人等都已离去,那四个原本坐在最外面座头的青年已经双双拱卫在最左侧竹帘之外,渊停岳峙,气度沉凝,接过四人身前的时候,周明、周晦只觉八道冰寒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闪而过,便已汗透重衣,这等威势,必不是寻常人物。而且两人眼光瞥去,已经看到杜凌峰立在帘外,神色恭谨中带着淡淡的戒惧,便知道这帘内那个灰发霜鬓的青衣人就是顾元雍所说的贵人,只是却想不到会是何许人罢了。两人不敢窥伺,匆匆下楼,周晦心中却无端想起那青衣仆从的幽冷双目,只是奇异的,却是想不起那人形貌。

    我站在窗前向下望去,看着周氏兄弟招呼街上父老,帮忙安排庄青浦的后事,不由指着他们道:“我未免太多事了,其实南楚俊杰无数,一旦到了国破家亡之际,便此起彼伏,层出不穷,无需我费心警示,皇上也会知道平楚的艰难。楚人便如水一般,看似软弱可欺,但是若是真得激怒了他们,便会面临无孔不入的反击。如今我们占了上风,不过是尚未逼近楚人心目中的底线罢了。若不能让楚人彻底失去对南楚王室的信心,纵然铁蹄踏碎江南山河,也只能得到断瓦残垣,荞麦青青。”

    小顺子答道:“公子之意,也是为了能够多留下一些南楚俊杰,免得损及天地灵气,一片悲悯之心,苍天也必然见怜,怎会怪公子多事。”

    我微微一叹,想到这些日子蛙居舱中,到了广陵之后,舍舟登陆,一路上餐风露宿,分外艰辛,南楚淮东军并不轻与,想要穿越重重防线,若没有熟悉地理的秘营弟子带路,只怕我们这么多人没有可能无声无息地到达楚州。不过我们所走的路途虽然艰辛,却也是两国秘谍往来之途,一路上没有少遇到那些往来秘谍,都是*着小顺子的指点,避过这些人的耳目。

    进楚州城却是使用呼延寿等人携带的虎贲卫令牌,我一路辛劳,便让呼延寿去见裴云,自己在路边寻了一个酒楼准备休息一下,不料竟看到这样的场景,庄青浦上楼之时,我便看去他已命悬一线,以我的医术也已经无望回生,心中不忍之下,便以丹药相赠,随不能绾回他的性命,却可让他多活几个时辰。只是这庄青浦却是择善固执,竟然不肯接受,虽然说不过是几个时辰的区别,但是人谁不是贪生而畏死,他如此绝决倒也令我倾慕,只可惜天妒英才,不能挽回。

    这时,帘外传来裴云清朗的语声道:“淮南节度使,徐州大营主将裴云请见。”

    我微微一笑,指着帘外道:“都进来吧,哪里还要这么多礼节。”

    裴云此时早已化去身上酒气,闻言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这个就连自己的恩师也是十分敬重的人物,他丝毫不敢轻慢,更何况这人昔年对自己尚有恩情。见江哲这样吩咐,便带了顾、杜二人一起走了进去。

    进得帘内,裴云单膝下拜道:“末将拜见侯爷,不知侯爷竟会到此,未曾远迎,尚请侯爷恕罪。”

    我上前搀起裴云,笑道:“你如今已经是堂堂的节度使,何必这样多礼呢?我是私行至此,皇上想必还不知道呢?”

    裴云心中暗道,不论你如何前来,若没有你在此,我也不便轻易解除高秉军职,去了内患,若非罗景已经遇刺,有了这人支持,自己也可将罗景免去,只是想到此人一来,许多为难之事便不再成为麻烦,这一拜他就是心甘情愿。

    我隐隐猜知他的心意,微微一笑,目光转向顾元雍,见他神色惊骇,想必已经猜到我的身份,正在奇怪我本应该在定海,为何竟会到了楚州吧?

    上前一揖,道:“这位想必就是顾大人吧,本侯表兄在楚州任职,多蒙大人照顾,在下待他致谢。”

    顾元雍心中茫然,不知所措,江南江北音讯隔绝,荆长卿那等小事自然不会流传过来,见他茫然,我给小顺子使了一个眼色,小顺子上前淡淡道:“嘉兴荆氏乃是公子母族,现任家主荆长卿便是公子表兄,曾任楚州长史,蒙大人青眼,心中感佩非常。这一次公子途经嘉兴,荆长史托公子转呈谢意。”

    裴云、杜凌峰和顾元雍都觉得脑子里面轰然,他们自然不知小顺子这番话真真假假,荆长卿和江哲一向有隙,这次嘉兴之行,两人根本没有见面。倒是顾元雍首先清醒过来,他不似裴云和杜凌峰一般担忧已经得罪了江哲,倒能够冷眼旁观。见江哲眼中满是笑意,并无责怪之意,而且此人既然声名显赫,必是喜怒不形于色之辈,若是真的因此生出怨恨,岂能侃侃直言。如今他得裴云之命,代理郡守之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身家性命倒多半系于裴云身上,所以自然不愿看他难堪,便出言道:“荆长史精忠耿直,在下一向钦佩,就是裴将军,虽然为了立威,将他囚禁,却也对他看重得很。”

    裴云这时候已经醒悟过来,不由庆幸自己当时没有直接杀了那个强项长史,见江哲没有怒容,再想到荆长卿的离奇失踪,也不由笑道:“裴某本来以为是麾下将士过于疏漏,才被人劫了囚牢,如今想来,就是他们目不交睫,想来也没有法子看住人犯吧。”

    这番话却是暗含奉承之意,却又不露痕迹,就是我听了也觉得顺耳,原本有意吓裴云一吓,免得他平白借了我的威势,此刻也是不想了,指着那坛青梅酒道:“罢了,罢了,这酒果然不错,我明日就要离开楚州,就让掌柜再拿来两坛,你我小酌一番如何?”

    裴云心中一宽,知道那件事情并未让江哲心生不满,目光一闪,看到杜凌峰神色不安,便道:“侯爷有此雅兴,末将怎会推辞,凌峰,去取两坛青梅酒过来。”

    杜凌峰心中狂喜,连忙匆匆施礼退下,心中暗暗赌咒,明日这楚郡侯离开之前,他都不会再*近江哲一步,对于江哲的畏惧,却不是因为那种种传言,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来说,任何权威的力量都不能让他们却步。只不过杜凌峰在少林寺练武之时,曾有一次慈真大师带着关门弟子江慎回到寺中,在慈真大师忙着和寺中长老谈论佛经武学的时候,江慎便交给那些下辈弟子轮流照看,其时江慎不过四岁,却是淘气至极,让众人都是头痛欲裂。一天轮到杜凌峰照顾江慎的那天,江慎尤其顽皮,一眼照看不到,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杜凌峰性子有些急躁,趁着别人不注意,将江慎狠狠打了一顿屁股,接下来江慎果然老实了半天。结果等到杜凌峰中午午睡醒来,抱着江慎要把他交还给师伯祖慈真大师的时候,却是人人见了他都目瞪口呆,然后便是掩口偷笑。杜凌峰醒悟过来,一照镜子才发觉自己的眉毛竟被人剃去了,之后半年时间,羞得他都不敢出门,再见到江慎也是退避三舍。在他想来,有其父必有其子,江慎那样的小魔星,他的爹爹必定也不好惹,自己偏偏得罪了江哲,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片刻,两坛青梅酒被杜凌峰亲自捧了进来,然后他便趁机退下,顾元雍见裴云和江哲似乎有意密谈,便也识趣地退了出去。

    酒过三巡,裴云开始步入正题,出言问道:“侯爷不是随水军去了定海么,前日传来的谍报仍说侯爷趁夜袭取镇海甬江口,烧毁楚军船只百余艘。”

    我闻言笑道:“这是夸大了,明州甬江口港湾为淤泥所阻,一千石以上的船只就不能进入,陆灿最多在那里留下一些快船,用来监视定海动静,传递军情,若是现在陆灿还让东海水军有机会取得重大胜绩,他也不会是堂堂的大将军了。”说到这里,我又转头对小顺子道:“琮儿还是不够稳重,这种小事也要出面,这可不符合我的性子,只怕再有一两次这样的举动,就是我没有露出行踪,陆灿也会知道定海那边是个替身了。”

    小顺子淡淡道:“就是他知道了,也要说服别人。”

    裴云自然已经听出,定海那边江哲留下了替身,江哲所说的“琮儿”之名他虽没有听过,但是想来是江哲弟子门生一流的人物,想到江哲将南楚君臣的目光诱向吴越,自己却脱身来了楚州,这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止,当真令人敬服。

    裴云心中疑云重重,朝廷既没有旨意,也没有得到任何相关的谍报,虽然他还不会以为江哲有什么问题,但是当前最紧要的就是保护好江哲,其次就是上书皇上,说明此事,可是江哲方才说明日要走,他若真的随便放了江哲离去,只怕将来有什么差池,皇上定会怪罪下来,所以出言问道:“侯爷履险如夷,自吴越潜来楚州,末将佩服,现在战事连绵,虽然淮北尚在我军掌控,但是南楚的谍探也经常深入过来,侯爷不如留在楚州一段时日吧?”

    我冷笑道:“若是留在楚州,只怕会被敌军生擒了,裴将军这样放心楚州的防务么?只怕就连徐州都未必保得住了。”

    裴云心中一震,谨慎地道:“侯爷此言何意,末将在楚州、泗州阻住南楚军北上之路,淮西楚军虽然上次取得大胜,但是也是损害极重,又有崔珏崔将军守宿州,为何徐州也会失守?而且陆灿又为侯爷计策羁绊吴越,难道还有法子分身北上攻打我军么?”

    我轻叹道:“皇上和齐王,甚至我,都还是轻视了陆灿,我军年前战败之后,楚州、泗州、宿州防线仍然稳固,淮北尚有你和崔珏两部军马,更有十几万精兵,在我们心目中已经可以守住淮北,姑且不论南楚君臣是否又胆子挑衅开战,齐王殿下即将率军南下,在汝南设立江南行辕,总督南征军务,呼应南阳、徐州,所以虽然淮北兵力不足,我们也没有放在心上。

    谁会想到陆灿竟然有这样的胆量,今次我经淮东北上,发觉楚军征调粮草的数量超过了淮东楚军正常所需,而且杨秀现在就在广陵坐镇,广陵乃是北上要道,现在正在厉兵秣马,我本来不以为意,只凭淮东军马,绝对不可能一举攻破泗州、楚州,直到我到了楚州,才发觉这里居然文武不和,民怨沸腾,怪不得陆灿有胆量进攻楚州,若是我所料不差,只要杨秀一进攻,淮西守军便会配合飞骑营北上,夺取宿州,进逼徐州,一旦徐州失守,向北可以威胁青州,向西可以威胁南阳,楚军不仅稳据江淮,还可占有进攻大雍的主动。

    现在想来也真是天佑大雍,东海水军攻吴越,损及南楚赋税根本,陆灿不得不亲赴吴越督军,杨秀虽然也是人才,却少了几分决断,为了求稳,延缓了进攻的时间,否则若是十日之前,他们就开始发动,只怕楚州百姓就会揭竿而起,到时候楚州就危险了。”

    裴云听到此处已经是脸色铁青,不由暗悔自己爱惜前程,放纵罗景胡为,仔细想来,越想心中越是生出寒意,现在长孙冀又在围困攻打襄阳,虽然佯攻的成分居多,但是也必然没有余暇顾及江淮战事,而淮北防线似安实危,若是楚军有意北进,目标必然是指向徐州。我见裴云已经知道目前形势的严峻,又道:“这也怪不得你,南楚军从未主动北上,如今你已经知道消息,应该如何防守你便去安排吧,只要不丢了楚州,就是泗州失守,也不算我军战败。”

    裴云站起一揖道:“末将多谢侯爷警示,请侯爷放心,只要裴某在楚州一日,就断不会让楚州失守。”

    我点头道:“这样就好,虽然江南行辕尚未筹立,但是我任参赞一事已经定下,你不需担心会有什么罪责,一切我皆可担待。本来淮北危殆,我应留在此处才是,只是襄阳战事按照原来的计划,未免有些保守了,所以我要去见长孙冀,你给我通关文书,再给我一个向导指路,还有凡是知道我来楚州的军民,你都要小心防范,我还不想别人知道行踪。”

    裴云点头道:“末将遵命,方才侯爷见到的杜凌峰是我师侄,他道路极熟,可以为侯爷向导。今日见到侯爷的人,末将会将他们控制起来,断不会让此事外泄。”

    我点点头道:“一旦楚州遇袭,你要严防城中生乱,顾元雍算是个人才,只要你还有取胜的希望,他就不会反叛,此人在楚州颇有声望,你这次让他接替罗景,却是对了,你要好好笼络他,才能稳住楚州民心。那个高秉成事不足,我看他败事倒是有余的,若是有什么不妥,就把他斩了,不要手软才是。”

    裴云肃然道:“末将遵命。”

    我站起身道:“好了,就让那个杜凌峰替我们安排食宿吧,你的军务要紧,明日我离开也不必你相送,免得露出什么风声。”

    裴云道:“侯爷所需文书,明日凌峰会呈上给侯爷,末将现在便要去城外大营点兵,请侯爷恕末将轻慢之罪。”

    我淡淡道:“快去吧,我还想在这里喝上几杯酒。”

    裴云起身告退,毫不犹豫地向楼下走去,没过多久,我便听到楼下的马蹄声响起,渐渐远去。

    我轻轻一叹,道:“这一次真是侥幸,若不是路上呼延寿发觉粮船的数目远远超过应有的规模,又有你这样身手的人去做谍探,还不能发觉这一次南楚的声东击西的计策。说来也真是好笑,我将楚军目光诱到吴越,陆灿却也因势利导,趁机收复淮东,进逼徐州。这一次我们两人倒是一个平手。”

    小顺子淡淡道:“无论计策如何周密,既然已经泄漏,就没有那么容易成功,否则公子怎会这么放心去襄阳呢?”

    我闻言笑道:“裴云乃是少林护法弟子,他的性情既有刚毅果决的一面,也有通权达变的一面,前些日子他纵容罗景,便是不想得罪权臣,以致使得楚州局势不稳,但是如今他既已知道南楚军有进攻之意,便会杀伐决断,纵然楚州血流成河,也不会让南楚有机可乘的。”说到此处,我又叹道:“若是我早来一日,只怕此刻裴云已经将罗景赶走了,那么就不会有今日之憾了。”

    小顺子冷笑道:“公子这却是说糊涂话了,只怕这庄青浦和南楚也有瓜葛,否则他凭什么穿过两军防线,回到楚州,再说他行刺罗景,不也是对南楚有利么,裴将军和罗景尚未达到水火不容的境地,若是楚军袭来,一个铁腕郡守恐怕比起一个降臣要可信的多吧?而且若非庄青浦重伤将死,纵然裴将军怜惜于他,也不得不将其擒拿处斩,到时候城中士子必然对大雍更加怨恨,内忧外患一起发作,只怕楚州城就没有那么好守了。”

    我听了之后,低头想了片刻,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庄青浦已死,这件事还是不必提了,无论如何这人死得也是可惜了,若是杨秀真要牺牲这样一个人,我倒要笑他目光短浅呢。”

    这时,耳中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听便知道上楼的正是呼延寿,我突然笑道:“呼延娶了苏侯,别的好处不说,这监察敌情的本事却是突飞猛进了要不然只怕楚军兵临城下,我们才会知道南楚还有胆子进攻淮北呢?”

    小顺子闻言一愕,纵然以他的冷面冷心,也不由莞尔。

第三十一章 三千里地山河

    二月二十六日,酉时,襄阳。

    落日斜阳之下,雍军渐渐退去,容渊轻叹一声,只觉得心中无比惆怅,自从德亲王死后,自己因为亲王的遗折保举,成了襄阳将军,镇守重镇,可是这些年来,他却从来没有一丝开怀。对南楚君臣来说,他容渊不过是个寒门书生,虽然有些守城的本事,却也谈不上名将,所以十余年来只能枯守襄阳。他很想取得几场大胜,扬眉吐气,然后进入南楚的军事中心,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始终只是一个守将罢了。更令他郁闷的是,大雍自从齐王两次攻襄阳惨败之后,就再也不曾将重兵放在襄阳上。每次大战一起,都是派出十万八万的兵马来围困襄阳,这样一来,襄阳虽然安枕无忧,可是功劳却也谈不上了。就像刚刚结束的大战,陆灿、石观受了种种封赏,他和葭萌关余缅却是连一纸褒奖都没有。想到自己纵然没有大破敌军的战功,可是死在襄阳城下的雍军也是数不胜数,而且只凭襄阳一城,便牵引十万以上的雍军,这本身已经是不小的功劳。可是大战之后却没有得到丝毫认同,以容渊的心性,怎堪忍受这样的屈辱。

    望着退走的雍军,容渊愤怒的一掌拍在城墙的石跺上,长孙冀这狗贼,简直把襄阳城当成了练兵的地方,每日轮流派出军队攻城,磨合他们的战力,全没有勇气孤注一掷,难道雍军不知道若是不得襄阳,则无法威胁江陵、江夏,甚至就是夺得了淮南,也会立足不稳么?

    二月二十六日,亥时,宿州。

    夜色朦胧,凉风习习,一间朴素无华的寝室之内,烛火摇曳,榻上睡着一人,面上刀疤宛然,纵然是在睡梦中也是愁眉深锁。在门外,两个守护的亲卫目光如鹰隼,即使是在千军万马的保护之下,也仍然没有片刻松懈。将近子时,换班的亲卫匆匆走来,他们走到门口,两个原本守门的亲卫相视一笑,轻手轻脚地向外走去,准备换防。其中一个亲卫无意中目光掠过那个亲卫面容,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他心中一惊,停下脚步正要动问,便觉得眼前寒光一闪,然后一只手已经捂住他的口鼻,鲜血涌入他的喉咙,他极力想要呼喊,却是无法出声。而另外一个亲卫几乎是完全没有防范,只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那两个假扮的亲卫迅速将两人放到门口,让他们倚着墙壁站着,残月之下,若是从远处看去,只会以为两人偷懒打个瞌睡罢了。然后这两人其中一人推门而入,另一人却掩到窗下,手中寒光如雪,却是一柄匕首。

    崔珏眼眦欲裂,眼睁睁看着多年好友浴血断后,眼睁睁看着他战死在沙场,不由冷汗涟涟,羞愤难当,然后他便从梦中惊醒,他坐起身来,睁眼望去,却见昏暗的灯光下,一条黑影正向自己扑来,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翻身滚下床榻,血光崩现,一条手臂落在地上,崔珏一声痛呼,高声叫道:“有刺客。”声音撕破了寂静的夜空。那刺客原本想要暗暗行刺,孰料这本已睡着的目标竟会突然暴起,结果只是砍下崔珏左臂罢了。而崔珏的一声惊喝,外面立刻一片沸沸扬扬,喊声向这边涌来。那刺客略一犹豫,已经碎窗而出,会合外面的同伴,向外冲去。但是崔珏身为将军,身边的亲卫极多,若非崔珏一向自负武艺,不喜欢太多的亲卫随侍,两人根本就没有机会,如今既然已经惊动了人,这两人如何能够逃得出去,在杀了数人之后,一个刺客战死,另一个刺客被那些亲卫活捉。推倒阶前。这时候崔珏已经面色苍白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旁边是军医替他裹伤,骤然断了一臂,崔珏伤势极重,如今已经是强行支撑着盘问刺客了。

    那刺客缄口不言,崔珏问了几遍见他不肯说话,也失去了耐心,正想让人将他关押起来,远处突然传来惊呼声和喊杀声,然后便是北门燃起熊熊火焰。崔珏心中一惊,站起身来,却是一个踉跄,这时,一个军士奔了进来,扑到道:“将军不好了,是南楚军来攻城了,北门被奸细打开,现在楚军已经入城了。

    崔珏恨声道:“好狠毒的手段,楚军只是占了北门,传我将令和敌军巷战。”说罢伸手去拿兵刃,却只觉头晕目眩,一跤跌倒在扶持他的族侄崔放怀中。这时,城中众将多半都已冲到了崔珏的住处,却只看到崔放抱着崔珏大哭。崔珏的副将见状大声道:“将军已经受了重伤,我军又没有防备,如果和敌军缠战,只怕数万军马都要葬送在宿州,何不弃城而走,退到萧县防守,然后再向徐州求援。”崔放连连点头,扬声道:“副将军请暂代将军传令,我护送将军先走一步。”那将领闻言慨然道:“由我亲自断后,诸位将军都快些召集人马撤退,敌军来自南面,却封了北门,为了稳妥起见,我们从西门撤退。”

    崔放闻言也顾不上别的,抱着崔珏上马,在亲卫营保护下向西门冲去。刚出府门不远,只见长街之上,一队骑兵正向这边冲来,为首的便是两个白袍小将,两条银枪如银龙飞舞,收取着雍军将士的性命。转瞬之间,他们的身影被涌上的雍军淹没,崔放不顾一切冲向了西门,将要冲出城门的时候,无意中一回首,身后已经是一片火海。崔放抹去眼角热泪,投入到茫茫的夜色之中。

    这一战直到天明方才结束,宿州三万军马,倒有半数葬身火海,副将战死城中,飞骑营在陆云、石玉锦统率下追出二十里,大破雍军,雍军败退萧县,崔珏伤重昏迷。

    二月二十七日,寅时末,泗州。

    天光未晓,雾冷水寒,滔滔淮水之上,尽是渡舟,在黑暗中向对岸驶去,悄无声息地向泗州城摸去,泗州城距离淮水只有两里远,船上的军士都是穿着和夜色相近的灰暗衣衫,天光黯淡,雾锁淮水,直到那些灰暗身影到了泗州城下,仍然没有被雍军发觉。

    到了城下,十几个黑影掩到城下,手足并用向城上爬去,这些人身手敏捷,只凭着城墙的些许凹凸不平,就能够如同猿猴一般向上攀去。还未接近城头,城上便有人低呼道:“你们来了。”言罢放下绳索,这些黑衣人借着绳索,不多时已经登上城墙,没入黑暗之中。过了不到一拄香时间,泗州城内突然火光四起,然后城门之内传来纷乱的喊杀声,不多时,城门洞开。

    伏在暗处的南楚军将领望见,心知里应外合大破泗州的战术已经成了一半,挥动旗帜,杀声震天,南楚军士向城门冲去,那将领一马当先,直入城中,只见眼前烟火弥漫,引路之人很快就消失在演武之中,那将领一皱眉,喊道:“不可深入,控制城门。”

    就在这时,两边突然传出喊杀声,那将领一愣,只见雍军从两侧涌上,身后的城门则是轰然关闭,那将领心知不好,大叫道:“中计了,跟我杀出去。”却还没有跑出两步,就已经被利箭射杀。

    淮水对岸,原本遥望着泗州的杨秀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尚未得到回报,正在他心焦的时候,只见河对岸泗州城门突然洞开,一个雍军将领纵马到了河边,朗声大笑道:“多谢你们的厚礼,本将军笑纳了。”说罢,他手一挥,身边的军士丢下几十颗人头,那将军高声道:“张将军有命,凡是私通楚军,意图谋夺泗州的叛逆均已正法,首级令我送给杨大人。”说罢,那支雍军快马奔了回去。此刻河上的烟雾刚刚散去,露出湍流的淮水,以及对岸固若金汤的城池。

    杨秀心中一阵剧痛,知道辛辛苦苦联络的内线和派去夺城的勇士都已殉难。

    此刻站在泗州城头的张文秀也是一手的冷汗,若非昨日得到密报,城内世家有不稳迹象,而黄昏时分又得到裴云密令,让他不顾一切,收押城内豪门,才发觉南楚军里应外合的阴谋,若非如此,只怕泗州城即将不保。如今他手中的五万军队,分别扼守泗州和徐城,南楚军则在对岸的都梁扎下大营,淮东楚军主动北上,这一战的艰苦,不问可知。

    三月二日,襄阳城内。容渊望着手上的密报,几乎是咬牙切齿,这两日雍军突然放缓了攻势,容渊心中不安,遣人出去查探,却发觉城外雍军竟然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万人在那里佯攻。疑惑之下俘来一些雍军军士拷问,才得知江淮战场大战已起,裴云的求援书信已经到了襄阳,长孙冀留下两万人在这里虚张声势,自己带着主力去淮北了。容渊得知之后心中大恨,这样的大事,自己竟然全不知道,陆灿也是未免欺人太甚。

    发动了所有人手暗探,容渊很快就得知了江淮的情形,这一场战事波及两淮,战事激烈非常。

    二月二十六日,崔珏遇刺,宿州失守,崔珏退守萧县。

    二月二十七日,杨秀谋泗州失利,渡淮水攻徐城,两军在泗州、徐城之间交战数场,互有胜负。

    二月二十八日,杨秀留部将攻泗州,自率水军自里运河攻楚州。

    二月二十九日,楚军破徐城,决洪泽之水灌泗州,张文秀被迫退往楚州,为杨秀截住去路。

    三月一日,张文秀苦战一昼夜之后,裴云出楚州,接应泗州军,两军退入楚州,杨秀困之。

    三月二日,五日猛攻之后,萧县城破,淮西军及飞骑营尾追雍军,九里山中伏,陆云、石玉锦率军突破重围,退守萧县。

    可是,这场场大战,却和襄阳军没有丝毫关系,容渊每想到此处,都觉得心如刀割,妒火膺胸。他本是量窄之人,前次陆灿大胜,他却连苦劳都没有,此事早已在别有用心的人口中变成了陆灿妒贤忌能的铁证。如今陆灿丝毫不考虑襄阳军,自行发动江淮之战,甚至他本人还在吴越忙着海战,只将战事交给杨秀、石观,还有乳臭未干的陆云、石玉锦,全没有看到襄阳军的战力。这等轻慢,令容渊生出争功之心。

    三月六日,岘山之顶,赏玩着前朝乃止更早的摩崖石刻,我心中平静如水,正在仔细研读那些模糊的文字的时候,呼延寿匆匆走来,禀道:“侯爷,容渊果然已经向南阳去了。”

    我闻言轻轻一叹,道:“容渊此人,乃是我的旧识,此人才学过人,只是过分量窄,前次他未得建业封赏,已经心中嫉恨,这一次陆灿兴兵又没有他的事情,怎不令他恼恨,所谓利令智昏,只需设下计谋让他以为长孙将军真的去救援淮东,他必会寻机出战,建立大功,和收复淮北的大功相比,若能夺到南阳,就有进攻武关,直逼关中的机会,这样的大功他若不心动,也就不是容渊了。”

    呼延寿笑道:“侯爷的计策厉害之处就在于所有的消息都是真的,只不过设法让容渊知道的多了一些,长孙将军减兵增灶之策,让那容渊对南阳军东进全无疑心,所以生出贪功之心。可惜长孙将军已经在南阳布下重兵,只怕容渊他去得来不得了。”

    我淡淡一笑,道:“容渊去攻南阳,也只是想得些功劳,一路上必然狐疑进退,若是稍有风吹草动,说不定他就跑回襄阳了,所以必须将他诱到南阳才行,只有在南阳受挫,他才会急急返回襄阳,到时候我军便在途中设伏,方可拦住他的归路。容渊袭取南阳,必是轻骑北上,襄阳城中仍会留下守城兵力,所以我大军便需困住襄阳。若是毁去容渊带出的主力,则襄阳从此没有出击之力,若是趁势攻下襄阳,则是大获全胜。到时候只要徐州还在我军手中,就是丢了整个淮南,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呼延寿敬佩地道:“侯爷攻心之计,最是难以防范,事前怎也未想到容渊竟会出襄阳北上。”

    我闻言道:“岂止你没有料到,按照我原先的计划,只是利用流言激使容渊出战,让他连胜几场,然后诱杀襄阳骑兵主力,可是想不到江淮战事竟会提前爆发,我才想到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和容渊的狭窄器量,骗他劳师远攻,而我们趁机夺取襄阳。此举不论成与不成,襄阳都不再是大雍咽喉上的那根利刺。”

    说完之后,也不理会呼延寿在那里深思,站在岘山顶远眺,襄阳城和汉江、渔梁洲,及汉江对岸的鹿门山都是历历在目,想到再过半日,这里便是烽烟再起,失去了主将的城池,不知是否还能够固若金汤。

    接下来的半个月局势的变化异常迅速,当初怎也不会想到雍楚第二次大战竟会这么快就开始了。

    三月七日,长孙冀遣将莫业攻襄阳,断绝襄阳、南阳通道。

    三月八日,容渊破新野。

    三月九日,容渊攻南阳不克,得知长孙冀并未驰援江淮消息。

    三月十一日,容渊在新野与长孙冀交战,战势不利。

    三月十二日,容渊损失惨重,突围成功。

    三月十三日,樊城陷落,容渊阻于汉水。

    三月十四日,襄阳守军出城接应容渊不果。

    三月十五日,容渊、长孙冀再战唐白河,长孙冀小挫。

    三月十六日,容渊绕道樊城西侧,欲渡汉水入襄阳,为莫业所阻。

    三月十七日,襄阳城破,容渊见势不可为,携残军渡汉水败退宜城,途经风林关遇伏,只余三千步骑脱走。

    在襄阳鏖战之时,江淮战事也是分外激烈。

    因崔珏不能上阵,裴云于三月四日,遣张文秀援崔珏部,至三月十九日为止,淮西军与张文秀于萧县、九里山之间共交战十七场,萧县屡次换手,双方皆损失惨重,张文秀兵力耗尽,不得已退守徐州。淮西军猛攻两日不克。

    三月二十二日,大雍江南行辕先锋大将荆迟至徐州,败飞骑营于徐州城下,南楚淮西军连夜退守宿州。

    三月二十四日,荆迟攻宿州不克,转道楚州,其时裴云稳守楚州已将近一月,楚州危殆,得荆迟援救,士气大振。

    三月二十五日,杨秀得知襄阳失守,徐州援军到达,不得已退守淮水,然大雍在淮南只余楚州一城。

    至此,历经一个月的雍楚大战终于结束了,但是南楚的厄运并未停息,据有江淮,而失襄阳,姑且不论是得是失,但是蜀中的巨变才是更震骇人心的。

    早在年初,便有流言提及余缅因为未曾受赏而有意背离,虽然这流言被陆灿驳斥,尚维钧却心中不安,便在上元日之后,派去内侍为监军,此是南楚惯例,陆灿虽然不满,也是无可奈何。岂料那内侍索贿不成,屡次进谗言指责余缅有二心,虽然皆因陆灿之故而没有起到作用,但是尚维钧的疑心也是越来越重,最后将葭萌关守军的粮饷交由那监军控制,结果那内侍贪污大半粮饷,令得葭萌关守军无粮无饷,人心浮动。陆灿得知之后,上书建业,要求招回内侍问罪,那内侍得知,畏惧加罪,暗中投降大雍,里应外合,三月二十九日,秦勇袭取葭萌关,余缅退守剑阁。

    或许唯一能够令南楚朝廷放心一些的便是,在陆灿亲自督军之下,吴越义军稳固了海防,雍军再不能轻易进入杭州湾了。但是吴越的小小胜利,抵不过襄阳和蜀中的失利。四月中旬,齐王李显大军抵达徐州,江南行辕的建立,更令南楚朝廷惴惴不安。陆灿其时已得军报,吴越战事委于部将,赶至江夏指挥作战。

    李显到达徐州之后,遣长孙冀自襄阳而下,沿汉水河谷向江陵进攻,四月二十一日,容渊得陆灿军令,弃守宜城,死守竟陵,长孙冀连攻不克。陆灿自江夏出兵,沿汉水援竟陵,败长孙冀于城下,长孙冀败退宜城,容渊急躁,不奉军令追击,长孙冀弃宜城北返襄阳。容渊追至风林关,不意雍军故技重施,再度设伏。容渊败退。陆灿援军赶至风林关,再次突袭,雍军措手不及,风林关破,雍军遭重创,退守襄阳。陆灿知襄阳不可攻,乃止。

    其时,秦勇久战剑阁不下,乃绕道阴平道,欲经龙安、江油至绵阳,余缅得陆灿千里传书,分兵扼守龙安,秦俑久攻不下,退守葭萌关。

    裴云得援军相助,猛攻淮东,杨秀凭水军往来淮水、运河,雍军步履艰难,不能过淮水半步,淮东陷入僵持。淮西石观亲守宿州,雍将荆迟猛攻月余,城破,石观退守钟离,临去火烧宿州,只留下焦土一片。雍军久战疲惫,钟离防线稳固,又有飞骑营助战,雍军不得入淮西。

    雍楚缠战半载,皆疲惫不堪,东海水军更是屡屡劫掠吴越,虽然余杭水营得义军相助,没有重大的损失,但是临海三十里之内,再无平民敢于居住,吴越商业损失惨重。雍军虽然多有取胜,但是楚军也是稳扎稳打,战线胶结,均不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金秋十月,尚维钧遣使徐州议和,大雍君臣也苦于南楚坚韧难攻,同意停战议和,议和之举持续四月,大雍要求南楚割地求和,尚维钧意动,陆灿坚决不许,争执数月,议和失败,翌年,战端再起,秦勇自米仓道入蜀,经巴中而夺巴郡,蜀中虽为陆氏经营多年,但是终究是旧蜀之地,明鉴司夏侯沅峰亲至巴郡,数月之内,巴郡稳固,期间南楚夔州军和剑阁余缅双面夹攻,皆为秦勇退去,蜀中与东南道路断绝。

    隆盛九年八月,李贽接受江哲建议,提出和议,以剑阁、成都各地交换巴郡及余缅所部楚军,九月,和议成功,南楚失去了占据多年的蜀中大半领土。陆灿力排众议,令余缅守巴郡,并于夔州设重兵为巴郡后援。

    之后一年,雍军再无进取,余缅守巴郡毫无疏漏,雍军没有得到顺江而下的机会。江陵、江夏也是稳如泰山,雍军几次攻竟陵、随州,都未成功,淮西、淮东虽然战线时时变动,但是雍军始终也不能尽得江淮之地。连续三年的大战,南楚军在陆灿指挥下越战越强,再有江淮之险,水军之利,战事陷入僵持阶段。

第三十二章 腐鼠成滋味

    今天看到了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代军师》简体版,感觉质量很好,虽然书比较薄,但是份量很充实,现在想想,虽然当初编辑的要求多一些,还有一些我觉得啼笑皆非的修改,例如南朝楚史变成了南楚史,蜀国变成了天蜀这样的细节,可是感觉还是很不错的,排版和校对都很细心,如果想收藏的话,这一版应是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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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泰十四年丁亥八月,国主陇大婚,册蔡氏为王后,司徒蔡楷次女也,贵妃纪氏,同日册立。

    八月十八日,国主亲政,御金殿受贺,加恩内外,罪非殊死,咸赦除之。

    ——《南朝楚史-楚愍王传》

    同泰十四年七月,江南流火,热浪滚滚,江水东流,时值正午,就是江面上也是行船寥寥,而在江边一棵大柳树下面,却坐着一个绿衣少女,虽然看上去还不到豆蔻年纪,但是清丽绝俗,动人之处宛若仙露明珠,她身上衣衫正是江南寻常少女爱穿的夏衫,朴素无华,但是只见她明眸善睐,容颜如画,便知道非是寻常小家碧玉。她抱膝坐在青石上,一双清澈明净的明眸望着在江边踱来踱去,全然不顾及头上烈日的少年,眼中尽是疑惑。那少年英武俊秀,十三四岁年纪,虽然相貌稚嫩,但是已有英姿勃发的气度,不过他此刻却在江边踱步张望,神色焦急紧迫。那绿衣少女终于忍耐不住,扬声道:“二哥,你不是雇了船么,怎么现在还没有来?”

    那少年苦着脸道:“明明说好了今天在这里见面,船资也预付了一半,怎地这般不讲信用。”

    那少女抱怨道:“都是你了,一定要拉着我去寿春看望嫂嫂,还不告诉娘亲知道,若是不然,我们就可以跟着义叔一起上路,也不会在这里晒太阳。”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却迅即掩去,道:“可是你说的,娘亲不会让你去寿春的,我本来是要去钟离见大哥,好跟着他上阵杀敌,如果不是你强要跟着我,我就可以大摇大摆地上路,也不用私下里在这雇船了。”

    那少女俏脸气得通红,她本是温柔娴雅的千金小姐,虽然也曾幻想外面的广阔天空,但是却没有勇气离家出走,若不是这个二哥一边冷嘲热讽,一边暗暗怂恿,自己哪有胆子跟他出门,甚至瞒过了娘亲。想到此处,想要大骂一通,偏偏她生性温柔,最是不习惯骂人,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那少年突然指着江面道:“太好了,船来了。”少女闻言也是大喜,站起身向江面望去,只见一艘小型客船凌波而来,不多时停在岸边,那少年对站在船头的中年船夫道:“顾大叔,你怎么才来啊?”

    那中年船夫道:“陆公子,今天小三突然闹起肚子,不能上船,小人一人不能驾舟,只得临时找了个侄儿做帮手,这才误了时间,还请公子见谅。”

    少年脸色缓和下来,道:“原来如此,三哥没事吧?”

    中年船夫笑道:“没什么,想必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公子请上船吧。”

    少年向船尾望了一眼,那把舵的青年肤色古铜,精壮憨直,这才回头道:“梅儿,上船吧。”

    那绿衣少女闻声答道:“知道了。”说罢走了过来,她虽年幼,却是秀美非常,那中年船夫虽然见多识广,也不由暗赞一声,搭上跳板,让那两兄妹上船。两个少年少女,谁也没有留意到,那把舵的青年微微低头,掩去眼中暴射的精芒。

    上得船来,一叶小舟逆流而上,骄阳似火,江风也带着熏人热气,两个船夫驾驶小舟前行了十余里,便转向驶入一条小河流,这条河流水面宽阔,八面来风,两岸绿柳如荫,枝叶蔽天,映在江面上,笼罩出一片清凉,乃是夏日过往船只休憩的最好去处,如今河内已有十余艘大小客船或是货船,其中更有一艘华丽的画舫,黑木描金,秀丽狭长的船身宛似江南少女纤细的娇躯,船头上悬着数盏宫灯,虽然现在没有点燃,可是灯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仍然清晰可见。少女一眼望见,低声念道:“如梦画舫。”面上露出羡慕之色,道:“二哥,好漂亮的画舫啊,要是能上去看看就好了。”

    旁边那少年听见,嘴角露出苦笑,他可不像妹妹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游走建业城内外,自然知道如梦画舫的事情,为难了片刻,道:“梅儿,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少女眼中露出奇怪之色,望向二哥,道:“二哥不是骗我吧?”面上神情满是怀疑。少年想要辩解自己从不骗人,却发现说不出口,毕竟自己从前对妹妹所说的话,十句里面往往有九句是假的,只得赧然道:“梅儿,那是江南第一花魁柳如梦的画舫。”

    那少女虽然年幼,却也听过柳如梦的声名,虽然尚不懂风月之事,也隐隐知道其中含义,不由面上一红,正想避入舱中。这时,从那画舫之上传出清丽凄婉的箫声,那动人的旋律宛似寒水一般流淌入人心,那炎热的夏日仿佛也失去了威力,接着便从画舫之上传来了一律天籁也似的歌声。

    “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萍叶上兰舟。来时浦口云随棹,采罢江边月满楼。花不语,水空流,年年拚得为花愁。明朝万一西风动,争向朱颜不耐秋。(注1)”

    少女听得入神,对少年道:“好美的歌声,好动人的箫音,二哥,今日难得有此良机,让我去看看柳姑娘好不好?”说罢,眼中流露出期盼之色。

    少年眼中露出犹豫之色,但是见到少女神色,心中一软,终于叹息道:“好吧,柳姑娘名动江南,你就是见她一面,爹爹知道了也不会过分责怪。”说罢让那中年船夫向画舫驶去。

    不多时,小舟*近画舫,画舫上面一个秀丽的船娘望见小舟,脆声道:“这位小公子,你有什么事情?”

    那少年叹了口气,看看妹妹眼中祈求的神色,道:“请禀告柳姑娘,陆风、陆梅途经此地,听到姑娘仙音,想登舫一见。”一边说着,一边按向钱袋,心道也不知道银子够不够。

    那船娘噗哧一笑,道:“小公子,你这般年纪,别是开玩笑吧?再说我家姑娘不过是在此休憩,并无会客之意。”

    少年脸上一红,看了一眼妹妹,道:“不敢相瞒,实在是舍妹听了箫歌,心醉神迷,因此想要见见柳姑娘。”

    那船娘微微一笑,看向陆梅,眼中神光一闪,走到舱门低声说了几句话,不多时转回道:“我家姑娘说了,既是知音之人,就请上船小憩。”

    少年陆风心中一宽,对着船夫低声嘱咐了几句,带着陆梅上了画舫,从舱中走出一个秀丽侍女,挑起珠帘,两人走了进去,便只觉得舱内一阵清凉之气扑面而来。

    陆风定睛瞧去,只见舱内十分宽敞,陈设素雅高华,内侧摆着一张藤床,上面放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银盘,盘内是冰镇的西瓜,舱内更是摆着冰盆,怪不得清凉无限。一个女郎就倚在桌前,一身素衣,全无锦绣,青丝如墨,垂在身前,虽然是淡扫娥眉,却别有一种妩媚明艳。而在舱内还有一个青衣男子,站在窗前,凝神望着珠帘之外的烟柳江岸,青衫及地,腰悬竹箫,自有一种漠然高华的风姿。

    陆梅却无心打量舱内陈设,几步走到藤床之前,欢喜地道:“你便是柳姐姐么?你的歌唱得真好!”

    柳如梦本无心见客,但是方才琴师宋逾示意她见一见两人,所以才相邀陆氏兄妹上船,但是见到陆梅这般毫无心机的欢喜赞美,也不由心中一动,浅笑道:“如梦本就是*着这些谋生,小姐这是谬赞了。”说罢伸出纤纤素手,拉着陆梅坐到身边,秋波流转,已经将这少女上上下下打量清楚,只觉得这少女清丽秀美,年纪虽小,却是一个天生的小美人,若是长到十三四岁,必然是绝色,更令柳如梦动心的便是,这少女纯真无华,更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灵秀娴雅气质,一见之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越看越是喜爱,柳如梦笑着问道:“你叫陆梅么?果然是人如其名,我见尤怜,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啊?”

    陆梅望了一眼陆风,见他微微摇头,便道:“我和二哥去看大哥和大嫂,路过这里,听到姐姐的歌声,所以求二哥带我来见姐姐。”

    柳如梦自然没有错过两人之间的微妙神情,但是以她的心机,自然知道装作不知道好些,道:“你也喜欢唱曲么?”

    陆梅点点头,羞涩地道:“我唱得不好……”

    陆风心中不耐,目光落到那青衣男子身上,上前几步道:“这位想必就是宋逾宋先生,久闻先生之名,今日相见,幸何如之。”

    逾轮闻言回过头来,淡淡道:“陆二公子乃是将门虎子,怎会留心我这么一个小人物?”

    陆风心中一震,他虽然年轻,却是聪明过人,对建业的人物多有知晓,自然知道这个宋逾的才名,更知道此人乃是尚承业的心腹谋士,这几年尚承业得他襄助,在朝堂上大有斩获,已经非是从前碌碌无为的勋贵子弟。方才陆梅想要上船来见柳如梦,陆风便想到吹箫之人必是宋逾,此人放荡不羁,除了偶尔给尚承业献策之外,几乎常年都在柳如梦身边。

    他的神情变化逾轮也是看在眼里,心道,传闻陆氏在建业的暗势力倒有大半掌握在这少年之手,如今看来果然是真的,要知道宋逾乃是尚承业谋士一事,十分隐秘,除了少数人物之外无人知道,而这陆风能够知道,可见他能够深入到陆氏在建业暗藏的力量内部。

    得到这个答案之后,逾轮再不多问,转头看向窗外,神色冷漠,似是对身后之人全无兴趣。陆风心中却在苦思冥想,今日道左相逢,莫不是中了圈套不成,不由隐隐生出悔意。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日光西斜,江面上热浪消减,陆风便带着陆梅告辞。陆梅临别之时,神色依依不舍,这一个时辰,柳如梦教她许多音律歌舞上面的知识,令她生出感激之心,且柳如梦善于言辞,令人如沐春风,不忍分离。但是陆风早有去意,这一个时辰他可是度日如年,他有心探听宋逾深浅,不料此人言辞冷淡,不愿和他多说,令他十分冷落难堪,此刻自然匆匆告辞。

    望着两人临去身影,逾轮眼中闪过一丝悲色,柳如梦走到近前,吐气如兰,道:“这两人你认得么?”

    逾轮淡淡道:“这许多时候,你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么?”

    柳如梦柳眉轻扬,道:“我才懒得多问,何况这小姑娘温柔可人,我也不愿用什么心机,反正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逾轮漠然道:“那是陆灿的次子陆风和爱女陆梅。”

    柳如梦微微一怔,道:“竟是大将军的子女,倒也难得,那陆梅的身份,就是公主也未必比她尊贵,她倒是没有一丝傲气,真不愧是名门之女,只是这样的千金小姐,怎会孤身随着兄长离家呢?”

    逾轮淡淡道:“名门之女又如何,也逃不过争权夺利,近日国主就要大婚,大婚之后便要亲政。这大婚一事极为重要,立谁为王后更是重中之重。”

    柳如梦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以大将军的身份地位,莫非这位陆小姐要做王后么?不过她似乎还不到十三岁,是不是小了一些?”

    逾轮冷冷道:“年纪有什么关系,若非是陆小姐尚不足十三岁,未到待选之龄,只怕现在已经列入选后名册了。这次立后,朝廷上下争论不休,尚维钧虽然有意将族女立为王后,但是却被陆灿上书谏止,毕竟尚氏已经有了一位太后,若是再出一个王后,未免有些过分。”

    柳如梦若有所思地道:“若是大将军有意令陆小姐立为王后,为何现在陆小姐却在外面游荡呢?”

    逾轮漠然道:“大将军可没有这个意思,前些日子太后便示意陆夫人,有意将陆小姐选为王后,如今看来陆氏是不愿意了,只不过大概不想公然反对,所以才让陆小姐离开建业吧。”

    柳如梦美目流转,道:“太后既有这样的意思,却被陆氏暗拒,大将军岂不是得罪了太后。”

    逾轮冷笑道:“这也没有办法,你可知道尚相心意,是绝对不愿看到陆梅为王后的,一旦陆氏成了国戚,只怕尚相就是梦中也会惊醒,所以他以陆梅年幼为由阻止,主张册立蔡氏女为王后,但若是陆氏不和皇室联姻,尚相也会忐忑不安,所以他竟提出册立陆梅为贵妃的荒唐主意,偏偏太后心志不坚,既希望和陆氏联姻,却又屈从尚相的心意,想要委屈陆梅为贵妃。也难怪陆氏放纵陆梅逃离建业,陆灿如今在南楚的地位何等崇高,他的女儿若是进宫,若是不做王后,岂不是面子全无。”

    柳如梦思之再三,叹道:“这样一来,不论如何,陆氏和尚相都要结下仇恨,传闻昔日尚相曾经有意将义女配于陆云,却被大将军拒绝,后来又有意令陆云尚淑宁公主,却被大将军以陆少将军已经订婚为由婉拒,如今陆小姐又逃避选后,只怕太后和国主会以为大将军轻视朝廷,这件事情终究是后患无穷。”

    逾轮闻言,眼中悲色越发浓厚,道:“于今腐鼠成滋味,猜疑鲲鹏议不休,大将军岂是贪慕权势之人,更无攀龙附凤之心,只是尚相这样的人是不会相信大将军的心志的。”

    柳如梦也是轻声叹息,良久才道:“你不如设法请尚大人向尚相解释一下,如今大将军统军在外,对着大雍百万铁骑,若是朝中生了什么变故,只怕大厦将倾。”

    逾轮一声长叹,没有言语,心中想起昨日受到的指令。那上面熟悉的字迹令自己心中巨震。

    “赵陇即将亲政,大婚立后迫在眉睫,陆氏独秀江南,尚氏必欲陆灿之女为后妃,灿性高洁,必不肯卖女求荣,其间必定生隙,可说服尚氏,若灿为国丈,必有谋逆之心,以此断绝联姻之意。”

    逾轮心中默念多遍,暗暗苦笑道:“先生,在你心目中,若是成了你的敌人,你便不会有任何慈悲么?那陆灿本是你的门生,如今你却要将他置于死地,只是你却为何对我这般纵容?”

    再想到三年来得到的三封指令,逾轮心中只觉冰寒刺骨。

    同泰十二年襄阳失守,消息传到建业,尚维钧惊恐万分,想要将襄阳守将容渊下狱问罪,那人传来第一道指令,让自己献策,趁机散布流言,说是陆灿有意令朝廷问罪襄阳将士,却让尚维钧出面收服容渊,此举不仅让容渊对陆灿更加怀恨,更是让尚维钧拥有了军方的支持力量,也让自己得到了尚氏的信任。

    同泰十三年巴郡失守,余缅固守剑阁,成都守军也是死战不降,两军胶结,大雍提出和议,若是南楚放弃剑阁、成都,就将已经被困住的楚军交还给南楚,并且愿意将巴郡还给南楚,陆灿决意不许,要遣水军入蜀援救,自己得到第二封指令,通过尚承业劝说尚氏,一旦水军入蜀,长江防线必定空虚,若是久战不下,一旦定海雍军趁机发难,只怕会危及建业,与其分兵苦战,不如扼守巴郡,免得雍军顺江而下。和议成功之后,自己又按照指令趁机劝说尚维钧加罪余缅,陆灿大怒,和尚维钧当面相争,终于令余缅继续镇守巴郡,却是更加增加了尚维钧对陆氏的疑忌。

    如今再加上这第三封指令,逾轮心知肚明,尚维钧对陆氏的猜忌将要到达顶点,随着赵陇亲政,三年来按兵不动的江哲,只怕即将展开反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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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晏几道《蝶恋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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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波逐流之一代军师介绍:
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世人欲识寒园客,只是江南读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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