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鸣冬雪
—上部—
大唐,神龙二年,腊月
入冬以来的绵绵大雪下了许久,天色终于放晴。
风雪过后,沙鸣县城已是银装素裹。厚厚的积雪掩盖去了关外枯黄的莽莽草原,也覆盖住了关内的屋舍和耕田。
冬日暖融融地阳光照耀着满地晶莹白雪,过去几日昏天暗地的恶劣天气顿时就成了一片残影。太平盛世,丰收嘉年,百姓安居乐业,纷纷出门,于微暖的冬日阳光下踏雪赏景。
远离县城的官道岔路口,简陋的酒馆正是热闹。这里是年末归来的商队们进沙鸣城前最后一个歇脚处。此时又正是午食时分,大堂之中的火坑里架着一只肥嫩的烤全羊,正烤得滋滋作响,香气四溢。一众商客围在火边饮酒吃肉,喧嚣说笑。
酒馆一角,清俊的少年依柱子而坐,姿态慵懒。一枚石子在指间被抛上落下,双目雪亮,正透过半开的窗户,漫不经心地盯着着外面覆盖着积雪的岔路。
酒馆中有客人好奇打量。只见那少年身材劲瘦,一身骑装简洁利落,懒散之中带着一股洒脱之气,又生得明眸皓齿、雪肤红唇。若不是旁边还有一群家奴环伺,怕是早有浪荡子上前搭讪调笑了。
“阿菲,还没动静么?”家奴在身后摩拳擦掌。
酒已喝足,每个人都热血沸腾,就等着冲出去大干一场。
“都耐心些。”男装少女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哑,愈发显得雌雄莫辨,”我们都已经在这里守了三天了。下了这么多日的大雪,赵全定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若想年前把东西运出沙鸣,就得趁今日动手。出山关只这一条路,他必走这里无疑。”
说话间,一户农人赶着一辆马车吃力地从岔道上走来。那马车颇重,车轮在雪道上拖出深深的两道印子。赶车的男子使劲挥鞭,不住吆喝。
“来了!”曹丹菲双目一亮,一跃而起,“你们两个从后门包抄,阿朱带两个人准备套马,其余人随我来!”
家奴们一呼百应,纷纷拿起棍棒绳索,随着丹菲涌出了酒馆。
赶车的男子眼看一群人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将马车团团围住,急忙猛拉缰绳。马儿嘶鸣,马车里的妇孺一阵尖叫。
“赵全!”丹菲清喝一声,排开众人走了出来,“年关将至,大雪封道,你这拖家带口的,可是要去何处呀?”
那男子吓得浑身哆嗦,缩在马车上,不住作揖告饶。
“曹娘子……娘子饶命!是老奴一时糊涂,求娘子手下留情!”
丹菲似笑非笑,拔出腰间匕首,挑开车上一个纸包。香饼噗噗掉进了雪中。
“说吧。”丹菲转着匕首,“王家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用劣货换了仓库里的好货?”
赵全磕头道:“实在是我欠了赌债,若是不还,就要拿妻儿抵债。我这也是情非得已……”
丹菲嗤笑,“你给刘家做事也有七八年了,刘家待你不薄。往年你欠了赌债,哪次不是刘大郎赊你钱去还。你良心教狗吃了?居然还合着王家坑害刘家!”
赵全吓得大哭。
丹菲转身吩咐:“把人抓住。清货!”
家奴呼喝着,将马车上的箱柜搬了下来。打开一看,里面装满绸缎绢帛,又打开一箱,则是满满的银器漆器。
赵家妻儿哭闹成一团,不住挣扎。混乱之际,赵全一头撞开抓他的家丁,撒腿就朝雪原中跑去。
丹菲倏然转身,眉头紧锁,随即将手一扬。一枚石子嗖地飞出,正中赵全膝弯。赵全身子一晃,扑倒在了雪中。
两个家丁追上去,将赵全抓了回来。
赵全不住挣扎,疯狂大骂:“曹丹菲你这贱奴!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不过是刘家养的一条狗。还当自己是半个主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丹菲不以为然地冷笑,将一团破布塞进了赵全口中,命人将他结结实实地捆绑了起来。
“我是什么身份,我自己清楚着。你倒不如多为自己想想。这车货少说也值数百贯,幸好寻回来了。快过年的,杀生不吉利,送你们一家去盐矿做苦力如何?”
赵全妻儿听到,吓得软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唾骂起赵全来。赵全那小儿子尖声哭闹,大叫着:“放开我爹!放开我娘!你这恶人,休要抢我家财!”
丹菲懒得理他,径直吩咐家奴清点货物。
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数名侍卫打扮的男子策马奔来。领头的男子用官话大喝道:“光天化日,尔等小贼竟然敢拦路抢劫?”
刘家一个管事顿时气道:“管你们屁事!”
赵全的妻子却是扯着嗓子尖叫:“郎君救命!这群盗贼要杀人越货!”
丹菲气得一掌劈过去,将赵全娘子打晕。
“杀人啦!盗贼杀了我娘了!”赵全儿子挣扎尖叫。
“大胆——”数名侍卫奔到跟前,拔刀就朝丹菲他们砍来!
寒光逼近,丹菲纵身一跃,轻盈如燕地后掠了半丈,敏捷地躲避开了锋利的刀刃。
那侍卫一愣。丹菲扬手,一枚石子射出,正中他左眼。侍卫大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外人休要多管闲事!”丹菲怒喝,“我们乃沙鸣刘家奴仆。这人乃是我家管事,监守自盗,被我们人赃并获!”
侍卫们一时迟疑,却不料赵全乘机挣脱了绳索,夺路而逃。丹菲恰好堵了他去路。他随手夺了侍卫的刀,就朝丹菲砍去。
“阿菲当心!”
丹菲瞳孔收缩,神色不变。她侧身闪避,而后跃起,左脚点在木箱上,右腿高抬,极其轻巧地旋了一个圈,凌空一脚踹在男人脸上,将男人沉重的身躯横着踢飞出去。
赵全轰然跌进了一辆马车中。
“郎君!”侍卫们惊骇大叫,朝马车奔去。
突然一声惨叫,赵全又被人一脚从马车里踢了出来,重重跌在雪中。
刘家奴仆一拥而上,将他抓住,同他妻儿丢在一起。
酒馆里传出阵阵喝彩声。
丹菲拍了拍身上的碎雪,从容一笑,拱手致意。
她生得极之清俊秀雅。尤其一双凤目黑白分明,目光清澈锐利,长眉秀挺,衬托得整个人英姿飒爽、气宇不凡。
侍卫们小心翼翼地将一个身穿裘衣的男子从马车里接下来。男子不耐烦地挥开侍卫的手,利落地跳上了一匹马。
“阿菲,你看!”管事气急败坏地把受伤的家仆指给丹菲看,“都是被那家的侍卫砍伤的。咱们可要讨个说法!”
丹菲当即扬声:“喂!等等!”
那华服郎君置若罔闻,带着侍卫们前行。
丹菲捏着两指放在唇间,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那群人的马纷纷竖起耳朵,停下了脚步。
“叫你们等等,听不懂官话?”丹菲快步上前,大马横刀地望路中间一站,抬起一脚踩在木桩上,“我们刘家的人被你们砍伤了,不给个说法,休想再走一步!”
领头的侍卫不屑冷笑,“你方才还把人踢进了我们郎君的马车里。若是郎君伤着了,你可赔得起?”
“谁叫你们多管闲事,自己凑上来?”丹菲拿马鞭指着他的鼻子,“你们这些外地人,真是不懂规矩,不识好歹,闯了祸又想拍屁股走人,当我们刘家是傻子?你必得给个说法。否则,休想从这里过去!”
看热闹的人纷纷附和。
侍卫强道:“我们伤你的家奴,你也惊了我们郎君。这算是扯平了。”
“要扯平?”丹菲阴阴一笑,“让你家郎君把胳膊腿儿伸出来,也给我砍个两刀,这才算扯平了!”
众人起哄大笑,等着看这群外乡人的笑话。
“够了。”华服男子这才终于开口,语气傲慢而冷淡,“给些钱,打发了他们就是。赶路要紧。”
男子裹着裘袍,戴着皮帽,看不清面容,只见两道浓密的剑眉紧锁。
他朝侍卫做了个手势。侍卫道,“我们郎君大度,给你两贯钱,充做药资吧。”
一个沉甸甸的绸布袋子抛了过来,擦着丹菲的脸,落在积雪里。
丹菲好似挨了几记重重的耳光,脸色铁青,眼中乌云翻涌。
“还不让路?”侍卫呵斥,骑马擦着丹菲而过,险些将她带倒。
丹菲冷笑着捡起钱袋,掂了掂。
那华服男子眼睛一眯,喝道:“当心!”
说时已迟,一枚铜板飞射而去,正中马前蹄膝窝。马朝前栽倒,把那侍卫掀了下来。
刘家家丁们轰然叫好。
“你找死!”侍卫勃然大怒。
“跌雪里又死不了人,给个小教训,让你以后做人礼貌些。”丹菲冷冷嗤笑。
那侍卫从雪地里爬起来,又想丹菲扑去。
“够了!”男子喝道。
侍卫们面面相觑。
华服男子驱马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丹菲,继而抬起手,揭开了皮帽,以真面目示人。
冬日暖阳照在晶莹雪地上,泛起一片如梦如幻的彩光。
男子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发如浓墨,束在金冠里,更衬得肌肤白皙如玉,目光清冷似剑。他身姿挺拔,裹着一身雪里出锋的狐裘披风,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矜持冷傲,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华贵之气。
沙鸣里多是塞外粗犷的胡人,五大三粗的士兵,或是庸碌市侩的生意人,何曾见过这般清贵俊美的贵公子?不说酒馆里的人和刘家的家奴,就连丹菲,都不禁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
男子倨傲地端详了丹菲良久,才挑了挑眉。
“你要如何?”
这下听着,男子嗓音更加显得淳厚而富有磁性,好似古琴低鸣。他说得一口标准的官话,再配合这一副目空一切的高傲姿态,八成是从京畿一带来的。
丹菲立于下方,气势却不弱,“郎君的侍卫不由分说伤了我们家丁,我们刘家不稀罕你的钱财,却是想要你开口赔个不是。”
“放肆!”侍卫喝道,“你可知我们郎君是何人?”
丹菲也学着那华服男子的样子,挑眉高傲一笑,“连三岁小儿都知道犯错了要道歉。皇帝犯错要写罪己诏。哪怕是神仙,触犯天条都要被打下凡呢。谁知道你们郎君是什么世外高人,跳脱于五行伦常、天地万物之外。”
众人哈哈大笑。
还是酒馆掌柜出来道:“大家都休要再争吵了,此事本是误会。这郎君的侍卫伤了刘家的人。刘家的人也确实打坏了马车。双方不如彼此都道个歉,将此事了解了,如何?”
“成!”丹菲爽快道,朝那华服男子拱手,“我先前抓贼心切,惊了尊驾马车,请郎君见谅。家奴的伤要治,郎君的马车要修,那钱就不要了。”
男子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就不同你计较了。”
说罢,竟然策马而去。
丹菲一愣,随即火冒三丈,怒吼:“给我站住!”
那人的马反而越跑越快了。
丹菲从怀中掏出一支拇指大小的短笛,凑到唇边。刘家奴仆见状,急忙抢先拉住了自己的马。
尖锐刺耳的哨声响彻雪原。
那列人的马全都惊慌失措地嘶鸣扬蹄,把人接二连三地甩下地。华服男子倒是骑术好,身子晃了一阵又稳住了。
丹菲不罢休,掐指又吹了一个绕弯的口哨。男子胯下的马好似认了丹菲是主人似的,摇头摆尾地原地乱跳。男子眼看控制不住,主动跳下了马,一脚踩在过膝的雪地里,面朝下跌进雪中。
“郎君——”侍卫们又大呼小叫地去扶他。
丹菲哈哈大笑,跳上了马,“小子,做人不要太嚣张,在别人的地盘上就要守规矩!看你演了一场好戏,就当你赔罪了!”
“放肆!”侍卫怒吼,“我家郎君可是段将军外侄!”
丹菲着实一愣,随即更加愤怒,“段将军公正严明,你这样的外甥,倒是给他脸上抹黑!亏你还要意思打着他的名号招摇过市!”
说罢唾了一口,吩咐家奴整理车队,准备回城。
“阿菲——”远处传来一声高呼。
丹菲神色一变,气恼地扭过头去,“她怎么来了?”
管事们喏喏,皆露出苦笑。
远处一群人策马奔来,领头的女郎穿着绯色窄袖骑装,披着一件银红地绣西番莲缀狐绒的披风,跨坐在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之上。这俏丽的妆扮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格外醒目。
“阿菲,人抓住了吗?”少女冲到丹菲跟前,一脸急切。
丹菲没好气道:“不是要你在家抄功课的,怎么又跑出来了?”
“那点功课明日抄都来得及。你这里在捉贼,错过了才可惜。”刘玉锦笑嘻嘻地跳下马来,“咦?那是谁?”
华服郎君一身碎雪,发鬓凌乱,一脸怒容地瞪着丹菲。他容貌俊美精致,眉目如画。盛怒之中,不让人觉得害怕,反而生出一股怜爱之意。
丹菲皮笑肉不笑,“不相干的路人。我们回去吧。”
“这就回去?我难得出来一趟……”刘玉锦唠叨,却被丹菲拎着推上了马背。
丹菲吹了一声口哨,一匹浑身棕红的骏马小跑而来,亲昵地蹭了蹭她。丹菲摸了摸它的脖子,跳上了马背,带着众人疾驰而去。
雪原中,侍卫们护着华服男子,目送他们远走。
“郎君,您看……”侍卫咬牙切齿,“这小子嚣张跋扈,竟然如此折辱您,一定要给个教训!”
“进城再说。”男子屈指弹去毛领上的碎雪,“等见了舅父,再仔细打听一下这人是谁。”
曹家母女
丹菲押着车回了刘宅,阖府轰动。
一位素衣利落的妇人带着数名家奴快步迎来,她眉目清秀温婉,同丹菲有三分相似,正是曹丹菲之母陈氏。
“阿菲,你怎么又把锦娘带了去了?”陈夫人皱眉,“怎么一身狼狈?又进山打猎了?”
“倩姨别担心。”刘玉锦跳下马道,“我赶去时都已收场,连热闹都没瞧上。阿菲也不等着我,真不够义气。”
“你真是什么热闹都要凑,以为这事很好玩呢?”丹菲道,“你没见那几个家奴的伤?”
“怎么?还有人受伤了?”陈夫人埋怨道,“阿菲你自己胡闹就算了,锦娘可不像你这么皮糙肉厚。若是她不小心受了伤,你拿什么来赔罪?锦娘,瞧你这一身汗。腊梅,带锦娘去更衣,当心别着凉了。”
“还是姨娘好!”刘玉锦挽着陈夫人的手撒娇,“我爹娘呢?”
“大郎正同管事在书房对账。你娘在屋里。我没同她说你溜出去了,你自己仔细点。”
刘玉锦应了一声,兔子似的眨眼就跑没影了。
陈夫人看着她的背影,慈爱地叹了一口气。
“阿娘也太纵容她了。”丹菲把马交到马仆手上,“我当初三令五申不准她跟过去的,她还是偷跑来了。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又全都算在我头上。”
“郭夫人病方有些好转,锦娘也才得空出府转转。既然无事,你也少些抱怨吧。”陈夫人抚着女儿的肩,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叹气道,“瞧你这样,哪里像个女儿家?”
“女儿若不强势点,出门办事定要被人瞧不起呢。”丹菲不以为然,“对了,阿娘,记得给跟着我去的伙计们一人赏五十文,一坛绿蚁酒。大伙儿今儿跟着我吃了不少冷风,让厨房熬些羊肉汤送去。”
“知道了。”陈夫人推着丹菲,“你也出了一头的汗,赶紧去换身衣服。郭夫人身子又有些不好,一会儿随我去给她请安。”
陈夫人同刘家夫人郭氏是远亲,丈夫去世后,曹家母女投奔刘府,至今已有两年。如今陈夫人帮体弱多病的刘家夫人郭氏管理内宅,丹菲算是刘玉锦的跟班,平日又帮着刘公算账进货,处理杂事。刘家夫妇厚道,待她们母女颇好。丹菲以这个远房亲戚的身份,也能同刘玉锦一起去女学里念书。
丹菲回了小院,换了衣裙,挽起了发髻,草草插了一朵珠花,就朝后宅内堂而去。
郭夫人身旁的大婢女春娟掀起帘子送郎中出来,就见丹菲步履飒爽而来,不禁一笑。
“丹娘来啦。”春娟打着帘子让丹菲进来,“听说你今儿个一脚把赵全踹得飞了出去,可是真的?真可惜我没瞧着。”
“我也没瞧着!”刘玉锦在屋里嚷嚷,“我去的时候,赵全那厮已经被捆成粽子了!”
屋里几个女子都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丹菲快步走进屋里。郭夫人斜靠在炕上,膝盖上盖着薄毯子。她容貌清瘦秀丽,只可惜久病缠身,面色虚弱苍白。
“丹娘过来坐。”郭夫人展露出慈爱的笑容,朝丹菲伸出手,“阿锦回来就嘟囔了半天,说你不带她玩。我把她训斥了一通。你是去办正事呢,她去了又只有添乱的份。”
“本没什么关系。”丹菲笑嘻嘻道,“阿锦要真添乱,就先把她捆成粽子放一旁好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刘玉锦道:“听说他们还碰上了段将军的外侄。那群人好鲁莽,误以为我们在抢劫,把我们的家丁打伤了好几个。阿菲上去理论,反而被他们拿钱打脸。丹菲后来气不过,吹了马哨,那个郎君摔了个狗啃食!可惜我也没看到。”
郭、陈两位夫人俱是一惊。陈夫人喝道:“阿菲,你怎么那么莽撞?段将军的外侄可是世家子,也是你冲撞得了的?”
丹菲不服气,“本是他们有错在先,我只不过想让他们赔礼道歉,却被他们当作乞索儿,拿钱辱人。段将军公正亲民,不想内侄却是这么一个纨绔!”
郭夫人道:“阿菲也是为伙计们讨公道,倩娘就不要责备她了。那郎君是何人?”
陈夫人道:“段将军只有一个长姊,嫁的是开国侯崔府的次子,翁姑一个是君侯,一个是公主,可谓一门显贵。这郎君想也是官身呢。”
“可是清河崔家?”
“可不是,还是嫡系呢。”陈夫人转头朝女儿嗔道,“明知是权贵,还不知退让,平白为刘家惹事!”
郭夫人笑道:“沙鸣是小地方,难得见贵人。阿菲年纪小,不惧权贵也是寻常。段将军公正严明,也不会为此等口角小事心存芥蒂的。”
陈夫人摇头:“分明是这孩子莽撞。”
丹菲撇嘴冷笑,“崔氏嫡系,王孙公子,难怪那般嚣张。我日后见着他,躲远一些总成了吧。”
“别不服气,这就是势比人强。”陈夫人拍了拍女儿的头,“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一贯把你当女儿养,你偏偏长得假小子一般。你看看,穿着红妆都不像个闺秀。”
“我本就是个村姑,装闺秀做甚?”丹菲不以为意,“再说我日日出门办事,穿男装方便得多。”
郭夫人道:“我就觉得阿菲这般爽朗好,聪慧能干,万事不愁。阿锦倒是被我娇惯坏了,将来可还不知道怎么办。”
陈夫人打趣道:“郭姐姐将来给锦娘选个敦厚老实的夫婿,照旧把她捧在手心,可不和美?”
女子们纷纷取笑。刘玉锦霎时红了脸,高声叫:“倩姨,你坏!”
郭夫人有些伤感,道:“眨眼你和阿菲就要及笄了,在阿娘身边留不了几年了。养女儿就是这点最心酸。辛苦拉拔大了,却是成了别家的人。”
“女儿不嫁人。”刘玉锦嘟嘴,“我一辈子做你的女儿。”
“你嫁人了,便不是你娘的女儿了?”陈夫人打趣。
刘玉锦抓到丹菲在偷笑,指着她道:“阿菲只比我小两个月呢,姨娘怎么不操心她?”
丹菲不像普通女孩子,一提婚事就要羞得抬不起头。她扬眉一笑,道:“我阿娘早说了,我这粗鲁泼辣的性子,怕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的。既然如此,我还发什么愁?”
“你倒好意思?”陈夫人唾道。
郭夫人忍俊不禁,“阿菲别听你娘胡说。我就看你聪明能干,既识文断字,贤惠明理,又能管家理事,是个难得的贤内助的坯子。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不会漏看了你的好去。阿锦这么好吃懒做,呆笨无知,我才愁她嫁不出去。”
“阿娘!”刘玉锦急得捶手,“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果真呆!”丹菲指着她笑,“夫人是在谦虚呢,你这都听不出来!”
郭夫人笑得累了,原本苍白的面孔浮现淡淡的红晕。她轻咳了两声,忽然又伤感地叹了一声:“也不知将来,谁能配得上你。”
“夫人说笑呢?”丹菲递上一碗温热的药羹,给她轻拍着背。
“不是说笑。”郭夫人忽然有些认真,抓着丹菲的手,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你这样的……真不知道,将来哪个郎君有这福分娶到你……”
陈夫人听得不对,出来打岔道:“阿姊累了,歇息一下吧。阿菲,锦娘,你们出去玩吧。”
丹菲忐忑不安地放下了碗,拉着刘玉锦退了出去。刘玉锦朝丹菲使了个眼色,不顾丹菲阻止,扯着她躲在了门后。
陈夫人扶着郭夫人躺下,拿了湿帕子擦着她额头的汗。
“妹子。”郭夫人拉着陈夫人的手,双眼投向屋顶房梁,“你们一家来到沙鸣,也有三年了。曹公去世,就快两年了。”
“是呀。”陈夫人苦笑,“夫君的忌日,就又快到了。这两年多亏了你们夫妇俩冒险收留,我们母女才有容身之处。”
“这说的什么话?我们闺中姊妹的情分,做这点是应该的。”郭夫人笑道,“我卧病在床,还要谢你帮我打点管理内宅呢。阿菲又那么能干,小小年纪就能帮着夫君算账理事,铺子上的生意她也监管得极好。夫君都夸她一人顶两三个能干管事呢。”
“这丫头整日疯野,也就这一点小聪明罢了。”
“妹子谦虚。”郭夫人叹道,“曹公之女,怎会是闺中弱质?阿菲她如今出落得越发飒爽英气,真是颇有曹公当年之风。”
陈夫人笑道:“只可惜不是个小子。”
“儿子也未必能比阿菲好。如今我是想开了,给我个儿子换阿锦,我也是不干的。只是这辈子没能给夫君生个儿子,觉得颇对不住他。”
“刘公同你这般恩爱……”
“再恩爱,心中也有遗憾。”郭夫人拉着陈夫人的手,道,“妹子,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将来我走了,夫君他定是要续弦的。我没有什么遗憾,只是放心不下阿锦。妹子你日后可要替我多照顾一下这孩子,别让后娘算计了她的嫁妆。我娘家天高地远靠不住,阿锦若被欺负了,连个上门讲理的舅舅都无……”
说到此,郭夫人泪如雨下。陈夫人连声安慰她。
门外,丹菲和刘玉锦再也听不下去,悄悄溜走了。
刘玉锦一口气跑到回自己屋里,暴躁地赶走了婢女,扑在床榻上呜呜哭起来。
“我娘真的要死了吗?我要有后娘了?”
丹菲叹了一声,安慰道:“郭夫人也许只是想多了。久病的人总免不了整日胡思乱想。没准她能活到抱重外孙呢。”
刘玉锦把枕头被褥扔了一地,道:“我才不要有后娘!我爹要是再娶,我非把家里砸个稀巴烂!”
丹菲啼笑皆非,“这家里本是你的,砸了不是自己吃亏。你爹要是没儿子,好大一笔绝户财,不知道多少人算计你呢。你要有个兄弟,总有个人给你撑腰。你那外家在京城,纵使娘舅有心,也远水救不了近火呀。”
“我那外家确实形同虚设呢。”刘玉锦道,“我娘是庶出呢,总说大母不慈,才把她远嫁的。所以她也不耐烦和娘家打交道。”
丹菲并不是爱打探他人家事之人,又因为敬爱郭夫人,更不愿意议论她的是非。
她摊开算了一半的账册,取来算盘,拉过刘玉锦按在桌前,“你今日的账还没算完。就知道跑出去玩,乱发脾气,该做的事却丢三落四。还准备对付后娘呢。来个黑心的管事偷钱你都查不出来。”
刘玉锦最没有耐性,拿着账本算了两页就不耐烦,于是全部丢给了丹菲。
“阿娘说你什么都懂,搞不明白干吗还要我来学管家?”
丹菲把账册推回去,拽着她按回案几边,“你姓刘,我姓曹。曹家人怎么能管刘家的事?”
“你不是一直都帮耶耶算账管生意么?这时候又来和我见外了。”刘玉锦又把账册推回去,手脚并用往外爬,“有道能者多劳,你就麻烦几日吧。反正我也管不好,到时候惹出乱子,耶耶又要训斥我。”
“不看账也行。”丹菲抓着她的衣领,死活把她拽回来,“先生布置的功课你可做完了?下月初一去女学,你交不出来功课,当心又给板子打得哇哇叫。”
刘玉锦对曹丹菲的话浑然不在意,“我已经写了大半,剩下的你替我做完就是。反正你会写我的字,先生看不出来。”
“又帮你写?”丹菲卷着书本敲她脑袋,“你又没断手断脚,怎么懒成这样?一年几十份功课,大半都是我帮你写的。剩下的都是你照着我的抄的。你还去上什么女学?早点嫁人算了。”
“哎呀,我的好阿菲!”刘玉锦笑嘻嘻躲闪,挽着她的手不住晃,“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子,不使唤你,我使唤谁去?大不了我送顶花冠送给你呀。我看段宁江和卫佳音最近都戴花冠出门,可漂亮了。耶耶已经同意给我买一顶。我给你一顶金嵌玉的,我自己打一顶嵌红宝和珊瑚珠的,如何?”
丹菲鄙夷,“谁乐意头上顶那么一大团金灿灿、明晃晃的玩意儿。京城里早就过时的款式,不知道怎么到了沙鸣来却成了时尚。”
“你怎知这花冠是京城里已过时?”刘玉锦惊讶。
丹菲一时说漏了嘴,左右道:“少废话,我来算账,那你就得自己把功课写了。”
丹菲一摆出强硬态度,刘玉锦便知道是真没戏了。她只好嘟着嘴,翻开本子开始做功课。
丹菲做事向来麻利,一手翻账册,一手拨算盘,五指如飞,啪啪声响个不停,转眼半本账册就算完了。她拿朱笔在账册上把不清楚的款项钩出来,另外拿册子写上备注,有条不紊。
刘玉锦撑着下巴在旁边看了半晌,又是羡慕又是欣赏,忽而笑道:“阿菲真能干,难怪阿娘那般夸奖你。你瞧你,又能陪我玩,又能帮我做功课,还会算账管家,天底下找不出更聪明的娘子了。阿菲,将来我出嫁了,也一定要把你带上。要是我招了女婿,你就帮我管家。要是我爹真的给我娶了后娘,你就帮我对付那女人。如何?”
丹菲啼笑皆非,拨着算珠的手一抖,算了一半的数就乱了。她把算珠归位,账册翻回前几页,重新算起来。
“你这算盘打得比我都还好,不来算账可惜了。在家里帮你卖命还不够,你出嫁了我还得跟着去做老妈子?小姊妹们长大嫁人,就是各自成家了,我怎么能陪你一辈子?”
刘玉锦玩着发辫,天真烂漫地笑道:“我们俩将来做妯娌也不错呀。”
丹菲头也不抬道:“你又笨又懒,谁知道哪个傻子会娶你。万一他兄弟也傻呢?我明知道要被你使唤,哪里还有送上门去的道理。”
“耶耶说会给我寻个秀才进士呢。”刘玉锦捧着脸。
丹菲嗤笑,“能中进士的,少说都三十来岁了,哪个没成亲?你乐意嫁个老头子?”
“说的也是。”刘玉锦道,“不过阿娘为什么那么看重你,一个劲说没人能配你。她都没这么说过我呢。”
“夫人心肠好,夸奖我罢了。”丹菲淡淡道,“写你的功课去!”
晚饭后,丹菲在帐房里又忙了一个时辰,方做完了手头的事,回了屋。
陈夫人见女儿一脸疲惫,心疼道:“可是锦娘又使唤你了?”
“不过一些小事罢了。”丹菲耸肩笑,“刘家收留我们母女,我们自然也应该多做些事来报答这份恩情。锦娘就是性子懒散了些,需要有人时刻督促着她罢了。”
“阿娘知道。”陈夫人感慨,“你这直爽豁达的性子,还真像足你耶耶。他若见你今日这样,也一定颇骄傲。”
丹菲眼眶一热,低下了头。
陈夫人吁叹,“一晃,你耶耶已过世两年了呀。只不过两年,怎么就好像一辈子了似的。”
“我只觉得时间过得慢。”丹菲道,“过去的那些事,就像昨日一般。”
陈夫人抚摸着女儿的头,道:“你小小年纪,不要被那些恩怨弄得性子阴郁的好。世间自有公道在,你耶耶深信不疑。”
丹菲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没再说话。
夜间就寝,丹菲独处闺房,从床底拖出一个樟木箱子。她从领子里拉出一根红绳,用上面拴着的黄铜钥匙打开了锁。
箱子里放置着一把匕首,一个小巧的弓弩,还有一柄弯刀,都是丹菲生父的遗物。。因时常被取出来擦拭的缘故,物品都保存得极好,刀鞘上的犀皮被摩挲得油亮。这些弓刀做工考究,皆是名家上品,远不是普通猎户所能拥有的。
丹菲拔出弯刀,削铁如泥的刀刃上闪烁着粹利银光,雪亮的刀身映出她清秀的面孔。
刀身根部,篆刻着一个小小的“曹”字。
“耶耶。”丹菲把刀搂在怀里,低声呢喃。黯淡的烛光照在她单薄纤瘦的身上,越发显得孤单寂寥。
山寺再遇
次日天气极好,太阳早早就出来了,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城池内外和高山上的积雪被晒得皑皑发亮,晴空之上,漂浮着朵朵白云。
商贩们赶着牛马车来往不绝,塞外各族人纷纷涌进了沙鸣县城。大街南北纵横,熙熙攘攘的挤满了各个民族服色的人。沙鸣地处边关,是商贸重地,南来北往的商客都在这里云集,大街上来往过半都是关外各族牧民。
那些高鼻深目、高大健壮的胡人身穿裘衣,腰胯弯刀,在街市上来往穿梭。或许是因为过节,街市极其热闹,耍百戏、斗鸡斗狗、摔跤击剑,什么都有。汉人胡人混在一处,相处融洽,倒也其乐融融。
莽莽雪原之上,一列车队正徐徐前行。只见护卫精练,马匹骠壮,队伍中间的那辆牛车精美雅致,侍卫执杖,旌旗上用朱笔写着一个大大的“段”字。
这正是段刺史的家眷出行,前往彩云山的清正寺上香。
走在牛车前的,是两匹并肩的高头大马,各坐着一名年轻郎君。一名作武将打扮,俊朗英武,正是段将军的长子段义云。另外一名男子披着貂裘,面容极是俊美出众,更有一股矜贵文雅之气,正是昨日在丹菲手下吃了亏的那人。
“景钰,你这次就留在沙鸣过年吧。”段义云道,“上次一别,足足有五年,父亲也时常念着你。你现在要赶回长安,时间也颇紧迫,不如留下来。今年雪比往年小,我们还可以进山冬猎。”
“听着倒不错。”崔景钰懒洋洋地笑着,“南边的皮草不比北边的好。若能在这边猎到几只雪狐,还可以给家里长辈做个围脖。除此之外,我看沙鸣荒蛮得紧。也亏是舅父,才能十年如一日地驻守在这里。我看这里百姓粗鄙又剽悍,很是不驯。舅父也挺辛苦的吧。”
说着,勾起嘴角,冷笑了一声。
“边关之地,民风剽悍,其实百姓一旦接纳了你,便极纯朴友善。”段义云道,“昨日匆忙,后来听说你入城的时候同一伙人起了冲突,还跌了马,是怎么回事?”
崔景钰脸色微沉,“不是什么大事,不足为道。”
段义云笑道:“那刘家是当地望族,世代乡绅。连父亲见了刘大郎,都要留三分客气呢。”
崔景钰嘴角勾起讥讽笑意,“我看那一群家丁都如同土匪一般,哪里像出自乡绅人家?”
段义云道:“刘家来往关内外经商,若没几个剽悍的家丁护卫,如何守得住货物?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此处不是长安,景钰你还是低调些吧。”
崔景钰转了话题,道:“我这次带了两个铺子里的管事来,留他们开春再回去,收购几车上等的皮草,回京自用。”
段义云道:“你好好一个佳公子,怎么掉进了钱眼里,张口闭口都是买卖?”
“你还是这样。”崔景钰笑道,“商人重利,政客重权,美人重情,男子重色。在我看来,不过都是本性使然。而且,若是没有商人南来北往买卖沟通,各地物资又怎能交流?若是没了商人,你在蕲州这里,怎么穿得上这一身顺安的罗衣,腰上怎么挂得了娑罗的翠玉?”
段义云啼笑道:“农才乃国之本。我见过太多农户人家放弃耕田去经商,结果田地荒芜,生意破败,变得一贫如洗,不得不卖儿卖女度日。若他们能好好种田,至少一家生活无忧。”
“迂儿。”崔景钰哼道,“种田有耕法,读书有史经。那经商亦有商经。不得要领就瞎折腾,自然落得破产大吉。从商利厚,风险自然也会增大,好比利剑若拿不好也会伤人。义云你只看其一面,却不注意另一面,实在有点狭隘了。”
段义云皱着眉思索片刻,正要开口,身后牛车的小门推开,一个俏丽的女郎探出头来,吃吃笑道:“听你们说这些实在闷死了!景钰表兄,我阿兄就是个迂呆,你别同他一般计较。我倒要问问你,京都那边的女郎们可真的都爱养个昆仑奴?”
前方马上的两个郎君都笑了起来。段义云轻喝道:“阿江,别胡闹,阿嬷教你的礼节都学去哪里去了?”
“你管她做甚?”崔景钰道,“阿江,别听你阿兄的。京都女郎恣意洒脱得很,平日骑马打球,养犬驯鹰,日子过得好不欢快。等你回了长安,表兄也送你一个昆仑奴耍子,好不?”
段宁江一听,两眼放光,欣喜笑道:“表兄真好!我要一个漂亮的!”
“昆仑奴都面黑瘦小,长得差不多。倒是新罗婢或是东瀛婢,可以找到美貌的。”崔景钰道,“不过再漂亮,都不及阿江妹子半分吧。”
说毕,两个男子都朝着段宁江笑起来。崔景钰面容英俊,笑容温柔,看在段宁江眼里,他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清光。
“表兄你坏!”段宁江红着脸娇嗔了一声,砰地拉上了牛车的小门。
外面,两个男子笑声爽朗,崔景钰的声音尤其清越动人。段宁江侧耳听着,脸颊泛着潮红,羞涩地咬着手中的锦帕。
婢女笑着把帕子扯出来,换了一块干净的,低声笑道:“崔郎长得可真好看,奴的阿娘说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比他更俊秀的男子。且出身又好,崔氏可是汉中真真儿的大姓,祖母又是魏国大长公主,和娘子您又是姑表亲。娘子何不去求老爷将你说与崔郎做新妇?”
段宁江一张清秀俏丽的面孔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她咬着唇靠着车壁坐着,听着外面崔景钰和兄长的交谈声。段义云声音浑厚,崔景钰却很是清朗。她越听越欢喜,脸红得要滴血。
“表兄他……已经定了亲。对方是孔家的女郎。”段宁江失落地叹了一声。
若是她没有随父兄在沙鸣长大,而是留在长安。也许……
今日天气好,又近年关,寺庙里前来上香的人络绎不绝。
段义云和段宁江的生母早逝,段将军没有续弦,而是带着一双儿女过日子。段宁江今日就是来给亡母祈福的。
寺庙里游人如织,段义云担心被冲散,一直和崔景钰守在段宁江身边。段宁江施了香油钱,便挨个地在佛像前磕头。僧人自然认识将军千金,又见香油钱丰厚,待他们一行分外热情。
段宁江身份贵重,又生得秀丽出众,闺名远播。如今她在两个英俊郎君的陪伴下来上香,格外惹人注目。段义云俊朗轩昂不说,那初来乍到的崔景钰素来最是惹眼。大娘子和小媳妇们见他俊美白皙,仪态翩翩,都忍不住一看再看。崔景钰还朝她们一笑,顿时整个大殿里桃花纷纷,春情四溢。主持都忍不住连连咳嗽提醒。
他们这一行动静太大,自然惹了别人的注意。
刘家的婢子去殿上探了一圈,回了厢房,道:“原来是段家女郎来上香,段家大郎和另外一个郎君陪同着。那个郎君生得好相貌,像是神仙似的。娘子们都没见过这么俊的儿郎,围在旁边议论纷纷。”
刘玉锦一听是段宁江,就不禁冷笑一声,道:“你又没见过神仙,哪里知道神仙是什么样?这段宁江惯会摆架子,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将军千金似的。”
那婢子道:“奴看那个郎君身穿绫罗,头戴金冠,不像是侍从,倒是位有身份的郎君。段家大郎对他也甚是有礼。”
“莫非就是那个拿钱辱了阿菲的姓崔的内侄?”刘玉锦朝丹菲望过去。
丹菲不屑地哼了一声,“如果是个小白脸,那八成是他了。真是冤家路窄!”
刘玉锦顿时来了兴趣,“我那日还没看清他的模样呢。到底生得多好看?”
丹菲讥笑:“狐裘金玉一堆砌,只要不生得歪瓜劣枣,都能打扮出几分姿色来。不过男人生得好模样有什么用,怕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看段宁江这次又要出尽风头了。”刘玉锦含酸道。
“她出她的风头,你怎么老爱和她别苗头?”丹菲道。
刘玉锦嘟囔,“我知道你在笑我。是,人家是将军之女,官家千金。我却只是乡绅之女。纵使刘家有千百万的家财,我和她还是有云泥之别。人家压根儿就不屑和我比。”
“我没笑你,你自己也别总妄自菲薄。”丹菲拉着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和活法,知足者才长乐。”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娇笑,“你能不知足么?不过一个猎户之女,就因为攀着刘家做了亲戚,不但吃香喝辣,还能进女学来念书,平日里也能装作富家女郎的模样糊弄人。我要是她,日日都要烧香谢菩萨恩典呢,哪里还会挑三拣四?瞧瞧!好好的女子,总穿男人衣服。整日同那些粗汉混在一处,也不怕旁人说闲话,好没脸皮。刘家抠门,把婢女当小厮用呢。”
这样尖酸刁钻,必然是卫家女郎无疑。
果真,卫佳音穿着件簇新的湖蓝罗袄,抱着镀金铜手炉,笑盈盈地走来。她生得浓眉大眼,笑起来本来该爽朗亲和,可偏偏性子偏激心眼狭小,如今看来满脸奸相。
卫佳音之父是段将军麾下众参军之一,本是个小官,但是沙鸣城偏远,官员不多,参军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官员了。刘家是当地望族,子弟读书的不少,也捐了几个小官。刘卫两家论家世不相上下,刘玉锦和卫佳音又都爱掐尖,便一直有点针尖对麦芒之态。倒是段宁江自恃是将军千金,行事一派孤傲清高,不参与这等闲事。
刘玉锦恨卫佳音恨得牙痒,一听对方这么一说,张口就回顶道:“阿菲要管生意,穿男装行事方便。我们家大业大,丹菲办事牢靠,怎么用不得她了?”
丹菲拉不住刘玉锦,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也不禁叹气。刘玉锦平日吃了这卫佳音不少苦头,怎么还学不乖,说话依旧这般没心眼。
卫佳音果真嗤笑道:“刘女郎莫嚷嚷了。沙鸣城里谁不知道你们刘家家大业大?我们卫家是诗礼人家,自然清贫。刘女郎何必到我面前来炫耀?”
话音一落,卫家的婢女就在旁嘻嘻笑起来。
刘玉锦面红耳赤,这才反应过来,气道:“我……我们刘家也是耕读传家……”
“你别说了。”丹菲拉了刘玉锦一把,转头对卫佳音冷笑道:“卫女郎切莫再作弄我家锦娘了。她性子直,心眼单纯,不会同人使歪作怪。卫女郎何不找个和你势均力敌之人一分高下呢?”
这话拐着弯骂卫佳音小心眼多作怪,仗势欺人。蠢笨如刘玉锦都能听出来,更何况卫佳音。卫佳音当即气红了脸,狠狠瞪着曹丹菲。丹菲笑得一脸和气,像是招揽顾客的生意人。
这个丹菲,惯会做小伏低,在女学里就是这副样子。看着和善温顺,其实油滑得像泥鳅,连女先生这般偏心的,心里都喜欢她,私下也多有关照。
“好一副伶牙俐齿!”卫佳音冷笑道,“看来刘家养你真有用处。刘玉锦带你出门,倒是省下了一条狗。”
丹菲抬眼一扫,冷冷的目光让卫佳音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只听丹菲淡淡道:“家母同郭夫人乃是亲眷,寄人篱下,被说闲言碎语,无可厚非。比不得女郎,可是明正言顺地跟着段家鞍前马后效劳。”
卫父奉承上峰段将军不说,卫佳音也成日在段宁江跟前讨巧卖乖。丹菲这一句话,不啻一巴掌扇回卫佳音的脸上。
卫佳音霎时脸色白里透着青,咬牙道:“至少我高堂俱在。哪里像你曹丹菲,幼年丧父,跟着你娘寄人篱下。你娘也不过是个丧门扫把星,克死你爹……”
“住口!”丹菲瞬间黑沉了面色,叱喝道,“你要再敢对我阿娘有半点不敬,我教你后悔终身!我说到做到!”
陈夫人和丹菲相依为命,母亲是她的底线。刘玉锦也深知这点,见丹菲盛怒,也吓得不敢乱开口。
丹菲平素总是一副凡事都满不在乎的模样,爽朗随和。可如今她在盛怒之中,眼神阴鸷狠辣,有着远超年龄的沉重气势,霎时就压得卫佳音矮了一头,后面的话全都丢在了脑后。
“争吵什么呢?”段宁江扶着婢子的手走来,冲着剑拔弩张的三人皱眉,“都是女学同窗,有什么解不开的恩怨。都是有脸面的娘子,这样急赤白脸地争吵,让人看见了,不是损了自家闺誉?”
“她们两人有何闺誉而言?”卫佳音嗤笑,“是谁整日穿着男装,满大街到处跑?没事还总往军营里钻,像是没见过男人似的。”
“阿菲那是帮我爹管事!”刘玉锦涨红了脸叫道,“谁没见过……唔唔……”
丹菲捂了刘玉锦的嘴,一脸冰冷地对卫佳音道:“卫娘子慎言。你可是官家女,张口偷窥闭口男人的,我还当诗礼之家的女郎好教养呢。”
“你说我没教养?”卫佳音气红了脸。
“我可没这么说。”丹菲讥笑道,“我只知道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我脸皮薄,可说不出口。不过或许这就是名门风范,吾等卑微小民,学也学不来。”
卫佳音大怒,正欲反驳,段宁江低喝了一声:“够了!大庭广众之下,争执不休,不嫌丢脸么?”
女孩子们终于闭了嘴。
卫佳音素来听段宁江的话,见她不悦,便岔开话题,道:“我今早我耶耶那里听到了个事,正想和你说呢。听说嫁去突厥和亲的宜国公主生的小王子前些日子生病夭折了。”
此话一出,几个少女都不禁皱眉。
三年前,突厥的可汗默啜上书向天朝求亲。去年圣上登基,将养女宜国公主送了过来。宜国公主年初生了一个小王子,养到现在也未满周岁,就这样夭折了,实在可惜。
丹菲道:“默啜可汗是个穷兵黩武、冷酷凶暴之人。这些年,突厥兵哪年不来扰民烧杀?每年都有不少百姓死在突厥铁骑下。默啜早年立了长子匐俱为小可汗,匐俱不仅年长,又手握兵权。可宜国公主是大唐公主,又生儿子,匐俱必然会觉得是个威胁。”
段宁江投来赞许一瞥,道:“我昨日就听父亲和兄长说起了此事。父亲也道,小王子身份特殊。小王子一死,匐俱就再无威胁了。”
刘玉锦道:“莫非是匐俱害死了小王子?”
“这事谁也不清楚了。”丹菲叹道,“只是可怜这宜国公主,远嫁他乡不说,还没了孩子,不知多伤心悲痛。”
段宁江一派簪缨世家闺秀的端庄作派,从容道:“我听闻这位宜国公主是位有胆识、有见地的女子。说她满腹才学、品行端方、知情识趣、豁达慈善,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女子。”
卫佳音讥笑道:“再好有何用?当初武皇后要拿公主和亲,舍不得自己的亲孙女,便指了她。她本是姓韦呢,是上洛王韦温之女。姑母可是韦皇后。”
刘玉锦嗤笑道:“她好歹是大唐公主,父亲是郡王,姑母贵为皇后。何须你一个小小参军之女同情?”
卫佳音反唇相讥,道:“明年我耶耶便随段将军上京述职,我们全家都会跟着去长安。你却是要在沙鸣这地方待上一辈子,嫁个门当户对的穷书生咯!”
“哈,你去了长安,再继续给那些贵女们做跑腿的狗吗?”
卫佳音大怒,还要吵闹。段宁江急忙拽了她一把。
“不是说今晚要去游夜市的吗?天色不早,我们这就回家准备吧。”段宁江又朝丹菲点了点头,“阿菲今晚也会出来玩吗?”
丹菲和气道:“三年一度的盛会,定是不会错过。我们晚些时候见。”
段宁江欠身,警告地瞪了卫佳音一眼。卫佳音蔫了,随她而去。
“气死我了!”刘玉锦跺脚,“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阿菲你也不帮我几句?”
“即使吵赢了,又是很大的成就吗?”
刘玉锦气得甩手就走。丹菲叹气,从婢女手中接过披风,追着她一路到了寺庙后山的梅林里。
此时正是深冬腊月,腊梅怒放,香气浸人心肺。刘玉锦站在梅树下自顾生气。
丹菲寻过来,把披风给她围上,好生劝道:“这么冷的天,别在外面坐着,当心冻病了,回去让郭夫人担心。”
刘玉锦红着眼眶,道:“卫佳音的话也没说错。她去了京城,多的是年轻俊才给她选。我却只能在沙鸣这小地方,挑个平头正脸的穷书生嫁了。我四婶一直想把她娘家侄儿说给我。那人一口龅牙,破书没读几本,写的字如同狗爬,却还敢自称学生,在我面前卖弄摆谱。”
丹菲噗哧笑,“你又读过几本书,你的字还不照样像猫抓。”
刘玉锦起身又要走。丹菲忙拉住她,“好了,不笑你了。你爹也不喜欢那小子,不会把你嫁他的。你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家千金,你舅舅还在京城为官呢。就算把附近三州都翻遍,也会给你找一个年轻才俊的郎君来。”
刘玉锦脸色这才好了些。
“月儿,扶着娘子去洗个脸。”丹菲又对刘玉锦道,“我去折几支梅,给郭夫人和我娘带回去。”
刘玉锦扶着婢女的手走了。
丹菲踩着雪,缓缓走着。梅林中时不时传来人声笑语,却不见人影。丹菲怡然自得沿着山坡朝上走去。
这寺庙后山的斜坡上有一处石壁,石壁间有一株老梅树,据说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老梅树并没有什么传说。只是丹菲一家初来沙鸣的时候,曹父曾从这梅树上折了一枝花,送给妻子。丹菲便想也折一枝回去,哄母亲开心。
她爬上石壁,选了一枝开得最好的梅花,折了别在腰间,又顺着积雪一溜烟地滑下来。
没料滑到半路,前方突然钻出来一个人,正堵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让开!”丹菲急忙挥手。
那人闻声扭头,同丹菲打了一个照面,两人俱是一惊。
丹菲避让不及,砰地撞上他。两人齐声惨叫,跌进了雪里,沿着斜坡咕噜往下滚,滑了两丈来远,被一株梅树拦住,这才停了下来。
林中寒鸟受惊,拍着翅膀乱飞而去。
丹菲头晕目眩,幸而身下有肉垫,不算太疼。
崔景钰面容近乎狰狞,咬牙粗声喝道:“起来!”
他呼出的热气就在丹菲耳边,混着一股富贵人家所用的熏香。丹菲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慌乱中又在他身上腿上踩了好几脚。
“你——”崔景钰面若玄坛,“你存心的?”
丹菲不禁嗤笑,“分明叫你让开了,是你自己反应太迟钝。”
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我看你也并未受伤,咱们就此别过。若是事后想来讹钱,来永乐巷刘府寻我阿曹便是。”
“什么?”崔景钰气极。
丹菲却是轻蔑一笑,步履轻盈地一溜烟跑走了。
“倒是比兔子还快,还知道知道自己理亏。”崔景钰恨得咬牙,可看对方不过是个少年,又不好真同他计较,只能当自己倒霉。
他走了两步,忽然觉得狐裘里裹着什么东西。摸索了一下,竟然找出一枝梅花来。
方才那么一番跌跌撞撞,花朵大都被挤压得不成样子,唯独枝尖上的一朵奇迹般的完好无损,沾着碎雪,正含苞待放。
崔景钰不屑地哼了一声,将花枝随手一折,丢在了雪地中。
段义云兄妹坐在寺庙厢房里喝茶,见崔景钰一身狼狈地回来,都吓了一跳。
“表兄这是怎么了?”
“本想给你摘几枝梅花,却不料在后山遇到了一只野狗。”崔景钰冷淡道。
段宁江惊呼,“可伤着了?”
“无事,叫了几声便跑走了。”崔景钰摆手,忽然愣住。
袖口有一抹嫩黄,是一片腊梅花瓣,被融化的雪水打湿,沾在了衣袖上。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花瓣,鼻尖闻到一股极淡的清香。
段义云道:“让侍卫去看看。若有野狗伤了百姓可不好。”
崔景钰回过神,随即将花瓣弹走,讥讽道:“北方的野狗都同中原不一样,青面獠牙,凶悍暴戾。”
“你说得倒像是鬼呢。”段义云取笑。
段宁江捂嘴笑,“表兄要是怕鬼,那今晚咱们还能去看花灯吗?今晚有百鬼夜行呢。”
崔景钰啼笑皆非,“我也就是讨厌那野狗罢了。妹子想看花灯,我自然奉陪。”
他面如冠玉,笑起色若春晓。段宁江心如小鹿乱撞,看得痴了。
满庭腊梅芬芳,映衬着晶莹白雪,沐浴在温和的日光之下。这一派美丽安静的景色,仿佛依旧预兆着又一个国泰民安的富足年。
白鹿心灯
天色方暗,过节的人们就已经涌上了街头。沿着大道两侧架起了高高的火把桩子,一盏盏冰灯放在墙头街边。
忽然一声嘹亮的号角吹响,继而无数号角声跟上,响声震彻云霄,惊飞了归林的寒鸟。火把一个接着一个点亮,宛如一条巨大的火龙苏醒。火光蔓延而去,直到街头最大最高的火把在轰然声中熊熊燃烧起来,锣鼓声响,热闹的节日正式开始。
刘玉锦兴奋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丹菲穿着陈夫人给她做的一身崭新的胡服,带着一顶鹿皮帽,不急不慢地跟在刘玉锦身后。两人看上去,一个娇俏,一个俊秀,倒像是一对小情侣。
街上行人川流不息。边关胡汉混杂,民风开放,有情人皆牵着手同行,并不避讳。刘玉锦乱窜,冲散了情侣,引来斥责。丹菲匆匆将刘玉锦拉走。
“不知我们俩什么时候能牵着情郎的手,这样游灯市。”刘玉锦忽然感叹。
丹菲觉得好笑,“你这般想嫁人,我回去同郭夫人说就是。让夫人早些给你找个夫君,把你打发出门,我也省了许多烦恼。”
刘玉锦嗔道:“我玲儿表姐就是在去年的灯市结识的她后来的夫君的。两人于灯前一见钟情,那郎君不久上门提亲。”
“那你可要瞪大眼睛了。”丹菲打趣,“我该给你买一盏最亮的花灯,让你在街上好生照一照那些郎君们的脸,别对着个大麻子一见钟情了。”
前方一处摊子极其热闹。两个女孩钻进人群里,发现此处是一个花灯摊。与寻常花灯不同的是,这家的花灯皆由皮子制成。客人若是想要,便掏钱换几支箭,射中了悬挂在灯下的铜铃才能得到。
别家不过套个铁环,唯独他家要拉弓射箭,别出新意,倒引得不少客人前来尝试,于是生意极好。
“阿菲,我要那个玉兔灯!”刘玉锦扯着丹菲的袖子,“就是树梢上的那个!你帮我射下来呀。”
“果真该早些给你找个婆家,让你的夫君来帮你射灯就好了。”丹菲嗔着,掏钱换了三支箭来。
“小郎和个娘们儿似的,可拉得开弓?”旁人见丹菲清秀,不免嘲弄。
丹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搭起一支箭,利落拉起弦,弓满如月,箭尖指准树梢上的花灯。少年俊秀得男女莫辩,姿态潇洒。旁人不由得噤声,仔细看着她。
夜晚灯火映照得丹菲双目明亮璀璨。
只听弓弦铮地一声响,羽箭直射而去。玉兔灯一晃,铜铃脆响。
人群里霎时爆发出轰然喝彩之声!
老板笑着摘下了玉兔灯,递了过来。
“阿菲,你也选一盏灯吧。”刘玉锦道。
老板摸着胡子笑道:“树顶最高处的三盏花灯可是今日头筹,至今还未有人射下来呢。郎君可要一试?”
那棵树少说有三丈来高,树顶处光照不及,又有夜风吹拂,三盏花灯悬挂在树顶不住摇晃,可不容易射中。
“表兄,你可有把握射得中?”段宁江的声音传来。
一个倨傲的男声答道:“不过射一盏灯,如囊中取物般简单。”
冤家路窄!丹菲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崔景钰身披一袭华贵的雪白狐裘,自人群中走出,霎时吸引众人目光。沙鸣这里常年只见粗糙的壮汉,极少有他这样精致优雅的贵公子。围观的少妇女孩们顿时春心荡漾起来。
“我道是谁呢!”丹菲低声讥笑,“这崔郎非但是个散财童子,最爱拿钱打人脸,原来还喜欢花钱打自己的脸呀。”
“什么?”刘玉锦变色,“他就是那个……”
崔景钰冷漠扫了丹菲一眼,伸手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弓,搭箭扣弦。
丹菲抄手,好整以暇地看着。
嗖地一声,铁箭飞射出去,箭头折射着火光,如流星一般,穿过树梢的铜环。箭羽擦过铜环,铃铛摇响。
众人大声叫好。
丹菲挑眉,仔细看了崔景钰一眼。
这一箭干脆利落,力度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可见此人也并不全是个纨绔花架子。
“阿菲,咱们不能让他抢了风头!”刘玉锦气得握拳。
丹菲本就被崔景钰刺激出了好胜之心,不用刘玉锦再鼓动,随即搭箭拉弓,一箭就把第二盏灯射下。
崔景钰再向丹菲看来,眼中多了几分受挑衅后的兴味之意。
丹菲把玩着最后一支箭,朝他投来挑衅的一瞥,随即盯住了最后一盏,也是挂在最高处的白鹿灯。
崔景钰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
他和丹菲同时拉弓。
弓弦和鸣,两支箭同时射出,带着微光,朝着最后一盏花灯而去。
眼见就要射中花灯,只听锵然一声脆响,两支箭竟然在空中相撞,击起一星火花,如折翼的鸟儿一般坠落。
看客们不禁一阵唏嘘。
刘玉锦登时气得大叫:“好生卑鄙无耻!明明我们就要射中了,却半路截了我们的箭。”
崔景钰不同女人争辩,只朝丹菲道:“小郎还想再比?”
刘玉锦微微一愣。
“没兴趣。”丹菲果断回绝,“你还欠我一声道歉呢。不过我也不指望了。你看来也不像是个敢作敢为之人,也不过看我是个贫贱小民,才会耍赖不认账罢了。”
崔景钰脸色一沉,“你说什么?”
“听不懂官话?”
丹菲嗤笑一声,拉刘玉锦就走了。她们俩仗着个子小,钻进人群里,眨眼就不见了!
段义云在一旁看了许久,这时才走过,摸了摸段宁江的头,“阿江累不累?景钰,你说的刘家人就是她?”
崔景钰漠然地收回视线,也不回答,再度拉弓,对准了最后那盏灯,
“中!”
箭精准地穿过铜环。
众人喝彩。
老板忙不迭取了灯,毕恭毕敬地递了过来。
崔景钰一看,是一盏精巧的白鹿灯。
段宁江笑道:“听说白鹿是草原鹿神,见白鹿者得祥瑞。”
崔景钰皱着好看的眉,又朝丹菲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义云,可否托你一件事……”
闹市的灯火远去,喧嚣被夜风吹散,夜空薄云卷舒,明月的清辉撒在街边屋顶的积雪上。整条街道在雪光月色的映照下,明亮如白昼。
“倒是可惜了那最后一盏灯。”刘玉锦道,“若没有那个人添乱,你定能射中的。”
“算了,明年今日,再去把那灯射下来。”丹菲不以为意。
“他还称你小郎呢。他不知道你是女儿?”
“我一直这身打扮,这几日有些风寒,嗓子也哑着。他要知道我是女人,怕要被吓坏。”
“为什么?”
丹菲嗤笑,“京城里的娘子多妩媚温柔,我打包票,他活了二十来岁,还第一次见到我这么泼悍的女人呢。”
刘玉锦道:“不过这崔郎确实长得真好看。”
“你看中那纨绔子了?”
“才不呢!”刘玉锦忙道,“他欺负你,就不是好人。我同他不共戴天!”
两个女孩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朝刘家侧门走去。
“咦,那不是……”
丹菲扭头,就见刘家的侧门口的台阶下,段义云身形如松,提着一盏明灯,正朝她微微笑。
丹菲下意识回了一个笑,随意想起自己正穿着男装,又有些尴尬。
刘玉锦笑嘻嘻地推了推丹菲,带着婢女溜进了门里。
丹菲手足无措地站着。段义云踩着雪走到她面前,低声道:“我先替我那表弟向你赔礼道歉。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
丹菲莞尔,“刚才不过是比试罢了。”
“昨日他手下侍卫还打伤了刘家奴仆。这些是赔礼。”段义云递过来一个大盒子,并一包钱,“盒子里是药。这些钱,给那些奴仆买酒喝吧。”
丹菲撇嘴,“他若真心道歉,就该亲自来。”
段义云赔笑,“我这表弟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又备受长辈宠爱,难免有些心高气傲,其实心眼并不坏。他主动求我替他来送礼,已是十分难得。他这人颇好面子,估计当时拉不下架子,才硬撑着不肯道歉。阿菲你度量大,不必和他计较。”
丹菲还能说什么,只得笑道:“我也不必和不相干的人置气。”
段义云松了口气,“其实他心肠极好的,就是年轻气盛,有些目中无人。只是若能入他的眼,他倒会是个极义气、极热情的好友。”
丹菲啼笑皆非,“我一个卑微的女子,这辈子是不敢妄想这等好事了。”
段义云笑着,将手里的白鹿灯递给丹菲。
“方才见你想射这盏灯来着。我表弟扫了你的兴,我替他赔罪。”
丹菲接过了灯,脸颊在灯火的映照下泛着红晕。
他竟然为自己射了灯?
沙鸣风俗,火把节或者上元节的灯会上,只有家人和爱人才会为对方射灯。
他当自己是亲人,还是……
段义云温柔地凝视着她俊秀的笑颜,“我觉得这白鹿灯特别衬你呢。白鹿是祥瑞之兽,保佑你今后平平安安,幸福如意。”
白鹿灯上用朱砂点着一双眼睛,用蓝彩绘出花纹,极精美可爱。丹菲爱不释手,嫣然一笑,眼眸被灯火映得明亮如秋水般。
她慎重地点了点头,“多谢云郎。我……很喜欢。”
焰火冲声夜空,绽开五光十色的花火。夜空霎时变得绚丽多彩。
远处,灯火璀璨、人潮汹涌的街头,百姓们欢笑着,拍手欢呼,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片欢腾之中。
清静的巷子里,段义云抬头仰望的侧脸俊朗分明。
丹菲默默望着他,又低头转动着白鹿灯,面容恬静而美好。
丹菲提着灯,慢悠悠地跨进院门。
陈夫人推开了房门,“回来了?冷不?先进屋喝一碗姜茶吧。”
丹菲进屋,放下了灯,坐在炕上。
陈夫人接过小婢女手里的帕子,给丹菲擦了擦脸,温和笑道:“方才,段家大郎来找你说话了?”
“阿锦告诉您了?”丹菲愣了一下,“他知道了他表弟伤了我们家奴仆的事,送了些药和钱过来,赔礼道歉。我们也没说别的了……”
陈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娘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反而觉得你如此明理,很是欣慰呢。我们如今这身份,确实不敢奢想段家那样的门第。若是你阿耶还在,若是咱们家没有……”
“阿娘。”丹菲强笑道,“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假若?段郎是将军的嫡长子,我……我如今不过是个普通的民女。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我从没妄想过什么。娘也不要老提当年了。与其总缅怀着过去,不如去多想想将来。不是么?”
陈夫人长叹了一声,摸了摸女儿娇嫩的脸,“这两年也是苦了你了。若不是咱们家出了那样的事,凭着家世和你的聪慧容貌,什么样的好郎君嫁不成?”
“女儿不想去想那些。”丹菲依偎着母亲,“女儿知足安乐,觉得如今能和您相依为命,就很满足了。”
突厥来袭
火把节的火光熊熊燃烧一夜,天明时一盏盏熄去。沙鸣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次日就是腊八。郭夫人和陈夫人一早起来,就在屋中选杂粮豆子,准备做腊八粥。丹菲过来请安,帮着母亲们一道捡豆子。
“明日就是曹公的忌日吧。”郭夫人道,“祭拜用的香烛纸钱,可准备好了?”
“阿菲早就备下了。”陈夫人道,“明日我同她一早就出城,争取天黑前赶回城里。”
“可得多带几个家丁同行的好。”
丹菲道:“我们走官道。年末进出的商队又多,都是财货满车。我们轻车简行,不引人注目反而好些。”
“还是丹娘想得周到。”郭夫人点头称赞。
这日晚餐十分热闹,刘家三口团聚,还把陈夫人母女请来,吃了饭后还在院子里放了一阵焰火,这才散去。
丹菲点起了白鹿灯,放在窗边。她躺在床榻上,摸着枕边生父留下来的匕首,安然入睡。
丹菲又梦到了生父。他还是生前的模样,高大英挺,一脸爽朗笑意,手掌宽厚有力,把她高高举起。
父亲亲手给她打造了一把小弓箭,握着她的手教她拉弓射箭。他带着她进山,教她射猎,教她设陷阱,教她如何从足迹和粪便辨别野兽行踪。小小的丹菲就是一名合格的猎手,十岁的时候就能猎鹿了。
梦里,她还是十来岁的幼童模样,穿着阿娘做的鹿皮小靴,背着弓箭,紧跟在耶耶身后,在林中穿梭。
耶耶带着她去猎鹿,他们要找一头浑身雪白的鹿。
那是山里的鹿王,有着一对漂亮的大角,浑身如霜雪一样洁白,高大健壮,机敏狡黠,却又那么优美高贵。猎户们很少有人见过它,它的存在就像一个传说。
一大一小穿过山林,跨过溪涧,爬过山岗,终于来到了山顶。丹菲站在山顶的岩石上,温热的风猎猎吹过,空气中夹杂着焦炭的气息。她低下头,才惊悚地发觉山下是一片火海!
兵戈林立,战马嘶鸣,士兵们在奋力厮杀。山林,屋舍,全部都被怒火吞噬,一切都犹如人间地狱。
耶耶!耶耶——
她惊恐地叫起来。
父亲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她肩上,他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和黑夜的掩盖下,像是一个虚幻的影子。风卷着灰烬从两人之间飘过,火光把天空烧得通红,他们仿佛置身血海之中。
阿菲……
父亲的声音低沉浑厚,充满了担忧。
乖女儿,你若是想猎到那头白鹿王,就要往南走。
一路往南,别回头。在那里,会有你想要的一切……
丹菲猛然惊醒,大口喘气。
屋里静悄悄的,一团漆黑,只有床边的白鹿灯微微发着点星碎的光。
丹菲摸着胸口,平复了呼吸。良久,她才重新躺下,却是再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到了清晨,丹菲便起来,服侍母亲用了朝食,然后准备出城,去祭拜亡父。
祭拜用的物品装在一辆驴车上。陈夫人坐车,丹菲骑马,母女俩趁着清晨朦胧的天光出了刘家的后门。
此时正是城门开门之际,等待出城的人全都拥挤在城门前。小吏大声吆喝着让人排好队,依次检查着出城的文牒。稍微有不妥之人,都会被带到一边,反复询问。
轮到丹菲母女时,那小吏认得丹菲,倒是没有过多为难,问了几句便放了她们出城。
车驶出城门之际,丹菲心中突然一阵悸动,不禁拉住了缰绳。
那是一种本能地感觉到危险的凉意,就像一阵阴风从背后吹来,令人颤栗。
“阿菲。”陈夫人掀起车窗望向她,“怎么了?”
丹菲回过神来,甩了甩头。她举目四望,冬日郊野一片萧索,白雪覆盖山野,只有车轴印子标示出道路。出了城的人们正沿着官道前行。他们多是拉着最后一批货,赶着回家过年的南方商贩。白雪覆盖的郊野看上去苍茫寂静,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娘……”丹菲欲言又止。
“怎么了?”陈夫人问,“你可是不舒服?”
“不是的。”丹菲摇了摇头,“罢了,兴许是我多心了。我们走吧。”
小车沿着白雪覆盖道路缓缓行驶。城门在身后逐渐远去。
一阵北风卷着从树梢上吹落的碎雪刮来,冰冷的雪渣落在丹菲领子里,冻得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丹菲抽了抽鼻子。红菱忽然警觉地抬起脑袋,朝西北方向望去,放慢了脚步。
“怎么了?”丹菲弯腰拍了拍它的脖子。
红菱露出焦躁的表情,竟然停了下来。丹菲惊讶地吁了一声,不住安抚着爱马。可是红菱就是不肯再走一步。
“阿菲?”陈夫人掀起车帘,“又出了什么事?”
就在她开口这一瞬间,丹菲感觉到了大地上传来的震动。那是她自幼就十分熟悉的感觉——是万千马匹奔踏而传来的震感。
可是寒冬腊月,怎么会有这么大规模的马群?
红菱不安地嘶鸣,扬起前踢。丹菲拉紧了缰绳,朝天上望去。几个黑点在极高的天上滑行。
那是……突厥人的探鹰!
生活教会了丹菲许多经验。突厥人的探鹰的出现,往往意味着会有突厥骑兵的出现。
“娘,我们得回城!”丹菲急忙道,“红菱通人性,不会无缘无故闹脾气,它定是察觉到有什么危险。”
陈夫人迟疑,道:“可今日是你阿耶忌日……”
“耶耶也不想我们两人涉险,不是么?”丹菲急道,“我们这就回城,待安定了再出城祭拜不迟。”
说罢,也不容母亲犹豫,丹菲立刻命车夫调转车头,朝沙鸣城而去。
驴车刚奔跑了片刻,众人就听到一声浑厚嘹亮的号角声从远处山丘背面传来。那一处扬起漫天碎雪,像是有一个妖魔从地底翻滚而出,激得积雪迸飞一般。
丹菲听到那一声号角,如遭雷轰,面上血色唰地褪尽。
那是突厥骑兵的号角声!
“突厥人来袭城了——”一个男子惊恐地高声大叫。
这一句话如冰水落入油锅,霎时炸开一片惊呼。
官道上的行人慌乱惊叫,纷纷调转车马,朝沙鸣城回奔。
丹菲当机立断,狠抽拉车的驴子。驴子吃痛惊叫,拉着车飞奔。陈夫人跌在车厢里,大声呼喊女儿。
“阿娘抓紧了!”丹菲骑着红菱紧跟着马车。
号角声一声紧接着一声传来,带着一种凶狠霸道的侵袭之意。这已经不是往年简单的小规模搅掠抢夺。这应当是一场来势汹汹的侵略!
不仅是官道上的行人,城外居住着的百姓也全都被惊动,争先恐后地向城门涌去。
此时,整座沙鸣城也已惊动,无数士兵匆匆涌上了高高的城墙。城门正缓缓关闭。段义云一身戎装奔上了城头,朝城门官怒吼:“前方还有百姓未进城,为何关门?”
那名校尉大声道:“突厥大军只有数里就杀到城下。沙吒将军命关城门备战!”
“荒唐!”段义云一声大喝,“怎可置百姓于不顾。便是等到最后一刻,也要放人进城。留他们在城外,只能任由突厥人屠戮!”
“沙吒将军有令!”校尉固执道,也不理段义云,转头就吩咐士兵,“关城门!”
“你敢!”段义云怒喝,一拳将那校尉打翻,“有我段义云在,谁敢将城下百姓丢在外面送死?”
“不关城门,死的便是一城百姓!”段老将军不知何时到来,怒吼道,“传令下去,关城门!”
“父亲!”段义云双目赤红。
段老将军怒道:“速去备战,不得有误!刚才拒不听令之事,等战后再问你的责!”
巨大的城门缓缓合并。丹菲带着母亲赶到城门下,只见数以千计的百姓拥堵了道路。有人不慎跌倒在地上,旋即就被人群踩踏,再也站不起来。百姓们发出绝望的哭喊之声,听着凄惨无比。
“这可如何是好?”陈夫人见状,也是吓得掉眼泪。
丹菲当机立断,跳上了驴车,准备驾车硬生生朝里面冲。
就在城门即将彻底关闭的那一刻,城门里忽然传出一阵喧哗,忽而一个人影腾空跃起,竟然踢开了关门的士兵,踩着人头而出。
城外的百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开始不顾一切地朝城门里冲去。
那人从丹菲身边奔过。丹菲看清那人容貌,吃了一惊。
城门被人群冲开之际,数里远处的山坡上,出现突厥人黑压压的军队。钢箭如雨一般,先于骑兵而至,霎时拉开了屠杀的帷幕。中箭的百姓们惨叫着扑倒在雪地里。人群更加疯狂而混乱,到处都是哭喊和血光。
“掩护百姓进城!”段义云率领一队士兵冲出城来。
在他们身后,城门又在缓缓关闭。
丹菲眼看车行艰难,当机立断,将母亲拉上驴背。
“阿娘抓紧了!你先进城,我随后来寻你。”她挥起匕首在驴臀上狠狠刺了一刀。
驴子吃痛,发狂一般奔跑起来,眨眼就撞开人群,冲进了城门。
“阿菲——”陈夫人发出凄厉的喊叫声。
巨大厚实的城门缓缓关闭。陈夫人的身影和呼喊声也被关在了门后。还未来得及进城的百姓发出绝望的哭喊声。
丹菲却是放下了心来。城墙坚硬厚实,城里有重兵把守,沙鸣城是个安全的堡垒。
段义云一声怒吼,率领着士兵疾驰,与冲在最前端的突厥骑兵撞在一起,厮杀了起来。
来不及躲进城的百姓四散奔逃。突厥骑兵横冲直闯,纵使有段义云带兵抗击,可依旧不断有百姓死于突厥刀下。人们发出凄惨的叫喊,鲜血染红了白皑皑的积雪。雪原上一时惨烈如修罗地狱。
突厥兵犹如蚁群一般越过山岗,朝沙鸣城包围而来。战斗的号角响彻天际。
这不是以往隔三差五就会发生的突厥散兵劫掠,而是一次真正的战争。突厥可汗纠结重兵,兵临沙鸣,悍然侵吞大唐疆土!
丹菲骑着红菱,随一群百姓奔逃。数名突厥骑兵包抄而来,逢人就砍杀。奔在丹菲前方的一名男子被迎面利箭射中,惨叫着从马上落下。
丹菲猛扯缰绳,躲避开飞来的箭矢。红菱被地上的尸体绊倒,丹菲大叫一声,滚落在地。一名突厥骑兵策马与她擦肩而过,长刀带着鲜血砍来。丹菲猛地伏倒,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突厥兵顺势砍倒一个妇人。妇人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猝然倒地,滚烫的鲜血泼了丹菲半身。
丹菲看着妇人睁得浑圆的双眼,惊惧地不住喘气。
两年前父亲带着民兵抵御突厥人时,她和母亲躲在城内。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身临战场,直面杀戮与死亡。
红菱在不远处嘶鸣。丹菲回过神,翻身跳起,拔腿狂奔。
箭矢擦着耳边飞过。不断有百姓中箭到底,天地间充斥着垂死的惨叫和绝望的哭喊声。马匹嘶鸣,兵戈交击,战况愈加惨烈。
一名突厥骑兵发现了丹菲。丹菲察觉到身后危险在靠近,急忙朝旁边就地一滚,箭矢射在雪地里。突厥人惊讶地吹了一声口哨,兴味盎然地追了过来。
丹菲朝红菱扑去,又一支箭矢射来,她抽身躲开。片刻间那突厥兵已逼近身后。丹菲顾不得上马,拔出匕首,伏身避开了刀锋,狠狠划破了突厥战马的腹部。
战马惨呼着倒地。突厥兵愤怒地大吼一声跳下马。丹菲本已抓住了马鞍,脚踝却突然被绳索套住,整个人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后扯去。
疾风扑面而来。丹菲抓起一把雪朝对面撒去,乘机滚开。
长刀砍在雪里。
男人用突厥语大骂着,拽动绳索。丹菲还未爬起来,就又被拖倒。巨大的黑影笼罩下来,喉咙被一双粗糙的手紧紧掐住。
丹菲拼命挣扎着,无法呼吸。男人的手越缩越紧,她几乎听到自己喉骨发出的咯吱声。
丹菲剧烈抽搐,随后浑身一软,双目失神。
突厥兵心满意足地松开手。
就这一瞬间。垂死的少女猛然跃起,屈膝狠狠踢中男人胯下。在男人痛苦弯腰之际,少女藏在袖中的匕首滑出,一抹雪亮划过。男人喉咙一凉,鲜血狂喷而出。
男人目眦俱裂,张着嘴发不出声。他徒劳地捂着喉咙的血口,倒在雪里。他抽搐了片刻,咽下最后一口气。
丹菲跪在雪中急促喘气,脸色惨白,握着匕首的手止不住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血把雪染红了一大片,鲜红刺目。丹菲觉得天晕地旋,手脚一时脱力,站不起来。
尖锐的哨声响起,丹菲转头,就见另外一个突厥兵策马挥刀朝自己冲来。
下一刻,一支箭矢射穿了突厥兵的后心。男人大叫一声跌下马。丹菲伏倒在雪地里,失控的马匹从她身上跃过。
“吓得傻了?”
倨傲冷漠的声音传来。
崔景钰在丹菲身前勒马,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清冽黑眸中带着不耐烦之色。他一身戎装,手握长弓,身形挺拔,竟然充满威武阳刚之气。这倒另丹菲有些刮目相看。
“受伤了?”崔景钰问。
丹菲摇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既然无事,就赶快逃。突厥大军再有一刻就逼近城下了!”崔景钰说着,随手拉弓,一箭射下一个正朝他们而来突厥兵。
丹菲吹了一声口哨。红菱马飞奔而来。丹菲顺手解下突厥兵尸身上的弓刀,翻身跳上了马。而后展臂,张弓,连珠箭如流星射出。
三名策马奔过的突厥兵接连中箭,落马。
崔景钰惊异,蹙眉。
丹菲扭头朝他投去得意而挑衅地一瞥,看也不看就又拉弓放了一箭。箭矢穿过一名突厥兵的喉咙!
崔景钰嘴角抽了抽,吼道:“你多大年纪?及冠了吗?打仗可不是儿戏,刀剑无眼,还不赶快寻个地方躲避!”
“废话少说!”丹菲喝道,“你去支援段义云,我去疏散百姓!”
“你听不懂人话?”崔景钰大吼。
丹菲挑眉,“你要害怕,我们俩换换?”
崔景钰气得脸色发紫,随即狠抽马鞭,朝着正和突厥兵鏖战的段义云奔去。
丹菲一路策马放箭,大喊道:“乡亲们不要乱跑。全都朝南,躲进山里去!快!”
乱成一团的百姓这才有了头绪,在丹菲的指引下朝南山逃去。
段义云率领的骑兵与突厥兵搦战,双方都已死伤不少。崔景钰刀术不及突厥兵,箭术却极好,从旁协助,无数敌人被射下马。
眼看突厥大军就要逼近,城门上已经在吹号角召唤段义云他们回城。
“回城!”段义云一刀砍倒一个敌军,大吼道。
士兵们调转马头朝回奔。
崔景钰弯腰将一个伤兵提上马背,忽听段义云嘶喊:“当心——”
耳边捕捉到锵地一声。崔景钰转身,两支箭矢就在他眼前相撞,一簇火花闪烁。
斜里射来的箭截下了朝他后心射来的箭矢!
崔景钰瞳孔剧烈收缩,难以置信。
远处的山坡上,俊秀的少年遥遥向他做了一个手势。他刚才救了她,现在她又救了他。两人扯平了。
崔景钰心脏狂跳,猛地勒马,吼道:“快回来!”
丹菲只迟疑了一瞬,摇了摇头,比划了一个手势,继而转身朝山林奔去。
崔景钰明白她的意思。隔得太远,奔回来估计也赶不上了,于是只有另寻逃路。
“景钰!”段义云催促。
崔景钰气急败坏地大喝一声,随着段义云他们冲进城门。
城门砰然关闭。
突厥大军压境,呈现包围沙鸣城之状态。
丹菲隐身在山腰一处灌木中,眺望着山下,目光凝重。
“郎君,我们接下来该去何处?”劫后余生的百姓惶恐不安。
丹菲峻色道:“如今怕到处都是突厥兵,只有往山里走,才能躲一时了。你们随我来吧。”
说罢,不舍地望了一眼沙鸣城,带着一群人沿着隐秘的小道悄悄离去。
宁江之死
大唐神龙二年的末尾,就在百姓忙碌地置办年货之际,突厥悄无声息地发动了一场杀戮之战。借着大雪封境为掩护,突厥可汗默啜不动声色挥兵南下,突袭沙鸣,将城围困住。
沙鸣乃是商贸重地,沟通南北。不论草原诸部落,还是大唐的商贩,都要在此做生意。于是各方约定俗成,不对此地兵戈相向。边境数次冲突,也都未波及到沙鸣城。
哪里想到突厥不顾草原其他部落联盟的态度,公然挥兵入侵,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野狼,狂野粗鲁地将闯进了中原安宁的世界。
丹菲那日进入山林后,便一路向东走。深山之中有一座寺庙,香火比起沙鸣其他的庙宇不算旺,但是地处偏僻,正是个绝佳的避难所。
如今山下到处都是突厥散骑游兵,见到汉人的村落就冲进去烧杀抢夺一番,无数百姓也拖家带口逃进山中,投奔寺庙避难。丹菲逃进庙中,被小沙弥引到后院,同一群女眷住在一处禅房中。
悲伤与恐惧的气氛充斥着整个屋子。女人们蜷缩着,有的瑟瑟发抖,有的在无声啜泣。她们的家园被毁,亲人失散,命运一片渺茫,不知将来该如何。
“我家汉子说,有灵武军在,沙吒将军定会把突厥人赶走的。”
“突厥人都将沙鸣城围住了呢。”
“我们村子已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就算赶走了突厥奴,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就算这次把突厥人赶走了,不知何时又会来?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跟着亲戚离开这鬼地方……”
丹菲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入夜后山里起了风,风声犹如恶鬼咆哮。女人们都吓得不敢睡,总有人在不停哭泣。丹菲耳畔总萦绕着母亲临别前的呼喊声,时睡时醒地过了一夜。
每一次醒来,丹菲都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她觉得今日经历的事确实就像一场荒唐的噩梦。
父亲就死于两年前的抵抗突厥游兵的战斗中。她还以为父亲的死,至少可以多换来几年和平的生活,却没想到声势浩大的战争降临得如此突然。
她只是想守着母亲,远离是非,过上平静的生活,可天总不遂人愿。
突厥向大唐称臣已这么多年,怎么又再兵戈相向?那突厥可汗默啜果真如传说一般穷兵黩武,胆敢侵略大唐领土!
丹菲思绪混乱,一下想到临别呼喊着她的母亲,一下想到一身戎装,杀得双目赤红的段义云。偶尔,眼前也掠过那个骑着红菱远去的不知姓名的男子。
虽然只见过两面,但是凭借他义无反顾冲出城杀敌救百姓的举措,丹菲对他有一种本能地信任。只是红菱是父亲送丹菲的马,却被他借去,还不知是否有归还之日。只希望他好好珍惜红菱吧。
丹菲的目光从灰蒙蒙的窗户转向屋里炉中的火光,突然浑身一震,一股凉意自骨头深处渗出。
她怎么忘了?昨夜才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火海犹如阎罗地狱,父亲指着南方,让她去寻白鹿。
白鹿又是何意?
丹菲百思不得其解,睁着眼直到天明。
天色亮后,庙里就有几个男人结伴下山去打探情况。丹菲主动跟着他们一起下了山。
如今随处都可碰见身穿裘衣、腰胯弯刀的突厥散兵。他们洗劫村落,放火烧屋,肆意砍杀着汉人。
躲避在一间屋子里的乞丐被火熏了出来。突厥人大声嘲笑着,将他围在中间,用马蹄踩踏,皮鞭抽打。那乞丐被戏耍得半死,体无完肤。最后一个突厥兵拔出弯刀,猛地砍下了那乞丐的头颅。乞丐脖子处献血狂喷,将血地染红了一大片。
这不是丹菲第一次看杀人,却依旧震撼、恐惧和愤怒。
突厥兵们轰然大笑,面上带着残忍的冷酷和得意,仿佛这只是一场轻松的戏耍。那砍人的突厥汉子收了刀,用突厥语大声呼喝了几句,众人响应,继而策马而去。
丹菲躲在大树背后,心瞬间沉如了冰封的湖底。
他们这群人晌午才返回,都红着眼眶不住摇头。
“突厥人还把城围着的,段德元将军镇守城门。突厥散兵到处都是,烧房子,杀人。附近的乡镇全都空了,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我看此处也不是久居之地。”
方丈道:“佛门圣地,那突厥人怎胆敢来犯?施主们尽管安心住下来吧。”
丹菲和其他人一样,并未从方丈话中真的得到安慰。只是如今冰天雪地,也无处可去,只有在庙中苦等。
待到次日,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兴奋道:“开战了!沙吒将军和突厥开战了!”
神龙二年末,突厥大军入侵边境。灵武军大总管沙吒忠义率领八万大军援助沙鸣县,同突厥军开战。
寺庙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全都激动兴奋了起来,似乎已经听到了胜利的号角声。
山风依旧呼啸不止,风中隐约夹杂着战场上的厮杀声。丹菲极想下山去看个究竟,却被旁人劝阻了下来。
“沙吒忠义将军可是沙场老将,又率领着八万人马,将突厥奴打得落花流水不过是小事一桩!”
丹菲心想沙鸣城里还有段将军父子与沙吒将军里应外合,胜算还是很大的。她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去想那个诡异的梦。
战场的厮杀声响了整整一日,傍晚方歇。
庙中众人都彷徨不安。派去打探军情的人久久没有回来,生死不明。他们的家眷已忍不住开始哭泣。
突然砰地一声,庙门被撞开。寒风碎雪扑面,几个人踉跄着跌了进来。
女人们发出惊叫声,家眷扑过去抱住丈夫。一股血腥气息弥漫开来。
男人面色如纸,浑身发抖,双目空洞,近乎崩溃地大叫道:“败了!我们败了!”
庙中霎时炸开锅。
“沙吒将军败了……八万人呀……沙鸣……”
“沙鸣怎么了?”丹菲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那人的衣襟。
男人满脸是泪,大哭道:“突厥人占了沙鸣城了!”
“不可能!”丹菲声音凄厉尖锐,“段将军呢?”
“段将军……”男人捶胸嚎啕起来,“段将军殉国了……都死了……突厥人攻进城了,在放火,在杀人……”
丹菲一阵天旋地转,跌坐在地上。身侧的痛哭和叫喊犹如幻觉将她包围。她仿佛置身冰窟之中,所有血液都冻结,连心脏都无法跳动。
“不……不可能。”丹菲呢喃,“八万大军,怎么一日之间就……”
昏迷在地上的人**了一声。丹菲低头扫了一眼,双目倏然瞪大,失声叫起来。
“段宁江?”
这正是男装打扮的段宁江。她的情况糟糕到让丹菲一时不敢认她。黑色衣服已经被血浸透,娇小的身躯上,遍布刀枪之伤。她面色发青,气息微弱,随时都有可能咽气。
几日前才见过的故人,今日就已垂死之态出现在眼前,让丹菲最直观、最深切地意识到,他们确实是战败了。
丹菲急忙将段宁江背到火炉边,一边查看她的伤,一边问:“这是段将军之女,你们怎么遇到她的?”
那男子道:“我们遇到她时,正有几个人追着要杀她。小娘子呼救。我们听是女子,就杀了那几个追兵,将她带上山来了。”
看来是城破之际,段义云尽力将妹子送出城。可惜突厥兵追杀不放,段宁江还是身受重伤。段宁江身上少说有七、八处上,几处都深可见骨,血流不止。丹菲给她上药包扎,可鲜血很快浸透了布条。
“怕是……不行了……她是你的友人吧?”给丹菲帮忙的妇人叹了一声,起身离去。
丹菲手足冰冷,心中也明白。
实在是……伤得太重了。
突厥兵为何要追杀一个女孩?就算是知道她是段将军之女,也没必要花精力非置她于死地不可呀?
段义云呢?他可是真在保卫城中百姓?那刘家人和阿娘是否能躲过这一劫?
有人碰了碰她的手指。
丹菲惊讶低头,就见段宁江睁着涣散的双眼。
“阿江……”丹菲强忍着眼泪,握住段宁江冰冷的手,“你没事了。这里很安全……”
段宁江吃力地张开唇,“阿音……卫佳音……”
丹菲摇了摇头,“我们没有见到她。”
段宁江吃力地摇了摇头,“我本和她一起逃出城。有追兵紧追着我,她怕是被吓着了……我们本已经藏了起来,她却夺了马跑走,又把追兵引来了……”
丹菲顿时嗤笑,“什么吓着了?分明是见你被追杀,她怕被牵连,丢下你自己跑了吧?她跑就跑了,却还连累你暴露,摆明了丝毫都没有考虑你的处境。”
段宁江苦笑,“你总是这般犀利。”
“卫佳音此人品性,我还不了解?”丹菲冷笑,“若有她救你,你也不会伤成这样。我看没准她还是故意将你暴露的!”
段宁江沉默着,神色黯淡,想必心中也有数。
“我和她也不过同窗一场。她自顾逃命去了也好……没想到最后,是由你来送我一程。”
“你别胡思乱想。”丹菲叹气,“城中情况如何了?”
段宁江闭上眼,眼角两道水痕,“父亲他,在城墙上中箭,箭上有毒,送下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丹菲沉痛地闭目片刻。
段宁江继续道:“我阿兄……他拼死突围,率领亲兵杀出一条血路,以供城中百姓逃生。我最后见他,他已被突厥军团团围住,也不知道如今怎样了。”
丹菲浑身好一阵颤栗,爬起来,又坐下来,反复几次。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自己却没直觉,双目里燃烧着愤怒与悲痛的火光。
段宁江喘了一阵气,道:“阿菲,我时间不多了。你附耳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丹菲见她语气不对,强制镇定下来。段宁江素来高傲,但是品行端方,也是个有见地、有胆识的女子。丹菲虽然一直不喜欢她,但此刻也不由欣赏佩服她的坚毅和豁达。
并不是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都能如此从容面对生死。
角落里没有旁人,丹菲挨着段宁江侧躺下。
段宁江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追杀我的,不是突厥兵,是上洛王派来的刺客。”
此话不啻一道雷打在丹菲头顶。她又震惊,又不解。上洛王韦温乃是韦皇后的从兄,位高权重,又远在长安,怎么会和沙鸣扯上关系?
“他为何要杀你?”
一抹怒意浮现,段宁江咬牙切齿道:“韦温私开铁矿,铸造兵器,甚至还私下偷偷贩卖给突厥!父亲察觉此事,本欲上书奏明圣上。不料有人通风报信,韦温知道了,便多次威胁恐吓父亲,要他将搜集的证据交出来!今日城破前,父亲就察觉不妙,让我带着那份证据突围出城,去长安告发韦温!”
段宁江一口气说到此,激动得咳起来,血沫喷出。丹菲急忙给她擦拭。
段宁江顺过了气,狠狠道:“若无韦温卖兵器于突厥,今日的仗未必会败。韦温派人追杀我,就是为了灭口。此獠实当千刀万剐不足惜。我段家满门,全沙鸣百姓,都会变作厉鬼,日日夜夜缠着,拖他进那修罗地狱,油煎火烤,绞肉磨骨,永世不得超生!”
说罢,耗尽了力气,倒在榻上,泪水长流,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如今一直发着高热,身体已是极度虚弱,激动了一番,便免不了喘气轻咳。
丹菲紧紧握着她的手,良久无语。
段宁江看向丹菲,双眼里映着火光,皑皑生辉,“当初围城,大哥准备突围去求援之前,曾同我提到你。”
丹菲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段宁江道:“不知怎么,他曾打听到你不在城中。他那时就说,依你的本事,定能化危为安。”
丹菲心跳如鼓,哑声道:“段郎太看得起我了,实在惭愧。他……”
她想多赞美段义云几句,可那些词语都似带着荆条一般,说出来,就要抽得她遍体鳞伤,疼痛难忍。
段义云就像是她小时候没有吃到的那块糖,永远都那么甜蜜,可想起的时候,也会引动遗憾伤心的泪水。
段宁江气息已十分微弱,女孩原本丰润的面颊凹陷,眼底泛着死一般的青灰,印堂黯淡,却是一副油尽灯枯之像。
丹菲握着段宁江绵软无力的手,忽然有种物伤其类的悲凉。
她记忆最深的,是段宁江在女学里锦衣华服、高贵矜持模样。刺史之女,乃是沙鸣一地身份最尊贵的女子,又青春貌美,怎么不骄傲?
记得她一颦一笑都很是讲究,时刻谨慎自持,生怕损了自己名门贵女的身份。如此的精烩细食地养着,奴婢环侍地长着,尊荣金贵地呵护着,才养出这么一位端庄娇贵的华族闺秀,最后却是要这般潦倒狼狈地死在古庙茅席之上。
这怎能不叫人嗟叹?
恍惚中,手中冰凉的手掌将她反握住。丹菲回过神,对上段宁江一双清醒的眼睛。
段宁江苍白的脸上腾着两片不正常的红晕,精神却是极好。丹菲看着,心猛地一沉,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
她脑子顿时有些乱,一下想到昔日几个女孩在女学里无聊斗嘴的片段,又想到段义云朝她浅浅微笑的面孔,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段宁江倒是很淡然从容,笑了笑道:“平日在女学里,我总有些瞧不起你。没想最后,却是要劳烦你一回。很是惭愧。”
丹菲也苦笑,道:“那都不过是些小孩子的痴闹玩耍罢了,如今国破家亡,那些芥蒂反而不值得一提。我们同窗一场,你有什么事,尽可嘱托我。我尽力而为。”
段宁江缓缓点了点头,道:“原本怨恨老天,教我命薄如斯。可人生最后这一日能遇到你,却又是我的好运。我已是不行了,却有你,也只有你,能帮我完成这个事。只是此事责任巨大,又充满艰难险阻……怕你有个万一,倒是我拖累你了。你……可愿意?”
丹菲皱眉,心里已经隐隐估计出了几分。段宁江所放心不下的,自然是上洛王韦温之事了。
“你就这么信任我?”丹菲苦笑,“不怕我转头就拿着这些东西去投奔韦温,换取荣华富贵?”
段宁江坚定地摇了摇头,深深凝视着丹菲,道:“你不会。你有侠义之气,巾帼之风,断不会作出此卖之举!况且……况且,为送这份东西出城,我阿兄可是送了命的!你,忍心让他白死么?”
丹菲静默,紧抿着唇,双目幽深地盯着段宁江。
段宁江却是知道,她被说动了。这个赌没有压错。
丹菲神色肃然中,却有些掩饰不住的哀伤。这教段宁江想起,段义云偶尔来女学接妹子放学时,丹菲望着他时,露出来的那种儒慕景仰的神色。段宁江当初还暗自讥笑过这曹丹菲真是痴心妄想。没想现下,她却要利用这感情,来求丹菲出手援助。
良久,丹菲才低声道:“你要我如何办?”
段宁江把一枚核桃大的玉牌交给丹菲,“这是我祖父在我出生时送我的玉牌,家中亲人都认得。劳烦你将我的骨灰送到我姑母的婆家崔家,他们会替我安排后世。”
“父亲在事发之前就先行将那些证据送往了长安。”段宁江又道,“我本有一个空心镯子,花纹和这玉牌是一样的,里面有一封我父亲的亲笔信。凭借这封信,去长安寻我乳母朱氏,可取一个包裹。包裹里乃是一批陈茶,那份证据就藏其中。”
丹菲看着她光秃秃的手腕。
“镯子……被卫佳音逃走的时候夺去了……”段宁江苦笑,“所以,你若有机会再见到卫佳音,尽量将那镯子夺回来。然后将它交给一个人。”
“谁?”
段宁江道:“我有个表兄,唤作崔景钰。你们两人见过的。”
“崔景钰?”丹菲十分意外,语气相当嫌弃,“围城那日我见过他。他当时在杀敌……好吧,算上这一出,他倒不算太纨绔。”
段宁江苦笑,“我这表兄心高气傲,人却不坏。他若有冒犯你之处,我替他赔个不是。”
丹菲哪里好意思让个将死之人赔礼道歉,忙道:“不过一点口角,当不得什么。你要我把信交给他?他人在何处?”
“我同他一起突围出城的,无奈兵荒马乱,把我们冲散了。不过我们有过约定,若是失散,他会在原州泰安楼等我。他虽然有些清高孤傲,可为人品端方,值得信任。你替我对他说,他答应送我的昆仑奴……我怕是……见不到了……”
这话含着无限不舍与寥落。丹菲无语,段宁江自己则终于落下泪来。
“你放心。”丹菲坚定道,“我既然已答应了你,便会一定做到!”
“我信你。”段宁江气息渐弱,抓着丹菲的手不放,道,“我阿兄……很是欣赏你的……只可惜……可惜……”
丹菲见她眼神开始涣散,暗叫一声不好,忙道:“你且坚持住!”
段宁江苍白的脸上浮起淡雅笑意,道:“我能交代的……都已经说完了……”
“段宁江!”丹菲低声呼道。
段宁江目光投降虚空,那抹笑意愈发甜美,枯黄憔悴的面孔霎时迸发出晶莹的光彩。
“耶耶说……待过完年……就带我回长安……表兄……”
段宁江声音渐渐弱下去,眼中的光芒好似被风吹灭的烛火,霎那之后,一切就回归沉寂。
丹菲在段宁江遗体边静静地坐了半晌,泪水垂落,打湿了衣襟。
方丈走了过来,低声道:“这位女施主已然脱离苦海,往生而去了。施主还请节哀。”
“她还这么年轻……”丹菲哽咽,感到一股无力的悲哀。
寒冬腊月,冻土坚硬,并不好埋葬段宁江。于是众人捡了柴火,将段宁江遗体烧了,骨灰装在罐子里,暂时寄放在寺庙中。方丈领着小沙弥们给段宁江做了一场小法事,将她超度。
丹菲就着烛光,给段宁江刻了一个牌位。
“你放心。同窗一场,我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的。”
做完这一切,已是深夜。
丹菲狠狠抹了一把脸,站了起来。她身形笔直,目光锋利地扫过众人,眼眸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我这就下山,进城救我娘。你们谁要与我同行?”
“施主不可冲动。”方丈急忙道,“如今突厥人正在城中烧杀,你此刻下去,不是羊入虎口?再说此时月黑风高,行路艰难,你万一遇上猛兽可怎么办?”
“家母正被困城中,我怎么可以坐视不管?夜间防守最弱,我才可以寻机会潜入城中。”丹菲将弓箭背好,把弯刀和匕首牢牢系在腰上,“家国危难之际,我纵使不能杀敌报国,也当奋力营救亲人!”
方丈见她心意已决,知她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只得无奈摇头。
庙中其他人也有不少有亲人被困城中,可是众人惧怕突厥人,觉得与其现在送上门给突厥人屠戮,还未必救得了亲人,不如等过几日突厥抢够了离去,再进城给亲人收尸。
丹菲见无一人响应跟随,也毫不在意,只朝方丈行了个礼,推开庙门。清瘦敏捷的身影眨眼就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方丈一声“阿弥陀佛”随着寒风,送了丹菲一程。
刘家灭门
雪已停了,月亮半遮着脸,刚刚能照清路。山林百兽踪影尽灭,只余一片死寂。
丹菲佩着弓箭,辨识着山林中被积雪覆盖的采药人的小径,骑马前行。
寒冷彻骨的北风夹杂着碎雪在荒原上呼啸肆掠,像是战死的幽灵们在哀嚎,在哭诉。干枯的树木被吹得乱舞,树枝就像伸向天空求救的手,一株株都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冤魂。
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冰冷锐痛。碎雪钻进衣领,很快融化成水,顺着脖颈流下。汗水却被寒风冻结在发鬓眉梢,结成冰霜。
四更时分,丹菲终于抵达了沙鸣县城。
果真如丹菲所料,经历了一日的战争和一夜的烧杀抢夺后,突厥人也疲倦了。只是沙鸣城在短短数日内就已经面目全非,变得千疮百孔。城墙上随处可见烧灼后的痕迹。惨淡月色下,城内飘着浓烟,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焦臭和血腥气息。
到处尸骨累累,有战死的士兵,也有被屠戮的平民。还有很多负伤未死的人,在冰冷的血中挣扎着,**呼号。整个沙鸣城已如同人间地狱。
城门破损,有数名突厥兵值夜,只准出,不准进。大概是已经烧杀够了,突厥人并不阻拦城中百姓出城。他们会检查行人包裹,抢夺走所有值钱物品。但凡有反抗,就当即砍杀。
丹菲发觉突厥戒备也不算森严,毕竟如今的沙鸣城已无什么可守卫的。她从死人堆里扒了一身突厥士兵的衣服穿上,趁换岗时,混在一群喝得东倒西歪的士兵身后,溜进了城里。
昔日繁华整洁的街道已经面目全非,房屋基本都被烧毁,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烟灰就像黑色的蝶一般在天空中混着细雪翻飞。废墟中还冒着青烟,倒塌的瓦砾下甚至能听到伤者的**。
刘家。
丹菲站在烧焦的大门口,腿里仿佛灌了铅一般。破损的门后,是已经死去多时的家丁,断裂的手中还拿着刀棍,曾试图抵御过敌人的来袭。
丹菲跌跌撞撞地走着,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扫过。他们大都死不瞑目,身躯被大刀砍得支离破碎。看到春娟的时候,丹菲屏住了呼吸。
这个郭夫人身边的丫鬟,模样生得好,总是爱笑。而如今她衣衫凌乱地倒在台阶下,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将她身下的雪地都染红了。
内堂里悬挂着一个人影。丹菲的视线从那双绣花鞋上移,看到了郭夫人青白的脸。
丹菲大口喘气,一步步退开,险些跌坐在地上。而后她跳起来,转身朝母亲住的小院子冲去。
陈夫人的小院也被烧了一半,正屋的门大敞着。丹菲哆嗦着一步步走过去,就看到母亲穿着她最喜欢的一件银红绣折枝莲花的袄裙,倒在一面墙下。
丹菲走过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她浑身颤抖着,慢慢拨开了母亲盖在脸上的头发。
陈夫人如睡着一般阖着眼,额头上血迹斑斑,骨头都凹进去一块,可见当时撞墙时,用了多加的劲。她是下了宁死也不受辱的决心的!
丹菲一点点摸着母亲的脸,摸着她再也不会张开的眼睛。陈夫人手中还握着一把剪子,尖头磨得尖锐无比。她只是一个女子,没有能力和那些蛮夷拼杀,只能选择干干净净地离去。
丹菲慢慢滑下去,伏在母亲已经僵硬冰冷的尸体上,把脸埋在她胸前,无声地痛哭起来。她哭得力竭,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情绪憋着无处发泄,她只好握着拳头狠狠地捶着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生父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带着全家逃至沙鸣,就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安定的生活。可为什么曹家人还是逃不过命运,一而再,再而三地面临家破人亡的惨剧!
丹菲那时候觉得,自己当时已是把一生的泪水都流尽了。
之后很多年里,她颠沛流离,漂泊万里,人生大起大落,尝尽酸甜苦辣,却都含笑以对。直到那个男人转身离去之际,她久违的泪水才再度夺眶而出。
陈夫人妆扮过后才自尽,显然就是想走得体面一点。丹菲自然不会就这么把母亲的遗体弃之不顾。她哭完后,便将母亲背在背上,朝后院走去。
后院门半开着,门前倒着两个人,一人是刘家的老管事,另外一人竟然是刘公。
刘公朝着院门扑倒在地,背上中了一刀,深可见骨,已然气息全无。只是他怎么会死在后院门口?难道是逃来的时候被砍杀了?可郭夫人和母亲在屋里自尽,为何不跟着他逃来后院?
丹菲把陈夫人背进后院菜地,放在地上。然后折返回去,再把郭夫人和刘公夫妇俩的遗体也背了进来,准备将三位长辈安葬了。
后院也被洗劫过,家畜和食物大都被突厥人抢走。万幸柴房没有被烧,里面放着七、八个腌菜罐子也好端端的摆放在墙下。
丹菲翻找到一把锄头,转身出门之际,一声极细微的响动传入耳中。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出头,从靴子里里拔出了匕首。目光锐利地扫荡了一圈,然后落在了屋角几个半人高的大坛子上。
她眯了眯眼,一步跨上前,用匕首猛地将一个坛子的盖子掀开。瓦盖落在地上,咣当一声摔成几片。
“出来!”
坛子里的人蠕动着,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露出一张脏兮兮地,被泪水打湿的脸。
“阿……阿菲……是我……”刘玉锦穿着一个小厮的衣服,蓬头垢面,比丹菲还像一个乞丐。
她在这里躲了一整天,冻得浑身僵硬,只知道外面闯进家里来的人似乎是走了,可又得了父亲的叮嘱不敢出去。刚才有人进来的时候,她还以为突厥人来搜屋子了,又惊恐又绝望,现在一看竟然是丹菲回来了,多日的恐惧和悲伤再也忍不住,张嘴就要哭出来。
刘玉锦刚哇了半声,丹菲就扑过来狠狠捂住了她的嘴,低声喝道:“闭嘴!你想让突厥人知道这里还藏着女人不成?”
刘玉锦猛抽一口气,把哭声逼了回去,眼泪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丹菲叹了口气,收起了匕首,把她从坛子里拉了出来。
刘玉锦一把保住丹菲不放,想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的浮木一般。她无声大哭,泪水打湿了丹菲的衣襟。
“围城那天陈姨一个人回来了,说你被困在城外了。我们先前都还担心你,没想转眼就战败了,城门破了……突厥人来得太快,我们没逃得出去。后来段大郎带着亲兵杀出城,我们都以为他会赢,没想却是输了……”
丹菲提心吊胆地问:“云郎他……”
刘玉锦哭得更厉害,道:“他突围送了一些百姓逃出城,自己却是殉国了……”
丹菲的身子晃了晃,目眶赤红,涣然失神。
“阿菲……”刘玉锦摇着她,“你怎么了?你可不要有事呀!”
过了许久,丹菲才深吸了一口气,咽下泪水,转身一言不发地朝外面走去。
刘玉锦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出了柴房,一眼看到地上的几具遗体。她这次没忍住,惨叫一声,扑在刘氏夫妇身上,大哭了起来。
丹菲头疼地皱着眉,走过去一脚将她踹倒在地上。刘玉锦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这大概是刘玉锦活了十五年,第一次被人扇耳光。
丹菲这拉弓射箭的手,力气又大,又使足了劲,把刘玉锦打得头昏眼花,白嫩的脸蛋上立刻就浮起了五指印。
刘玉锦被打傻了,捂着火辣辣的脸,结结巴巴道:“阿……阿菲,你干吗打我?”
丹菲狠狠瞪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要是想再这么哭哭闹闹地招蛮夷人过来,我就干脆先一刀杀了你,免得你被糟蹋清白。我也算对得起你爹娘对我们母女俩的收留之恩了!”
刘玉锦吓得面色惨白,泪水不住滚落,声音却小了很多,哭道:“我……我也不想的。可是耶耶……阿娘……”
她又伏在郭夫人身上,呜呜哭起来,却总算听了丹菲的威胁,不敢大声嚎哭了。
刘玉锦再娇生惯养,也不至于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犯糊涂。她可是眼睁睁看着突厥人冲进家里来,砍死家丁,然后抓着婢女就地凌辱。母亲郭夫人拖着病躯上吊自尽。可她年纪还小,她不想死,刘公也舍不得她死,才拼着命把她藏在柴房的坛子里。
刘玉锦在坛子里听到了父亲在外面被砍杀时发出的惨叫声,只是她心里总存着念头,觉得父亲或许逃过一劫。如今见着父亲的尸身,才知道一切期望都破灭了。家破人亡。
也是刘玉锦运气好。刘家值钱物品不少,突厥人光抢夺那些古玩玉器,不屑搜后院柴房。不然,随便来人放一把火,她也难逃一劫。
丹菲跪在一旁,握着陈夫人的手,随着刘玉锦一起也默默地掉了一阵眼泪。
天色不早,丹菲和刘玉锦一起将父母们掩埋了。丹菲拆了两块门板做墓碑,姊妹两人没有香蜡纸钱可烧,只好对着各自父母的墓碑多磕了几个头。
刘玉锦忍不住又抱着丹菲呜呜哭起来,丹菲抬了抬手,到底没有推开她,也跟着又哭了一场。
葬完父母,刘玉锦红着眼睛问:“阿菲,以后我们怎么办?”
丹菲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朝陈夫人的居所走去,一边道:“我受人之托,先要去一趟原州。”
“去原州?”刘玉锦惊愕,“那我怎么办?”
丹菲无奈地扫了她一眼,道:“你刘家的叔伯那么多,你选一家投奔便是。也别怪我无情。你还有亲戚可投奔,我却是自身难保。”
刘玉锦一说就来气:“闭城时我爹招呼几个叔伯一起抵御外地。没想那几个叔伯临到关头却毁了约。我爹只得自己组织家奴对付突厥人,这才……他们哪里是亲戚,分明是仇人。我才不要去投奔这等狼心狗肺之辈分!”
丹菲没好气,“眼下这都什么局面了,还由得你挑三拣四?郭夫人和刘公都已亡故,你刘家在沙鸣的产业也尽数被毁。你如今是家破人亡,有你叔伯收留你,就已是万幸了。还当你是那千娇百宠的富家千金?”
刘玉锦好似被迎面扇了一个耳光,呼吸一窒,整个人顿时萎靡消沉下去。
看着满目狼藉的庭院,刘玉锦也深刻意识到,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彻底结束了。爹娘惨死,家产被突厥人掠毁,她已是一无所有。
短短一日,命运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云端落入泥沼中。刘玉锦惶恐不安、绝望害怕,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忧伤。她越想越害怕,又哭了起来。
丹菲长叹了一声。
丹菲和母亲住在刘家角落里一个小院,简朴偏僻,来洗劫的人搜得也并不仔细,屋里留了许多东西。丹菲到处收拾,捡着可用的物品。
“阿菲,要是我叔伯们不肯收留我,该怎么办?”刘玉锦抹着眼泪跟在丹菲身后,不安地问,“就算他们收留了我,万一苛待我可怎么办?”
“你们刘家总还有其他族人可以投靠吧?”丹菲想了想,“再不济,你不是有舅舅在长安。”
“你会送我去长安?”刘玉睁大了眼。
丹菲迟疑了一下,并未回答。她若是能在原州和段宁江的那个表兄汇合,把东西交付出去,那么她就完成了嘱托。她自己也父母双亡,孑然一身,送刘玉锦去长安,似乎也可行。
刘玉锦拉着丹菲道:“我们可不能分开。到时候你随我一起去长安寻我舅舅,我娘说我舅舅温厚和善,定也能收留你的。”
一提长安,丹菲就有些心烦意乱。
“这事等我们逃出了城再商议吧。”丹菲道:“我要翻我阿娘遗物,你且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食。”
刘玉锦自讨没趣,只好灰溜溜地出去了。
突厥人抢走了金银古玩,倒是没怎么动被褥衣服。丹菲知道母亲的衣箱里都有压箱钱,她逐一查找,每个箱子的角抠开,各掏出了四个小金元。随后又在一个旧衣里找出一卷飞钱。
陈夫人在刘家主要管后厨,是份肥差。她平时极节俭,又常得下人孝敬,两年来还是存下了不少钱。她原本也有些私房陪嫁,加在一起总共大约有四五百贯,足够丹菲傍身了。
丹菲收好了东西,目光落在墙上那处血迹上,鼻子又开始发酸。她用力摇了摇头,把眼泪收了回去。
而后丹菲去了自己的屋子里。屋里也被翻得一团乱,值钱的东西大都被拿走了。丹菲跨过满地狼藉,径直走到床边,把樟木箱子从床底拖了出来。
幸好,突厥人没有细搜,箱子完好无损。
丹菲把箱子里父亲留下的匕首、弓弩和弯刀取了出来,视线落在一处。
段义云送给她的白鹿灯早已被踩扁,脏污不堪,再也恢复不了原貌。
就好似那个俊朗温润的男子,也再不能复生。
丹菲回到陈夫人的院中,就见刘玉锦空着手回来了。
丹菲气不打一处来,“柴呢,米面呢?”
刘玉锦撇嘴道:“柴好大一捆,我搬不动。厨房里面被搅得一团乱,米面都被抢走了。”
“那其他的呢?干豆呢?腊味呢?芋头呢?”
刘玉锦瞪着她漂亮的杏眼,一脸茫然。显然她一看厨房的凌乱样子,就折返了回来,根本就没有寻找。
丹菲长叹一声,心想刘玉锦废柴十来年,哪能再朝夕之内变得聪明能干?她只得亲自去。刘玉锦苦着脸,小心翼翼地紧跟她身后。
突厥人占着城,那么多人要吃喝,厨房和地窖都是洗劫的重点。丹菲清点了一番,找到了半灌粗盐,一罐猪油,一小袋子大豆,几个散落的芋头,然后就是几捆干菜。
折腾了大半天,两个女孩都饥肠辘辘。丹菲在厨房里升起了一个小炉子,然后烧了一锅热水,把豆子和干菜丢进去煮了。
刘玉锦饿了一整天了,如今闻着菜香,肚子开始打鼓。丹菲看煮得差不多了,往汤里加了盐和猪油,然后舀了一碗起来。
刘玉锦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可丹菲看都不看她,自己吹着汤,慢慢吃起来。刘玉锦讪讪地缩回手,自己拿了碗去盛汤,不禁又红了眼。
刘玉锦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种粗粮,她连吃鱼都只吃鱼肚肉。如今虽然肚子饿得很,可是捧着这清汤寡水的饭食,想到自己几天前还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想到自己惨死的父亲,刘玉锦就忍不住掉金豆。
丹菲吃完了自己那份,放下碗,伸手就把刘玉锦手中的碗夺走,又大口吃起来。
刘玉锦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她素来娇蛮,因为突遭大变,受了丹菲半日的气,也没有发作,如今饥饿难耐却被人夺食,教她再也忍不住了。
“曹丹菲!”刘玉锦跳起来,指着丹菲叫道,“把我的饭还给我!”
丹菲吹了吹汤,慢条斯理地嚼着豆子,抬头扫她一眼,道:“什么你的我的?刘玉锦,你还当自己是被人捧在掌心的刘家大女郎吗?我告诉你,这世道上的规矩,素来就是,谁抢到,就是谁的!”
刘玉锦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嘴巴哆嗦了半天,才道:“你这分明就是强抢!”
“我就抢你,怎么着了?”丹菲又往嘴里送了一勺豆糜,“食材是我找的,柴火是我搬的,汤食也是我煮的。分你吃,你不吃,那我自然要抢过来吃。”
“这……这……这东西都是刘家的!”刘玉锦脑子终于渐渐转过来。
可丹菲嗤笑一声,道:“刘家没了。刘玉锦,你醒醒吧!你爹已经死了,刘家没了!”
刘玉锦怔了怔,泪水又哗哗地涌了出来,道:“耶耶才走,你就欺负我。阿菲,你欺负我!”
丹菲漠然地看着她哭了半晌,才沉声道:“阿锦,我这是在教你。你记住了。今非昔比,有得吃时你不吃,等到饿肚子的时候,就只有掉眼泪的份!”
说罢,三下五除二地把碗里的东西吃完了。
刘玉锦再迟钝,这时也知道扑过去把锅端了过去。锅里还剩半碗豆渣,她也顾不得烫,急忙大口吃了,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丹菲摇了摇头,“吃慢点,别噎着。”
刘玉锦抹了把泪,道:“我知道,你现在嫌弃我是累赘了……”
“别胡说。”丹菲道,“当初我爹死了,是你爹娘收留了我和我娘。如今咱们爹娘都不在了,我也得报恩,不会置你于不顾。”
“那你还欺负我,抢我的饭?”
“那是教你识时务。”丹菲道,“你我如今家破人亡,不论往日如何富贵,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你若不能忘了过去,便没法应对接下来艰苦的日子。我总不会害你,就看你听不听得进去了。”
刘玉锦瘪着嘴,一言不发地埋头吃饭。
吃完饭后,天色已近黄昏。往日这时,家家炊烟,正是热闹。如今城如废墟,唯有寒风在空中如厉鬼一般呼啸。
丹菲把剩下吃食和一些衣物用两个粗布袋子装好,掂量了一下,分了一个轻些的袋子让刘玉锦背着。
“城里不安全,我们早些动身才是。”
“这就走了?”刘玉锦忽然有些不舍。
丹菲静默。她环视这座生活了两年的院子。这里在她们母女最落魄的时候接纳了她们,给了他们安定的生活。离开了这里,她们从此以后就真的流离失所,漂泊无依了。
“走吧。”丹菲背起了包袱,低声道,“我们还会回来的。”
丹菲让刘玉锦换了男装,也给她抹花了脸。姊妹在刘氏夫妇的坟前磕过头,扮作乞儿溜出了城。
也幸好此时正是朝食时分,突厥兵忙着用饭,并未在意这些脏兮兮的难民。丹菲带着刘玉锦,顺利地背着包袱和弓箭,混在一群逃难的百姓中离开了沙鸣城。
天色放亮后,人们能更加清晰地望见沙鸣城外的尸山血海。又因天寒地冻,尸身冻结,一切都保持着临死那一刻的惨状。
刘玉锦吓得面无人色,寻了一棵大树,跪在地上呕吐起来。
丹菲回首,最后一次望向沙鸣城。她还记得三年前父亲带着他们一家来到此地时,一家人都满怀希望,觉得能就此过上平静而简单的生活。他们以为只会成为他们新的家乡。
但是命运无情,反而给予了他们最沉痛的打击。
父亲,母亲,甚至段义云,都被永久地埋葬在了这片大地上。丹菲孤零零地站在寒风中,泪水溢出眼眶,刚划过脸颊,就已冻结成冰。
刘玉锦把先前吃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鼻涕眼泪也糊了一脸。
“吐够了吗?”丹菲漠然道,“吐够了就起来吧。我们还要赶路呢。”
刘玉锦抓了把雪擦了脸,这才终于像个人样。她两眼青肿,嘴唇发紫,素来圆润的脸颊也凹陷了下去,整个人显得憔悴又疲惫。
“跟上。”丹菲丢下两个字,转身大步朝西南方向而去。刘玉锦在她身后踉跄地跟着。
异姓姊妹
郊外野地里,积雪快没膝,丹菲在前面开路,踩出一排脚印,刘玉锦就在后面踩着她的脚印走。雪越来越深,两人都走得越来越吃力。刘玉锦一时没站稳,一屁股摔坐在了雪地里。
“阿菲,慢些吧!”刘玉锦哼了哼,“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丹菲没好气道:“要不你来前面开路,我跟着你走。你想走多快就多快,想走多慢就多慢!”
刘玉锦缩了缩,讷讷道:“不……不了。还是你开路的好。”
雪地里开路极其吃力辛苦,刘玉锦倒也不傻。
丹菲冷笑一声,道:“既然是我开路,那你跟得上就跟,跟不上,也别指望我会再停下来等你。”
说罢,继续朝前走去。
这半日相处下来,刘玉锦终于明白丹菲已脾性大变,怕是再也不会如往日一样温顺纵容她。偏偏自己又离不开丹菲的帮助。想到此,刘玉锦再气恼,也只能苦着脸爬起来,追着丹菲而去。
“阿菲,我们为什么不走官道?”
“山下到处是突厥散兵,碰上了就死路一条。”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进山。”
“可是……可是进山后,夜晚我们去哪里歇脚?山里可有客栈?”
“……”
“阿菲?”
“闭嘴!”丹菲丢了一记眼刀过来,“省点力气等会儿去爬山吧!”
两人走走停停,午后才进了山。山里因为有树木,雪要薄许多,行路终于轻松了。只是这轻松是相对丹菲而言的。她在林中健步如飞,刘玉锦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时不时被地上的树根断枝绊倒,跌得眼冒金星,浑身没有一处不疼。
丹菲拿定了决心不娇纵刘玉锦,只在旁边冷眼看她自己爬起来,坚决不出手相助。刘玉锦脱力,坐在雪地里,又开始掉眼泪。
“再过个两刻,天就要全黑了,狼也快出来了。你是打算坐在这里喂狼吗?”丹菲气不打一处来。
刘玉锦吓得摇头。遇事不称心如意的时候哭闹撒娇是她自幼就养成的习惯,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一闹,别人就会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如今家破人亡一无所有,可是长久的习惯却没法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过来。
“知道还不快起来!”丹菲喝道,“我之前对你说的话,你全忘光了?不要再当自己是什么富家千金。你这女郎的谱,留着到了你舅父家再摆不迟。你再这样娇滴滴地闹脾气,我自走了,管你是冻死还是喂狼。”
刘玉锦的脸涨得通红,气得不住喘息,忽然抓起地上一团雪,朝丹菲扔了过去。
“那你走呀!一拍两散就一拍两散!我不稀罕!你姓曹,我姓刘,我们本来就不是一家人!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的死活不关你的事!”
“蠢妇。”丹菲冷笑,拍去衣服上的碎雪,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步履矫健,身影一闪就钻进了密林只中,只留下一串脚印。
刘玉锦没想到曹丹菲说走就走,顿时傻了眼。可是才说出口的话,现在是想收回都无法,因为丹菲已经没了踪影,林子里只有山风呜呜吹过。
刘玉锦一边哭着一边爬起来,原地转了一圈,确认如今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她弄不清方向,身上也没有干粮,只有一把小匕首,还是丹菲出门前给她的。
她在边疆长大,虽然也会射猎,只是现在手头就算给她弓箭,她怕也没法在这冰原雪海中找到猎物。
这样想着,刘玉锦心里更加恐惧绝望。她想了又想,只好沿着丹菲留下来的脚印而去。至少跟着丹菲走,比她一个人在山里瞎转要安全得多。
丹菲已走远,长长一排脚印在林中雪地里蜿蜒。刘玉锦起初还能跟着脚印走,可是没过多久,天色转阴,竟然又下起了雪。雪花飘进树林中,很快就掩去了地上的脚印。刘玉锦越发惊慌,加紧步伐向前奔。忽然之间,树梢上一团雪落下来,正好砸在她头上。等她抹去脸上的雪,发现自己再也辨别不出雪地里的脚印了。
刘玉锦孤零零地站在林中,终于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与绝望。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会死。她在这里长大,她知道荒山雪原,天寒地冻,夜晚很快就降临,天会冷得多么可怕。而她没有柴火,没有遮风避雪之处,更别提一口垫肚子的干粮,她今夜就会饥寒交迫地冻死在哪个树下。
她不禁想起耶耶把她藏在柴房坛子里的时候,曾对她说过:“若阿菲能平安回来,你就和她走。要听她的话,她会保你平安。”
她知道,在家中,不论阿娘还是耶耶,虽然宠爱她,却更加信任欣赏丹菲。丹菲无所不能,聪明干练。所以到那生死关头,耶耶都知道,女儿要平安活着,只能依靠丹菲了。
如今家破人亡,昔日的繁华破碎如云烟,刘玉锦赖以骄纵的资本统统随父母被埋葬。她刘玉锦不再是富家女郎,丹菲也不再是寄人篱下的亲戚之女。她们只是两个失去家庭的孤儿,一无所有地流浪着。高傲的那个褪去了光环,强悍的那个也再不用伪装。
刘玉锦深刻意识到一时的任性和嘴快给自己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
没有了她拖后腿,丹菲没准会更轻松。可是她若没有丹菲帮助,今夜就必死无疑。
天色渐暗,刘玉锦已经不知道自己此刻置身何处。她觉得很冷,手脚都已经失去了知觉,饥饿和疲惫让她觉得很困,她很想好好睡一觉。但是她也知道,这个时候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不想死。她不过十五岁,才方及笄。她要嫁个好夫君,生很多孩子,幸福满足地生活到老。她躲过了屠城,从满城尸山血海里逃出来,不是为了这样凄惨地冻死在山里的!
想到此,刘玉锦再也顾不上那可笑的自尊和颜面,朝着空寂的山林大声喊起来。
“阿菲——阿菲,我错了!我知道你在。求你帮帮我!我知道我一直给你添麻烦,我不该乱使脾气。出来好吗?阿菲——我不想死在这里!陈姨自尽前,曾和我说,要我们结拜姊妹,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活下去——”
声音在树林间回荡,很快被风雪吞噬。
刘玉锦一个踉跄,跌倒再雪地中。这次,她再没有力气爬起来。
躺在松软的雪地里,浓浓的疲倦将刘玉锦捕获。她就像落入陷阱的兔子一样毫无招架之力。这一刻,寒冷、饥饿、恐惧、悲伤,前所未有地清晰。刘玉锦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就这样冻死在雪地里。只要她的眼睛闭上,就再也无法张开。
而她死后,丹菲肯定不会为她悲伤难过,她只会轻轻松松地离去。能为她悲伤的人,她昨夜也已埋葬了他。
泪眼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纤细的身影。
丹菲站在刘玉锦身边,俯视着她。她面色平静,显然并不是那么在乎刘玉锦的死活。
“你说的可是真的?”丹菲问。
“什……什么?”刘玉锦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你说我娘说的那番话。是真的,还是为了哄我回来而撒的谎?”
刘玉锦吃力地回忆,道:“是真的!那时候,我娘已经自尽了。陈姨她……穿戴好……让耶耶带我走。出门前,她唤住了我……”
陈夫人拉着刘玉锦的手,如往常一样慈爱,面容平静。似乎外面震天的厮杀声都是众人的幻觉,一切都花好月圆,平静幸福。陈夫人秀美的面容上带着安详的笑,好像知道只是去走亲戚,而不是就要赴死一般。
“锦娘,好孩子,你好好藏着,不要出来。阿菲一定会回来的。我了解这个孩子,她一定会回来寻我的!到时候,你们俩一起离开这里,远远地走吧。你们并无血缘关系,可到底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情同姊妹。我希望你们能结下金兰,以后互相扶持,守望相助,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告诉阿菲,只有活下去,一切才会有希望。”
刘玉锦是真的很喜欢陈夫人这个姨娘。郭夫人常年卧病,陈夫人对她细心照顾,弥补了不少母爱。就连丹菲,她现在性情大变,对自己动辄斥骂,可是刘玉锦也不真的恨她。
“我们……我们都是孤儿了。”刘玉锦伸出僵硬的手,抓住了丹菲的脚踝,“阿菲,我们都只有彼此了。”
丹菲长长叹了一口气,把刘玉锦从雪地里挖了出来。她吹了一声口哨,那匹突厥马从密林中走出来。丹菲把刘玉锦放在马背上,自己也跳了上去,骑着马朝之前藏身的寺庙而去。
刘玉锦在寺庙厢房中醒来。她听到念经声,闻到淡淡的香气,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醒了?”丹菲端了一碗汤饼进来,“还正想叫你呢。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吧。”
刘玉锦先前把吃的食物已经吐尽,此刻正饿得饥肠辘辘。她如今也不再挑剔汤饼寡淡没油盐,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干净,连汤都喝光了。
“今夜我们暂时住在庙里。明日一早,就动身去原州。”丹菲拎了帕子给她擦脸,两人都当先前的争执没有发生过一般。
刘玉锦擦了脸,自觉地端着水盆出门倒。
夜空中,星河璀璨,宛如珍珠宝石散落黑绸布上。这么美的景色,教人在短暂的刹那中忘了身上的伤痛,忘了满目疮痍的河山。
山里的夜静悄悄,因为是隆冬,连声鸟叫都没有。姊妹两人蜷缩在炕上。良久的沉默后,丹菲才问:“我娘还说了什么?”
刘玉锦把陈夫人那日的话都重复了一遍,然后说:“破城的时候,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幸好阿菲在城外。’……她一直最挂念你。”
丹菲低下头,抹去脸颊的泪水。
刘玉锦拉着她的手,道:“阿菲,我知道我娇气又笨拙,你自然嫌我麻烦。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乱发脾气,再也不拖累你了。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丹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刘家于丹菲母女有恩,她必定会回报回来。所以纵使气刘玉锦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撒娇使脾气,却从没想过真的丢下她不管。
“跟着我可以,我们得约法三章。”丹菲看着刘玉锦白嫩嫩的手,漠然道:“可你若真跟着我走,日后所有活儿都有我们俩分工做。做不完你份内的事,就没有吃的。你可明白?”
刘玉锦迟疑了片刻,用力点了点头。
丹菲又道:“你若中途变卦,大可自行离去,我不会拦着你。可只要你走了,就别再回来找我。我也不会像上次那样回去救你。你可要记住了。”
“知道了……”刘玉锦低声道。
“还有,”丹菲补充,“如若遇事,一切听我调派指挥。你要不要命是你的事,我却还想活下去。”
“我会听你的。我保证不会拖累你!”刘玉锦对此没有异议。她有小聪明,可在大事上素来没有什么主见,不听丹菲的,又能听谁的?
“不许偷懒,不许使你的小脾气。还有一点,不许再哭!”丹菲厉声道,“至少,不许在我面前哭!”
刘玉锦听着眼睛一酸,又想落泪,被丹菲凌厉地一瞪,眼泪全被吓了回去。
丹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斟酌片刻,将段宁江的事告诉了她。
“你就是因为这个要去原州?”刘玉锦叫道,“上洛王这不是助纣为虐么?阿菲,你们定要将他揭发,让圣上判他个斩首示众!”
丹菲无力地笑了笑,“他是韦皇后兄弟,究竟能不能揭发他,可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就看段宁将那么信任的那个崔表哥能否做到了。只是这事你需保密。”
刘玉锦以前听戏,听了不少花木兰从军、红拂女夜奔的故事。本朝女子也多干练有才者,常有女子建功立业的消息传出来。她想到此次去长安,千里送密信,揭发惊天冤案,她和丹菲必然能震惊朝野,扬名立万。没准她们也能被写进戏文里,被人万世传唱。
想到此,刘玉锦愈发兴奋,巴不得现在就启程。
丹菲啼笑皆非地看着她,“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刘玉锦放下心事,又很快入睡。
丹菲望着烛火,心里一时回想着往事,一时想着明日要将段宁江的骨灰一并带上,交到她表兄手中。关于过去和将来的许多事纷至沓来,让她久久不能成眠。
卫氏毒心
北风呼啸,碎雪如冰箭。
已近午时了,可天色依旧阴沉如黄昏。天空乌云弥补,被狂风席卷着形成巨大的漩涡。
原州城中正是一片兵荒马乱之景。沙鸣被袭的消息已传来,突厥可汗并不满足这点战果,率兵直奔原州而来。原州城驻兵寥寥,如何抵挡突厥兵马?于是城中居民纷纷出逃,整座城市陷入慌乱之中。
城东春风巷本是城中最繁华的去处,此地酒楼林立,街市繁华。而此刻,商家们纷纷关门避户,带着值钱物什驾车逃去,只留下一片萧索。
“四郎,再不走,就要关城门了!”随从焦急地打转,“突厥大军就要攻过来了。原州驻军想是抵挡不住的。难道郎君又想冒屠城之险?”
崔景钰坐在已人去楼空的泰安楼中,手中端着一杯琥珀酒,目光空远,似乎未将侍从的话听进耳中。
“郎君!”随从道,“郎君也要想想家中主人和夫人,他们可都在长安等着您平安回去呢。”
“再等等吧。”崔景钰将酒一饮而尽,又斟满了一杯,“城外的人还没消息?”
“没有。”随从道,“阿三他们这两日从早到晚都守在路口,凡是碰到从沙鸣方向逃难来的,他们都会去寻找盘问一番。可无人见过段娘子。”
崔景钰英俊的面孔阴沉铁青,一如楼外的天色,“从沙鸣到这里,快马一日就可抵达。至今已过去三日,却丝毫没有她的踪影。我不怕她在何处耽搁了,只怕她遭遇不测!”
随从叹气道:“段娘子吉人天相……”
“与其说这等无用的废话,还不如出去找人!”崔景钰目光凌厉地扫了对方一眼。
随从一阵冷汗。自家这位郎君虽说有着世家公子的倨傲矜持,可性情还算平易随和,也从不苛责下人。只是他若一恼怒,那便是雷霆万钧,势发难回。
楼外,有马车接二连三而过,都是仓皇出逃的百姓。更有风尘满面、疲惫凄苦的流民拖家带口地路过。
崔景钰身披狐裘,神色肃穆地端坐二楼的凭栏边,眉目浓烈,周身笼罩着肃杀之气,同他往日闲散慵懒有如天壤之别。
原本是亲人欢乐相聚的时刻,不料转眼兵祸从天而降,国破家亡。慈爱的舅父惨死,表兄表妹下落不明。
崔景钰当初随着段义云出城杀突厥兵的时候还未有太深的体会,并且以为被围城只是暂时的,援军不日就到。不料一日日等下去,绝望如毒草蔓延。直到亲眼看见舅父中箭而亡,他如遭重锤,猛然醒悟,才深刻认识到,国要破了。
狼烟四起,大地满目疮痍。来时还看着繁华的城镇转眼凋零,百姓仓皇出逃。到处是杀戮,死亡,是妻离子散,是背井离乡。
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第一次深刻品尝到了苦难的滋味,也清醒认识到自己的浅薄,以及无能。
寒风卷着碎雪刮入楼阁。雪花落在桌上。
崔景钰伸出修长手指,将雪花拂去。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他探头望去,就见几名大汉赶着两辆马车路过。汉子似乎急着赶路,不住吆喝抽打着马匹。那马车似乎吃重不少,马儿拉得有些吃力。
崔景钰将视线收回的那一瞬间,眼角扫到有一只手想撩起车帘,却被守车的人用马鞭抽了回去。马车里随即传来女子啼哭声。
那哭声飘入崔景钰耳中。他呼吸一窒,倏然站了起来,随后抓起佩刀,翻身越过凭栏,径直从二楼一跃而下。
侍卫们反应过来,纷纷紧跟着少主跃下了酒楼。
崔景钰立于马车前,以身挡住前路。
赶车的汉子大惊失色,急忙摸向腰间。手还未碰到刀柄,一道刺骨白光闪过,手背上就被砍出一道血痕。汉子捂手痛叫。崔景钰横腿将他踢倒。
崔家侍卫一拥而上,将其余的人制服。
“郎君饶命!”领头的汉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奴做这勾当也不过是为了糊口……”
“人牙?”崔景钰鄙夷地扫了他一眼,大步冲向第一辆马车,刷地将车帘掀起。
惨淡的日光照进车内,里面传出一阵微弱的惊呼声。小小一辆马车,竟然挤了六个女孩子来。她们年纪从十岁到二十来岁不等,各个蓬头垢面。
崔景钰逐一看过去,越看越失望。
他方才听到的那声哭泣,极像段宁江的发出来的。估计年轻女孩嗓音相似,是他听错了。
“崔……崔四郎?”突然间,一个少女瞪大了眼睛,猛地推开旁人,朝崔景钰扑去,“崔郎救我!”
崔景钰冷不防被她抱住,愕然道:“你认得我?”
少女闻言,急忙抹了抹脸,又撩起蓬乱的头发,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哭道:“崔郎,奴姓卫,是阿江的闺中好友。我们在沙鸣见过几面的。奴的父亲段将军的参军。崔郎可还记得?”
崔景钰一把将卫佳音拉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卫佳音哭道:“沙鸣城破,我父母都在乱军中失散。我随阿江一起逃出城……”
“阿江在何处?”崔景钰猛地抓紧了她的胳膊,声色俱厉。
卫佳音吃疼,顿了顿,委委屈屈道:“段大郎杀了条血路送我们出城,自己殉国了。有一群人一直追着我们不放。阿江说那群人是冲她来的,还说我们要先去原州……”
“后来呢?”崔景钰不耐烦道,“阿江到底怎么样了?”
卫佳音低垂眼帘,遮住眼中心虚之色,深吸一口气,嚎啕大哭起来:“我和她兵分两路逃跑。那群人追着阿江而去了。恐怕她……凶多吉少……”
崔景钰眼中迸射凌厉之光,身子晃了晃,一脸难以置信。
卫佳音泪流满面,“我胆小无能,也不敢回去救她,只得继续往前跑。我不过弱质女流,那些追兵凶残无比,我……我真的无能为力呀!”
崔景钰深呼吸,良久不语,手轻轻颤抖。
“郎君,又有人来了!”侍卫回来道。
崔景钰略一沉吟,带着众人进了屋内。
丹菲和刘玉锦一路风尘地赶到了泰安楼,就见门窗大敞,人去楼空。
“我们来晚了?”刘玉锦失落道。
“先进去看看。”丹菲把马留在外,同刘玉锦走了进去。
屋内一阵劲风袭来,丹菲下意识将刘玉锦反手推开,拔出短刀一挥。锵地一声,兵器交鸣。
“住手!”
屋内亮起了灯。
崔景钰带着侍卫走了过来。
“你还在?”丹菲松了口气。
“怎么是你?”崔景钰和刘玉锦同时开口。前者是问丹菲,后者是在问卫佳音。
丹菲顿时翻白眼,“我命大,没死在沙鸣。觉得有何不妥?”
卫佳音则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躲在崔景钰身后,紧紧拽着他的袍子,道:“我和家人失散了,钰郎救了我。”
丹菲的目光往卫佳音的手腕上扫去。卫佳音拢着手。
“锦娘的父母和我娘也亡故了,刘家被毁了。我同她去……去长安,投奔她舅父。”
“我也去长安。”卫佳音目光闪躲,“我伯父祖母都在长安。”
崔景钰盯着丹菲,“你们怎么寻到这里的?”
刘玉锦刚要开口,被丹菲暗暗扯了一下。
“锦娘有个姑母在原州,我们便过来寻她。结果她姑母也已经举家躲避战乱了。”
崔景钰眯了眯眼。丹菲从容地看着他。
此时一声军号自远处传来,风起万里,如狼奔虎啸,夹带着森森杀气。
“突厥人来了!”惊恐的气氛瞬间蔓延开来。人牙子哆嗦,那些女孩纷纷被吓得哭起来。
“郎君,拖不得了!现在出城还来得及!”随从焦急催促,“容奴斗胆,听这位卫娘子诉说,段娘子怕是凶多吉少了。郎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呀!”
卫佳音也哭着磕头,“都是小女的错!没有救下阿江。崔郎再是伤心,也不可自暴自弃呀!”
刘玉锦吃惊地张着嘴,丹菲瞪她一眼。她终于明白过来。丹菲怕卫佳音使诈,才不提段宁江之事。
“喂,崔郎。”丹菲沉声唤道,“你们若不走,我同阿锦就先走了。”
崔景钰紧咬了一下牙关,“走!”
丹菲旋即吹了一声口哨,唤来红菱,同刘玉锦上了马。
卫佳音被侍卫扶上了马。在无人看到的时候,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擦去了额角的汗珠。
段宁江当日就受了那么重的伤,定是活不下来的。段宁江一死,便没人知道当日她的所作所为。
思及此,卫佳音朝前方那个挺拔的身影望去。崔景钰骑马带着随从朝城门奔去,背影潇洒矫健,充满男性阳刚之美。
崔景钰将来若是知道了她做的事,又会怎么看她?
段宁江的冤魂,可又会前来寻她复仇?
思及此,卫佳音冒了一身冷汗,全然没有注意到丹菲幽深的目光。
雪夜私谈
洞里篝火熊熊,倒是将这一方空间烘得暖融融的。众人围着篝火坐着,分吃着马肉。火上架着一个头盔,里面煮着一锅肉汤。幸而丹菲带着盐。不然马肉粗糙,又未曾放血,烤熟了也十分腥臊,就是丹菲自己也觉得吃得难受。
卫佳音心不在焉,目光朝丹菲身边的包裹上瞧。
“这里面是个罐子?”
丹菲一直将段宁江的骨灰罐装在包裹里。她提防着卫佳音,想寻崔景钰谈话,可卫佳音又守着崔景钰寸步不离。崔景钰至今还不知道表妹已亡故,骨灰就在身边人手中。
“是我娘的骨灰。”丹菲道,“怎么?有什么不妥?”
卫佳音急忙抱着碗朝旁边挪了挪,“怎么把一个……”
“你想好了再说。”丹菲恶狠狠瞪她,“你可只有一个鼻子给我割!”
卫佳音吓得面无人色,缩在崔景钰背后去了。
刘玉锦凑在丹菲耳边小声问:“我实在看她讨厌。咱们干吗不揭穿她?”
丹菲摇头,“又无人证物证,她到时候打滚撒泼说我冤枉她,我才懒得和她争辩。再说如果段宁江真是被她害死的,你保证她不会再来害我们?”
丹菲朝崔景钰那边望了一眼,“我对那个男人也不熟,拿不准他会信我们几成。”
似乎察觉到丹菲的视线,崔景钰也望了过来,问“我们还需多久能翻过山?”
“若动作快些,明日天黑前就能下山。”丹菲削着木签。
崔景钰看着她手里的动作。女孩手指修长稳健,同寻常女子的纤纤柔夷截然不同,却不显粗糙,反而有种力量的美。她极熟练地用着一把匕首,把木棍削成矛。看这熟练的动作,这活她做起来游刃有余。
他怎么会将她误会成男子?
因为个子挑高?因为言行粗鲁?因为嗓音有些沙哑?
似乎是感觉到了崔景钰的目光,丹菲抬眼看了看他。
“你觉得,这一场仗会打多久?”
崔景钰也抽出了匕首,跟着丹菲一起削木头。
“我觉得不会很久。突厥虽然来势汹汹,可是此刻是寒冬,若要守城,他们没有粮草。他们将城池洗劫一空,三地的马场也被劫了。他们带着那么多东西,最好的策略就是趁着大唐再派出军队之前,退回关外去。”
丹菲点了点头,看他的目光温和了些,“若是沙吒忠义将军当初能守住……”
“此刻多说无益。”崔景钰狠狠削下一截木头,“如此奇耻大辱,大唐定会雪洗!”
众人奔波了一整日,疲惫不堪。用了饭后,丹菲指导着众人拿松叶铺在地上。女人们在里面,男人们守门口,就这样睡下。
半夜,篝火有些弱了。丹菲习惯性地起身,添了一把柴。
崔景钰靠着洞壁坐着,一手握着一把匕首,轻轻摩挲。他的视线和丹菲的对上。丹菲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哀伤,心中震撼。
她一直只将他当作一个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可是他能冲出城杀敌,能救助百姓,能为国破家亡而红了眼,可见他还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
丹菲也是在这一刻,深切认识到,母亲已经永远不在人世了。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还能和母亲相依为伴。可是当母亲也骤然离世,她从此就是彻底的孤儿了。纵使此刻和那么多人在一起,篝火温暖,可她依旧觉得极其寂寞无助,内心幽寒。
篝火噼啪响,洞外月色正好,狼啸声划过长空。
这一切极令丹菲觉得怀念。她闭上眼,就可以幻想着自己正在和父亲进山打猎。父女俩夜宿山洞。她在篝火边安睡,半夜醒来,总会看到父亲坐在山洞口,守护着她。
幽幽黑夜里,父亲的身影如雄浑的山,替她遮挡住所有风雨。
丹菲鼻子发酸,泪水悄然滚落。
朦胧的视线里,崔景钰坐在洞口的身影竟然也显得高大起来。
狼啸声近了些。崔景钰不安地张望。
“没事的。”丹菲抹了泪,低声说,“这洞里住过虎。虎粪被扫在外面了。狼闻到气味,不会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爹是猎户。”丹菲道,“我从小就跟着他学骑射,进山打猎。我们打猎可不像你们这些王孙公子那般,又有奴仆包抄,有人帮着补箭插刀。我们都是三两人进山,跟踪猎物,设陷阱,都凭的真本事。”
崔景钰还真没法反驳,“那你怎么在刘家做事?”
“两年前突厥人过来打秋风,要屠村,打劫商队。我爹带领民兵把他们赶跑了,自己也受了重伤,没熬过来。我娘和刘夫人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刘公又感激我爹救了商队,就把我们母女俩当作亲戚接进府里了。”
崔景钰肃然起敬,“令尊真乃英雄!”
丹菲听了这话还挺高兴的,便朝他笑了笑。
这是两人相识以来,第一个温和友善的笑。
“对了,”崔景钰想起一事,“今日你在酒楼,说我还在。你可是专程来找我的?”
“哦,”丹菲挠了挠头,“这个……其实,段宁江她……”
卫佳音翻了个身。丹菲闭上了嘴。
“阿江怎么?”崔景钰追问。
“我……”
“哎呀!”卫佳音猛地叫了一声,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崔景钰的怀里扑,“钰郎,奴好怕!奴梦到那些突厥人又来了!”
崔景钰面无表情,额头爆着两根青筋。卫佳音抱着他不放,嘤嘤哭。崔景钰推开她也不是,抱着她也不是,尴尬得要死。
丹菲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埋头安睡。
次日一早,众人草草用了饭,动身赶路。也不知道昨夜后来崔景钰叮嘱了卫佳音什么话,卫佳音今日特别安静老实,牢牢跟在崔景钰身边,寸步不离。丹菲每一靠近,她就投来戒备敌视的目光。丹菲也没兴趣上演争风吃醋的把戏,离两人远远的。
除了带路之外,若没丹菲,这一群人还真没办法在这雪岭里找到食物。可雪岭里鸟兽绝迹,想找猎物都毫无头绪。
是丹菲,根据雪地上留下来的痕迹寻找过去,挖了雪兔子的洞,抓了过冬的肥野兔。或是埋伏在树丛后,射野鸡。
她在林间穿梭,轻灵敏捷,自由自在,犹如山鬼。
崔景钰默默看着,见丹菲扣弦,连珠两箭,射下两只逃飞的野鸡。他不禁微微一笑。
丹菲望过来。崔景钰旋即收了笑意,大步朝前走去。
傍晚天色渐暗的时候,他们终于可以看见山下村落。只见炊烟袅袅,灯火如星,令人无比激动。
这夜,一行人投宿在村长家中。
这边因为隔着大山,突厥人并没有打过来,所以百姓生活如常。不过村民们也都听说了北边战乱的事,见了丹菲他们也不惊讶,就是有些忧心,担心突厥人会翻山过来。
次日众人离开村长家,继续向南而去。入夜时分,抵达了一处繁华的小镇。此地是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人多,也聚集了大量难逃的难民。人人都在议论沙鸣一代的战事,忧心忡忡。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突厥人带着战利品退回了草原,没有再继续南侵了。
用过了饭,众人歇息片刻,再度上路。
丹菲揉了揉额角,扶着桌子站起来。刘玉锦正在和卫佳音拌嘴,又吵不过她,急得来拉丹菲的袖子,要她帮忙。
丹菲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往前走了一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一头栽倒。
“阿菲——”刘玉锦惊骇尖叫。
崔景钰砰地踹开拦路的凳子,一个箭步跨过来,堪堪将丹菲晕倒的身子接在臂弯之中。
丹菲全无知觉,头无力地后仰着,露出修长纤细的脖子。
崔景钰皱眉,摸了摸丹菲的脉搏,而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何处可找到大夫?”
掌柜匆匆指路。
丹菲强撑着睁开眼,朝裹着段宁江骨灰的包袱虚指了一下,便彻底人事不知。
初露身世
丹菲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里,她背着耶耶给她做的弓箭,跟着耶耶在林中穿梭,搜寻着那一只白鹿。
耶耶告诉她,那只鹿就在南方,高山上有密林和草原,鹿群结伴出没,唯独这只鹿独行。它是个王者,孤傲狡黠,精明警惕,最难以捕捉它。但是一旦得到了它,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丹菲跋涉过林中山涧,穿过茂密的树林,避开灌木,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开阔地。阳光照耀而下,野花满地的小小草坪边,有一间木亭,亭上爬满藤萝,花串垂落。亭中坐着一个女孩。
那人转过头来,竟然是段宁江。
丹菲怔怔地走过去,道:“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段宁江微笑着看着她,反问道。
她额贴花钿,头插明珠金钗,身穿金泥罗裙,肩披素色帔巾,一身雍容华贵,端庄秀雅,宛如还在生。
丹菲举目四望,道:“我迷路了。”
段宁江问:“你要去哪里?”
丹菲想了想,道:“我在寻一头鹿,一头浑身雪白的马鹿,头上有着漂亮的犄角。你可见过?”
“白鹿,祥瑞之物。”段宁江微微笑,“传说中,得白鹿者,可得尊荣富贵。曹丹菲,你可是与它有缘之人?”
“若能得到,便是有缘。”丹菲一笑,“你可知它在何处?”
“它不在这儿。”段宁江道。
丹菲看着她,没再出声。
段宁江缓缓站起来,道:“我在等我阿兄,你可见到他了?”
丹菲神色一黯,摇了摇头,“我这也是死了?”
段宁江笑了,“不是。你该回去了。”
“可是鹿……”
“若是有缘,你自会寻到它的。”段宁江虚虚的向丹菲一推,“见了我阿兄,替我照顾好他……”
丹菲惊异地瞪大眼,随即被一股力量迎面推倒。
林中忽然起风,花瓣翻飞,渐迷人眼。
她又急速坠落,黑暗四合,将她包围住,随即醒了过来。
“阿菲……”刘玉锦的声音带着哭腔。
丹菲吃力地睁开眼,看见刘玉锦双眼通红地趴在床头。
“啊?”丹菲脑子里一团糨糊。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刘玉锦拧了湿帕子搭在她额头上,鼻音浓重道:“郎中说你前阵子劳累过度,又受了寒。寒气郁积过深,然后又吃了什么相克的食物,就病了。那老头还说这病不重,给你灌了药,让你把热全发出来才好。”
“我吃了什么?”丹菲迷迷糊糊的,“我在哪里?”
“咱们还在镇上。你病着呢。你还记得吗?”
丹菲烧得满脸通红,嘴唇上满是水泡,自己倒是不知,只道:“不过伤风发热,没什么大不了。其他人呢?”
正说着,门上响起了敲门声。崔景钰走了进来。
“醒了?”他坐在床边,“家母听闻我舅父一家的噩耗,伤心病倒。我必须赶快回去。”
“哦。”丹菲揉了揉眼睛,对这个消息显得有些漠不关心,“那你先走吧。记得把卫佳音带上。不然我怕会忍不住把她丢半路上。”
崔景钰紧抿着唇,迟疑片刻,对刘玉锦道:“我有话同曹娘子讲,刘娘子可否回避一下。”
刘玉锦不安地朝丹菲看去。
丹菲点了点头。
刘玉锦端着水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说罢。”丹菲疲惫地闭上了眼。
崔景钰道:“我看到你随身带着弓刀和匕首。你病后,我出于好奇看了看。这匕首并不是常物,而是出自兵器名家欧阳狂之手。光是这个匕首,就价值千金。”
“你想说什么?”丹菲冷冰冰地看着他,“若是想买匕首,那趁早死心。这匕首是我耶耶留给我的。他怎么得的匕首,我不知道。”
“你姓曹……”
“曹操也姓曹。”丹菲讥讽一笑,“你以为我是什么名人之后?”
崔景钰眼角挑了挑,强忍着怒意,“好,我没话了。”
“我道还有话要说。”丹菲道,“难得卫佳音不贴在你身上呢。那个骨灰罐,你顺路带回长安吧。那里面,装的就是段宁江。”
屋内一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崔景钰方嗓音沙哑道:“你……说什么?”
“段宁江已死了。请节哀。”丹菲想起段义云,冰冷僵硬的表情也终于松动,露出凄哀之色来。她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了段宁江的玉牌,递给崔景钰。
“当时我因为回不了城,只好在山间寺庙里躲着,遇到了从乱军中逃出来的段宁江。她伤势过重,很快就辞世了。她临终前把玉牌交付给我,让我带着她的骨灰回京来寻表兄崔郎,就是你。”
崔景钰苍白的脸上蒙着一层灰败之色,握紧了还带着丹菲体温的玉牌。
“你怎么今日才说?”
“卫佳音好似长在你身上的瘤子似的,我寻不到机会避开他同你说话。”
“为何要避开她?”
丹菲斟酌片刻,直视着崔景钰的双眼,道:“段宁江说,就是卫佳音抢了她的马,才让她来不及逃走,落到了刺客的手中。”
崔景钰瞬间狂怒。丹菲以为他会吼出来,他却硬生生地忍住,憋得面孔发紫,额头青筋曝露。
他站了起来,在屋里不住踱步,胸膛急剧起伏。
“你……”他冲到床榻前,狠狠盯着丹菲,“你此言可信?什么人要杀她?”
“你不知道?”丹菲冷眼看着他,“还是你在试探我的话是真是假?”
崔景钰不语。
“好。”丹菲笑,“杀她的是上洛王韦温。阿江手头有他想要的东西——别问我要。阿江说了,那东西也不在她手里,而是已经在京城了。”
崔景钰走到窗前,背手而立。良久,他终于镇定了下来。
“阿江果真是因此而死的。”
“她要你给她报仇。”丹菲道,“为她,为段家父子报仇。你做得到吗?”
“做不做得到,只有等真的做到了,才能给出答复。”
崔景钰侧头挑眼望向她,英俊的面孔沐浴着窗外明亮的雪光,愈发显得精致如玉。这么美的容颜,可他的双眼却如万丈深渊,让人望不到底,仿佛藏着无数机密。他看着丹菲,仿佛将她的心思一眼就看透了,让她无所遁迹。
丹菲自诩算是会看人心思的,却依旧觉得崔景钰这人讳莫如深。
他还这么年轻呢。二十来岁吧,一看即知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这样的人不是应该被养得天真轻狂才是么?看他先前言行也处处像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呀。
可此时此刻,丹菲觉得眼前的崔景钰,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阴鸷、深沉、冷漠。
丹菲甚至隐隐觉得害怕,有点后悔自己不该这么轻率地就把那些事都告诉给他。如果这个男人是是敌非友。她此刻完全没有招架的余地。
但是崔景钰并没有这么做。。
他走回床榻边坐下,道:“那我更要尽早赶回长安。阿江提到的那个东西,你可知在何处?”
丹菲垂目沉默片刻,摘下了镯子,递了过去。
“卫佳音本将它抢走,用布包着。我偷了回来,拿了个铜镯替代。她这几日忙着赶路,想必还没检查过。”
卫佳音在这些事上,完全不是丹菲的对手。
崔景钰接过,道:“多谢娘子替我照顾阿江一场,也谢你传话递物之恩。”
“应该的。”丹菲道,“我素来敬仰段老将军和云郎。”
崔景钰的眉毛轻微扬了一下。
“你好生养病。我会留下两个部曲,护送你们上京。到时候你们若没有地方投奔,也可来崔府找我。”
“哦。”丹菲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她的责任全部都交卸了出去,一身轻松的同时,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这一场战役,这一出恩怨,转眼又同她再无关系。她一个小小民女,如蝼蚁一般脆弱,也根本没有力量插手那些权贵之间的纷争。
这也是父亲不想让她报仇的原因么?
可是……
不甘心呀!
她是个女子,就活该平庸地过一生么?
在红尘中走过一遭,她也想留下自己的足迹。
崔景钰连夜带着卫佳音动身上京。卫佳音似乎还不知道崔景钰知道了真相,依旧粘着他。丹菲也见识了崔景钰一人多面的本事。先前还在自己面前对卫佳音恨得恨不能生吞活剥,转眼就能对着她微微笑,仿佛真有几分情谊在其中。
“到底是真是假,我自己也在戏中吧。”丹菲自嘲一笑,合眼睡下。
朦朦胧胧中,她听到马蹄声轰隆远去。
次日天微微亮,刘玉锦还在熟睡。丹菲轻手轻脚地下了炕,推开了床。
清晨的凉风迎面而来,吹得人浑身颤栗。丹菲正欲关窗,眼角瞟见什么东西飞了进来。她下意识伸手捞住。
那是一片娇红艳丽的梅花瓣,像是一滴心头的血,落在丹菲白皙的掌心里。
启程上京
丹菲前些日子劳损过度,一时病得凶猛,在床榻上养了三四日,总算一日比一日好。刘玉锦和崔家两个留下来护送她们的侍卫这才松了一口气。
崔家那两个侍卫是一对兄弟,姓卢,是崔家几代家奴,对崔景钰极忠。当下这种豪门望族的世代家奴其实在民间权势不小,颇有些地位。丹菲特意叮嘱了刘玉锦,两人待卢氏兄弟彬彬有礼。双方相处倒还融洽。
再度启程的前一夜,丹菲向客栈掌柜要了纸笔,算了一下账。
丹菲的身家约有四百多贯,刘玉锦身上也有刘公塞给她的一把飞钱。她被丹菲一审问,就十分老实地把钱交了出来。丹菲一数,竟然有三千贯之巨。她当即叮嘱刘玉锦把钱收好。
“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沙鸣,这钱你留着傍身的好。万一刘家的产业要不回来,有这笔嫁妆,你下半辈子也不愁了。”
就算将来收复了沙鸣,刘家的产业怕也是要充公了。刘玉锦是个女儿,她们俩又是没户籍的女子,若是刘玉锦那舅舅不能帮着撑腰,怕刘玉锦将来也只能去讨要点嫁妆。刘公想必也是考虑到这点,才给女儿塞了那么多钱,想着家产要不回来,女儿至少生活无忧。
刘玉锦倒是老实,不但老实掏了钱,还要把钱分一半给丹菲。
“我早说了,你姓刘,我姓曹,不是一家人。这是你刘家的钱,我拿着烫手。”丹菲不肯收,又道,“你也多长点心眼吧。以前在女学里还会想鬼点子去捉弄人,结果是个窝里横,一出大事就乱了阵脚,六神无主只会傻哭。要你掏钱就掏钱,还傻兮兮地分我一半。今日要不是我,换成卫佳音,怕是抢了你的钱,把你卖给人牙子,你还要倒过来帮着数钱!”
刘玉锦委屈道:“陈姨不是说让我们俩以后做亲姊妹吗,怎么不是一家人了?再说现在我们两人相依为命,若没你一路照顾,我一个人哪里过得下去?这钱也是谢礼。”
“既然说是一家人,家人又怎么言谢?”丹菲笑了笑,语气软了几分,道,“你的钱我不要,你自己收好,不要被贼人摸了去。所谓财不外露,你以前你炫富惯了,如今要长个心眼。就算将来你进了你舅舅家,也不要向人透露私房,知道了么?”
“知道了。”刘玉锦老实应下。
次日一早,四人四骑,踏着露水启程。
清晨空气清冽,刘玉锦极其兴奋,好似要出游的孩子一般。
“阿菲。”刘玉锦问,“京城到底是怎么样的?”
京城,长安……
丹菲思绪飘向远方。
清晨,长安的钟声次第敲响,驱散一日的黑暗,迎来日出的光明。
带着露水的鲜花被婢子柔嫩的手捧进屋来,换下昨夜凋谢的花朵。
春日湿润明媚的郊外,华服云鬓的名媛贵女们被罗绮曵地的侍女簇拥着踏青赏画。琥珀色的美酒盛在莲花金杯之中,却又因为嬉笑,而被轻易地泼洒在了娇艳的牡丹上……
香车骏马昆仑奴,帝王将相世家女,金粉绫罗夜光杯,才子佳人花锦城。
这是个极致繁华的都城,是刘玉锦、段宁江她们以前只可梦想,却未指望真的能抵达的圣地。
也是对于丹菲来说,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她在长安生活的时间不算长,而后匆匆逃离。记忆中长安的繁荣反而成了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昭示着多舛的命运。
又过了数日,他们终于抵达陇州。
丹菲望着巍峨的城墙,一阵恍惚。她仿佛又看到三年前的那一幕。自己一家人乘着马车,匆匆穿过这道城墙,朝北而去。
父亲抱着丹菲,指着身后远去的城门,对丹菲道:“我们一家,将来都会从这里再度南下回去,回到我们原来的家里。”
三年后,曹家三口,只有丹菲一人站在城门前,满身无形的伤痕。
父母一直都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回长安,唯独丹菲十分适应沙鸣的生活。可想回去的人,再也回不去;并未想过回去的,却被命运牵引着来到这里。
他们策马穿城而过。
清晨露水浓重,初春的太阳在云雾后露出淡青色的剪影。原野、屋舍,全都被笼罩在蓝紫灰色的霜气中。丹菲举目朝北方望去,却只能望到绵延的黛青色山脉。父母的坟茔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这一刻,她就像一个终于寻到来时路的游子,眼眶湿润,喉咙哽咽。
“耶耶,阿娘。”丹菲轻声在风中呢喃,“随我回家去。”
重返长安
战火未及之处,和北方好似两重天。
沙鸣、原州一带随处可见风霜满面、疲惫愁苦的行人,到处焦土荒丘,雪原茫茫,了无生机。京都一代却是街市井然,游人熙熙攘攘,一派生机勃勃的繁荣景象。
年过后,春雨初临,郊外积雪开始逐渐消融,枝头已可见隐隐的绿意。忽略偶尔行过的士兵,这里并没有什么战争的痕迹。
越往南走,天气越温暖。他们好像一步步从冬日,走进了春天里。
天空是湿润的蓝色,仿佛蘸饱了颜料涂抹而成的写意之作。道路两旁的村镇里,屋舍整洁井然,随便一处城镇的街市都那么繁华喧闹。
这里看不到沙鸣城里的那种漫天的风沙,也没有兽皮弯刀,也没有豪迈粗犷的胡人。这里的空气中闻不到牲畜的腥臊,替代的是果蔬草木的气息,和脂粉的清香。这里精致,优美,文雅,没有创伤。
她像游子归家,鸟儿归巢。中断的命运轨道又重新接连上。
当最终到达长安,当那座雄伟高耸的城门出现在丹菲视野里时,她才知道自己确实是有些怀念这座都城的。
马车徐徐驶入长安,一个盛大且喧嚣的大都从容地接纳着源源不绝到来的异乡客人。大周的国都优雅地向来客展示着她的富强与繁荣,还有她的美丽与华贵。
宽敞而笔直的大道望不到尽头,路旁栽种的榆树与槐树枝叶茂密。土黄色的坊墙后,是鳞次栉比的楼宇,一家家白墙乌顶的深宅大院。长安已经进入了春天,屋舍庭院里的海棠正在怒放,绚丽的花树和青葱的杨柳互相映衬,把长安的春天烘托得格外娇艳。
街市上,是往来不绝的人潮。红发碧眼的胡人吆喝着驱赶着拉车的马匹,锦衣帛冠的富人骑着骠壮的大马,皮肤黝黑的昆仑奴牵着马在人群里穿梭。待到走近了,才发现马上的郎君娥眉杏目,粉面朱唇,是一位二八年华的俏丽女郎。
“京中女郎也兴作男装?”刘玉锦惊艳地问。
卢二郎笑道:“这些年却是这样。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女郎,而是大户人家的婢子罢了。若真是女郎出行,怎么会只带一个昆仑奴?且西市杂乱,贵女也不会轻易踏足。”
“大户婢都有这般派头?”刘玉锦咂舌。
卢大郎道:“这不算什么了。我们崔家的管事娘子出行,也有车驾奴仆,比寻常人家娘子还气派积分。等两位小娘子在京城待久了,见惯了那些王孙大官家的阵仗,便不奇怪了。”
说话间,马车又行驶过一条宽敞大道,忽见一列马队前呼后拥地经过。骑马的都是一群年轻的郎君,手执球棍,一路高声谈笑,显然是刚打完马球归来。
男儿们各个矫健俊朗,意气风发,引得路边小娘子们竞相观看。更有大胆的娘子,用手帕扎了花枝朝他们扔去。被砸中的郎君笑嘻嘻地将帕子收进袖子里,引得同行的伙伴起哄大笑。
丹菲目光闪动。
昔年一个温暖春日,她走在田间。段义云和一群少年也是这样嬉笑着纵马而过,引得路旁村姑们纷纷打量。
那队骑装的郎君们说笑着远去,只留下潇洒的背影。
刘玉锦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道:“长安的郎君好精致,在沙鸣可见不到。沙鸣的男人终日灰头土脸的。”
丹菲嗤之以鼻,“整日跑马遛狗,无需上沙场保家卫国,自然精致优雅了。”
闹市里忽然一阵人潮涌动,叱喝声响起,人群随即被驱赶散开。
卢家兄弟和丹菲对这情形十分熟悉,知道是有贵人过来,豪奴在开道,立刻驱马退让。刘玉锦却是反应慢了半拍,等到丹菲回头寻她时,来人已经到了刘玉锦面前。
“哪个不长眼的拦路?”豪奴举起鞭子,就朝刘玉锦抽去。
刘玉锦惊叫一声,扭身躲。鞭子抽在马脖子上,马儿吃痛,先是一蹄子踹中那豪奴的脸,又把刘玉锦掀下马背。
说时迟那时快,丹菲骑着红菱猛地窜出,一招猴子捞月将刘玉锦抓住,拽上了马背。
围观的百姓轰然叫好。
那豪奴被马踢得满脸血,坐在地上破口大骂,“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贱奴,连上洛王府也敢打。看爷爷不好好教训你。”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丹菲一听上洛王府四个字,热血冲上头顶,若不是刘玉锦眼疾手快拉住她,她当即就一鞭子把那豪奴抽得满脸开花了。
卢大郎见状上前道:“这两位乃是崔府亲眷。还请上洛王府行个方便。”
那豪奴一愣,“崔府?”
“崔景钰那小子,如今还有何颜面出来走动?他家亲眷,又算是个什么人物?”一声极傲慢跋扈的声音响起。就见一群身穿罗衣的豪奴,簇拥着一个年轻男子驱马而来。
这男子而立之年的模样,中等相貌,个子不高,两道眉毛很淡,显得神情颇有几分猥琐。
卢大郎见了这人,急忙下了马,行礼道:“世子。”
丹菲和刘玉锦也不情不愿地被卢二郎扶下马来。
“这是什么人呀?”上洛王世子打量着丹菲二人。两个女孩都穿着男装,方便骑马。不过刘玉锦面容娇俏,一看就知是女孩。丹菲带着鹿皮帽,遮着大半张,依旧像个少年。
“这两位是家主亲戚。奴奉命接她们进城。方才无心和王府家奴起了冲突,世子见谅。”
上洛王世子嗤笑,“崔家如今这光景,竟然还有人来投奔?我说小娘子,你之前可没打听清楚吗?”
刘玉锦吓得急忙往丹菲身后躲。
卢大郎深知这世子好色的名声,暗捏了一把汗。
上洛王世子果真更加好奇,用马鞭去挑刘玉锦的下巴。
“倒是个标致的小美人。什么亲戚,是崔景钰去了一趟北方,收的两个新宠吧?我说美人,不如跟我回上洛王府去?崔景钰这人毫无情趣,你不知道吗?沙鸣城被突厥人破了,段德元守城不利,还被查出贪污军费,纵容敌军,已是被夺了死后功名,抄了家了!崔景钰在朝堂上作证,将亲舅父出卖了个彻底呢!”
此话不啻晴天霹雳。丹菲好似被人重重地在胸口捶了一拳,猛地抬起头。
“你说什么?”
上洛王世子却是眼前一亮,惊叹道:“好俊的小郎!崔景钰果真好眼光,去哪里寻来你们这一对活宝儿?”
说罢,俯身伸手来摸丹菲的脸。
丹菲眼中凶光一闪,下意识向腰间的匕首摸去。
“世子!”卢大郎急忙大叫。他同丹菲一路相处,深知这娘子性情火烈,极怕她一旦闹起来,此事就不可收拾。
幸而丹菲在紧要关头克制住了情绪,后退一步避开了上洛王世子的爪子,道:“世子说崔景钰作证,是怎么一回事?”
上洛王世子冷笑着收回手,“你当崔景钰好端端地不呆在长安,却跑沙鸣去吃苦,为得什么?朝中早有人参段德元墨贪。崔景钰乃是作为特使,暗中去调查此事的。本担心他会包庇娘舅,没想这小子还真的大义灭亲。敬佩!真是敬佩!他可因此官升两级,是亲勋翎卫校尉了!”
丹菲向卢家兄弟望去。卢家兄弟避开她的目光,低下了头。
他们竟然也已知道了?
“如何,美人?”上洛王世子拿马鞭挑起丹菲的下巴,啧啧道,“仔细看,真是秋水为神玉做骨。虽然瘦了些,却真是个难得的美人痞子。美人与其跟着崔景钰那狼心狗肺之辈,何不如跟我走。只要将我伺候好了,过几年放你出府,还给你一笔钱娶新妇。至于崔景钰,他如今可是安乐公主的入幕之宾。公主醋劲可大了。”
丹菲如木偶一般站着,脑海中两个声音正在激烈争吵。
“崔景钰骗了你!”
“上洛王世子是什么好东西,他的话就能信?”
“卢家兄弟也默认了。”
“也许段将军真的德性有亏?”
“那段宁江是为何而死的?”
丹菲简直要疯了。
上洛王世子见丹菲没反应,就当她默认了,立刻指使奴仆来拉人。刘玉锦吓得大叫,不住往丹菲身后躲。卢家兄弟想阻拦,可韦家人多势众,轻易就将他们拦在一旁。
丹菲被拉扯了几把,回过神来,就见男人在抓自己的胳膊。她怒火倏然腾起三丈,目光里一片血红,出手如闪电,咔嚓就把对方的胳膊给拆了,再横起一脚,把人踢飞了出去。
韦家的家奴哗然。起初只见她斯文俊秀,没想到她会拳脚,尚未回过神之际,就已被丹菲一脚招呼在脸上。三四个男人,被打得落花流水,惨叫连连。
上洛王世子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坐在马上嚷嚷:“大胆刁民,要行刺本世子!武侯何在?快来抓人!”
丹菲抓着一个家奴的胳膊,一个过肩摔,将他扔到世子马下。世子吓得尖叫,胡乱挥舞着马鞭去抽丹菲。
丹菲胳膊上挨了一鞭,火辣辣地疼。她也懒得同这世子计较,一声口哨唤来红菱,拉着刘玉锦跳上马背。
韦家家奴冲过来阻拦,被丹菲几鞭子抽得哭爹喊娘。红菱扬蹄踢开他们,驮着两个女孩狂奔而去。
“追!”上洛王世子气得浑身哆嗦,“给我把这两个贱奴抓回来,死活不论!”
郡王隆基
街市上行人众多,马匹奔跑顿时引起一阵骚乱。小贩的摊子被马踢翻,路人被冲散。叫骂声,惊呼声,随着马匹奔跑一路而起。
丹菲也不知道她们此刻跑到了哪里,只好尽量朝最近的东门奔去。出了城,她们才能暂时安全。
金吾卫们吹着口哨追过来。
“京城之中,何人胆敢当街策马?”
丹菲紧急调转方向,避开了金吾卫的围堵。
马奔跑过长街,如无头苍蝇一样瞎跑着,一头撞进了一处开阔地。
场地上正在进行一场马球赛,两个球队你追我赶,场边观众欢呼呐喊。丹菲她们的闯入霎时打乱了场上秩序。紧随而至的金吾卫冲散了观众,如一盆冷水泼在火上。
“什么人?”有人大声叱喝。
“金吾卫捉拿逃犯。闲杂人等让开!”
“大胆——”
球场上乱作一团。红菱是久经沙场的战马,一身血性悍意,俨然马中之王。它的出现引得其他马匹也躁动起来。骑士们连连大声叱喝着。金吾卫东奔西跑地围堵,一不留神就被失控的马踢倒。
“荒唐!”一声清朗的怒喝响起,“十来个侍卫竟然捉不住一个小贼?拿我箭来!”
丹菲从怀中掏出一支拇指大小的短笛子,咬在口中,而后两手捂住红菱的耳朵,用力吹响了笛子。
一声尖细怪异的哨声响起,在场的马匹大受刺激,纷纷狂躁地扬蹄嘶鸣。
那男子正拉开弓,冷不防被马掀倒在地。箭脱离弓弦,偏离了方向,径直朝一个骑着照夜狮子马的郎君射去。
“郡王——”
凄厉的惊呼声中,丹菲一跃而起,将那位置于箭前的男子扑下了马。两人跌落在地上,顺势滚了丈远,才停了下来。
“保护郡王!”
侍卫们潮水一般围了过来,唰唰拔刀。
丹菲头晕目眩,来不及起身就被数支手抓起,又重重按回尘土之中!
“哪里来的贼人,胆敢行刺郡王?”
“我们不是……”刘玉锦话还未说完,也被按住。
红菱被套住脖颈,狂躁地挣扎蹬蹄子,随即被侍卫合力拽倒在地。
刘玉锦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们不是贼人!是有人要抓我们……”
她的嗓音有着不容错辨的女孩子的娇嫩纤柔,抓着她的侍卫一愣。
“先松开。”郡王被人扶了起来。
“郡王……”
“听郡王的吩咐!”有人高喝。
抓着丹菲的手松开。她僵硬地一点点抬起头,视线中,崔景钰一身骑装,正大步奔了过来。
“你们是何人?”
丹菲茫然转头。年轻的郡王正被侍卫环伺着,和善地看着她。
丹菲觉得他有点眼熟,却一时认不出来。
“他们是我的友人。”崔景钰赶到,气息中竟然带着微妙的不安的颤抖。
“你们……认识?”郡王问。
“是。”崔景钰答道,看向丹菲。
丹菲注视他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同君虽只分别月余,却如三秋。”
郡王露出暧昧笑意,目光不住在两人之间打转。丹菲和崔景钰的目光在空中如短兵相接,铮铮打出火花。
场面僵持着,直到刘玉锦一个响亮的喷嚏才将众人唤回了神。
***
金吾卫们散去。刘玉锦和丹菲被人领到球场旁边的看台上坐下。两个女孩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幸而有奴仆送来热水和面巾,两人擦了手和脸,这才勉强能见人。
临淄郡王健步走来,正见丹菲放下面巾,露出一张白皙清秀的面孔,嘴唇红润饱满,一双凤目清光流转。
临淄郡王不由得一愣,心想这倒是明玉蒙尘了,布衣荆钗竟然也有这等殊色。
丹菲已经整理好了衣衫,带着刘玉锦,朝他恭恭敬敬地叩拜下来。
“小女和阿姊初来长安投奔亲戚,方才在路上同上洛王世子起了冲突。世子要抓我们。我们仓促逃跑之际,不慎冲撞了郡王,还请郡王恕罪。”
少女虽然形容狼狈,但是谈吐不俗,一口官话说得字正腔圆。临淄郡王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地上凉,快请起吧。”临淄郡王亲手扶她们,“韦敬那厮就是个色中饿鬼,时常听到他轻薄民女的事。两位娘子受惊了。有我做主,他不会敢再来寻你们麻烦。”
丹菲起身之际,才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
面前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英挺高大,浓眉如断剑,目若朗空,俊朗贵气,令人望之即生敬畏之意。他笑容和煦,谦谦有礼,身为郡王,却是对两个平民女子如此亲和。
临淄郡王李隆基。几年不见,已是成年男子稳健成熟的模样了。
丹菲认得他,他却显然不认得丹菲。
幼童到少女,容貌变化不小。更何况李隆基当年也未曾在意过那个还梳双鬟的小女童。
只有丹菲,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好奇地打量过这个意气风发的、被女郎们团团围绕的少年郡王。
崔景钰抱着手,靠着柱子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两位娘子如今可有落脚之处?”李隆基又忍住看了丹菲两眼,屈尊降贵地多问了一句。
丹菲客气道:“我们有个舅父在京城,打算去寻他。”
“对方是何人?家住何处?我可以派人帮着打听一下。”李隆基道,“京城里鱼龙混杂,你们两人初来乍到,又刚得罪了上洛王府,我不放心你们……”
“多谢郡王关心。”丹菲回道,“我觉得我们两人可以自行处理好此事。不敢用这等小事劳烦郡王。”
“怎是劳烦?”李隆基笑道,“你们两个女孩能从那个乱世中逃出来也不容易。圣上已下诏断绝与突厥的和亲,封能够斩杀默啜者为王,召集猛士武艺超绝者,还广集破灭突厥之策,不日就要对突厥用兵了。”
刘玉锦两眼发光,“我们的爹娘都草草葬在沙鸣。等收复了沙鸣,就可以回去将父母重新安葬了。”
李隆基笑道:“小娘子放心,你很快就可以重归故里。”
“你们不如随我去崔府小住几日。”崔景钰道,“曹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家母听闻后,对你十分感激,一直想着见你一面。”
丹菲扬眉,“不敢当。这就要打搅几日了。”
“客气。”崔景钰直起身,弧度优美的嘴唇微微弯了弯,露出一个尚且算是有诚意的笑。
各有秘密
崔景钰的祖父乃是两朝元老,官居三品。崔府自然富丽堂皇,府中屋宇花园,无一不富贵精美。
一路走来,刘玉锦满眼掩饰不住的惊艳羡慕之色,不时拉着丹菲指点给她看。
进了崔府,崔景钰便先行告辞。几个仆妇迎过来,带丹菲她们去了女眷所在的后院。
崔府家奴侍婢皆穿戴整齐,举止从容有序,显是教养规矩都颇严。引路的仆妇目不斜视,对两个女孩寒酸的衣着视而不见。
行了片刻,她们终于到了一处院落。院子不大,却十分雅致精巧,想来是崔府里哪位女郎曾住过的闺房。
丹菲她们进了正厅,小婢子上了茶水点心。那兑了蜂蜜的果露色如琥珀,用细瓷杯盛着,散发着馥郁的桂花甜香。刘玉锦折腾了半日,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数杯才作罢。
很快就有婆子送来了新衣。因为丹菲她们在重孝期,新衣十分朴素,衣料却都是上品,且十分合身。
丹菲和刘玉锦灰头土脸地过了两个月,今日终于洗尽尘土,挽起了秀发,穿上衣裙,做回了女儿。两人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婢子见丹菲出浴,粉面红唇,长眉凤目,身躯虽削瘦,却修长匀称,别有一番飒爽英姿。她不禁赞道:“娘子生得真好,若做男装,果真难辨雌雄。京中贵女尤兴男装,奴还没见谁有娘子这么好的颜色。”
丹菲换下来的旧衣已经被拿走,随身携带的弓箭和匕首则放在了案上。
丹菲见婢女不住打量那些兵器,道:“你也喜欢骑射?”
婢女忙笑道:“我一个奴婢,哪里懂得这些?不过是见多了女郎们射箭,却没见过真架势舞刀弄剑的。娘子身手一定很好吧。”
“不过会些花拳绣腿罢了,”丹菲嘲道,“况且女子功夫再好有何用,又不能上场杀敌。”
“若是骑术好,可以打马球呀。”婢子笑道:“因安乐公主喜爱打马球,如今这两年,长安城里女子打马球成风呢。我们家四郎马球也打得极好,时常在圣人面前献技。”
丹菲道:“你家四郎可是常和安乐公主一道打马球?”
婢子得意道:“我们家四郎一直都是安乐公主的座上贵客。公主当年,差点儿就点了他做……”
“阿雨!”一声严厉的呼声打断了婢女的话。管事娘子冷着脸走进屋来,“还不去看看午食准备好了没。别让客人等着。”
婢女急匆匆退下了。
管事娘子这才对丹菲笑道:“两位小娘子想必都饿了吧。这就请去用饭。”
两个婆子把午食送了来。一大盘子刚出炉的蒸饼,一盘金黄香脆的胡麻饼,一盘各色酥饼糕点,再有两盅羊肉汤褒,一盘炙鸭肉,另有醋芹、清蒸菘菜、拌菠菜等时蔬,连着两碗刚从井中取出来的冰镇乳酪,摆满了一大桌。
丹菲和刘玉锦其实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见了这丰盛的饭菜,都不由得暗暗咽口水。
崔家这饭菜虽然不算十分精致,却相当可口,尤其是那羊肉汤,熬得香浓入味,配上烤得金黄的胡麻饼,让人胃口大开。各色糕点看似简单,却入口即化,齿间留甜。乳酪更是酸甜适中,冰凉香甜。
到底初入崔府,丹菲吃得斯文克制。倒是刘玉锦,原本的斯文作派在逃难途中被丹菲调教没了,现下一时改不回来。于是因为吃相不佳,被丹菲瞪了好几记白眼。
待有八分饱,丹菲便放下了碗筷,又扫了刘玉锦一眼。后者也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碗。
婢女们将碗筷收去。一个中年仆妇走来,朝丹菲两人行礼道:“两位娘子,我家夫人有请。”
仆妇领着两人穿过几重高门,进了当家主母居住的内堂。
崔景钰背着手站在屋外,转身朝丹菲他们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丹菲身上,微微怔了一下。
他第一次见丹菲穿女装。衣裙素雅,发髻高挽,因为在孝中,不施脂粉,亦没有多余装饰,却是面容俊秀,神气清爽,眼中荡漾着一股充沛灵气。
崔景钰多看了两眼,才别开了目光。
这时屋里迎出来一个穿着体面的娘子,将丹菲和刘玉锦请了进去。
内堂里的榻上,坐着一个中年贵妇和一个妙龄少女,显然是母女俩。
丹菲和刘玉锦下跪行礼。段夫人急忙将婢女将她们扶住,带到跟前了。
她拉着两个女孩的手,道:“我都听钰郎说了,你们两个好孩子,是我们阿江的大恩人。阿江离开京城随她父亲去沙鸣时,不过四五岁,本想着今年他们回来,我们亲人可以团聚,哪里想到,那次分离就是永别……”
说罢,眼眶红了。
段夫人是段将军的长姊,段家四个孩子,就他们姊弟两人是原配所生,感情特别亲厚。段将军发妻去世时,段宁江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幼儿,段家老夫人体弱,两个小弟举家外放。段夫人便将段宁江接到崔家,抚养了两年。她虽是姑母,可与段宁江的情同母女。说起段家惨事,悲痛难抑。
崔六娘温言宽慰道:“阿娘,阿江姐姐现在已是回到长安了呀。”
“她是回来了,她父亲兄长却还留在沙鸣。这就罢了。父子两人抗击突厥,战死殉国,死后却连名节都要被污蔑!”段夫人说到这里,唾骂起来,“韦家就无一个好人!我阿弟是何等正直忠贞之人,竟然被他诬陷成了贪污军款、私通敌国的奸臣贼子。这教他们父子在天之灵怎么能够安息?这叫段家满门将来如何自处?”
段夫人拉着丹菲的手详细问了段宁江生前和临终前的事。丹菲捡着温和的桥段说了。段夫人和崔六娘听了又不住落泪。
“听钰郎说,你们两个孩子千里上京,也是为了投奔亲戚。”段夫人道,“你们且先放心在府里住下,让下人先帮你们寻着亲戚家。平日有什么缺的,只管和奴仆说。”
丹菲和刘玉锦道过谢,起身告辞。
崔景钰站在门外等着她们,“我送两位娘子一程吧。”
丹菲心点了点头。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倦鸟归巢,天边一片淡淡的晚霞。长安城的上空回荡着沉重的鼓声。崔府里的楼宇树木都笼罩在暮色之中,几株杏花含苞待放,带来早春的气息。
崔景钰肃穆的侧面削瘦俊美,轮廓线条近乎完美,神情有着一股不可言状的凝重。丹菲记忆中的他,或傲慢跋扈,或沮丧愤怒,倒是头一次见他这么消沉。不过他们本也认识没多久,相处时间亦短,不理解他也是正常。
“阿江已安葬了”崔景钰低沉的声音将丹菲从走神中唤了回来,“舅父已经被部下草草葬在沙鸣,只等战事消停后,将他的坟迁回老家。而义云的遗骨一直没有寻着……”
好死不死要提段义云,好比一把刀子扎在丹菲的心窝上。丹菲疼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崔景钰,”丹菲深吸一口气,“我们才进京,就听到人人都在议论段家的案子。说因为有你作证,段将军才被定罪抄家的。你不想解释一二?”
崔景钰目光凌厉地往身后一扫。管事娘子急忙带着婢女们停下脚步,拉开了距离。刘玉锦跟上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尴尬地站在原地。
丹菲好整以暇,抬着下巴看着他。
崔景钰峻声道:“我并未作证。我是无证可证明段将军无辜!”
“此话怎讲?”
“死无对证!”崔景钰咬牙,“段家父子,舅父的副将、帐下裨将,大半都已殉国。所有文书皆毁于突厥人放的大火之中。仅存的几个将领,不是官职低微,无法作证,便是已经被韦家收买,没反过来污蔑舅父就已算是有良心的了。”
“那段宁江交给你的东西呢?”丹菲质问。
“我拿出来了。”崔景钰露出讥讽又忿恨的笑意,“可韦家却早准备了伪造品,借内侍之手,将东西调换了。而后当庭验证,都说我拿出来的书信是假的。委婉嚣张得意,我倒里外不是人。”
丹菲怒道:“你这点准备都没有,还去同人打官司?”
“并非我想打!”崔景钰有些气急败坏,“韦温恶人先告状,告舅父恐吓勒索他。我刚回京,一口热水还没喝,就被叫进宫问话。你要我如何?韦家早有准备。伪造的书信、账册,甚至还伪造了舅父笔迹和私印!我所有的辩词不堪一击!”
“那你你怎么升的官?”丹菲一句话也戳了崔景钰的心窝。
崔景钰终于冒火,撕了矜持优雅的面具,“我亦是被韦家算计!”
丹菲啧啧,“算计你就是给你升官?这等好事我怎么从来遇不上?”
“蠢妇!”崔景钰怒道,“你根本不懂这等事!”
“好,我不懂。”丹菲气得笑,“我知道知道,段宁江和我都信任你,将关键的证据交你给,你却把事情给办砸了。是我无知,还是你没用?”
崔景钰好似挨了一记无形的耳光,脸色十分难看。
刘玉锦吓得捂住耳朵,沿着墙角退到了管事娘子身边。管事娘子大概也是头一次见家中一贯矜持优雅的四郎这样暴跳如雷,下巴都快掉下来。
“你去沙鸣是为了暗中调查段将军贪墨一事吗?”丹菲又问。
“是。”崔景钰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去年朝中就有人参他贪墨。武相当时不知怎的,指派我去调查此事。我要避嫌,却说我这亲外甥查,绝无作假的可能,弄得我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去。我刚到沙鸣,还没来得及向舅父说明情况,突厥人就打过来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回京后,武相死咬着舅父不放,韦家还拿出证据污蔑舅父。我猝不及防,又无证据替舅父辩白。圣人不听我苦劝,当场就判了舅父的罪。”
“你没有作伪证?”
“绝无此事!”崔景钰喝道,“这都是韦家时候放出的谣言。现在想来,他们当初挑中我,就是为了彻底置舅父于死地。你想,亲外甥都无法替他辩白,怎能不说明他没有贪?”
丹菲默然注视他良久,道:“崔景钰,你说韦家设计段家,利用你将段将军贪墨的罪名咬死。这话有合理之处。但是你如今官升两级,受了皇帝嘉奖。我怎么知道你没有从中牟利?”
“这便是韦家的阴谋!”崔景钰苦笑,“毁了我的名誉,于是不论我再如何替段家声辩,都无人会信我。”
“又或者,”丹菲道,“又或者,这是你的苦肉计?”
崔景钰大为光火,“我说了半天是废话?”
丹菲道:“你想让人信任你,可不是唾沫横飞地嚷嚷几句就成了的。如你所说,武三思和韦家污蔑段家,都设下这么一个精心的局,假证做得十足。你想洗清污名,要做的远比这更多。”
崔景钰沉默半晌,“这么说,你是信我了?”
“我可没这么说。”丹菲嗤笑,“对了,卫佳音如何了?”
“她回了自己家。”
“你没审问她?”
“我派人私下盯着她的。”崔景钰道,“她另有用处,暂时可以不动她。你不用管。”
丹菲嘲道:“她害死的又不是我的表妹,我才不用愁。”
崔景钰额头的青筋又跳了跳。
“崔景钰,你自己藏一肚子秘密,却叫别人倾心信任你,怎么可能?”丹菲伸出三根手指,“不论阿锦是否能寻到她舅父,我们只在府上打搅三日。三日后,我们就不想同你再有半点关系。”
“那你自己呢?”崔景钰讥笑,“你的秘密,刘娘子知道吗?”
“你这什么意思?”丹菲警惕地问。
崔景钰却不答,利落地转身,衣摆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修长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夹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