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长平长平TXT下载长平长平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长平长平全文阅读

作者:楚秦一鹤     长平长平txt下载     长平长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83章 陈公来访

    张辄返回华阳后,把与晋鄙大夫交谈的结果报告了信陵君。信陵君点头称是,随即一众门客就在阶前随意坐下,准备早餐。自然,早餐会也是必不可少的。

    由于张辄新从大梁返回,围坐在周围的人比往常还要多一些,有了两圈半。

    郭先生首先道:“先生其言启封之状。”

    张辄道:“启封守备谨严,水道以二巨舰横水道以为备,咨之船夫,乃得之于楚。舰高过顶,弓弩灰石皆可伤人,而下者无所及也。其渐入也,秽气扑鼻,艰于息嘘。而秦人多于岸畔,以凉水灌其身,曰可以御寒。”

    一名门客道:“秦人生于酷寒之地,性耐寒,冬日常赤身而作,不畏风寒。惟秦地少水,以水灌身,恐非秦俗。”

    郭先生没有接茬,转换了话题道:“秦地浊秽,秦人以灌身御寒,是秦营所病必众。”

    张辄道:“然也。闻秦营尽招四乡医者入营,言多水土不服。”

    郭先生道:“以此观之,秦人之欲退也,实不亚于吾魏也。然秦人不退,奈何?”

    张辄道:“魏相告言,秦人必得十城乃和,而魏初与一二城,后闻华阳战败,乃与五城。”

    一名门客很气愤地道:“华阳战败?华阳何时战败?”

    张辄道:“前日之战,秦得魏首三百级,乃曰战而胜之,且兵至华阳城下。魏使不察,乃增焉。”

    那名门客斥道:“滥言无耻!”

    郭先生道:“若华阳再败,魏宁与八城?此和议可成矣!”

    张辄道:“魏相曰,华阳若能相持一月,则魏少献一二城,其功与攻城拔地等。”

    一名门客愤愤不平地问道:“秦人不胜,魏人不败,奈何魏献城于秦以和?秦宁献城与魏耶?”

    一直不怎么开口的仲岳先生道:“秦得斩魏首,魏岂斩秦首乎?秦得入魏腹心,魏得入秦函谷耶?是故魏献秦城也。“

    信陵君道:”华阳之战,是孤寡德少能,以贻先生之羞!宗庙蒙耻,社稷遭难,孤深恨之。今于华阳,虽拥十万之众,守亦为艰,战则难胜,至大梁献城以和于秦。孤深以为耻。愿先生助我,励武强兵,以雪此恨!“

    一名门客道:”华阳之役,君上身等士卒,披甲砺兵,冒风带露,然而不胜,犹待何为?“

    信陵君道:”坐而论道,起而行之,其与我孰有乎?上不能纵议天下之事,下不能迎大敌,陷大阵,虽欲克敌制胜,不亦惑乎!愿先生勿以无忌为愚,常授兵家之道,及阵战之事。“

    众门客皆应道:”敬喏!“

    张辄复问郭先生道:”先生所得何如?“

    郭先生道:”启封房舍众多,非华阳可比。商旅往来,或聚或散。秦人多散居民舍内,非如华阳,尽宿于野。秦人宿于民舍,衣食给焉,卒与民相安无事,农不离田业,商不离肆宅,安堵如常。“

    张辄道:”卒然遇战,奈何?“

    郭先生道:”应时点军,击鼓聚众,一如营中,少时军皆集也。邑里之场,尽为聚军之所,而将率居焉。随旗所指,全军发动,并无参差。“

    信陵君喟然而叹道:”秦胜吾多矣,又岂在阵战耶?“

    郭先生道:”此时也,势也。君上其勿忧。“

    信陵君道:”千里争胜,而民不劳,士不疲,反客为主,其于我何有哉!“

    张辄继续道:”此返大梁也,见诸贵人,皆言华阳偏师,以不败为胜;势难持久,以一月为期。先生以为其可乎?“

    一名门客道:”首在粮秣。“

    一名门客道:”弓弩箭矢,必得缮。“

    一名门额道:”天其勿寒,勿雨雪。“

    一名门客道:”一月之期,恐误农时矣。“

    一名门客道:”若秦勿攻,纵有故,或持之一月。若秦全军相向,梁、郑其无援也,奈何?“

    最后的问题,让所有人闭了嘴。说一千道一万,在战场上干不过秦人,千般计策也是空!秦军实在不济,还有全军压上和你拼命这条路可走。魏军可以和秦军拼命吗?五千武卒就是下场!

    最后,一名门客道:”秦魏所争者,在献五城或十城,秦必无死战之心。魏不招引,秦必不战。“

    这人的话,虽然带给大家一丝安慰,但却悲凉无比。——只能缩起头,死挨过一个月了!

    粟熟粥成,每人依然有一份盐梅,但大家都食之无味,各怀心思。

    张辄抽空悄悄对信陵君道:”华阳散军,君上预谋之。“

    信陵君点头道:”苟利国家,虽空室何患!“

    中午,张辄出城,进入吕氏车行,唐叔已经在院子里等待。见张辄进来,也不说话,直接把他拉出门去,左拐右转出了集市,来到田野边一棵树下。

    张辄疑惑道:”曾兄宁勿居于车行?“

    唐叔微笑道:”狡兔三窟,两国交兵,先生惧陈公,陈公宁勿惧先生乎!“

    张辄道:”君上与吾素礼敬陈公与曾兄,奈何以交兵论之?“

    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一般,曾季突然出现在两人身边,依然身披一件斗袯,也不行礼,迤迤然坐下,倒把张辄吓了一跳,要起身行礼,却被曾季一把拉住,只得叫了声”曾兄“。

    唐叔道:”吾三人,一袯,一褐,一衣冠,甚不类。“

    曾季道:”天虽阴沉,到底正午,风轻气暖,盍赤身扪虱。“边说边脱下斗袯,藏在树下,把剩余的衣服都脱下来,光着膀子。

    唐叔道:”曾兄风雅,吾等不及也。“也把衣服都脱掉,就塞在斗袯下面。张辄见二人都脱了,自己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得也脱掉上衣。三人相视而笑。

    脱掉上衣,再坐在树荫底下就不妥了。三人移到道边空旷处,相对而坐。天上虽然没有太阳,但也把空气晒得温暖,大风偶尔吹过,刮起一阵阵尘土。

    曾季道:”吾与张兄议论贵人之事,汝短褐者勿与焉!“

    唐叔道:”汝二人但议之,吾闭目塞听可也。“说完闭上眼,堵上耳朵。惹得二人大笑。

    曾季道:”巴氏车行,张兄知之乎?“

    张辄道:”知之,在华阳南门外。“

    曾季道:”与君上会于彼,可乎?“

    唐叔道:”奈何不会于吕氏车行?“

    曾季道:”闭目塞听!“唐叔又闭上眼,堵上耳朵。

    张辄仔细回忆着巴氏车行的位置和周边情况,想不出任何有可能高圈套的地方;相反,这个地方就在武卒右营的防区内,虽然没有被征用,但也没有什么生意,空荡荡的;关键是,无论从右营还是中营调兵都十分方便。

    张辄道:“巴氏车行为右营戍卫,陈公何入?”

    曾季道:“近日,郑有运粮于华阳者,粮至华阳,而陈公必至。愿公子先至巴氏车行相待。运粮车归,陈公归矣。”

    张辄道:”旦日有车至,陈公必以至!“

    曾季道:”然也。“

    张辄道:”何以至?“

    曾季道:”陈公与弟随车而至城下。兄于车行迎总管入车行,陈公即入也。“

    张辄道:”随行者几何?“

    曾季道:”但陈公与弟也。未足为他。“

    张辄道:”弟与陈公,未托腹心,何陈公信弟若此耶?“

    曾季道:”弟与张兄及公子,血流一处,誓相生死。陈公纵不信兄,亦当信弟。“

    唐叔道:”吾三子誓共一心,共富贵,同生死。今曾兄护陈公,张兄护公子,皆贵人也,有逾性命。愿二兄以性命为誓,必保彼主平安!“

    张辄与曾季相互看了看,皆道:”唐叔之言是也。“

    张辄年长,先咬破手指,滴血于地,弹血于空中,道:”某张辄,愿保陈公筮无恙,陈公但伤一毫,当取辄命!“

    曾季也咬破手指,滴血于地,弹血于空中,道:”某曾季,愿保魏公子信陵君无恙,信陵君但伤一毫,当取曾季之命!“

    唐叔道:”此言既出,天地皆知,凡有违者,人神共诛之!“

    二人齐声道:”此言既出,天地皆知,凡有违者,人神共诛之!“

    唐叔道:”二兄之事,弟为其中。虽皆家国大事,愿无违草莽之义。“

    二人道:”誓共生死!“

    唐叔道:”二兄如此,弟亦安心。愿兄等所愿皆成,奉主建功!“

    张辄问道:”巴氏亦秦乎?“

    曾季道:”岂独巴氏,凡行商者,莫不与焉。“张辄见曾季不愿交底,只得作罢。又谈了些细节,天气渐凉,三人穿上衣服,各自离去。

    张辄进入华阳城,先找到仲岳先生,把陈筮约信陵君明天在巴氏车行相见的事详细说了一遍。仲岳先生道:”既相约二人,惟兄与君上往赴耳。可嘱右营多派武卒,以护卫粮队为名,聚于车行前,邂逅有变,可以为应。“

    张辄道:”吾与曾兄,以天地为誓,唐叔为中,各以性命保彼主平安。可知陈公、曾兄为诚意而来,非怀异志。若防备过甚,恐为所笑。“

    仲岳先生道:”既如此,仍以原数,惟尽遣精锐可也。“

    张辄道:”若不明言,恐难如意;若明言,又恐泄露。是为两难。吾愿相机而行,先生其暗助之。“

第284章 巴氏车行

    陈筮突然要求来访,让张辄等措手不及,惟恐其中有陷阱。为了给双方安心,曾季请了唐叔为中证,两人相互发誓保证对方主公的安全。这种誓言主要是表明双方诚意,当然,如果有一方违背誓言,也会在江湖中引起一些风波,但比起这些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来,那点风波其实算不了什么。

    就信陵君这一方来说,谋害陈筮没有任何利益可言,陈筮的安全完全没有问题。但对陈筮一方而言,谋害信陵君则有可能促进魏秦和议,毕竟有传言说,魏秦和议的交换条件之一是杀掉,至少也要废掉信陵君。这让张辄十分担忧,惟恐一不小心,钻到对方的圈套里。但自己怎么想,也想不出其中能有什么圈套,除非陈筮敢在华阳城边,万军之中来硬的。如果这样他自己几乎肯定走不脱。这种同归于尽的行为,想来也不是陈筮的行事风格;除非他自己不来。

第285章 见陈公

    张辄和仲岳先生费了半天心思,在巴氏车行内布好警戒,既不让旁人看出戒备森严,又能保证宾主双方的安全。第二天,信陵君如约出现在巴氏车行。闲话一会儿,听到郑送粮的车队声。张辄要出门迎接,不想一直闷不作声的巴清坚持要陪张辄一起出门,这让张辄生出疑心,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任凭巴清跟出门来。

    不久,郑地的运粮车队就到了,右营的武卒在周围护持。走过巴氏车行时,两名商人装束的人和领队的卒伯说了句什么,卒伯挥挥手就让他们过来了。张辄看过去,发现其中一人正是曾季,另一人却不是陈筮。张辄脑子“轰”地一下,觉得自己想像中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陈筮没有来,来的只有曾季!这意味着要么其中有圈套,要么曾季说了谎。无论是哪种情况,后果都十分严重。他甚至都无法思考应该如何应对,只是下意识地抓住了剑。

第286章 陈公之说

    经过一番周折,原本在巴氏车行举行的会面,改在溱水河上举行。

    船舱里陈筮与信陵君相对而坐,舱口坐着张辄,船尾坐着曾季。曾季把衣服全脱掉,光着膀子,下身围一幅短裙,活脱一副梢公模样。

    信陵君好像对这一番变幻没有任何意见。在一番客套之后,信陵君直接切入话题,问道:“陈公西来,亦不为秦,亦不为晋,所为何者?”

    陈筮很有兴趣地问道:“公子何以见吾不为秦耶?说韩通秦,说魏连衡,岂不为秦乎?”

    信陵君道:“陷秦于四战之地而不能拔,韩虽通秦,而秦失其财;说魏连衡,而迟疑不决。皆非秦之所利也。”

    陈筮笑道:“公子英才,所见卓出常人。秦人自商君变法以来,岁岁征战,所为者何?严刑苛法,而刑徒遍野。苟无战功,尽难脱罪。而秦地荒芜,所需编户正多。”

    信陵君道:“是故秦必岁岁征战,俾刑徒建功脱罪,以补编户。”

    陈筮道:“征战连年,死者众而生者寡。商贾不行,交通断绝。其患伏于千里之外。三晋之国,交通天下,其害尤甚。”

    信陵君道:“然三晋与秦相接,秦出函谷而东,首过于韩,其次则魏。出武关至楚,而楚郢已成秦县也。至于太原、上党,虽与秦接,而秦卑而晋高,其势不便;东而至赵,无所利也。”

    陈筮道:“是故征战,为秦所不可少。而为晋所不欲。”

    信陵君道:“非不欲也,力不能也。若得十万之众,纵横天下,非圣王而何。”

    陈筮道:“奈何王者虽欲而不行耶?力不能也。十万众之起也,千里馈粮,日费千金;千里而争利者,则蹶上将军。是故百战百胜,亡国之道也。是则人所共知也。然秦虽百战,战则十万之众,而力不罢,财不匮者,何也?”

    信陵君道:“此孤久思而不得也。愿公教之!”

    陈筮道:“其所籍者,亦在刑徒。刑徒无战,亦不事耕耘,惟缮城修河而已;其下者,伐薪力田而已。秦制,凡刑徒皆给之,臣月禾二石;若城旦筑墙,旦半斗,夕叁之一斗,月则二石半。集而为兵,则月三石,日斗食。为隶臣,人皆苦之;集兵为战,人皆乐之。何也?城旦苦无尽也,而战或有功,则复为民。于官,城旦与兵,费正等也。故秦之征也,上下同心,而力不屈。正困也刑徒,成也刑徒也。其军也,士则民爵,卒则刑徒。所费不加多,而所利不少。其战也,人人奋勇,争得甲首,虽裸衣而斗,亦不顾也。兵法,百人被刃,陷行乱陈;千人被刃,擒敌杀将;万人被刃,横行天下。今秦有十万被丸之众,虽欲纵横天下,其可也。”

    信陵君曰:“吴子曰,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则阵定矣;民安其田宅,亲其有司,则守固矣;百姓皆是吾君而非邻国,则战胜矣。奈何秦之所为反是,而战亦胜也?”

    陈筮道:“何谓其反耶?善战斩首而建功者居于上,懦弱无功者居于下,此定阵也;秦人便于法,皆亲有司,此固守也;秦人之是秦而魏也,正与魏人是魏而非秦者同,此亦战胜也。”

    信陵君道:“孤闻商君之行法也,血流成河,谓水为赤,是杀其民也,民当视之如寇仇,而秦人犹亲其有司,奈何?”

    陈筮道:“吾闻秦之攻魏也,魏民哄然而散,有之,否也?”

    信陵君道:“是则有之。”

    陈筮道:“临阵而北,法曰皆斩!公子其行之?”

    信陵君道:“未能行也。”

    陈筮道:“进则死敌,退而得生,公子犹欲士卒舍命耶?兵法,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公子之念,令士卒皆得幸生于阵前,是欲存之乎,是欲亡之乎?是故法也,以信行。秦法之行也,乃在于信。虽仇者,有功必赏;虽亲者,有过必罚。凡战,卒畏将于敌者胜,卒畏敌于将者北,敌之与将犹权衡也,此胜则彼败,无二致也。公子权衡于秦将,士卒孰畏?”

    信陵君赧然道:“不若秦也。然吾犹有所惑也,吴子爱兵如子,为卒吮疮,而卒斗不旋踵。小子不才,愿以效之。”

    陈筮道:“吴子曰,法令不明,赏罚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有百万,何益于用!吴子曰,鼙鼓金铎,所以威耳;旌旗麾帜,所以威目;禁令刑罚,所以威心。三者不立,虽有其国,必败于敌。进有重赏,退有重刑,行之以信,审能达此,胜之主也。是则吴子之教也,非独吮疮而亲卒者也。愿公子察之。”

    信陵君没有想到,陈筮对吴子之言如此谙熟,心怀惭愧,道:“必当每读兵书,再修其道。今复有所困也,秦之征也,军粮何办?”

    陈筮道:“秦之战也,多不加月。何者,粮所限也。夫军食,中国以粟,鼎烹甑炊,加以盐梅,或否焉。秦人极简,粟以火烤令燥熟,三石粟乃成一石,盐在其中;食时取水浸之则得,干食亦得。卒尽力负粮,乃得一石,多则不堪。故加兵多止一月。”

    信陵君道:“其事亦易也。若魏行之,可乎?”

    陈筮道:“烤粟令燥熟,非为易也,过则焦,不及则不足。此必隶妾如法烤制,司寇验之,乃可行也。魏亦有隶妾盈于野乎?亦有烤粟之法乎?”

    信陵君道:“此亦法责之众也。严刑苛法,君子不行,奈何秦赖以成功?”

    陈筮道:“欲以德怀天下者,当以礼治。欲以力服天下者,当以法治。严刑苛法,虽不能绥远怀来,亦可集众之力,齐家治国平天下也。”

    信陵君道:“以德怀天下者,天下德之。以威服天下者,天下弃之。理也。小子无知妄言,公其教之。”

    陈筮道:“公子之言,圣贤之所教也。圣人言也,尽其善也,尽其美也。其有恶者,乃以法责之。秦之所行也则不然。法导于善,亦断其恶。虽不能尽善尽美,除恶不尽。然其行也显明,其效也卓著,民皆德之。是故,秦虽有严刑苛法,而民便之。何者?虽退则死法,进则有功赏也。斩一首则晋一爵,千乘之国,孰能行之?而秦独行之也。爵一级则益田一顷,益宅九亩,除庶子一人,乃得入兵官之吏。百年以来,独秦行之不怠。故民便之,而争欲功赏也。”

    信陵君道:“其亦天下之正道乎?”

    陈筮道:“商君之入于秦也,先以帝道进秦公,复以王道,复以霸道,秦公皆不用,何者?帝王之道比三代,而贤者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商君乃以强国之术说之。不得已也。以秦之积弱,非峻药猛剂不能除。故杀人盈野,谓水为赤,而民终便之。”

    信陵君曰:”严刑苛法,亦强国之道乎?“

    陈筮道:”然也。然亦难以比德於殷周矣。“

    信陵君道:”秦有此强国之道,而霸天下。何赖陈公之东也?必有以也。“

    陈筮道:”公子有疑,故解之。非故隐之也。秦行苛法,刑徒遍于野,而可为者少。坂土筑墙,所在皆缮。而刑徒之食犹供。每战,辄一城二城,犹难应也。何者?若刑徒十万,月给二石,得二十万石,年二百四十万石。户税什一,才十五石,刑徒十万,非十六万户不得给也。一城二城,户不过三五万,焉得其数。非十城难得其利。而今天下汹汹,壁坚垒高,战守之器皆备。以十万之众,得十城,其焉可?去岁伐魏,只取二城,户不过万,虽建功,不得其利也。今岁复来,欲得其利也。“

    信陵君简直要被气笑了,道:”秦得二城,心犹不足,而欲得吾十城耶?“

    陈筮不为所动,依然一团和气道:”公子今兴十万之师,而给之粮,其难如此。秦常养数十万之徒,其困数之。有客者说焉,晋与秦连衡,秦假晋兵以开疆土,晋与秦粮以给刑徒,不亦两便!故臣东来也,实欲促成此两便之事也。非独为秦,亦非为晋。“

    信陵君听到这么一个消息,完全出乎意料。初时有所动心:如果能只出一些粮食,就能得到一支精兵,攻城拔寨,开疆扩土,似乎是一件很合算的事。细一想,如果这支军队在自己的国土上横行,那可就糟了!又一想,国家之间相互援兵,不也是这么回事吗?一时思想混乱,理不清头绪。

    陈筮见信陵君陷入沉思中,也沉默了片刻,然后主动打破沉寂,道:”秦兵之强也,天下共知。所需之粮也,亦无多也。卒一月,粮三石。籍兵一,则给粮三十六石。无所欺也。籍兵一万,所费三十六万石,若开地千倾,则为两利也。“

    张辄坐在舱口,虽然没有参与谈话,但亦得旁听,直觉得心潮起伏,难以自已。他没有想到,这场战争的背后,竟有如此背景,如此层层因果,组成一个密织的网,把一切人都打入其中。

第287章 世事难料

    任小船在溱水河上飘荡,陈筮与信陵君于舟中畅谈。信陵君恭谦礼敬,一一提出心中的疑问;陈筮十分耐心,一一解答信陵君提出的问题,还合盘托出自己东来的目的:要撮合秦与魏、韩联盟,今后,魏韩可以”租借“秦军攻城掠地,开疆扩土。甚至连租金都明码实价:每名士卒租金三十六石。——这其实并不多,按粮食每石三十钱算,也就一千多钱。梁尉公子在大梁城中,虽然用十钱就能雇佣到一名武卒,但那是不成建制的,没有战斗力,还要费心费力调教、训练、整合,而这里,则是成建制的军队,拉出来就能打仗,而且能打胜仗!按一千钱租一名士兵,还是不亏。

    信陵君感到,如果任凭自己这样思忖下去,很难有个结果,干脆把这件事放下,以后再去讨论,又提出一个问题,道:“国之交也,使臣往来,折冲樽俎,奈何暴兵于国,而以力挟之?”

第288章 顽皮的曾季

    虽说陈筮既不为秦,也不为晋,但还是有立场的,以第三者的身份出来客观地评论一些事是一回事,要他为当前的局势找到一条出路又是一回事。他总归是站在秦人的立场上说话,要他说出能让魏国获利,秦人不利的策略,大约是不可能的。这只能靠魏国人自己来寻找。

    信陵君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感觉很充实,他毕竟从这位博学的长者那里学习到不少很实用的知识,有些甚至是爆炸性的……

    想通了这一层,信陵君索性放下心结,与陈筮海阔天空地交谈起来。陈筮学问既富,见识亦广,而且有着外交家才有的耐心和口才,以及洞察对方内心的观察力,自然令信陵君受益匪浅。

    小船渐行至郑,前面的人烟也渐渐稠密。岸边也出现一条小船,曾季把小船靠到那条船边,陈筮道:“臣与公子相会,未欲人知。只此别过。”船上也不好多行礼,两人只拱手相辞。两条船靠在一起,陈筮迈过去,那边的船夫接过,继续向下游郑城而去。曾季则掉头往回划。因为是逆水,曾季没有来时那么轻松,而是站在船尾,不住地摇橹。张辄走到他跟前坐下,道:“兄有言但说,奈何相欺耶?”

    曾季笑道:“弟何欺也?”

    张辄道:“本不与陈公会于巴氏车行,乃会于溱上,是耶?否耶?”

    曾季笑道:“若言与公子会于溱上,兄其十舟相随乎?”

    张辄道:“奈何陈公心疑至此耶?澹然一会,如风静水清,不亦可乎?”

    曾季道:“兄知天下,几人欲取陈公之首乎?兄知斩陈公之首,可致大富贵乎?陈公一出,天下瞩望。若今日会于公子,公子明日即难保性命,兄其有哉!”

    张辄闻言心既大惊,又似不信,道:“何谓也?”

    曾季道:“陈公任天下之重,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但出一言,天下无不屏息凝神,盖安危所系也。”

    信陵君于舱中作礼道:“弟荷曾兄之恩德,得见陈公,无以为报。愿兄常在左近,早晚请教,敢问兄意。”

    曾季道:“兄相召唤,弟不敢辞。惟弟受陈公之厚遇,誓以相随,不敢别也。俟弟报陈公恩尽,乃敢效力于兄也!”

    信陵君道:“虽不得早晚请教,愿兄有睱即归,以慰渴思!”

    曾季道:“公子在府,戍卫森严,焉敢访也。”

    张辄从贴身处解下腰牌,交给曾季道:“兄可持此腰牌,进出府间,定无碍也。”

    曾季收便敛了笑容,改容敬礼道:“微庶岂敢!”

    信陵君于舱中伏地礼敬道:“先生之寄,知我腹心。愿兄收讫,过府无碍。”

    曾季把腰牌很郑重地挂在短裙的腰带上,贴身而藏,道:“若他人得此牌,必已取曾某之首矣。”

    信陵君道:“早晚相望,愿兄早归。”

    曾季望了望天色,道:“时近晡,公子之众望公子恐焦躁矣。”加快了摇橹的速度,小船飞一般直向上游而去。

    信陵君把剑从舱内取出,交还给张辄。张辄挂剑于腰,戏道:“若吾一剑斩陈公首,曾兄当若何?”

    曾季撇撇嘴,不屑道:“若兄右手至腰,不及于剑,身必入水。——以吾篙为无物乎?”张辄笑着拱拱手,看那神情,颇有不信。

    正摇橹间,突然岸上传来呼喊:“至矣,至矣!”忽然水草丛中,窜出来一大群人,全是信陵君的门客,为首的竟然是仲岳先生。

    曾季放下橹,举起篙,把船撑到岸边,一众人等连忙把信陵君接到岸上。张辄一跃想跳上岸,只觉腰中一紧,竹篙已经顶在腰间,力量轻送,自己就飞起来,跌进水中,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曾季哈哈大笑,把船撑离岸边,顺水而下。一些门客下水想追,张辄大叫道:“不得无礼!”制止住他们。自己在一众门客的搀扶下,从浅水边站起,顾不得泥水淋漓,高声叫道:“必与兄再决雌雄!”远处只有曾季哈哈的笑声。

    仲岳先生始终站在信陵君身边,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见到这边的情况,也只是眼角一挑,倒是信陵君惊得叫出声来。待张辄阻止了门客们的追赶,仲岳先生问信陵君道:“此则曾兄乎?”

    信陵君道:“然也!”

    仲岳先生赞道:“真英雄也!”

    信陵君道:“先生何以至此?”

    仲岳先生道:“臣见车行诸先生归,得闻其状,情知有变,乃与诸先生同返车行,告以车往西南而行。臣等乃循车辙一路追踪至此,见车高束于树下,树干有字,道‘晡即归’,乃信为陈公所携去。遂与诸先生四散等待。至晡时,君果归矣。”

    张辄这一跤,不仅全身衣裳全都湿透,扎在带上的两双履袜也全都湿得不能穿了。回到岸上,有门客要把自己的履袜给信陵君穿上,信陵君不肯,道:“孤车行,无履亦可。先生足奔,焉得无履!”

    张辄把衣裳脱下来,索性在河水中冲洗冲洗,拧干,再勉强穿上,湿漉漉的,反而更冷了,但也没办法,光着膀子乘车太引人注目。信陵君把自己的皮裘脱下来,给张辄穿上,张辄再辞不许,只得穿了。信陵君、张辄和仲岳先生上了车,张辄让仲岳先生驾车,自己在一旁警戒。

    于途,信陵君向仲岳先生简单介绍了今天与陈筮会谈的大致内容。仲岳先生觉得,陈筮所说,除了证实以前了解到的情况,并没有提供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事;如果所谓谋害信陵君的传闻只是秦军“或得十城,或斩首十万”的讹传,那倒让人放心。——这分明只是秦军的威胁,不是准备采取的行动。

    张辄突然问道:“若如此,魏相欲吾出,是何计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可再言魏相之语。”

    张辄道:“臣问曰,华阳攻敌,可乎?魏相曰,华阳犹可攻乎?臣曰,但多方以误之耳。魏相曰,秦若出,则我不出;秦不出,则我出。秦不战则我不战,秦若战则必也杀伤。可乎?”最后对魏齐建议的转述,张辄尽量学得准确,连表情和语气都模仿出来。

    仲岳先生道:”臣意,此但应先生之问也,非利于和议也。若必欲误之、疲之,可出兵,而不与战也。“

    张辄道:“诚若是,则十万首级何以得之?”

    仲岳先生道:“是则必得十城也。”

    张辄道:“战又不胜,攻又不取,何以得十城?”

    仲岳先生道:“占启封而不退,可得十城否?启封,魏之腹心,咽喉之所。秦扼魏喉,虽不能断其首,气难平也,早晚必毙。但得秦速退,虽十城何所吝!”

    张辄道:“秦入魏腹心,战不胜,攻不取,不宁为患乎?”

    仲岳先生道:“所患何来?梁卒不出,韩卒不发,华阳之卒畏而不前,启封之粮绵延不绝,四乡魏民负粮而从。秦人安坐而高卧,何所患也?”

    信陵君道:“尤可畏者,秦卒,刑徒也;魏卒,农户也。秦卒之时无限,魏卒惟恐误农时,此强弱不等也。”

    张辄道:“若不能胜,则当速和。奈何迟疑不决?”

    仲岳先生道:“魏相有言,延之一月,或得一城。故迁延也。”

    张辄道:“若秦居启封而无患,奈何延之一月,或得一城?”

    仲岳先生道:“曾不闻陈公有言,秦之军粮,尽士力而藏,仅得一月。秦无鼎甑,取粟无所用。秦之糇粮,乃依法焙粟而得,非寻常所能为也。故战止一月,一月则必走。是以期之一月也。”

    张辄听了,内心对仲岳先生表示无比佩服:自己听了陈筮的讲述,虽然记得,却不知实意,哪里像仲岳先生,能够从话里听出话来。

    信陵君道:“吾观晋大夫之状,亦欲坚持,不便出战。此议可决,一月之内,若无他故,坚持不战!”

    进入华阳城后,张辄可能因为落水着凉,第二天发起热来,每天的军事例会也不能去了,只能委托三司和梁尉公子代劳。仲岳先生诊看过,命弟子从房前屋后拔些新嫩的荆芥,专门升火为张辄煮了一罐荆芥粥,让张辄喝下,嘱他安心睡觉,发一发汗就好。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热似乎退了些。仲岳先生又端来一碗荆芥粥,让张辄喝下。荆芥这东西,闻起来很香,但口味并不好,所以虽然混在粥里,张辄还是喝得呲牙咧嘴。信陵君过来探望了一阵,说军中无事,嘱他好自休息。

    由于营中只有日常工作,交给主司处理即可。信陵君和仲岳先生专门跑了伤营一趟。伤营安在院子里,并没有挖地穴。多数人伤口已经愈合回营了,剩下的都是伤口溃烂化浓,愈合不良的,有的已经发起热来,治疗起来十分棘手。

    信陵君一一查看了伤员的伤口,说些安慰鼓励的话,让伤员们十分感动。周围的野菊花都已经采尽了,现在是根据另外医生的药方,用芦苇根煎汤,外洗内服。

第289章 坚持一月

    当定下缩头坚持一个月的决策后,信陵君仿佛也定下心来,不再惴惴不安。张辄着凉感冒,不能理事,也不妨碍军事的顺利推展。信陵君和仲岳先生倒有了空闲,跑到伤营中探望伤员。

    两人来到一名重伤的伤员那里,这名伤员伤在小腿肚,簇深至骨,取出又很困难,伤口很大,已经化脓,并开始发热。信陵君看着流淌了一地的脓血,伤员已经发黑的小腿,眉头紧锁。仲岳先生道:“已有二三人发热,恐难治矣。”

    信陵君道:“其有道乎?”

    仲岳先生道:“有医者言可治,惟药难齐备。”

    信陵君道:“医者何在,可往访之。”

    那名伤员很可怜地叫道:“勿治,勿治,不如就死!疼啊!疼啊!……”

    信陵君俯下身道:“兄弟勿忧,孤必尽力相救。全家倚门而望,兄弟焉得不归!”起身对仲岳先生道:“同访医者。”

    仲岳先生领着信陵君出来,向旁边的院子里走去。叫开院门,仲岳先生道:“将军欲访越先生。”开门的人退到一边,看着跟在仲岳先生身后的信陵君有些发愣。信陵君略略施礼,跟着仲岳先生直往一间厢房而去。

    在门前,仲岳先生立于阶下,道:“越先生安否!”

    门“吱”的一声开了,越先生走出,满脸笑容拱手道:“安得仲岳先生来访!……”忽地看到仲岳先生身后的信陵君,吓得颜色变更,连忙跑下阶来,伏拜于地道:“不知将军至,死罪死罪!”

    信陵君一揖至地,道:“特来访先生!”顺手将越先生扶起。

    越先生点头磕脑地把二人引起室内。室内空气秽浊,汗气和体臭夹杂,光线晦暗。信陵君道:“今日温暖,盍于院中小坐!”越先生颠颠地跑进去,取了两个坐席铺在地上,又跑到邻间借了个坐席。

    信陵君环揖一周,高声道:“诸先生辛劳,有失慰劳。今特登门,愿与诸先生共议!”

    仲岳先生闻言,要一个门一个门地去请。那些医者哪里敢让仲岳先生请,一个个赶紧开门出来,到信陵君面前跪倒一片。信陵君一一扶起,好言相慰。让大家各取坐席,于院中相聚。

    众人要信陵君和仲岳先生上坐,信陵君不肯,他一一将医者揖到主座上,自己和仲岳先生坐到客席,两下相对而坐。

    信陵君道:“军务所系,疏于请教,先生勿罪!”

    众医者皆伏拜道:“岂敢!”

    信陵君道:“孤适之伤营,伤者大半皆愈,伤营清静,此皆诸先生之功也!其余者,当以何法活之?”

    越先生看来在一众医者中很有威望,大家推他出来答言。越先生道:“其余者,约有二端。其一,其疮难愈,然筋肉宛然,少血无脓;其二,其疮脓血混杂,甚或发热。其疮难愈者,惟用养筋生肌;其疮脓血者,则需祛脓解毒。二者所治不同,用药有异。其药本地少有,需于外地觅之。”

    信陵君道:“诸先生有方,可书予孤。孤当为先生贾之。”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仲岳先生比较了解他们,从袖中摸出两块木牍和一支刻刀,道:“诸先生有方,可告吾以记之。”

    越先生道:“怎敢劳动仲岳先生!”

    仲岳先生道:“将军之命,焉敢不从。愿诸先生勿虑。”

    越先生道:“续筋生肌者,首在续断;其次,当归、杜仲、芎䓖等亦可……”越先生一一道来,仲岳先生将提及的药名及所需的分量刻在木牍上。越先生说完了,有部分先生补充了一些自己熟悉的药,两块木牍上各书了大约十几味药。由于刻字不易,加之有些药名仲岳先生也没有听说,不知怎么写,还要问其他人,有人知道是什么植物,但不知道怎么写,要辗转好几圈才能确定下名称;实在不太好找的药只能放弃。等确定了需购药单,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这期间,信陵君几乎无事可干,但他没有任何尴尬,而是非常有兴趣地观察着那群踊跃献方的医者,听着他们的说明、阐释和争论。一直到仲岳先生完成记录,他才又鼓励了大家几句,告辞而去。

    回到府中,仲岳先生让弟子把药单抄写两份,分别派人送往大梁和郑,交公子府家老和须贾大夫筹购,尽快送来。当时虽然没有商业化的药铺,但有专业或半专业的医生,特别是王室都有医官,他们有自己的药库。

    下午,信陵君到中军拜访晋鄙大夫,把晋鄙给吓了一跳。信陵君告诉他,自己只是想了解一下前沿的部署和未来的行动计划。晋鄙道:“臣正要往前军巡查,愿公子同往。”信陵君欣然应喏。

    晋鄙大夫备好一乘车,自己亲自驾驭,让箫间向信陵君讲解沿途所见。车后是一队护卫的武卒。信陵君带来的门客,被安插在护卫中间,他们没有着甲执戟,在一群整齐的武卒中十分显眼。

    晋鄙驾车从右往左,按正常巡营的节奏一一巡视,箫间则在车上一一指点着工事或阵营,向信陵君介绍作战重点,甚至需要重点关注的要点。这两人的合作十分和谐,简直到了心念相通的程度。晋鄙驾车的节奏与箫间介绍的节奏如此合拍,让箫间的介绍显得既流畅、自然,重点突出,又周到全面。信陵君怀疑箫间是不是已经从芒府出来,转投晋鄙了。

    巡视工作整整持续了一个下午,中间除了有几起临时处理的营务,几乎没有受到打扰。由于几乎没有受到秦军的压迫,晋鄙将防御前沿向前推进了近乎五里,组织了多道防御阵地。箫间向他介绍的各种战术动作,则非常切合信陵君目前的知识水平,深入浅出,通俗易懂。整个过程中,信陵君几乎没有开口,完全沉浸在眼前的情景和箫间的讲解之中。只有在进入各营的时候,晋鄙会大声宣布:“将军劳军!”引得全营士卒都从地穴中出来列阵。信陵君则一一拱手慰劳。

    地穴的设计看来的确不错。在这几天中,民军各营已经砍伐了大量树木,在地穴顶上支起棚顶,防风挡雨的效果更强了。

    巡营回来,晋鄙请信陵君吃了晚餐再回城,信陵君也有意与晋鄙谈一谈:下午的巡营,只有箫间在唱独角戏,晋鄙和信陵君都没怎么开口。

    还是信陵君、晋鄙和箫间三人进了大帐,门客们被营司请去休息——武卒营司有独立的地穴,至于晋鄙与中军将,自然住在旁边的房舍中,大帐只是办公场所。

    幕布只围了三面,空出的一面通向院落,对面的一面挖了个门,用门帘虚掩着。进到帐内,箫间略一拱手,就坐到角落中一个几案旁,开始处理案上堆积的简牍。晋鄙则将信陵君请入院中。

    院子的主人已经被请走,这座院子主要由中军将居住,因为他带来了很多家臣和门客,晋鄙孤身一人,只住了一间耳房,箫间则住了一间厢房。中军将正在院中与人闲谈,见晋鄙和信陵君进来,过来见过礼。晋鄙道:“将军巡营至此,于吾军晚餐乃归。”

    右军将闻言,立即送上一顿马屁。晋鄙道:“将军且于堂上暂歇。”

    信陵君道:“正要请教大夫,就于堂前明亮。”

    中军将听了,立即叫人备酒,送到堂前。

    虽说是堂前,但晋鄙还是让信陵君进了大堂,只是不坐在屏风下,而是在门边坐下,即有亮,又保密。三人按军中规矩,信陵君居中,晋鄙和中军将一左一右。家臣搬来酒具果盏,中军将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亲手斟酒,将果脯端给各人过酒。

    三人各饮一盏酒,吃了一个果脯。信陵君道:“魏相命吾等坚持一月,敢请二卿教我。”

    中军将大大咧咧地道:“公子勿忧,军事一任大夫,必无差池。”

    晋鄙道:“和议将成,最忌意外。双方不动,是为上策。秦人减兵,亦显此意。吾坚垒而守之,示之无进犯之意,亦绝秦犯我之计。魏相、芒将,皆是此意。”

    信陵君道:“教戒令渐渐而止,奈何?”

    晋鄙道:“天寒地冻,衣食不周,一日一练,甚为严苛。能保无冻伤及中风寒者,乃为上焉。一月瞬息而过,公子当计一月之后。”

    信陵君道:“大夫其言遣军之计乎?”

    晋鄙道:“然也。遣军非比寻常,简册文书众多,要一一置办。一月恐难支也。”

    信陵君大惊道:“今日即当为乎?”

    晋鄙道:“民军三十营,百五十余乡里,十万之众,但书其名籍,日得三千,非百人不办。何况记其功绩、民爵等项。必得多人相助,及今而始,一月乃得成也。”

    信陵君道:“大夫计之是也。全营诸士,任凭大夫差遣,不敢有违。”

    晋鄙道:“臣思此番遣军与往日不同。何者?往日遣军,战事完毕,得胜归国,各携功绩,自入乡里。今则不然,战事未毕而书其册,志其功绩,劳其辛苦,而身犹餐风饮露,耳犹闻金鼓声之声,心犹惧锋镝之害。若为所知,士气必泄。”

第290章 气候骤变

    晋鄙向信陵君介绍了自己未来一个月的策略:既然和议将成,我军的任务就是相持一个月,那我们就老老实实地相持一个月,不要做其他打算。摆出一副紧守的态势,一方面警告秦人不要来攻,另一方面也是暗示秦人,我不会出来打你。

    晋鄙提出,相持一月其实并不是最难的,最难的一个月之后怎么办!一个月以后军队要解散,那现在就该为解散军队做准备,包括所需的简牍文书。信陵君也不懂解散军队都需要做些什么,只得都听晋鄙的。晋鄙说,如果现在不准备文书,到时候肯定来不及;但现在就准备文书,一但传出去,叫士兵们怎么还有心思打仗?

    所以晋鄙建议信陵君道:“愿公子于华阳城中密设一处,如先生中能书者,文书简册以备。”

    信陵君道:“谨喏!简牍、笔墨及文书等……”

    晋鄙道:“魏国简牍公子可于魏相处支领到军。惟其笔墨,皆由文吏随身……”

    信陵君爽快道:“墨敝宅颇有存者,或黑或丹,皆有所备。笔……或只十余管。”

    晋鄙道:“亦请魏相备办,不及者公子其助之!文书……芒公子或知之。若有疑者,可咨之箫先生。”

    信陵君似乎对自己有了事干十分高兴,连着提出了好几个地点,三人讨论后,定在北门外的白氏车行。

    然后讨论文书内容,由于事在不定,决定这次统一的书写只书相对固定的内容,不固定的内容空出位置,留待以后书写。大至算了算,大梁不可能发出十万片简牍,就是有,也运不到军中,动静太大又失去了保密的意义。最后决定写一千片官方正式简牍,其余人名用帛另书,作为附件附上,这样大致能保证每百人有片正式文书。

    在热烈的讨论中,三人结束了晚餐,信陵君兴冲冲地带着门客回城。进城后,信陵君找到仲岳先生,把晋鄙的计划以及三人讨论的实施细节都说了一遍。仲岳先生很认真地听着,然后道:“容臣思之。”

    信陵君道:“大夫今夜即书策入国,若无他变,魏简一二日便至……”

    仲岳先生道:“与君俱至华阳者,多经武之士,少文墨之人。或当别召他人入城?文字几何?需几人书写?均需一一详明。复又需详勘白氏车行,以定其处,以设其卫……凡此种种,均需筹备妥切,方可无碍。张先生重病难支,军中之事……”

    信陵君赶紧揖礼道:“先生辛劳。然兹事甚巨,不得不劳动先生。”

    仲岳先生道:“少时,臣与曹先生同往白氏车行,详观其状,再行定计。文书之事……先让魏喆计算周全,芒公子助之。”

    信陵君行礼道:“甚劳先生,于心不安!”仲岳立即辞去。信陵君又去探视了张辄。张辄白天吃了药粥,发过汗,发热一度退去,晚上又发起热来,而且伴有一阵阵寒战。信陵君跑到堂上,亲自把魏公子家送的新衾抱来,给张辄盖上发汗。张辄说了些愧疚的话,信陵君说了些安慰的话,仲岳先生的弟子送来药,看着张辄喝下。各自离开。

    晚上睡觉时,信陵君觉得自己有些冷,但没有在意。这些天,刚入睡时总是有些冷的,等到困极了,也就睡着了,睡着了,也就不冷了。

    这样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狂风大作。忽然一阵大风将房门吹开,睡在门边的小奴和盖聂都被惊醒。信陵君也起来。三人一起用力,才把门合上,栓上门栓,勉强可以关上门。但狂风依然固执地将门吹开一条缝,寒气无情地冲了进来。然后就听到仲岳先生的叫声“灭火!”“火星!”“浇尿,快浇尿!”一阵忙活过后,仲岳先生又跑到东阁门前,叫道:“君上安否?”

    这时屋里铺在地上当褥子的秸草已经被吹得漫天飞舞,三人躲在一个稍微避风点的墙角瑟瑟发抖。听到仲岳先生问话,信陵君只得顶着风走到门前,大声道:“承先生忧心,孤无恙!”仲岳先生走了。

    秸草被吹散了,衾被还在,信陵君抄起这条衾被,来到墙角,三个人挤在一起,拥着这条薄薄的衾被,相互依偎坐着,直到天明。

    在大风中,连聚军的鼓声都显得十分尖厉。信陵君掀开衾被,活动活动已经发僵的肢体,站起来。但他一站起来,就感到眼必黑,腿发软,浑身无力,又跌坐到地上。小奴和盖聂都惊叫起来。信陵君虽然无力地坐着,但却十分严厉地制止了他们的叫声:“悄声!”他试着翻身跪爬,再跪直,然后站起,稍稍好一点,能勉强站住。站住定一定神,信陵君就向门口走去。

    风还是剧烈地吹打着门,门栓发出咯吱吱的响声。信陵君想拔下门栓,竟然没有成功。小奴和盖聂一起上来帮忙,才把门栓拔下来。一阵大风把门呼地吹开,室内的一切都被无情地搅动。

    信陵君走出门外,任狂风吹打在身上,又拳紧握,努力寻找着身体中的力量,竭力支撑自己不要倒下。但全身发软,头发晕,眼发花,胃里隐隐欲吐。他只好稍微后退一步,把身体靠在门边,小奴和盖聂担心地围在他的身边。

    仲岳先生看到这边的情况,赶紧跑过来,在阶下行礼道:“君上无恙乎?”

    信陵君挣扎地想站直了回答,但却无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仲岳先生情知不妙,赶紧上台阶。信陵君虚弱地道:“先生勿要声张!”

    仲岳先生上来看了看,发现信陵君面色苍白,额上虚汗,悄声道:“且坐下!”信陵君依言坐下。仲岳先生招呼小奴和盖聂回屋,自己也坐下,远远看去好像两人在商量什么。仲岳拉住信陵君的手,前后摸了摸,又号了号脉,道:“内有劳倦,外感风寒,稍息便好。”转身离开,回房中命一名弟子找些姜枣煎水,其他弟子出城去挖些葛根。

    风太大,火很难点着。仲岳先生和弟子一直转到大堂后面阶下,借着大堂挡住大风,才把火升起来。

    姜枣汤煎开了,仲岳先生倾出一碗,捧到前面,让信陵君先喝下。信陵君热热地喝了一碗,身上暖和起来,精神好了些。许多门客也发现了信陵君这边有异,过来打探,都被信陵君叮嘱不得声张,让门客们正常出府列阵。

    随着三通鼓响,信陵君勉强走到门前,自己留在门内,只让仲岳先生出门,和梁尉公子一起完成每天的例行点名。三司分别过来报告了部队集结情况,仲岳先生一一回勉。然后三司和梁尉公子一起前往中军参加例会。仲岳先生赶紧回来,发现信陵君已经要迈不开步了。

    随着天色渐亮,风也渐渐息了。仲岳先生和一众门客把信陵君扶到东阁门前,坐在门边休息。门客们围在信陵君身边,仲岳先生道:“君上无他,但军务劳累,夜来复感风寒。并无大碍。稍加将养即瘥。”信陵君也一一抚慰,把门客们都打发走了。

    被派去挖葛根的弟子回来了。仲岳先生赶紧过去,指导弟子们清洗、捣汁,再让弟子煎姜枣汤。有姜枣汤中掺入葛根汁,再端给信陵君喝下。

    趁着风小的功夫,小奴已经把室内的秸草收拾到一起,铺在那个避风的角落里。喝完药,仲岳先生让信陵君进屋去再睡一觉。信陵君挣扎着不肯,要等三司他们回来,报告了今天的工作再说。仲岳先生也不勉强,让他独自在东阁门前静坐。自己张罗着门客们准备早餐,还去张辄屋里探望了一下,张辄听说信陵君也病了,硬挣扎起来,过来探望。两人相互劝慰了一番。

    盖聂见信陵君似乎无事了,就到阶下练功。两个男人都好这个,一时忘了疾病,全神注视盖聂的训练。这一看,两人不由得对盖聂生出敬佩之心。盖聂的练功方法既有道听途说的,也有自己观察的,还有这位先生、那位先生东一句西一嘴教的,而盖聂竟然能够把它们连串起来,初步形成了训练体系,一步步地练。信陵君来了兴致,站起来就想下场,但一站起立即头晕眼花,只得又坐下。张辄睡了一整天,虽然发热,但精神还好,颇有兴致地下场,跟着盖聂练习。但不一会儿就累了,只得回到门前当观众。看了一回儿,张辄道:“君上有剑尚在臣所,盍赐予之,以壮其行!”

    信陵君道:“剑者,君子之器,彼小儿焉得与焉。姑俟之异日。”

    张辄想想也对,道:“匹夫怀璧,是祸非福。小儿持剑亦类之。此剑于臣处无益,请献君上。”

    信陵君道:“可!吾剑赠予曾兄,至今出入无剑。汝归大梁,曾不为吾求一剑归……”两人笑笑,张辄要去取剑,信陵君道:“奈何其亟也!”

    张辄道:“劳动筋骨,颇觉病瘥。此时闲静,且往取之。亟则不及也。”

    就在张辄回屋的这功夫,三司开完会回来了。

第291章 密书战报

    夜间的暴风给军营带来很大冲击,地穴的顶棚几乎被吹翻,火坑全部熄灭。有些枝叶掉进地穴中的火坑里,差点引发火灾。启封的暗探来报,秦军虽然住进了民宿,但应该也有较大损失,因为一夜人喊马嘶,未有停歇,至天明风息方止。所以今天估计秦人来不了。除前军派出一营担任警戒外,其他各营的任务是维修地穴。

    张辄取剑回来,正好赶上三司和梁尉公子在与信陵君报告例会的情况,也就坐下倾听。四人见张辄来了,纷纷问安,张辄表示感谢。他们见张辄带着剑过来,以为又有差事,张辄回答道:“见盖聂习武,心为之动。”这些人也向阶下的小孩看去,果然功架端正,动作流畅,一招一势,认认真真。也都表示赞叹。又见东阁内有女人,惟恐说错,不敢多说,把正事说完就礼辞而去。

第292章 书名

    信陵君磨蹭到粥熟了才出门。大概是被小奴教育过,盖聂只喝了那碗属于自己的粥(其实是小奴的),信陵君再要给他,他坚决不接受。信陵君早上只喝了半碗粥,饿得厉害,也就顾不得自己“怕伤食”,把那碗粥喝了。心里想着,盖聂如果按定量吃饭,在长成年前,只怕永远只能得到半碗粥。要如何才能让他尽量吃饱呢?

    仲岳先生回得晚了。他端着碗过来找信陵君,道:“臣往中军,与大夫议。大夫乃命各营书名,俱呈将军。臣乃与诸先生议,营遣一人则用人三十,不堪其用;若少人用,则不堪其劳。帛与笔,亦差相也。”

    信陵君道:“帛三十幅,笔三十支,墨三十丸,均非一时可办。”

    仲岳先生道:“是故书牍非难也,所难者其在书名乎!喆公子计言,士卒十万,名二三十万书,一月而成,日得万书。用人十,日一营,三十日而周矣。”

    信陵君道:“营非五百卒,书千余字?”

    仲岳先生道:“武卒比此。民军虽亦三十营,营皆乡里,或千,或二三千,或五六千,皆非定也。喆公子所计者,盖其大率,非实数也。”

    信陵君道:“如此三十日恐难定矣!”

    仲岳先生道:“时限紧急,笔帛难备。惟愿宽限数日。”

    信陵君道:“大夫所虑者,在遣军之难也。十万之众,一夜而散,设有奸猾作恶,难禁也。故必整军而前,至乡则散,方保无事。”

    仲岳先生道:“民归乡里,报书后至,不亦可乎?”

    信陵君道:“未可!大夫之意,民入乡里,功报先至,乡人欢呼,士则有荣焉。”

    仲岳先生就着碗猛啜一口,道:“大夫所谋远大,臣所不及也!苟利国家,自当尽力。”

    信陵君道:“一赖先生之力!”

    仲岳先生道:“士尚易为,笔则难求。墨……”

    信陵君道:“府中或有余墨。其未得者,就于营中取炭烬,或鼎灰为之亦得。”

    仲岳先生道:“君之言是也。可令各营各备炭烬、鼎灰,以备书记。布帛……”

    信陵君道:“若以旧衣为之……阵亡者……”

    仲岳先生道:“阵亡者皆已入土,衣亦随其葬入。”

    信陵君道:“前所言旧衣腐臭者,何以得之?”

    仲岳先生哑然失笑道:“或得之裆下,或出自中衣。”

    信陵君亦笑道:“是亦难也。一月不得中衣……”

    仲岳先生道:“若军得胜而归,上下振奋,或得中衣、小衣,犹或有之。今天寒地冻,朝不保夕,而以书名,夺其内裆,实难能也。”

    信陵君道:“市帛为之,奈何?”

    仲岳先生道:“帛匹常300钱,以赐士卒,可也。以书报,或以为侈也。”

    信陵君道:“以绔当帛,可乎?”

    仲岳先生想了想,道:“或可行之!”

    信陵君道:“就请先生策以行之。”

    仲岳先生道:“复当遣人入梁与郑也,取笔墨等项,及市帛也。其数……待与诸公子计之。”

    信陵君道:“先生辛劳,皆孤之罪也!”

    仲岳先生三两口把剩下的粥喝完,相辞匆匆而去。

    随着那日的寒风,天气骤凉。诸营感风寒者渐增。仲岳先生自然没有那么多姜枣汤,更没有葛根汤煎给他们喝,只能让他们少出阵,多喝热水。

    晋鄙大夫断然否决了仲岳先生关于“市帛书战报”的建议,直接下令各营,“各书营卒名籍年貌以报,为较功劳故”。这一命令让死气沉沉的军营有了一些活力,大家纷纷猜测可能要有大的作战行动了!这令有些人兴奋,有些人紧张,有些人沮丧。各乡里长老则请来营中能书者,缮写本乡本里所有士卒的名册。这名册其实早已备就,只不过存放在各长老手中。——至于准不准确,只有天知道,反正没有谁核对,只要大差不差,就能过去。因为是“为较功劳故”,还有一些长老贿赂书者,故意把自己未到营的家人名籍添上,以期冒领功劳。

    信陵君的正式奏报于五天后得到回复:“可!”随着批复一起来的是用车拉着的一大筐木牍,它们都被切割成标准形制,代表了魏王的无上权威。

    魏齐私笺说明,笔墨等项,府库皆无,自己从私宅找到一丸墨和三支笔,“知不足用,且效犬马”。家老找到医官,备好药材;又从家中搜罗出三丸黑墨、两丸朱墨、五只砚、两块磨石和三支笔。药材各以小筐盛放,笔墨砚石也放在一个小筐里,一齐放在车上,出大梁往华阳而来。

    信陵君头一天就得到报告,立即让梁尉公子次日派兵在半道迎接;自己则进驻白氏车行,和仲岳先生、曹先生一起部署保密和警卫工作。四位魏公子和芒申也同时进驻白氏车行,以协助工作。

    在护卫武卒的引导下,运输物资的车乘先进了白氏车行,卸下简牍和笔墨,再转到伤营,卸下药材。华阳城里自然热闹了一番,各头面人物都聚齐了,招待大梁来的使者,并准备了一顿肉食。使者安歇一夜,第二天早餐后驾车回大梁。

    郑地须贾大夫派来的车在大梁使者启程后不久也到了。车乘在城中卸下两匹粗布后,即转向伤营卸药材;粗布被迅速搬运到白氏车行。

    白氏车行戒备森严。外围,三个武卒营各派一队轮流守护;内部,十几名书法较佳的门客充当写手,保卫他们的则是二百名武功精湛的门客。写手集中在一处较大的院子里,每人一间厢房,信陵君也住在这里,开了一间耳房。仲岳先生要把小奴二人派来,信陵君拒绝了,但他没有把剑佩在身上,而是交给盖聂保管。

    各营自书的花名册就堆在院子的正房,所用的布帛果然污秽不堪,怪味扑鼻。有的是用正规的笔墨书写,有的干脆就是用未燃尽的木炭直接在布上划。字迹有清晰的,有不清晰的,所用的也并非都是魏国通用的标准字体,各种字体,各种书法,纷纭呈现。认清这些字,并转成魏国官方文字,就是一个艰巨的挑战。

    一共只有六支笔,这意味着最多只能有六人同时工作。大家商量,门客分成两批,上下午轮换抄写;认字多的门客负责诵读名单。找车行借了六张几案,摆放在厢房的屋檐下,工作班子就算开工了。

    公认在这群人中书法最优的索先生和闵先生被推出来,用朱墨书写简牍的标准格式部分,他们不需要去闻那些酸爽的气味;其他人则用黑墨,将花名册上的姓名缮写到统一的粗布上。写完一幅,切割一幅。

    说来令人不可相信,车行房间的防风御寒功能比华阳尉府设计得要好,虽然也刮了几天风,天气也一天天寒冷,但对几位先生在车行里的生活影响不大。保卫工作由信陵君的门客和武卒们承担,后勤工作就由车行的主庸们承担,特别是庶子吕不韦,简直就是处理各种后勤事务的高手,好像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他似乎从来没有提出问题,只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能是因为环境的好转,信陵君感冒虽然没有再吃药,也一天天好起来。他整天泡在这群写手中间,欣赏他们的书法;闲时与曹先生等门客,还有白艮等车行的人随意闲谈。白艮是见识很广的贾人,白氏也是商界有名的世家,与白艮的交谈让信陵君获益匪浅。正值战乱,车行没有什么生意,只能靠吃老本过活。信陵君征用他们的车行,被白氏一家看作是一个扩大业务的良好机会。白艮利用和信陵君交谈的机会,把信陵君给摸得透透的。

    信陵君与吕不韦的关系更是非同寻常:两人在吕氏车行可是滴过心头血的兄弟。他把吕氏车行的事务安顿好后,就回到白氏车行。信陵君在车行中接触最多就吕不韦。吕不韦小信陵君几岁,两人算是同龄人,各有怀抱,都是一时的人精,自有说不完的话。这也方便了吕不韦,时不时一句,“旦日籴粟”“旦日市柴”“旦日贾肉”甚至“旦日沽酒”,信陵君无一不允。钱自然是从柜上领,但账都算在信陵君头上。自然连带着信陵君及一班门客,伙食改善了不少,不像在华阳城内,一切定量供应。信陵君有时想,如果把盖聂叫来,也许能让他吃几天饱饭,这武勇,长得还要快吧。

    军营的事务一概交给仲岳先生处理。张辄病也好了很多,但任不了劳累,还不能处理具体事务,只能在仲岳先生身边帮帮忙。每天仲岳先生都来白氏车行一趟,汇报每天工作进展。

    秦人并没有展开军事行动。郭先生的四至图已经画完了,目前集中力量监视启封秦军动态,甚至派出门客住在启封附近。但想进入启封居住的设想没有成功,因为秦人的警戒实在太严。据郭先生综合分析,秦人可能也遇到了麻烦,至少疾病正在军营中流行,已经没有力量组织大规模军事行动。

第293章 韩援

    如此轻松愉快地过了大约十日,书策的进度十分顺利:简牍几乎快写完了,而那堆污秽的布帛,完成的部分也越来越多,只剩下几片未完。信陵君心里高兴,原定一个月的工作,现在看,最多二十天就能结束。这也算到了军营后完成的第一件军务!如果自己只是一名武士,是不是应该被记上一功,可以加官晋爵呢?

    正美之时,张辄引着一人直入小院,看来行色匆匆。信陵君往里揖让,张辄道:“方先生从郑至,有要情回报。”

    信陵君见两人不动,知道事涉机密,不愿进院,乃关上门,问道:“方先生但言。”

    方先生道:“须贾大夫今朝奉韩太子命入朝,太子面谕,韩出援兵四万,以暴鸢为将军,不日启程。魏当多备粮秣于道,及所献之城。大夫已令专使飞报大梁,命臣报于君上。”

    信陵君击掌欢庆道:“魏王有德,上天庇祐,韩竟援兵矣!当速告晋大夫……秦人必败!”

    张辄似乎也有些兴奋,道:“已告梁尉公子转晋鄙大夫。特来请君上归城,共议其事!”

    信陵君回到院内,告知索先生等,自己有事要暂时归城,今日必归。又找来吕不韦,要他好生侍候诸先生,若有所需,不可短缺。众人一一应承。信陵君等三人遂出了车行,直接进了华阳城。

    入了府,已经感觉到洋溢在众门客中的喜悦气氛。见信陵君进来,众人围上来,纷纷贺喜,皆道韩军一出,秦人必败,因为秦人之所以能在启封坚持,全赖韩国提供后勤支持,现在韩国倒过来,一进一出,秦人必不能支。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没完。

    信陵君也很高兴,一一回应着,想着自己出来一月有余,风寒病苦,劳累非常,终于有了盼头。其他人大概也如是吧!不说别的,一个多月不能沐浴更衣,就很让人难受,一件衣服,汗湿了干,干了再湿,如同一件硬壳粘在身上,浑身不爽。

    仲岳先生还算冷静,道:“韩军将出未出,最惧松懈。秦人将败未败,须防反扑。”

    信陵君连忙点头道:“谨承先生教!”随对众门客道:“现韩军未出,秦军未败,愿诸先生勉尽其司,无所懈。”

    众门客齐道:“敬喏!”

    随后,在信陵君有意引导下,众门客的谈论重点从欢庆韩援,转向防御秦人反扑。

    信陵君见气氛得到扭转,便问仲岳先生道:“先生必有所教。”

    仲岳先生道:“奈何韩人此时出援?”

    信陵君道:“先生曾言,郑食两军,必不能支。此恐其不能支也。”

    仲岳先生道:“然臣所惑者,秦魏和议,韩必知之。知之而援之,奈何?”

    信陵君想了想,也想不通,只能道:“或贪得魏五城。”

    仲岳先生道:“若得韩援,复退秦兵,能献韩五城,亦可忍也。”

    信陵君道:“出国一月,先生操劳,食宿不周,日夜劳心,形容憔悴,不复丰韵。方此之时,犹需先生柱立其间!”

    仲岳先生道:“承君上加恩,不敢怠也。”

    唏嘘之间,有报梁尉公子至。众门客赶紧列好队,信陵君引着张辄、仲岳先生和方先生出门迎接。

    梁尉公子是带着尉僚一起来的。众人见过礼,信陵君揖让梁尉公子进入府内,在众门客的注目下升阶入堂。梁尉公子不敢以客自居,一番推让后,跟在信陵君后面从东阶上堂;信陵君居中,梁尉公子和尉僚居左,张辄、仲岳先生和方先生居右。

    信陵君道:”孤为俗事所逼,未能亲聆大夫之教!“

    梁尉公子道:“臣奉命往赴中军,启于大夫。大夫似出意外,言,秦与魏和议将成,韩复援兵,恐其有异。惟难测其意,未定其策。大夫乃多遣哨探,巡哨各方动静。遂命臣曰,此事不可泄,恐惑军心。惟加倍警戒,以防其异。”

    信陵君道:“大夫之命,正与议合。仲岳先生亦道,韩援未至,秦军未败,此诚劳心费神之时也。”

    尉僚道:“仲岳先生卓见。微贱深恐众士操劳一月,一旦遇援,尽失战心,为敌所乘。适入府时,见众士行伍严整。足见公子御下有方,遇变不乱。”

    信陵君道:“此皆诸先生所赐,孤何其有哉!韩援事出意外,尉老必有以教我。”

    尉僚道:“微庶何敢。未知诸先生何计?”

    仲岳先生道:“正未有计也。”

    尉僚道:“韩人素贪小利,而昧于大义。秦魏相持,两不相下,各自力疲;韩乃以久逸之兵,乘我之劳,以求厚赂。似亦有之。”

    信陵君道:“王已许五城,焉得复加!”

    尉僚道:“若与秦和议已成,韩得其城否?”

    信陵君道:“未也。”

    尉僚道:“若与秦和议已成,韩复得其粮秣否?”

    信陵君道:“未也。”

    尉僚道:“若与秦和议已成,韩复援魏,韩得其城否?复得其粮秣否?”

    这一句的确把信陵君以下都给问住了。如果魏与秦谈妥了和议条件,秦人撤军;而这时韩人相援,许给韩王的救援条件还要不要遵守?如果遵守,那不是拿魏当冤大头吗!

    信陵君道:“尉老必有所教者!”

    尉僚道:“华阳当韩魏之要冲。若华阳得守,韩必不能进,则魏之进退,犹有余裕也。”

    信陵君惊道:“吾军坚守华阳?”

    尉僚道:“然也。若和议成,秦人自退,韩人索城,公子当谨守华阳不使进也。则魏可折冲于樽俎之间矣!若华阳失守,韩入魏境,直指大梁,魏必予取予求,不敢拒也。”

    信陵君感到压力山大,道:“尉老之言,亦大梁尉之意乎?”

    尉僚道:“此微庶一得之见,未与人言,自非敝主之意。”

    信陵君道:“若秦人退走,吾军自散,何得而据城而拒韩军?”

    尉僚道:“是故有赖于公子,严整部伍,勿令散也。”

    信陵君哭笑不得,再问道:“吾华阳之粮秣,皆取于郑。据华阳以拒韩,粮秣何支?”

    尉僚道:“据城而拒韩军,勿需久持,但三五日若十余日足矣!许以重赏,临以重刑,必无碍也。”

    仲岳先生问道:“尉老亦献策与大夫,大夫何言?”

    尉僚道:“大夫但言,军国大事,一任王命而已。”

    仲岳先生复问道:“梁尉公子何意?”

    梁尉公子涨红了脸,吃吃道:“尉老之意,必有可取……小子无能,无以为也。”

    尉僚道:“临敌变阵,诚所难也。惟国之安危所在,愿公子察之!”

    信陵君道:“尉老之意,孤深领。若韩人为援,欲不劳而得魏城,理当御之。大夫之命,孤已知之。可传于三司,令各为备。”

    尉僚好像对于没有说服信陵君有些不快,替梁尉公子答道:“公子正要巡视各营,可就便告之。”

    信陵君看向梁尉公子,梁尉公子道:“尉老之言是也。不敢劳公子及先生……”

    张辄打断道:“公子何出此言!三司入城听令,理所当也。臣等为使,分所为也。何劳之有!”也不待分说,站起来直接走出堂外,召来几名门客,交待几句,几名门客迅速离开。

    张辄返回来道:“臣已请三司入城,公子与尉老可稍待。”

    尉僚益发局促不安。张辄为缓解气氛,道:“尉老思虑周全,必利国家。可详言其计,以明其志!”

    尉僚似乎不擅长作这种长篇大论的发言,但又不得不说,十分窘迫,道:“臣闻公子言,韩欲出援,臣以为不妥,其中必有异!于途思之,若秦魏和议已成,秦人将退未退,而韩人突至,奈何?秦人方退,韩人突至,奈何?秦人已退,吾军将散,韩人突至,奈何?秦人已退,吾军已散,韩人突至,奈何?”

    信陵君眼前一亮,道:“尉老所虑甚是,如其奈何?”

    尉僚道:“若秦魏和议已成,秦人将退未退,而韩人突至,则秦魏必皆向韩,韩无利也。韩必不为。秦人方退,韩人突至,魏或拒或否,何则?恐为所乘也。秦人已退,吾军将散,韩人突至,魏无力而拒,而秦人无及,韩人有援之名,无援之实,而城池、粮秣必不可少。韩人利大,或可为也。秦人已退,吾军已散,韩人突至,无援之实,亦难言有援之名,则虽欲索重赂,师出无名,难能也。是故韩之出也,必在秦人已退,吾军将散之时。”

    信陵君击节叹道:“善矣哉,尉老之言也!非老成者孰能及也!”

    尉僚道:“臣遂思之,华阳当韩魏要冲,公子若能于秦人撤后,暂缓散军,或三日,或五日,可破韩策。至多不过十余日。诚若是,则利魏多矣。”

    信陵君道:“微尉老之言,孤何能至此?微张先生之请,尉老何得尽其欲!”避席向东西二席各一拜。

    尉僚和张辄皆避席而拜道:“何敢当公子之言也。”

    信陵君道:“孤昧于见识,不知尉老良言。愿尉老早晚教训,勿得稍吝!”

    尉僚道:“微庶何敢!”

第294章 阴谋

    听完尉僚的分析,信陵君满腔的兴奋化作一盆冰水:如果韩国的救援隐藏着如此奸诈,那该如何是好?想到自己刚一听到韩人来援,就兴奋不已的心情,信陵君觉得好可笑。这时他的心情充满矛盾,理智上认为韩援肯定有阴谋,感情上又说“不会吧”“也许就是来援”。

    三司也到了,梁尉公子例行公事地向他们宣布了须贾大夫的口信和晋鄙大夫的命令,三司都有些激动和兴奋。信陵君让尉僚说出自己的疑虑,三司都道:“尉老所虑甚是。”信陵君觉得他们好像不及自己那么紧张。

    一番讨论过后,众人辞去。司胜和司空出了城,梁尉公子本来要和司莽一起回军营,信陵君叫住司莽道:“战事急迫,久不闻司莽教,今战事稍减,正要请教。”把司莽留下来。

    司莽一脸困惑地跟着信陵君回到府内,信陵君道:“韩援之事,司莽何见?”

    司莽道:“或助和议。”

    信陵君道:“何谓也?”

    司莽道:“韩援之出也,必不利于秦,秦或愿和也。”

    信陵君道:“秦魏和议将成,所争者,只在一二城池耳。”

    司莽道:“是役也,魏所失大,而秦所失小。献城求和,亦不免也。迁延日月,所失乃大。”

    信陵君道:“愿闻其详!”

    司莽道:“秦入魏之腹心,殄灭既难,逐复不易。如人之身,痞塞不通,饮食难进,四肢俱废。设有药荡涤沉积,宁吝其价乎?病在一日,体削骨减,宁不早谋?”

    信陵君道:“吾所惑者,十万之师,竟无奈秦乎?或有小补乎?”

    司莽道:“臣请复以病喻之。大黄、巴豆,荡沉积之将军也;然胸腹痞塞,用之则陷,病转加危,何则?药不对症也。十万之众虽众,奈其无用武之地何!矢入臂膀,可剜而去之;矢入心腹,宁可剜乎?此十万之众,保大梁不失也,不废也,不危也,不劳也。非遂秦人也。但与秦人用武于大梁之郊,大梁必劳,必危,必废,虽或不失,其失实多矣。愿公子察之!”

    信陵君很认真地听完司莽的叙述,长叹一声道:“卿之言是也!韩援之出也,秦必归,启封必复,大梁必解,虽有二三搅扰,可置而不顾也。盖药其对症,不顾其价也。”

    司莽道:“公子天姿聪颖,闻一知十,臣不能及也。”

    信陵君道:“此卿以尉老之意为不然也!”

    司莽道:“尉老所虑甚是,然所虑肢末也。病在腹心,焉顾肢末!国之本在民,民以食为天。不误农时,尽力于田,乃得其食。今十万之众,弃田月余,力不尽耕于南亩,来年必有余饥。韩虽贪,所贪有限;民误时,所失无限也。其中轻重缓急,公子其察之!”

    信陵君道:“卿之言是也。地虽失,有人复得;失人,虽有地无能为也。故政之得失,在人不在地。”

    司莽道:“公子圣慧,魏之福也!”

    与司莽的交谈,终于开解了信陵君的心结,让他觉得自己期盼韩援还不是那么幼稚可笑。

    司莽走后,信陵君和张辄、仲岳先生一起吃过晚饭才回白氏车行。磨蹭的时间,主要是在东阁与小奴和盖聂一起渡过的。十来天不见,三人之间的竟然亲密了不少。小奴不许盖聂动信陵君留下的剑,这让信陵君有些遗憾:他还想看看盖聂如果用真剑会有什么进步呢。于是就叮嘱道,只要不拿出房间就行,在房间里面可以玩。

    信陵君没有把详细的情况对车行里的先生们说,只简单地告诉他们,韩王已经准备出兵相援,战事结束在即,大家可以准备回家了。众先生也一齐欢呼起来。

    第二天,信陵君找到白艮闲谈时,也把这事告诉了白艮。白艮堆出笑来,道:“微庶谨贺公子!公子得胜归国,自有一番作为。若日后有所命,定不敢辞!”

    信陵君觉得白艮的态度有些奇怪,道:“韩援将至,或不利于华阳,家主或有其计?”

    白艮收敛了笑容,沉默片刻道:“军国大事,本当肉食者谋之。如微庶者何可妄议!微庶得言,韩援必从华阳而过,将军其警之。”

    信陵君道:“吾扔十万之众,犹惧韩人四万乎?”

    白艮道:“微庶妄言,将军恕罪!”

    信陵君道:“吾待家主如至亲,愿家主以至亲待吾,而言无不尽也。”

    白艮道:“微庶非敢妄议也,如微庶所见,郑绝粮三日,将军十万之众,其饿毙矣!又何所为?”

    信陵君惊道:“绝粮三日?何谓也?”

    白艮道:“华阳军粮,一资于郑。郑援既出,必大征于市,郑粮必不出,华阳何能幸免?”

    信陵君道:“诚若是,如之奈何?”

    白艮道:“将军其早遣军乎!十万之众,遣返一半,则一日而得二日粮也。所遣者,尽病弱之辈,与军力实无大碍。”

    信陵君道:“家主之言,孤谨记。或有所得,皆家主之赐也。吾观家主之徒,遍行天下;天下有事,家主其尽知。盍择其干于军国者,少言一二。”

    白艮道:“微庶何德,能知其事!所知不过盈亏增减,贾货往来耳!”

    信陵君道:“商货往来,其非军国之事耶?愿闻货之所来,及其所往!”

    白艮道:“将军未至,敝行接预告,有大宗车队将往洛阳,其涉于军国否?”

    信陵君沉思一会儿,道:“大涉于军国,愿家主尽言其详。”

    白艮道:“约半月前,郑地白氏传言敝行,预备车乘,将往洛阳。告以此项所涉极大,若能多与,必获利非小。”

    信陵君道:“言下之意,但有车乘,尽多无碍?”

    白艮道:“然也。郑地车行甚多,若所需者少,必不及于华阳。”

    信陵君道:“往昔及于洛阳者,何所营也?”

    白艮道:“洛阳者,周王所居。虽兵微将寡,然财货之丰,物殖之裕,人民之庶,教化之兴,皆各国所不及也。其货也贸于天下,易于天下,非止一物也。”

    信陵君道:“家主亦颇运于洛阳者乎?”

    白艮道:“华阳,边邑也。微庶自掌车行,或有自洛阳而至者,少有往洛阳者。或一两乘,皆非货贸也。”

    信陵君道:“所约何时起运?”

    白艮道:“半月前约以一月为期,或有半月。微庶侍奉公子,正不知如何预备。”

    信陵君道:“若有盈亏,可至大梁索取,不敢有辞。”

    白艮道:“盈亏之事,何足道哉!公子言与军国有涉……”

    信陵君道:“秦人于启封籴粮,船载水运,川流不息,皆屯于启封。启封,小邑也,焉得许多?吾疑郑地所运,乃秦军之粮。运之洛阳,转之于秦。”

    白艮想了想,道:“或其然也。惟何必取道于华阳?自启封至洛阳,水道正通,运输甚便。”

    信陵君道:“或自水道而运,途经梁下,为秦所忌;道华阳,魏所不及也。”

    白艮道:“亦可通也。然则公子以为于军国何干?”

    信陵君道:“秦入我腹心,焉得便走!其所得粮秣,宁勿尽归于魏乎!”

    白艮道:“愿公子得遂所愿!”

    两人又闲谈一会儿,信陵君辞出。转回院子时,忽见吕不韦立迎面而来。信陵君过去见礼,吕不韦见礼时,悄声道:“或有人于公子不利,公子其慎之!”

    信陵君一愣,道:“何谓也?”

    吕不韦道:“华阳之外,颇见异乡人,皆勇武者。”

    信陵君道:“孤知之矣!且入院相叙。”

    吕不韦道:“事务未尽,未敢入叙。公子其慎之!”

    信陵君进了院子,叫来曹先生,道:“或闻城外有异乡人,先生知否?”

    曹先生道:“容臣查之。”

    信陵君道:“不可惊动,恐有异也。”

    曹先生道:“臣知之。”

    正说之间,仲岳先生进来了。见曹先生在,便道:“正要搅扰先生,不意先生在此。”信陵君将仲岳先生揖让到正房。仲岳先生道:“诸先生有报,华阳城外多见异乡人,或为商旅,或为行庸,皆于城外暂驻。一时而至,恐有异也。愿公子暂回华阳,以便护卫。”

    信陵君道:“其有几何?”

    仲岳先生道:“未知其实,约一二十人。”

    信陵君道:“其视曹先生等为无物耶?若孤归城,是明知其谋也,其或不发。不若不动,待其动而制之。”

    仲岳先生道:“如此,臣再遣人相守。”

    信陵君道:“无需也。遣人相守,是明告其谋也。不可。只要一切如常。”

    仲岳先生道:“岂能置君上于危局?”

    信陵君道:“区区一二十人,其能置孤于危局乎?先生勿以孤安危为念,但尽力追寻其踪可也。或非为孤而来,岂不为天下笑!”

    仲岳先生想想也有道理,遂与曹先生商定了安保方案,自行离去。

    仲岳先生每天都来,其他先生见了也未起疑。每次来访,检查防卫措施也是经常的内容,这次只道是例行检查。大家都不知道华阳城有刺客进入的消息,只是安心地完成他们的工作。

第295章 示警

    吕不韦和仲岳先生先后报告说华阳城有刺客进入,信陵君大惑不解。自己进入华阳非止一日,进入白氏车行也已经半月,难道相关人士现在才得到消息,想起来要刺杀自己?还是别有阴谋?

    信陵君最后还是遵从了仲岳先生和曹先生的建议,夜间换房间睡觉:每天睡哪个房间由曹先生临床决定,其他人都不得提出异议。这样一来,车行内所有的门客都知道华阳城外来了刺客。当天晚上,信陵君就被叫到另外一个院子里,和负责保卫工作的门客一起睡觉。

    负责保卫工作的一百门客,白天、夜间分成四班,交替轮换;每个房间都住有四名门客,每个时间段都有一人当值,三人休息,相互监督,相互提醒,万一有点事还可以相互补台。室内的草褥被铺成大通铺的形式,于房间内侧一字排开,谁困了随便就能躺下休息。由于室内空气比较污浊,信陵君睡得并不安稳,他想着明天要不就回自己房间睡觉,不用大惊小怪,一边迷迷糊糊地进入院中,一把推开门,心一下提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跳出房门,大声喝道:“何人?”

    住在院内的门客们全被惊动,迅速围拢过来,将信陵君护在当中,两个人冲进房间,随即大声喊道:“有刺客!”

    当值的门客迅速向这边聚集,不当值的门客也迅速出房,按各自的顺序,上房的上房,出门的出门,守院的守院,迅速占领各处要点,几乎只在瞬息之间,就把整个车行完全控制。

    曹先生迅速赶到这里,进入信陵君的房间,也退吸一口凉气。室内空气新鲜,带着冬夜的寒意;草褥上一柄剑把草褥压出一道深槽,异常醒目。几名门客迅速地查看了房间,窗栓完好,刺客看来就是从门进入的。仔细检查了房间内可以藏人的地方,没有发现有隐藏的人,曹先生这才从草褥上拾起那柄剑,又发出一声惊叫,举着剑冲出房间。把剑拿到信陵君跟前,问道:“此剑非君上所佩乎?”

    信陵君接过来一看,也大吃一惊,这柄剑竟然是自己赠予曾季的那柄青铜剑。信陵君手握着剑,定了定神,想了想,道:“非刺客也!此有客来访,见孤不在,故留剑示警。孤未得其实,猝然示警,惊扰先生,心实不安。诸先生可各安其事!……请一位先生邀张辄先生至。”

    曹先生见信陵君说得如此肯定,不知底细,只得让众门客散开,各干各事;让当值的门客仔细搜寻了这座院子,自然毫无发现;又派了一名门客进城请张辄。自己和信陵君一起来到正室门前坐下,道:“君上可所察?”

    信陵君指着剑道:“汝识此剑乎?”

    曹先生道:“此剑乃君上所佩,奈何落入他人之手?”

    信陵君道:“此剑已赠英雄。是夜英雄来访,孤与错过。悔之莫及!”

    曹先生道:“何人敢当君上之称?”

    信陵君道:“其人也,义薄云天,胆大心细,任于武勇,而能于世事;动于九天之外,藏于九地之下。非常人所能及也。”见曹先生还有疑惑,信陵君续道:“先生亦闻陈筮陈公否?曾兄乃陈公之侍也,左右陈公,纵横天下,出于庙堂,入于草莽,盖一世之雄也。孤幸与会,相亲相爱,歃血为盟,结为兄弟。孤望曾兄,如饥如渴。何意曾兄来访,已交一臂而终失之!”

    曹先生道:“君上无忧!夜访者或曾氏或否,其未定一也;纵曾氏,其意或善或恶,其未定二也。或曾氏访友而来,奈何隐藏若此,且留剑耶?”

    信陵君突然道:“留剑示警!曾兄定知有人行刺,故密而告之!”

    曹先生道:“若草莽中人,留剑示警,其意乃恶,非善意也。犹言‘必取尔命!’”

    信陵君抚摸着手中的剑,不可置信地摇摇头,道:“孤不负曾兄,曾兄定不负孤!”

    面对固执的信陵君,曹先生也不知如何是好,想离开又担心信陵君的安全,只得留在院中相陪。

    不一会儿,张辄和仲岳先生都赶到了。他们听说信陵君遭遇刺客,吓得几乎半死,走进小院时,步子还是踉踉跄跄的。见信陵君在正室门口与曹先生相向而坐,似乎并无大碍,一颗心才落了地,感觉腿打软,步都不会迈了,几乎连滚带爬地抢到信陵君跟前,连声道:“君上无恙乎?君上无恙乎!……”

    信陵君安抚道:“孤临事少静,惊扰先生,于心不安!”

    仲岳先生稍微平息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道:“愿君上但言其事!”

    信陵君道:“孤夜卧少眠,晨起犹未得觉。方推门入室,忽然惊吓,即跳出房外,张皇失措,以致众先生皆惊。实孤临事少静之过也。”

    仲岳先生十分敏感地问道:“何事惊吓!”

    信陵君迟疑地回忆道:“气味不异……有他人至……”

    曹先生道:“未见其剑乎?”

    信陵君肯定地道:“未见!”

    张辄道:“何剑?”

    信陵君把自己手中的剑递过去。张辄接过一看,惊叫道:“曾兄!”

    仲岳先生也把剑接过去看了看,道:“此君上所佩也……敢赠予曾兄?”

    信陵君道:“然也!阴访留剑,其意若何?”

    曹先生道:“草莽私约,留剑示警者,盖取尔命也!”

    张辄道:“若留己剑,乃取尔命。若留赠剑,其意或善:是乃危地,速去!或恶:赠剑归还,再见无情!”

    曹先生想了想,道:“先生之言是也,臣鲁莽,一孔之见耳!”

    仲岳先生道:“曾兄既留此剑,必有深意,先生其察之!”

    张辄将剑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抽出剑来,来回观察。乃起身道:“愿往室内一观。”

    四人站起来,往室内而去。那些书写的门客,早已无心书写,只在旁边虚作姿态,小声议论。见四人站起,便停了口,都注意看向这边。

    四人来到门前,仲岳先生爬到地上,仔细观察,一路小心进门。剩下三人似乎心知肚明,都小心地跟在后面,生怕惊扰了先生。翻过门槛,进入室内,仲岳先生叫道:“举火!”

    曹先生赶紧冲着外边叫了一声:“举火!”

    一名门客跑出去,不久举着一支火把进来,递给曹先生,曹先生将火把伸进门内,小心翼翼地迈进门槛,随着仲岳先生一路前行到草席前。复又出来,绕到厢房后面,随后道:“吾得之矣!是人踏露而来,履带水迹,与众人不同。于此翻墙而入,复于此登墙而去。”

    张辄也进入室内,在草席上认真地检查了一番。放剑的地方秸草被明显压下一块,至今还未恢复,张辄可以很明显地知道剑放在什么地方。他问仲岳先生道:“贼人所立何处?”

    仲岳先生在地上找到了一处不明显的湿痕,道:“立于此。”

    张辄在仲岳先生的指引下,也看到了那处湿痕,自己站在那里,比划着把剑放到原来的地方,发现很不顺手。终于,他找到了正确的姿势:双膝跪地,前俯身,可以将剑准确地放在原处。于是张辄端正跪地,双手举剑过头,端正地放在草席上,位置正好。

    仲岳先生道:“曾兄此来辞别君上。”而信陵君几乎哭出声来,小声呼唤道:“曾兄!”

    只有仲岳先生冷静地道:“曾兄夤夜归剑,其欲不利于君上乎?”

    张辄道:“其必有不得已也!”

    仲岳先生道:“陈公所迫乎?”

    张辄还未答言,信陵君果断打断道:“陈公,长者也,岂为此小人之事!”

    仲岳先生道:“君意中必有其人,而不得形诸口!”

    信陵君道:“纵陈公欲谋吾命,吾亦誓不皱眉。夜间戒备尽除,孤独于此室,以待陈公!”

    这番任性的话,一众先生心里暗自摇头,但又不便反驳,恐怕越反驳越起负作用,都只当听不见。仲岳先生道:“诸先生皆居于此院乎?可得而议乎?”

    信陵君道:“但任先生所欲。”

    于是仲岳先生走到院子中间,团团一拜,道:“与众先生见礼!”

    一众门客自然认得仲岳先生,齐齐都起,下到阶下,一起回礼。

    仲岳先生道:“扰诸先生清福,敢请惠赐一席之议!”

    众门客皆应道:“喏!”

    仲岳先生将众先生揖让到正室阶下团团而坐。仲岳先生道:“君上夜来遭袭,虽幸无恙,不可以再。故敢请教于先生。”

    众门客再应道:“喏!”

    仲岳先生道:“夜来有先生闻君上之门开闭乎?”

    当即有几名先生应道:“夜来颇闻君上门声,意其起夜小解也。”也有几名先生答道:“夜来颇闻门声,惟不知其所。”

    只一名先生道:“夜来见人从君上门出,至后院。意君上小解也,未知其果刺客未!”

    仲岳先生十分感兴趣地问道:“是何时也?”

    那名先生道:“约鸡鸣之时乎!”

第296章 代王会盟

    仲岳先生听到一名先生在大约鸡鸣之时,亲眼看见刺客从信陵君的房间出来,简直喜出望外,赶紧问道:“其备言其状!”

    那名门客道:“臣起小解,至于阶下,见君上亦出——时不知为刺客,意君上居之——乃往室后而去。意君上不欲解于阶下,乃往僻静处解之。”

    仲岳先生问道:“其形何状?颇类君上乎?”

    那名门客道:“夜暗昏昧,其形难辨,惟见其人。身形……”那名门客索性站起来,学着那人走路的样子。

    仲岳先生道:“其人何时返回?”

    那名门客道:“臣溲后自归,未加留意。”

    仲岳先生道:“其后可闻他声?”

    那名门客迟疑道:“他声?”

    仲岳先生提醒道:“如瓦片掉落之类。”

    那名门客道:“是诚有之。臣时疑惑,并无大风,奈何瓦落。刺客必越墙而出。”

    仲岳先生道:“先生所言是也。”示意他坐下。然后问道:“君上昨日未宿院中,先生知否?”

    众门客皆道:“未知也。”

    仲岳先生道:“探知有人欲刺君上,故变易其居也。众先生既知,愿勿外言!”

    众门客道:“喏!”

    仲岳先生问道:“墙外何处?”

    门客均表情疑惑,一人回答道:“臣等自入车行,曾未出门,未知其处。”

    仲岳先生将一众门客引到厢房后面,问道:“有先生能于此出墙否?”

    众人一看,墙只一人来高,伸手几乎就能触其顶端,几名门客道:“有何难哉!”

    仲岳先生道:“愿过墙而探其究竟。”

    那一名门客稍加助跑,几步就登上墙头,回头道:“墙外并无人家,皆是荒草。”

    仲岳先生道:“可见有人踩踏之处?”

    那名门客道:“依稀有之。”

    仲岳先生道:“愿先生少居瞭望,臣等便至。”匆匆跑出门去。信陵君要跟出去,被张辄一把拦住,道:“仲岳先生往探其迹,君上勿随。”自己却把剑交给信陵君,一提气,也窜上墙头。半饷,果见仲岳先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张辄也蹲在墙头,笑骂道:“尔等只贪便宜,落得吾等受苦!”

    张辄故意逗他道:“汝何为而不上耶!”

    仲岳先生道:“焉得与猫为伍!速来与吾同观。”

    张辄笑了笑,纵身跳下墙。少时,墙头上的门客招呼道:“能上者尽来!”自己也纵身跳下墙去。一时间三位门客先后翻墙而出,连曹先生也翻出去了。信陵君自忖没有这个能耐,只能暗自叹息。自己上前摸了摸,墙系垒土夯筑而成,虽有小坡,实难容足。便对身后的门客问道:“何以先生等一跃而出?”

    一名门客道:“此草莽之中颇盛,穿墙过院,不留其踪。惟需勤习而已。”

    随后几名门客纷纷告知当如何练习,甚至各种细节和注意事项,最后都很羞惭道,“惟难持耳!”

    信陵君一时兴起,闲也无事,就在院中按先生们的指导练起轻功来……直到那帮探案的先生们归来。

    见信陵君在练轻功,这些先生也来了兴趣,一个个都向信陵君炫耀自己的功夫。仲岳先生实在看不过眼,打断道:“时候不早,文牍尚待先生抄写。臣等不敢搅扰!”这帮先生才放下自己武士的样子,一个个回归文人。信陵君、张辄、仲岳先生和曹先生四人再在正室门前坐下,共同讨论案情。那些抄写的门客自然心思也不在文牍上,悄悄地向那些翻出去的门客打听小道消息。

    信陵君迫不及待地问道:“先生等何见?”

    仲岳先生道:“客出墙后,沿一水沟而去。不知其迹。其行甚密。想其至也,亦沿沟而至。登岸着履,湿迹不显。返时则当复解履,入水沟而遁。再三搜寻,不见有物遗落。可见其思慎密。”

    信陵君道:“张先生之出也,先归其剑。携剑越墙,其有不便乎?”

    张辄内心十分佩服信陵君心思细致,解释道:“携剑越墙,自有不便。然背剑于后,亦可为也。”

    仲岳先生总结道:“曾兄阴潜而来,阴潜而去,留剑于席,独来独往,必非刺客。”

    信陵君闻言,心中大喜,急避席而拜道:“闻先生之言,不啻冬闻春雷,愁烦尽弃。”

    但仲岳先生仍然很严肃地道:“虽则夜来非刺客,然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曾兄其至也,留剑以示警其危,越墙而示警其地。车行之背,甚荒芜,少人居;但一墙之隔,戍卫既疏,越墙复易。君上所居近墙,设有刺客众来,势难御也。愿君上体臣下尽忠之心,少才短智,纳臣下之谏,暂弃安逸,移居易处,以避危难。”

    信陵君道:“非孤欲自立于危难,而陷先生于不义。曾兄夜来,孤交臂而失之,思之黯然。愿以留居,而期再会。”

    仲岳先生道:“曾兄既示警,且归剑,事不有得已,潜入潜出,必不再来。君上纵留,无能为也,反遭其难,负曾兄示警留剑之心!”

    信陵君以手抚剑,黯然神伤,自语道:“何得再与曾兄相见耶!”

    连续两个晚上,信陵君都被不固定地安排进一个房间里,与随卫武士同住。然而并未再发生什么意外之事。然后在一片马蹄声过后,仲岳先生匆匆赶到车行,报信陵君道:“大梁遣使,召君上归国,代王与秦会盟!”

    信陵君心中亦惊亦喜。朝思暮盼的和议终于来了,自然是喜;但自己要代王与秦会盟,又是心惊。但没有想到,这样一份重任就这样落到自己身上。

    匆匆进城后,大梁二名使臣向信陵君出示了王家信符及简诏。打开竹简,上面内容简单明了:“谕魏公子信陵君无忌,即以军付大夫晋鄙,身归大梁,以勤王事。”

    晋鄙随后赶到,领受王谕后,与信陵君一起设宴招待了大梁使臣。宴毕,两名大梁使臣会同两名信陵君使者同出华阳城,归大梁以复王命。信陵君向晋鄙大夫移交完军队指挥权,于二日后启程归国。使者进入长城后,递交节符,并转达信陵君的指示,将存在圃田的所有魏公子府车乘,全部备好,来日信陵君门客将到圃田领回。王使以王家节符换马以后,四人直驱囿中,再换马赶往大梁。经过连续不断的奔驰,使者们于晡时前进入大梁。

    到大梁门前,两名王使交了差,说明信陵君于二日后,移军于大夫晋鄙,即启程归国;恐王有问,命张辄等门客二人先行回国候命。接待的郎中似乎也不认识张辄,不知道他是谁,不以为意,按律填写了文牍,对两名门客道:“朝已退,二公且归府。但有王命,必来请教!”两名门客与王使相辞出来,于大梁门外辞别。两名门客即向南,往魏公子府而去。

    虽然是王宫区,路上也偶有行人出没,武卒时时巡视,但盘查不严,看来戒严令已经取消。转过宫墙向东,在这里戍守的武卒上前盘查。两人出示了魏公子府的节符,武卒自然放行。来到魏公子府前,两人上阶叩门,一名门僮打开小门,立即吓了一跳,道:“张先生!”

    张辄示意不要惊动旁人。门僮将二人接入,请入客房,乃飞奔入府来见家老,虽然不敢大声,但依然声音颤抖道:“华阳城张先生至!”

    家老听说张先生回来,自然知道是谁,急忙招呼了几个家臣同往客房拜请。待几名家臣进入客房时,赫然见信陵君立于房中,张辄侍立于侧。信陵君见家臣们进来,深施一礼,道:“盍家安好!”

    一众家臣激动得热泪盈眶,齐齐伏地道:“君上安好!”起身后,家老责骂门僮道:“贱僮,君上为何不报!”

    信陵君赶紧劝解道:“孤入府时扮着老者,小僮自然不识。家老勿怪!孤入府之事,只得在座诸老知晓,不可外传。事关军国,其慎之!”

    众家臣皆应道:“喏!”

    在一众家臣的簇拥下,信陵君和张辄二人穿过庭院,上了大堂。家老吩咐烧汤摆酒。少时酒果奉上,众家臣奉过酒果,热情地询问着军中的事情,信陵君一一讲述,众家臣惊叹不已。

    少时汤成。众家臣送二人入浴室,两人脱得赤条条的,一种劫后余生、生死与共的感觉油然而生。

    瓮里的水加了皂角一起煮,温度调得正好,两人相互协助,以瓢为对方舀水冲洗,先洗头,再搓澡,月来的尘垢清洗一净,信陵君几乎有两世为人之感。

    穿好衣裳,两人重新回到堂上,晚餐已经备好。两人复在众家臣的簇拥下,进入暖阁进餐。两条几案分列左右,众家臣流水般的往案上摆放着各色食物。张辄甚感不安,再三告罪。家老道:“前日张先生过府,曾不得一食。今日但为请罪。愿先生勿怪!”

    两人吃饭,众家臣侍立于下。信陵君举箸,示意张辄随意进食。张辄甚为局促,匆匆忙忙地吃了几口。信陵君虽然显得从容些,但也没有多吃,每样一两口,浅尝辄止。然后对众家臣谢道:“食甚矣!余可赐众臣。”众家臣应喏一声,把食器撤下。留一名家臣侍候,其余人把这两案食物分食了。

第297章 会魏齐

    虽然众家臣没有声张,但凡是见了这一排场的人都知道,这不会仅仅是一名门客回来,一定是家主归来了。小道消息迅速在府中流传着。

    黄昏时分,后门来报,魏相冢宰迎请张先生等过府。张辄苦笑道:“此夜难眠矣!”

    信陵君道:“晡时入城,黄昏即知。魏相耳目聪慧!孤返城,当报于魏相。且同去!”

    信陵君和张辄两人换了身粗布的士子服饰,与家老一同出来,身边没有再带其他人。出门后,发现魏正恭敬地候在后门外,见家老过来,急上前见礼,再一看家老身后二人,顿时呆住。家老连忙道:“公子潜归,愿家老勿泄!”

    一看这两人,一看这打扮,魏正哪里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作揖拱手,把三人往相府请。进了府,将三人先安置在客房,先命众家臣回避,然后去请魏齐。见了魏齐,只小声说了句:“公子潜归,见在客室!”魏齐立刻惊得目瞪口呆,脱口而出道:“公子?!”

    魏正提醒道:“公子府家老亲送至府。”魏齐才回过神来,道:“更衣!”

    魏正道:“公子布衣而来。”

    魏齐道:“公子布衣亦是公子,汝其不知?知而不告乎?全体家臣尽皆回避!”

    魏正道:“臣已命众人回避。”

    魏齐道:“更衣!”郑重其事地换上朝服,跟着魏正出来,进入客房。一进门,魏齐即深施一礼,口中唱道:“公子安否!臣得再见公子,幸何如之?”

    信陵君赶紧上前回礼道:“军务所限,潜行来归,愿相勿泄。”

    魏齐道:“臣已将下人尽皆遣出,公子之归,臣府再无第三人知晓。愿公子随臣上堂。”魏正退出道:“臣且备酒!”

    魏齐特别提醒道:“但言飨张先生!”

    魏正道:“喏!臣不敢露一字。”

    来到堂下,信陵君二人要走西阶,魏齐赶紧向东阶揖让,道:“公子辱臣甚幸,焉敢以西阶!愿公子自升,臣附其后。”

    信陵君道:“孤位且在先生后,焉敢先于魏相!”

    魏齐道:“公子勿辱臣!下从皆已回避,此间只吾三人,愿公子勿臣辱也!”三辞不许,信陵君三人只得依次从东阶升堂,信陵君居中,魏齐和张辄一左一右坐下。

    刚一坐下,魏齐就开口道:“公子如此来归,诚大智大勇也!非公子孰能为此!公子安然,臣心始安矣!”

    信陵君道:“孤安得为此!皆诸先生所行也!”

    魏齐道:“张先生孤身奉主,肝胆相托,虽古之义士,何能过之?”

    张辄道:“魏相亦颇闻或有不利于公子者乎?”

    魏齐道:“焉得不闻,焉得不闻!和议之时,即颇闻秦将不利于公子。和议将成,复闻隳弃公子乃和议之一。今和议已成,公子将归,又闻公子将有不利也。”

    张辄道:“魏相或知谁将不利于公子?”

    魏齐道:“臣坐困宫城,孤陋寡闻,不过但风闻耳,焉得其实。先生身在华阳,必有实情。”

    张辄道:“三日前,有客孤身入公子宅,侍卫漠然不知。幸公子外出,未遭意外。”

    魏齐大惊道:“客能避先生等之耳目,定非常人!”

    张辄道:“是人也,于重重之中,直入宅内,人皆不知。未得公子,飘然而逝。来去如风,倏忽如影,不可知也。”

    魏齐道:“是何人也,其卓著若此耶?”

    张辄道:“是必鸡鸣狗盗之徒也!”

    信陵君道:“是人视重重如虚设,真英雄也!”

    魏齐笑道:“公子视敌如友,真服善礼贤也!”

    魏正抱着一个大罐上了台阶,放在门外。取盏斟取,一一奉上。自己不敢入堂,只在堂外门边侍候。

    魏齐道:“臣之请张先生者,欲知公子之事也。今公子偕张先生同至,是不问而知公子无恙。臣感佩莫名,愿以此酒,以贺公子!”

    三人同饮一口。信陵君问道:“王急召臣入梁,以何事?”

    魏齐道:“王使其言乎,欲公子主启封之盟也。”

    信陵君道:“臣但见王谕‘勤王事’,未及其他,故有此问也。既魏相所言与王使无差,想必然也。臣身在营中,心系王边,故阴行潜入,以待王命。相其稍进其言,勿事声张。”

    魏齐道:“公子之言,臣焉敢辞!少时便入宫报王,王必欣喜。或连夜命入,亦未可知。”

    信陵君道:“臣久在边外,朝中少闻。愿相以朝中之事,略示一二,俾臣仪礼不缺,言语顺达。”

    魏齐道:“朝中之事……中间怪异,亦非常也,容臣详言。秦入启封,王拜芒氏为将,以国尽付之,臣以为必历大战,血流飘杵。将军乃于城中尽征精壮,上城为戍;遣大子出城以掌民军,二子、三子出城以助梁尉公子,共引武卒万人以为大梁犄角;乃以大梁尉出阵,以身替公子;复遣使入韩以为援。四路大军,其众倍于秦。臣时颇以粮秣为艰!不意才二日,大梁巨贾端木氏告于王曰,大梁城闭,财货不能,粮秣不继。愿以息兵止斗,两家和议,不亦两得?王遂许以和,乃命客段子干与俱出城。臣意秦入魏腹心,耀兵扬武,所谋者大;而端木,商贾也,段子,客也,焉能有为。岂意二子之出也,秦竟许以息兵议和。穰侯言,‘时张仪之相魏也,秦魏之交,同于兄弟。不意先王为犀首所惑,首倡合纵,易亲为仇,甚可叹也。乃有武王、魏后之姻。自王即位,念公主青春,乃归之另适。秦曾无一日背魏,而魏弃秦也,虽屡战迭败,不思改计,何也?今王奋十万之师入魏,非为寻仇,实乃续亲。愿魏弃合纵之计,复连衡之策,王其盼之。’”魏齐竟然大段地复述了秦方的言辞,而且表情十分生动。

    信陵君于座中不动声色,道:“王何谓也?”

    魏齐道:“王言,秦既求亲,其情可悯。两家息兵,以结盟好。段子干复与秦再三计议,秦必得十城以为寿。王甚怒,斥曰,魏其攻我,复与我和,秦宁无其寿,反取我十城耶!意欲不许。然芒氏进言,秦在腹心,大患也。能战则战之,不能则和之,惟不可缓,缓则有变。王乃许以二城。秦乃以兵伐华阳,斩三百级。王惧公子之失,乃许以五城。秦虽释华阳,犹必十城而后可。芒氏迭促,欲王早定和战之机,不可以息兵而忽之,盖秦一日可至大梁也。王乃计言,候之冬日,秦必去矣!三日前,段子干复王言,秦愿以九城和,王再降一城,许以八城为寿。和议乃成。故急召公子归国,代王入启封以会盟。秦人早走,魏境早定,人民早安,王乃安卧!”

    信陵君长出一口气道:“秦以八城为和,是华阳得二城矣!”

    魏齐当即领悟其意,连连点头道:“公子苦撑华阳危局,于今果见其功!皆公子之力也。”

    信陵君道:“王意若何,愿相教我。”

    魏齐道:“王失八城,虽边邑,其犹不安。常暗叹,先王之业不能守,而反失之,何以立。愿公子以善言开之,则幸甚!”

    信陵君道:“当以何言开之?”

    魏齐道:“以边邑之失,得心腹之快,所得多矣。苟得其便,边邑可复也。无足虑也。”

    信陵君道:“代王会盟,其状若何?”

    魏齐道:“两国会盟,盟者王也。秦王山河阻隔,不能至于启封,魏王不能独与盟。乃以穰侯,秦王之母弟,信陵君,魏王之弟,会盟于启封,昭于天地,互为兄弟,永不攻伐,有违者,天殛之!”

    信陵君道:“盟书及策何书?”

    魏齐道:“此非公子之所用心也。皆段子为之。是盟也,秦以穰侯为主,客卿胡阳为相;魏以公子为主,段子为相,各执玉帛、三牲之属,歃血以为盟。表策之属,段子已与胡阳议定,王亦许之。公子但袖手高坐,以观其礼可也!”

    信陵君道:“何事之易若此哉!”

    魏齐道:“非可以易视之。公子岂不闻‘不出樽俎之间,而折冲于千里之外’乎!一举一止,一言一笑,所干甚大。非臣浅薄所能尽言。公子入朝,行人府尽有定则,段子亦当言其详。公子其行之!”

    信陵君觉得此行所获甚多,乃辞道:“承相之爱,惠言以告我,不敢言谢,容当后报!”

    魏齐赶紧避席伏拜道:“臣其效犬马,犹恐不及,焉敢他望。愿公子早建伟业,家国之福,社稷之福!”

    信陵君与张辄二人辞出,魏齐和魏正直送出府外,深礼相辞。魏齐道:“臣即入宫,告以公子归国之事。”信陵君再三叮嘱,万不可泄于旁人。魏齐喏声连连。

    魏公子府和魏相府皆设于宫墙之外,王城之内,平时就承担着警卫王城的责任。前门开在王城墙上,出门就是大梁南城,时有武卒巡守。所以魏相府与魏公子府之间的往来,除非十分正式的场合,都是走后门。

    信陵君和张辄二人行走在高大的宫墙边狭小的巷子里,悄声讨论着刚才的会谈,皆唏嘘不已。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1866/ 第一时间欣赏长平长平最新章节! 作者:楚秦一鹤所写的《长平长平》为转载作品,长平长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长平长平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长平长平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长平长平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长平长平介绍:
公元前275年,穰侯魏冉率秦军进逼大梁,他不知道,大梁之中一个残病之人将会改变他的命运。
公元前270年,一个叫张禄的神秘人物成为秦王客卿。
公元前266年,张禄成为秦相,魏冉被逐出咸阳。
公元前260年,秦赵战于长平,赵军被坑45万。
公元前259年,秦军包围赵都邯郸,未来的始皇帝赵政生于围城之中。
公元前256年,秦灭周。冬月,未来的汉高祖刘邦生于沛。
公元前255年,张禄连同他的三人组一齐被杀。长平长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长平长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长平长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