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长平长平TXT下载长平长平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长平长平全文阅读

作者:楚秦一鹤     长平长平txt下载     长平长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长平长平全文阅读

大事记

    -275年(秦昭王三十三年,魏安釐二年,韩釐王二十一年)

    十月,魏冉从北邙突袭击败魏将芒卯,进围大梁;魏向韩救援。

    十二月,魏以中大夫须贾以割地温三县与秦和,魏冉撤军。韩暴援军随后赶到,尾随秦军进入温。

    -274年(秦昭王三十三年,魏安釐三年,韩釐王二十二年)

    正月,魏冉反攻暴鸢,暴鸢被击败逃往开封,魏冉斩首四万,再进大梁,魏再献三县(四城)。

第一卷大事记

    -275年(秦昭王三十三年,魏安釐二年,韩釐王二十一年)

    十月,魏冉从北邙突袭击败魏将芒卯,进围大梁;魏向韩救援。

    十二月,魏以中大夫须贾以割地温三县与秦和,魏冉撤军。韩暴援军随后赶到,尾随秦军进入温。

    时间链:

    -274年(秦昭王三十三年,魏安釐三年,韩釐王二十二年)

    正月,魏冉反攻暴鸢,暴鸢被击败逃往开封,魏冉斩首四万,再进大梁,魏再献三县(四城)。

    三月,魏设春围,决联赵抗秦。

    四月,信陵君使赵。

    六月,暴鸢使韩。韩向秦秘密通报。

    八月,韩终于同意三晋联兵击秦。

    -274年(秦昭王三十四年,魏安釐三年,韩釐王二十二年)

    十月,秦出兵经韩略魏地。

    赵将贾偃兵三万,魏将芒卯兵十五万,出济水,与韩联军。韩不出。魏、赵攻韩华阳。韩向秦求援。

    -273年(秦昭王三十四年、魏安釐王四年,韩釐王二十三年)

    正月,魏冉、白起与胡伤合作,击破三晋联军,魏割南阳请和。秦与魏、韩约定,明年三国共同出兵伐楚。

人物考证 郑安平

    郑安平(前307年?-前255年)

    郑安平是一位只与范雎的名字相联系的人物。他是范雎的救命恩人,追随范雎一起来到秦国,被范雎举荐为秦国将军,统领二万人。最后在邯郸之战时投降赵国(-258年)。他投降后被赵封武阳君,-255年(赵孝成王十一年)去世,国除。

    魏齐的家人将范雎用席子包了扔出来时,这个家人不知道是不是郑安平。但随后郑安平就出场了,也就是-277年。他在-272或-271年曾自荐成为驿卒,与秦国使臣接上头,活动能量甚强。到了秦国以后,他成为了将军,虽说有范雎推荐,但毕竟自己也拿得出手,指挥两万人,还能让他们阵前投降,不是轻易能办到的,甚至不可能只凭个人之力办到,他一定有一批助手或势力在背后支持。对这股势力我们一无所知。

    他的身份中有驿卒、有将军,还有普通人(救范雎及隐藏他时);他在这几个身份中切换自如,绝非凡品。他的岁数应该比范雎略小,但在-277年就能果断出手救下范雎,胆略不小;能掩护范雎达5年之久,行事极为老到,年岁也不会太少,为范雎的弟弟级,救范雎时约30岁,估为-307年出生吧。到他投降赵国时,已年约50。

    郑安平投降后,按律范雎难逃干系,但秦王却一力维护。显然秦王认为范雎受骗了,并对他表示了深深同情。因此郑安平可能从一开始就是担负着特殊使命的人。

第1章 郑安平

    今天的河南开封市,在2300年前叫大梁,是魏国国都。

    中国人的姓通常表示他的故乡所在,或祖先的职业。比如郑安平姓郑,这表示他的故乡是郑国,或者他的祖上干过与祭奠用酒(鄭)相关的工作。

    郑安平是魏国的武卒。

    郑安平看来是家中的支庶。按当时的规矩,只有(嫡)长子有资格继承家产,被称为“大子”——后世皇帝的接班人称“太子”就是从这儿来的。其他的儿子,不管是大老婆生的,还是小老婆生的,统统都要离家谋生。他们被统称为“庶子”,意思是“其他的儿子”。到后世,庶子只用来称呼小老婆生的儿子,与大老婆生的“嫡子”相区别。但那已经是郑安平之后很久的事了。

    于是庶子郑安平离开了自己在郑国的家,来到临近的魏国国都大梁找工作。

    郑国在今天的河南新郑,离开封不过二百里,在当时也就三五天的路,背上干粮就能到。郑国人到大梁找工作是很平常的。

    当时占据郑国的已经不是郑国人,而是韩国人。郑国人是周的同宗,是清清楚楚的王亲;而韩国人祖上则是晋国的家臣,几百年在晋国不温不火,后来靠着暗护“赵氏孤儿”一举成为晋的大族。三家分晋后,韩国灭掉郑国,鸠占鹊巢。

    郑安平的祖上大约也曾经是郑国的公子吧——不然他不会姓郑。哦,错了,正确地说,郑安平是郑氏,如果他的确是郑国公子的后代,他应该姓姬。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郑安平出生时,离郑国灭亡已近百年,他对自己的出身已经很淡漠了,他也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究竟姓什么。姓什么关系到找媳妇:古人讲究“同姓不婚”,如果郑安平真的姓姬,那他一定不能娶姬姓的姑娘,无论郑姬、卫姬、燕姬,还是蔡姬,都不行。他只能娶齐国的某姜,或宋国的某子;秦国的某嬴或楚国的某芈当然也可以,但那是蛮夷,一般人不敢娶:那感觉有点像今天娶个“洋媳妇”。

    武卒制度诞生于魏文侯时代,是军事家吴起精兵思想的具体体现。一个人,只要满足一定的选拔标准,就可以成为武卒;而他一旦成为武卒,社会地位立即发生改变:国家免除他家的全部赋税;如果无家无业的,还分给土地和家产。当武卒,曾经是很体面和风光的事。

    岁月是把杀猪刀。任何好事经过时间的冲刷,总会褪去美丽的色彩,留下本色。等郑安平到大梁的时候,武卒已经变成一项比较普通的职业,而且还不那么热门——毕竟谋生的手段千千万,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混饭吃?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吧。

    郑安平倒也长得身材魁伟,孔武有力。按照规定,他穿上三层皮坎肩(皮甲),手中提着戟,右腰劲弩,左腰两壶100支箭,再背上个三五斤粮食,并不觉得有什么吃力。半天跑一百里,虽然有点出汗气喘,但也只算得热身。一试即过。

    但现在,郑安平可不是在接受测试,他在以最快的速度向大梁飞奔。他只披了一层皮甲,也没带弩箭,只在手上拎着一支半人高的戟,这被称为“手戟”,在当时的地位相当于后世的佩刀,属于一种自卫性的武器,而更多的,这是一种表明自己是在执行公务的符号。

    由于身上没有负重,郑安平跑得比测试时快得多,脸上一副焦急的神情。道上偶而路过的人都赶快闪到一旁,为他让开路:虽然郑安平没有披挂,但他手中的手戟和飞奔的步伐,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众人,他有紧急军务。这时,最好谁都别找倒霉。

    当郑安平已经跑得眼前几乎要发黑时,大梁城终于在望了。

    一般我们总说,大梁就是今天的开封,从大的方面没错,但细究起来还是有讲儿。

    今天开封这个地方,在魏国没有建都之前是一片荒凉之地,附近只有一个小村,叫启封,是郑国建的一座粮站。到汉朝以后,人们把启封这个地名给了大梁,又为了避汉景帝刘启的讳,改名“开封”;而那个真正的开封,几经改名,今天称为“朱仙镇”。最著名的故事大概要算《岳飞传》中“八大锤大闹朱仙镇”了,很不幸,那是虚构的。

    不知为什么,三家分晋后,分肥最多、国力最强的魏国看上了这个地方,花大力气在河边的平原荒地上建起高大的城池;还从济水引水穿城而过,方便水路交通;又从黄河引水成圃,灌溉了城外大片土地,让大梁成为良田万顷、交通便利的大都市。这是不到九十年前的事。从那时起,开封虽然一再被埋入黄河泥下,却一再原址重建,直到今天还是中原代表性的城市之一。

    据历史学家考证,今天的开封,城市布局和二千多年前的大梁并没有什么不同。从金明大道至铁塔公园,大致就是大梁城的范围,而今天开封故城大致是梁王王宫。大梁城周围最好的田是圃田,在今天郑州,地名还叫圃田。在圃田外,魏国修建起长长的河堤,平时防水,战时可充当防御工事。

    从长堤到大梁城大约九十里,中间是魏王打猎的囿中,就是今天的中牟县;从囿中到大梁路途还远,中间设有一个驿站。郑安平就在这个驿站里当差,称为“驿卒”。

    驿卒是个不大不小的差事。大凡迎来送往、上情下达、公文传递,……一干杂事都要做。不过古代地广人稀,事情少,当驿卒还是清闲的时候多。

    驿站一般配五人,与军中一伍相当,其中一人为驿吏,即站长,其他四人为驿卒,轮流当差。今天当值的是郑安平。

    他还记得,从囿中接力的那名武卒跑进驿站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面掏出一段由竹片刻划而成的符节,一面喘着粗气,话说不成句:“传…,芒卯…将军…战败,秦军…秦军将至!”

    驿吏接过符节,粗一查验,认为无误。即示意郑安平准备出发。郑安平匆匆穿上草鞋,披上皮甲,挎上水瓠(葫芦),抄起手戟,从驿吏手中接过符节,即向大梁西门跑去。

    从驿站到大梁西门大约有三十里,郑安平必须在一个时辰内跑完这段距离。

    应该说,自从郑安平当上驿卒以来,已经有日子没这么跑了。但自从去年新君即位,好像就有些不顺。去年传来消息,秦将白起攻打魏边县,他这么跑着传递过文书。但秦军并未进到大梁城附近,军情也没有这么紧急,不过是几个城池被打破,有些损失一类。但这一次不同。魏将军芒卯已经战败,秦军几乎马上就要出现在大梁城下了。

    “秦军还有多远?什么时候会到?会攻打大梁吗?还是把大梁周围扫荡一空?我会不会也要和秦军干上一仗?”郑安平一边跑,脑子里忍不住胡思乱想,一个个问题自己冒出来,弄得他自己都好笑,也很烦。特别是当他想到有可能要亲自和秦军交手,就有说不出的焦躁。

    “孺子!你是武卒,秦兵不过是农夫,有什么可怕的!”郑安平在心里安慰自己,但这并不能压抑下自己对秦军的畏惧。传说中的秦军,个个不怕死,打仗按所砍下的人头计功,勇猛的,一个人身上可能挂好几个人头,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战。他在心里想象着,一群不要命的人一拥而上,以自己的武艺能够挡住几下。

    “不管能挡几下,最后要死就是了。”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悲观的。然后他看到了高大的城墙。

第二章 战警

    大梁的西门正对王宫城大梁门,是大梁城最重要的城门。

    按中国传统“前朝后市”的王城布局,西门至大梁门一线正是“前朝”的位置,一般是发布政令、拜将点兵、举行各种国家仪式的地方,和一般庶民的生活关系不大,加之戒备森严,所以西门外人流并不密集,相反,守门的士卒倒要多一些。

    郑安平隐隐看到高大的城墙,意识到已经快到大梁了。他收住脚,慢步向前跑,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看看天色,已日近当头。虽然时值初冬,但一阵猛跑还是让他额头渗出大颗的汗滴,感觉内衣也湿糊糊的。

    慢跑了里来路,隐隐可以看西门外值守的士卒。内衣已由温暖变得湿凉,汗也渐渐收了,呼吸也平稳了下来。郑安平停下来,紧紧腰带,从怀中取出符节,高举过头,又一次加快脚步,口里发出大声尖叫:“紧-急-军-情~!紧-急-军-情~!”

    城门口值守的士卒,以及不多的等待进城的民众,远远听到一阵凄厉的叫声,都向郑安平的方向看去,见一个人影快步急奔,也开始听清了他在叫什么。民众立即闪到城门两边,值守的士卒则向城门集中,堵在门口;在城楼上的西门卫也赶紧走下城楼,站到城门中央。

    守门的士卒们刚刚就位,郑安平已经赶到。他向西门卫交上符节,口中说道:“紧急军情,芒卯将军战败,秦军将至。”

    西门卫接过符节,查验无误,即对一名士卒道:“带这位弟兄喝口水。我立即进宫。这里停止进城!”说完转身向大梁门的方向跑去。

    一名士卒过来,对郑安平说:“兄弟,辛苦,上来喝口水。”另一名士卒则对还等着进城的民众大声喊道:“禁城了,禁城了!”

    等待进城那几个人早已听到郑安平和西门卫的谈话,哪里还敢再进城,一哄都走了。有几个家住城里的,赶紧顺着城墙向邻近的城门跑,一定要赶在关城门之前进城回家,通知家里有点准备。

    郑安平随着那个士卒走上城墙,在城门楼旁站下。士卒进到里面,取出一大觚水,递给郑安平;郑安平一饮而尽,又从腰上摘下水瓠,一起递给士卒:“烦请弟兄给加满了。”士卒接过,满口答应道:“好的兄弟!”

    士卒给郑安平加满水,又下城值勤去了。郑安平独自站在城门楼旁,向城外看,油然而生一种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感觉;往里看,巍峨的大梁门赫然在目,也阻挡了探寻的目光。往北边看,隐隐一排排民居,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动。郑安平知道,这样平和的气氛将要结束了。

    尽管每年都在打仗,但大梁建都九十年,从来没有敌军出现。早年魏是大国,只有他打别国,别国没人敢惹他;近年虽然魏国有些背,但大梁深沟高垒,人口众多,足以震摄潜在的敌人。强大的秦军虽然在河西连连得手,又频频进袭河东,但那都在大梁千里之外,对大梁的人民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影响。但……

    郑安平心里猛然一紧。他记得那是他刚刚当上武卒的那一年,昨天还是伐齐盟友的秦军,突然翻脸向大梁杀来……他在那次战斗中没有真正与秦军交手,但却亲眼看到了秦国士兵的凶悍。

    大梁门方向传来钟声,那是魏王在紧急召集大臣。郑安平看到大梁门外加强了警戒。

    “西门卫把消息送到了。”郑安平想着,心里泛起一丝立功般的喜悦。不管怎么说,事没误在他手上。

    风吹过来,郑安平被汗水浸湿的衣服被风吹了个透,好在有一层皮甲挡着,没有透心凉。他还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出发前虽然刚吃过饷饭,但这一趟跑,早把那点小米饭消耗光了。他有点后悔没带上干粮出来,现在只能硬挺着。

    当郑安平的衣服快要被吹干时,王宫里响起了鼓声。郑安平几乎立即看见西门卫从大梁门冲出,以近乎气急败坏的口气对着西门士卒叫喊:“关城门!擂鼓!”

    郑安平飞身下城,赶忙冲着士卒们摆手。士卒们会意,稍稍放慢了关闭城门的速度,让郑安平在城门即将关闭之前,挤了出去。刚出城门,城门楼上就传来震耳欲聋的鼓声,咚,咚,咚……,连大地也随之震动起来。不多久,大梁城十四座城门全都传出鼓声。

    郑安平堵上耳朵,拼命抵御着鼓声的巨大冲击,迈开步子,沿原路返回。鼓声连响了上百下才停下来。就在鼓声停歇的几乎同时,道路两边传来各种钟声。听到鼓声和钟声的人们纷纷加快脚步往家里赶。

    郑安平没有返回驿站。他在走了大约十来里后,向右拐进一条小路,向一个有着几十户人家的乡里走去。这就是郑安平居住的东鸿里。

    在中国历史很长时间中,乡和里都是基层的行政单位,乡里的原意就是同乡同里,由此它也成为乡亲的同义词。在不同时期,不同国家,乡里的大小不同。

    最初,一个里应住有二十五户人家,这些人家平时应该准备好战车一辆,载辎重的牛车一辆,负责车战的甲士三名,配套的步兵二十五名,这一编制被称为“俩”。随着人口增加,里的规模也越来越大,先后变成五十户、七十二户,直到百十户。户数多了,但战车却没有增加,甚至有些里根本配不起四匹马拉的战车,只拉出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充数。拉辎重粮草的牛车是有的,但也不舍得用好的,尽量用老牛拉破车。

    东鸿里主要居住着两个家族,也不知在这里住了多长时间。也有少数如郑安平这样的外人。

    那时的住房多是“聚族而居”,即同一家族的住房紧挨着建。如郑安平这样的外人,与当地的谁也不同族,房子就孤零零地单甩出来。在里中一走,谁和谁是一家,谁是独户,一目了然。像这样单甩出来的大约有两三户,郑安平的房子,几乎紧挨着长满野草的荒原。

    里前广场上空无一人,看来人们都已经回到家中准备战乱的到来。

    郑安平穿过一排排族居的房子,来到最后面自己的家中。推开咯吱作响的木门,穿过庭院,上三层台阶,进入堂中。他的全部装备就挂在堂上。他摘下头巾,戴上皮帽;换了一双靴子;披好另两层皮甲,仔细系好腰带;在腰带上挂上弩和箭囊,又抄起一柄长戟。自己试了试,感觉装束得一切满意,转身下堂,向一间厢房走去。

    这间厢房里杂乱地堆着柴草,看来是一间柴房。郑安平转过去,在柴草后面,竟然有一张席,上面坐着一位须发零乱花白、身材佝偻的老人。

    老人显然听出了郑安平的声音,说道:“粟在灶上。快喝一碗,来得及。”

    郑安平盛过一碗粟,洒了些盐和梅末,在席前跪下,边吃边轻声问道:“听到鼓声了?”

    老人点点头。又用手一指,说:“粟装好了。”

    郑安平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地上有一个粗麻编成的袋子,里面看来装着小米。他把米袋捡起来,用手掂掂,分量正合适。

    他一边把米袋往身上束,一边问道:“先生行动不便,如何应付?”

    “不妨。”老人从深埋的须发里发出声音。

    郑安平不再说话,又默默地吃了两碗粟,放下碗,深深一拜,转身离去。

    当他走到木门边时,隐隐又听到了鼓声,不久洪亮的钟声响起。

    郑安平拉开咯吱作响的木门,一步迈出,回身将门关上,甩开大步向着里前的场子走去。

第3章 祭旗出征

    里中各排房子里都涌出了或多或少的男人。他们有的穿着简单的皮甲,有的就是平常的长袍。手里拿着长长短短的木棍;有些人在棍子上捆上一小块各种形状的石头,看不出也说不清究竟适合刺还是击。

    这些人汇集到里前的广场上,大约有三十来人。里长早已尽自己所能披挂起来,手里握着一根木棍,已经站在那里;他的两个儿子,身材瘦小,显然还未发育成熟。身后还站着几位老人,应该是里中各家的老者。旁边插着一面旗子,上面曲里拐弯,不知道画着些什么,但里中的人都知道,这面旗就是自己里的战旗。

    队列是以家族划分的,族长就是队长。族内各家的家长带着自家人排成一排,家里人多的,一排七八个也有,少的三二人,和邻家共排一排。

    郑安平和谁都不沾亲不带故,一个人站在一旁。他是武卒,自然应该返回驿站归队,但他不愿意早早独自回去,宁愿在里中多待一会儿,跟着里众一起开赴前线,再行归队。

    里长见人都到齐了,开始大声训话:“咱大梁城,从打建城起,没人敢来过;城高十仞,兵甲十万。今个有不怕死的要来,都把心放在胆上,没个大球。”他转过身,施一礼,转过来说:“请长老训教!”

    几位老人中走出一位显然是年龄最大的一位,用一种略带颤抖、嘶哑的声音说道:“你们这些伢们还不晓得,二十年前,我跟着孟尝君一直打到函谷关,秦人连出都不敢出来。十年前,这你们记得了,秦人到了我们大梁城底下,看了一眼,就跑了。为么?城太高,兵太多。这次秦人不死心,还来,你们要让他们看下,大梁城高不高,兵多不多!打仗莫怕他,眼睛看他的额壳,他就怕你了!”

    这位老人退回去,另一位老人走出来:“刚才大长老说的都记住了?”

    众答:“记住了!”

    “莫掉脸,莫松劲,跟着里长,莫丢了。记得了?”

    众答:“记得了!”

    “丢了怎么办?找这面旗,往旗子下靠。记得了?”

    众又答:“记得了!”

    这位长老摆摆手,也退回去了。

    里长见两们长老训过话,大喊一声:“祭旗!”

    又上来两位老者,抬出一个鸡笼,里面是一只大公鸡。大长老抓出拼命挣扎公鸡,熟练地反拧住它的脖子,用手镰一划,鸡血喷涌而出。长老顺势将手猛地一甩,鸡血飞溅到大旗上,点点猩红。

    大长老随即大喝:“请旗鼓!”

    里长的那两个还未长成的儿子,回身从门前马桩上解下马车,牵到广场正前方。说是旗鼓,其实车上空荡荡的并没有鼓,车左边挂着一张弓,右边支着一根长棍。

    大长老吃力地拔出大旗,交给里长,里长接过,将它插到车上,在一个儿子的帮助下用束带束牢。

    里长从车上拿起一只破瓦罐,敲了一下,对大家说:“这在阵上就是鼓声,明白吗?”

    众人答应:“明白!”

    “听到鼓声就要前进,一声走一步,敲得慢走得慢,敲得快走得快,明白吗?”

    众人答应:“明白!”

    里长又从车上拿出一只铜家伙,时代太久远,已经看不出它原本是个什么物件。他敲了一下,说:“这在阵上就是钟声,明白吗?”

    众人答应:“明白!”

    “听到钟声就要后退,不许转身,往后退着走,这样……。一声退一步,敲得慢退得慢,敲得快退得快,明白吗?”里长一而示范,一面说。

    众人答应:“明白!”

    里长说:“做一遍!”

    他敲响了瓦罐,众人开始往前走;随着敲击声加快,众人加快了步子;最后里长用两根棍轮流猛敲,众人开始跑起来。看着大家快出场子了,里长敲了一下那只破铜,众人停下,并随着声音向后退。退到原地时,里长停下,众人停下。看来,大家平时对这一套还是很熟的,没有什么障碍。

    里长重新整好队,变换着号令。众人也跟着他的号令前进后退,快走慢行。

    正练着,各门鼓声再次大起。正在练习的人们,脸色瞬时严肃起来。

    里长也挥着手:“把家伙放在牛车上,整队!”

    大家把手里的各色木棍都放到一辆空的牛车上,再次按行伍排好队。里长和他的两个儿子攀上马车,站在车厢里。大儿子带过马缰、马鞭,准备赶车,二儿子则在一旁,一手扶着那根比他要长出两倍的木棍。里长一声长号,大儿子轻抖马缰,马车缓缓驶出。里中出征的众人跟在车后也缓缓前行。郑安平走在最后。他的后面,是两辆装载粮草和兵器的牛车。

    出东鸿里不远就是西门大道,这里是本乡各里集中的地方。里长把自己的队伍停在道边,让大家坐下休息。陆续又有其他里的队伍到道边集合;不多时,本乡十里的人都集结完毕。

    不多久,城门方向传来马蹄声起,乡长们从城中返回了。西门外三十里共十个乡,乡长在第一通鼓响时,就坐着马车进城接受指令了。三通鼓响后,他们按规矩是领受完任务返回自己的乡,按领受的任务带领部队出发。

    乡长来到乡众的集合地,不顾其他人询问的目光,先喊道:“武卒立即归队!”

    郑安平只能与里长相辞,跑步赶往驿站。路上,他看到沿途的乡众陆续开始整队,看模样,似乎是要往西开。

    “不进城吗?”郑安平心里疑惑着。他记得上次秦军攻近大梁时,梁王可是把全部壮丁和武卒都撤进了城。

    “大王要在城外决战?!”郑安平想到这儿,心里又一紧。

    “新君即位,自然要立立威。”郑安平觉得自己找到了理由,“但……”显然,作为一线作战的武卒,前景可就不太美妙了。打仗本来就要命,打野战更要命,那简直就是拿命在赌。

    忽然,一辆四驾马车从大道上飞驰而来。郑安平跑得有些气喘,眼睛略扫了扫,马车就从身边一闪而过。

    “有个大人物出城了。看来要大打!”郑安平不祥地想。

第4章 信陵君

    郑安平赶到驿站时,那辆四驾马车就拴在大门外。

    郑安平心中一紧,大人物竟然是冲着小小的驿站来的。他进入驿站庭院,远远看见大堂正中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壮汉,长袍皮铠,头戴皮弁,显然是士家子弟。驿吏坐在旁边,身材看上去小了一半。堂正中案上放着一只合好的竹符,这表明,这个驿站的人已经全部被这名壮士征用。凡调兵五名以上,必须合节符,这是自吴起时就传下来的规矩。

    郑安平从怀中抽出节符,按规矩以小跑步登上台阶,大声唱道:“郑安平传驿回馆~,交令~!”

    驿吏抬手,郑安平进门,在驿吏案前跪下,把节捧上。驿吏接过节,转回身,把节捧给那位壮汉。

    壮汉扫了节一眼,抬手示意驿吏收好。对席前的郑安平问道:“尊称?”

    郑安平略侧一侧身,回答说:“郑氏安平。”

    壮汉似乎愣了一愣,在席上躬身道:“原来是郑公子,失礼了!某晋氏鄙。”

    郑安平回礼道:“亡国余人,不敢当将军之称!”

    晋鄙道:“公子午前到大梁通报,至此方回?”

    郑安平回道:“臣出城时已响聚兵鼓,故回东鸿里家中整束,延误交令,请将军责罚!”

    晋鄙抬手道:“如先回驿站交令,再返回整束,反而误事。公子当机立断,足见赤诚。请公子入列。”

    郑安平站起来,退出堂外,站在驿卒之中。隐隐觉得驿卒们的表情都是怪怪的。

    晋鄙道:“少顷信陵君将往长城,与芒卯将军相会。你等武卒且充前驱。”

    听到这话,郑安平心中倒抽一口凉气。信陵君,这是个比魏王还要响亮的名字。

    齐国的孟尝君以养士著称,据称门客三千,来自海内各地,各怀绝技。如此强悍的孟尝君对任何君王都是财富,也是威胁。他在故国齐国长期担任国相,但最终不为齐王所容,在晚年出任魏国国相,最后客死魏国。他死后,门下三千门客何去何从成了大难题:这可是一帮一言不合就要屠城的草莾英雄,才能大,脾气也大。魏王将当时可能才十来岁的二儿子无忌封君,让他收留孟尝君遗留下的门客;而一个小孩子竟把这事办得举重若轻,好像这些无法无天的门客从一开始就是他召募的一样。今年信陵君也不过二十出头,养士已经有些年头了,名气也越来越大。

    能见到信陵君,固然得遂平生;但这一夜还要去长城,而且是前驱?这不是要死的节奏吗!郑安平心里燥热起来,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

    冬日的白昼很短。郑安平回驿站时天还亮着,这么会儿就暗下来。郑安平默默地站在那里,平定气息;刚才微微出汗的身子,热气渐退,慢慢地,寒意升上来;肚子里也咕咕地叫了起来。

    这时,门外远远传来马车声,听声音似乎不下百辆。这让所有的人都挺直了身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国家的实力可以用战车的多少来衡量。春秋时期,一个国家多装备百来辆到几百辆战车。现在我们总在说“战国七雄”,仿佛战国时代只有七个国家,其实不然。准确地说,战国时代,“万乘之国”有七个,也就是说,全中国有七个国家战车总数在一万辆以上。除了这七个万乘之国外,还有一些“五千乘之国”“千乘之国”。这真令人感到日月如梭:想当年武王伐纣时,牧野之战出兵不过四千乘。而今天,五千乘之国根本就不是个角儿,大角们想灭就灭。

    但在万乘之国横行之时,战车早已不是军队的主力了,军队的主力是如郑安平这样的精选步兵。战国七雄虽然都是万乘之国,但谁都没有真的配备一万辆战车这样强大的车兵部队;相反,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采用“车千乘,骑万匹,带甲数十万”这样多兵种联合兵力配备。

    一个国家常备不过千辆战车,这次一下出现了百辆战车,这可了不得。

    晋鄙站起身来,一挥身,率领着驿站里的五个人,向门外走去。他们在门口排好队列时,大道上已经出现了黑压压的车队。正中的战车上树着旗,天暗了,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图案。这列车阵在即将驶近驿站时,渐渐放缓了速度,最后堪堪停在驿站前。

    一辆车上传来一声号声,战车一辆接一辆从道上向驿站驶来,就如同从茧中抽丝一样,排列得整齐、均匀。不多久,在驿站前围成一个半圆。郑安平清楚地看到,半圆的中央,正是那辆插旗的车,这显然是整个车队的指挥车。车上人的面貌在暗影下十分模糊,身形端正,站在车上,给人一种山一般的安稳感。

    “这就是信陵君吗?”郑安平心中生出一股不真实的激动。

    晋鄙大步向这辆车走去,驿吏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到了车前,晋鄙大声说:“西门驿卒五名,恭迎君上!”

    驿吏跟在后面,不敢开口,只是打躬。

    信陵君平静地说:“晋将军辛劳!旁边可是驿吏?”

    这次驿吏不能不说话了:“驿吏麻小三,不敢~君上动问!”

    “西门驿军容严整,驿吏治理有方!”

    驿吏大起胆子说:“但听君上差遣,火里水里不~怕!”

    信陵君道:“驿卒由晋将军调遣。”随又转向晋鄙:“在这里打尖?”

    晋鄙躬身道:“诺!”

    车上吹响的两声号声,人们从车上站起,跳下。

    晋鄙转向站在门口纹丝不动的四名驿卒:“到里面搬草料。”又转向驿吏:“打火!”

    每辆车都过来一个人,有的跟着驿卒去后院搬草料,有的跟着驿吏去厨下搬柴禾,似乎任务早就分配好了,并不混乱。

    后院草料其实并不多,七手八脚,几乎搬空了;拿到院前场地上,放在马前面,任由它们啃食。驭手们还在掏出一袋豆饼,洒在草料上。然后静静地握着缰绳,看着马吃草。

    场地中间已经有人点起了多堆火,驿站里的各种食物、各样鼎簋罐盆都被搬出来。驿站西边紧挨着一条小河,大家就在河里打起水,架在火上,开始做饭。

第5章 夜行

    四个驿卒由于忙前忙后地帮大家搬草料,搬家什、粮食,自己打火倒是最晚的。等他们打起火时,周围已经飘出了缕缕饭香。

    这时,郑安平看见信陵君和将军晋鄙、驿吏麻三一起,向着自己这堆火走来。他赶紧跪直身子,其他驿卒也都跪直身子,向着信陵君躬身行礼。信陵君在这堆火前跪下,晋鄙跪在他旁边,驿吏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跪在哪里。

    当时所谓坐,其实是今天的跪。根本原因是当时中国人还不习惯穿裤子,长袍下面是两条光腿,冬天最多加一保温厚袜,如果不跪着,别的坐姿都会春光外泄。

    信陵君仿佛没看见驿吏的窘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略躬身道:“借诸君的地,叨扰了。我这有点盐,我们一起享用。”他把盐递给驿吏,示意他往鼎里加盐。

    那时节,盐是绝对的奢侈品,俗语云:用尽天下的钱,吃尽天下的盐。说的就是盐和钱一样,绝不可能多到令人讨厌。说这话的人绝想不到,有一天盐会成为令人望而却步的“毒药”,但愿钱也有这一天。

    魏国原在河西的故地,是盐的主产地之一,但十多年前已经割让给秦国了。这么些年来,盐越来越贵,还经常没货。所以一听信陵君说盐,郑安平一行人眼睛就亮起来。

    驿吏哆哆嗦嗦地接过这包盐,小心地打开,用手指捏出一点,洒到鼎中。信陵君笑道:“多些……,再多些……,再放些……,加,加,加,哎,对了!”眼看一包盐快放完了,信陵君这才让驿吏停手。他接过还剩不多的盐包,放进怀中。

    饭熟羹成,信陵君示意驿吏分羹。有驿卒将蒸好的粟米饭盛上,放在信陵君身前。信陵君召呼大家围坐过来,驿吏将羹分给每人一碗。信陵君接过羹,起身拿起一只小盘,拔出匕首,向盘中切出一把粟米饭,向自己的驭手走去。一直到每人都从驿吏手中拿到自己的羹,坐到饭簋前,信陵君才回来,从驿吏手中接过一碗羹,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驿吏最后端着自己羹,不知应该往哪儿坐,信陵君往自己旁边一指:“请就祭酒!”驿吏一脸感动地在信陵君旁边坐下,脸上放着光。

    信陵君伸手从簋中撮出一撮饭,洒在簋的旁边,权作祭天地。然后又撮出一撮,优雅地放进口中,慢慢地咀嚼。端起羹,啜了一口。

    晋鄙第二个撮饭,祭天,入口,啜羹。

    第三个应该轮到驿吏麻三,但麻三却迟迟不敢伸手,拿眼看着地,大气也不敢喘。

    信陵君望着晋鄙说:“将军,我们到别的伙转转。——大伙先吃。”站起身了,转身走了。晋鄙也站起身,跟在后面走了。

    看见他们走了,麻三这口气才捯过来,回头对大家说:“吃,吃,赶紧吃!”抓起一大把饭,两手揉成团,塞进嘴里,用力嚼起来。其他驿卒“嗷”的一声,也都伸手大把抓饭吃,呼噜呼噜的喝汤声也响起来。

    等他们狼吞虎咽吃了一回,簋底开始露出来,信陵君和晋鄙也回来了。他们似乎在路上谈论了很长时间,信陵君正从怀里掏出一段铜符,交给晋鄙,晋鄙双手接过铜符,揣进怀里。

    他们走近驿卒所在的火堆,重新跪下。信陵君微笑着望向这些驿卒:“还要辛劳诸君!请随晋将军先行一步。”

    晋鄙立即发出口令:“起立,整束!”

    驿卒们立即站起,转身走进驿站,洗手洗脸,整衣、束带、正冠,汲好水,灌满水瓠。

    等他们收拾好一切,重新回到场地时,那些甲士们基本都吃完饭,围在火边低头休息。门口站着信陵君和晋鄙,晋鄙手里还拿着一些背囊,里面应该是蒸熟的粟米饭,隐隐飘出香气。

    起见驿卒们出来,晋鄙与信陵君相互施礼告辞。晋鄙将手中的背囊交给每名驿卒一条,权着干粮,带着这五名驿卒一起走进暗处。

    这里停了三辆战军,有三名驭手坐在车上。晋鄙低声说道:“我和麻三一辆,你们俩左边那辆,你们俩右边,上车!”

    “不能点火把,都把耳目放机灵些!”他又回头补充道。

    六人上了三辆车,三辆车载着九人向浓浓的暗夜驶去。

    大车驶上驿道,顺序从河上一道石桥通过。这里是驿道的终点,过了桥,驿道就消失在芒芒荒野中。

    过桥后,三辆车整了整队,晋鄙的车居中突前,另两辆在左右十丈之外跟着。车前还有被前人踩出来的小径,向人们指引着方向。

    郑安平瞪大了眼睛看着四周。天上半轮残月,微光之下,四周一望无际。他又仔细听了听,除了微风,似乎什么声音也没有。

    随着战车渐行渐快,他耳边只有车轮的咯吱声和马蹄的踢踏声,还有呼呼的风声,别的什么也听不见。

    夜越来越浓,郑安平发现自己已经很难看清草丛中被人踩出来的小径。他不知道驭手是依靠是怎么来辨认方向的:“难道真的是老马识途吗?”他在心里问。

    秋冬之交,夜风很有些寒冷。车在草丛中行驶,颠簸、摇晃得厉害;郑安平站在车中,双手扶轼,竭力维持身体的平衡,感觉很不习惯;人不断被颠起来;两手握轼太紧,胳膊也酸疼起来。他偷眼看了看旁边的驿卒,那表情似乎还不如他。只有驭手,一会儿拉拉缰绳,一会儿甩甩鞭子,两只手什么也没有扶,完全靠两条腿维持平衡,但却似乎完全不受颠簸的影响。这让郑安平心里升起一股佩服。

    他少年时也学过御和射,那是“君子六艺”之一,是成年的必修课。但下了学堂之后,就再也没机会用上。后来到大梁,投身武卒,更以步战为长,御基本用不上,射也不是用弓,而是用弩。至于读书礼乐,干脆不知放到哪个角落了!但毕竟练过,门道还是可以看出点。

    他又往前看,隐约发现晋鄙似乎在不断回身张望。他也回过头去看,驿站场地上的火光隐约可见,别的什么也没发现。

    他悄悄关注起驭手的身形来,自己也回忆着小时候从老师那儿听来的驾车要领:放松身体,双腿分开,再紧紧夹住。过了一会儿,维持平衡倒是容易了些,但腰又疼得不行。

    “坐车真是个苦差事,还不如在地上跑呢!”郑安平下了结论。

    不知行了多久,前面响起哗哗的流水声。中间车上一声钟鸣,三辆车停了下来。

第6章 囿中

    晋鄙和驿吏从车上下来。郑安平强忍着腰酸背痛,以尽量若无其事的态度下了车,向晋鄙那里靠拢。

    等三车的人聚齐了,晋鄙说:“前面已经到了囿中的界河。你们两人一组,上下找找,看桥在哪里,找到后,击掌三声为号。”

    郑安平好像听到赦令一般:终于可以下来走两步了。他和其他驿卒一齐拱手道:“得令!”就和自己的同伴,向上游方向探去。

    他还没有把身体走暖和,眼前就已经出现了一座石桥。郑安平过桥,测试石桥没有问题,同伴击掌,向其他人示意桥找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三辆车马到齐,依次通过石桥。

    上车后,晋鄙攀上车轼,向前了望了一会儿,指了个方向,战车在前继续前进,另两辆战车仍然跟在两翼。

    向前行驶了一会儿,借着月光,郑安平已经可以隐约看见前面出现黑乎乎的城池,城上似乎有几点光亮。

    “这儿应该就是囿中城了。”

    所谓囿中,其实就是魏王打猎的猎场,指的是远离大梁的一大片荒凉的野地。十年前秦军曾攻入囿中,把里面的猎物扫荡一空。为加强囿中防卫,魏王在这里修建起一座城池。以这座城为基础,形成了后世的中牟县城。

    “快到地儿了。”郑安平心里想着。他已经有些困盹了。从清晨接到传驿到现在,他几乎都在路上奔波,只在家里匆匆忙忙地吃了几口饭,和那位老人聊了几句天。

    想起那位老人,郑安平心里又是一紧。他不知道家里藏这么个老人究竟是福是祸。

    然后他又想起东鸿里出征的民军,他们应该好像就往这个方向来。“他们应该不会夜间行军吧!他们走到哪里了呢?到了驿站吗?”

    一会儿胡思乱想,一会儿打个眯盹,囿中城已经在望了。

    城上的哨兵显然早已发现了他们,门卫已经过来等着了。

    “你们是谁?”门卫问道。

    “魏王金节在此!”晋鄙将那柄铜节从怀中掏出来。

    门卫答道:“既是魏王金节,小人不敢接。请容小人禀告囿守,出城迎接!”

    晋鄙道:“有劳兄弟了!”

    不一会儿,门卫回来了,在城头对晋鄙喊道:“囿守接驾,请君下车!”

    晋鄙自己下了车,又将车约退五十步。城门打开,一帮大小军官迎了出来。为首的是一名士子打扮的人,身材矮小;旁边的一位倒人高马大。晋鄙见有人出城,遂迎上去。那位高个的紧走几步挡在前面,拦住晋鄙施礼道:“敢请金节!”

    晋鄙将铜节递过去,高个儿接过来,转身递给矮个儿的。矮个接过仔细看了看,紧走两步,施礼道:“囿守倚,不意得见将军,幸何至哉!”

    晋鄙回礼道:“怎敢!奉王命得瞻囿守风采,小子何幸!”

    囿守拱手向城门内请晋鄙进城,一面对高个说:“请士卒馆驿安歇。”

    高个走在居中的车前,对三辆车上的人拱手道:“请诸君随我来!”

    驿吏一脸懵懂,驭手道:“公子请上车!”

    高个即对驭手拱手:“不敢,囿尉猛。”

    驭手仍一手执鞭,一手握缰,只用口答道:“魏公子信陵君门下启。”

    囿尉上了车,指示了道路,驭手驾车绕向城南,另外两辆车也跟着绕到城南。南门外有一个用土墙围成的馆驿。囿尉叫开门,一名年老的驿卒出来迎接。囿尉道:“军情紧急,青壮都进城了,这里只有老卒,却是不周!”

    又是那名叫启的驭手答话道:“囿尉辛劳,我等自己安置!”他回头对驿吏麻三道:“你带自己的人收拾三间房屋安置,我们三人后院喂马。”

    麻三这时好像才恍过味来,下了车,招呼郑安平等四名驿卒一并下车,跟着那名老卒到侧院打开三间客房;又随老卒到厨下领了粮食果蔬,准备自己生火做饭。这都是驿卒们平日里干熟了的,故而手到擒来——只不过平日里是给别人干,现在是给自己干。

    囿尉见这里一切顺利,叫了安置,自己走了。这一整天,郑安平仿佛这会儿才回归原来的自己,不顾体面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任由两条粗毛腿露出来。其他驿卒也都“哎呀”一声,瘫在地上,放倒了身子。

    麻三仍然仿佛在梦中似的呓语:“我见到信陵君了……,跟在他身后……,乘车……,住驿馆……,领驿饭……,我妈会知道的!”众人听了似懂非懂,但也不愿意多问,只是躺平了身子,放松浑身的酸胀。不多久,竟有人鼾声大作。

    尽管领了驿米,但似乎谁也不打算吃饭,而选择睡觉。房中安静下来。郑安平也闭上眼,但却没有睡着。他听见三名驭手也回到房中,但那间房里却是安静的,想必不会有这样有失体面的场景。“大概这就是所谓君子之风吧!”郑安平心里苦笑。

    但瞬间,他的心就被揪起来:耳边隐隐响起车马声。“这么大的车队?是信陵君吗跟来了吗?”

    仔细听了听,车队声好像又停了;啊,不,只有几辆车。郑安平被自己听到的东西弄糊涂了。“怎么回事!胡思乱想!”他嘲笑着自己。

    这几辆车仿佛向这个方向驶来,……在城边停下,……进城了……

    郑安平觉得有些累,头一沉便睡了过去。

    似乎就在他刚刚睡着,响起了敲门声。

    郑安平猛然惊醒,一下子坐起来。他听到老卒出去开门,几个人走进来,一个大嗓门喝道:“新来的驿卒住哪里?”一面人就走进了院子里。郑安平推醒了剩下的几个人,门打开了,晋鄙站在门前,嗓门异常地大:“你们的斥侯呢?”

    驿吏明显的惊慌起来。在馆驿中安歇,还要斥侯?

    晋鄙厉声说道:“秦军已近,尔等还如此大意,是不要命了吗?”

    郑安平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为何晋鄙为何如此生气。

第7章 圃田

    从今天郑州城边青龙山向两边延伸,就是魏长城。

    修筑长城在当时十分流行,无论中原的赵、魏、韩,还是四边的秦、齐、燕、楚,都修筑了大量长城。这些修筑在内地的长城,有些单纯只是防御工事,有些还兼有防洪作用。据现代学者考证,这道魏长城从原阳斜穿郑州东南,直到新密,全长百公里以上。但今天能看到的,只有青龙山那几十米长的一小段了。

    魏长城之内就是著名的半人工水库圃泽。圃泽那里原来有个天然湖,当地称之为“薮”。从这个名字来看,这个湖应该并不深,而且长满了水草。梁惠王建都大梁时,把黄河水引到这个湖中,湖泊面积大大扩大,水量丰沛,不仅灌溉着大梁周围最为丰饶的粮田——圃田,引出的水蜿蜒数十里,周围的旱田也能受益,有些地方甚至可以行船。但黄河填满一切低洼地的本性,让今天这片水库及其引水渠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圃田则成为郑州的一个乡。

    从圃田到囿中大约三十里,在古代,这是一天正常行军的里程。身为武卒的郑安平,有能力半天跑完一百里,大致相当于一次马拉松的距离,但马拉松可不能一天跑好几次,那是会要命的。他早上跑了三十里,下午又跑了十多里,剩下时间也没休息,不是走路就是坐车,腰酸腿软,连饭也没好好吃;到了驿馆刚闭眼,就被晋鄙一通大嗓门给喊起来,被要求立即赶往长城口,准备与芒卯将军相会。

    带队的不是晋鄙,而是跟他一起来驿馆的一位壮年人。这人虽武士打扮,但礼仪十足,显然出身士族。他自报家门为芒氏申,是将军芒卯儿子。魏国人都知道,芒卯早年穷困,兄长死后,直接娶了嫂子,生下三个儿子;嫂媳妇死后,芒卯也在魏国位列公卿,另娶了一门亲,又生了两男两女。这位新媳妇贤惠得《列女传》都拿她当楷模,专门有一篇介绍她的先进事迹,说她如何如何待前妻之子如己出,在前妻之子冒犯时,也忍辱负重,终于得到全家人的尊敬。只是这位芒申,却不知是哪个儿子,是不是那个找后娘麻烦的。

    芒申行军走路可不含糊。他领着这五个人,在月光下连夜向长城口方向前进。在绕到城西,顺着一条河流向西走过一程后,他们再次过了一座石桥。过桥后,眼前赫然一大片湖泊,月光下不知有多宽。众人在芒申的带领下,沿着湖边的土道,迤逦向西。郑安平开始时困倦不堪,强打精神硬跟着;但走着走着,困劲过去了,精神好起来。

    郑安平发现,周围的景色和自己熟悉的那种一望无际的土地有了明显不同——这里是一方方水陂。“这里是要养鱼吗?”郑安平心里想。

    “这是魏王的稻田。”好像明白了郑安平的心思,芒申介绍道。

    “这里周围百里都是水陂,每年收获的稻米只供王宫。”芒申进一步解释说。

    “没有阡陌了,走路只能沿着大道。当初出兵经过这里时,费了好大劲。车只能一辆一辆地过,光过车就花了三天,晚上还不能走。”

    “这是王田。踩坏了陂埂是要受罚的。小心了!”芒申提醒道。

    天色渐渐放亮。清晨空气本就清新,加之周围是水田,更加湿润、柔和,走在这样的田埂上,整个人身心轻松,几乎感觉不到战争的任何气味。

    猛然,一个声音喝道:“什么人!禁行了!”

    芒申掏出一支铜节,举在头上道:“军使!”

    声音来自百步之外的一座亭子。

    “先过来一个人!”那个声音道。

    所谓十里一亭。亭就建在道旁,既是治安岗,又是接待站。平时卖点茶水、点心,守亭的人也可以过上不错的生活。战时,这里自然承担各种军事任务,是重要的战术据点。这个亭子并不大,也不很高,就在道旁,很不起眼。

    芒申举着铜节走过去。亭卫走下来,验过后交还放行。芒申挥一挥手,让众人跟上。郑安平走过亭子时,看到亭内用木板垒起胸墙,里面显然有有多架弩箭。一言不合,立即就能把人射成蜂窝。亭前还有两辆破车,紧急时可以推到道上,起到阻塞交通,延缓敌军前进速度的作用。

    沿着道蜿蜒前行,前面又是一座石桥。与前几座石桥不同,这座石桥两边有武卒守卫。石桥后面有一座大院,围墙虽没有城墙那么高,但女墙、箭楼一应俱全,显然是个要塞。

    芒申还未到跟前,就已经掏出铜节,高声叫道:“军使出城!军使出城!……”

    从桥那边走过来一名军吏,在桥前面与芒申相见,接过铜节,问道:“哪个什伍?”

    芒申答道:“芒卯将军旗下传信军使芒申,昨日凌晨入城!现带同行五人出城交令!”

    军吏说声:“兄弟稍待!”拿着铜节过桥进了城堡。不多时出来,手里多了半截铜符,看样子像是一只狗。他把铜符和铜节一起交给芒申,道:“兄弟请过!”

    芒申道声谢,叫上五人一齐过桥,在城堡的另一端,再次穿过一座戒备森严的石桥,眼前一片开阔地。开阔地的尽头就是一座长长的城墙,这就是所谓的魏长城。

    长城有多个入口,最近的一个与石桥正对,看得很清楚。城下军士来来往往,有了些战争的气氛。城门关着,城门楼上有武卒值守。芒申再次举起铜节,远远地喊道:“军使出城!军使出城!……”城门楼上下来一名军吏,等芒申到了跟前,验看过铜节和铜符,对芒申说:“刚才望楼上已经可以望到尘土,大军已经离此三十里,城门不能开启,只能将兄弟们缒下城去!”

    郑安平一时没回过味来。芒申答道:“有劳兄弟!”回头对这五人说:“上城!”

    五人跟着芒申上了城,在芒申的带领下重新结束好兵器和冠甲,整束好靴子。一旁早有人拿过来一根粗大的牛皮带,一头圈成两个环。芒申把两条腿套进环中,长袍一直被提到大腿跟,早有无限春光。他也不在乎,手里提着戟,攀上城墙,几个武卒拉紧皮带,芒申双脚蹬墙,几个起落,到了地面。芒申把腿从套里抽出来,皮带又被拉上城,郑安平依次也把腿套进皮带圈里,顾不得私部全露,攀上墙去。拿眼往下看,只见刚下去的芒申只有蚂蚁大小,不由得心惊胆战。但事到临头也容不得他犹豫,只得一手紧握长戟,一手抓住皮带,闭着眼跳下去。“哧”的一下,屁股和背部与城墙发生了剧烈的摩擦,疼得他差点晕厥;他本能地拿脚一点城墙,人就在空中打起了转。好在下面是城门,没有一直划下去。还没清醒过来,人已经落了地,“咚”地一声,就坐在地上。芒申连忙叫道:“快脱皮套!”一边跑过来,生把皮套从郑安平腿上拽下来。还没完全离腿,皮带就又被拉上城去,要是稍晚一点,郑安平多半会被倒挂着重新被拉上去。

    随后下来的几人都没有芒申那么熟练,个个都如郑安平一样,屁股擦出道道血痕,有的人连脸、手、膝盖也都磨破了。

    芒申道:“这里不可停留,我们到前面树丛中打尖。”

第8章 管城

    长城之外,荒草萋萋。前方大约一里多路,道旁有些不大的灌木丛。芒申带着众人钻进灌木丛。芒申让大家趴下,撩起长袍,露出划伤的伤口。他打开水瓠,用水冲洗掉伤口上的砂土;又打开另一个水瓠,往掌心里倒出一些药水,拍在伤口上。

    郑安平先觉得一阵火辣,然后是一阵清凉,疼痛减轻了不少,心里对芒申的佩服和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到底将门无犬子!”他心里想着,口里谢道:“多谢公子!”

    芒申冲着郑安平笑笑:“请公子助我!”

    郑安平学着芒申的样子,打开自己的水瓠,为另一人先将伤口冲洗干净,然后伸手让芒申往掌心倒出些药水,照样拍在伤口上。不多会儿,五人都整好装,坐在树丛中一片草地上。

    芒申面色突然严肃起来,用非常正式的语气说:“现在大家一边用餐,一边听我说。”

    众人听后立即挺直了身子,从肩上取下干粮袋,取出已经完全凉了的粟米饭,放在口中嚼起来。而芒申则从怀中掏出一个铜节和一个玉佩:“大军和城内并无军使交通。现在大战将临,请诸君分任军使。请以五里为亭,传驿要同时持节与佩。”

    郑安平听到这,心里踏实下来:自己不用到一线打仗了!只是把驿卒的差事从驿站搬到城外。虽然野外传驿没有驿站舒服,但好在现在尚未到冬天,天气还算温和,比起沙场上一对一拼杀,还是要好很多。

    他拿起节与佩,仔细看了看。节是普通的铜节,而玉佩却是品质上佳的白玉,呈半月形,雕饰着饕餮纹,看上去似一团油脂,拿在手里清凉温润,令人不忍释手。

    “此物非常人所有!”他在心里暗道。

    少顷,天色完全放亮,众人也吃喝已毕,腰背上的疼痛几乎感觉不到了,也精神了许多。芒申带着大家沿着一条从草丛中踏出来的道向前走去。

    大约五里左右,芒申总会留下一人,指示一个明显的地标,让他守候在那里,并叮嘱众人道:“记住了这个地方,不要迷失了!”又叮嘱驿卒:“除了持节的,任何人不得靠近。不从者,一律射杀!”

    郑安平盼着他能将自己指一个地方留下,这样他就可以休息了,要知道,从昨天到现在,他只在囿中城外的驿馆里歇了不到一个时辰,不算走路,光跑步就跑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但芒申总没有把手指向他。这令他无比失望,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咬牙硬扛着。

    一口气走了三个时辰,日头从东走到西。前头的尘土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大,最后甚至都可以闻得到了。而这时,芒申身边只剩下了郑安平。在刚才,郑安平还希望芒申能把麻三留在身边,自己停下来守驿;但芒申坚决地把手伸向麻三:“请驿吏在里口守候。”这里竟然有一个里,里头的场地正在道边。在这里守驿可真是美差,打个火要点水都不成问题,铺上草,可以美美地躺倒。他一想到躺倒,立即浑身舒坦。但芒申的话把他的美梦打破了:“不能靠近里中,里中的人也不许出来,否则射杀!”

    “射杀”,这是今天郑安平听到的最多的一个词。他很奇怪,自己竟然能平静地听一个人随随便便地说“射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在安排好麻三后,芒申对郑安平说:“前面不远了,我俩加快些吧!”随即加快了脚步。郑安平忍着一腔的不快,跟着也加快了脚步。

    大约又走了一个时辰,已经可以听到远处传来人叫马嘶的声音,显然,大军就在前面。芒申指向一道小河的拐弯处,道:“请公子驻驿在此吧!任何人无节不得靠近,不从者一律射杀。”

    郑安平看了看指给自己的驿位。这里有一段河道从西流过来,在这里转向东北方;北边不远有一个石桥,他估计,弩箭射程有可能勉强够得上,但杀伤力就谈不上了,最多吓人一跳。西边还有一座向北的石桥,但距离较远。河对岸竟然是一座废弃的城池,这个大弯,正好形成城池的天然护城河。河这边,三两里内并无人家,但有一些不成规模的田地,看上去不成乡里,是些散居的野人。

    “这里是旧管国,”芒申向郑安平解释道,“现在完全废了。”

    他又掏出一条朱红的麻布,对郑安平说:“请公子缚在左臂上,以便传信识别!万不可遗失。”

    郑安平接过来,依言缚好。芒申则越过石桥,一个人顺着城墙向西跑去。

    时临黄昏,一切都安静下来!

    由于眼前有破损的城墙遮挡,郑安平看不到大军在何处,但从城墙上方腾起的尘土看,应该很近了。

    一阵困睠袭来,郑安平很想就地倒下,睡他个痛快,但他抑制住自己的欲望:大军就在前面不远,这里已经是前线,要想活命就得放警醒些!

    他先绕到河边,抓了两把水浇在脸上,让自己清醒些。再上来仔细地观察了周围的地形,他想着过河去,到旧城里找一个地方安置;但看不清城里的情况,万一有个人或野兽什么的,反而不妙。

    他重新把自己结束了一番,清点了干粮袋、水瓠、弩和箭囊,提起戟,快步向石桥靠近。在石桥边停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这座废城。

    城墙并不高,是用土夯筑而成,看起来应该费了很多工。但多年风吹雨淋,城墙多处出现豁口,如果里面有人,拿弩指着他……。他又往后看了看,空空荡荡,找不到一棵树,甚至连块稍微大点的石头都没有。但他终于还是找到了一块好地方:一处土坡上,野草长得特别高,后面好像还有道坎。

    他快速闪到这里,向四周张望了一番:这里视野十分开阔,野草长得很茂盛,如果有人接近,他自信能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前,先发现对方。桥头离这片草地不远,在弩箭射程之内。他在草地上坐下,把干粮和水瓠都解下来,弩搭上弦,戟放在手边,一边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吃着干粮,喝着水。

    天越发黑下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眼睛越来越沉。最后他干脆闭上眼睛,趴在地上,一面休息紧张的身体,一面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周围的声音。

    远处的人马声越来越强,显然是大批兵力在调动。近处有风吹过的声音,还有雀鸟飞鸣的声音。郑安平几度朦胧,又几度挣扎着醒来。

第9章 有刺客

    半个月亮再一次升起来。郑安平眯瞪了几次,又醒过几次后,终于被冬夜的寒冷彻底清醒过来。地面也渐渐冷起来,带得肚皮也是凉的,好难受。他想稍稍挪动一下姿势,却听到一阵响动。

    声音不大,但在略带寒气的冬夜里显得十分清晰。那是几个人在路上行走。他四下望了望,没费劲就在小河边发现了五个人正朝这边走来。

    “是谁?”郑安平刚想发声询问,一阵没来由的恐惧袭上全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握住了戟。

    “不好,是秦人!”他马上意识到,这股恐惧救了他的性命。

    他调细了呼吸,悄悄地把弩和戟都调整到最顺手的地方。

    人影渐渐清楚,是五名武士,武器没握在手中,在腰中插着。

    在先秦,能插在腰间的武器只有剑;刀在那时还只是工具,不是武器,做得很短。当然也有人用刀杀人,那意义仿佛今天用剪刀杀人一样,上不了阵的。

    剑全部由青铜铸成,所费的铜料可以铸多个矛头和戈头,是昂贵的武器。能拥有剑的人都是有地位的贵族。而现在这五人,竟然一水地佩剑,好像上朝一样。啊,不,不是一支,是两支,一支长剑,一支短剑。

    随着五人越走越近,郑安平看得越来越清楚。

    没错,就是秦军。像这样配备两支剑的,只有秦军锐士才有可能。

    要说秦人铸剑,也真是下了血本了。那时铸剑,多是短短薄薄的,只有秦人,剑铸得长长厚厚的,分量足,耐磕碰。这种剑,一把大约得用三(秦)斤铜,当时称为三金;而一名万户侯,一年所得不过千金。郑安平这支戟,连矛带戈不过一金,但也让他积攒了几年。配一把秦剑?想都没想过。

    五名秦军带剑锐士!郑安平心里十分不安。自己在暗中,悄悄发弩,可以射中一名;猛然跃起突击可以再杀一名。剩下三人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快速刺倒一个,然后仗着戟的长度,横向猛扫……这样的话,突刺就不能太猛,要留在余地,以便接下一个横扫。

    郑安平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对付眼前的五名对手。

    当然,最好是不要动手,藏过去……。万一动手,第一箭很重要,一定要射那个领头的。

    于是郑安平开始寻找,哪个是领头的呢?在前面带队的?在后面压阵的?居中调停的?

    五个人步子很快,没成什么阵形,也没有什么隐蔽动作,迈腿、摆臂,动作也差不多,身上装束、配备的武器更是完全一样。

    这里谁是领头的呀!郑安平在心里绝望地叫着。他决定,不去管什么领头不领头,谁扑得猛射谁!

    郑安平一手握着弩,一手握着戟,一但发现情况不对,立即向最近的一人射箭;等他们惊愕的一瞬间,跳起来,向最近的那个发起突刺。

    但最好还是别……他在心中期盼着,暗暗地又调了下呼吸。

    突然,郑安平又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这是皮靴用力踏在地上的声音。听到这一声音,郑安平立即平静下来,这正是魏武卒跑步的声音,而且人数不少。他知道,自己安全了。

    那几个黑影显然也听到了远远传来的跑步声,并得出与郑安平相同的判断。他们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全都迅速下到河道里。这样一来,郑安平就完全看不到他们了。

    不多久,一条火龙从城的那边伸展过来。果然都是披甲挂弩持戟的武卒,看样子竟有一百人之多。当这群人跑到桥头时,郑安平突然大声叫道:“有刺客!有桥下!”

    平静的夜里,突然传来凄厉的叫声,立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武卒们立即单膝跪倒,将火气伸向河道里。然后听到有人尖叫:“在那儿!”

    几个黑影从河道飞跃而起。郑安平猛然单膝跪起,平端起弩,射出一箭。随即听到一声闷哼,应该是有人中箭了。几人又跃回岸下。

    郑安平见有空当,立即又扣弦搭上箭。而武卒的卒长也发令道:“搭箭!”武卒们将火把插在地上,解下弩,拉弦搭箭。

    卒长又发令道:“射!”大约大家已经全都看见了那几名秦军,弩箭成排射出。这次只听到箭破空而出的声音,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传来。

    卒长取出一个牛角,呜呜地吹了几声,一会儿,远处又传来几声号声,表明大军已经知道,这股武卒遭遇了小股秦军。

    卒长指向一名什长:“你带人沿河往下追。”

    什长带着人走了。

    卒长这才向着郑安平走来。郑安平将弩指向他:“站住,不许过来!有节符吗?”

    卒长从怀里掏出一枚铜节,郑安平依旧没有放下弩。卒长又掏出一枚玉佩,两手举着走过来。

    郑安平放下弩,查验了节和佩,的确是芒申给他们看过的。

    卒长对郑安平说:“兄弟,去吧,把人带来。我们在这里等着。”

    “带人?带什么人?”

    “这你就不要管了,只管向下传令‘把人带来’就是!”

    郑安平有些迟疑地说:“秦军斥侯就在附近,能不能请两个兄弟相伴?”

    卒长说:“对不住兄弟,我没有接到这个符,调不了这个兵!”

    郑安平心头火起。这五个人不知逃到哪里,也不知还有没有其他股斥侯(那几乎是一定会有的),自己一个人,岂不是狼入虎口!但卒长的表情已经明显地表露出,他没有任何要帮忙的意思。

    他咬咬牙,对卒长说:“是,上官,是这个说法!”将自己的束带紧了紧,挂好弩,拾起戟,转身向黑暗中跑去。

    卒长说:“哎,兄弟,举个火!”一边要把自己的火把递过来。

    郑安平道:“谢了!有月光,看得见!”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举着火跑?明告诉别人我的目标?他在心中悻悻地想。

    跑,又是跑。自从开战以来,郑安平就和这个跑认了亲,才两天,跑了多少路?走都不算。郑安平想,现在只有尽快跑到下一站,或许还能抢在斥侯的前头,也才能安全点。

第10章 麻三

    郑安平扛着戟,在荒凉的草丛中向麻三所在的地方跑去。那里有一个里,不知是归属哪个乡,哪个国。

    郑安平一边跑,一边注意地听着周围的动静,随时保持着格斗的准备,选择的路线也尽量避开可能隐藏着人的地方,或在通过时加倍警惕。他一边提高着警惕,一边嘲笑自己:这么做有用吗?最多是捞个够本!

    这么一路担惊受怕地跑过来,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一晃而过的聚里已经隐约出现在前方。郑安平心里起了安慰:终于可以缴令了!

    他放慢脚步,向里口的那棵大树走去,同时平息着粗重的喘息。突然他感觉不对,猛地持戟摆出准备格斗的架势:他没有听到麻三的喝令。

    按理,当有人走近时,麻三应该命令他停下,否则……射杀!但他向大树走去时,却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难道……?郑安平有些头皮发炸,万一麻三出事了,这可怎么好?

    他已经接近大树了,但还是没有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人影。

    郑安平紧张地背靠上大树,绕着树转圈,瞪大眼睛,搜寻着周围。头上一声树枝响,把他吓了一跳,“托”地跳出来,但树上并没有跳下什么。他往树上看了看,认为上面似乎不太有可能藏人,这才又回到树边。尽量树并不粗壮,但多少是个安慰。

    转过半圈,面对着里前的场地,不远处有一大堆秸草,显然是秋收后随意堆放在那里的。郑安平又听了听周围,确认没有异常,即以几个跨步扑到草堆前,仔细地观察着周围,又绕到草堆的另一面,却发现一个人软绵绵地趴在草落上,一支戟插在草上,看样子正是麻三。郑安平觉得,自己心中最坏的猜测变成现实了。一切努力都成为白费!

    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仅仅是为了证实自己是个霉鬼,把那个人翻过身来,不料却听到两个人“啊”地叫出来。那个趴着的人的确是麻三,而他的身子底下,还压着一个女人。

    郑安平恍然明白了,满脸尴尬地转过身去。醒过来的麻三也认出了是郑安平,满脸堆笑地站起来:“哎,哈,兄弟,来了?!……我老等你也不来,天怪冷的……要不你也暖和暖和?!一碗粟米……说好的。”

    郑安平有些不耐烦地说:“不了!赶紧让她走,别晚了!”

    麻三用脚踢踢那女人:“回去吧!”

    女人整整衣襟,站起来,慢慢地走了。

    麻三对郑安平说:“兄弟,给我吧,我走了。真霉,这天晚的,当武卒苦啊!”

    郑安平把麻三推到一边,小声说道:“三哥真会偷闲,这时候还干这个!差点就找不到你了。”

    “嗨,还不是在等你嘛!不然大冷天的,我也不会睡在草垛上。……”

    郑安平打断麻三的话:“我那边来秦人了,一水带剑的,被大军惊走了!你说你这样危不危?”

    “啊?有这事?”麻三吃惊地张大了嘴,下巴仿佛要往下掉。

    “没错,这一路上怕还有。”郑安平一边说,一边把节和佩掏出来。

    麻三一听,立刻哭丧了脸:“哎哟,兄弟,这可要了命了!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可怎么好哟!”

    “别怕!你带着这个尽快跑,我在后面跟着,好歹有个照应!”

    “啊?要不兄弟你,……不,不,还是我在前面。兄弟,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郑安平说:“别怕,兄弟在后面跟着,有兄弟在,绝不让三哥有事!”

    “你跟着?……没事?……”

    “没事!但要跑快些,尽快到下一站!”

    “好,快跑!”

    麻三下定决心,立即行动,瞬间跑得比兔子还快。郑安平不知该哭该笑,也放开脚步跟上。

    麻三撒开了跑,速度还真不慢,郑安平紧赶慢赶,保持在身后一箭之地。虽然答应说要保护他,但这样的速度,既张不了弩,也提不了戟,和两个人跑差不多。不过有个人跟着,多少胆壮些。

    到了第三站,麻三、郑安平都不愿留下,第四、五站后,五个人干脆结成小方阵,快速向长城下冲去。

    这过程中,路程最长的就是郑安平,其次是麻三。眼看一路顺利地到了长城下,郑安平想,自己是不是有些过虑了,其实什么危险都没有,自己吓唬自己,害自己多跑三十里路。

    到长城脚下时,已经月上中天。五人都觉得没有误事,冲着城上喊:“节佩在此!节佩在此!”

    城上的守军探出头来,喝道:“什么人?”

    麻三掏出节来,说:“节佩在此,请上路!”

    城上喝道:“上屁路!这天晚,谁敢开城!”

    麻三只得道:“请兄弟验过节佩!”

    城上道:“什么也看不见,天亮了再说。”

    麻三又道:“那烦请兄弟通个信,说节佩已到!”

    城上道:“城上巡哨,人还排不过来呢,哪有闲人通信!”

    郑安平有些气闷,吓唬他们说:“兄弟,秦人可能离此不到十里了,赶紧叫人醒吧,不然就睡不醒了!”

    城上问:“此话当真?”

    “不虚,我亲眼所见,是持剑的锐士!”

    这时,一队打着火把的人巡哨过来,听到声音,赶过来问:“叫喊什么?”

    城上的声音答道:“下面说节佩已到,不知是什么;又说秦军锐士离此不足十里了。”

    那人下令道:“放个筐下去,把节和佩吊上来。”

    城上的人㗭㗭蔌蔌好半天,才放下个筐来,喊道:“把节佩放进筐里!”

    城下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就地等待!”城上严厉地说。

    城下五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只得依言将节和佩都放进筐里,对上面喊道:“节和佩都放进去了。手稳着些,别颠了!”

    城上说声“起”,筐被重新吊了上去。

    郑安平冲着上面喊:“请兄弟扔捆柴下来打个火!”

    城上又喝道:“城外柴草正多,城上哪有多余的柴?”

    五人压着一肚子气,四散拾柴。不多时归到一起,寻个避风的地方,麻三打起火石,点起一堆火。大家围坐在火边,身上渐渐暖和过来;在魏城下,怎么说也安全得多,也就放下心来。这时大家好像才感到浑身酸软,两腿发胀,眼皮发沉,竟然不约而同地沉沉睡去。

第11章 离城

    也不知睡了多久,可能就只有一小会儿,他们就被叫醒了。叫醒他们的人谁都不认识,身着士子服饰,但却衣冠不整,手里拿着刚刚被他们护送过来的玉佩。见他们醒了,这人长揖一揖:“某张氏,敢请郑公子!”态度很严肃,但却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好笑。

    郑安平忍住笑,在火边跪起,直身一拜:“某郑氏,不敢劳张公子!”

    那人又揖了一揖,道:“某……。唉呀,直说吧,请郑公子进城,有要事!”

    郑安平疑惑道:“公子是……?”

    那人递过玉佩,郑安平看了一眼,并不接过,问道:“如何进城?”

    那人道:“随我来!”

    郑安平跟着那人到了城门下,那人掏出一个铜玲,摇了两下,城上放下一个皮带。郑安平看着这个曾经让自己大吃苦头的东西,有些踌躇。

    那人说:“把脚全伸进去,……对,蹬着城墙……,好!”他见郑安平照办了,又把铜玲摇了两下,一股大力把郑安平扯离地面。

    “蹬住城墙,往上走,蹬住!”那人大声提醒着,但声音越来越远。郑安平按他所说,两**替用力蹬墙,仿佛在城墙上行走一般,果然没有吃那么大苦头就上了城。

    郑安平上城以后,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城门楼边的信陵君,身旁还站着晋鄙,后面是一群跟着信陵君的武士。

    信陵君等郑安平卸下皮带,即招手示意他过来。郑安平依言走过去,按武卒的规矩拱手道:“武卒郑安平听令!”

    信陵君问道:“芒公子见到大军了?现在情况如何?”

    郑安平回答道:“芒公子命臣在管城外驻驿,自己前迎大军。后有一卒武卒持节佩来传令,大军当离管城不远。”

    “路上可见到败军?”

    “并未见到。但在管城外遇到秦军锐士五人。”

    “那你如何脱身?”

    “武卒到后,秦军锐士被惊走了。在返回的路上未再与他们相遇,也未再遇见其他秦军。”

    晋鄙插话道:“没遇到并非没有。或许藏在暗处。”

    郑安平回道:“正是,故臣等五人一并返回,相互策应,以防不测!”

    信陵君道:“做得很好!你能认识道返回吗?”

    郑安平道:“应该可以。”

    晋鄙说:“管城目标很大,一般误不了事。只是路上风险大。”

    信陵君说:“兵贵神速。立即出发,趁他们还没回味过来,。”

    晋鄙道:“现在,怎么出城?槌出去?如果开城,万一几个锐士杀过来,岂不因小失大!”

    信陵君道:“我已经想好了,现在开城,只出一辆车,立即关城。我料秦军也回不过味来。”

    晋鄙吃惊道:“一辆车,那太危险了!”

    信陵君坚决地说:“就一辆车,将军、郑公子和不才!出城门后,一路不停,直驰管城,等秦军知道了,我们也到管城了。”

    他转向武士们说:“在我出城时,汝等在城楼上警卫,如有秦军来袭,立即乱箭齐放,不要顾我,必要保城池不失。待我出城,城门关闭后,汝等再从暗道出城,由城下的驿卒带路,到军中与我相会。路上听张辄调度。”

    众人答应一声:“遵命!”

    信陵君对郑安平深揖一揖:“请公子随我下城!”转身向城下走去。晋鄙跟着也要下城,却半道停下对城门守说:“给郑公子找个盾和甲衣!”

    城守答道:“车上有!”

    郑安平下了城,见一个人牵着一辆战车过来。

    晋鄙对郑安平说:“请郑公子换装!”

    郑安平向车上看了看,车左边挂着一张弓,车右是一张盾、一副皮甲和一顶皮弁。郑安平上车,戴上皮弁,在自己的皮甲外面再罩一层皮上衣,又将皮裳前后围好。左臂上套上盾,将自己的戟插在车上。

    在郑安平披甲的同时,城守在信陵君的示意下,发出了“起城门”的口令。城上武士在城墙边,依次张弓搭箭,作好射击准备。几个士卒摇起一个辘轳,一方巨大的石块从城门边缓缓升起。

    郑安平忽道:“臣请验的金节何在?”

    信陵君一愣。

    郑安平道:“如无金节,臣何以复命!”

    晋鄙跳上车,从怀中掏出铜节,交给郑安平,有些不满意地说:“现在才想起来!”

    郑安平在车上接过铜节,揣进怀里,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晋鄙没有看他,只顾调着缰绳和马鞭。

    郑安平披好甲,千斤闸也吊起到城门以上。晋鄙大喊一声:“公子上车!”信陵君一跃上车,站在车左。晋鄙执好马缰,郑安平用手扶住车轼。城门两边的士卒都执好戈戟,随时准备战斗。

    城守见信陵君跳上了车,大喊一声:“开城!”

    两名士卒上前抬起门栓,另两人一人拉住一个门环,城门缓缓向两侧打开。

    就在士卒走向城门的同时,晋鄙也启动了战车,缓缓向城门走去;当城门打开后,晋鄙猛地一抖缰绳,四匹马从缓步改成快步,冲出城门口。就在马车冲出城门口的几乎同时,城守大叫一声:“关城!”两边门重新被推上,而马车已经在晋鄙的调整下,加快了步伐。等千斤闸再次落向地面时,马车已经消失在月光下。

    城里的动静显然也出乎城外五人的意料。他们听到千斤闸升起的声音,看到城墙上突然布满弓箭手,也猜想到有人要出城,赶紧退后,帖紧城墙站住,以免被箭误中。随后城门打开,一辆战车急驶而出,城门旋即关闭,连他们也没反应过来。耳边只听见信陵君的声音:“汝等随后跟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处城墙突然向外打开,武士们低头弯腰走出。武士们完全走出后,这处城墙又重新关上,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

    最开始出城的张辄见大家都出了城,便道:“大家都出来了,准备走了。”又对几名驿卒说:“请带路前进吧!”

    麻三等四人要走在前面。张辄叫住他们:“现在已经有秦人偷进来了,吾等要分成几阵前进。汝等不要在前面,就在阵中行走。”

    张辄把人分成六队,依次前行。带路的麻三等人则被安排在各队中,各队依次掩护,逐层前进。到了时候就停下休息、进食干粮。等他们走到管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暗夜中,战车在草地上颠簸着。晋鄙尽量让四匹马保持着均匀的快步,尽可能减轻晃动。信陵君手扶车轼,双脚用力保持身体平衡,两眼在月光下探寻着草丛中可疑的迹象。他有信心,五十步之内只要有一点人影晃动,他绝对可以在两步之内将他射死。

    不过他还是要花更多时间去想前方的事:芒卯怎么会突然败退下来?如果秦军跟着芒卯大军一起渗透到大梁城下怎么办?自己要做些什么才能稳定住局势?

    他再一次问郑安平:“芒将军大军的确在管城?”

    “在管城西北!管城内没有人,臣出发时,城外刚到了一队武卒。”

    “你沿途没有看到败散的兵卒?”

    “没有!”虽然郑安平有些奇怪信陵君为什么把城上问过的问题又问一遍,但还是平静地回答着。他心里提防着不知从哪里会飞出一只箭,担心他会没有时间举盾遮挡。信陵君的问话很分他的心,他的担心更大了,但也没有表露出来。

    中间驾车的晋鄙粗声说道:“芒卯最是油滑,他才不会真的去拼命!”

    信陵君若有所思地说:“身后就是大梁,想不拼也难了!”语气平静,但心里大约问候了芒卯好多遍。十万大军,一万五千武卒,这是一只足以攻城略地的力量,但一声响都没有,就被秦军给打败了。

    “君侯不必担心,只要十万大军尚在,背城一战,绝无问题。”晋鄙又道。

    但信陵君知道,一只攻城略地的大军转而变成防御城池,这中间的差别有多大。本来是想狠赚一笔,结果却变成了保本!就算把本保住了,这笔生意也亏了。但他还是平静地对晋鄙说:“这少不得是一场血战,就全靠大夫了!”

    三人有一句无一句地交谈着,前方竟然出现了火把的光亮,显然,他们十分顺利地来到管城城外,与芒卯派往管城外接应的武卒会合上了。

    不知怎的,郑安平竟然感到有一丝失望,他当然知道不出事最好,但却好像希望出点事!

    晋鄙稍稍放慢行车速度,郑安平跳下车,向桥头跑去,一边跑一边叫道:“缴令!……缴令!……”

    那边的卒长显然早就听到了马蹄声,这时已经站在桥边等候着,看见郑安平,正在验节时,信陵君的马车已经驶过来。卒长跳上车,大声道:“西行五里!”又对武卒们叫道:“散开!”

    马车从散开的人群中急驶而过,过了桥,沿河向西驶去。这一卒收了队,随着马车的方向跑步前进。郑安平着急地赶上那名似乎是领头的人问:“我怎么办?”

    那人看了郑安平一眼,说:“无令,你还办原来的差事!”

    原来的差事?

    郑安平似乎才想起来,自己原来的差事就是在这守着;如果芒申派人来与自己联络,自己则负责把接到的节佩传到下一站,交给麻三。本来他不知道这些差事是什么意思,现在他知道,所有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信陵君能赶到前线。

    但由于他发现了秦军的斥侯,让差事变得不同了:他和全部驿卒都返回了长城,而他则乘着信陵君的战国又回到管城;而按原来的布署,他本来是应该留在麻三驻驿的位置上的。

    他有些失落的摇摇头,不知道是应该留在原地,还是返回到他应该停留的麻三的驿位。而他不由地想起,麻三在那里竟然还找了一个女人……

第12章 张辄

    战车飞驶而过,沿河一路向西。信陵君站在车上,心中五味杂陈。

    当宫殿中传来宦人尖厉的“急报~”声时,信陵君正在殿上与王兄对弈。他清楚地记得,宦人还没有把“芒卯将军战败,秦军将至”这几个字说完,王兄已经尖叫一声,抱住了身边的女人。

    信陵君只得把整个大殿让给拥上来的女人,自己走下台阶,找到魏相魏齐。魏齐一面安排击鼓聚众,一面上殿去安慰魏王。

    不知魏齐和那些女人们是如何做到的,等到群臣赶到时,魏王已经换好朝服,正襟危坐在殿上。

    魏齐和信陵君守在殿门两侧,殿前群臣议事。大夫晋鄙提出,前线战事紧急,应派心腹之人直入军中,便宜行事。信陵君自告奋勇愿到军中。魏齐提出,将军芒卯,智虑过人,宜召回大梁,主持城防;信陵君则请晋鄙大夫同往军中,襄助军务。魏齐进殿请示魏王,出来说:“魏王诺!”事情就这么定下来,随后就退了朝。

    魏齐和信陵君留下几个关键大臣,商议了具体的行动。魏齐负责大梁的防务,信陵君则与晋鄙赶到前线,与芒卯相会,了解实情,便宜行事。

    信陵君领了兵符和王节,又回府选了三百门客,和晋鄙一起出大梁。按每天三十里的常规,他们商定行程安排三站,依次在驿馆、囿中和长城关口留宿,而由晋鄙率领驿卒们打前站。

    到达驿站后,晋鄙按计划带着五名驿卒出发,先一步到囿中。信陵君一行则应在驿站安歇一宿,凌晨出发到囿中。如此一站站前行。但不知怎么,信陵君住进驿站后,总也放不下心,好像有什么牵着他。

    张辄原是孟尝君的门客,孟尝君死后转投信陵君门下的。他年纪很轻,是大梁人,在孟尝君到大梁后才投到门下,在孟尝君的门客中资历很浅。孟尝君死后,信陵君接手这批门客,竟和张辄走得很近。孟尝君的门客待遇不分等级,大家一视同仁,谁有地位谁没地位,一看本事,二看与主家的关系。张辄与信陵君走近了,在门客中的地位也不断上升,没点真本事那是不行的。而这位张辄本事大得竟然让大家认为信陵君果然慧眼识英雄,这份眼力,比孟尝君都强!

    察觉到心中的不发,信陵君叫来张辄:“张卿,我心中总有一丝不安,好像有些什么不对?”

    张辄道:“臣心中也有一丝不安。”

    “卿也有这种感觉?”

    “正是!”

    “为何?”

    “这里好像过于偏鄙,前后都无人家,又无城池,防卫不便。”

    信陵君一愣:“哦?你是这么想的?我想的是怎么尽快赶到军中都好!”

    “那我们就先去囿中。囿中城池高深,又有武卒戍卫,也离大军更近些,一举三得。”

    “好。传下去,就说军情如火,两个时辰后起程。”

    “诺!”

    一个多时辰后,张辄来到信陵君所在的火堆旁,悄声说:“准备出发吧!”

    信陵君点点头,起身和张辄一起离开火堆,悄然向暗影处走去。

    “过桥可能是最危险的时候。桥很窄,一次只能过一辆,还得慢行。”张辄小声说,“我打算让车右先过桥警戒,然后驭手驾车过桥列队,车左最后过桥,与车右一同登车出发。大约要一个时辰。”

    “很好!”信陵君赞赏地说,随后补充了一句,“这次出发,我就不做车左了,做个驭手如何?”

    张辄一愣,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但又迟疑道:“那……,换哪辆车?”

    “谁比较精于车阵?”

    “善车阵,那自然是夏侯了。”

    “好,就用他的车。我们过去。”

    两人沿着篝火边沿的暗影,来到一辆战车前。

    “夏侯先生,”信陵君亲切地叫道,“闻先生擅于车阵,缓急间就要与敌大战了,烦劳先生在行进途中,指挥演练车阵变化,无忌有幸!”

    夏侯早已跳下车,连忙回道:“公子差遣,敢不从命!这车……?”

    张辄道:“请先生到旗鼓车做车左,这辆车我另外差人驾驭,先生放心!”

    他从最近的一处火堆边叫过一个来,对他说:“夏侯先生另有差用,这车请先生先行看顾,出发前,我差人来接手。”那人见张辄旁还站着信陵君,很高兴地答应下来。

    不久,三长两短的号角响起,正在火边小憩的甲士们一跃而起,紧张地在门外台阶前排成队列。信陵君走到台阶上,一脸严肃:“诸君,就在两三天内,我们就要与秦军见面了,那里少不了露一两手让他们见识一下魏公子门下的本领!今夜月光皎洁,无忌难以入眠,愿与诸君一起驱车,在荒野上奔驰一番,诸君可愿随我!”

    众人神色一紧,齐声呼道:“愿随!”

    信陵君深施一礼:“无忌拜谢!具体行动由张辄先生安排。”

    张辄走上台阶,信陵君悄然退到门后的阴影中,耳听着张辄大声宣布:“奉君侯令,此次前进,一路演练出营、行军、接战、冲阵、收队、回营等诸般阵法,诸君务必遵旗鼓行事,不得干违军令!……”

    见众人的注意力都移到张辄身上,信陵君退到庭中,夏侯正在那里。信陵君见到夏侯,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哎呀,夏侯先生,无忌失计较了。先生乃一阵之主,焉能以驭手示人。现在阵中,万事从权,请先生不弃,与无忌换装。”

    他见夏侯要推辞,连忙阻止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无忌正要请教先生高才,望先生不弃。”信陵君一边说,一边解开冠带。……

    广场上的车右们一个个按照张辄的指派,过桥放出警戒,车左则忙着灭火。被临时叫来照看夏侯战车的门客有些不安,不知是不是要改行当驭手了。好在正当驭手们准备出发时,张辄冲他招手,让他回到车左的行列中,而一个驭手打扮的人走向他所在的马车。谁都没有注意,这个不起眼的驭手就是信陵君。

    月色朦胧,地况也不很好,车速并不快。百辆战车在月色中透过清晰的鼓角,和不太清晰旗号,变换着阵形,大家都绷紧了神经,既没注意到施令者换成了夏侯,也没注意到信陵君换到了别的车上。不知不觉中,囿中城已经在望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1866/ 第一时间欣赏长平长平最新章节! 作者:楚秦一鹤所写的《长平长平》为转载作品,长平长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长平长平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长平长平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长平长平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长平长平介绍:
公元前275年,穰侯魏冉率秦军进逼大梁,他不知道,大梁之中一个残病之人将会改变他的命运。
公元前270年,一个叫张禄的神秘人物成为秦王客卿。
公元前266年,张禄成为秦相,魏冉被逐出咸阳。
公元前260年,秦赵战于长平,赵军被坑45万。
公元前259年,秦军包围赵都邯郸,未来的始皇帝赵政生于围城之中。
公元前256年,秦灭周。冬月,未来的汉高祖刘邦生于沛。
公元前255年,张禄连同他的三人组一齐被杀。长平长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长平长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长平长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