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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秦一鹤     长平长平txt下载     长平长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87章 大梁籴粮

    信陵君出堂相迎,并致慰劳,郑安平于阶下回礼。又与众先生一一相见。众人一揖,道:“请登堂!”郑安平才拾级而升,上了台阶,复与众人见礼。见礼毕,两边入堂,各自归座。信陵君自然坐了中间,众门客依次坐在东席,郑安平要坐在下首,被仲岳先生一把拉住,硬按进西席,道:“君上问话,近便回答。”

    寒喧片刻,信陵君问起管邑之事,郑安平自然知道无论是曹包还是仲岳先生都有详细了解,就做了简单扼要的回复。信陵君问道:“管令意今岁当何为?”

    郑安平和张禄交谈了一个晚上,已经打定腹稿,见问,便道:“去岁管邑叠遭兵灾,民疲财乏。今者,民虽归邑,而财货不继,衣食不周。臣意于大梁籴粮,以济其急。至春耕种,若夏得收获,民乃初定。然后稍植桑麻,树以桃李,渐通商贾,以为庶且富之。”

    信陵君道:“吾闻管邑,人丁多在外,邑中多妇孺,若其力农,则必难也。”

    郑安平道:“臣意,一妇一孺与五十亩,若三十亩,或可为也。虽少,犹胜于无。去岁,臣等未得岁时,难得其时。今岁承君上之恩,入朝授时,必当尽心劝农,以得其利。”

    信陵君道:“汝既有意力农,诸先生,孰可助之?”

    郑安平道:“臣等尽力而为可也,奈何惊动先生?”

    仲岳先生道:“管令不知,于农一道,甚多细微,非粗鄙所能知也。田先生颇知农事,若请其助之,必能事半而功倍。”

    郑安平俯首称是。信陵君道:“就请先生告田先生,但得其时,便往管邑助之。”仲岳先生应喏。

    信陵君复问道:“于大梁籴粮,需钱几何,当于何支?”

    郑安平道:“臣意管邑百户,月户三石,乃得三百石,三月之期,合得千石。臣之故邑东鸿里,有户百余,其为春秋之祭,粮有千石,犹未出粜。臣急以籴之,石三十五钱,千石合七金。管邑初立,公帑空虚,并无一钱。臣愿以私钱充之,容后公帑充实,乃得其偿。”

    仲岳先生道:“管邑之薪才六金,何能付也。”

    郑安平道:“管邑诸臣,皆愿支之。”

    信陵君道:“然其桑麻、桃李之属,亦当备也。”

    郑安平道:“臣等自当竭力尽心,以图其成。”

    信陵君道:“管邑之薪,备之久也,值当兵乱,不得与之。管邑今至,可携而归也。”

    郑安平道:“谨喏!”

    稍停片刻,信陵君问道:“管邑被兵,管令何在?”

    郑安平道:“管民尽入长城,曹丞主司之。余四众谨守城池,不敢废也。管邑虽被兵,而房舍无损,管民少亡,皆君上之德,而魏王之荫也。”

    信陵君道:“管民所失几何?”

    郑安平道:“管民尽归城内,管邑一空。民无被兵者。惟城内粮少,以半给之,日才一食。其有饥馁病亡者十数,有匪行而正法者十数,刑不治而亡者数。其存者十之八九,亡者一二。”

    信陵君道:“秦军奈何?”

    郑安平道:“秦军之过也,死者如麻,遍地盈野,其状甚惨。”

    张辄问道:“秦人以何术得胜?”

    郑安平道:“以臣观之,非有他术也。秦人行阵严,闻鼓必进,闻金必退,虽锋镝不退,皆武卒也。而吾军武卒少,民军多,是以不敌。”

    张辄道:“管令其详述其战之状。”一边说,一边打开一幅地图,铺在信陵君案前。众先生自然围了上来。

    郑安平初时稍有紧张,但看了地图,绘得极为逼真,于是以手指划,以物指带,将联军围城,秦军出殽道,联军北上迎敌,复被秦军从背后夹攻的经过一一道来。听到联军背后出现秦军,众先生皆神色变更,问道:“秦从何道而出,至于后背?”

    郑安平道:“乃克华阳,复以出也。”

    张辄道:“其事明矣!秦以潜道出吾背,吾军遂北。”

    信陵君疑惑道:“秦复有道出于南乎?”

    郑安平道:“联军初围华阳,有秦人出其南,乃客卿胡阳也。”

    张辄有些不信道:“汝何以知之?”

    郑安平道:“战后和议,诸公曾游管城,言访故管旧地。臣等为护,或为魏使召以答问,故知之。”

    张辄道:“彼问何事?”

    郑安平道:“彼初询吾等何时至此,再询管民今皆何在,管民何时入城。臣一一据实答之。彼复问曰,汝知秦军入管邑乎?其问者,乃客卿胡阳也。臣答,然也。彼复问,汝何知也?牙答,十数日前,于夜闻大军来,惊起观之,故得见之。乃报于门卫。彼复问,是夜也,汝匿于何处?臣不得据实,答曰:秦人搜索甚急,匿无定所,依情而移。臣观胡阳其问甚详,想入管之秦,必为彼领。”

    郑安平的这段描述给了在座的人,包括信陵君极大震撼。他们一直无法理解兵力占优的魏军为何一触即溃,全军覆没,害得他们到今天连仗是怎么打的都搞不清楚。听了郑安平的描述,他们能大致描绘出战事的大致经过:一部秦军出殽道,另一部趁联军北上抗击之时,从别道绕到联军后方,前后夹击,还有一支部队在这之前就已经出现华阳城下,这支部队由胡阳率领,应该承担着特殊任务。三支部队分工合作,共同创造出全歼联军的态势。

    众门客你一言我一语脑补出战争过程中双方态势,郑安平没有这么宏观的眼光,但也就自己所见补充了细节。大家最终觉得好像彻底还原了战事经过,在一阵唏嘘之后,陷入了沉默。这时日光西沉,天色将暗。

    郑安平等了半天,没人说话,心里着急给人钱,怕被里长说不守信用,粮食没有了,便道:“君上若无他事,臣请领薪而辞!”

    信陵君从战事中回过味来,道:“管令所得,于军事甚有益,孤意赐锦衣一领,锦带一条。”

    张辄道:“君上之言甚是。管令御下有方,管邑诸臣,虽经大敌,坚持不退。管邑受兵灾,民遭饥馁,管令能出私帑以济之,公而忘私,其可嘉也。”

    信陵君道:“先生所言是也。赐管邑十金,以为籴粮之资,管令其勉之。”

    郑安平伏拜而谢。终于,郑安平拒绝了信陵君的晚餐,赶到城门关闭之前,穿上锦衣,系上锦带,背着沉重的薪资,怀揣十块金饼,出了城,往东鸿里而来。

    入到里中,郑安平先掏出一块金饼,作为定金,安定下里长的心,然后匆匆往家来。里长见郑安平这身行头,哪里还能不明白,这又是立功受奖了!自然一番奉承。见了张禄,郑安平说起与信陵君等见面的过程,特别是门客们脑补出的战事经过,张禄叹道:“以寡击众,犹能尽歼,秦人难制也。”然后给他看了自己的薪金和额外赐予的购粮款。张禄把金饼都给了张禄,又抓了两把铜钱给他,把剩下的铜钱不客气地收起来,道:“是吾盐梅之资也。”

    第二天,戊门的人把五旺给送了回来,郑安平谢了戊门代管份田之恩,戊父连称“分所应当”。张禄捧出一把铜钱,声称是舂粟之资,戊父坚决不收,道:“五旺得郑父之厚,重兵之下,不令犯险,身无微创。此恩此德,无可报也。自当效犬马之劳。”

    夜间,车队回来了。跟车而来的,还有粟兄和五儿。一问才知道,由于出城时没有管邑的节符,这三乘车被认为是商旅,被收了什一的关税——六石粮食。所以这次入城,粟兄怕又出什么意外,就跟着来了,也学郑安平,把五儿也带上,毕竟也一年没有回家了。

    郑安平向粟兄通报了面见信陵君的情况,让他也去见信陵君领钱;还告诉他,信陵君赐了十金以为籴粮之资,薪金可以自己留用,不用用来买粮了。千石粮食大约只用七金,所余三金,还可他用。粟兄一一应喏。道:“敝家在梁东,久不见面,或当往归,盘桓数日。”郑安平道:“管邑得粮,想得安矣。兄其归之。运粮之事,吾当应承。”

    是夜,依旧在郑安平家炊粥晚餐。夜则眠于堂上。郑安平与张禄同话了一夜,次日装好粮食,和五旺一起重新踏上归程。五旺从家人口中才知道当时城外的情形如何险恶,自己在城内虽忍饥受冻,终胜于死于非命。

    于途有管邑节符,车队一路顺畅,还能与驿中领份餐、份草,终于赶在关城前出了长城。路上,城主向郑安平报告了第一批粮食的处置情况:三车粮食,一车运管城,两车运管邑。管民不得无偿取粮,当以钱贾之。若无现钱,当记账赊欠,以后当偿。郑安平问如何偿还?城主答道,管民多有商旅,颇寄钱归。今岁但因兵,无人归也,故民无钱;惟世日靖,必当归也。归则偿之,无所难也。其有至贫者,或可以役偿之,役一日,值十钱。郑安平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当即表示赞赏。

第388章 管邑复兴

    粮车于黄昏抵达管邑,于邑中城主后院的粮仓中卸下两车,三车一起回到管城中,把最后一车卸在郑安平府里的粮仓中。——第一批粮食进了驿站的粮仓。

    两乘车都拉到车行喂养,其他人已经吃过饭,只有郑安平一行于途耽搁,还没有吃饭。粟谷是现成的,就是要现舂,这活被巴姊抢去了——她恨不得直接把粟谷卸在她的门口,舂好再入仓,因为粟穅是喂牲口的好配料,巴姊一点也不舍得浪费。

    郑安平搬来一只大鼎,升火炊粥的工作自然由小奴完成,盖聂为她打下手。为着这群人连番劳累,郑安平用了一石粟。犬兄和小四也都来了,连粟兄的妻子也带了孩子过来,大家都想尽早知道大梁的情况。

    郑安平向大家介绍了梁西的情况:那里没有被兵,还是一片太平景象,收成也还可以,大家正堂生活。五旺向大家介绍了自己家庭的情况,虽然不宽裕,但也算过得去。他没有说的是,由于代耕郑安平的份田,他家得到份田一半的收获,家景其实较往常有不小改善。

    粟妻很有些担心地说:“闻大军多出梁东,不知家中若何。”

    郑安平安慰道:“粟兄已往家中,必能安顿周全。”然后又说起与信陵君见面时的场景,随后道:“城外大军尽墨,无一归者,君上难知战事,故询以战况甚详。吾所见有限,诸兄可依次而往,一则归家安顿,二则关得薪金,三则各报所见。”

    犬兄道:“郑兄所言是也。圃田甚矣,无节符则税什一,不容分说。”

    郑安平道:“故每去必得吾等同往,方得无隙。犬兄不必挂怀,盖因弟失计较,故有此失。圃田于管邑恩多怨少,吾等疏于报恩,不可报怨。”

    巴姊愤愤道:“何得为恩。吾等居于圃田,缺衣少食,诸事不便……”

    曹包道:“且住。只汝食壮,故觉食少;如小奴者,亦得半饱也。”

    郑安平道:“圃田容吾入城,吾等尽得保首级,此活命之大恩,不可忘也。”

    犬兄道:“姑念其活吾管民之德,税粮之事,且不与计较!”

    郑安平道:“今岁,君上遣田先生助吾等劝农。管丞其勉之。”

    曹包道:“自当尽力。虽有农师,焉得其民?”

    郑安平道:“吾思管邑虽少精壮,而妇孺非少。一妇一孺当半丁,其可得乎?”

    曹包道:“纵可当,奈何得之?”

    郑安平道:“管民之食,非赈也,乃粜也。斗五钱粜之,管民或俟异日得偿,或以役代之,一日计十钱。或不得精壮,便以妇孺代之,一日计五钱,或得之矣。”

    第二天,犬兄带着一名驿卒复往大梁籴粮。

    又过了一天,粟兄派五儿来报信,粟家一子从军未归,而邑中百户,户户丧痛。请允在家数日,以完丧事。

    一批批人去到大梁,曹包和小四都到了大梁,关回薪金。除曹包没有亲历战事外,其他人都被信陵君等叫去详细询问战事经过。曹包虽然没有亲历战事,但也被叫去详细了解管民在甫田的经历。信陵君等对他们的表现似乎十分满意,每个人都给了多少不等的赏赐。

    每人轮去一趟,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运回来大约三百石。由于是在东鸿里籴粮,大家去了也都住在郑安平的家中,所以剩下的时间,大家就不再轮着去了,只让郑安平和五旺专门跑。城主见有郑安平带队,管邑缺粮也不再是紧急的事务,他也不跑了,只叫自己的儿子驾车运粮,自己留在管邑。又运了几趟,里长的车也有事,不能再借了,这样就只剩下两乘车。不过曹包立即跑到荥阳要来了一乘辎车。牛也强壮了,装的粮也渐渐加上去,一趟可以运七十五石,路上的时间虽然长了点,但缺粮的情况也不像以前那么紧急。

    也是半个月后,管邑在外经商的人陆续回来,见家中无恙,尽皆喜出望外。问起原由,盖由战事起时,管民尽移入城中,方得逃过一劫;而出城之后,管令急从大梁籴粮救济,令粮无乏。大家感动之余,籴粮之赊欠,一一偿还,城主尽付于郑安平,郑安平也按常价给付了佣车的钱。

    管邑中最有出息的管仲明专门登门拜访郑安平等。郑安平带着他巡游了管城一番,请他指导一下未来的建设方向。管仲明再三逊谢,道:“或有商机随后便至。”

    粟兄和五儿齐衰而回,他们家的老二被征出阵,至今未归。粟兄知道,城外埋骨之处,或者就有他二弟的无头遗体。本来按礼他应该在家中服丧,但由于二弟埋骨荒野,而且家里粮食实在困难,不敢让粟兄全家回去,所以他就回到管城,算是替全家为老二守墓。粟兄本就言语不多,遭此打击更加沉默寡言。

    由于战后物价腾贵,各国商贾汇集,粮价渐渐稳定下来。本来管城有了余粮后,四乡也有来管城籴粮的,城主和曹包乘机高价售粮,开始很赚了些钱。现在来籴粮的也越来越少。

    管邑之中的逆旅开始有人住了,还有更多的人住进车行和驿舍。从大梁购来的千石粮还没运完,城主的粮价就降到斗三钱。这桩买卖,郑安平明显又亏了!不过虽然多花了些钱,郑安平还是咬着牙,坚持把千石粮食按约定的价格买下,并全部运回管邑。这期间,他多夜与张禄长谈,听取张禄的意见。

    千石粮食运了一个多月才算结束。这期间,管邑于立春时节进行了田狩。粟兄参加了田狩,但没有参加随后的篝火晚会。

    给犬兄说的媳妇本来是要在去年年底过门的,因为战事被打断了。女方来催,要让女儿尽快出嫁。犬兄与大家商量一番后决定,收获之后就迎娶新人过门。

    春分时节,田先生带着几名门客按时来到管邑,指导春耕。曹包于管邑内召集了人手,按照田先生等人的指导,自制农具,垦荒、播种、施肥。种田的主力,还是郑安平等“城里人”,以及城主一家。管邑的邑民只有五户愿意跟着种田的,今年只比去年多种了五百亩地。管民多数已经交清了赊欠款,少数没交的,大约实在是拿不出来,而且有能力服劳役也也没有几个,多数是些残病之人或有些疯傻。

    在田先生等人的指导下,管地顺利地种好田,管城八百亩,管邑九百亩。这让郑安平心中生起了一些希望,被战乱浇灭的雄心又有些活动起来。他望着成片的农田,心里祈祷今年不要再出什么意外。

    华阳守军被全部斩首,但华阳四乡的邑民已经出城,除了少数被杀外,大规模杀良冒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华阳各车行早就得到消息,已经全部撤离,没有在战争中遭遇损失。战后又重新恢复了业务。由于华阳城已经残破,韩国一时还抽不出手来恢复对华阳的治理,华阳处于无政府状态,商贸活动反而活跃起来;相应的,盗贼也十分猖獗。

    华阳的商机也波及于管地,出没于管地的商人多起来。和华阳不同,尽管管城只有不到十人的武装,但到底算是存在政府机构,盗贼的活动没有扩散到这边。郑安平等尽量和商人交结,有意让他们做一些生意,比较种植桑树、桃李,购买猪崽、羊羔等。这和第一年一切都靠豕三有了明显不同。

    自从去年夏至要了一次钱,豕三一直没有出现,他家里也没有人,不知去了哪里。不过由于兵灾,四乡几乎没有杀猪宰羊的事,豕三的消失除了郑安平等人外,倒也没有引起太大关注。

    芒府也好像消失得无声无息,男女老少几十口子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也不见魏国有什么追究的动作,甚至都没有引起大家的惊叹,好像理所当然。大家只在意芒氏所留遗产的争夺。芒卯的将军之职给了同样是外来的段子干,芒府也被赐予段子干居住。芒卯的封地陈留被重新收归国有,由司农统一管理。曾经叱咤风云二十载的芒卯,消失得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没有他也没少点什么。至于一代人杰车右先生、虎仲先生、箫间先生等,就更加没有人提起。只有郑安平还念叨着芒申。

    侯嬴继续担任夷门卫,还是认真地排着班,负责城门区域的防御和治安工作。他的院子里始终住着不少年轻人,准备通过武卒考试,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其中有一个青年没有正式的名字,大家按排行叫他陈四。

    到管城租车的人多起来,车行人手开始不够。华阳四行又陆续调集了一些车乘和车夫过来,车行也在四邻联系可以租佣的牛马和车乘。

    牛和羊都长大了,牛就放在车行里,被调驯着准备驾车;羊暂时没有人杀,就先留着。公鸡开始打鸣,母鸡开始下蛋,狗也可以追捕小猎物了。

    战争的创伤渐渐过去,新的一年开始了,——好像一切都与战争无关,仿佛那场阵亡十多万人的战争从来没有发生过。

    只有粟兄在皮甲外面套着齐衰,神情忧郁,落落寡欢,常于月夜于高台抱膝而坐。

第1章 楚国和秦

    今天的湖北被称为“千湖之省”,在两三千年前,湖北的核心部分,今天称为江汉平原的地方,干脆就是一片湖泽,被称为云梦泽;它周边丘陵,多为林木茂盛的山地,其间散布的谷地,是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

    云梦泽的西岸,长江、汉水之间,是楚国的故地。在今天宜城和荆州之间,分布着多个被称为“郢”的地方。在楚人的方音中,“郢”的意思就是“京”。而广阔的云梦泽及其周围山地,都是楚王泛舟和游猎的花园。

    但楚王横永远也忘不了五年前那个恐怖的日子。当时还是大良造的白起进攻鄢郢,久攻不下之余,掘水灌城,一座十几万人口的都市,瞬间浮尸盈城,再也不见一个活物。

    不久,白起又攻下西陵。历代楚王的故陵燃起大火,神圣的西陵被付之一炬。郢都楚军出城,向秦军发起进攻,企图夺回西陵,岂料尚未接敌,楚兵即一哄而散。惊慌失措的楚王匆匆登上船,沿云梦泽直逃往安陆。弃舟登岸后,一群亡国君臣一直跑到桐柏山里的成阳,才稍稍安定下来。

    鄢、郢之间的楚国故地尽陷秦手,所剩的国土都是楚国在数百年征战中逐步扩张出来的土地,包括以前蔡、陈、吴、越等诸大国的故地,以及大大小小几十上百个说得上名说不上名的小国。这些国家中,归入楚国时间最长、国力最强的就是陈国和蔡国,几百年的融合,陈、蔡两国早已与楚不分彼此。楚王在这里收拢了十几万士兵,封锁了从桐柏至长江一线,勉强稳定住局面。

    陈、蔡一带水网纵横,基础条件本来就好。魏王后来开凿的鸿沟更沟通了陈、蔡与大梁的交通。陈国背靠长江鱼米之乡,北向中原富庶之地,商业十分发达,特别是鱼业和盐业,是两大特色行业。

    陈国为楚灭国后,楚在陈地设县。长期以来,陈县就是楚国重要的战略要地,陈县公是历来由楚的权贵出任;陈国故城并没有废弃,而是被历代县公反复整修,防御体系十分完善。楚王在成阳短暂停留之后,决定设郢于陈。

    陈城地势十分特殊。如果说别的城都需要挖掘护城河,陈城干脆就是建立在湖中的大岛上。这座湖心岛大致方形,长宽各约三四里,城的东面还有一个大岛,四周有若干小岛以为拱卫,四面以桥梁与湖岸相通。这种湿地构造,与楚故郢都云梦泽相近,虽然规模无法相提并论。

    当时的楚王整天提心吊胆,既怕秦军突破桐柏防线,又怕魏国从大梁南下。幸亏秦国很快就转换了主攻方向,乘魏国新君初立,政局不稳的时机,把力量投入到对魏国的作战中,这才让楚王稍稍缓过一口气来。

    自从定都于陈后,楚王除加固陈城防御,沿湖修筑了一圈外城墙外,还加固了东南方向故项国的城防。楚平王还是陈蔡公时修了一半的乾溪台也被利用起来,作为西南方向的防御阵地,以楚故地的章华台命名。陈城、项城、章华台三足鼎立,相互距离百来里,构成一个可以相互支撑的铁三角。

    楚王横的大弟子兰在怀王时就担任了令尹,二弟歇被封为黄公。楚王逃到成阳后,黄歇立即赶来,兄弟相见。黄国也是一个被楚吞并的古国,虽然势力不如陈、蔡,但也不可忽视;黄歇既为至亲,又深耕黄县,楚王横立即封其为左徒。黄歇自告奋勇,以商人的名义在各国游走,附带经营着楚国在当地的各种业务,一方面刺探各国情报,防备突然袭击,另一方面为楚国的建设提供物资支援。随着陈、项、章华三城防御体系初步告成,黄歇才回到陈城。

    去年胡阳领兵出方城,的确震惊了楚国。楚王移驾章华台,亲自监督警戒。好在胡阳兵力不多,又迅速北上,虚惊一场。而随后华阳城下一战,各国皆惊:秦人以少击众,斩魏、韩联军十余万(赵军沉河的消息楚国没有探听到),再次展现了天下无敌的姿态。楚国诸臣判断,各国外交将面临一场重大变革,以连横代替合纵,可能将成为外交主流。

    恰在此时,韩王的赴告来了。

    韩王在去年得知韩军被请来救援自己的秦军一勺烩后,急怒攻心,不治而亡。但当时正值战乱,韩国并未发丧,仍以太子监国的名义维持国家运转。直到秦军尽退,韩国乃遣使向各国报丧。一时间,魏公子信陵君无忌、楚公子黄公歇、秦公子泾阳君芾、赵公子平原君胜、齐公子安平君单、燕公孙成安君操先后代表各自国王来到郑城,为韩王举哀。鲁、卫两国不是王,只能遣使晋贡赙祭。郑城内日日宴燕,高朋满座。群臣公议,上谥号为“僖”:虽然无所作为,但和善可亲。下葬之日定在中秋的八月朔。

    黄歇回到楚国,楚王派人在半路拦住他,命他不要回陈城,而是直奔章华台,楚王要在那里接见他。在章华台的行人府中,黄歇匆匆洗去风尘,就开始爬那座必须歇三起才上得去的高台。楚王横和令尹子兰正在等他。

    兄弟三人见礼毕,各自坐下。楚王道:“子歇其言使韩之事。”

    黄歇简要介绍了吊唁之事,道:“臣往郑吊祠,韩无失礼处。群臣公议,上王谥‘僖’。”

    子兰道:“亦如其人也。”

    黄歇道:“然臣之所惑者,秦、赵、魏远近不同,然同时而至,共吊数日。及臣至也,皆离而去。”

    楚王道:“意其有不可言于吾楚欤?”

    黄歇道:“秦、赵、魏、韩四国,于岁末共盟,沉玉于河,天下皆知。惟其盟也,则有‘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之句。与故例大不合。”

    楚王道:“此文何出?”

    子兰道:“句出孟子‘井地’。”然后清清嗓子,背诵道:“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

    楚王道:“夫古人之盟也,皆喻以手足、兄弟、亲戚。今四国之盟,而以乡里为喻,诚其然也。”

    黄歇道:“然臣所惑者,古之盟文,皇皇具在,若非别有深心,因袭故事,正其当也。今弃旧文故事之不用,而以孟子之喻乡里者盟,其意果何在哉?”

    三人沉默了片刻,似在体味这几句话的意思。子兰道:“兄弟、亲戚,人伦也,必也别贵贱亲疏。而乡里之友,但有贵贱,而无亲疏也。”

    黄歇道:“吾也深恐其有同盟伐异之举也。秦、赵、韩、魏,同盟也;燕、齐、楚,其异也。举四国而伐一国,孰能当之!”

    楚王惊道:“若其伐异,齐、燕皆远,而吾楚最近,得无首被其锋耶?”

    黄歇道:“此臣所深忧也。”

    子兰道:“楚之与秦,必亲必杀。先王在日,张仪议连横,臣之所与也。然屈子奋激扬之气,再三不允,遂迭遭颠扑。秦王新立,楚女之子也。先王以其楚人也,亲往和之,而卒遇难。思之令人心伤!王与秦迭会盟,而秦悍然而兴大军,灭我故国,毁我王陵,仇遂不共戴天。”

    黄歇有些疑惑道:“楚无失于秦,奈何秦之仇楚若此耶?”

    楚王道:“子歇未入于秦,未知秦人之好勇斗狠之气也!……”大约回忆起自己在秦国为质时的不如意情节,语气中恨恨不已。

    黄歇道:“臣之游各国也,独遗之秦,盖意其必犯也。不意五岁之间,曾无丝毫相侵,反屡屡入魏,近者更深入梁郊,久据启封;再战华阳,韩、魏授首。前者,秦人之出方城也,亦往之韩、魏,非为楚也。凡此种种,或当求之。宁秦弃楚而向中国耶?联中国而共击楚耶?臣请往秦,为说秦王。”

    楚王道:“昔者,楚秦交婚,寡人以太子质于秦。今若得和于秦,寡人宁惜太子耶?”

    子兰道:“惟今之时,非独秦也。今楚国初定,军事未备,纵韩、魏新败,齐力未济,楚亦非其敌也。韩、魏取吾南阳之地,吾复取齐地以至于鲁,是皆纷乱。苟得一呼,诸侯群起,而楚亡矣!”

    楚王道:“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怠;胜之不可保,纣之百克,而卒无后;民生在勤,勤则不匮。此皆先王之训也。寡人少德,愿遵以行之。”

    黄歇道:“王与尹夙兴夜寐,旦暮乾乾。臣敢请次之。愿往秦说秦王。若秦王罢兵,韩、魏新败,无再战之力;齐,亡国之余,坐观天下,无能为也。楚但得十年生聚,必当复振。”

    子兰道:”子但往秦,竭楚所能,以和于秦,令楚得十年之生养。若楚不能复振,愿取子兰之首!“

    楚王道:”寡人在位二十余年,深与秦仇。昔者为质,为秦所辱。父王和亲,竟亡于秦!惟子歇但得秦尺寸之隙,寡人敢弃前嫌,以秦为亲也。“

第2章 召陵

    和秦大计既定,三人又具体讨论了各种细节,以及可以承受的让步。黄歇提出,为了更多了解秦人动向,他建议穿越南阳、鄢、郢,从武关、蓝田入秦。楚王伤感道:“故园萋萋,独行躅躅。悠悠苍天,谁与同行!”潸然泪下。子兰和黄歇一齐拜道:“愿王勿忧!”

    楚王道:“寡人及子兰暂留陈地,子歇但历各国,结好诸侯。楚之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寡人无德,愿以效之。”

    子兰道:“楚虽失鄢郢穰邓,犹有陈蔡吴越,北至河济,南极潇湘,盖天下之半也。越王勾践,十年生养,十年教训,遂成一世之雄,而况楚有天下之半乎!”

    楚王道:“非如子兰之言。陈蔡吴越,河济潇湘,非一朝而有。方其兼有鄢郢穰邓之时,而不敌强秦,国破家亡,至于今日。今亡先祖故土,惶惶不堪,朝不保夕,陈蔡吴越,河济潇湘,岂可恃乎?惟思祖训,民生不易,祸至无日;民生在勤,勤则不匮。身体而力行之,成败但付诸天也。”

    子兰和黄歇皆伏拜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王忧劳至此,臣不能活也!”

    楚王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况吾三子同心,共振大楚!”

    子兰与黄歇伏拜道:“必如王所命!”

    第二天,黄歇独自回到陈城,楚王与子兰仍留章台。黄歇心情沉重,楚国需要十年的太平时光以养精蓄锐,但三晋与秦的四国显然不会让他太平,或者下一轮攻伐就在秋收之后。

    他召集起陈县的巨贾,向他们说明自己准备入邓穰鄢郢,经武关、蓝田而入秦,各家其有财货舟车之务,可与同行。当即有十余家表达了同往的意向,也有人表示虽然机会难得,但需要与家里商议。

    随后几天,黄歇又到项城、蔡县,甚至黄城等周围几个大县,召集商贾,询问可有愿随自己同往秦地的……

    十天后,一支由五十乘车、三四百人组成商务团从陈城启程。黄歇从自己家中抽调了三十名家臣和五十名青壮步卒,以为护卫。大家均轻衣短衫,行囊、粮水都放在车上,每人均执一棍,步行时代杖,战斗时为兵,运货时为担。

    五十乘车,代表了五十个商户,每户一名主管,五六名杂役。虽说是杂役,也是惯常过国穿洲,见过世面的。每户的业务不同,自然派出的人员有异,但都是精壮骨干,是不用多说的。

    陈与南阳、鄢郢之间,商业往来不断,哪怕南阳为秦、韩、魏等国分据,生意还是照做。各国都有共识,两国交战,不断商路。但鄢郢被占领后,陈与那边的业务往来陷入不确定状态。秦人十分排斥商人,在他们占领的南阳诸城中,往往将原住民赶走,而从秦国迁来刑徒。占领鄢郢后,也如法炮制。而且鄢郢大战中,楚人死伤惨重,江水为塞,商户损失巨大,无数商户被灭门。这种极为严酷的经商环境,在有心人看来,未尝不是机会。旧的商户灭绝了,正是下场的好时机。所以,虽然秦地之行有危险,但愿意去的人不少,黄歇不得不限制在五十户范围内。

    在召集商户的同时,令尹子兰也为黄歇准备好各种节符,黄歇要什么就有什么:经商的许可证,运输的通行证,通行各关隘的凭证,外交使节的文书,就近调动军队、地方力量的命令……所有这些节符黄歇都交给自己最信得过的十名家臣保管。

    陈国的大氏自然是陈氏,姚氏和虞氏也和陈氏一样,是陈地的土著,据说都是舜的后裔;胡、田、孙等氏则是直接从陈氏分出来的支系。他们都算是“本地人”,根深叶茂,势力巨大。外来的商户更多,传统的巨贾王、吕、白、陶、端木……新兴的商人巴、郭、卓、程、孔……,冠带、渔盐、油漆、桑麻、皮革、竹木,乃至铜铁、丹砂、珠玉、玳瑁……各类商品不一而足。如果财力够大,路子够野,弓弩、盾甲、戈矛,乃至车乘,也可以买到。

    能够进入黄歇商队的,自然都是陈地的顶级商人。但他们都遵循商祖白圭的教训,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出门在外,并无一丝骄气。

    这一日,正是初夏时节,风清气爽,一行人从陈出发,先往章华台。——两地虽然不远,但财货流通依然要靠商人运输。各家将自己备好的货卸下,装载上下一程的货物,有条不紊,严丝合缝。黄歇自然秘密与楚王和子兰等见面,协调随后的步骤。

    出章华台,商队沿隐水而上。初夏时节,隐水水涨,商队租了船,运了货,一路蜿蜒向西。虽然是逆水而上,但也比步行快了许多,到黄昏时,高大的召陵已经在望。

    召陵就像凭空而降的一个土台,高约十丈,周围数十里,形成一座天然的防御工事。三百多年前,蔡国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当时的霸主齐桓公小白,但年青的蔡姬不知轻重,向齐桓公撒娇撒泼,惹怒了已经年迈的齐桓公,把蔡姬休回娘家思过。不料蔡国也动了气,竟把蔡姬改嫁,不侍候了。于是齐桓公以盟主身份,率八国联军南下,讨伐蔡国,蔡国一触即溃。当时蔡国与楚国有盟,蔡国被欺负,就牵出了楚国为他出头。楚国沿伏牛山、桐柏山一线修筑有数百里长的长城——方城,齐桓公望城兴叹,只得与楚讲和。当初齐、楚签订盟约,昭告天地的地方就在召陵。

    一百五十年后,同样是霸主的晋国为自己的盟国蔡国出头(蔡侯被楚王软禁了三年),集合起十八路诸侯讨伐楚国,联合指挥部就设在召陵。这一次,方城也没能阻挡联军的进攻,联军大败楚军,直下南阳。但随后楚军后援源源而来,联军不敢打持久战,只得撤退。心有不甘的蔡国联络东方的吴国,趁楚军集中于南阳,长江沿线空虚之机,长途奔袭,只十天就攻下郢都,楚王逃亡。兵圣伍子胥、孙武于此战一战成名。

    但楚国就像一个打不死的巨人,虽然摔了一大跤,连国都被攻破,依然元气不伤,掸掸身上的土,卷土重来,不仅完全收复了失地,召陵、陈蔡、吴越之地也尽收囊中。

    怀王十七年,楚被秦军大败于丹阳,八万楚军被歼;怀王不甘失败,遂举国兴兵,与秦大战于蓝田。不料,助韩、魏攻齐、燕的秦军,在得知秦国遭到楚军进攻后,竟联合韩、魏两国军队从楚国背后杀来,直捣南阳,召陵自然首先被秦攻占。但由于召陵与秦不接壤,本身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随后就转让给了魏国。所以现在召陵是魏国的城邑。

    召陵地处要冲,是魏、韩、楚三国交界之处,更扼南阳北出中原的通道,战略地位无疑十分重要。但召陵地势较高,缺少水源,只能作为国防前哨,而维持不了长期作战。

    召陵以西三十余里,是隐、澧交汇之处,这里是一片风水宝地,地势平坦,水源丰沛,农户众多。这些农户因为处于三不管的地界,自己也筑城自卫,称隐阳。几个月前,胡阳率兵屯扎于隐阳的印迹,斑斑可考。召陵似乎对隐阳也没有什么管辖权,隐阳对召陵也维持着一种面子上的恭敬,双方相安无事,各取所需。

    黄歇的商队到达召陵,自然首先拜见召陵令、尉等官员。

    虽然商人讲究平等,而且各商户这次派出的人员数量也是相似的,但谁是什么分量各人心中还是清楚的。负责引荐的自然是长期跑这一带生意的,与召陵官员有着深厚的交情。大家又从各商户的家长中选出十人,随着黄歇入见,每人都挑着一担礼物。

    黄歇这次拿出的节符,是楚国行商的“执照”。节符上说明,黄歇是楚国公孙,奉楚王命于各国行商。“官商”是各国的通行做法,各国国王都有自己的御用商人,但通常不由贵族担任。毕竟,四处行商,风餐露宿不说,还要低三下四,这与公子的身份十分不符。但楚国继承了商国的传统,王子亲自经商。

    召陵官员查验了节符,又接收了礼物,于公于私都不能轻慢。虽然天色已晚,还是下令设宴款待。召陵城内火烛高悬,鼎簋盛更进,宾主尽欢。

    宴毕,近五百人的商队被允许进入城外馆驿、逆旅安歇。除留守船只的之外,车乘、人员都有了安置之处。这帮商人都是个中老手,出手阔绰,言谈举止还都打在痛点上,让那帮接待人员恨不得掏心掏肺地侍候;随便打听点什么事,都全盘托出,知无不言;随便要办点什么事,提点什么要求,全都尽心竭力。不一会儿,召陵周围的情况都了解个底掉!

第3章 隐阳

    就在黄歇他们和召陵官员拉关系时,和隐阳有业务往来的商人也进入了隐阳,拜见了城主和长老。

    和管邑只有区区百余户不同,隐阳是个有着近万户人家的大邑。隐阳城也不只是个土围子,城内有市,城外有社;城里府库里坊,一应俱全。城池建在澧水汇入隐水的交汇处,河边密布舟楫、津渡,与城门相辉映。

    城池不大,边长不足一里,没有挖掘护城河,长期在城里居住的,也就百十来户。能够在城里居住的,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商人被允许进入城内集市开店铺,但在城外居住。惟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军队,平时只有十几个精壮负责维持社会治安;如果有战事,周围乡邑的人自愿进城,协助守城。

    陈国商人来访时,集市已经关闭,商人们已经离开了自己店铺,各回各家。所以陈国商人先行拜访了住于城外的商界领袖,再在商界领袖的引荐下入城。这些商人经常往来于隐阳的,隐阳人上层对其中很多人都十分熟悉。陈国商人告诉他们,楚公子要来做一笔大生意,你们可以按最高规格接待,不用考虑钱的问题;大凡有好货都可以上,公子只要看上眼的,一定会用最好的价钱收购,未来也能建立长期合作关系。隐阳众人自然表示欢迎,通知了相关人员,并款待了前来打前站的陈国商人。这些商人平常没有大生意是不怎么出面的,今天竟然来给别人打前站,正角的牌面可想而知。各商家都准备至少要见一见这位楚公子。

    第二天,五十乘车齐齐从召陵开出,船队也沿隐水而上,大约半天时间到达隐阳。五十乘,五百人,如此规模的商队果然惊人耳目。城内的人物由城主率领,与各家商户也有百余人,迎接出五里之外。

    那些头面人物将黄歇等迎入当地最为豪华的逆旅中,商人则在礼成之后各自找地方谈生意去了。黄歇对城主和长老们道:“敝邑值际不幸,流于故陈,至今而后,与众乡里相邻。或有搅扰,愿先行赔罪!”手下人拿来数根藤杖,黄歇一一奉于长老,道:“愿与长者寿!”又捧出一冠一带,奉于城主道:“愿与城主新!”

    这些藤杖造型别致,轻巧耐用,长老们称谢不已;城主接过冠带,拜谢道:“吾等野人,何敢当公子之赐!”

    黄歇一一回礼道:“敝邑新迁,愿尊者无摒。”

    这些人赶紧回应道:“得遇贵人,吾等甚幸。”

    黄歇命人捧出酒来,每人奉上一碗,其酒甘冽,满口盈香。

    众人正饮之间,忽然一名家臣进来,于黄歇耳边俯语几句。黄歇很不好意思地说道:“旧友来访,不敢不迎。愿以辞!”自己辞出,让家臣们陪城主和长老们欢饮。

    出了逆旅,见门前一名士子,面容憔悴,见黄歇出来,礼道:“黄公安好!”

    黄歇定睛一看,来客竟然是芒卯。芒卯为魏卿二十余年,多次出使他国。与黄歇曾于席间多次见面。黄歇拜道:“公何以至此?”

    芒卯道:“臣遭颠沛,亡命至此,指邑为隐氏。闻黄公至,特潜来拜见。”

    黄歇道:“如此,且请入室。”带着芒卯进入自己的下处,对诸人道:“此隐公,吾之故友也。多年不见,不意移居此间。”众人也都跪起相迎,客套几句后,知趣地辞去。

    黄歇吩咐家臣道:“隐公乃吾故友,多年少见,愿为竟夜之谈,且谢客。”

    让家臣重新捧出一壶新酒,两人共席而坐。共饮三爵甘醴,黄歇道:“此地距陈不远,公何不访楚,王必信用!”

    芒卯长叹一声道:“臣以不祥,丧师辱国,何敢再立朝庭,复登庙堂!”

    黄歇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焉得一败而不复出也。”

    芒卯举酒一饮而尽,黄歇连忙添上。芒卯道:“虽不败犹不可为,何况一败!”

    黄歇见芒卯说到痛处,连忙敬酒。芒卯似乎不善酒,面上泛红。黄歇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二十万大军,何以猝败!”

    芒卯道:“驱羊群而斗虎,虽众何益!若无武卒制之,几望风而溃矣。”

    黄歇道:“魏王奈何以无勇之士,而斗强秦?”

    芒卯道:“秦入启封,王深以为耻。信陵君领军屯华阳而拒之,历三月而不屈,魏中老臣皆云秦不可畏,昔者武卒五万可破五十万秦军,而况今哉!兼以梁东值灾,民获才半。王乃发梁东饥民及他邑者凡十五万,以武卒一万五千人以为锋。北说于赵,南说于韩,约以三国同时并进,以伐秦。”

    黄歇道:“三晋虽盟也,无利何肯联兵?”

    芒卯道:“方值秦入启封也,赵拔吾房子、安阳。王乃以其地为赂,请赵出兵。”

    黄歇道:“魏王以二城为赂……请赵出兵……”

    芒卯道:“贾偃将赵兵三万,以为前锋。臣推军十五万以为中坚,约韩王起兵三万以为后援。三晋中,惟韩与秦晋之间,摇动不定。后强起暴鸢至韩,乃强应之。然赵、魏兵集荥阳,粮草皆备,而韩兵不至。遂以攻韩。惟贾偃言,赵但攻秦,与韩,兄弟也,义不伐之。遂以魏军四面围打华阳。——实收其谷也。以臣之意,俟军食尽,乃得回兵。韩使屡遣使催秦援,秦但以胡阳万余人为援耳!不意,围华阳未十日,秦人乃出殽道;臣解围,回军以迎之,而武安君出吾后。先克华阳,再屠韩军,‘人屠’之名,果不虚也。是夜,臣见事不谐,乃潜出军营,亡于隐阳。”

    黄歇道:“闻公之家人,一夜无踪。定非如公所言,见事起意。必筹谋久矣。”

    芒卯面色一红,似乎心思被人看破,道:“诚如黄公所言。魏王圉自即位以来,深居宫中,朝中之事,尽付臣下。臣与魏相,本不当辞,奈何有信陵君者,颇干政。去岁,臣领兵出河西,为秦所困。臣多方运筹,乃得无事。魏王不以为功,反命信陵君夺吾军。秦军临启封,大梁被困,臣运筹城守,秦不敢犯。后王遇能商道,臣亲与筹谋,力保大梁不失。黄公其思之,启封与大梁,不过三五十里,秦军旦夕即至。大梁四门大开,外示安逸,而内坚守备。其中甘苦,非亲历不能知也。信陵君引大兵据华阳,背依韩国,外托大梁,以为犄角,有何难哉!而功在吾上!其时,吾自知魏王之宠幸已逝,而魏国非久居之地也。乃以妻子出居陈留。至出兵也,臣诸子皆随之。家中惟留臣妾耳!”

    望着芒卯洋洋自得的神情,黄歇暗自摇头。所谓志大才疏、自命不凡,大概就是说的这类人吧!但他还是把这些刻薄的心思藏在心里,摆出一副关心的样子,道:“公世受魏恩,先王信公,以为智囊。今新王即位,公宁受此辱,得无争乎?”

    芒卯道:“臣屡托草莽,欲算信陵君,奈何其人气运久长,不能害也。”

    黄歇道:“前闻魏公子遇刺,为郑氏所救,盖公之所为也。”

    芒卯道:“实告黄公,非独臣也,即魏王亦必害之。”

    黄歇道:“信陵君非魏王之亲弟乎?奈何相害?”

    芒卯道:“信陵君少有贤名,门下三千门客,皆俊秀也。上及庙堂,下及草莽,凡所为者,皆不出信陵君掌指。君侧有人若此,君宁无卧寐难安!故欲除之久矣!”

    黄歇道:“魏王久居深宫,朝事一任大臣,焉能动摇信陵君?”

    芒卯道:“是故必虚以应之,伪以托之,暗而谋之。”

    黄歇道:“公深明此意,信陵君得无知之?”

    芒卯道:“但瞒信陵君一人而已!”

    黄歇明知其中有故,但也不便明问。改换话题道:“公今欲何往?”

    芒卯道:“只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故何觐见黄公,愿赐一教!”

    黄歇道:“公,久为魏卿,天下皆知。华阳之失也,举世皆闻。今隐于隐阳,非有大故,不宜轻出。公可暂命一人,以为中介。容臣归楚,当徐以谋。至若隐阳一应所需,臣自当应承!”

    芒卯道:“小儿申,只在臣左右,未出诸侯。愿黄公怜之,令随左右。但有所驱使,可令申儿一简传之,臣无不奉命。”

    黄歇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只铜佩,交与芒卯,道:“申公子未可以芒氏行也,愿立以申氏。未可相随于今日,恐难避人耳目。敢请潜出穰、邓间,俟臣至,但言申国之后,出铜佩以为信。臣当知也。”

    芒卯本是智谋奸诈之士,闻此言大喜道:“黄公此言甚妥。臣当密谋此事,令申儿与公相会于穰、邓间。若此儿不堪教训,公可摒而弃之。”

    黄歇道:“公所信托,必龙凤之姿也。”望了望天色,道:“一鼎一簋,公勿嫌也。”

    芒卯道:“不敢搅扰,愿以辞。”黄歇再三不许,只说席间还有请教,芒卯也半推半就,就留在逆旅中吃了晚餐。

第4章 胡邑

    黄歇让上两份上等饭食,家臣吩咐下去,不久,厨下两名僮子端着两只食案上来,分置于两人座前。两人依然共席而食,相依而语,在酒食的陶醉之下,芒卯的话特别多,几乎要把这几天所受的委屈尽情倾泄。黄歇一边安慰他,一边从他嘴里套出许多魏国政坛的内幕。

    送走了芒卯,黄歇静下心来消化与芒卯对话所得。在隐阳遇见芒卯并不在计划之中,芒卯怎么会这么巧也在隐阳?芒卯怎么知道自己将到隐阳?他如何准确找到逆旅,并让人通报?

    他叫来一名经常跑郑国的商人,让他介绍一下从陈到郑沿途所见。那名商人告诉他,如果从陈往郑运送货物,通常是走水路:沿鸿沟而上,转至洧水,直接就到郑国了;走旱路的情况很少。如果走旱路,沿途要经过许多城邑,如果有一程程的生意可做,那倒也很合算,只不过机会很少。黄歇问他,沿途盘查是否严格。商人回答说,郑南诸城,有魏邑,有韩邑,甚至有楚邑,各邑为着吸引商道通过自己的城邑,一般都不会严格盘查,甚至明显的作奸犯科,只要不影响瞻观,大约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黄歇道了谢,送商人出来。

    他又找来前来报信的家臣,问道:“彼客之来也,何人相告?”

    家臣回答道:“逆旅主人来报,门前有贵客。臣出而观之,彼言乃‘黄公歇之故友’。臣意知公子乃黄公歇者盖寡矣。咨之,彼云于曾郢都章台相见。臣不敢复问,乃回报。”

    黄歇道:“汝道其何人?乃芒卯也!适败秦,潜来隐阳,更名隐公。”

    家臣道:“臣亦颇怪其能齐音,盖芒公也。”

    黄歇道:“芒公居此间,未敢使他人知也。——必为人所害!”

    家臣道:“谨喏!”见黄歇没有别的话,辞出。

    黄歇本来还想找人打听一下芒卯在隐阳的住处和家人情况,但想了想,又怕过于张扬,给芒卯带来麻烦,就略去了。如果能与穰邓间与申公子相见,直接问申公子好了。

    一个晚上,黄歇都被芒卯来访的事搅得不安,彻夜难眠:一方面觉得是一个巨大的机会,另一方面又怕是一个巨大的陷阱。犹疑不定,难以决断。天明后,黄歇在家臣的协助下,重新整顿好衣冠,用过早餐。家臣来报,财货都已装载完毕,请公子登程。黄歇带着狐疑不定的心情,出门上车。隐阳城主及周边商人大概收获颇丰,都聚到门前相送。黄歇一一礼辞,绕到河边,与船队汇合,从河口转入澧水,往上游而行。

    黄昏,商队到达一处城邑,早有商人提前通报进去,当船队到达时,邑主已经迎在津口,口中称道:“邑主胡千谨迎楚公子!”

    黄歇从隐阳城出来后,就下车上了一条小船。黄歇不傻,自然知道坐车没有坐船舒服,如果不是礼仪所需,他根本就不想坐车。现在见邑主迎出来,就就从船里出来,拱手道:“行商途经贵邑,乞得一宿一食。但有其物,可贸易之。”邑主称谢。旁边的船户协助驾船的船夫靠了岸,搭了跳板,邑主亲自扶黄歇上了岸。

    黄歇问邑主道:“贵邑胡氏?”

    邑主道:“敝邑故胡国,亡国日久,国人四散,但存旧号。”

    黄歇道:“敝邑陈国亦多胡氏,敢是一体?”

    邑主道:“陈国胡氏,出妫姓,胡满公之后也。敝邑胡氏,出媿姓,殷人之后也。殷灭后,姬姓封胡,据此地,亦为胡氏。虽皆为胡氏,其出有三,非一支系也。”

    黄歇道:“微邑主,吾何能知!”

    黄歇与邑主交谈期间,商队各船依次靠岸。车队停在对岸,无桥难以过河,就在对岸扎营。由于胡邑城池薄小,逆旅不多,除了少数头面人物外,其他人就在岸边就地休息。当然商人不可能放过做生意的机会,鸣金吆喝,引得周围的乡里都来岸边。大多用自己的土特产换些必需的生活品,如鬲盏筐匕,油盐酱醋等物。

    黄歇带着几名大商人和家臣,由胡千领着,往胡国故地凭吊。这里已被田野环绕,只不过因为残垣断壁阻隔,城内房基也不堪耕种,把这一片空出来。由于里面野草丛生,久无人迹,大家怕里面会有毒蛇野兽之类,不敢入内,只是绕着城垣凭吊了一番。黄歇似见景起意地问道:“有胡阳者,敢出贵邑?”

    不料一问即中。胡千惊喜地问道:“公子亦知胡阳耶?阳,少年勇武,而好学不倦。敝邑简册皆成诵。其父嘉之,破家买舟而送至稷下,垂廿年矣!去岁,阳遣使至胡而拜其父母,皆亡而无所见,惟兄弟尚存。使乃留钱帛而归,阳亦不复见矣!”

    黄歇道:“其族中但有可造者乎?而为其助也!”

    胡千道:“公子其往访之。”

    黄歇道:“其有入庠序而卓尔者?”

    胡千苦笑道:“阳者,聪颖绝伦。其兄弟子侄,皆碌碌也。非止无卓绝者,便庠序亦难卒罢!”

    黄歇道:“诚若是,吾亦难为也。阳遣使入,但留钱帛乎?宁无一语而相赠焉?”

    胡千道:“贵人之语,非乡野之人所能悟也。”

    黄歇道:“所言何语?”

    胡千道:“其使曰,纷乱之世,得保首级,宁不为多乎!”

    黄歇闻言一怔,道:“是亦肺腑之言也。贵邑故曾被兵乎?”

    胡千道:“闻百岁之前,胡数破灭。老儿自幼至今,少见兵锋,但其闻也。”

    黄歇道:“胡阳遣使而至,其人果何在耶?”

    胡千道:“闻其自潕水而东。山川相阻,公事不便,乃遣使拜见。”

    商人们听了,直呼内行:不动声色,探听出了胡阳的进军路线。但也就藏在肚里,脸上一丝不露。

    潕水在澧水之南约五十里,那里是故柏国的封地,柏国灭后,柏邑先属楚,后为韩为攻占。胡阳入中原,取道韩国城邑,说明韩秦早有勾联,所谓韩在秦晋之间犹疑不定,完全是芒卯受骗后的错觉。从一开始,芒卯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中!

    游觅归来,黄歇意犹未尽,对胡千道:“敢访胡阳兄弟。”

    胡千见黄歇一来就询问胡阳之事,以为是胡阳的某位熟人,也没有多想,带着众人到了胡阳的故宅。胡阳父母已分别于多年前去世,当家的是胡阳的大哥。胡千到了故宅门口,叫道:“顺儿,有客来访!”

    一名老实巴交的农户走出来,对邑主行礼道:“父呼我?”

    胡千一指众人,道:“是则阳儿朋辈,特来访也。”

    黄歇道:“吾等素知胡卿,闻其家此,特来访之。”

    黄歇说的是“素知胡卿”,不是“素识胡卿”,并不算说谎,但旁人哪里辨得出其中的微妙。胡顺见胡千后面跟的人虽然都是短打扮,却也衣着鲜明,赶紧往院里让。家宅草棚低矮,空气污浊,他便与妻子和孩子一起,抱出一堆坐席,请大家坐在院子里。胡千不打算相陪,告辞而去。

    黄歇道:“素闻胡卿少有慧颖,不料出于如此险恶之地!”

    胡顺听不太懂黄歇的话,只得呵呵笑着,唯唯喏喏。

    黄歇见他不懂雅语,就以土语相谈道:“吾闻胡阳儿时聪颖,不意所居在此!”

    胡顺见说到胡阳,也有些兴奋,问道:“诸公与胡阳……”

    黄歇道:“胡阳见为秦卿,吾等乃其下人。”

    听说是胡阳的下人,胡顺一下子涨红了脸。忙叫来妻子,命她好生炊一鼎浓粥。妻子显出为难之色,好像是说粟米并不多。胡顺小声斥道:“此皆胡阳下人,来至主家,焉得无一饭之赐!”

    黄歇道:“顺公不必劳碌。胡卿有物奉送,臣等登岸时,携带不便,愿以归取。”

    身边一位商人和一名家臣心领神会,立即起身道:“臣等愿往取之!”

    少时,两名家臣挑着一个担子,那名原来跟随的商人和家臣分执一匣和一匹布,来到院中。那名家臣报道:“胡卿赠枣、莲、菽、薏、桂,以及桃、杏、李等果脯一石,帛一匹,头饰一具,谨以奉!”

    黄歇邀请胡顺同看,指道:“枣、莲、菽、薏、桂、桃脯、杏脯、李脯,细帛,头饰。臣等奉献无误!”

    胡顺赶紧跑进室内,叫来儿子,道:“速呼汝仲父、叔父同来,阳父之使至矣!”又叫来妻子,命她将筐中之物与粟一起同炊一粥。妻子也为这满满一筐各色土产震惊了,取小筐装了一筐,又量了一石粟,到后院去淘洗。少时,胡家老二、老三都来了,黄歇等恭敬起身,一一拜见。相互说了些客套话,老二、老三又把自己的妻子、孩子都叫来,一面拜见阳父之友,一面帮忙炊“八宝粥”。

    黄歇和那些商人,个个精明,在八宝粥的浓香中,不多时就和胡氏三兄弟打成一片。胡氏兄弟完全脱去拘谨,就像久未谋面的老朋友一样,在欢声笑语中,胡阳少年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被认真回忆出来,并被完善了各种细节。

    鼎中粥尽,宾主尽欢。风清月朗,夏夜清凉……

第5章 入宛城

    次日登程,隐阳的船家请了胡邑的船家为前导。本来隐阳船家只把船驾到胡邑就算结束了,但由于胡邑没有这么多船,无法把这支商队的全部货物运走,所以在隐阳时,商人们便以大价钱与船夫谈好,到胡邑请到当地船家协助,船还得他们驾着继续西行。

    他们在胡邑又交换到许多土特产,而出手的东西都得到好对价,比如油盐酱醋等物,一小点就可以换得三五斗粟;果品、莲、薏等项,价格也很高。所以经过一番交换,货物倒多了两条船。

    从胡邑继续西行的道路明显荒凉了很多,澧水河也变得不太稳定,有些地方必须人工推拉才能通过。这些都必须有在这一河段长期运行的胡邑船工来指导,隐阳的船夫几乎不走这一段,对它们的水文状况很不了解。

    一路上再也没有大型聚落。经过一天急行,商队终于来到澧水航线的尽头,伏牛山脚下。周围山上奔腾而下的河水,汇集成湍流,往上已经无法航行。大家在这里把货物搬下船,付了工钱,让船夫们离开。

    这个地方农户不多,但商业十分发达。不远处有合膊铁矿,韩国在这里冶铁铸兵,工匠、家属、卫兵,人员庞大,需要强大的后勤供应,从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商邑。打前站的人已经联系好逆旅,货物由大家分担着,运进院中。提前得到消息的商家已经等候在此,准备交易;新得到消息的商户正陆续赶来。

    和沿途货物越交易越多不同,到了这里,货物被迅速用高价值商品,主要是铁器交易完毕。家臣和头部商人都佩上了剑,大多数人的木棍上也安上了各色铁兵器。只有铁农具被放进筐中,准备运往他处。五十乘车一时空了下来。

    商队在合膊附近停留了三天时间,手中的货大部出尽,该收的货也都收上来了,便打点好车乘,准备进山。

    进山后就是著名的方城,那是楚国在伏牛山上修建的无数军营和关隘,以及支持这些军队的无数大小聚邑。商队沿着一条相对平缓的山路,蜿蜒前行。

    前面是楚国的关城。由于战事频仍,这条商道上人员不多;更重要的是,南阳本来是楚国的重要战略基地,却在二十年前尽陷秦手。方城本来是楚国抵御中原的屏障,现在成了抵御南阳方向秦军进入中原的前哨,防御方向正好掉了个!黄歇他们的商队从方城西出南阳,是从己方出国,这本来是要严加盘查,以防重要战略物资出境。但黄歇不同,有楚王庭最高等级的通行证,守关的官员不敢怠慢,一面一级级报告上去,一面将商队安排进关隘中的营寨内。

    方城防御面积巨大,守将非止一人,有四名莫敖分区据守。今闻楚公子至,皆来拜见。歌舞夜宴,自不可少。

    休息一夜,黄歇带着家臣,由四莫敖陪着,在方城一处处巡视。方城地域极大,自然不可能全部巡视完,只由每个莫敖捡自己防区中重要的一个地点带他参观。就这样,黄歇还是花了一整天时间。其他商人则在方城界内采办各色特产。从莫敖的口中,黄歇了解道,方城南边靠近合膊的道路不在楚国控制之中,基本由韩国掌握,楚军难以靠近。估计胡阳的军队就是从那个方向进入中原的。

    众莫敖问起黄歇此行何处,黄歇道:“此行而下邓、穰,入咸阳,会秦王。”众莫敖问道:“敢与秦和乎?”

    黄歇道:“越人辱于吴,而终吞吴。今楚遭颠沛,愿以为越也。”

    莫敖道:“诚所愿也。邓穰,楚之故地,今陷于秦,臣之旧戚,尽为所逐,城中尽刑余之人。驱而攻吾,杀之不足惜,而亡命之徒,反噬之力难当。”

    黄歇道:“楚王亦深明此义,故遣臣使于秦也。”

    离开方城,出了山,就是著名的宛城。宛城过去是申国的国都,后为楚所灭,成为申县,方城归其统领。各国在南阳的争夺开始于三十年前,经过十年的混战,二十年前,秦在南阳占据了优势,楚地尽失,至今未复,南阳诸大城邑被封给了秦国功臣,其中宛城成了秦王二弟泾阳君公子芾的封地。南阳后来还成了秦军进攻郢都的前进阵地;而方城,因为失去了大后方,作战能力受到严重削弱,由一支精锐之师,渐成疲老之军。如此攻守之势逆转,黄歇亲身经历,百般痛楚,但又无可奈何。

    进入宛城,黄歇展示了自己的使臣节符,宛城令自然以礼相待,安排在馆驿居住。黄歇以路途遥远,贡物难运为由,请在宛城周围购置贡物,宛城令也不为难。于是商人一层层洒下去,隐藏在乡间邑里的故楚商人被一一联系上。——而这时,一名自称申公后裔的青年出现在馆驿门口。

    申公子出示了一只铜佩,家臣急忙将其引进堂上。黄歇迎了出来。那青年面容憔悴,风尘仆仆,后面站着两位老家臣。青年见黄歇出来,伏拜于地道:“臣申茅,幼游于齐。家遇不幸,惟茅存焉。今得见黄公,愿效犬马!”

    黄歇道:“汝父何人?”

    申公子道:“臣之父,申叔莽也。承黄公恩,赐以佩,敢以为识!”

    黄歇道:“故人之后也,敢请同入。”申公子不敢从西阶升堂,只跟在黄歇身后入了堂,请黄歇居中坐了,自己坐在下首,两名家臣立在申公子身后。黄歇请道:“申叔乃吾故友,彼子即吾子,彼客即吾客也。敢请入座!”两名家臣方才坐下。

    黄歇道:“愿闻公子之志。”

    申公子道:“臣虽齐人,久居于魏。父遭颠沛,子承其辱。不敢言报效,惟愿车前奉水,车后执尘,但得些微之进,不自胜也。”

    黄歇道:“公子何自谦之甚也。申叔称能,荐之乡邑之间,岂奉水执尘之辈。”

    身后一名身材较瘦的家臣避席拜道:“家公子性淳言讷,忠于事而敏于行。愿公试之以异日,必无失也。”

    黄歇道:“秦挟战胜之威,欲席卷而攻楚,公子其为吾谋之。”

    申公子道:“秦必不敢背韩、魏而攻楚也,愿公勿虑!”

    黄歇道:“韩、魏,秦盟也,誓以攻楚。”

    申公子道:“秦无重世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焉得信之?秦战于陈郊,而韩、魏击其后,秦师无归矣!秦王宁不谋之?是故必不攻楚也。”

    黄歇沉思片刻,道:“善!敢请从之于秦。”

    申公子道:“谨喏!”

    黄歇叫来家臣道:“此申公子,故友之幼子,游学四方,未有宁居,今来投效,未可辞也。吾与其父故交,但居于侧可也。”

    家臣应喏,把堂上的左右间给腾出来,让给申公子等三人居住,原住于此的家臣们都搬到耳房或厢房中居住。申公子与两名家臣伏拜谢恩。

    吃过晚饭,黄歇让两名家臣守在门口,自己在堂中问申公子道:“芒公何嘱?”

    申公子道:“父感黄公之德,命臣投效于前,芒氏诸人皆惟黄公之命是从,不敢违也。”

    黑暗中看不清黄歇的表情,只听得他说道:“芒公何惠之深也!二先生何人?”

    芒申道:“盖客卿车右、虎仲二先生也。”

    黄歇遥遥一拜道:“得识二先生之容,幸何如之!”

    二人闪避一旁,不敢应礼。

    黄歇道:“芒公既命公子至,必有以教我!”

    芒申道:“敢问黄公此行,欲游行于秦地耶,欲会秦王耶?”

    黄歇道:“公子过问!吾之入秦也,自当说于秦王而与之和也。”

    芒申道:“公欲效越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而举秦,臣以为过也。”

    黄歇不动声色,道:“少康之于有虞,有田一成,有众一旅,遂灭过、戈,复禹之绩。今楚以天下之半,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宁勿可乎?”

    芒申道:“非如公所言也。秦人之强,非但兵精而粮足,在人皆愿战,而不避死也。楚但与秦和,魏攻其首,韩攻其身,齐攻其尾,楚岂有宁日?一日三战,犹得生聚教训乎?”

    黄歇道:“诚如芒公之所言也,楚将奈何?”

    芒申道:“华阳之役,韩、魏败亡,兵少将寡,国将难存,秦若攻之必亡。齐遭大变,亡国几矣;今虽复,而力殚民穷,无能为也。惟楚之计也,自当引秦兵锋北向,或攻燕,或攻赵,而楚得安也。”

    黄歇道:“秦与赵,皆嬴姓也,兄弟之邦。秦与燕,道路不通,境壤不接,将何以攻之?”

    芒申道:“华阳之变也,赵以兵三万助魏,皆沉于河。赵怒秦之攻己,必有大作。秦赵之争,将不期而遇!”

    黄歇道:“赵以兵助魏乎?”

    芒申道:“然也。赵遣贾偃将兵三万以为前锋,魏发兵十五万以为中坚,约韩发兵三万为后,二十万众,共取函谷。岂意韩背约而不发兵,乃有联军攻韩之事,遂为秦所破。韩、魏之卒,尽为所戮;而赵军退至河边,为秦所逼,乃尽沉之。尸浮于河,水为不流!”

第6章 入秦

    黄歇一边听芒申叙述,一边回忆芒卯此前的介绍,两相比较,未发现有何破绽,应该是实情。他又想到,华阳战后,三晋同时与秦盟于河,赵国出了兵,打了败仗,大概是有的。但败得不惨,没有伤筋动骨,三万人而已。过去赵曾被魏攻入了首都邯郸,也没有怎么样,在境外损失三万人,应该没有什么要紧。

    确认了赵国出兵,并遭遇损失,黄歇有了些想法。芒卯建议让秦赵交兵,给韩、魏、楚、齐以喘息之机,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但要秦放弃嘴边的肥肉,去啃一块硬骨头,理由何在?黄歇不由陷入沉思。

    芒申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道:“魏有辩才,遗于乡野。若得其时,便当腾飞。黄公或可用之。”

    黄歇很有兴趣地问道:“是则何人也?”

    芒申回头望了望车右先生,车右先生赶紧过来,道:“是人名范雎,魏城人也。昭王十七年,田单以莒、即墨尽复齐地,报于王。次年,王乃遣中大夫须贾使于齐,以通好也,雎从之。须贾之至齐也,数月不得报;而齐王法章反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须贾知之,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归以告魏相魏齐。齐大怒,拷扑之下,竟几于死。臣密遣人救之,隐于乡里。值王薨,齐遂无追究,至于今日。黄公若欲用,臣当呼至。”

    黄歇道:“此非敬贤之道也。”

    车右先生赧然道:“臣失计较!”

    黄歇道:“齐不报须贾,反赐雎牛酒及金,是何意也?”

    车右先生道:“是臣等再三思之而不得其解也!果欲雎之事齐也,当密而访之,隐而出之,不当招摇于市,令人皆知。或欲魏使内讧,齐又无攻略,但令魏使失意于齐,何所利焉?”

    黄歇道:“其辩论之道,可得而闻欤?”

    车右先生道:“雎学虽纵横,实干才也。每事必躬亲,无敢稍懈。观天下如视掌指。惟器量狭小,难容于人。”

    黄歇道:“先生与雎,素深识也!”

    车右先生道:“臣与雎同学于苏氏,游于燕赵之间。师氏殁于齐,臣等乃归。臣入芒府,而雎不服,欲事于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以求进也。世事摧折,祸福难料,臣得保首级,而雎遂至倾仆。”

    在阴暗的堂中,几人互不见表情,只能闻得语音。听得车右先生言及此,音声激越,黄歇盯住车右先生,道:“雎之获生,先生之功欤?”

    车右先生道:“非臣之力也。臣有友名侯嬴,虽位在夷门,实草莽英雄,大梁之事无不知也。臣请于侯嬴,乃得雎生。”

    黄歇道:“雎何以生?”

    车右先生道:“睢详死,以箦置厕中。久则,守者请弃箦中死人,睢遂得出。魏人郑安平遂操睢亡,伏匿家里。但言故里老臣,贫病来投,已数年矣!”

    黄歇道:“魏相其索之乎?”

    车右先生道:“魏相或索之,值王薨,乃偃息。”

    黄歇道:“相独不索其家乎?”

    车右先生道:“雎,固魏城人,其家远离大梁千里,索雎之不得,魏相亦无如之何也。”

    黄歇道:“故魏今在何地?”

    车右先生道:“魏祖初封之地,在今河东。昔者,晋侯作二军,赵夙御戎,毕万为右,以灭耿、灭霍、灭魏。以耿封赵夙,以魏封毕万,为大夫。卜偃为其卜,曰:毕万之后必大矣!万,满数也;魏,大名也。诸侯万民,今命之大,以从满数,其必有众。”

    黄歇道:”先生博学,谨受教。“

    黄歇其实很想问一问华阳之战的详细经过,但顾虑揭了众人的伤疤,还是忍住不问,只没话找话地问道:”先生既知范雎贤,当荐之芒公。“

    车右先生道:”其先也,臣投芒公,而雎以芒公非魏人,根基浅薄,难成大事,欲事魏王。行事须贾大夫以为晋身之本。奈何命蹇,几死笞下。“

    黄歇道:”须贾大夫其不容人乎?魏相其不容人乎?奈何因一齐赐,而必欲伤雎之命耶?“

    车右先生道:”雎有辩才,口若悬河,当其恣意而谈,或有所失,而失意于大夫及相。然事涉邦交,非其人焉知其详!臣请侯嬴之相救也,亦暗相顾卫,雎乃得平安。“

    黄歇道:”先生保雎,芒公其知之?“

    车右先生道:”臣安敢背芒公。惟事涉魏相,诸芒公子尽皆不知。申公子将事黄公也,芒公乃令臣请范雎以助黄公。“

    黄歇于座中礼道:”臣深感芒公之义,及先生之助。今入于秦,若能得意,皆芒公之赐也。“

    芒申伏拜道:”父命申再拜于黄公,黄公但有驱使,不敢辞也。“

    黄歇道:”此入秦也,非敢必其言,断其事,惟相机而动。今得公子与先生之助,事必成也。“

    休息一夜,复得饱食,芒申和车右、虎仲两位先生精神渐复。众商人在外或买或卖,还有两日,黄歇不管这些琐事,只在堂中与芒申等三人闲话。时不时打听一点实质性内容,三人也不知是不觉得还是有意不隐瞒,都爽直地道出。

    到预定出发的那一天,天竟然下了小雨,黄歇不愿改变计划,决定冒雨而行。宛城令派出一队秦卒护送并监视他们到了吕邑。

    吕邑是故吕国,也曾是楚国的吕县。黄歇他们到时,竟然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秦卒竟然和穿着明显是韩国服饰的兵卒,办理移交。

    黄歇到了邑令府中,查验了节符,确认邑令确实是秦人。到馆驿安置下来,四出转了转,发现这里居民有着韩装的,有着楚装的,有着秦装的,相互之间聚族而居,互不相混。见邑里突然来了这么些身着楚服的人,那些故楚人主动上来见礼,倍感亲切。黄歇等也一一应答着,相机打听一些当地的情况。原来一个月前,韩国将吕邑转给了秦国。但吕邑的兵卒都是本地子弟,不可能离开,直接转为秦兵。这些士卒过去都着韩服,转为秦兵后,一时换不了装,所以还是身着韩服。眼见得韩国竟然和平地将如此巨大的城邑移交给秦国,不安从黄歇心中一阵阵泛起:看来要与秦议和,价码小不了!

    第二天出发后,天时雨时停。吕邑也派出一支十余人的队伍,护送商队连续跨越几道河流,便进入了山地。在入山口的位置,便是一座边境小城析邑。这里曾是秦楚相争的战场,但自从蓝田一战后,这里已经久不见刀兵,邑民也全都是秦人。

    将商队送到这里后,吕邑的士兵便返回了。商队休息一夜,由此入山。转入一片谷地,那里是楚的发源地丹淅。没有了秦人的干扰,黄歇带着几个人凭吊了楚王先祖。丹淅之地城邑众多,但由于秦人贬抑商贾,这条道上几乎没有商人通过。邑人看到如此庞大的商队,开始以为是某处盗贼,处处鸣金报警。好在这里是楚国故地,大家还能沟通商量。黄歇说明自己乃是楚公子,并出示了楚王族佩饰后,邑民打开了城门。商队挑选了其中较大的一座居住。虽然这座城邑是周围比较大的,但逆旅的条件相比平原地区差了不少。房舍低矮潮湿不说,还四面漏风,屋顶漏雨;食物也不周备,其他服务更谈不上。众商人和家人只得自己动手,四下采购粮食和佐料,打火做饭。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都在山地里行走,体力消耗很大,每日行走不远,见了稍大的城邑便去联系投宿,便与不便,服务是否周到,都已不在考虑之列。如此几天之后,大家进入了丹水谷地,依山而建的武关,赫然在目。

    尽管一路前行,都是秦国土地,但只有进入了武关,才算真正进入了秦地,之前只能算入秦的楚地。秦人占领楚地后,一般沿习楚地风俗,秦国的特色还不明显,一路行来总算顺利。遥见武关后,大家的心情才真正紧张起来。

    秦人的商业活动较不发达,除了商鞅变法的影响外,秦地四塞的地形,也阻碍了它与关外相通。黄歇率领的这一支五百人的商队,驾着五十乘车,在山路上颠簸,无论革车还是辎车,损耗都特别大,车上的货物必须防震,诸如陶器、首饰之类,很难运过来;需要罐装的液体货物,运输也十分不方便,途中损耗极大。众商人本来很有心劲地要开辟楚、秦之间的商路,见到这一局面,只能摇头叹息。

    武关是秦军防御的重要关隘,是丹水谷地的防御中枢,驻扎着大量秦军,设有完备的行政机构。而丹水谷地,史称”商於之地“。商於之地虽为交通要道,但耕种条件却不是很好,田地主要分布在山坡上,耕种和水土保持都十分不便,乡邑并不是很多,人口也不繁茂。

    在盘曲的山道上,突然出现一支庞大的队伍,自然引起关上秦军的警惕。商人还在十里之外,就能听到报警的鼓声。

第7章 负重前行

    黄歇等在离关城五里的地方停下来,派出两人持节符前往交涉。过了很长时间,武关卫领着那两人出城,对大家行礼道:“楚公子歇何人?”

    黄歇出来与关卫相见。关卫道:“商尉请公子入关一叙。”

    黄歇问道:”奈何商尉在此?“

    关卫道:”武关处商於之地,商令驻商县,商尉驻武关。“

    黄歇行礼道:“谨喏!”招呼了身边的十名家臣,还带上芒申三人,随着关卫进入武关。一行人进入武关不久,一队秦兵出来,对众人道:“先生入关。”

    一名商人问道:“公子何在?”

    士兵道:“乃在关上安坐。”

    众人在士兵的引导下,缓缓向关城而来。

    黄歇被引导到一座军营,关卫报道:“公子歇至!”

    里面传来一声:“请!”

    随之,军营里一声声高声传呼:“请!”“请!”“请!”……

    关卫引着黄歇进入军营,向着正中间的一座营房而去。营房门前的卫兵拦下黄歇身后的随从,道:“但请公子一人!”

    黄歇只得让众人留在门外,自己一人随着关卫进入门内。穿过一个小庭院,黄歇在阶下停下,举手报道:“臣楚公子歇谨见商尉!”堂内没有动静。关卫上了台阶,少时出来,对黄歇一揖,这才把黄歇引导到堂上。

    虽然室外阳光明媚,但堂内依然阴暗,不过眼睛适应了,还能分辨出人的相貌。堂上这人坐于案后,身后屏风前竖立着剑和戟。关卫一面对上行礼道:“此乃楚公子歇。”复对黄歇行礼道:“此乃秦商尉莫。"

    商尉指着旁边一席道:”公子请坐!“

    黄歇对这种礼仪很不习惯,但只能入乡随俗,谢过座,于席上坐下。关卫退到门外。

    商尉也不用黄歇自报家门,问道:”公子入秦,所为何事?“

    黄歇道:”秦楚素通婚姻,今歇奉王命入秦,欲复秦楚之好。“

    商尉道:”敢是奉楚公主入秦?“

    黄歇道:”此敝邑之所愿也,未得王命,未敢晋献。“

    商尉道:”如此,必来提亲。“

    黄歇道:”秦太后,楚女也;敝王姬,秦女也。世相婚姻,岂独今日!“

    商尉挠挠头,道:”此诚世亲也。今者入关何事?“

    黄歇道:”楚秦世亲,特备礼五十乘以相聘问,乃固其情。“

    商尉道:”何从者之众也?“

    黄歇道:”从楚至秦,山高水长,萦萦千里。毒虫野兽,匪寇盗贼,非止一也。具车五十乘,乘十人,是其常也。“

    商尉道:”车五十乘,所载为何?“

    黄歇道:”革车十乘,以为交通。辎车三十乘,载王贡献。副车十乘,皆载臣等所需。“

    商尉道:”自武关而出,所过者何处?“

    黄歇道:”自当取大道,直至咸阳,焉得有他。“

    商尉道:”请公子暂驻馆舍,臣当报于邦相,以为进退。“

    黄歇道:”岂不误哉!“

    商尉道:”非敢误也,三五日便有回音。“

    关卫进来,对黄歇一揖。黄歇实在无奈,又发不得火,只得作揖而辞。

    黄歇刚走,屏风后面就转出一名书吏,举着一牍道:”所言在此,臣当核之。“商尉挥挥手,让他下去。少时回报道:”所核无误,革车十乘,辎车三十乘,副车十乘。众五百十二人。其器皆竹木漆角,革珠甲贝之类。副车所载皆稻粟盐鱼之品。“

    商尉道:”具书备细,连夜发邦相。“

    书吏当即退到屏风后,很快书写了一段简章,交给商尉看了;商尉取出一根细绳捆好,用封泥胶住,押上官印。书吏取来火种,将胶泥固定,拿到堂下,吩咐加急传送。不多时,马蹄声响起,往西而去。

    从武关至咸阳,山路八百里。这里是重要的军事关隘,所有消息传递,都有快速通道。楚公子率大众来访,被商尉认为是重要消息,以加急方式传送:武关的驿卒骑马至下一站,换人换马再至下一站。一天一夜,消息传到咸阳。

    第二天清晨,相府的文书发出,再反方向一天一夜到达武关。还是那名关卫来请黄歇,道:”邦相教至,请公子入关领教。“

    黄歇心里很不痛快,这根本不符合待客之道。但对着这名小卒也发不脾气,只得随同前往。

    进了军营,商尉举起案上的文书,亲自递到黄歇手中,道:”臣于今晨得报,相邦之教在此。愿公子验之,印鉴无误。“

    黄歇疑惑地接过文书,不解地看着商尉。一旁的书吏指点道:”胶泥所封,其上有印,请公子验之,印鉴无脱落。“

    黄歇仔细一看,明白过来。文书以细绳束缚,封口外有一封泥,上有一印鉴,书”相邦之印“四字。印鉴完整,字迹无缺,封闭坚固。乃点头道:”已验无误!“

    商尉接过文书,摘下印泥,解开细绳,把两片简牍打开,交给书吏。书吏诵道:”商尉报楚公子歇入秦和亲事。教:许歇车二乘,从者五十入秦,官给粮草。余者遣归。“

    黄歇听了先是一愣,随后省悟过来,不禁悲从中来,——但又不能在脸上显露出来,强笑道:”邦相好计较。“

    商尉把简牍从书吏手中接过来,递给黄歇,道:”相教无误,愿公子行之!“黄歇接过简牍,自己看了看,虽然秦书与楚书有别,但还是不难辨认,与书吏所说无二。黄歇很想把这简牍甩到商尉的脸上,然后带着商队离开,但想到楚王的期盼:无论如何要为楚争取十年发展机会,他又不得不压抑住自己的激动,调动起最后的理智,道:”谢商尉!“揖手而辞。

    回到馆舍,黄歇把几名头面人物都叫到自己的房间,把简牍交给他们看。然后问道:”或从之而入秦,或弃之而绝秦,愿诸公为吾一决!“

    面对如此大事,诸商人都不敢应声,眼睛盯着几名家臣。一名家臣道:”秦人辱我甚矣,若无别故,愿以归。“

    一名家臣道:”未可。公以王命和秦,今秦未和而绝之,是绝王命也。“

    一名家臣道:”臣亦以为未可。秦虽辱我,我从而进之,正显吾和亲之诚,未为害也。“

    一名家臣道:”非也,非也!秦甚辱我而犹进之,是必易视吾也。“

    一名家臣道:”若绝之,何得复进?必与秦战欤?“

    最后一句话,让所有的人住了口。如果现在扭头就走,接下来就是准备与秦作战,而且很可能不是秦一国,而是多国联军!

    黄歇再看向芒申那边,车右先生道:”臣以为,进之宜也。若得引秦而北,小辱何足辞也!“

    黄歇只得对众商户一揖,道:”承先生远涉山水,相随至此。臣无能,不能与共入咸阳,愿闻先生所愿!“

    一名商户道:”臣愿随公直入咸阳,非敢言他,愿以供饮食!“

    一名商户道:”臣闻自丹淅而北,可至于商,越峣山而西,乃至蓝田。蓝田多玉,愿以访之。愿得公子通商之节,或以得通。“

    在座的几大家族中,有几人愿意以随从身份,随黄歇入咸阳;有几人请黄歇给他们通商的节符,他们打算从别道再入秦关;多数认为坚持无益,愿退回南阳,以作别图。

    于是大家准备好一乘革车供黄歇乘坐,一乘辎车拉上贡品,其余车乘均返回南阳;其有愿别道而入者,黄歇捡出一个普通的楚国通商节符,只说这些商人乃奉楚王命通商天下,也不知能不能管用。

    商量好了,选好五十名随从,包括芒氏三人和五名商户,其余都是黄家的家臣和士卒,随后向商尉通报。商尉也不多说什么,当即派出十名秦卒,由那名关卫统领,随卫入关。

    经过一番忙碌,离开的人首先离开,大车再次辘辘地驶上盘曲的山道;留下的人一直送到关口,挥手而别。

    当天晚上,馆驿就备出了五十人的饮食,虽谈不上丰盛,但也绝不吝啬。关卫来告,由于路途遥远,明日日出进餐,食时便当起程。黄歇一一应承。

    次日,趁着天气凉爽,车人起程。一名驿卒率先出发,到前面打点。关卫领着秦卒将黄歇等人夹在中间,一路前行。黄歇想和关卫拉拉近乎,套出点话来,不料关卫要么回答简短,要么一问三不知,黄歇讨了没趣,只得作罢。

    一路上,黄歇见识了秦制的严格: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这在中原国家只是一个概数,大约国都周围才约略近之,而在秦国,这被近乎机械地执行着。哪怕周围只有十余户人家,也是该设驿设驿,该设亭设亭,绝不含糊。

    关卫领着众人,见亭则休息一刻,见驿则休息半时,可以补水,但没有粮食。从早至晚,到第二处驿站过夜。黄歇这才知道,相邦的教书,是馆驿准备粮食的凭据。打前站的驿卒十分称职,当众人入驿时,房舍已经打扫完毕,而相应的主副食也准备好了。

    第二天如此再行两程,便进了商县,巍峨的峣山耸立于前。

第8章 咸阳市

    商县馆驿设在城外。黄歇他们到达时,商县城门已经关闭,打前站的驿卒好像对此十分清楚,已经优先给他们联系了馆驿,休息一夜。第二天,关卫领着黄歇到商令府外。文书呈上去,县令下令请黄歇上堂相见,而关卫则被带到塾房内。

    堂堂国使,一国王子,被一帮令尉呵来唤去,黄歇从开始的屈辱,现在已经完全麻木了。他整衣入门,到阶前行礼,自报名号道:“楚公子歇谨见!”

    堂上传来一声呼唤:“公子歇上堂!”

    黄歇趋步上阶,进入堂内,拱手立于门边。大堂所有的门都开着,所以显得十分明亮。正中屏风下坐着商令,前有几案;两边各有一案,但只有一只案后有人坐着,另一案空着。黄歇猜测应该分别是县尉和县丞,因为商县尉在武关,只能虚设座位。县令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坐席道:“公子请坐!”

    黄歇行礼,坐下。商令道:“公子远涉千里,来至敝邑,愿重修秦楚之亲,功莫大焉。想秦楚世为婚姻,又非中国,皆蛮夷也;通世相好,勿相攻伐,则国之幸,民之幸!”

    刚刚遭到无礼的对待,忽然又听到亲切的话语,让黄歇不知道这到底是秦的谋略,还是蛮夷不通中国之礼;而且这番话竟然是从一个小小的商令口中说出,到底是他个人的意见,还是受到指使有意为之?

    尽管有不少疑惑,但黄歇还是顺口答道:“昔我先君,戮力同心,两邦若一,绊以婚姻,袗以齐盟。曰:叶万子孙,毋相为不利。至今一十八世!今者,秦太后为楚女,楚王姬为秦女,造承先丕,实不虚也。敝王复承先世之遗绪,重结和亲,遣臣入秦。敢以其诚,上应天心,下合民意,期以必成。“

    商令并不多说,略一敬礼,道:”臣甚愿公子和亲事成。“

    黄歇心头一跳,感觉商令话中有话,但又不便发问,只得唯唯喏喏。

    商令道:”秦楚虽世亲,惟初见兵戎,未得其便,而气难平也。“

    黄歇道:”楚得罪于大国,王孙亡奔,国都荒丘。然深自罪之,不敢以怨也。今敝邑惶惶于东,丧家失国,待罪于郊。故遣臣入,惟以王咨!“

    商令道:”公子其勉之!“稍叙几句闲话,黄歇辞出。

    黄歇出来后,见关卫在门外等候。见黄歇出来,关卫报道:”臣等护公子至商,其行已毕,今当回关。于此至蓝田,惟商令护之。“

    黄歇连忙行礼道:”关卫一路顾护,恩德非浅!“两人回到馆驿,关卫几乎没有停留,就带着秦卒离开。驿卒照例在前面打点。

    午后,县丞过来见黄歇,通知黄歇说,明天依然是卯时吃饭,辰时上路。黄歇谢过。五十人在馆舍又宿一夜。

    次日卯时,县丞亲自带着两人来到馆驿,黄歇他们已经收拾停当。县丞领着他们穿城而过,在城西十里之外,已有三人在那里守候。县丞介绍这是该亭的亭长。看来商县的规矩与武关有所不同。武关由一支卫队从头送到尾,而商县则由亭长一程程护卫。黄歇在心里这么猜测着。

    与县丞辞别后,黄歇走在亭长,有一搭没一搭地要和他搭话。亭长倒是和关卫不同,可以进行一些交谈,但所言仅限于乡邑之事,离了本乡本土,基本一问三不知。黄歇并不气馁,一路坚持着和亭长闲聊,尽量从他嘴里套出一些有用的资料来。——如果套不出来也没关系,反正走在道上也无所事事。他努力地学着秦腔,却怎么也学不像,引得亭长和亭卒们偷笑不止。

    与黄歇的猜测相同,到达下一亭后,两名亭长交接了工作,黄歇他们则可以稍歇片刻,补充点饮水。然后向下一站进发。

    这里的山路沟沟坎坎,行走困难。受黄歇的启发,一些商人也凑过来和亭长、亭卒们交谈起来。那些商人愿意留下,自然会说能懂秦音。亭长和亭卒们开始有些拘谨,惟恐说错话,慢慢地放下的拘谨,渐渐打开话头……

    然而行程依然如出武关一样机械: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行二驿就到了黄昏,入驿中歇息一天。次日照例日出进餐,食时启程。走了两天,一行人终于来到峣山脚下。在驿馆里休息一夜,第三天用一天时间绕过峣山,进入蓝田境内。在越过峣山的一瞬间,眼前的景致陡然一变,茫茫的丛山峻岭从眼前消失,一大片平原展现在眼前。虽然从这里到咸阳还要沿着壩上走上一天,但大家心情一下得到解脱。许多人都欢呼起来。

    黄歇看着眼前这片平原,心情十分复杂。这是他第一次进入秦地,看到几乎被群山环抱的秦川,再想想四周无险可守的陈城,深感秦国得天独厚;另一方面,自己要以何种思路去说服秦王与楚和亲呢?

    一天后,黄歇终于出现在咸阳城外,不,他只能说出现在渭水河畔,因为咸阳并非由城墙围绕,而是依水而建,除了高大的宫殿建有宫墙外,并无各国通行的城门、城墙建筑。壩上壩下连片的良田,拱卫着一座土丘上高耸的宫殿;四周的房舍如群臣朝拜,井然有序;宽阔的大道穿行其间。良田四周,群山环绕,只有一条条崎岖的山路通向外面的世界。秦国就坐落在这样一片近乎封闭的世界中。

    在渭水河畔,护送的亭长把他们带到馆驿中。商人们最为关心的是,就在不远处,竟然有一个高大的岗亭,其下的文字是“咸阳市”。他们纷纷跑去向驿吏询问,咸阳市是集市吗?驿吏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他们,回答道:“然也!”

    无比的兴奋感从商人们心中升起:秦国竟然有集市,秦国居然还有集市!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秦人不是贬抑商贾吗?难道是传言错误?

    驿吏大约是看出他们迫切希望进行交易的心情,告诉他们道:“秦有金布律,言金布事甚详。愿公等慎勿违也。”

    商人们问道:“何为金布律?”

    驿吏道:“但言商贾之事。与他国大异,慎勿违也。”

    商人们问道:“何以知金布律?”

    驿吏道:“旦日市启,入市而咨之亭吏可也。”

    当商人们在旁边询问时,黄歇在一旁安静地听着。金布律他是第一次听说,甚至经商还有法律,他也闻所未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明明白白,要什么法律?难道是征税办法?狐疑之间,商人们已经决定明天到集市上去观察一番。黄歇则借机打听使臣面王之事。驿吏并不能给他们更多指导,只能让他们明天到宫里找典客。

    第二天,各位商人都去了集市,寻找做生意的机会。黄歇则派出几名家臣去秦王宫办理晋见的手续。

    到中午,去集市的商人回来了,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黄歇一问才知道,在秦国经商还真有许多规矩。他们接触的驿吏显然对律法十分熟悉,对他们的提问侃侃而谈;而这些条文让他们感到十分吃惊而且不可理解。

    “‘官府受钱,千钱以丞、令印封印之。钱善不善,杂实之。出钱,献封丞、令,乃发用之。百姓市用钱,美恶杂之,勿敢异。’是令也,必使劣钱多,而良钱少也,奈何为之?”一名商人连连摇头,表示不理解。

    “秦以钱布并行。‘布袤八尺,广二尺五寸。布恶,其广袤不如式者,不行。‘’钱十一当一布。‘钱无论美恶,而布式如一。如得布而入秦,八尺乃当十一钱,如何得利?”一名商人算的是经济帐。

    一名商人更是愤愤道:“’贾市居列者及官府之吏,毋敢择行钱、布;择行钱、布者,列伍长弗告,吏循之不谨,皆有罪。‘择善而弃恶,自然之理。秦乃以为罪,诚难理喻!”

    旁边一名商人问道:“居列者何?”

    那名商人对这一点好像还很了解,回答道:“入市商户,五户一伍,十户一列,皆如军法。若不居列者,不得商贸。”

    一名商人道:“奈何而得商列?”

    一名商人道:“当于市亭交易,如田亩然。”

    黄歇听得他们经常说“市亭”,便问了句:“何为市亭?”

    一名商人答道:“市亭者,居市门之上,亭亭如盖者也。亭有吏、卒,察市中奸事及不法者。于市中买卖,不得还价。凡物各婴其价;小物不值一钱者除外。”

    一名商人道:“如兄等闻风起价,于此则难行也。”

    楚地商人个个摇头,表示在秦地做生意实在颠覆三观,以前积攒的生意经,在这里几乎完全用不上。这里讲究的是明码实价,童叟无欺,这简直太圣贤了!

    话虽然这么说,这些跟来的商人都是长期经商的巨贾,自然知道捞一把就跑是不可能长久的,他们其实都还是抱着老老实实做生意的心情来的。只不过这里把理想化的经商立为了基本规矩,颠覆了人的想象。静下心来想一想,商机还是满满的!

第9章 穰侯魏冉

    商人们渐渐散去,或三五成群地商量下一步办法,或独自踱步思考自己的行动。黄歇见他们的神态,竟与大战之前的将军相似,不觉莞尔。

    黄家的家臣到下午才回来。回来之后直对黄歇报怨:“秦王无道,多营宫室,地跨渭水南北,才一往来,即移时矣;而况数乎!“仔细一问才知道,家臣们首先去的是咸阳城,位于渭北最台地上,宫墙环绕。宫城要从南门而入,穿越很长一段距离到达西北侧的冀阙,在那里向侍中报告自己的使命;侍中审核登记后,给他们一个文书,让他们转到渭南的章台宫,向典客登记;典客询问情况,记录、登记后,再给他们一份文书;他们再回到咸阳宫,把典客的登记文书出示给侍中,侍中再行登记,并颁发一个节符,嘱他们五日后再来。五名家臣费了好大劲,向黄歇说明了整个流程,并出示了侍中给的节符。黄歇接过来,见上面写着”右符以入咸阳宫“几个字。

第10章 太后

    黄歇在等待秦王召见时求见魏冉,不想魏冉迅速地约见了黄歇。两人一见面,即唇枪舌剑,都说对方国家背信弃义,应该承担两国交兵的责任。

    魏冉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指了指面前的鼎,道:“公子贵胄,钟鸣鼎食。秦也偏远,瓦铛粟粒,公子勿怪!”

    黄歇道:“楚与秦,皆蛮夷也。非敢慕于周礼。穰侯所赐,肉味鲜美,臣未之见也。”

    魏冉道:“臣居楚时,常食鱼米,以为天下之食皆鱼羹稻饭。至于秦,乃知粟与羊也。”

    公子芾道:“鱼羹渐冻,其形如胶,其味犹美。羊羹若凉,其形亦如胶,而味去也,且害人肠胃。”

    黄歇道:“承公子相教。”自己舀了一勺羊汤,细细品味,道:“果渐凉,而美味去矣!”

    魏冉复道:“秦地半天下,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万,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难乐死。主严以明,将知以武。天下后服者先亡。臣虽秦相,其故楚人,甚不愿楚之先亡也。楚尝与秦构难,战于汉中。楚人不胜,通侯、执纒死者七十余人,遂亡汉中。楚秦战于兰田,又却。此所谓两虎相搏者也。夫秦、楚相弊,而韩、魏以全制其后,计无危于此者矣。今秦之与楚也,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臣请楚太子入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击。”

    黄歇道:“楚,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余里,带甲百万,粟支十年。非旦夕可下也。天下莫强于秦、楚。秦楚相争,犹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非智者所为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昔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若秦妒楚之不毁,而忘韩、魏,臣恐智氏之祸,复得见也。”

    魏冉看了一眼两位公子,复道:“今秦之与楚也,接境壤界,非必借道于韩、魏也。”

    黄歇道:“秦若不借路于韩、魏,必攻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也。是秦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愿穰侯详察之。”

    公子悝道:“楚破国亡家,数矣。今惶惶于陈墟,而待死也。又何为哉!”

    黄歇道:“楚破国亡家,数破而数起也。今虽失郢都,集残兵十余万,犹据关而守,而秦不能过。三楚之地,广犹五千里,带甲百万。一旦而集之,虽不敢曰胜,持之经年,未为难也。秦楚构之一年,魏出而攻楚,故宋必尽;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臣恐天下之势必将变也。臣为秦虑,莫若善楚。秦以东山之险,曲河之利,韩必为关内之侯。若是而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秦地一经两海,要约天下,危动燕、赵,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魏冉听完黄歇的议论,再与二公子交换了个眼色。魏冉让再上热食,阶下的随从也都给端出一份。大家不再谈论军国大事,只是劝菜吃饭,尽饱而辞。

    黄歇回到馆舍,屏退闲杂人等,只留下芒氏三人,询问他们对会谈的看法。车右先生道:“吾观穰侯之意,非在折曲公子,而在提点说王之要也。”

    黄歇道:“先生所言,臣所深感。愿先生细言之。”

    车右先生道:“夫秦、楚相弊,而韩、魏以全制其后。此秦所深虑也。若楚令太子入质,秦愿与和也。然则,秦之人颇有欲战者,出郢及南阳。”

    虎仲先生道:“臣观其言语,亦与车先生同。”

    黄歇道:“若仅得太子入质,其事谐矣!秦不借道于韩、魏,楚军足以当之,未为难也。”

    车右先生道:“非若是也。公子宜求秦之所不能攻也。公子所言‘秦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实其当也,宜其显明之。”

    虎仲先生道:“至于‘秦楚构之一年,恐天下之势必将变也’,非所谓也,可简而略之。”

    几人商量了一夜,确定了谈判的各种细节和技巧。越讨论大家越觉得,穰侯这次召见,似乎是在传递某种消息,指导他们有的放矢地与秦王谈。

    两天以后,侍中过来传达王令,明日早朝与楚使相见,地点就在章台宫。

    黄歇查看自己带来的货品。这几天除了途中损坏的,这几天用掉的,送给穰侯及两位公子的,还剩下一点,全都带上,书成礼单,藏在袖中。当夜与诸人演示了整个过程,确保无差误。再密与两位先生议论了各种细节。略寐片刻,鸡就叫了。

    黄歇起来,在家臣的服侍下重新整顿了冠带,穿好朝服,玉佩叮咚,斜插长剑,长髯飘逸,虽年过四旬,亦俊眉朗目,顾盼生姿。

    他谢绝在朝会前进餐,只喝了点水。带着十人步行前往章台宫。在宫前找到与他联系的侍中,侍中将其引导到公子悝面前,声明由公子悝引导朝见。黄歇与公子悝在望夷宫见过面,这次重逢,公子悝并没有十分亲热,黄歇也只是尽礼而已。

    朝起,君臣入朝,分列两边。公子悝带着黄歇,站在班首,上首是公子芾。对面站的是秦相魏冉,他的下首有一人,只不过黄歇不认识。黄歇用眼偷瞄了一下,没有发现武安君白起。

    常规的事务没有什么特别的。公子悝很快报道:“楚使公子歇楚奉王命,求和议事!”

    黄歇出列,恭敬一拜,用清亮的声音说道:“昔我先君,戮力同心,两邦若一,绊以婚姻,袗以齐盟。曰:叶万子孙,毋相为不利。至今一十八世!敝王复承先世之遗绪,遣臣入秦,重结和亲。谨以革羽犀珠玳瑁之属,以表其诚!”双手奉上礼单。魏冉上前接过,招来一名侍中,交给了他,侍中接了,赶紧下去。

    魏冉道:“昔者秦楚戮力同心,两邦若一,曰:叶万子孙,毋相为不利。惟楚数背盟,或兴兵伐之,或质子阴归,一至于是。”

    黄歇道:“秦楚之盟,历之十八世。而秦楚之憾,不过二世而已。其间曲折,难以尽言。敝邑惟愿承先君之余绪,尽弃其憾,以重修好。俾子孙万世,毋相攻也。”

    这时,屏风前的秦王说道:“秦楚世结婚姻,昆弟之国。虽有所憾,孤亦愿释。卿其议与相可也。太后,故楚人。闻楚有使至,乃愿相见。”

    借着这句话,魏冉宣布散朝。众臣皆出。只有班首四人和秦王留下。

    见群臣散去,秦王走下座来,对黄歇拱手道:“且随孤等同往见于太后。”

    黄歇没想到竟然有这般待遇,赶紧长揖到地。秦王让侍中把黄歇送的礼品原车拉到甘露宫,任由太后捡择。然后带着这五人,也不乘车,步行前往甘露宫。

    他们到了甘露宫前,正好车也到了。魏冉等人急忙命甘露宫中的侍郎把东西抬下来,送进庭院。

    秦王待侍郎们退出,进到后门前,高声问道:“母安否?楚使求见!”

    随后便听得门开,一群脚步声从后门直上正堂。

    待脚步声定,秦王出现在阶前,一揖道:“请楚使入见。”

    魏冉示意黄歇从西阶升堂,自己带着其余众人升东阶。

    黄歇进入门来,伏拜于地,道:“臣楚人黄歇,谨拜见太后!”

    太后的问话让黄歇吃了一惊:“楚使能楚音否?”

    黄歇急忙换成楚音,重复道:“臣楚人黄歇,谨拜见太后!”

    太后听了楚音,似十分激动,连道:”善,善,善!楚使请前坐。“

    黄歇又拜谢了,上前在西席上坐下。秦王还不入坐,躬身报道:”楚使奉得楚器若干为礼,谨以奉!“

    太后道:”妾入于秦,不睹楚物几廿岁。后秦入宛邓,再入郢都,方得少许。然秦人观楚器,皆不得其要。“

    秦王回身道:”且入楚器。“

    太后突然叫道:”魏冉、芈戎,汝二人老矣,休与后生并,且上堂坐之!“

    这时黄歇才知道,那名在魏冉身后的是华阳君芈戎。芈戎年齿比魏冉要小,但看上去要老很多。黄歇入秦前自然做过功课,知道魏冉和芈戎都是太后的弟弟,岁数相差不大。但见太后老态龙钟,魏冉则英武壮年,芈戎虽显老态,但也不像太后那般,行步都要拄杖。

    两人听得太后呼唤,连称无妨。秦王和二公子将二人扶入堂中坐下,他们自己则从搬进来的筐箧中翻找出一件件器物,递到秦王手中,秦王则再交给黄歇,由黄歇介绍这是何物。秦王递过来一件,黄歇介绍一件,太后接过,与两个弟弟一同欣赏,啧啧称赞。

第11章 归楚

    几乎一上午时间都在欣赏黄歇送来的楚器;在欣赏过程中,太后也随口问了些楚国的情况,民风、收成、楚王安否之类。黄歇一一回应。太后还问了嫁过去的秦女能得楚王之心否?黄歇自然是捡好的说了,仿佛秦女甚得欢心。大约快到正午了,太后才命自己的三个儿子不要再拿了,自己有些累了。那些从筐里、箧里捡出来的器物已经堆了一大堆。

    太后将一箧明珠收了起来,对黄歇道:“秦地无人能制珠佩,公子其可令工制之?”

    黄歇道:“臣即归楚,择名工巧匠以应太后。”

    太后道:“儿时便在荆钗上悬一粒明珠,亦宝爱之。”言下不胜唏嘘。

    魏冉道:“太后所爱,竟为吾所毁,实实该死!”

    下首的芈戎道:“吾犹记彼时太后之责穰侯也,执荆杖而逐之……”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太后也破涕为笑,道:“于时狠责了穰侯数杖!”一时座间人皆笑。

    太后又望着黄歇道:“公子入秦几日?路上几日?”

    黄歇道:“臣自陈入秦,于途近月。入咸阳已五日矣!”

    太后道:“归楚犹得月余。罢了!本欲公子采菱若干,以慰远念,眼见时节将尽……”

    黄歇道:“太后勿忧。臣报使命,即飞骑下江南,必得其菱,绝不贲事!”

    太后道:“云梦之菱,各有不同。盛夏之时,其味鲜嫩,过则宜烹食之。”

    黄歇道:“臣自当尽力!”

    太后对魏冉和芈戎道:“汝等各拣一件,余者留吾赏人。”魏冉和芈戎皆俯首称是。太后起身要走,便又对黄歇道:“闻道太子完甚贤。吾少见楚人,或得太子完,朝夕相论,亦为幸事。”

    黄歇冷不防被太后来了这么一句,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太后见黄歇犹豫,道:“秦楚本一家,必也常来常往,方得亲热。吾见得一女,甚贤贵,太子至,与婚配之,得无宜乎!”

    黄歇浑身烘热,只得应道:“太后所言是也。”

    太后道:“如此方是!亲戚宜朝夕而相近也……”起身离去。秦王赶紧起身搀扶,并把拐杖递到太后手里。屏风后转出一群妇人,接了太后,往后宅而去。

    秦王送太后到后门处,目送其回宅,方才回来,就在芈戎的肩下坐下,道:“若论楚背义之罪,非十余城不足赎也。楚既得太后之心,不可相迫。但得太子完入质,即与楚盟。”

    黄歇连哭的心都有了:这算什么事?还没认真谈,就把太子给送了!他想再努力一下,道:“太子完年尚幼,恐难为质。”

    魏冉道:“未可辞也!完已冠,正可入秦。”

    秦王不打算和他们久说,道:“太后之事已毕,吾等且归。”一行人便从甘露宫中出来,一路随秦王到了章台宫,秦王命黄歇就回馆驿。

    黄歇在章台宫前找到了还等待在那儿的芒氏三人和几名家臣,把今天的经过说了。一名家臣道:“但入太子为质,即与秦盟,公子可谓不辱使命!”其他家臣也都附和着。黄歇很无奈地苦笑一下,带着他们回馆舍了。

    到了馆舍之后,他先让大家去休息,自己也安静一会儿,在脑海中回忆今天会面的各种场景、各人所说的话,以及他们说话时的语调和表情,特别是太后和秦王的话;他竭力想在这些表现中探索秦政的权力关系和权力互动,他发现太后的确是个关键。这个女人在表面不动声色之下,对秦国权势最高的五人都有极强的影响力:“太后高兴”是一切活动最坚强的理由之一。这一发现让黄歇有些兴奋。他顺着这一思路继续往下想,为了让太后高兴,秦王与自己的两个弟弟亲自劳动,而穰侯和华阳君芈戎则安坐于堂上,因为他们是太后的弟弟!

    “太后擅权!”黄歇自然而然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黄歇再在脑海中闪现出秦王的身影。秦王个头不高,眉宇间闪现的坚定和高贵只有在长期身居高位,杀伐决断中才能获得。穰侯心性尽然意外的平和,从他身上根本看不出一代战神的风采,倒似一名平凡的书吏。华阳君芈戎,在朝堂上虽然身居高位,但却毫无存在感,整个会面过程中,神态安详恭敬,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还有两位公子,他们也没有贵公子通常具有的富贵相,更像是久居军营的军人,身材削瘦而挺拔,声音洪亮,吃苦耐劳,整个上午没有坐过一小会儿,还负责从院中的车中往外掏礼品。黄歇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秦王立于阶上,两名公子取出礼品,上阶递与秦王,秦王再进门转给黄歇,给太后介绍。

    相互之间没有猜忌、妒恨和怨气,一团和气,和一家平民百姓一样。长辈关怀晚辈,晚辈侍候长辈,互谦互让,完全不像一个国家的最高中枢。自己和楚王横、令尹子兰是亲兄弟,相互之间也没有这么亲密无间。

    要在他们之间打进一个楔子!黄歇想。说动就动,他起身把车右和虎仲两位先生给请来,问道:”臣闻魏有辩才,遗于乡野,其名范雎?“

    车右先生道:”诚如是也。黄公欲用之乎?“

    黄歇道:”此大贤也,非臣敢驱使。敢请用于秦!“

    车右先生大惊道:”不可。范雎大才也,若用于秦,岂非为虎添翼?“

    黄歇道:”吾观秦政,太后擅权,外戚专政,兄弟并干于庭。若得一辩士从而言之,令起内讧,岂不有利于关东!秦之乱既起,吾等得偿其愿也。“

    虎仲先生道:”黄公何以必其挑起内讧?若其深为秦谋,奈何?“

    车右先生道:”先生勿虑,范兄,吾挚友也,但请其入秦,说秦内讧,必为所用。“

    黄歇道:”此未可直言。何者?秦之君臣,非碌碌之辈,但以言语挑之,难以成功。必得大才,于秦一展,而为诸贵所嫉,乃得成也。“

    车右先生道:“是亦不难。范兄,大才也,若入秦,必得用。建功立业,若拾草芥耳!”

    但黄歇却尖锐地问车右先生道:“若必其才,何不展于魏耶?”

    车右先生道:“若非魏相妒才,范兄当事于王也!”

    黄歇道:“魏相妒才,魏公子无忌仁义布于天下,英才尽归之。何独遗此公耶?”

    车右先生道:“黄公勿疑也!范氏之才,臣敢以性命保之。而竟沦落,此时也命也。”

    黄歇道:“非敢疑范氏之才,及先生之荐也。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范氏入秦,所托非小。必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方期于成。故欲知其所失,故防于微渐之时。”

    车右先生道:“范氏其人,志大而才宏,千里之选也。惟其言少敬而无畏。故致祸也。”

    黄歇道:“臣请见之,以决其后。”

    车右先生道:“臣愿往呼之。”

    黄歇道:“未可!臣请访之。”

    车右先生道:“未可也。魏相索之急,若公子往,必为魏相所知。臣请潜入携出,不为人知。”

    黄歇眉毛一挑,道:“忽忽数年,魏相犹急索之乎?”

    车右先生道:“范氏是夜以乱席所裹,而入城郊。俟明而魏相悔之,往寻而不得,索之甚急,人皆知之。今其事虽慢,恐有二三好事者知而求其赏,必引祸灾。”

    黄歇道:“如先生所言,臣自当细细计较,不可误也!”

    次日,相府传来一道文书,言:“秦楚世好,不因小憾而废。今楚使入秦令和,王心甚慰。但得太子完入秦,即与楚盟。”

    黄歇见没有了讨价还价的机会,对来人道:“臣请一书,以上秦王,略表臣忠诚之心。”

    来人也没有表示异议,就在馆驿内坐下等待。黄歇安排人相陪,自己取墨展牍,把与魏冉议论的内容,加上些自己几天来的思考,细细写来。差不多写了二十来片书牍,又看了看,削补了些文字,以绳编好,卷成一卷,奉于来使。来使并不展读,用囊盛了,相辞而去。黄歇让手下准备,明天启程回楚。

    次日启程前,秦使过来传王口谕:“王谕令白起止不举兵。”黄歇称谢。秦使再传王谕道:“秦国偏小,素无宝器珍玩,无以事楚王。愿以其诚其待之!”

    在出使的这几天里,黄歇周旋于王侯之间,随行的商人则探访了咸阳的市坊,了解了秦国的市场管理条例,发展出一些经商的思路。

    黄歇等准备好后,在秦使的带领下上了路。他们出了蓝田、越过峣山后,没有走武关,而是在丹水的一处渡口处上了船,顺水而下。沿途通关、住驿都由秦使办理,依然如来时一样,一程程换人。黄歇只管高卧船中,倒也十分清闲。其间虽有几处险滩,但也有惊无险。如此一程程送来,不过五日,水出峡谷,进入一片平原,乃是邓、穰之地。

第12章 章华议计

    邓、穰之地是丹水注入汉水之所在,位置重要。魏冉的穰侯,封地就是穰;而高陵君公子悝,也有封地在邓。随便说一下,泾阳君公子芾的另一块封地在宛,穰侯魏冉的另一块封地在陶。

    邓国和穰国是上古沿袭下来的小诸侯国,穰国还是芈姓,与楚国同源。但楚国兴盛起来后,这两个国家都第一时间被并入楚国。宛城是申国的都城。申国是周天子封来抵御楚国的“汉阳诸姬”之一。申国不是姬姓。在“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中,申国牵头推翻了周幽王,扶持周平王即位。但汉阳诸姬的申国和这个杀死周幽王的申国只是一个祖宗,可能并不是同一个国家。申国甚至还在邓国之前就被楚国灭了。

    但二十年前,秦国一次进攻,就把邓、穰、苑等南阳地区主要城市给占领了,从那时起,被楚国经营了近四百年的地区再也没回到楚国手中。这次黄歇虽是故地重游,但却住在秦国的馆驿内。

    他们入秦时是从宛城出发的,在武关分成三批,一批随黄歇入秦,一批从别道再入秦关,最大的一批退回南阳。现在他们回到南阳了,要与另外两批汇合。如果黄歇只带来自己的家臣,这事就办不了了,任谁也没有办法短时间内把这分散开来的人众联系上;但黄歇带来的商人有办法,他们只要在自己的店铺里打听打听,就得到了另外两批人的下落。从别道再入秦关的商人,在进入商县后,就被遣返,根本没能进入他们想要去的蓝田,更到不了咸阳。他们也顺丹水而下,早就和宛城的大众联系上了。只不过为了不引起秦军的注意,他们分散住在邓城而已。

    这些人只用了一天时间,就确定了汇合的方案。在宛城的商人两天后进入邓城,与黄歇等汇合。三起人马聚齐,五十乘车重新打点整齐,装满货物,取道泌阳入陈。

    泌阳属韩国。听黄歇说要从泌阳出境,邓城也不再派人护卫,只开具了通关节符。

    黄歇等之所以要取道泌阳,一方面是让商人们琢磨开通商路,另一方面则是考察这一带的山水人情。从邓城到泌阳,沿线人烟稀少,但他们意外发现了秦军在此驻留的痕迹,可能胡阳的那支部队就是取道这里入韩的。这里很隐蔽,人烟稀少,并不适合大部队行动,如果小部奇兵偷袭,倒是一处好出口。但是过了泌阳就是故蔡国和沈国,这两处目前还在楚国手中。但蔡国祖地上蔡已经落入韩人之手。黄歇仗着自己的楚公子经商身份,不走沈国的旧者平舆,反而向北经上蔡返回章华台。

    上蔡是一片繁盛之地,城邑众多,田亩相接,商埠林立。黄歇没有进县城,只在周边城邑中留宿,能不惊动官方就不惊动官方。每留一处,各商人都紧张地忙碌,好些人还请黄歇出席他们的聚会,以此自高身份。黄歇自然不会推辞,做个顺水人情。只暗中派了心腹家臣回章华台报告。秘遣芒氏三人潜往隐阳,把使秦的事向芒卯报告,听取他的意见。

    楚王听说黄歇已经与秦缔结和约,而代价不过是令太子完入质,不由大喜。连续派人到上蔡附近打探,得到黄歇一行已经出了蔡境的消息,连忙派子兰和太子完及各贵族姻亲迎出五里之外。

    听说令尹和太子亲自迎接,黄歇不再与众商人缓行,带了五乘车,携家臣和家丁直驱而前。到了欢迎队伍前面,兄弟见面,不胜唏嘘。太子完方及冠,个子还没长成,比子兰还要矮一些,嗓子还在变音,这时也用有些嘶哑的声音道:“黄叔使命来归,儿完奉父命来迎。”

    黄歇见了太子完,也有些唏嘘,对他道:“臣使命不备,令太子入质于秦!”

    太子完道:“苟利家国,完不敢辞!”

    人群众多,黄歇不好与太子完多说,而是走到欢迎的人群前面,与前来的贵戚们周旋。然后在大家的欢呼声中,一行人进入章华台。楚王在章华台前大宴群臣,好酒好肉,水陆并陈;钟磬齐鸣,长袖翩翩。

    楚王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带着子兰、黄歇和太子完一起上了台,凭台临风,举觞而饮。四人冠带飘飘,翩然若仙。台前的楚臣顿足齐呼“万岁”。

    四人落坐后,楚王迫不及待地问道:“和议若何?”

    黄歇从怀中取出秦相府的文书,递与楚王。楚王见上面果然只有“但得太子完入秦,即与楚盟。”没有再提其他条件,不由喜极而泣!他对太子完道:“不谷幼时,亦入秦为质,为秦大夫所轻,一时不忍,杀秦大夫而归。秦乃归魏蒲阪,与韩、魏盟。次年,秦乃与齐、韩、魏共攻楚,杀楚将唐眛,取我重丘。次年,秦复攻楚,楚军死二万,杀我将军景缺。不谷乃为质於齐以求平。次年,秦复伐楚,取八城。先王无计,亲入于秦以讲和,遂为秦所留,客死他乡。一辱之不忍,而三年战起,万民丧命,国破家亡。至今追之,犹为恨也!”

    黄歇对那一段历史还不太了解,子兰则是亲身经历,那恐怖的三年至今记忆犹新。楚王没有说的是,随着楚军战败,内部的纷争也渐趋表面化,能争惯战的公子庄蹻竟率军哗变。虽然好不容易才把事情压下来,让庄蹻率军西出征夷,但对楚国的打击巨大。这也直接促成了楚怀王下定决心,甘冒风险也要与秦讲和:当时实在是没法再打下去了——就和今天一样!

    太子横并没有经历那一段艰难的岁月,但他的经历更加坎坷:还是一个小孩时,就被迫逃亡。他还能记得,那时成人的脸上都是严峻、痛苦,甚至绝望,好不容易居住下来,但有一点风吹草动,依然惊悚不安,连带着他也一惊一乍,晚上都睡不好觉。

    他于今年春天行了冠礼,这才夏天,就被安排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为质。哪一天秦楚争执起来,他就要被砍去脑袋!他昨天得到这一消息后,就陷入了惶恐。现在,楚王向他介绍如果为质失败,还要遭受极为严重的后果,这不仅仅关系到他自己,更关系到无数军民,家国社稷宗庙,更令他手足无措,惶恐不安。他低垂着眼,不敢看向楚王。

    黄歇见了太子横苍白的脸,道:”太子勿忧。王遣入质,非汝一人,左右臣工、护卫,必得太子周全!“

    黄歇不说还好,黄歇这么一说,太子竟越席扑进黄歇怀中,叫声”黄父“,失声痛哭起来。黄歇急忙捂住太子的嘴,低声道:”太子不可,下有群臣!“太子拼命忍着,但终于还是忍不住,藏在黄歇的怀中,低声的哭泣起来。气得楚王拔出剑来要杀太子,吓得一旁的子兰连忙劝住。在旁边服侍的人见事不谐,急忙伏拜请罪。子兰喝令他们起来,台上不许乱!黄歇也拍着太子的背,一边安慰,一边让他振作起来。太子见事情闹得如此之大,吓得连哭泣也不敢了。

    黄歇见气氛不对,连忙转换话题道:”臣请详述入秦之事。“

    四人叫水净了手面,各自归坐。楚王举酒向黄歇一抬,黄歇双手捧酒饮尽。吃了两口,道:”臣入秦也,观穰侯魏冉、太后等似与楚亲,而武安君白起或与楚仇。秦王与两者之间,调和为难。“

    楚王道:”不谷方入秦也,值秦王初即位,太后临朝,诸事淹留,难窥其计。彼时也,穰侯尚壮,而太后英年,不谷方及冠,甚不堪!“

    黄歇道:”臣之入秦也,太后召见于甘露宫。公子执物,秦王传呈,臣以进之,太后与穰侯、华阳君同观。其时也,太后深慕故土,溢于言表。而穰侯、华阳君亦参差之。“

    楚王道:”其有心爱者,不谷不吝也。“

    黄歇道:”太后所爱者二,珠佩其一也,菱其二也。“

    子兰道:”是何爱也!“

    黄歇道:”闻乃太后少时所好,而得至今。“

    子兰道:”臣请以能匠为珠佩以进之;令长沙择上佳之菱。是皆非难也。“

    黄歇道:”若得令尹亲治,必无差也。“

    子兰道:”菱与珠佩其犹可也,太子入质奈何?“

    黄歇道:”吾观秦王,深望太子入秦。太后亦颇见善于太子。其言:‘闻太子甚贤。吾少见楚人,或得太子,朝夕相论,亦为幸事。’‘秦楚本一家,必也常来常往,方得亲热。吾见得一女,甚贤贵,太子至,与婚配之,得无宜乎!’虽虚而不实,亦无留难之意。“

    楚王道:”若太子得秦女以固亲,事又谐矣!俟楚十年生养……“

    黄歇道:”若楚十年生养,而秦亦生养十年,其犹不便。若其便者,当使其加兵于别国,而自杀伤。“

    子兰道:”华阳一战,三晋皆伤。而齐燕僻远,两败皆伤,无能为也。天下之大,何能为秦之敌乎?“

第13章 密会张禄

    见子兰说华阳一战,三晋皆伤,天下之大,竟无可与秦敌者,黄歇道:”依臣所见,三晋虽伤,而赵最浅。”

    子兰道:“子歇或不知,华阳之战,恐非韩、魏两国,赵亦与之。魏失十余万,韩失三万,吾已知之,赵亦失二万,将军贾偃沉河!”

    黄歇道:“赵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有山河之固;且素为秦辱,上下共愤,愿与秦敌。有可为也。韩、魏则不然,无名山大川之限,一击而至国,再击而国亡。楚失屏障,反危矣!“

    楚王道:”夫天下万乘之国,不过楚、齐、燕、赵、韩、魏、秦七者。楚自勿言,方败之余,委质于秦,以自保也。齐与燕,两败俱伤,虽生养十年,无能为也。三晋新败,民疲而气沮,何能振作?惟秦,南击于楚,而取郢;中逼韩魏,而至大梁;东出于齐,而获陶;西则戎夷,服之久矣!十年来,迭战获胜,开城拓地,未得稍息。方之天下,谁可敌之!“

    子兰道:”昔者合纵,举众弱以当一强,犹可为也。今韩魏连横,燕齐皆弱,楚可谁与?“

    黄歇道:”夫楚,地方五千里,当天下之半。虽败于秦,根本未伤。昔者勾践,国破家亡,身自为奴,犹为吞吴之举。况楚之强乎!愿王勿以忧也。方今天下,能敌秦者,惟赵也。赵之疑秦,非止一日。今赵军二万,同将军贾偃,俱沉于河,此赵之奇耻也,必欲雪之!虽情势干格,与秦盟于河,日久必生其变。“

    楚王道:”子歇之言是也。然则楚日难久,必得其速,奈何?“

    黄歇道:”必当离秦、赵而间之。“

    楚王道:”如之奈何?“

    黄歇道:”半月后,韩王将葬,臣请与太子同祭,就而之秦。时各国必至,或得其便而说之!“

    楚王沉思片刻,道:”太子年幼,入秦多有不便。不谷愿以子歇为左徒,佐太子入秦,及应对诸侯,凡有所利者,子歇一言而决之,奈何?“

    子兰道:”子歇便为令尹,臣愿居其下也。“

    楚王道:”不可。子歇主外,子兰主内,不可乱也。愿子歇勿辞!楚但得十年生聚,不谷必雪此耻!若不谷贪富贵,享荣华,不思进取,死不入宗庙,同于朽骨!子兰、子歇其助我!“

    子兰与黄歇皆避席伏拜于地,道:”臣等仅奉教!“

    太子完这时也收起了惊恐的神情,坚定地出席,伏拜于地道:”儿自今日,身不复自有,但从歇父驱使,虽百死不回!“

    黄歇道:”臣保太子入秦,但有危难,歇身先当之,不敢后也!“

    楚王道:”诸卿且安坐,听吾一言。“三人回到自己的座位,叉手聆听。

    楚王道:”为质敌国,最忌刚强,更非为谍。为彼国谋当忠,为彼国事当义,事彼长者当孝,亲彼同侪当弟。若此为者,必得其亲和也。“

    太子完与黄歇皆道:”谨受教!“

    楚王道:”左徒今可筹谋八月朔日之行。若不谷、若子兰者,无不从命!“于是四人就于席间讨论起入韩、入秦等诸多细节。其间,几人多次临台,与台下群臣共饮,引得阵阵欢呼。至日昳方毕。

    随即,令尹令长沙贡献菱角、令工尹制作珠佩的命令也下达了,并限半月内完成。

    十日后,楚新任左徒黄歇备好赙礼,奉太子完起程,往韩祭葬,楚卒千人护卫。一众人等上了船,沿鸿沟上行至洧水,再沿洧水上行至郑。在鸿沟与洧水交汇处,一条小船带着车右先生和张禄神秘出现,随即登上黄歇的船。

    是日风清气正,一抹残月斜挂天边。黄歇就于船中设宴,招待张禄;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连太子也避得远远的。

    闲话叙罢,黄歇道:”华阳战后,天下皆弱,而秦独强。秦独联三晋,而要挟天下。若欲抗之,为之奈何?“

    张禄好像早有思考,略一沉思而答道:”秦有崤、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天下之雄国也。

    ”燕地方二千馀里,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栗之利,西迫强赵,南近齐。燕以小国搏强齐,反为所噬,此智与力皆不足论也。齐,四塞之国,地方二千馀里。家殷人足,志高气扬。一灭宋而天下击之,国几亡矣。后虽以二城以复国,精华尽去,势难为也。

    “韩地方九百馀里,天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韩之剑戟,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器莫利于韩也。然西面事秦,交臂而服,而为天下笑。魏地方千里。地虽小,而人民众,不下于楚。自东迁以来,数为秦迫;合纵连横,举止不定;上郡、西河之故地,尽入于秦。伊阙一战,韩、魏斩首二十四万,遂惧于秦。人臣割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时之功而不顾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非得明君,难复振也。且夫韩、魏与秦接境,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则危亡随之。赵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阻带山河,秦之所害於天下者莫如赵,然而秦不敢举兵伐赵者,何也?畏韩、魏之议其后也。今者韩魏与秦和,秦之击赵,无后忧也。

    “楚地半天下,带甲百万。虽数败于秦,丧师失地,而根本未失。方今天下,欲抗秦者,其在楚乎!”

    这一番话,几乎不可能是张禄实地考察的结果,主要是“抄书”;但能将书上内容灵活运用于当前环境,黄歇也在心里默默点头。等张禄说完,黄歇略停一下,又问道:“设若公为秦谋,其计若何?”

    张禄仔细思考了一下,回答道:“秦之欲东也,不外三途:北道太原,中道韩魏,南道荆楚。南道荆楚,山路遥遥,水道迢迢,且多蛇蟒毒虫,军易出而难归。少出则不足用,多出则国中虚,设为诸侯所乘,悔无及也。道韩魏而要中国,分天下而为二,此诚计之上者,然必为诸侯所不容,齐援大梁,赵攻河西,楚出汉阳,秦一动而天下应之,吾恐齐人之患将现于秦也。北道攻赵,山路虽遥而接于秦,得一偏师可取太原,而国中不空,诸侯未便援也。若取太原,中山必下,而邯郸成擒矣。三者相较,伐赵为便。”

    黄歇心中暗喜,复道:“若公为楚谋,复将奈何?”

    张禄道:“为楚之计也,莫若集众弱而攻一强。”

    黄歇道:“心虽愿之,而其计安出?”

    张禄道:“韩无外援,则必臣于秦。若楚潜为之援,而秦不出关东,而大梁守矣。通临淄之财,会大梁之利,而齐魏服矣。秦不得东出,必将以北,而与赵战。楚乃乘弊捣虚,渐复其地,稍掠其民,秦必困也。虽曰集众弱,非必登高一呼也,取之自然耳!”

    黄歇果然十分满意,推碟换盏,肴核既尽,而东天渐白。黄歇辞道:“臣往使韩中,不及请教。姑俟他日,为抵掌之谈。”张禄辞去,随车右先生出来,乃驾一叶小舟而去。

    餐毕,黄歇吩咐启航。船只离了岸,向洧水上游而去。早遣了快舟先行抵报,约于今日黄昏抵郑城外。二十五艘大船,排成长长的队伍,蔚为壮观。虽然由于是祭丧,不能奏乐歌舞,但那一副富贵排场,自然骄气逼人!黄歇与太子立于船头,指点着两岸河山田园,挂于船头的素幡随风飘荡,说不尽的逸气风流。

    临近黄昏,韩国派船,随着前去报信的小舟顺流来迎。韩使搭上板过了船,与太子和黄歇见了礼,再三称谢。并言天色已晚,舟行不便,可就地拢岸,并称已经安排了下榻的馆驿。黄歇道了谢。韩使把船引入一道湾汊中停了,自有韩卒过来警戒,楚将安排好交接,每条船上都放出警戒,带着剩下的人跟着韩使一起进入临近的一处城邑之中。城邑约有百户,房宅宽轩,非寻常人所能居。邑民皆已不在。韩使道:“此敝邑大夫封宅,特备太子及黄公所居,日用粮秣一应俱全。但别有所需,臣当效力!”

    黄歇道:“敢问贵使,诸侯何者至矣?”

    韩使道:“楚太子及左徒实乃首至!燕遣使来报,路途遥远,不及参祭,乃致赙以助之。旦日秦公子泾阳君芾或至。再明日,赵公子平原君胜奉太子丹、齐公子安平君单奉太子建将至。魏公子信陵君无忌最近,三日后乃至。”

    黄歇道:“诸使至时,愿一一相会!”

    韩使道:“臣当转致!”

    第二天清晨,韩相韩平亲临城邑,拜访太子和黄歇。叙礼毕,韩平致谢道:“敝邑之王深谢大王。惟身不祥,不得远离,乃以臣奉挚以为谢!”

    黄歇道:“敝邑迁于陈,不惶安居,幸得高邻,左右以助。敝王能勿感乎!今韩王不言,乃命臣奉太子薄赙以祭,亦固两国亲近之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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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长平介绍:
公元前275年,穰侯魏冉率秦军进逼大梁,他不知道,大梁之中一个残病之人将会改变他的命运。
公元前270年,一个叫张禄的神秘人物成为秦王客卿。
公元前266年,张禄成为秦相,魏冉被逐出咸阳。
公元前260年,秦赵战于长平,赵军被坑45万。
公元前259年,秦军包围赵都邯郸,未来的始皇帝赵政生于围城之中。
公元前256年,秦灭周。冬月,未来的汉高祖刘邦生于沛。
公元前255年,张禄连同他的三人组一齐被杀。长平长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长平长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长平长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