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二章 闲话
“黄金?!”
“正是。”
“真的假的?!”
嘴里的瓜子磕的啪嗒啪嗒响,白锦儿瞪大了眼睛,还不忘记把瓜子皮从嘴唇上拿下来。
岑溪摇了摇头,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街头巷尾这样流传着,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却是分辨不清的了。”
说的也是,
这种有关别人的八卦传言,向来是真假参半的,更过分的是九假一真,但九真一假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要真是纠结这真真假假的,或许一开始就不应该选择这样的信息获取渠道。
“你接着说,接着说。”
“那我就接着说了。
那旧宅子里找到的黄金,便成了宋家做生意的第一桶金。依靠着那桶黄金,宋家卖了饼摊,置办了锦蜀去外地售卖,一来二去几年下来,真凭着这个,做成了让宋家发家的第一个产业。
再之后来,便是宋家一路不断扩大根基,从益州大本营转向关内,二十几年的时间能经营到如此盛况,实在是令人惊叹。”
“哦哦哦,那宋家家主那原配夫人呢,两人和离了?还是被休了?还是……”
“去世了。”
果然,
家庭八点档少不了的重要情节,一定要抛弃的糟糠贤妻。
“是正常去世吗,还是说?”
“额,听说是病逝的。”
“病逝,什么病,被人下毒了吗?”
岑溪感觉自己汗都出来了,
自己这个老板怎么回事,年纪轻轻的一肚子古怪想法。
“不,不是,应该不是,
听说是年轻时候曾经因为太过操劳所以小产过,那时候家里穷没钱调养,大约是那样子坐下的病根?我也不大清楚,反正确实很少见到宋家的大娘子出来,后来再有她的消息,便是讣告了。
原配娘子死后只留下一年幼的女儿,却也不续弦,也不知将那女孩儿交给谁教养了。宋家家主也是个风流的,虽商户不能纳妾,但他在平康坊有不少相好,且在外处豢养了不少外室,
有人说他是怕自己子嗣断绝,所以想找女人生下一个继承人。但那些外室凡生下孩子的哪怕是男孩,也不曾见他接回家中去。又有人说他怕是嫌弃是外室生下的,不愿接走。”
“那为何不续弦呢?”
“这就又是一个谜团了。不过我想,即便宋家富可敌国,可出身始终难以改变,况且豢养外室与狎妓的名声实在不好,又是续弦,想来正经人家的好姑娘,是不会愿意嫁去的。偏偏宋家又与多方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真要不管不顾地娶一个进来,肯定也是不行的。”
“哼恩——”
吐出瓜子壳,白锦儿挑了挑眉;一直以来白锦儿对岑溪的看法都是读过几本书,依旧呆呆有些木讷的人,没想到他分析起这种东西来还头头是道的,让白锦儿有些意外。
“这些是你听说的,还是你自己认为的?”
“唔,事情是听我舅母她们说的,后面说的这些,只是我自己揣测的罢了。”
毕竟是女人之间嚼舌根的话,自己竟然还这么认真地当一件事情高谈阔论了起来,被白锦儿这么一问认识到这一点的岑溪顿觉尴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白锦儿瞟了他一眼,
“不必在意,虽说是闲话,但你能注意到这么多细节也还真是厉害。可别小看说闲话啊,还能培养你的思维逻辑能力呢。
不过这么说来,那小姑娘会教养成那副样子,也十分正常了。这十几岁正是树立三观的重要时期,说不定家里一个正经的大人都没有,说不定连做什么事情是好的,做什么事情是好的都不知道。
唉,也不知道该说是可怜呢,还说是可恨呢,
毕竟这种性格这种家世,欺凌乡里鱼肉百姓肯定是做得出来的,
令人唏嘘,令人唏嘘啊。”
“嗯,或许也是吧。”
三观,思维逻辑能力,
老板娘又说自己没听过的词了,
算了,不管她。
下了这样决定的岑溪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清茶。
“几位贵客慢走啊~”
送着那群吵闹至极如同堆积在一起的小鸡崽儿一样的姑娘出门,白锦儿面带微笑地弯了弯腰,
还不知道上面被这群姑娘糟蹋成什么样子呢,
待会儿去打扫的时候肯定累死,
白锦儿这会子只能想着拿到的那两袋沉甸甸的钱袋子,好让自己不会垮下一张脸来——“喂,”
“嗯?”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白锦儿抬起头,
正看见宋桂香站在自己面前,
依旧是那凶狠的一张美丽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
“我?”
白锦儿指了指自己,瞧见对方点了点头。
“我姓白。”
“名字。”
“没有名字。”
宋桂香皱了皱眉头。
“好吧,姓白是吧,我记住了,”说着,她抬头,打量了白锦儿这铺子一眼,
“你这店,就这么好好地开下去吧。”
“嗯?”
这话什么意思,
说完这话的宋桂香转身离去,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如同来时,像停在被一群猴子包围着的树枝上的乌鸦一般。
留下白锦儿站在原地,
满心困惑。
刚才宋桂香说的话让她摸不着头脑,
这算是祝福?还是威胁?
这意思是她以后还要来?还是说她要叫她老爹来把自己整垮?
喂不至于吧,
女人撇了撇嘴。
算了,叛逆期的小孩说的话总是神经兮兮的,管她呢。
这样想着,白锦儿转身进了门。
......
“乒铃乓啷!”
“这又是怎么了?!”
“回,回阿郎,是,是小娘子......”
“混账!你们连个姑娘都管不住吗?我每个月给你们开那么多的工钱,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可,可是......”
“还有什么可是的!她既要砸就把门锁起来让她砸个干净!今晚不必给她备饭了,就叫她在那堆碎片上睡吧!”
“是!”
“不,不好了阿郎!小娘子她拿灯烛把挂帘点了!”
“什么?!那你们还不快把门打开!叫人来救火——”
“小娘子!小娘子开门啊!”
“桂香!桂香!
桂香——”
第八百六十三章 现行
“没想到你们老板竟然又生病了,
身子这么柔弱,如何好来开店的?”
锦心秀跟在岑溪后面进了芳筵倾樽楼,她一边说一边笑,俨然掩饰不住此时激动的心情——怎么也没想到,好机会来一次就罢了,竟然还会接二连三地砸在自己的头上。
距离上次偷摸进来探查还没多久的时间,
居然又有了这样的一次机会。
“也许是上次的病没全好,所以再发也正常,
只是我平日了常劝老板娘劳逸结合,她却听不进去。”
岑溪打开门,将钥匙收好;他这次没有跟在锦心秀的身后,而是任凭着她随意在店中走动。
“锦娘子,”
“啊,怎么啦?”
“上次你煮的茶......”
锦心秀站住脚步,看见男人对着自己浅浅一笑;男人的笑容如同春风,不猛烈却能抚慰人心,他注视着锦心秀的目光似乎有着光,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难以言说的情绪。
“上次你煮的茶很好喝,可以再煮一次吗。”
“咦,”
锦心秀一愣,随即撅了撅嘴,
“你上次不是说火候有些过吗,怎么今天又说好喝了?”
“上次是我胡说的,
这次是真的。”
岑溪语气平静地说道。
“唉好吧好吧,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的拜托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再展露一次我的手艺吧。”
锦心秀难掩得意之情,
一方面是为了有个男人彻底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一方面,则是为了这次这么轻易就能后厨去。
她嘴上这么说着,进厨房的脚步倒是快得很。
失策了,
上次不应该只装那么点东西回去的,结果她研究着研究着,那么一点炸酱就被吃光了;之后再怎么回想那个味道,却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这会她多带了几个小瓶子在身上,打算再多拿些,种类也多装几种,
锦心秀就不相信了,她一种都尝不出来。
这一次比上次来时还简单顺畅,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没了岑溪在外面的催促,让锦心绣可以安安心心地在厨房里忙活自己的事情。至于煮茶一事,
反正自己煮成什么样子想来他都会喝的,这有什么打紧?
锦心绣熟练地打开每一处柜子,把后厨翻了个底朝天,把觉得有用的都装了些进瓶子里,
若有人从后面看她,
一定会觉得这个姑娘就好像是香料铺子里的架子一般,
身上摆满了各种的瓶瓶罐罐。
差不多这些应该够了,带来的小瓶子也已经用完了;锦心绣直起腰来转了转腰带,都好像能听见叮叮当当的声响。
一边的炉子也沸腾了许久了,
她把茶壶从火上拿了下来熄了炉子,随后提着茶壶朝大堂走去。
“久等了——”
挑开门帘,锦心绣灿烂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并没有见到岑溪,
取而代之出现在她眼前的,
是盘腿坐在榻上,一脸和煦笑容的女人。
“锦心绣,锦娘子?”
女人朝着她招了招手,头上簪着金色步摇的小蝴蝶左右摇晃,
“来,过来坐,咱们聊聊天。”
……
白锦儿揭开茶壶的盖子闻了闻,
嗯,
果然是诡异的味道。
于是她只给锦心绣倒了一杯,而将自己的茶杯藏到了桌子底下。
看着对面低着头的锦心绣,白锦儿下意识地想端杯子起来装一下平常胜券在握的模样,结果摸了个空,
还好对方一直没有看向自己这边,并没有发现这略显尴尬的小动作。
“咳咳,”
干咳几声是为了消解尴尬,
谁知道一咳嗽,倒逗弄的对面这人小耗子一般地蹦了起来。
“我什么都没拿!”
啧,
白锦儿心里嗤笑一声,
就这心理素质还学人家偷配方呢。
“我还没开口呢锦娘子,你这会子辩白,是不是早了些?”
“额……”
锦心绣这才像是反应过来,又慢慢地坐正了身体。
她低垂着脑袋不说话,白锦儿左右打量着她,
年纪瞧着与自己相仿,说不准比自己还大些。听刘饕说了,她家在附近曲也开了一家食肆,还是老字号的,是从上一辈那儿继承下来的。
“说说吧,”
白锦儿慢悠悠地开口,
“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锦娘子自家铺子不待,跑我们这歇业的铺子里干嘛来了?
总不能是为了上我们这儿蹭茶叶来了吧。”
“咳,咳……”
锦心绣低着头,
她此时心乱如麻,白锦儿说的话虽然进了她的耳朵,但却好像将字都拆成了偏旁和声部,明明都是认识的字,却不能激起大脑的任何反应。
她不知道白锦儿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也未曾想过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她到底应该怎么办?
求饶吗?要承认吗?
还是咬死不认,坚持只是进来看看?
锦心秀这边惊慌着,那边白锦儿却很淡然。
“如果你想不承认也是不行的哦,
你背后那些瓶瓶罐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不是空的吧?你在厨房打开的那些罐子,里面的东西原本有多少,我心里可都是有数的。
啊对了。你别想着那些东西或许值不了几个钱,哪怕是告官也不怕。光是私闯民宅这一条,就够你吃不少苦头的了。”
“我......”
“你想说你不是私闯民宅,而是我们店里的人放你进来的?”
白锦儿的笑容愈发灿烂,
“你看看门口。”
门口?锦心秀按着白锦儿所说向门口看去,看见门口堆着一柄烂锁,
正是和芳筵倾樽楼用的锁一模一样的一个。
她的眼睛瞪大了。
“至于你说的那个领你进来的我们店里的人,这半月来店里吃早食的客人都能证明,我们店里门锁的钥匙,是在另外一个员工的身上,
你说的那个人,身上是没有钥匙的。
而且今天店里休息,他在家中看书,作为老板的我也是可以证明的。
所以锦娘子,”
白锦儿此时的笑容在锦心秀的眼里早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作用,看上去诡异且可怖,
“你以为能掩人耳目拙劣的小把戏,在我这里已经是漏洞百出。
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心里话说给我听,
毕竟我现在还能耐心地坐在这里听你说话,
已经是非常人的肚量了。”
第八百六十四章 镌刻的石碑
“简而言之,
你是为了振兴父亲留下的铺子,才跑到这儿来干这种事情的?”
白锦儿嘴里很想吃点什么,
但毕竟不是平常和自家人聊天说话那样随性的时候,
方才她已经将岑溪赶回去了,这会子桌子这边只有锦心秀煮的她不会喝的茶;这么严肃的场合也不好得自己去给自己重新泡,
于是白锦儿的小动作,难免因为焦躁而变得多了些。
锦心秀老老实实地将自家情况全盘托出,但同时,她也在偷眼打量着白锦儿——瞧见白锦儿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烦躁,她心中一紧。
咬了咬牙,
“此事确实系我所为,我愿出钱补偿娘子所失。只求娘子不要将此事闹大,
先父生前踏实肯干为人宽厚,即便是在附近几曲亦是颇有声名之人。生女不孝,若是还因此事败坏了先父名声,实在是不配为人子女,
我......”
“是吗,”
白锦儿打断了她的话,幽幽开口:
“不过锦娘子,我倒有话想问你。”
“娘子要问什么,我自坦诚相告。”
“不知锦娘子可信黄泉银司,往生灵魂之说?”
听见白锦儿的话锦心秀一愣,不知为何对方要忽然问这种问题;她有些迟缓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听见白锦儿说:
“既如此,娘子是怕别人口中所言,还是怕泉下令尊亡灵有知?”
锦心秀猛地抬头,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白锦儿与锦心秀四目相对,眸中平静如水。
“娘子在意的若只是旁人之言,自然,此事我不说,你不说,并没有人知道;娘子从这扇门走出之后,还可大大方方地生活在阳光下,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是,若是这样,那世上诸多事情,大可不必在意甚至说是放弃。
毕竟只是想让人不知道,不议论,其实有许多手段都可达到。收买人心,恐吓威胁,甚至说是更激烈的方式,都可以达到你的目的。
娘子想要的是这样?
还是说,娘子心中不能背弃之事,不能承受之责,是让生养自己的父母失望了呢?
即便是身体已逝,这么些年留下的教导和信条,应该依旧存活在孩子心中,指引着孩子度过自己接下里的人生,
对于再无法见到的亲人,这样的思想和回忆,或许正是变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体现。
背叛这样的信条,背叛的便是已逝的亲人。
我以为娘子害怕的,应该是这种东西才是,而不是邻人轻飘飘的言语。
若娘子心中在意的真是我所说的后者,那么即便是今日我决定不将娘子扭送官府,娘子都不应该为此感到庆幸,
毕竟无论是对于娘子曾经受过的教育,
还是对九泉之下的令尊而言,
娘子的所作所为,就像是刻文,早已经被深刻地镌入了人生的石碑中,在令尊的,在娘子自己的注视之下,不可能被遗忘和磨灭了。”
一滴一滴的热泪,从锦心秀的脸庞滚落。
先是静默地落泪,然后是纤细的肩膀微微抽动,接着是咬住下唇的啜泣,最后是抑制不住俯在桌面上的痛苦,
白锦儿并没有打扰她,
静静地坐在锦心绣的对面,一言不发。
这是一场不算短的发泄,或是忏悔的过程?
白锦儿也不知,
但她并没有因此便让锦心绣走了,
她是坐在那里,等着锦心绣哭完。
煮好的茶已经凉了,白锦儿也并没有去换,
她的眼神不时望向窗外,此时已近黄昏,街上却依旧能听见行人的说笑声。
在这样略显嘈杂的环境之中,她与锦心绣却好像是独立之外的存在,任凭谁,也不能轻易地打断插入。
不知过了多久,俯在桌上的女人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
身躯也不再颤抖,
她缓缓抬起头来,双眼红肿,脸上泪痕斑驳。
“若是可以,”
锦心绣哑着嗓子,
“我还是愿意弥补娘子的损失。”
白锦儿注视着她良久,轻叹了口气,
“罢了,我倒也没什么好损失的。反正我想你之所以还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再来一次,也是因为你上次拿走的东西并没有让你得到自己想要的吧。
你今天原本打算拿走的那些,相信我,你也不会能从中获得什么的。
该是你的便是你的,若不是你的,无论使什么手段都不会是你的。因为有些东西,只有有些人能得到,
相应的,世上也一定只有你才能得到的东西,经过你的努力,运用你的天赋创造的东西,只有在你手中才能运用自如,行云流水。
何必非要强求与他人一样呢?”
锦心绣用手帕将脸上的残泪擦拭干净,她走下坐榻整衣敛袖,将悬挂在腰后的荷包解了下来放在白锦儿的面前,
对着女人深拜一礼。
“惭愧至极,实在说不出所谓捶胸顿足悔过之言,
或许正如娘子方才所言,只有行为能刻成碑文而非言语,
今日受教了。改日必郑重登门再访。”
说罢,她直起身来,转身朝门外走去。
白锦儿也没拦她。
她把玩着自己的腰带,一边将锦心绣留下的荷包打开,
瞧见里面数量不少的瓶瓶罐罐,白锦儿啧了一声,
“被这么重的东西在身上,也不嫌重的慌。
还好我有系统。”
说罢,她“嘿咻”一声也站了起来,将桌上的荷包拎起,又提起一旁的茶壶,晃晃悠悠地朝厨房走去。
……
“雕好了。”
白锦儿把手里的萝卜花摆在桌上,
在烛火的照耀下,白萝卜就好像莹润的汉白玉一般,还泛着些许的水光。
“怎么样系统,这个萝卜花比前几天刻的那几个好上不少吧?”
“非要说的话,是比之前的精致了一些。”
冰冷的女声在白锦儿的耳边响起,
“但要达到菜谱里的标准,宿主还要继续努力才行。”
“知道知道啦,唉,在你嘴里想听一句好话可真是不容易。”
深夜摇晃的烛火下,白锦儿低着头,专心致志地使用着手中的菜刀,
被削去的萝卜碎屑,落在她面前的盘子之中。
第八百六十五章 喝酒的好地方
“唉,”
“怎么了这儿呜呼哀哉的?”
刘饕走在白锦儿的身边,打了个哈欠。
“只是有些唏嘘罢了。”
“有什么唏嘘的,莫不是瞧着人家成亲,你这丫头终于动心了?”
“决定了,明天刘叔你别想喝到店里的一瓶酒。”
“喂喂喂,开个小玩笑,没必要这么记仇吧?”
“哼,”
白锦儿冷哼一声,怀抱着手继续行走在逐渐昏暗下去的大街上。
“我唏嘘的是燕姐姐,唉,要是她能一直将医馆开下去就好了,我看得出来,燕姐姐是真的很在乎他们家的医馆。
刘叔你说为什么,为什么女人成亲之后,就必须回家相夫教子,而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呢?”
“大概是因为男人已经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而相应的,女人就必须放弃。”
“实在是莫名其妙。”
“算啦算啦,都嫁出去了,那医馆也不能算是她的了。既已经给她弟弟了,那以后是好是坏同她也没关系,出了什么事情,自然也不需要她来承担的。”
“说的轻巧,”
白锦儿的语气闷闷的不开心,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都是自家的孩子,继承也要分个男女的?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难道不应该给最有能力能继承的那个来继承吗,为什么要用性别来作为衡量的标准呢?
刘叔你说。”
“说什么?”
“如果是你的有一个铺子,你会把铺子留给小元吗?”
“废话,我命都能给她们娘俩,何况一个铺子呢。”
“那如果你还有个儿子呢?你会把铺子留给谁?”
“留给儿子吧。”
这话才说完,刘饕就见到白锦儿站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瞪着自己。
“为什么单单给儿子?”
“因为,小元那个性子你看到了,哪儿是能经营下一家店铺的料啊。一个姑娘家家的一点儿都不细心,做菜这方面也是完全遗传了我,可以说不管是在前还是在后,都不是能开店的材料。”
“那你就能保证那个儿子是开店的材料了?”
“你只说万一有个儿子,又没说那个儿子是什么样的,那我当然就只能排除小元,不就只剩下他了?”
白锦儿一时语塞。
“那假如,假如儿子也是和小元一样的呢?两个孩子各个方面都是一样的,你又把那个铺子给谁?”
“那我这运气也实在是差了些,”
刘饕摸着下巴上的胡须,思索着回答道:
“那就把铺子卖了,把钱分成两份,给他们一人一份当嫁妆和聘礼。趁早送出去成家,日后如何过活,就看他们各自的本事了。”
这话说的白锦儿无话反驳了,只是哼了一声,继续迈步朝前走去。
“唉,
既如此,只希望日后那男人待燕姐姐好吧。失一样总要得一样,不然也太不公平了些。”
“虽说世上这样不公平的事情多的很,不过我想这一次最起码是公平的。我看那小子长相老实,话语间也不是轻浮之人。听说两家是旧相识,石燕那丫头和他也算少儿玩伴,
待她肯定不会差的。”
“这样就好了。”
两人并排走在夕晖之下,竟莫名有种父女之间的和谐感——或许有时相较于分离十几年没见过的亲生父女,有时候性格相似的忘年之交,还更有亲子之感。
“我说小锦儿,你……”
“快刘叔,我们比赛谁先走到那棵桂花树下!”
在察觉到刘饕又要开始劝她成亲的碎碎念之后,白锦儿机灵地开口打断。在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拔腿就朝前面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
“输了的人三天不准蹭店里的酒喝!”
“啥玩意儿?!”
……
“哎陶郎,
今日我们去喝酒,你去不去?”
“我就不去了,我不大爱去那地方。”
“这你可就大大误会了,”
同僚一脸神秘地凑到陶阳身边,压低声音说道:
“我们去的,可不是寻常的酒肆,可是一个好地方。”
“反正也就是近日新来了胡姬的那几家吧,还有什么稀奇的?”
“哎这你可就浅薄了我的好陶郎,千万别把我们当,”男人顿了顿,面露尴尬之色,“……当那些俗人。我们那去的都是能喝到好酒的地方,而不是寻软玉温香的。
你说没什么稀奇?那可是稀奇稀奇大稀奇,”
同僚嘿嘿一笑,
“那儿的酒啊,我保准整个长安城你都尝不到第二家,是内行人才知道的秘酿。”
“说的这么神乎其神,”
陶阳的探头,从桌案上堆积的小山似的文书中看出去。
“不还是酒么。我倒没你们这么嗜酒如命的,我可不去。”
“哎别呀陶少卿,
你看看你,正是你平日里总是板着个脸不近人情的样子,刚来咱们这儿的才会这么怕你。”
男人不屈不挠,看样子今天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将陶阳带出去似的,
“平日里辛苦多了,也要注意劳逸结合的嘛。少卿不爱美人,难道还不爱美酒?”
“确实不爱。”
“那美食,美食你总爱吧?”
陶阳叹了口气,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像你们这般总是逞口食之欲衣体之亲男女之情,最是能移心改性的。偶尔几次还好,总是这样,实在是不成体统。”
“陶郎此话言重我可不敢认的啊。若是陶郎不信,今日大可与我们一同前去,看看我们去的地方到底是不是真的正经去处?”
“罢罢罢,”
陶阳阖上面前的书,
“最近确实也是太忙于公事,好歹偶尔也是要同你们这一群去联络联络感情的,不然日后要用到各位大佛的地方,只怕是支使不动咯。”
“啧陶郎不去且罢了,就算要去也要挖苦人的,真是不饶人。”
陶阳微微一笑。
许久未上西市来了,脱下了官服换上了私服的陶阳伸了伸懒腰,长长出了口气。洛阳那边调去了不少人手,他们这边来的都是些新人,
光是调教他们,就需要花费不少的精神。
难得出来一趟,也算是让一直紧绷的他能忙里偷个闲。
“我说,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陶郎只管跟着我们,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第八百六十六章 熟悉
“你说的喝酒的好地方,就是这儿?”
陶阳抬头看着眼前的店铺,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儿应该是家食肆。要喝酒的话,难道我们不应该去酒楼么?”
“若是喝寻常的酒,自然是要去酒楼,”
男人走上前来,一脸神秘兮兮的笑容,“可若是要喝长安城独一家的好酒,那必须得来这儿。”
“这又是你们谁几时定下的奇怪规定,”
陶阳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明白了,这意思就是说,这家食肆偷偷卖酒?”
“额……”
男人没想到陶阳会说这种话,尴尬地挠了挠头,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况且人家可没有卖酒啊,不信你进去问,人家可不会沽酒给你的。”
“那我知道了,
意思就是钻了市监的空子,背地里偷偷卖酒给你们这些老客是吧?”
“……”
“……”
糟了,
忘记这个男人就是这么正经的一个人,毕竟平常是连酒肆花楼都不去的,只对公事十分的上心,
这要是真因为卖酒一事把这家店罚了,
那可叫他以后都没脸再来见老板娘了。
“我说陶少卿啊……”
“不过,”
陶阳话锋一转,怀抱着双手,慢悠悠地说道:
“这都是西市署应当核准的事,我此时就是个来吃饭的普通人罢了。”
“啊对对对!咱们今儿就是来吃饭的,就是来吃饭的!”
听见陶阳有意放一马不计较,男人立马借坡下驴,连连附和道。对方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了看这家铺子的匾额,
“芳筵倾樽楼,
名字倒取的不错,只是这么小的铺子用这名字却不大好。”
“人不可貌相,店也不可貌相,
陶郎请——”
几人一进门,便听见里面觥筹交错的喧哗声音,两层楼的建筑一层楼俨然已经满座,一处空位都没有,看来生意确实不错。
一个年轻男人迎了上来,满脸迎客的可掬笑容。
“实在抱歉诸位客,您看咱们一二楼都坐满了,只剩一间雅间了。不知道各位可愿意雅间就坐呢?”
“正好,正好,我们正是要上雅间去呢。”
“那诸位请跟我来。”
年轻男人点了点头,引着陶阳他们往二楼走。正是楼梯拐角之处,陶阳眼睛余光瞥见厨房似有一高壮身材的男人,端着两个托盘走了出来。
二楼也是座无虚席,陶阳扫视了一眼,
店内装饰虽然不花俏华丽,但胜在颇有意趣;围在其中一张张小桌子的食客们吃喝谈笑着,脸上洋溢着的笑容自然是发自内心,并非假意虚情,
只打量了这么一瞬,陶阳便明白,这家店确实是一家受人欢迎的好店。
几人进雅间上座,陶阳盘腿在背对窗子的方位坐下,
他听见同僚和那年轻男人说了什么,年轻男人微笑着点了几次之后便出去了,将门带上,雅间之中便只剩下他们几人。
“看你们这鬼鬼祟祟的样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密谋什么坏事呢。”
“哈哈哈哈,有时候好事也是需要背地里悄悄谋划的,这样才有惊喜之感嘛陶少卿。等待会儿东西上来了,你就知道是什么好事了。”
陶阳拎起旁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听见他的话,端着茶杯无奈地摇了摇头。
茶已经有些凉了,不过天气还和暖倒也不打紧;陶阳轻抿杯壁,口感清新的茶水滑入口中。
嗯?
这茶的泡法,有些熟悉......
如此只是单纯地将茶叶烹入水中,而不加别料......
“咚咚咚,”
方才的年轻男人又回来了,只是他这次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摆放着几个巴掌大小的小碟子,还有两个青底上笔绘着桃花的酒壶。
“久等了。”
托盘上的东西被一件一件地端下摆上桌,
陶阳依次看去,越看,眉头皱的越紧。
“几位点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请慢用,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只管叫我。”
“好嘞麻烦了岑小兄弟。”
岑溪微微躬身,再一次从雅间中离开。
“这是以前喝过的,还是说新酿?”
“自然是新酿啦,要是以前喝过的,难道今日我还会催着你们快些来么。我们可要赶在邹准那群老小子之前先尝到这新酿,
哼哼,到时候就可以在他们面前好好地炫耀一番了。”
男人执起酒壶,笑呵呵地凑到陶阳身边,
“来陶少卿,这第一杯酒可是要先给你的。”
陶阳将酒杯拿了过来,
看着清澈如水的酒液从酒壶中倒出,瞬间就将酒杯盈满了。
这晶莹剔透宛如水精一般的酒液,
也透露出一种熟悉之感,
不如说从方才走进这家店铺的瞬间,陶阳从心底就涌现出一种宛如窃窃私语一般的悸动——好像有什么人,
或者说是一段深藏心底的记忆,俯在他的耳边,轻言着什么东西。
“如何,光从这颜色就看得出不是凡品吧?唉可惜这家店没有水精杯,或是夜光杯之类的的好东西,要是能用那样的杯子来喝这酒,那味道肯定更......”
“这些呢,这些是什么?”
陶阳的注意力却不在眼前的酒上,而是指了指另外端来的那几个小碟子,
上面盛着的自然是些下酒的小菜,
但是其中有几道,却看着如此眼熟。
“啊这些,这些啊是小菜,
这家店自然是不能卖酒的,没办法,若是想喝酒,必须点这些小菜。只有有小菜的那什么套餐,才能喝到这家店的酒呢。
我说陶郎啊,你先尝尝这酒先,绝对比你之前在任何地方尝过的好,”
陶阳闻言,缓缓地端起了酒杯。
“这是,冷酒?”
“是,听这家的伙计说,这侧生酿需冰凉口感最佳,温热最次,我念今日虽气候仍暖,但毕竟已是初秋,若是喝太凉的酒对身体不好,故而只要了寻常的冷酒。”
陶阳微微颔首,算是明白了。
酒液入口果真清凉顺滑,宛如一匹上好绸缎,将整根舌头包裹缠绕,
用舌根与舌尖品尝到的味道竟然不同,
一边是辛辣微酸,一边是香甜如蜜。
两股味道又在口中交织缠绵,泾渭分明之下,又亲密宛如一体。
陶阳只尝了这么一口,
眼角竟这么湿润了。
第八百六十七章 重逢
“既然是你新酿的酒,那我尝一尝有什么关系嘛。”
“嘘小声些!我阿翁不让我碰酒的,别叫阿翁听见了。再说了我不是不让你尝,只是你待会儿不是还要去读书么,要是叫先生闻到你身上有酒味怎么办?
再说了我这酒可烈,就你这小酒量,说不定喝一杯就醉倒了。”
“那我便尝一小口就好了。再说了你也太看不起我了,我在家中也经常陪阿爷饮酒的,不过就是一小口,真还能醉了不成?”
“你以为我这酒和你们那封建时代残次品能比么......”
“嗯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哎好吧好吧,那就给你尝一小口好了,只是一小口哦!你要是喝醉了,可不能怪罪到我头上哦。”
“好啦好啦......”
......
“陶郎?陶郎?”
“嗯,嗯,啊?”
陶阳从怔怔中缓醒过来,瞧见面前的奇怪地看着自己,
他才像是反应过来,手背装作不经意地拭过眼角。
“确实是好酒,”
“哈哈连陶郎都说是好酒,那自然是好酒了。来来来诸位,我们……”
“憬祺,”
“啊?”
男人回过头,看见陶阳的表情十分严肃,只是在那样的严肃之下,又似乎有压抑的情绪波涛一般地翻滚涌动。
“我想问你,
你知道这家食肆的老板,叫什么名字吗?”
“名字?名字倒是不知,只是这家店的老板娘似乎是个年轻的独身女子,姓白……”
“白什么?!”
被突然正坐起来的陶阳吓了一跳,男人的话顿了顿,有些尴尬地摇摇头,
“这就不知道了。”
“她可是京城本地人?”
“似乎不是,听口音有些像剑南那边的人……
哎陶郎!陶郎!你去哪儿?!”
二楼的其他顾客都看着这男人从雅间打开门跑出来,神情慌张动作惊忙,原本清秀文雅的打扮在奔跑中都凌乱,甚至头上的发冠都有些歪了,他却完全不在乎。
脚步踏在木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就连一楼的客人们也纷纷将自己的目光透来,
眼神中满是疑惑和不解。
他是什么人?他为何会如此激动?
“哎,你小子不是……”
站在厨房外的高壮男子看见了从二楼跑下来的陶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你不是……”
陶阳径直从刘饕身边穿过,脚步没有任何的迟疑和停留。
掀开那薄薄的门帘,
入眼的是蒸气弥漫,
袅袅的气雾中包裹的是食物烹煮后的香味,
若说天上的仙境应当是鲜花,朝露,与彩云;那人间的仙境就应该是烟火与水分的碰撞迸发,
与高处不胜寒相对的,是令人从腹到心的温暖。
在那人间仙境一般的雾气中,
有个忙碌的娇小身影。
她在其中来回穿梭着,一会儿是在案边有节奏地切菜,一会儿是到大锅边探头察看火候,
传闻天上仙境有仙子,司掌十二花令二十四节气;此处仙子却司掌柴米油盐,五味调和之道理。
此时在陶阳的眼中,
那身影就是真正的仙子。
“哎,我没说上菜啊你们进来做……”
白锦儿自然听见了那匆匆的脚步声,她以为是刘饕或是岑溪进了厨房,开口说道;可等抬头看去时,那衣着打扮绝不会是这两人,
浅薄的雾气并不会影响视觉到了那么严重的地步,
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她的眼前,
镌印在她的目光里。
熟悉,但有什么改变了——那张脸依旧清逸俊秀,眉眼之间仍是温润如玉的风情,
只与旧日不同的,少年意气总是轻佻,如今轻佻已经完全褪去,余下是尚需积累的老成持重。
熟悉,但有什么改变了——那张脸依旧娇小可人,眉眼之间仍是烂漫达观的风采,
只与旧日不同的,少女情怀总是天真,如今天真已经完全褪去,余下是愈发沉淀的温柔内敛。
那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
镌印在他的目光里。
“你,”
白锦儿忽然语塞。
是激动吗?是紧张吗?是快乐吗?是悲伤吗?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久别重逢,应当像电视剧或是小说里描写那样,冲上去抱住对方痛哭流涕,诉说分别经年的不舍和思念;再不济,也应流下珠线般的泪滴,好向对方证明自己是多么记恩记情的一个人。
不应该是这样吗?
可白锦儿却说不出话,也挪不动自己的脚步。
她曾经也偷偷构想过再和陶阳见面的场景,
无论是多么冷静或是多么热情,总有着理智在其中——她相信自己,信任着自己分析自身感情的能力,
她应当已经活了四十多岁了,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如同社会所有人对这个年龄阶段女人的要求一般,
应当视爱情为洪水猛兽,让自己变得端庄自持。
去他妈的,
她凭什么听别人的?
她要永远保持年轻,永远对浪漫的东西和真挚的感情满怀爱意,
端庄个屁,
她要让自己永远开心。
陶阳还没来得及说话,白锦儿便小跑到了他的身前——她抱住了他,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
身上还带着小麦和水稻的清香。
……
陶阳跑出去许久,
就在众人等待不急,商量要去寻他的时候,男人这才推开门走了回来。
只是眼眶和鼻头都红红的,似乎哭过一般。
几时见过一板一眼正经至极的陶少卿有这样的表情?他们正担心地要开口询问时,陶阳却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今天死活要邀请他来一起喝酒的人的双手,
众人又是一惊。
但随后陶阳说的话,才真正是叫他们又惊又疑,
“多谢,多谢,大恩大德,此生不忘。”
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向自己道谢?
事情诡异的让被陶阳握住双手的男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难道这个酒好喝的让陶少卿失心疯了?
再之后陶阳回了座,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显然心情好的不能再好了,不仅自己一个人将那两壶酒喝了,还总是不经意地傻笑。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敢询问。
特别是被陶阳道过谢的那个男人,更是诚惶诚恐,美酒入口也好似喝水一般索然无味。
陶阳此时,却并不管那些,
即便一滴酒都不喝,他也早已经幻然如同沉醉。
恨不得明日,尽早到来。
第八百六十八章 可以吗
“明日等我,
一定等我,
千千万万要等着。”
……
晨露初见,隔壁家养的鸡打了三声鸣,
白锦儿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翻身仰面朝天。
睡不着啊,睡不着。
她在床铺上已经翻来覆去一夜,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清晨,
眼睛有些发干,脑袋倒是清楚的很,
不如说是有些快的心跳,让她此时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敏感起来。
昨天和陶阳只匆匆见了一面,她便让他离开——那时候人多口杂,再加上她知道他一定不是自己来的,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不会是他们许久的好时机。
于是她告诉了陶阳她现在的住处,让陶阳来找她。
想到昨日男人恋恋不舍的眼神,
白锦儿抓住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砰砰砰,砰砰砰!”
猛地从床铺上坐了起来,白锦儿竖起耳朵,
确实是自家院门被拍响的声音,
这么早他就来了?
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袍子,见面于礼不合,
但她是个现代人,
想不在乎就不在乎。
几步从房屋里窜出去,布鞋踩在被朝露打湿的石板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租住的房子处处都透露着老旧,
白锦儿手脚有些笨拙地把门锁打开,
双阖门板拉开发出嘎吱一声,
站在门外的人抬起头,看见衣冠不整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人,
抿着嘴笑的灿烂。
“我来太早了?”
确实是太早了,
甚至天都还没有完全亮起,虽然东方的天空已经是鱼肚一般的白色,头顶的苍穹却依旧如同注了混浊墨水的玻璃。
大概是要下雨,所以才有那么潮湿的空气,
一路徒步跋涉半个长安城的男人,除了鞋底沾上的泥巴,此时连鬓角都有些被打湿了,
只有那看着白锦儿的眼神,依旧干燥且温暖。
“你还知道太早了,
还以为你现在总该老成些了才是。”
女人也不由得笑了,她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往后退了几步,让出一条路来,
“进来吧陶郎君,茅檐草舍,还希望你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
白锦儿走在前面背对着陶阳,
听着他这笨拙简朴至极的语言发笑。
“你坐会儿,我去给你倒茶,”
“不喝茶!”
两人刚坐下,瞧见白锦儿要走,陶阳立马也跟着站起来了;他抬手扯住白锦儿的袖边,女人转过头来看他,他也没有松手。还是白锦儿抬手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
“愈发没规矩了啊,”
男人清瘦的手掌微微有些发红,即便这样,也没有松手。
“咳咳,
不喝茶。不用倒了。”
“好不喝不喝,
就算不喝,你也得松手让我坐下吧。”
啊对,对,
听到这话,陶阳这才松开了白锦儿的衣袖,两人再一次面对着面地坐下。
一个是计算下来活了真正小四十年,一个是年纪轻轻觐列朝班上达天子,
此时面对的是数年未曾相见的幼时玩伴年少欢喜,
却有着与年纪阅历都不相符合的局促与羞涩。
“你……”“你……”
白锦儿看他一眼,
“你先说,”
“那我先说。”
陶阳顿了顿,摇摇头,
“可我不知道说什么。”
“……,那,我先说。”
“好。”
咦,
明明一夜没睡的时候是想好了怎么先开口的,怎么这会子又全部忘了……
看着女人有些焦躁地抓了抓头发,陶阳眨了眨眼睛,
“那还是我先说吧。”
“那你说吧。”
陶阳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说话,而是伸手从自己袖子里摸出一张叠放的整齐的纸,在白锦儿面前展开。
白锦儿看了看,
“这是什么?”
“婚书。”
“什么?!”
“婚书。”
男人点点头,语气坚定异常,
“不过,这只是我交予锦儿一文,并非就此敷衍而过;之后纳彩纳吉等诸礼仪,我会请爷娘操持主理,务必善美。”
“等,等会儿......”
白锦儿将那张婚书拿过来粗略地扫了一眼,有些紧张地开口道:
“在那之前,应该还有别的事情还要说吧?”
“什么呢?”
“额,比如说……
比如说……”
察觉到陶阳投来的目光,白锦儿抿了抿嘴,
“在这些之前,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好。”
说罢,白锦儿就将她这几年自打锦官城出来之后的事情,笼统地同陶阳说了一遍,除去些重要的——比如她在被掳走时,嫁给了一个山贼。
若是从白锦儿的角度,她当然不觉得自己为了求生曾经委身贼人是一件多么羞耻卑贱的事情,她可没有这样“奇妙”的价值观,
但是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不是一个人,
甚至准确些来说,应当是两个家庭的事情。更不要说这样的时代,对方会介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也在情理之中,
她并不想隐瞒,或者说,也不需要隐瞒,
若是陶阳不能接受,或者是他的家人不能接受,她不会强求,也不会因此怨恨他们,更不可能怨恨自己。
婚姻是两人基于感情基础的家庭结合,是人生的锦上添花,却并不是必需品,
若是结婚不能让彼此快乐,
最起码在白锦儿看来,是不能接受的。
平静地将自己这几年度过的生活阐述完毕,白锦儿长长出了口气,双手叠放在了桌子上。虽说她是这样想的,
但若是陶阳真的在意了,
你要说她不伤心,是不可能的。
最起码也得难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吧,也算对得起穿越过来之后拥有的第一段,也是唯一一段爱情吧。
对面的男人没有说话,
脸上方才的紧张表情显然也消失不见了,转而代之点的是一脸的严肃。
白锦儿的心跳微微有些快起来,
她缓慢地移开了自己的眼神,看向窗外,
正如她早晨猜测的那样,天空果然下起了浠沥沥的小雨。清新而潮湿的空气飘荡进来,却衬托的白锦儿的心情有些寂寥。
“锦儿,
......可以吗?”
或许是白锦儿正在走神的缘故,
当她反应过来陶阳是在和自己说话的时候,却没有听清他在和自己说什么。
“嗯?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第八百六十九章 在我面前
白锦儿愣住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陶阳敛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白锦儿的身边,他再次坐下的动作都是端正的,
坐在白锦儿的身边,
绷着一张脸看着她。
方才还只是有些忐忑,这会子被陶阳用这样的眼光看着,白锦儿忐忑的心情逐渐进化的紧张起来。
这时,男人慢慢地张开了双臂,
小心翼翼地将她环绕在了自己的怀中。
白锦儿还记得陶阳小时候身上的味道,
有些像青梅,甚至还带着些许好像酒液一般的淡淡醇香,大概是因为他阿爷嗜酒的缘故,幼时承欢膝下,总难免沾染上一些青梅子酒的味道。再后来他成长成了少年,不似其余同年龄之人贪玩溺乐,没有胭脂水粉的味道,连酒气都再不沾染,
是青竹一般,带着书卷清香的味道。
如今再见已成长为人的他,
他身上的味道褪去了所有的青涩,变得沉淀的厚重起来。
天后推崇佛教,故而凡官员,皆按照品阶赏赐上好檀香;他虽不喜浓重气味,奈何天后所赐不得不熏香,
只是他熏的少,故而不甚注意。
白锦儿却注意到了。
陶阳的动作克制至极,
虽说是拥抱,但两人肢体接触面积,或许还没有平常白锦儿下意识怕岑溪刘饕肩膀的接触面积大;因为男人坐姿的原因,白锦儿也不由得端正起来,
这姿势怪累人的,
让白锦儿不禁疑惑起来,
就这程度他也要询问自己的允准吗?
“你受苦了。”
她听到男人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我没有想到我离开的这些年,你竟然受了这么多的苦。”
这样说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
白锦儿总觉得陶阳的声音,带上了些许的鼻音。
他,不会是哭了吧?
白锦儿不敢看他,
或者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眼神看他。
他是在哭吗?为什么哭呢?只是因为听到自己刚才讲的那些事情,就哭了吗?
可真是孩子气啊,
她这样想着。
有什么东西从白锦儿的脸庞滑落,
先只是模糊的一瞬间感觉,随后如暴风骤雨一般地袭来,止也止不住,
咦?
她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原来是她也哭了,
甚至哭的比陶阳还要惨的多。
从锦官城出来的时候,她没有哭;被山贼劫掠,看见同伴死在自面前的时候,她没有哭;生活在随时可能死去的贼窝里,不得不选择委身将自己掳走的山贼的时候,她也没有哭,
被救走的时候,她没有哭。
卖身为奴,孤身来到长安,举目无亲,生了病,
所有所有她经历的那些事情,都没有让她掉过哪怕一滴眼泪,
可为什么她这时候哭了?
只是因为身边这男人,和自己说了一句,
你受苦了吗?
“哭吧,”
白锦儿听见陶阳再一次开口说话,
她以为他是要安慰自己,最起码叫自己别哭,
可他说的却是让自己,
“哭吧。”柔软的手帕轻轻擦拭着自己的脸,白锦儿的眼泪断线的珠子一般从眼角滚落,有的滴在了衣裙上,有的顺着下颌隐没,
陶阳擦拭的速度跟不上白锦儿落泪的速度,
虽然如此,他依然在努力地将白锦儿的眼泪擦去。
“我知道你平日里虽然总笑嘻嘻的,但是个最要强不肯轻易开口的性子。凡是只自己想着能负担,便从来不寻人的帮助。
但我希望最起码在我面前,你可以肆意哭,肆意笑,
就算是觉得烦躁了,觉得委屈了,
对其他人不会轻易展露的埋怨和眼泪,在我面前,也不会有任何的掩饰。
因为我知道你,我了解你,
我与他人不同,我是你可以选择依靠,彼此扶持的人。你明白吗,锦儿。”
白锦儿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她忽地把脑袋一转,整个人扑进了陶阳的怀里,终结了两人这不尴不尬的姿势。
白锦儿哭了好长时间,
别说陶阳第一次看见她哭这么久,也是白锦儿有印象以来,自己哭的最长时间——从早晨一直到中午,
哭的没吃早饭的白锦儿肚子的吵闹声比她的哭声还大。
抬起镶嵌着已经哭肿的双眼的脸,
白锦儿甚至打了个哈欠。
“你饿了吗,”
她此时还靠在陶阳的怀中,也不知道给保持了这么久的同一个姿势,男人是不是已经浑身的酸疼了。
“我还好,
我出来的时候,在街上买了个胡麻饼。”
陶阳很想活动活动已经没了知觉的左手,但是他又怕自己动作太明显吸引到白锦儿的关注,
虽说累是累了些,
但竟能抱着她这么长的时间,
怎么看来也是划算的。
“是吗
那就不做你的了。”
“啊,这么说的话,也不是不饿。”
“哼,”
白锦儿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
“放开我啦,你打算抱我抱到什么时候,”
“......嗯。”
“……”
“……”
看了看纹丝不动依旧横亘在自己面前的手臂,
“你这是松开了吗?”
“等,等等,”
男人原本温润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尴尬,
“我,我的手,动不了了……”
刚刚哭完还有些伤春悲秋的白锦儿听见这句话,嘴角微微抽搐。她抓住陶阳的手臂,就这么掰开了,
听见陶阳倒吸一口凉气,
背对着男人的她,勾起一丝笑容。
“没别的东西好吃,只有汤饼,吃吗?”
“吃,都吃。”
“那你在这儿等着,要是口渴了便自己去倒水喝,
反正你也不至于找不见茶壶在哪儿吧?”
一边说着一边走出门,白锦儿抬起双手,伸了个懒腰。
厨房娴熟地和面,抻面,生火,烧水,
将拉制好的面条下进锅里,白锦儿从系统里拿出冻着的鸡汤,各舀了一小勺进大碗里。
面条在锅里翻滚着,
白锦儿又拿出两个鸡蛋,在勺子里刷了点油,将鸡蛋打进去,
勺子浸泡进热水中,不会儿的功夫就将里面的鸡蛋烫熟了。
一个碗中放了一个荷包蛋,撒上葱花,滚烫的面汤带着面条一冲,
热乎乎的两碗葱花鸡蛋面就做好了。
第八百七十章 考虑
端着面回到客厅,
正瞧见陶阳从里面探出脑袋来张望,在看到自己之后,又很快地收了回去。
白锦儿也很快地扯了扯嘴角,随后恢复成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咳咳,”
迈步走进门,男人装出刚刚才从坐的地方站起来的模样,迎到白锦儿面前,
“我帮你抬,”说着,接过白锦儿手中的托盘。
一人一碗葱花鸡蛋面,
还冒着热气,
陶阳双手把那汤碗捧起来,吹了吹。
即使不带下意识地好感,陶阳也认为白锦儿的手艺是自己尝过最好的——哪怕是这么多年没有尝到白锦儿做的菜了,他还是对这股味道记忆犹新。
那时候或许是想见到她,又或许是真的饿了,
每每再上先生的课之前,他都要悄悄地溜来吃一碗白锦儿煮的汤饼或是馄饨再走。
明明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东西,
但在陶阳的心中,却是不可替代的味道。
“三郎,方才我同你说的事情,”
“什么事情?”
白锦儿朝着陶阳翻了个白眼,
“你难道还要再听我哭一次不成?”
陶阳低着头吃面,动作没有任何的犹豫或是停顿,
“往后就让我来保护你吧,之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从今往后有我在,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
女人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你说的话,我自然是相信的。但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阿爷阿娘那里,总该交代清楚吧?我这里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你与我又不同,你上有双亲,下有兄弟,
更何况你如今在朝中也不是无名之人,所要考虑的东西,肯定不是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考虑的这么简单吧。
我可不希望你就为了我们成亲这件事变得不管不顾,肆意妄为起来,
若是你不能将我方才所说这些解决,那我们两人也是绝不可能在一起的。”
“我明白你说的,锦儿,”
陶阳也将自己的碗放下,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你说的不错,只不过你后面所说的,不必担心,我阿爷与我两位兄长,你也不必担心。要解决的问题,也不过只我阿娘这边罢了。
至于此事,我早早已经考虑好了,待一切处理妥当之后,
我再来的见你。”
看着男人的表情,白锦儿心中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她知道以陶阳的性子,说出了必然是能做到的。
“不过,”
不过,陶阳又开口说话,他望着白锦儿的双眼,
“若是我能将锦儿说的事情都处置好,那......”
“我的心意你也明白,”不等陶阳说完,白锦儿便接话道:
“何须多言呢?”
两人对视,
莞尔一笑。
“那我就走了。”
“嗯。”
送着陶阳出了院门,白锦儿扶着门边,仰头看着他。
陶阳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舍,原本是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白锦儿脑袋的,最终却只是拂去了她肩上的一片落叶,
“下次再来的时候,或许就不是我来了。”
他的语气是来这里之后第一次出现的轻松,白锦儿听了这话,
忽地不好意思了起来。
“尽说这些话,还不如回去,赶紧忙活正事要紧。”
“自然,
若不是为此,我实在不想这么快就离开。”
“还快?”
白锦儿望了望天边,来时还是阴郁的清晨,这会子走的时候,却已经是放晴了的东方亮了。
“你在这儿可待了半天多了,回去可想好如此解释了?”
“何必解释,”
陶阳坦然一笑,
“我出来时,便已经说清楚了。
原来已经过了半日了吗,在我看来,就好像眨眼一瞬间一般。不止这时,过往的这五年,都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我看你是傻了,”
白锦儿嗔了陶阳一眼,伸手将他往外面推,
“好了好了,话说的够多了,再说下去我可要揍你了啊。快走快走,不然待会儿又下起雨来,叫你淋湿了。”
“好好好,别推别推——”
目送着陶阳的身影一步三回地消失在街角,白锦儿长长舒了口气,靠在了院门上。
从刚才抱着陶阳哭完之后,她就觉得无比的疲累,好像现在让她倒在床铺上,她就能马上睡过去一样。
虽说是身体好像很累,
但心里却格外地轻松,
是这么些年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反正今天本来就是休店日,午饭也吃过了,干脆就继续去睡觉好了,
这样想着,白锦儿打了个哈欠,转身进门,然后将门关上了。
明明是睡的午觉,但白锦儿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不是连续的,更像是断断续续,又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的——她梦到了自己先是穿着洁白的婚纱,然后又是中式的大红嫁衣,
前不久去帮着石燕准备了她的亲宴,因此梦里的场景也变得格外清楚明晰了起来,
只是她只能看清楚自己的脸,
其余无论是新郎的脸还是客人的脸,都只是一团白雾包裹着的球状的东西。
她穿着大红的嫁衣站在众人的恭贺和注视下,
浑身都活动不了,就好像是被丝线控制的人偶,只能呆呆地听着那含糊不清,就好像念着什么咒语一般的祝福话语。
梦中的白锦儿忽然变得惊慌起来了,
她拼命地想挣扎,
听见自己身上传来不知什么东西的断裂声,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下了台子,身上的衣袍因为跑的太快发出了猎猎风声;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跑去哪里,她只是不想待在这里,不想被被这么多看不见人脸的家伙看着。
她一边跑,一边扯下自己头上华丽的头饰,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大红嫁衣,
脚上的绣鞋也不知什么时候踢飞了,
她光着脚在地上跑着,脚步没有一刻停歇。
不知跑去了哪里,不知跑了多久,
直到她觉得自己已经累了,已经完全跑不动的程度,她才停了下来,撑住自己的膝盖气喘吁吁。
虽然梦中看不到,但白锦儿也知道,她肯定衣裳不整的很狼狈。
忽然,一只手伸了出来,
在她的面前,
梦中的白锦儿没有任何犹豫的抓住了那只手,
她站直起身,和那个朝着自己伸出手的男人一起迈大步跑了起来。
那个朝着他伸出手的男人,
有着陶阳的面容。
第八百七十一章 请求
陶阳站在自家院中一丛青竹下,
手中的折扇无意识地打着转。
“三郎,”
男人转过头,正看见二哥陶隆朝着自己走过来。
“兄长,”
陶阳站直身体,对着陶隆行了一礼。
“哈哈,”陶隆伸出手,拍了拍陶阳的肩膀,转头看向不远处房屋。虽然中间隔了一段距离,但还是能听到依稀听到那屋子中传来的妇人愤怒吵闹的声音。
“阿爷去了?”
“嗯。”
“也好,毕竟阿娘生气的时候,也只有阿爷能叫她平静下来。”
“嗯。”
陶隆看了陶阳一眼,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了,阿娘这会子虽然正在气头上,但等阿爷和她谈过之后,她也不会那么坚持了。”
“嗯,”陶阳微微点头,却依旧看着陶金氏和陶隐竹屋子的方向,眼神深邃。
“不过,到底是谁家的姑娘,你如此坚持着要娶?阿娘又这么不同意的?”
“兄长可还记得当年锦官城,西市有一户开食肆姓白的人家。”
“记得,记得,
一个鳏独老头子领着一个女孩子那家对吧?我好几次回锦官城,都去那儿吃过东西呢。啊,原来是那个小姑娘吗,
小时候倒是长得粉嘟嘟的,就是不知道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
“比以前还好看些了。”
“是吗是吗哈哈哈哈——”
陶隆朗声大笑,
“你这么说,我倒是很想见见了,我这位弟妹。她肯定也做的一手好菜吧?不怕你笑话,你大嫂啊诸事都好,就是那做的东西实在是难以下咽,
前几日我半夜饿了拜托她给我下一碗汤饼,那味道啊实在是......
哎,这话你可千万别和你大嫂讲啊。要是叫你大嫂知道我背地里说她坏话,指不定又要怎么欺负我了呢。”
陶隆调侃的话语总算是让陶阳略略放松了些,
他轻轻一笑,也拿着自己大哥打趣道:
“没想到兄长与大嫂成亲这么多年了,兄长还是这么惧内啊。当年母亲与媒婆上莫家提亲的时候,兄长还说那莫家的姑娘生的娇柔温婉,一看就是好拿捏的,怎么这会子看着,好像是反过来了呢?”
“嘁你懂什么,我正是看着你大嫂柔弱才百般让她的,你以为你兄长我同阿爷一样啊,我......”
“那我可要多谢多谢夫君这么些年来让着我了呢~”
一只纤纤玉手从两人背后伸了出来,扯着陶隆的耳朵;兄弟二人齐刷刷转过身去,正看见莫灵珊一脸笑容地站在他们背后。
陶隆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尴尬,
陶阳憋着笑往旁边让了让,对着莫灵珊行了一礼。
“大嫂。”
“小郎。”
“咳咳,娘子啊,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也不告诉为夫一声?”
“是呀,我想想什么时候来的呢?大概是‘那莫家的姑娘生的娇柔温婉一看就是好拿捏的’时候来的吧~”
“咳,咳咳咳......”
陶隆的脸苦了下来,
“怕是,怕是娘子听错了吧,哈哈哈哈,这儿可没什么人说过这种话啊哈哈哈哈——
三郎,三郎,你说是不是......
诶?三郎?”
陶阳早已离开了,
原来是方才还紧闭的屋门这会子已经打开了,陶阳已经往那房屋去,
门关上,只留下陶隆夫妻俩站在原地。
莫灵珊放开了拽着自己夫君耳朵的手,有些担心地朝紧闭的屋门看去。
“母亲与三郎不会吵起来吧?”
“放心,有阿爷在那儿,不会吵起来的。”
男人顺势拉住了妻子的手,这么说着,他看向那边的眼神,也不像是完全放心的样子。
屋内,
陶金氏和陶隐竹坐在上首的位置,
陶阳走进去之后低着头,朝着双亲跪坐下行了礼;直起身,他却依旧没有抬头看向两人,
“父亲,母亲。”
坐在上首的陶金氏刚想开口,陶隐竹却攥住了她的手,对着她摇了摇头。陶金氏冷哼一声,将脑袋转向一边。
陶隐竹这边看向陶阳,语气平和地开口:
“孩子,
你同你母亲所说那些,可是认真的?”
“是。”
没有任何的犹豫,陶阳语气笃定。
“你可知道你想要结的这门亲事,将不会对你未来的官运有任何的帮助,甚至于你妻子的出身,也很可能成为你同僚们茶余饭后的闲谈。
这些,你都明白吗?”
“明白。”
“就算是这样,你还是想结这一门亲吗?”
“是。”
“你这臭小子......”
陶金氏按捺不住出声道:
“本以为你这么些年总该成长了些,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你别以为你这会儿好像很痴情,一心一意只要一个人,等到十几年,甚至是几年之后你就会后悔了!
娶妻若是不讲究门当户对,只顾任意妄为,迟早你要自吞苦果的,
这都是我们几十年的经验,都是为了你好。到时候你若是再后悔,可休要叫我们两人再帮你什么了!”
“母亲,”
听完陶金氏的话,陶阳的情绪并没有因此也激动起来;他双手叠放在膝盖上,身子坐的笔直。
“母亲所言,我早已经知晓。只我心中明悟,不如说远在少年时代,我就已经明白了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即便日后万事改变,我的心也不会变,
即便是变了,也绝不会怨恨父母半句。
母亲方才说门当户对,我也并非不认同,
但在我心中,这门当户对所指的却不是门第出身,而是见识与品性。锦儿虽然出身普通,但她言行举止,眼界为人都非寻常能相比。即便是这长安城之中所谓名门贵女,不及她的,也大有人在。
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在听她说话的时候,只有在她听我说话的时候,
我才能感到慰藉。
百年人生不过白驹过隙,若是要我择一人相伴,
那一定会是她。
我可以不娶她,但在那之后,我再不会娶别人。三千弱水只一瓢饮,
因为我相信除了她,
世上再不会有一个人,能让我有这样的举案齐眉,相偕白首的欲望了。”
说完,陶阳再一次朝着父母二人拜下去,
“父亲,
母亲,
生养之恩无以为报,
若是没有你们的同意,我绝不会做出有损声誉,一意孤行之事。但儿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还望双亲垂怜。”
第八百七十二章 招人
“娘子还在生气?”
陶隐竹一进门,就瞧见平日早应该睡着的陶金氏,这会子却倚靠着窗子,不知在发什么呆。
听见陶隐竹的声音,陶金氏懒懒地瞥了他一眼,便又收回了眼神,继续盯着窗外瞧。男人迈步朝她的方向走去,在身后站住,也学着妻子的姿势坐下,伸头朝外面看去,
“是什么好看的东西,把娘子的注意力抢去了,连自己的夫君都不理了?让我好好看看。”
“去你的,”
用手肘推了推身边的陶隐竹,
陶金氏的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反倒是叹了口气。
“我只是在想,
我们是不是慢慢没用了?”
“娘子何出此言呢?”
“我其实,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云扬云起离家的早,都是极独立的孩子,从来不需要我这个做母亲的操心。一开始他们寄回家的信,不时还会提到些烦扰和担忧,再之后,便只报喜不报忧了。
云升算是一直养在我们身边的,我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
说真的,我将没能给云扬云起的那些操心,全都给了他——总觉得他始终还是个孩子,凡事都需要我们替他筹划谋算周全,只凭他的话,总是不能尽善尽美。
可是那个孩子,也终于长大了,
不如说他从小原本就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我也早早就有了这个准备。并非我觉得他这样不好,只是作为母亲,
我希望他长大的慢些,再慢些。
可如今,云升已经完全成人了。你听他今日说的话了吗?我虽气急,竟想不到任何话来反驳,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如此难过。”
陶隐竹静静地听着陶金氏说完,他的手抚上她的后背,好像哄闹脾气的孩子一般,轻轻拍打着。
“做父母的不就是这样么?
总希望孩子能在自己的羽翼庇护之下,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但这始终都只是一种想法,
因为打出生的那一刻气,就注定了各人的人生有属于自己的活法。就算我们再怎么强求,他们若是不愿,那便是错的。
走上了他们选择的道路,我们此时所能做的,便是给予他们支持,
除此之外,便再没什么能做的了。
三郎是娘子一手带大的,他是什么样的孩子,娘子再清楚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不选择相信,尊重他选择的道路呢?也好像三郎所说的那般,无论他做什么选择,带来了什么好处或是坏处,哪怕就是他日后后悔了,那也是他种下的因果,
他需要自己来承担的。
父母不可能陪孩子一辈子的,这是我们从做父母的那一刻开始,就应该做好准备的了。
所以娘子,”
陶隐竹趴在陶金氏趴着的窗边,歪着脑袋;他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
“三郎同那孩子的路,就让他们去选吧。”
陶金氏与陶隐竹四目相对,
情绪正好的时候呢,却见眼前这男人轻佻一笑,
“不过,
若是娘子愿意再养,其实咱们可以再生一个呢?”
“……”
“……”
“去你的!”
……
“招人?”
“对啊,”
白锦儿点点头,怀抱着双手。
“最近咱们这儿生意你也看到了,太好了,大堂有你们两个忙活的过来,后厨只有我一个又掌勺又打拣菜又洗碗的,实在是忙不过来。所以呢我想,最起码找个打下手的来,也让我轻松些。”
“啊这么说倒是,”
听白锦儿这么说,刘饕恍然大悟,一拍手掌,
“正好我说平日里你太累,要是有人能帮你分担些活计,最起码也叫你那眩晕的毛病和缓些。”
“既如此,我便叫老岑去写下招人的告示吧。”
说罢白锦儿迈步欲走,刚刚提起的脚又收了回来。
“对了刘叔,”
刘饕瞧见难得在白锦儿脸上出现这样局促中带着些许羞涩的表情,他挑了挑眉毛。
“咳咳,我要和你说一声......”
“哈哈哈哈好事好事,这可是大好事啊!”
听完白锦儿叙说完她和陶阳相见之后的事情,刘饕抚掌哈哈大笑,说话的语气中也是难以掩饰的高兴与激动。毕竟如同白锦儿对他的感情一般,在他心中,也早已经将白锦儿视作亦友亦子的存在了。平日里便是他关心白锦儿的终生大事最多,
这会儿听到了白锦儿不仅打算成亲了,还是要和自己知道的那个陶家的小子成亲,
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长辈,
他都是发自内心地为白锦儿感到开心。
“不过,”
刘饕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道:
“你若是嫁进了陶家,这铺子,你还能开下去吗?我可是知道的啊,像他们那种人,向来是接受不了自家媳妇出来抛头露面的。”
“哦这倒是不打紧,”
白锦儿满不在乎地说道:
“若是陶阳那小子解决不了这事情的话,我就不嫁了。”
“?”
刘饕的眉头皱起,好像挤出了一个问号。他盯着白锦儿看半天,才又哈哈一笑出声,
“好好好,不愧是你,
这普天之下敢说出这种话的女人,怕是只你一个了。”
女人勾了勾嘴角,好像还颇为得意似的。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是是是,当然是在夸你。
好了好了老板娘,既然老板娘宁愿一辈子不成亲都要把这家店开下去,那咱们这些做伙计的也不能认输啊。我干活去了,老板娘您呢就继续思考咱们的发展吧啊。”
撇了撇嘴,白锦儿没有理会刘饕调侃的话语,她走到店铺门口和岑溪说了一声要他写招工告示的事情,便打算回厨房去。谁成想没多久的功夫,岑溪就探头探脑地在窗口外面朝厨房里张望。
“怎么了?”
“啊是这样的老板娘,”
听见白锦儿问,岑溪挠了挠头;他说话的样子吞吞吐吐的,看来心中的要说的事情,还没有决定好。
“有什么事只管说就罢了,
怎么的你要涨薪?”
“不,不是!”
岑溪连忙摆了摆手,
“是,是我想,若是老板娘要招人的话,我,倒是有一个人选……”
第八百七十三章 合适的人
“这些话,是他教你说的?”
白锦儿跟在岑溪身后,开口问道。
她跟着岑溪两人走了不算近的路,一直到一处陶土行肆,在门口一棵榆树下站住了脚步。
“不是,
都是我自己看到的。”
岑溪扶着树干,一边遥望着那处陶肆,看样子这会儿正是要出陶的时候,不少穿着单薄上衫,甚至是裸露着上半身的男人里里外外穿梭着。
“乔兰并没和我说那些。”
“这么说,从那之后,你一直都和乔兰有联系咯?”
“是。
在介绍我到老板娘手下做事之后,乔兰找过我几次,不过都是简单地问了我一些在老板娘这里做事的感觉,辛不辛苦之类,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哦豁~”
白锦儿眉尾一挑,
“之后呢?”
“之后,我们也不时也会出来一同喝酒,说些杂事。”
“难不成你们还成朋友了?”
“唔嗯,差不多可以这么说。
啊,他出来了。”
顺着岑溪说话的方向看过去,白锦儿果然看见穿着同样简朴,甚至打着补丁略显寒酸的短打的乔兰,从屋子里出来。他额头上挂着薄汗,看来是刚刚才停下手里的活计。
“若是老板娘想找打下手的,我想阿兰应该很适合才是。而且我想阿兰会愿意过来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他这会儿在这儿待的很自在的样子,说不定要他换地方,他还不愿意呢。”
“我想他是愿意的。”
岑溪的语气中带着笃定,闻言,白锦儿瞟了他一眼。
“虽说我不是故意想说这种话,不过既然你俩是朋友,你又是我店里的人,我也不在乎什么背地里不能说别人坏话的‘君子之言’,我先问问,你知道乔兰从前干过什么吗?”
男人看向白锦儿,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白锦儿叹了口气,
将她如何与乔兰相识的,以及乔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挑拣了些重要的和岑溪说了,
看见岑溪强维持的镇静之下还是表现出了惊讶,白锦儿也在意料之中,
虽然说似乎有煽动岑溪远离乔兰的嫌疑,
但正如白锦儿所说的,
她并不希望与自己更亲近的岑溪受到蒙骗。
“你好好想想吧,”看着陷入沉思的岑溪,白锦儿打算给他些时间好好考虑清楚,到底还要不要为乔兰作保的,没想到岑溪却摇了摇头,
“虽然我不知道从前的阿兰,但我认识现在的阿兰。从老板娘的话中,我大概知道了一二关于从前阿兰的事情,不如说,我更肯定了现在的阿兰,
已经不再是老板娘所说的那个人了。”
“是吗,你就这么肯定。”
“对,”
岑溪肯定地开口:
“我虽不敢说自己是多么会看人的人,但我愿意相信阿兰。当初老板娘不也说过吗,阿兰应该做出什么事情来证明他已经改过自新了,
那么作为那段时间之后,经常陪伴着他的朋友,他的所作所为我是再清楚不过的。
我就是那个能证明他已经改过的人。”
男人的这番言论叫白锦儿吃惊地眨了眨眼睛,
她细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人,就好像想在这张熟悉的脸上看出什么东西一样——虽说上次锦心秀那件事情,白锦儿已经得到了差不多程度的惊讶,做过了差不多的事情。
还真是很奇怪啊,这个人,
你要说他是何等精明之人,绝不会是,这一点白锦儿心中能肯定。读了一点点书,心中有了那么一点点与迂腐伴生的书生气;可你要说他傻?
他傻吗?
面对心仪之人的诱惑毫不动摇,及时地将事情上报避免店里遭受更大的损失;
而对认识不算久的朋友,以前有前科的朋友,却抱着这样闻者落泪的信任,
他到底是精明还是傻呢?
看了岑溪良久,白锦儿长长叹了口气。
“老岑啊老岑,就是我,都有些看不透你了现在。”
“啊?为什么?”
被白锦儿这么一问,岑溪又立马回归了平常面对她和刘饕时候的那种局促。女人扶了扶额头,无奈地开口道: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姑且还是相信你的。既然你和乔兰和你是朋友,那就由你出面吧,看他什么时候有空闲,叫来店里咱们聊聊。
不过我先和你说好,乔兰这小子匾别扭的紧,到时候要是他不愿意,咱们肯定也不能强求他的。”
瞧着岑溪逐渐绽放的笑容,白锦儿先给他打了个预防针。
毕竟白锦儿不是岑溪,原先乔兰那模样,她可记忆犹新呢。
“我知道了老板娘,
那我就去和阿兰讲。”
“嗯,那我就先回去了。”
“好。”
白锦儿本以为以乔兰的性子,岑溪最起码也得磨他一个下午的时间;结果前脚她刚回铺子,后脚岑溪就带着乔兰跟来了,
看着冷着一张脸进门的少年,
白锦儿眨了眨眼睛,挂起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哎呀呀阿兰,真是好久不见了。”
“叫我阿兰?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之间应该没有那么熟悉吧,老板娘。”
乔兰面无表情地径直走到一处地方坐下,岑溪有些为难地看向白锦儿,却看见白锦儿并没有在意,反而晃悠着也往跑到乔兰的对面坐下了。
“咱们是没有那么熟悉,
不过也不至于生疏到点名道姓的地步吧。那我要是叫你乔兰,不是把咱们的距离拉的愈发远了?”
乔兰的脸僵了僵,
他是刺头小子不错,但也正因为如此,面对白锦儿这样略年长些年纪却满嘴巴压人歪理的姐姐,最是没有办法,
于是他直接忽略了白锦儿如何称呼自己这件事情,
转而冷冷地说道:
“叫我来什么事?”
“咦,老岑没和你说吗?哈哈哈,我还当你们已经大体谈好了呢,”
白锦儿脸上的笑容不变,
“是这样的,我们店里呢最近缺人,打算再招个跑堂打下手的。
正好你说巧不巧,老岑和我推荐了你。所以说咱把你请来,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来咱们店里做事的想法呢?”
第八百七十四章 说服
“呵,”
听到白锦儿这样说,乔兰就像是总算抓到了机会——他冷笑一声,
“老板娘是想叫我上你们这儿来做事?”
“没错,”
白锦儿的笑容甚至能称一句和蔼,她点点头,
“我就是这个意思。”
“哈哈哈哈——”乔兰的笑容中带了一丝扬眉吐气似的放肆,白锦儿看着他故作猖狂似的笑完,摆出一张坏人脸对着自己:
“难道说,老板娘这么快就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吗?
只是你忘了,我却没忘。那时候你对我说的话,我每日都牢牢记在心上,
你瞧瞧,我现在这副模样,还要多亏你那日一番话呢。”
乔兰说着,咬着牙笑了一笑,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踏进你们这干净高贵的店铺呢?”
果然,
早已经料想到乔兰会这么说的白锦儿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你当真还记得我当初是怎么给你说的么?”
“当然。”
“那你说说,我当初是怎么和你说的?”
没想到白锦儿会这么开口,乔兰愣了愣。但他只当白锦儿是嘴硬打算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于是并不惧怕,照着白锦儿所说,将那日她与自己的说的话转述出口:
“你说,改过自新,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是需要一个过程。”
“嗯还有呢?”
“……你说,你想让曾经被你伤害过的人,就因为一句话而忘记那些伤害从而原谅你?哪儿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对,还有呢。”
“你还说如果只是单纯的嘴上说着,我已经改过自新了,只有真正的傻子,才会相信……”
“嗯不错,接下来呢?”
“……”
乔兰忽然有些怀疑,
听着白锦儿的语气,看着白锦儿的表情,
他开始怀疑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究竟有没有意味——他本是想让白锦儿为曾经“羞辱”过他而感到羞臊,甚至于说无面目见他,
可这会子看这女人的样子,显然是不可能他希望中的结局了。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乔兰心中已经明白了这点,
却还是按照着白锦儿所说的,将那日她同自己说的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
“......如果你真能证明自己已经改过自新,那到时候无论别人再说什么,我......”
“我都会相信你。”
白锦儿接着乔兰的话说下去,
看着紧闭上嘴的少年,她微微一笑。
“所以如今,你觉得我当初和你说的话,究竟哪里有问题呢?”
嗯?
乔兰一怔,不由得将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又细细地在心中琢磨了一遍。越琢磨,他越觉得不对劲......
“想出来了吗?你觉得没道理的地方?”
女人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乔兰却紧咬着牙关不说话。他听见白锦儿哈哈一笑,
“你这不是听明白了吗,还有什么淡好思考的。我对你说的那些话虽然叫你生气,但你却想不出能够反驳的理由来,那是因为这几个月下来,你也认同我所说的了,
并且就是照着我所说的做了,不是吗?”
少年依旧低头不回答,白锦儿依旧说着:
“我已经大概听老岑说过了,你找了份在陶土行做事的活儿,每个月挣的不过百钱左右,租住在最便宜简陋的邸店里,每日吃着蒸饼度日。只偶尔攒下些闲钱,你们两人便相约出去喝些劣酒相谈。
这日子,怎么也算不上好过吧?
可是你不也坚持下来了吗?
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喜欢。”
“嗯,那就很好。”
白锦儿打了个哈欠,语气也变得慵懒了起来,
“若是靠着一心的怨恨,或是赌着一口子气,始终不能走的长久;就算能维持一段时间下去,也不过是在生活中受着一遍又一遍的折磨罢了。
既然你已经坦然地接受,
那就很好。”
将自己的脸掩藏在阴影下的乔兰,原本紧绷的表情有些松懈了下来。
“我不是说了吗,你付出了努力,就一定会有收获。岑溪这个朋友,我对你印象的改观,正是你的收获。如果你愿意,正好我店里缺人手,你来帮忙,我付给你工钱,
这原本也是我们之前说过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
乔兰抬起头,语气中带着不屑,
“来你这里帮忙,是给我改过自新的恩赐?”
“所以我说,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难说得通,”白锦儿摊着手摇头,“别人对你甜言蜜语的时候,你别觉得别人是真的对你好;稍微言辞上冷漠或是严厉了些,便又竖起满身的刺,恨不得和对方划清界限似的。
你既然已经同从前不一样了,那么在我眼里,你和街上随处可见的找活儿干养活自己的人并无区别。你既然已经改过自新,
那对你来说,再没什么事情是好叫你心虚的,那么你在哪里做事,也应当是堂堂正正的才是。
这就是说,
我雇你不雇你,只取决于你的能力;而你来不来我这里呢,取决的应该是我能开出的月钱。
不存在恩赐不恩赐一说,
你做多少的事情,我给多少的工钱,
我拿钱购买你的劳动力,这是平等交换,既不是压榨,也不是恩赐。当然,你若是不适合这份工作或是做的不好,无论是扣钱还是解雇,这也都在合理的考量范围。
朋友之间是人情,
但老板与员工之间,只讲究工作。”
白锦儿长篇大论地说着,看着乔兰流露出的疑惑,她咧嘴笑了笑,
“说白了,我觉得你适合在我们店里做事,我能给你你现在在的那家陶肆给的工钱的三倍,甚至更多。作为一个不会意气用事的,大人,
你应当好好地考虑考虑,而不是单纯地赌气便说不,更不是说些自认为阴阳怪气的话语。
因为我们此时谈论的,是正事。”
岑溪站在一边默默地听着,
虽然白锦儿说的好多词语他从未听过也听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难不成老板娘平常看着大大咧咧的,其实是个饱读诗书,博古通今的人?
这些话,也不知道是出自哪本著作之中,
他一定要去找来看看才行。
第八百七十五章 来人
没理会岑溪在那边胡思乱想什么,
白锦儿这边还是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乔兰的身上。
她能说的都说完了,想说的也说完了,
乔兰闹脾气她能理解,但是要让她耐着性子追在后面哄他,她可没有这种癖好。正如她刚才说的,她找乔兰来谈的是有关工作的正事,
又不是来进行义务教育的。
“如何,考虑的怎么样?”
乔兰摇了摇头,却闭着嘴不说话。
“好吧,那就没办法了。”
这也在白锦儿的意料之中,她朝着岑溪扬了扬下巴,岑溪会意,从门口柜台底下拿出一个小纸包。
“这是店里新烤出来的点心,不嫌弃的话带回去吃吧。耽误你做工的工夫了,抱歉,若是你们老板扣你工钱你就和老岑说,我补给你。”
“不必,”
乔兰没有接,径直站了起来;他根本没有看白锦儿,
这下子连岑溪都看出来了,他果然是在赌着气。
“这点小钱,我还不需要你可怜。”
“阿兰......”
“不用说了岑兄,”乔兰从岑溪身边走过,就连岑溪都被他这股子气给波及了,只不过说话对象是岑溪的时候,他语气中赌气的成分愈发明显了。
“你放心,今天的事情并不会影响我们的友谊,不过日后还有这种事,就不要耽误我的时间了。”
说罢,乔兰朝店外走去,
还故意将自己的手袖摆的呼呼作响,
有一种“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潇洒。
白锦儿看着乔兰走出店,
又看看还拿着纸包在原地发呆的岑溪,耸了耸肩。
“看吧,
我早和你说过了。”
与白锦儿对视一眼之后,岑溪的目光又重新投向店外,饱含着担忧。
......
“欢迎光临!”
虽然想把乔兰招进店里的事情泡汤了,但岑溪工作时候的状态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这都多亏了白锦儿。
只是他却仍忍不住在脑海中回想盘算,
他觉得自己的判断是肯定没有问题的,
那就是乔兰,一定想要来他们的店里。
就凭他们结识的这几个月来,每次聚在一起饮酒的时候,他总会问到自己有关在店里跑堂的事情,
并且摆出一副拙劣掩饰的满不在乎。
如果只是偶尔几次的问起,岑溪还能将其视作乔兰对自己这份工作的小小嫉妒;毕竟他没有忘记,当初正是乔兰将白锦儿店中的招工告示交给他的,
可在每一次喝酒时候他问起,岑溪在他的眼中看不到所谓的嫉妒,愤恨,
而是羡慕,
掩藏在一双明亮眼眸下,一种向往式的羡慕。
白锦儿对岑溪的定位其实已经足够准确了,岑溪确实不是什么聪明人,所以他读书只是识得几个字,与人相处,也从来没结交过精明会算计的朋友,也因此曾经被锦心秀骗过。
但他是个十分坦诚的人,
懂得遵从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
所以在发现被骗的时候觉得悲伤和愤怒,同时直面了自己的愧疚,及时将事情告诉白锦儿;所以在将乔兰当作朋友之后,发现乔兰的想法,面对了自己想要帮助朋友的心情。
觉得错就改正,觉得对就去坚持,
正是这说起来听着蠢笨的处事方法,让岑溪在有时候,能做出让人惊讶的聪明选择。
唉,
可是阿兰这事情怎么办呢?难道真如老板娘所说的,就只能随他去了么?
“一个人,
能坐雅间吗?”
响起的男声将岑溪从自己的世界唤醒,他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身材高大,一脸和朗笑容的男子。男子岁数看着不算大,虽然蓄着胡子,但也能看出面容俊秀;身上穿着的衣袍虽然看起来不算华贵,但腰间悬挂着的玉佩,却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啊真是抱歉,”
岑溪连忙说道:
“店里的雅间这会儿坐满了,不过客可以坐二楼,二楼有好些位置也安静闲适,这会子且空着呢。”
“是吗是吗,
看来你们店里生意真是不错啊,”
男人哈哈一笑,点点头,
“那就坐那儿吧。”
“好,那我领客去。”
“好好。”
“客要点什么?”
领着男人在二楼角落一处确实安静没什么人能打扰的位置坐下,岑溪摸出记单子的本子,开口询问道。男人却看着他手里的本子和炭笔,一脸地好奇,
“你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啊?”
岑溪愣了愣,随后恢复了笑容,
“这是店里客人多,怕把各位客人的订单弄混用来记下的本子。”
“你们老板娘自己做的?”
“是的。”
“啊......”
“客要点什么?”
“嗯?嗯......”男人思考了怕是一眨眼的功夫都不够,便笑眯眯地对着岑溪道:
“我是第一次来你们店里,不知道吃点什么好,不如你说说,你推荐我尝点什么?”
“好的。”
岑溪微微颔首,将今日店里的推荐菜式娴熟地对着男人报了一遍,
男人听完后却摇了摇头,
“不瞒你说,我在家中吃饱了,要是再要这些,我怕是吃不下了。你们这儿,有没有些,额,好喝的?”
“好喝的,”
岑溪顿了顿,将今日白锦儿能准备的饮品又报了一遍,
谁成想男人却露出有些神秘兮兮的表情,压低了声音开口:
“我听说,你们这儿可是有些,挺适合一人独酌,配些小菜的好东西?”
岑溪一瞬间就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本店确实有些秘藏之物,只是,那一般都只是送老客品尝的。”
“哎别这么死板嘛,”
男人顿时来了精神,瞬间坐直了身子,
“相信我,我以前虽然不是店里的老客,但我以后,可就是你们的老客了。就当是我提前把以后的份喝了吧。
是不是合情合理?”
“这......”
岑溪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说的客人,便没了主意。
“那烦请客稍等一会儿,我下去问一问老板娘,毕竟这是老板娘定下的规矩,我们做伙计的不好的随意更改。”
“啊去吧去吧,”
男人倒是挺好说话,
对着岑溪摆了摆手
第八百七十六章 会面
白锦儿端着托盘上了楼。
每每遇到这样古怪的客人,她就想亲自去看一看——或许这也是她要找一个厨房中打下手的伙计的原因,
她实在是一个很喜欢凑热闹的人。
上了二楼,和许多熟识的客人打了招呼,白锦儿走过拐角,很快就见到了岑溪说的那个男人。
此时男人正静静坐在角落里,眼神眺望着窗外也不知在看什么,只是看他的样子,好像对一切东西都很感兴趣似的。
她迈步过去,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客久等了。”
“嗯?”
男人转过头来,看向白锦儿。
“咦,换了人,是个年纪更轻的小姑娘了。这么说,你应该就是这家食肆的老板了吧?”
“是的客。”
“正好,”看着酒壶和装着小菜的碟子被摆上桌子,男人笑着开口说道:“我还想说吃点东西之后再去找你呢,偏是你替我上菜,正好省下些路来。”
“找我?”
白锦儿语气疑惑,
“不知道客找我做什么?”
“啊失礼失礼,”男人嘴上这么说着,却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还没自报家门呢。我姓陶,不才陶阳陶三郎正是舍弟。”
陶阳的哥哥!
察觉到白锦儿的吃惊陶隆立马开口:“哎白小娘子莫慌张,我这次来可没背着什么任务父命的,只是恰好想出来寻个喝酒的好去处,
又恰好想起我未来的弟媳开着一家好铺子,所以这才顺道过来看看。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哈哈哈当然当然,我吃东西可是会给钱的啊。”
陶隆的语气轻松戏谑,顿时让白锦儿放松了些;她曾经也听陶阳说过他上面有两位兄长,都是秉性脾气再好相处不过的人了,只是离家的早,故而白锦儿并没有多少印象。
这会子瞧见,果如陶阳所说,。
“不知陶......”
“在下行大,”善解人意地解决了白锦儿的困惑,陶隆笑着说道。白锦儿点点头,
“不知道原来是陶大兄来了,着实是吓了一跳。不过麻烦可千万说不上,只是我手艺一般,只怕做的不好惹大兄笑话了。”
“哪里的话,”
陶隆笑呵呵地回答,
“我可是天天都听三郎夸赞你的手艺呢。你别看三郎平日里是个不好享乐的,偏偏对吃食这一块挑剔的很,也不知是给娇惯出来的。平日里在家啊总是念叨,什么这个做的不如锦儿了,那个做的没锦儿做的好吃了的,真是拿他没办法。”
虽然年纪不算轻了,脸皮也不算是薄的人,但听着陶阳的哥哥用这么坦诚的语气转述着陶阳的话,白锦儿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大兄这是拿我们打趣了,我可是知道他,他才不会说这种话呢。要非说的话,也只是平日里挑我的刺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三郎在小娘子面前是这样口不对心的吗,哈哈哈,那我可要回去好好嘲笑他了。”
陶隆看着白锦儿,眼神带着一种长辈看晚辈的慈爱感,
“原先我或许还有些怀疑,今日绕到这儿,大概也藏着这样的私心。我还真是很好奇,小娘子与我家三郎,是不是真的像他自己同父亲母亲说的那样。
如今既见了小娘子,我心中这点疑虑也彻底打消了。
看得出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三郎变成了与平时,真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大兄这话却说的我不知道了,”
白锦儿眨了眨眼睛,
“我平日与三郎交往的时候,他便是十分体贴靠谱的人了,难不成,他在家中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
“哈哈哈当然不是,
说是不同,却不是这样子的不同。啊,不过这些,却不应该我来说,我要是现在同小娘子交代的清清楚楚,作为一个兄长就是管的太多了。
这些话啊,还是等到以后,让三郎亲自同你说吧。”
说到这儿的时候,陶隆的笑容中带了些许的暧昧。
“怎么上去这么久才下来,”
刘饕怀抱着手,看见白锦儿下楼,立马走了过去,
“好几个客人已经点单了,还不快去出菜?”
“马上。”
“什么客人耽误你这么多时间,胡搅蛮缠的?”
“不是。”
跟着白锦儿进了厨房,刘饕走到大大小小的腌菜罐前,打开其中几个,娴熟地配着免费赠送的小菜。
“那是什么,我可没见过你去上菜上这么长时间的。”
“真没什么,只是陶阳的阿兄来了,我们就聊了会儿天罢了。”
“谁?陶阳那小子的兄长?”
刘饕想了想,恍然大悟道:
“啊我想起来了,他们家确实是生了三个男孩儿,都挺有出息的,听说也是年纪轻轻就任了不小的官职。来的是老大还是老二?”
“大兄。”
“老大吗。来做什么?难不成是来替双亲,先来审查你的?”
“那儿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白锦儿手中的菜动的飞快,几乎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摆在案上的茄子就被切成了长短大小均匀的茄子条。
“不过我想,确实也是过来看我的吧,想看看未来可能嫁进他们家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哼恩,就这么操心么,况且还是叫做阿兄的来看。”
听着刘饕语气中的不屑,白锦儿摇了摇头,
“我倒是并不在意。毕竟若是我的弟弟要娶一个从前从未听说过,双亲俱亡的小姑娘,换做是我,我肯定也会想事先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这提不上羞辱,也提不上不信任,对于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想要了解,也没什么好批判的。
况且别的不说,之品行相貌这方面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就算真是来审查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
“啧,
果然是你会有的想法,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这小丫头了。”
“话说刘叔,你打算端着那些小菜到什么时候?你不会是想自己偷吃了吧?”
“嘁,谁偷吃会偷吃小菜的,
我要偷吃,那也得偷偷吃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