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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万事如易txt下载     万事如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九十一章 水筠师妹

    “七师兄!”

    景尘扶住了扑到他胸前的少女,后退一步稳住身形,低头一看,顿时惊讶道:

    “水、水筠?”

    他怀中的少女仰起头,白净的脸上尽是欢喜,湿润的眼角稍有一点泛红,柔软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委屈唤道:

    “师兄,我好想你。”

    余舒就站在他们两个身边,视线从这不知名的少女环在景尘腰侧的手臂上,上移到景尘护在她肩头的手上,再到两个人相互对视的目光,轻轻挑起了眉毛,对这少女身份有了猜测,于是她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毫不犹豫地出声打破了这久别重逢的气氛:

    “景尘,这位姑娘是?”

    闻声,那少女似乎才意识到屋里还有别的人在,赶忙松开了景尘,推着他胸口后退了一步,低头拿袖子擦擦眼角。

    “这是我师妹水筠,”景尘答了余舒一句,便又扭头看着眼前的少女,微微皱眉,问她道:“你怎么下山了,师叔和师父知道吗?”

    水筠连忙点头道:“知道的,是爹允许我下山来找你,不信你问重云。”

    景尘看向桌边的刘昙。

    刘昙作证道:“的确是怀莼真人让我带小师姑下山。”

    景尘疑惑道:“那为何我这几日住在宫中,不曾听你提起?”

    刘昙看看正冲他使眼色的水筠,苦笑道:“是小师姑不许我讲。”

    “重云!”水筠嗔了他一声,看到景尘不解的目光,低下头,不好意思道:“师兄你好不容易见到亲人,我想你一定有很多话要问皇帝,要和皇帝讲,我不想让你分了心,所以就让重云先瞒着你——”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望着完好无损的他,不禁又红了眼角:“我听重云说你在路上遇到坏人,受了重伤还失去记忆...万幸、万幸你现在平安无事。”

    景尘神色软下,抬起手轻轻落在她头顶,温言道:“又让你担心了。”

    水筠轻咬着嘴唇,缓缓抬手,拉住他的袖角,紧紧握住。

    余舒静静看着这一对师兄妹旁若无人的互动,眼神闪了闪,这一次没再出声打扰,而是转身走到桌边,对着刘昙躬身问候:

    “拜见九殿下,方才失礼了。”

    刘昙摆手道:“无事,莲房姑娘请坐。”

    “谢殿下。”

    余舒刚刚坐下,便有一杯茶递到她手边,澄澄的茶影,袅袅的还冒着水烟。

    “这个月新采的花茶,清甜不苦。”

    她侧头看了一眼薛睿,端起那杯茶闻了闻,果然清香淡淡,不是她喝不惯的那种苦茶。

    “谢谢。”她啜了一小口,味道不错。

    薛睿看了看立在屏风旁低声说话的景尘和水筠,便将目光收回,对余舒道:“看来皇上的圣旨是到了,怎么样,赏赐可还满意?”

    余舒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想起那一盒子金元宝,她的心情就没由来的好。

    坐在一旁的刘昙出声道:“当然瞒不过他,这是表——”话到一半,突然顿住。

    余舒好奇追问:“是什么?”

    桌子底下被人踩着脚,刘昙不得不换了词接上:“这是你应得的。”

    不等余舒琢磨他这前言不搭后语,薛睿便又开口问她:“用过饭了吗,我叫了酒菜,要不要再吃点?”

    余舒点点头,刚才在她房里光顾着看夏明明的来信,没吃几口菜。

    她忍不住又转头看了一眼景尘的方向,想了想,去询问刘昙:“敢问殿下,你们道派中也有女弟子吗?”

    她一直以为道士都是男的,可是景尘分明说这水筠是他师妹,显然是同门中人,这就怪了。

    听这白话,薛睿和刘昙都笑了,后者与她解释道:“当然有,道门和佛门又不相同,男女皆可修行,皆可逐大道,修道人讲究的是顺其自然,凡事皆不可强求,是故不少道派都是允其弟子成婚生子的,不似佛门中人强求六根清净,斩断红尘。”

    “原来如此,受教了。”余舒朝刘昙拱拱手。

    这时候,那对师兄妹也说完了话,余舒一抬头,便看见水筠走过来,到她面前停下,低头合手,朝她施了一个道礼,感激道:

    “余姑娘,多谢你搭救我七师兄,又一路护他周全,水筠感激不尽,日后必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余舒看看她,再看看站在她身后的景尘,见他听了这番谢词后面色如常,便淡淡一笑,站起身,抬手虚扶这小师妹,道:

    “不必如此,景尘同样救过我的性命,要说报答,他早就报答过了。”

    水筠直起身,看看余舒,恬静的脸上突然露出笑容,“师兄说的不错,你果然是个好人。”

    “......”余舒无语,心道这师兄妹两个不愧从是一个师门出来的,一样的没眼色,她哪里像是个好人了?额头上写着呢,还是脸上写着呢?

    “好了,有什么话坐下再说吧,正好今天在这里遇上,又都没别的事情,慢慢聊不急。”薛睿抬手示意他们都坐下说话。

    那水筠便挨着余舒坐下了,又拍拍她另一边,示意景尘落座,伸长手取了茶壶茶杯,给他斟上水,便笑吟吟地看着他喝茶,等他喝完了,才出声与他说话:

    “师兄,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这里的饭菜比山上的好吃吧?”

    “嗯。”

    “那有我做的好吃吗?”

    “...”

    “呵呵,师兄你还是老样子,答不上话就装哑巴。”

    ......

    余舒就坐在他们旁边,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心里忽地就有些不爽,这感觉就像是她费了老鼻子劲解出来一道难题,欣欣自喜了半天才知道,原来这道题在很久以前就有人解过了,她既不是第一个发现这道难题的人,也不是第一个尝试着去解它的人。

    她摇摇头,将这可笑的想法摒除,举杯去喝茶,却发现杯空了,正要去拿茶壶,就听身旁有人低声道:

    “等下要吃东西的话,就别喝太多茶,不然晚饭时你会肚子疼。”

    薛睿虽是在和刘昙说话,但没忘记留意余舒动静,见她喝了三四杯水还要倒,便出声制止。

    “哦。”余舒把手缩回去,侧了侧身子,干脆去听薛睿和刘昙说话,这么一转移注意力,倒是不在意那对师兄妹聊什么了。

    “...今年的双阳会肯定会很热闹,不单是南首夏江家的人在京城,我前日才听说,文辰家的六公子今年也参加了大衍考,就不知他们到时候会不会来搅局。”

    “表兄不必担心,有辛家大易馆,再加上我小师姑在,这一次双阳会我即便不去争胜,也不会出丑。”

    余舒听他们话里几次提到“双阳会”,好奇地插话道:

    “大哥,双阳会是什么?”

    薛睿与刘昙对视一眼,扭头向她解释:“凡有大衍会考之年,来年放榜之前,二月二龙庆节起,安陵城有一场盛会,持续七七四十九日,由朝廷所办,京城各大易馆参与,诸家易客聚此斗易,竞比高低,凡能拔得头筹则可得御赐‘天下第一馆’的金匾,风光无限,是称‘双阳会’。”

    余舒看看刘昙,不解地问:“那殿下刚刚怎么说,您也要去?”

    刘昙微微一笑却没答她,这时候,门外有下人敲门,酒菜送来,话题就此打住,余舒看得出来他不想对自己多讲,识相地没有再问,只是这么一静下,她就又听到另一边的说话声。

    “师兄,你尝尝这个,我上次来吃过的,一点都不油腻。”

    “还有这个,应该也合你的胃口。”

    “师兄,我帮你乘汤。”

    ...

    景尘看着眼前落成小山的盘碗,筷子停在半空中,不知从何下手,他之前和余舒吃过午饭,已经饱了,其实现在并无胃口,不想勉强自己去吃,但也不想拂了她的好意。

    余舒瞥到景尘为难的样子,暗笑一声活该,眼咕噜一转,伸长手夹了一只又大又肥的鸡腿,隔过水筠,稳稳摞在景尘的碗上,在他看过来时,冲他甜甜一笑:

    “给你,你不是最喜欢吃鸡腿了吗,多吃点。”

    闻言,水筠很是纳闷:“师兄,你什么时候喜欢吃鸡腿了?”她记得没错的话,她这七师兄,平日别说是鸡腿,一年到头肉都很少吃几回。

    景尘看看碗上摞的那只鸡腿,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有了笑意,筷子动了动,将它夹起来,“嗯”了一声,送入口中。

    余舒低头一笑,心中那点不满随之烟消云散,殊不知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另一个男人眼中,无法不介怀。

    薛睿晃着手中酒杯,眼中映着一个人影,只觉得这口味香滑的金泉酒今日涩了些许,一杯饮罢,嘴里便有了苦味,奈何他又偏爱这滋味,只好一杯续一杯,等到有了一点醉意,忽而想起一句话来形容自己——无非是自讨苦吃。

    这一顿饭吃到下午,景尘要回宫,刘昙刚好与他同行,水筠暂住在刘昙的别馆中,他们要先送她回去,余舒不想扎堆凑这个热闹,便没和他们一起走,而是和薛睿一起将他们三个送到后门。

    看着两辆马车前后跟着离开,余舒回头对薛睿道:“大哥,我上楼去看看这几天的账,你呢?还要到别处去吗?”

    薛睿一手抚着额头,懒懒摇头:“我回房去睡一觉,你查好了帐来喊我。”

    余舒看他面上确有醉意,想他连日来办案应该累了,于是忙摆手道:“那你快去歇着吧,我让厨房给你煮醒酒汤,等下给你送去。”

    “嗯。”

第二百九十二章 占便宜

    余舒回到房里,让林福将这几日的流水账本送来,小蝶在旁端茶研墨,余舒将每项收支草草算了一趟,看着纸上数目,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不免吃惊一回。

    从正月十五开张到现在,不过四天,每日中晚起灶,卖个三四百盘菜是轻轻松松,再加上雅间的收银,各色酒水,每日能有千八百的进项,折去成本和税银,照这么下去,忘机楼一个月的盈利足可上万,这还是保守估计。

    其实这也不怪,忘机楼的酒菜之所以能高出寻常酒家三倍,自有它的原因,余舒看过采买的单子,也亲自到厨房转过,楼中所用食材,大到鹿狍熊肉,小到一根葱一颗蒜,皆是上等精选,做出来的菜肴美味不说,还有补益之效,更有的天材地宝,据说食可多福多运,延年益寿,让人趋之若鹜,似那长白猴头、岱岩血燕、南海黄唇蛟等珍品,在外难寻一角,却都可以在忘机楼吃到。

    看着账本,余舒不禁感慨:这么大一个摊子,难为薛睿竟然撑得起来。

    她记起开业之前,她曾问过薛睿下这么大的成本,万一亏了怎么办,他当时便告诉她,他做买卖只会赚不会赔,那语调笃定的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如今看来,倒不是他自大了。

    “姑娘,醒酒汤煮好了,您要喝吗?”小晴端了盘子进来。

    “我没喝酒不用这个,走吧,给你们公子爷端去,他中午一个人喝了两壶金泉还多,”余舒将账本收了收,夹在腋下,领着小晴下楼去给薛睿送解酒汤,顺便和他打声招呼交了账本再回家。

    到了楼下,薛睿休憩用的雅房掩着门,余舒敲敲房门,没听见里面应,伸手一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她往里看了一眼,客厅里没人。

    这个时候,伙计贵六在对面楼上探头探脑,看见楼下小晴人影,便低声喊道:“小晴上来,这里有位女客洒了酒,你带着去更衣。”

    小晴看看手里端的醒酒汤,想说她正忙着,回头看楼上贵六已缩回头去,余舒见状,便伸手道:“拿来吧,我端进去,你先去招呼客人。”

    小晴赶忙谢了她,拎着裙子小跑上对面楼梯。

    “大哥?你在里面吗?”余舒又伸手在门板上敲了敲,里面依旧没动静,她纳闷地端着醒酒汤走了进去。

    这间雅房和她楼上那间布置差不多,进门一个茶厅,北座摆着一张紫檀垂花软榻,左右是黄梨木底座的彩绘玻璃屏风,挡着两道桐树花门,东边是卧室,西边是书房,各有一盏龟年灯点在门口,此时黄昏,还未上烛。

    书房的门开着,余舒望了眼里面没人,才转身走向卧房,绕过了门前的屏风架子,抬眼就从半开的门页里看到里面情景,北面窗子下,一张象牙浮图的大玫瑰躺椅上,背朝外侧卧着一道修长的人影,翻起的袍角露出一截松松的白袜,一双长靴歪倒在地毯上,没有点薰香的房间里有淡淡的酒味飘散出来。

    原来是睡着了,难怪她刚才叫不应,余舒心想。

    她看看手里醒酒汤,正要进去叫醒他,刚跨了一只脚进门,忽又觉得她就这么闯进他的卧房不妥,想想还是出去喊个伙计进来伺候,总不能就让他这么睡着,会着凉。

    “...水。”

    余舒刚把脚退出去,就听那榻上的人低低喃了一声,接着便是两声轻咳,犹豫了一下,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推门进去,走到那张大躺椅边上,将醒酒汤放到一旁茶几上面,倒了一杯茶水,一手轻拍薛睿肩膀:

    “大哥,喝水。”

    薛睿身体动了动,却没转过来,四周流淌的酒味证明他确是喝多了,余舒看拍不醒他,便弯下腰,去摇他手臂。

    “大哥,大——”

    谁知她刚喊了两声,手腕便被捉住,躺椅上的人突然动作,一手拉住她手腕,侧转过身,一臂环过她腰侧,用力将她拉向胸前,而后迅速地一个翻身,转眼间便将她压在了躺椅上。

    “啪嗒”一声,杯子脱手,连着茶水倾倒在蜜黄色的地毯上,浸深了一片。

    一瞬间天旋地转,余舒的后脑就磕在了柔软的垫子上,她惊的倒吸一口气,迎面扑来的醇厚酒味让她瞪圆了一双杏眼,昏黄的视线里,映入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似墨渲染的眉下,一双漆点的黑眸半藏在睫毛下,宛如两片深浓的玻璃窗,暗暗地缀着两剪人影,是她慌张的脸孔。

    说不上来为什么,余舒觉得这个时候的薛睿既危险又陌生,以至于她不敢轻举妄动,何况手脚都被他压着,想动也动不了,她只能僵着脖子,一个边后缩,一边小声试探道:

    “大、大哥?”

    那双眼睛轻轻一阖,低哑的嗓音慢腾腾地传进她耳朵里:“谁是你大哥?”

    闻言,余舒欲哭无泪,心道一声完了,他这是酒劲儿上来,连人都不认得了。

    “你、就是你啊,薛大哥,你喝醉了,快起来。”

    尽管薛睿一半重量都撑在她腰后,但是被这么个大男人搂着,余舒还是有些透不过气来,片刻就闷的她两耳发热,她尝试着动了动手脚,想寻找空隙挣开他,谁知她刚刚一动,腰后的手臂便猛然收紧,她瞪着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嘴唇轻轻开合:

    “不要。”

    不要什么?余舒癔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回答她刚才的话,意思是说他不要起来。

    余舒气乐了,这人平时挺讲理的,怎么喝醉酒就成了二百五了。

    看着离她不过半尺的俊脸,余舒忽地板起了面孔,“你起来。”

    薛睿两眼盯着她变幻的神色,神情懒漫地吐字:“不。”

    余舒眯起眼睛,是没了耐性,甭管他们两个人关系多好,他再这么压着她,她可是要和他翻脸,手脚是不能动,她还有个脑袋呢,撞掉他两颗牙是小意思。

    “你想好了,真的不起来?”

    话音刚落,余舒只觉视线一暗,额头上便落下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仿佛一团蘸了水的棉絮,轻轻在她眉心一点,隐约带着一丝小心翼翼,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仿佛带着某种咒印,令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紧紧闭起眼睛,脑中一团混乱。

    “不要。”

    薛睿在她眉间低语,扣住她手腕的拇指向下移动半寸,放松了一些力道,他稍稍抬起头,看清她被他的阴影笼罩的脸,鼻尖萦绕着一抹浅浅的花茶香气,拂散他心中的苦涩,撩动着他,再一次低下头,欺上她抿起的嘴唇,柔软的触感使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含住她微厚的下唇,呼吸一促,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再次收拢。

    余舒猛地睁开眼睛,如从梦中惊醒,瞬间涨红了脸,使劲儿转过头去,逃开了他的亲吻,两腿一蹬,咬着牙死命地挣扎起来,也不管会不会弄疼自己。

    没挣几下,握在她腕上的力道松懈,余舒趁机抽出手,一把推在薛睿肩头,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竟将他掀了过去,她一得空,便飞快地从他身下钻出来,连滚带爬的下了躺椅,拔腿跑出了这间弥散着酒香的卧房。

    薛睿一手撑在榻上,缓缓坐起来,一膝曲起,一条长腿垂到地上,抬起头,看着不远处晃动的门扉,眼神恍惚了片刻,才从方才的亲昵中回过神来,低下头,一手遮住了半张脸孔,喉间发出一声懊恼的低吟。

    他放在膝上的手握成拳,重重砸了下膝盖,慢慢的,又抬起来,轻抚在发烫的嘴唇上,须臾后,轻轻笑出了声。

    “呵...”

    没想到,他也有这么卑鄙的时候,装着醉酒想要亲近她,谁想会一不留神过了头。

    依她的脾气,这会儿肯定是恼死了他,恨不得给他几拳吧。

    也罢,她若打便让她打,反正是他占了便宜。可惜的是他还得继续装傻,不能理直气壮的承认。

    薛睿一手枕在脑后躺了回去,重新闭起眼睛,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心道:

    这样就够了,这么一次甜头,足以让他忽略那些苦头,继续熬下去。

    ***

    薛睿想的半点不错,余舒现在的确是恨不得揍他一顿。

    从卧房跑出来,余舒到门口边突然刹住了脚,回过味来。

    不对,她跑什么啊,明明吃亏的人是她,她心虚个什么劲儿!

    余舒忿忿不平地抬手擦擦嘴巴,又往地上呸了一口,咬了咬下嘴唇,不知想到什么,老脸一红,就在原地站了片刻,便叉着腰,转身就往回走,到卧房门口,一脚将门踢开,两眼狠狠盯住躺椅上横卧的人影,大步走上前去,低头一看,这厮竟竟然阖着眼,舒坦地在睡,那张安安静静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浪来,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事全是她臆想出来的。

    余舒磨了磨牙,喝醉了就了不起是吧,喝醉酒就可以随便啃人嘴了是吧?

    越想越气,她环顾四周,视线落在茶几上放凉的醒酒汤,阴笑一声,上下一打量薛睿,端起那碗醒酒汤,一滴不落地浇在他下半身。

    躺椅上的男人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忍了忍没有动弹,只是脸色可疑地有些发青。

    这坏丫头!

    余舒倒完那碗醒酒汤,看看薛睿没醒,轻哼了一声,转身离开,在门口整理了头发,一到院子里,便大了嗓门叫来贵六,指着屋里道:

    “去,看看你们公子爷酒醒了没。”

    嘁,她的便宜有那么好占吗?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大炮轰洋人

    余舒喊来贵六“照顾”薛睿,不等他酒醒便离开忘机楼,没有在街上雇轿子,她看天还亮着,便步行回家,中途特意绕了点路经过纪府门前。

    短短几日,右判府便没了风光,朱红色的大门紧紧闭着,门前灰尘无人扫,守门的护院早不知道哪儿去了。

    这座宅子里别的人余舒不关心,但有一个翠姨娘让她放心不下,想当然纪家的人得知是她将纪怀山和纪星璇“送”进牢里,肯定不会善待她娘,前两天余舒就给翠姨娘算过几卦,知道她现在在纪家的日子不好过,但也没有什么大祸就是了。

    余舒对翠姨娘的安全还是挺放心的,纪家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多少人盯着,他们再是迁怒翠姨娘,顶多就是将她关起来饿几天,闹出人命是不敢的。

    经过此地,余舒没打算进去看望翠姨娘,一来纪家不会让她进门,二来她不想让纪家觉得她有多在意这个曾经抛弃过他们姐弟的生母,那就只有让翠姨娘先吃点苦头,等着这次纪家垮了以后,她再想办法将她弄出来。

    今天下午在忘机楼吃饭时,余舒从薛睿口中听说,大理寺和司天监对纪怀山牵涉谋害皇亲,以及徇私舞弊一案双项罪名的会审,就在这几天开堂。到时候她和景尘都要上堂作证,指认纪家祖孙。

    一颗黄霜石是不能证明纪怀山同谋害景尘的贼人有所勾结,但是调查过今年星象一科的考卷,加上她和景尘的证言,纪怀山盗题舞弊和纪星璇考试作弊的罪名是没跑了。

    安朝对于官员徇私舞弊和考生考试作弊的处罚相当严厉,按照安朝律例和大衍试的法规,一旦定罪,纪怀山不但会被剥官,而且要受一百刑鞭,贬为庶民,发往通州自悔。

    至于纪星璇,除了刑罚之外,还将被剥去大衍会考的资格,入牢关押十五个月,此生不得再入考场。

    余舒是前两天去过大理寺后刚才知晓,纪家祖孙若被定罪,会如此判决,这倒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一些。

    对此,余舒并未觉得同情,在她看来,纪怀山和纪星璇纯粹是自作孽,不可活,既然敢徇私盗题就不要怕被告发,敢作弊就不要怕被人抓,敢害人就不要怕被人害,如果害怕,那干脆一开始就不要做。

    两世为人,余舒将道理看的很明白,这世间的事,总是一报还一报,谁又能逃得了。

    正如她上辈子昧着良心赚黑钱,间接害了不少人,到最后还不是一死了之,全还了。

    余舒又看了一眼那大门匾头上纪府二字,面无表情地离开。

    就在她走不多久,一辆马车停在纪府门外,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抬头认了认门匾,瞧见大门紧闭着,脸上露出不解,走上台阶敲起了门——

    “有人吗?”

    ***

    余舒回到家,余小修已经下学,正在上房陪赵慧说话,余舒推帘子进去,余小修一见到她便站起来,兴冲冲地道:

    “姐,我听慧姨说啦,上午景大哥来了,还有皇宫里的大官儿,念了圣旨,赏了咱们好多好东西呢!”

    余舒笑了笑,伸手摸摸他脑袋,过了年余小修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原本只及她肩膀,现下是快要到她下巴了。

    纪家的情况她并没有对赵慧夫妇还有余小修细讲,他们只知道那天在医馆她是因为景尘,所以被司天监的人抓去审问,并不清楚纪家如今处境,也不知翠姨娘的处境。

    余舒先前去纪家暂住,对他们的借口便是照顾翠姨娘的身体,如今搬回来,只说是翠姨娘的病好了,并没提纪家老小身陷牢狱。

    大理寺的案子没有完结之前,她不打算将实情告诉他们,以免让他们担心。

    余舒走过去在赵慧身边坐下,看她气色还好,没因上午忙碌累到,便放下心,问她:“干爹呢?”

    赵慧掩嘴一笑,“找你舅舅报喜去了,你没瞧见得了那块御赐的牌匾,可把他给乐的都找不着北了,当初诊出我怀了身孕,也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余舒倒也能够理解贺芳芝的心情,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皇权至高无上的观念根深蒂固,平日提及天子都要抬手高揖,恭敬十分,这一下得了天子亲笔夸誉无异是大喜,那一块御赐金匾,足可延续给后世子孙,光耀门楣。

    “过两天我挑个好日子,让干爹将那金匾挂起来,在街上放几串爆竹,请人来舞狮子,好好地热闹热闹。”余舒道。

    “他临走之前正是这么说的,要你回来选日子呢,”赵慧点点头,又拉着余舒手商量道:“小余,我寻思着,这回宫里封给你的赏赐不少,咱们一家人在京城里没有别的亲戚,就同你舅舅家来往亲密,平日里又多靠他照顾着,好不好将那宫造的布子缎子给他送去一份,让他跟着沾沾贵气,另外再送一份去给你们娘亲,使她也高兴高兴,你说呢?”

    余舒道:“这些事娘您做主就行,挑些好的给舅舅送去,我娘那边就您就不用多操心了,回头我直接给她送去些银钱使,她更要喜欢。这剩下的您看哪些合适这天气做衣裳,就拿出来用,千万别省着,东西放在那里又不会生金子。”

    赵慧抿嘴笑了笑,拍着她的手道:“是不能生金子,可是能放着给你做嫁妆。”

    余舒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讪笑两声,转头去问余小修:“今天的功课做完了?”

    余小修挠挠头,“还没呢。”

    余舒摆摆手:“先去做功课,等下再玩。”

    “哦,”余小修乖乖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犹犹豫豫地对余舒道:“姐,今天下学的时候,那薛文哲非要跟着我回家来着,他以为咱们住在纪家呢。”

    余舒问:“那怎么没见人跟你回来?”

    余小修撇嘴道:“我和他说了咱们早就不是纪家的人了,让他自己去打听右判府的路。”

    余舒皱了皱眉毛,薛文哲要找到纪家,肯定会听说纪怀山和纪星璇入狱的事,他现在和余小修在一起上学,保不齐就传到余小修耳朵里,这么一来,余小修肯定会担心身在纪家的翠姨娘,闹着要往纪家去看望,这可怎好?

    这遭瘟的小白脸,早不来晚不来,来了就跟只臭苍蝇一样去粘那纪星璇,偏偏要给她找麻烦,真是讨厌。

    余舒在心里将薛文哲骂了几句,想了想,站起来对余小修道:“走,回房姐看看你新发的课本。”

    余舒和赵慧招呼了一声,便拉着余小修走了,到他屋里,关上门,转身对余小修道:

    “小修,姐和你说个事。”

    与其让他从薛文哲那里听说,再不声不响跑去纪家,还不如她先给他打打预防针。

    ***

    余舒大致将纪家的事情对余小修讲了,不出她所料,余小修果然很着急翠姨娘的境况,生怕他们拿他娘出气,余舒再三向他保证翠姨娘不会出事,又保证等大理寺的案子一了结便去接翠姨娘,才打消了他现在就去纪家看人的念头。

    余舒不放心,又叮嘱余小修往后在书院里见到薛文哲,离那小子远着点,是因为她昨天用祸时法则算到余小修过两日会和人发生口角争斗,这一场小灾,想必是由薛文哲引起,那小子痴慕纪星璇,要知道是她害的他的心上人坐牢,一定会闹事,找不到她,没准会找余小修的麻烦。

    因为担心翠姨娘,余小修无心功课,坐在书桌前摆弄毛笔,余舒为了哄他高兴,便拿出算盘教他玩“大炮轰洋人”,一种双人益智类的小游戏,算盘上的珠子被一根横梁隔成上下两部分,一人守一方,将每一串珠子上下错位,采取退一进一打掉对方一串的方式,最先将对方的珠子全都打退便是赢。

    “大炮是什么?”余小修问道。

    余舒摸摸下巴,“就是一种兵器,和爆竹差不多,一点火就会‘轰’的一声响,能把一栋房子都炸平了。”

    “这么厉害!”余小修惊讶地合不拢嘴,而后一脸怀疑道:“我怎么没听说过,你骗人的吧?”

    余舒含糊道:“谁知道呢,我也没见过。”

    “那羊人是什么,是放羊的人吗?”

    “呃...就是外国人,”余舒词穷,刚想起来这个时候还没有“洋人”的说法,就转着弯地解释道:“我听说大安朝西边很远很远的地方,住着一群黄头发蓝眼睛的人,长得又高又大,因为从我们这里到他们那里需要漂洋过海,所以就叫他们洋人。”

    “呀,黄头发?蓝眼睛?那不是妖怪吗?”余小修表情有些害怕。

    余舒挥手道:“什么妖怪,安陵城中就有胡人居住,上次在酒楼吃饭你不也见过吗,他们的眼睛珠子不就是黄的绿的,蓝的有什么好奇怪。”

    “可是他们不是黄头发呀?”余小修固执道。

    余小修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余舒不耐烦地拍拍算盘:“你到底玩不玩?不玩就赶紧写功课。”

    余小修立马闭了嘴,使劲点点头,心里却还是纳闷——既然洋人不是妖怪,那为什么要用那个大炮打他们呢?

第二百九十四章 钱与学问

    早饭的时候,余小修哈欠连连,昨天余舒教了他玩那“大炮轰洋人”的游戏,他一玩便上了瘾,被余舒催着写好了功课,就继续缠着她陪他玩,一直到三更贺郎中起夜,发现他们屋里亮着灯,才敲他们窗户催姐弟两个人睡觉。

    “给,把这个吃了,夫子讲课时候不许睡觉,”饭后,余舒倒了一粒养精神的万年丹给他,“实在是瞌睡,就等中午吃过饭,去找你们宋院士,借他的房间睡一会儿,听到了吗?”

    “听到了,慧姨、贺叔、姐,我上学去了,”余小修老实地点点头,从芸豆手里接过了书袋子还有一小包零嘴点心,打着哈欠出了门。

    贺芳芝随后便到医馆去了,余舒陪着赵慧稍微坐了一阵子,就回了自己房间,今天不打算出门,更不打算去忘机楼,是想着如果今天遇见薛睿,她一定会忍不住对他摆臭脸。

    上辈子好歹活到二十八九岁,余舒自认不是什么纯情少女,被人亲了一口就寻死觅活的,但是作为一个姑娘家,该有的自觉还是要有的,这是薛睿昨天醉酒失态,她才懒得追究他,若他敢醒着这么对她胡来,她一准不会饶了他,甭管他是薛大哥还是曹大哥,谁也别想占她便宜。

    何况,她现在拿不准薛睿醒来以后还记不记得亲过她这回事,要是他记不得那还好,要是他记得,那两个人见面该有多尴尬。

    她还是先避个两天吧。

    余舒拿手背蹭蹭嘴唇,眼中闪过懊悔之色,谁知道他喝醉酒后是那么个不讲理的样子,下回再遇上他醉酒,她一定有多远离他多远。

    静下心来,余舒把围着桌腿唧唧叫了半天的金宝拎到窗台上它专用的小垫子上放着,小黄毛搓了几下爪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着晒太阳,不再出声捣乱。

    余舒铺开纸张,将算盘和她记录术数公式的小册子摆好,手中握了炭笔,在纸上罗列出奇门遁甲的八门方位——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以及青铮道人传授给她的第一个术数口诀,八门生死决。

    可以说,若是没有这八门生死决,就没有她后来演算出的晴雨法则和祸时法则,八门生死,各主吉凶福祸、四季八方,善用八门生死决,就可以依据求卜人的四柱八字加上相应的时辰、等等卦数,笼统地推算出相关的方位以及时间,而她的晴雨法则和祸时法则,正是建立在这基础上,具体化了某一个方向的预测。

    晴雨法则相较于祸时法则来说简单,是因为天气不外乎阴晴雨雪这几种,而祸事的范围却很大,是疾病、是牢狱、是血光、是破财、是官司、是口角、是丧亲、是迷路、是火险、是水祸、还是遇天灾,这些祸事,都需要大量的事实佐证,她才能够摸索出相对来说准确的“取值范围”,依此确定用祸时法则计算出的那个“确值”,是在哪一项祸事的“取值范围”内,从而判祸。

    她的祸时法则,比起半年前齐全了不少,可是依旧不够周全,其漏洞主要是有两点,其一,祸事的判断太过笼统,容易混淆。例如,她乘坐泰亨商会的商船进京,途中遭遇杀戮,当时她用祸时法则卜算余小修的八字,结论是“水祸”,可是此事分明沾惹血光,有杀身之祸,并非是单一的因水而灾。

    其二,她虽能准确地判定一部分祸事发生的时间,却不能准确地判定这起祸事是因何而起,有关祸事的信息并不完整,这就不容易躲避,虽掌握了主动,却依旧被动,祸时法则不能发挥它最大的效用。

    打个比方,他们和景尘还在回兴街住时,有一次景尘的计都星发作,余舒算出余小修第二天会有血光之灾,却不知因何而起,只能提醒余小修不要碰刀子下厨房,结果余小修上骑射课,差点被人一箭射穿了脑袋,侥幸擦着脸边过了,这就是信息不完整带来的弊端。

    这两点让余舒看到了祸时法则的不足,同样也让她萌生了新的灵感,前一段时间,她就考虑着是否要开始研究新的法则出来,却苦于没有具体的方向,无处着手。

    她思前想后,觉得与其另辟奇径,不如先将手中这半瓶水灌满,不让它晃荡,这就是说,她准备想办法,寻找出一种方式,来弥补祸时法则的不足,使得她既能“知祸”,又能十分有效地“避祸”,而不是听天由命。

    这件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相当的辣手,余舒目前只有一点头绪,她在准备大衍考试期间,频繁接触到了甲子纳音之法,所谓甲子纳音,便是以六十年为一周期,从天地的五行到人声的五音,一种以数字推演,纳其音节所用的卜算之法,常被易客们用来起卦,其优点在于六十甲子纳音包含了大量的实物信息。

    余舒初步的设想,便是从包含着大量吉凶信息的八门入手,利用包含着大量实物信息的纳音之法,取应克之道,精确地推算出与祸事相关的信息,就拿余小修那件事来说,她若能从纳音中得到有关“箭”的信息,便可提前让余小修避开骑射课,再拿她乘船遇险的事来说,她若能从纳音中得到类似于“人”,亦或“毕”、“裘”之类的信息,就可以提前提防着毕青或裘彪,而不会被毕青所骗。

    当然这只是设想,余舒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有十足的劲头,并且做好了为此耗时耗神耗钱的准备。

    首先,她得到大易馆去买几部书,那纳音之法她还不甚精通,因无师指点,学起来更难一些,她打算事后问问景尘,若他擅长此道,便向他讨教,省去了登门拜访大易师的麻烦。

    再来,她要将她所用的卜具从里到外都新换一遍,以前是钱不够使,她所用的罗盘、算签、八卦书、滴漏、星图表等物,都是次选,以至于这些卜具根本起不到什么大用,她只能依靠术数计算。其实对于易客们来说,上好的卜具不但能弥补经验的不足,也能让卜算的结果更加精确,有甚者,一套五十年生的金丝楠木套签,因天地灵性,拿来求卜就能有五成的准确率,可以帮助易客们决断。

    如今余舒小有资产,除却从纪家得来的两千银之外,皇上昨日大行封赏,她得了百亩良田,可坐享其成,又有那百两黄金压箱底,足可以让她鸟枪换炮了。

    而后,便是吃穿所用的改善,凡要成大易者,无不善待自己,有一句话说的极妙,身体是一切的本钱。

    余舒知道自己现在这个身体,命理、根骨、资质、精气、乃至运气,无论从哪方面说都差到不行,唯一好的怕就是她这个脑子了,那些都是天生的没办法,可不代表不能改变。

    这命理根本不是她的,不必理会,但是根骨不好悟性就差,这个可以通过多看书多动脑子改善,昨天皇上赏赐的龙马河图,据说每日观看有益。

    资质关系到天分和智力,她的智力是不用说了,天分这东西就比较悬了,如同景尘,当初她选买凶宅,他一眼就能察觉到风水不妥,那就叫天分,这种能力想当然她没有,不过她上辈子积攒的计算能力,到这一世完全可以算是一种“天分”了;

    至于精气,余舒听贺芳芝解释,这是人的本身之气,没了精气,人便会死,精气十足的人则健康长寿、百病不侵。要保养精气,首先要有良好的生活习惯,按时起睡,不眷淫逸,其次是要靠食补,单看有钱有势的人家,哪个不是想尽办法吃的精细,似景尘给她那******丹的方子,便是一种养护的灵药,还有忘机楼中各种珍鲜,都能起到食补的作用,余舒还想到了纪家祖宅那口池塘里养着的八宝锦鲤。

    最后不得不说一说运气,这东西来无影去无踪,却往往能在关键时候左右一个人的命运,偏偏余舒运气差到不行,这种没风没影的东西从自身改善是没戏了,唯一的法子就是借助外物,譬如,挡厄石这一类灵石宝玉。

    看那些个大家子,身上穿戴的,多少锦囊平安符和玉器都是用来保佑。就拿薛睿来说,余舒看他身上常带的一块紫玉蝙行腰坠,貌似不起眼,实则是珍宝一件,真拿出去换成钱,只怕无人出得起价。

    余舒才得了皇上赏赐的福山祥玉一块,准备等下就取出来带上,还有那麒麟瑞兽五宝,也要摆在她经常作息的房间里,此外,等大理寺的案子一落,她要想办法弄一些上好的玉石,自己做个风水池子养着。

    上辈子,有了钱余舒会选择去做投资,没有一本万利的生意,却有钱滚钱的办法,因为那是一个认钱不认人的社会,人情比纸薄,要照顾弟弟于磊,要过好日子,赚钱就成了她的第一要务。

    而生在大安朝,这个易学横行的世界,余舒很早就发现,想要过的好,比起金钱更重要的便是这一门至高的学问,学会了它,不仅能洞悉别人的命运,更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想一想都能让她血脉贲张,这种诱惑力对于要强好胜的余舒来说,已经远远超过了金钱。

    以前,她是用学问来赚钱,现在,她则要用钱来堆积学问。

第二百九十五章 牢中夜话

    一晃眼又过去两日,余舒就待在家里看书写算,研究易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等着大理寺开堂审案的消息。

    这两天没什么大事发生,赵慧将宫中发下的赏赐挑选了一份,让贺芳芝给裴敬送去,另外忘机楼又送了夏明明的信来,责问余舒为何没赴她的约,余舒写了一封回信让贵六捎走,信上没作解释,只是约了夏明明月底见面。

    另外,余小修在书院里遇上了薛文哲,正如余舒所料,薛文哲果然知道了纪星璇入狱的事,也不知他从哪儿听来这件事和余舒有关,逮着余小修冷嘲热讽了一通,言辞里对余舒多有不尊重,结果余小修告到了宋院士那里,薛文哲被说教了一顿。

    余舒听余小修讲起经过,当时冷笑,道:“以后你看见他,就当他是只苍蝇,不必搭理。他若再找你麻烦,你就告诉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曾经光着屁股被当成供品祭天,就闭好嘴。”

    在义阳城的时候,薛文哲曾被一伙人抓去当成祭品开坛做法,余舒和余小修受他连累,遇了一场险,目睹了薛文哲被人扒成白条鸡的丑相,也正是那次余舒初识景尘,所以记忆犹新。

    余小修记下余舒的话,第二天去了学堂,却没遇上薛文哲再来找他,就以为他是害怕院士说教,殊不知薛文哲压根就没来上学。

    暂按下这小事不提,这一天黄昏时候,余舒总算等来了开堂会审的消息,薛睿派了老崔来给她送话,会审的日期就定在明天,薛睿要她明天一早在家等着,他会派人来接她到大理寺。老崔就带了这么两句话,多余的没讲,这让余舒很是松了一口气,只当薛睿是不记得那天他醉酒后的事。

    回头告诉赵慧说她明天要出门,让厨房烧水,在芸豆的帮忙下,一只手不能沾水的余舒洗了澡,便早早地上床睡了。

    ***

    就在余舒高枕无忧之时,安陵城西大狱中,静森森的夜里,一间牢房的门被打开,狱卒将火把插在墙上,照亮了这阴森的石屋,显出木床上一个佝偻的人影,隐约听到一两声虚弱的咳嗽,这床上的人听到开门声,慢慢转过半个身子,露出一张灰败的脸孔,满身病态,却是十日前还精神烁烁的纪怀山。

    “咳咳,是、是谁?”纪怀山看着牢门口的人影,不确定是官衙的人要深夜审问,还是别的什么人来探望他。

    “祖父...”

    门口一个人低叫一声,跑到木床边,屈膝向他跪下,头上披的黑色斗篷滑落,露出一张素面朝天的脸。

    “璇、璇儿?”纪怀山大惊,强撑着身体坐起来,“你怎么、怎么——”

    “是宁王殿下,”纪星璇眼眶红红地伸手扶住老人,小声对他道:“明日就要开堂审问,王爷想办法让我偷偷离开牢房,过来见您一面。”

    闻言,纪怀山赶忙看向门外,寻找七皇子刘灏的人影,只是外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便低声问她:“七、王爷也来了?”

    纪星璇点点头,“王爷在外面等呢,这地方他不便进来,您就别找了,咱们快商量商量,明日上了公堂该怎么对答吧。”

    纪怀山收回视线,没有看到刘灏,眼中一闪而过失望,咳咳了两声,抬头看着跪在矮床边的孙女,借着墙上的火光,将她脸上的担忧、焦急和少许惧怕看在眼中,令他很是自责,他伸出因病痛微微发颤的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缓缓道:

    “早知今日,当时我就不该冒险盗题,被那狼子野心的混账所蒙蔽,让你用挡灾石和她做了交易,才埋下大祸。好孩子,咳咳,这一次是祖父害了你,”

    纪星璇握紧了老人另一只手,眼中有泪打转,摇摇头,强忍住哽咽,冲他扯出笑容:“您快别说这丧气话,王爷说了,只要他们拿不出物证,任凭他是道子还是谁作证言,大理寺都不能轻易给咱们定罪,那份考卷您不是早就烧了吗,孙儿那一科答卷也是自解了意思,至于他们冤枉咱们同谋害皇亲的逆贼有勾结,就更不可能定罪了。爹爹前日才来看过我,说是已经托付人到大理寺去打点了......没事的,祖父,会没事的。”

    纪怀山的手掌停在她发璇上,看着她,闭了闭昏花的眼睛,不忍心告诉她,昨日他那知交好友赵知学来探牢时告诉他的消息——司天监从今年大衍试星象一科中,查出了七八份一模一样的卷子。

    他徇私舞弊的罪名落实了,最轻也要被剥官发配,而他这资质绝佳的宝贝孙女,则会因为作弊断送了大好的前途,终身不得入考大衍,作为一个女易客,这一辈子算是毁了。

    “星璇,你听祖父说,”纪怀山强打起精神,拍拍纪星璇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嘱告:“此事不是没有转机,明天在公堂上,不管他们怎么问,你都一口咬定不知情,祖父也不会承认盗题的事,咱们爷孙两个都是清白的,你记住了吗?”

    纪星璇在牢中数日,又受过刑又被拷问,早被磨平了傲气,此时想必是六神无主,听了纪怀山的话,就只是使劲地点头,牢牢地握住他干枯的手掌。

    祖孙两人又低语了几句,门外的狱卒便催促起来,纪星璇毕竟是涉及谋害皇亲的重犯,就这么偷偷摸摸地跑到别的牢房里,若是被人发现,那当天的狱卒都要丢了饭碗。

    纪星璇依依不舍地被狱卒带走了,牢门重新关上,石室内重新陷入了黑暗,半晌过后,才听一声沉沉的叹息。

    “璇儿...莫要怪祖父。”

    ***

    纪星璇被狱卒带着,穿过一条夹道,看见等在铁栅前的刘灏,她低头走上去,抬手一拜:“多谢王爷。”

    “与我还谢什么,”刘灏一手轻托住她手腕,神色怜惜地看着她,道:“你在牢里这些日子受苦了,放心,本王知道你是冤枉的,会替你讨回公道。”

    纪星璇抬起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将手腕从他手里抽出,轻声道:“王爷恩义,星璇若有他日,定以为报。”

    “本王不需你报答,”刘灏低头凑近了她,抬起的手轻落在她肩头,温声道:“只要你以后别再躲着我就是。”

    纪星璇苦笑一声,垂下眼睛,不作回答。

    刘灏见她这样子,倒不逼她承许什么,轻拍了拍她肩膀,“走吧,我送你回去再走。”

    纪星璇没有婉拒,由着他将她送到牢房门口,看着她进到里面,锁了牢门,她才走到室内唯一的窗子下面,仰头看着天空中一小片星辰,一手抬到胸前掐算,口中默默有词。

    不知过去多久,她忽然放下了手,僵着身子转过头去,坐到木床上,搂着发潮的被子,慢慢在床角缩成了一团,一缕月光照着她的人影,依稀可见她正在瑟瑟发抖。

    ***

    兆庆一十四年,正月二十三,天阴,此日宜纳采、裁衣、入学、会友,忌上坟、动土、酝酿,午时大凶。

    余舒今天特意换了一身崭新的胡裙,擦得干干净净的靴子,天凉又在外面加了一件羊皮坎肩,戴着一对软皮子护腕,项上挂着一块碧汪汪的福山祥玉,束发结辫,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脸,精神饱满,不似要上堂去作证人,倒像是要骑马出去游玩。

    老崔驾着马车很准时地到了赵慧家门口,余舒到上房和赵慧打了声招呼,便坐车走了,家里面谁也不知道她今天要去看纪家受审。

    知道下午会下雨,出门的时候余舒没忘记拿伞,路上她坐在车门口和老崔聊了几句,得知薛睿因为公务,忙的两天没有回家,昨晚上才回府睡了一觉,今天一大早就先到大理寺去整案,作为本案的协从官员,参与此次会审。

    余舒在这之前曾被大理寺请来喝过两次茶,认得大门,下车以后报上名号,就被门前的官差领进去,并未直接上公堂,而是先带到证人休息的侧堂等候。

    大理寺审案不同寻常县衙,作风极严,一不许百姓围观,二要按流程来,该证人出来的时候才叫出来。

    同为证人,余舒到的时候,景尘还没来,除了两个守门的差役,就她一个人坐在屋里,这里也没有茶水消遣,她便将两手合在腹前,闭目养神。

    “道子,您现在里面坐着等一等,下官先到大堂去了,稍后再派人来请您——来人啊,去泡一壶好茶送来。”

    余舒一听见门外说话声,便睁开眼,转头便瞧见景尘被两名大理寺的官员送到门后,后头还跟着两名宫廷侍卫,挎着刀站在门前。

    “景尘,你来啦。”余舒笑着喊了他一声,并未站起来,就这么坐着和他打招呼,几天不见,她知道他住在宫里不方便出来,又不能去找他,难得见了面,当然是很高兴。

    “小鱼,”景尘在余舒邻座坐下,看了看她气色,关心问道:“你的手指好些了吗?”

    “药还是每天都吃,但不能动弹,”余舒伸出左手到他面前。

    景尘看了看,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四四方方的木盒递给她:“这是我上次和你说过的续骨药膏,你回去以后让贺郎中帮着你上药,用在早起,三日一次不要断。”

    余舒接过去打开,先是闻到一股苦甜,再看这红得发黑的药膏形状,分明是和前不久九皇子让薛睿拿给她的那一盒一样,只是这一盒明显是刚做好不久,味道更浓一些,她暗暗笑了,并未说出来。

    “我当你这把这事儿给忘了。”余舒把玩着这只做工精细的木盒,随口道。

    “本来是前天就要给你送去,”景尘向她解释:“只是师妹忽然病了,我出宫去看她,便迟了两天。”

    闻言,余舒挑起了眉毛,笑容渐渐收敛。

第二百九十六章 会审

    余舒原本以为景尘是在宫里不方便出来,所以接连几日都没见到他的人,谁想他到不是不方便出来,而是没空去看她。

    “水筠姑娘怎么好好地病了?”余舒神色如常地询问景尘,很好奇是什么病,比她断了手指头还要严重。

    景尘并未察觉到余舒的不快,道:“前天重云带我们游京城,水筠一时高兴便贪玩到夜里,结果吃风着了风寒,当晚回去就发了热症,昨天才见好。”

    余舒“哦”了一声,并未对那小师妹的身体表示关心,而是似笑非笑地询问景尘:“怎么你们前天出来玩了吗,为何没有叫上我?”

    景尘愣了愣,奇怪道:“你不是说你有事不能来吗?”

    闻言,余舒皱起眉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怎么不记得,你前天来找我了吗?”

    景尘点头道:“那天我和重云出宫,到他别馆去接了师妹,我便要去贺郎中家找你,他们觉得城南城北来回的跑太麻烦,重云便派人去请你,可是你说有事不能来。”

    “哈,”余舒假笑了一声,暗道这可有趣,这几****一直待在家里,除了贵六和老崔来送信,根本就没别的人来找过她出去,却有人学了她的话给景尘听,这当中必是有什么猫腻。

    余舒的态度让景尘觉出不对,疑惑地问她:“怎么不是你说你有事吗?”

    余舒笑笑,没打算揭穿:“是没错,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前天的确有事。”

    这话说穿了没什么意思,最多景尘再去问刘昙,不过是多了一场解释,假如是跑腿的人偷懒没去找她也就罢了,假如是刘昙故意没有派人去找她,想来也不会承认。

    “对了,”余舒聪明地选择跳过这个话题,“你还要在宫里住多久,不是说你要搬到公主府去住吗?”

    景尘道:“快了,公主府已经整理好,只差打扫。”

    “那就好。”等人出来了,她再找他就方便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余舒听到了外面隐隐传来的击棍声,又看日头升起,猜想是开了堂,便站起身走到门口,余舒竖起耳朵听了听前头动静,扭头问询那两名候在门外的差役:

    “这是前面开审了吗?”

    大理寺审案,就在公衙当中,并不示众,更不许百姓入内围观,是以很清静。

    差役说:“开审了,姑娘等等,该到你们上堂问话的时儿,会有人来传。”

    “好。”

    余舒走回去坐下,对景尘笑道:“听见没,开审了,我们再坐一会儿。”

    余舒没有打算和景尘套词,那谋害皇亲的罪名没了就没了,反正是她诬陷,然而纪怀山盗题和纪星璇作弊,这是确确实实,她不需要说什么假话,他们也没跑。

    景尘比余舒耳力要好许多,他坐在这里,多少能听到一些前面大堂上惊堂木响起,以及审官问话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突然正色去问余舒:

    “这徇私舞弊的罪名如果落实,会如何判处?”

    余舒道:“会受一百鞭刑,贬谪为庶民,发落出京外。”

    景尘敛起眉头:“一百鞭刑,那不是会打死人吗?”

    余舒貌似记得景尘门派里对杀生很是忌讳,于是道:“放心吧,那鞭子细的很,我问过薛大哥了,就是个疼,要打死人至少得二三百鞭子。”

    景尘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他希望这些欺负过余舒的人得到报应,但不愿见有人因此而丧命。

    又等了两盏茶的工夫,景尘先被人请到前面问话,留下余舒继续坐等。

    ***

    “传——证人义阳余舒上堂!”

    余舒被传上前堂时,堂上刚刚审过一轮,她还没走到门口便看见了跪在地上的纪家祖孙。

    两人都穿着灰白的囚服,纪怀山披散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带着脚铐,背影佝偻,一如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身病气喘,昔日的威严荡然无存。纪星璇的头发胡乱挽在脑后,胡乱的用一根绳子系住,那身单薄的囚服在她身上,衬得她身形消瘦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哪里还有名满义阳城的纪四小姐本该有的风姿。

    他们两人听到余舒上堂,身体同时一僵,却没有回头看。

    景尘并没有站着受询,大理寺给他准备了一张椅子,问完了话,他就坐在一旁听审。

    而在他座位边上另外一人,正是代表了司天监前来会审的少监任奇鸣,除了刘昙不在,那天晚上在司天监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哦,还差一个大提点。

    “秉大人,义阳余舒带到。”

    坐在正堂上的是本案主审,朝中二品大员,大理寺卿郭槐安,徇私舞弊的案子常见,何况是到了大衍试和科举并行的时候,作弊被抓到的学生也有不少,纪怀山这起案子,若只是寻常的舞弊,则不必郭槐安亲自审问,交给下面的人便行了,但是由于牵扯到了谋害皇亲这等谋逆大罪,皇上特意下令严查,才有他主审。

    “啪!”

    “堂下何人?”

    郭槐安现年五十三岁,体态微胖,别看他生了一张白脸,面相又和善,实则是出了名的铁面无情,五年前安陵城有一桩大案,四公主的驸马爷醉酒骑马踩死了一个孕妇,一尸两命后扬长而去。

    下面府衙不敢声张,草草了案,让那驸马逍遥法外,谁知那个孕妇的男人到大理寺击鼓鸣冤,生生挨了五十铁棍活下来,郭槐安当日受理了此案,查明真相之后,第二天就让人到公主府把驸马爷绑了回来,开堂审讯,谁的面子也不卖,最后判了驸马爷绞刑,以死彰法,震惊了整个安陵城,后就有人戏称他为白阎罗,既是美誉,又是畏嫌。

    “学生余舒,叩见大人。”余舒自称学生,免了跪拜,就以拇指相交,躬身行了一礼。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陪审的薛睿,他今日穿着板正的朱红纱衣,腰锁黑革,头戴乌琮,额前的帽檐上缀着一颗方孔白玉,眼观鼻、鼻观心,那仪表堂堂的样子,却让她看了有些不顺眼。

    薛睿也正在看着余舒,没错漏她那一眼中流露出的不爽快,叠在膝上的两手拇指绕了两圈,将笑藏在眼里,他就知道她爱记仇,没那么快忘记。

    “余舒,本官问你,这下面跪的两个人你可认得?”郭槐安道。

    余舒扭头看看低头跪在地上的祖孙两人,道:“认得,这一位是司天监右判纪怀山纪大人,另外一位是纪家四小姐纪星璇。”

    接下来,就是一番问答,郭槐安还没有审理到纪怀山大衍盗题一罪,先过问的是景尘在回京途中遭人陷害,中途遗失了黄霜石,后来在纪星璇手中发现等事经过,余舒有一句答一句,该无赖的地方还是无赖,但是她并不明指纪家同逆贼有所牵连,是因为薛睿事先提醒过她,今天审案的这位郭大人精于审讯,说得太多反而不妙。

    郭槐安问话的过程当中,纪怀山和纪星璇谁都没有插嘴,等她答过话,郭槐安再去复问他们,两人才口称冤枉,纪怀山说了几句话便咳嗽连连,纪星璇接着他回答:

    “秉大人,小女子不敢说半句虚言,道子所有的那块玉石,的的确确是我无意中捡回来的,若不是少监大人指点,祖父与我也不知道这是宝贝,大人若不相信,就问问我身边丫鬟云禾,我在义阳城捡到这块玉石,回去便拿给她看了,按照时间,道子那时还未遇害,想必是无意中丢失了此物,万万不是事后从什么贼人手里得来,这一切都是误会。”

    纪星璇倒也聪明,明知道有景尘这个道子帮着余舒做假供,所以她不说是余舒诬赖她,只说是误会。

    “传侍女云禾。”郭槐安让人去传纪星璇的丫鬟上堂,因为指认的证人和作保的证人并不在一处候审,所以之前余舒和景尘在侧堂等候,没有见到别人。

    云禾带到之前,郭槐安先是询问了任奇鸣,证实了纪星璇的话,又再一次向景尘求证,他那枚黄霜石究竟是何时遗失的。

    “我只记得,离开义阳之前黄霜石还在我身上,其余的就不知道了。”景尘微微垂下眼睛,说了谎话,隐瞒了他当初将黄霜石交给余舒,结果被她弄丢的事实。

    郭槐安清楚景尘途中受难,失了一场记忆,就不再过多问他。

    “大人,纪府侍女云禾带到。”

    纪星璇的大丫鬟云禾,余舒并不陌生,转头扫了一眼,但见对方两眼红通通,恶狠狠地盯着她,似恨不得扑上来咬她一口。

    “云禾,你可认得此物?”郭槐安示意差役将一只托盘送下去给她看,上面放着的,正是前几日薛睿问余舒要去作为证物的黄霜石。

    “回大人的话,奴婢认得,这个石头是去年我们小姐回乡时捡到的,因为这石头模样别致好看,小姐就留了下来。”

    郭槐安仔细盘问过云禾,对这案情心中有数,知道这勾结逆贼谋害皇亲的罪名太牵强不能定下,便将话锋一转,板起了脸接着问道:

    “那它是如何又到了道子和余姑娘的手上,本官问你,你如实招来,你们小姐可是拿着这颗黄霜石,去交换宝太十二年云华易子星象一科的考卷?”

    此言一出,明显是要开始追究纪怀山盗题一案,公堂之上气氛立变,余舒扭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纪家祖孙,眼中冷光一闪。

第二百九十七章 招了

    纪星璇的大丫鬟云禾被郭槐安问到,这黄霜石是否是被纪星璇拿去同余舒交换了云华易子的考卷,眼神仓皇了一下,便飞快道:

    “回大人的话,什么云华易子的考卷,奴婢听都没有听说过,奴婢只知道,那石头是在小姐逛街的时候被人偷了去。”

    “啪!”

    “大胆奴才,本官面前也敢撒谎,”郭槐安面色严厉地拍下手中惊堂木,吓的那云禾浑身一震,低下头去,硬着头皮道:

    “大人冤枉,奴婢不敢扯谎。”

    郭槐安先不理她,将目光转向余舒:“余姑娘,你来说,你是如何从纪星璇手中将黄霜石索回的?”

    余舒早等着开口,这便上前一步,正色道:“秉大人,学生实不敢瞒,去年十一月大衍会考在即,我托了一位在太史书苑念书的朋友带我混进了藏书楼中,恰在那里遇到纪四小姐和另外一位书苑的女学生,因太史书苑有明文规定,严禁外人入藏书楼,我怕被她们瞧见会连累朋友,就躲在角落中,想等她们离去再出来,谁知她们二人翻箱倒柜....”

    余舒先是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她是如何得到夹在历年考卷当中的云华易子的卷子,并且无意中看见了纪星璇戴在身上的黄霜石,而后才说起她换回黄霜石的经过:

    “那黄霜石虽然是道子所有之物,但那时他失去记忆,到底不知是怎么落在了别人手中,出于安全考虑,我们不能当面去找纪小姐索要,但我又知此物对道子来说十分重要,需要尽快找回,便想到要用那份卷子去和纪小姐交换。”

    郭槐安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应求这份考卷,会同你交换。这盗题之事,本为私密,你当时又是如何得知云华易子的那份考卷便是今年大衍试题的?”

    余舒苦笑道:“回大人的话,学生一开始并不知道那是今年考题,只是那天在藏书楼看到她们着急寻找,就以为是重要之物,再后来,又听朋友说起这易子考卷是独一份的收藏,加上曾有大提点亲自出题亲自批改的旧例,才联想到这或许会是今年一道考题,于是便试探着匿名写了一封信送到纪小姐手上,声称我手中有她要找的云华易子的考卷,约她翌日中午到坤元街的长春坊交换,结果那一天她果然前来应约,我并未露面,而是写字条让她将黄霜石放在一个老乞丐的讨饭碗里,趁乱取走了,同时让道子将那份卷子交到纪小姐手上。”

    郭槐安转头去问景尘:“道子,你是亲手将令尊当年应试的卷子交到纪小姐手上的吗?”

    说到这里,又提醒了众人景尘的身份,这也巧了,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父亲昔年的考卷交给了别人。

    “正是,我还记得那天下雨,我戴了斗笠遮住脸孔,将藏有考卷的雨伞交给了她。”景尘如实回忆道。

    一直跪地不作声响的纪星璇,这时候突然抬了头,脸色有些难看地看向景尘,是也想起那天他雨中递伞的场景,当时她以为是一片好心,谁知今日竟置他们于死地。

    她转头看看堂上众人,竟没有一个能帮他们说话的,而昨日答应了她会援手的七皇子,却不知为何还没露面,深感今日走投无路,落魄至此,再看到站在她前头那曾经是寄人篱下、无依无靠,如今却衣冠楚楚、登堂入室的余舒,除了憎恶,再没有其他。

    郭槐安问完景尘,又去问坐在侧旁听审的薛睿和另外一名少卿:“可否查证过,今年大衍试星象一科的题目,是否是二十年前云华易子考中大衍的同一道?”

    薛睿早有准备,一被他问道,就将手边案卷交给师爷呈上,道:“大人过目,下官已经查证,确确实实是二十年前同一道题。”

    郭槐安看过记录,再去问坐在他左侧陪审的任奇鸣:“任少监,今年大衍试星象一科的考题,是否确是以云华易子的答卷为准?”

    任奇鸣面无表情道:“开考之前,这一科的答案除了大提点之外,应该就只有当年负责存放易子考卷的一位大人,和那卷子知道了。”

    郭槐安追问:“是哪位大人负责存放的考卷?”

    “是昔年司天监右令,已故的秦方衽老先生。”

    闻人已逝,郭槐安皱了皱眉毛,心想纪怀山果真盗题,也不可能是一人所能为,此案既然交由他来审,必是要将牵涉其中的人都揪出来才好,而不是只判了这一个纪怀山,却让别人跑掉。

    这么想着,他便不急着示出从司天监得来的物证。

    为了将涉及舞弊的官员一网打尽,郭槐安脸色便又严厉几分,一扭头,来回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祖孙,没直接去问纪怀山,而是冷声质问了纪星璇:

    “纪星璇,道子和余姑娘的话你都听到了,你还不如实招来,你是否早就得知今年考题,所以才会舍得以黄霜石这等宝物交换那份考卷,本官问你,那日和你一起去藏书楼找卷子的是哪家的小姐?是否她也知道今年考题?”

    “大人,冤枉!”

    纪星璇还没出声,那护住心切的丫鬟云禾突然叫了一句,跪在地上,急声辩解道:“我们家小姐平日里除了去书苑,就很少到别处,长春坊是个菜场子,怎是我们家小姐会去的地方,她根本就没到过那里,更别说是什么易子的考卷,听都没有听说过,分明是这余舒伙同道子两个人串供,诬陷我们家老爷和小姐清白!”

    “啪!”

    公堂之上,最忌讳大呼小叫,她刚一喊完,郭槐安便黑着脸拍了桌子,“本官是问你家小姐,何须要你来代答,再大声喧哗便掌你的嘴,还不退下!”

    云禾神情忿忿不平,还要争辩,就听纪星璇低叫她一声,“云禾,闭嘴。”

    云禾咬咬嘴唇,不甘不愿地闭上嘴,退下之前没忘记狠瞪余舒一眼。

    余舒暗翻白眼:瞪我做什么,又不是我不让你说话,我巴不得你多喊两句,好看人掌嘴呢。

    “大人,”纪星璇朝前跪了两步,抬起头,苍白的面孔上满是苦涩:“我是兆庆九年大衍试上,考中了星象一科百元,被择入太史书苑进学的,三年勤苦修学,我厚颜自夸一句,现太史书苑的学生当中,就这星象一科,能出我左右的不过两人,真到了考场上,能与我比较的又有几个,试问,祖父何须要冒险去盗题?我又何须要去作弊?”

    纪星璇这话说的巧妙,她并没直接否认作弊,而是从另一个方面证明,她不需要作弊。

    若是没有别的证据,郭槐安说不定就会因为她这番话,信了几分,可是手中握着实打实的证据,她现在所说的,听在他耳中,就全成了诡辩。

    前面说过郭槐安是号称了“白阎罗”的审官,那手段自然不会温柔,当即沉下脸,从案上红蛟筒里抽出一根火签,冷喝道:

    “有两人证词,你却还想狡赖,看来是心存侥幸,来人,上拶指,用刑!”

    话毕,他将手中火签抛在地上,堂上官差应声,纪怀山和纪星璇都露惊容,这拶指是什么,就是一种用五根木头做成的夹手指的刑具,两把为一套使用,专门来对女犯,十指连心,可想而知疼痛,女子忍耐力不足,往往会在夹指之后,如实招供,真有能忍下来的,过后那手指也要废掉,往后年年天寒骨痛,就连提笔写字都不能。

    余舒看到那爷俩被吓的样子,起初还不知要上什么刑,但一见官差拿了那木头夹子出来,便看出了用途,当时真想仰头大笑一声,这叫什么,真是报应不爽,那天她被生生扭断一根手指,差点疼死过去,今天倒要叫纪星璇也尝尝这滋味。

    差役取了刑具,便去拉扯纪星璇,不由分说抓住她手臂要上夹子,纪星璇早就慌了阵脚,看见那拶指上头血迹斑斑,似能闻到腥味儿,只觉得两耳发蒙,她满面惶恐,浑身直打哆嗦,是连挣扎都忘记了。

    “大人、大人且慢,切莫动刑啊,”纪怀山惊慌失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面相郭槐安,伸着两手在空中虚按,又合掌作揖,声声求饶,然而郭槐安不为所动,瞥了他一眼,冷声命令道:

    “动刑。”

    差役是做惯了这事,转眼就将刑具套在她十指上,连声招呼都不打,便一左一右用力一拉。

    “啊!”

    纪星璇当场一声痛呼尖叫,猛地缩起肩膀,面上血色全无,眼泪下一刻就涌出来,那一对漂亮的眼睛瞬间没了光彩。

    余舒看着她这要死要活的样子,忽然间有点不舒服,便转过了头不再看,右手抚上左手被包缠着,依旧毫无知觉的小指,暗下眼神。

    就在这时候,纪怀山突然发作,往前爬了两步,推搡着差役,拦在了纪星璇面前,阻挡着动刑。

    “大人、大人开恩,咳咳,”纪怀山此时是老泪俱下,面容枯槁,他一臂膀护着被吓坏的纪星璇,一边咳嗽,一边费力地大哭道:

    “下官招了,招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一死了之

    “下官招了,招了!”

    因见纪星璇受刑,纪怀山心疼的当场招供,郭槐安倒不惊讶,似早有所料地抬起手,让官差先将纪星璇放开,又对一旁点头示意主簿记录,问他道:

    “这么说,你是承认自己徇私枉法,在这次大衍试上盗取考题了?”

    纪怀山扶着满头大汗的纪星璇,老泪纵横地点点头,羞愧道:“确是下官一时糊涂,利用职权,在开考之前盗闻了今年星象一科的考题。”

    余舒挑了下眉毛,纪怀山会这么痛快地认罪,实在是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她还以为他能多撑一会儿,非要等司天监出示那十几份与纪星璇的答题雷同的考卷,他才会乖乖的招认。

    余舒确是不知,纪怀山前晚便从深夜探狱的赵知学口中,听闻到那十多份考卷的事,知道走投无路,实则是被逼无奈才主动承认。

    纪星璇被那一下夹的魂飞魄散,满头大汗地挨着纪怀山,僵着两条手臂,不住地发着抖,三魂七窍飞走了一半,乍一听到纪怀山认罪,并未反应过来。

    “啪!”

    郭槐安拍响惊堂木威慑,冷脸道:“那你是如何盗得今年考题,有谁伙同作案,是何人泄题,你将经过如实招来,不许有一丝隐瞒。”

    纪怀山搂着纪星璇,干枯的嘴唇有点哆嗦,他眼神动动,咬咬牙沉声道:

    “大人明鉴,下官自知是犯了徇私舞弊的大讳,也确是有人伙同盗题,但是有话说在前面,老夫盗题一事,我孙女星璇并不知情,是老夫打听到云华易子考卷的存放之处,让她去寻找,也是老夫让她去赴那匿名之约,用那块挡灾的石头去换易子考卷,得手之后,老夫又想尽办法提醒她如何作答,并未让她看过那份考卷半眼,此事与她并无半点瓜葛,错就错在我鬼迷了心窍,这孩子只是被我这老东西误了,实实在在不是明知而故犯,求大人明鉴!”

    余舒听完了他这一番话,是恍悟过来,合着这老东西主动招认,是打算将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为了保下纪星璇。

    察觉到纪怀山意图,余舒冷笑,心道有那么容易吗,当谁都是傻子,说纪星璇不知情,就能打消她作弊的事实吗,谁信呐。

    这时,纪星璇也从剧痛中回过一丝神来,听到了纪怀山后半段话,神色猛地一变,仰起头,呆呆望着纪怀山,结巴唤道:

    “祖、祖父?”

    纪怀山避开她视线,哽塞道:“孩子,是祖父糊涂,祖父对不起你。”

    不想让纪星璇脱身,余舒忍不住话,上前一步,向郭槐安一揖首,开口道:“当日学生是将那匿名信交到纪小姐手中,也是她亲自从道子手中收下云华易子考卷,纪小姐聪明过人,就连学生都猜到这是考题,她又岂会不知,这分明是纪大人为她作弊一事脱罪之词,大人明察。”

    纪怀山抬起头,冷冷看着得理不饶人的余舒,不知他心中所想,是否后悔当初没有先下手为强。

    听了他们两个人一指一辨的发言,郭槐安心中有数,道:“她是否有罪责,本官自会判断,纪大人你先将盗题的经过招认清楚吧。”

    其实大理寺此前已经在司天监连查多日,却没能找到其余的线索,眼下只有从纪怀山身上着手,才能将这次参与盗题泄题的官员都绳之以法,是故郭槐安会想到对纪星璇用刑,逼得纪怀山就范,将其他人供认出来。

    纪怀山拍拍纪星璇后背,满是爱怜地看了她一眼,将她扶稳之后便松开,往前爬了两步,垂着一夜白了一半的头发,冲着坐在左侧的任奇鸣俯身跪拜,竟是叩了一个头,这番举动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紧接着,他又撑着身体,锒铛地站了起来,抬手作揖,半低着脑袋,颤声道:

    “下官失职,有负大提点与少监提携,有愧于朝廷,有愧于我主圣上,自甘认罪无疑。但求您看在老夫这些年兢兢业业的情面上,与少许功劳,莫要加罪于我孙女星璇,老夫敢以性命担保,她是无辜受累,若有半句虚言则入阴间受炼狱之苦,下世为牛马服劳役,求大人转告太书,成全老夫爱护之心。”

    听了这老人一番袒护之言,诚诚恳恳,就连余舒这个仇家都微微有些动容,更别说是其他人。

    纪星璇泪眼涟涟地望着纪怀山佝偻的背影,眼睛红肿不堪,她半张着发紫的嘴片,带着哭泣,发出猫儿一样虚弱的唤声:

    “祖父...”

    任奇鸣坐在椅子上,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清了下嗓子,沉声道:“此案郭大人与我定会秉公查明,不会冤枉了半个人,若是纪小姐没有作弊,我们也不会屈赖了她,郭大人你说呢?”

    郭槐安点点头,神色不比刚才严厉,看着纪怀山,道:“你且继续招认吧,本官自会公正定夺。”

    话毕,只见纪怀山忽然抽搐起来,身子来回晃荡,抬起扣着镣铐的两手捂住喉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众人只见他披头散发,看不清脸。

    见状,经验十足的郭槐安脸色突变,猛地站起身指着他,喝斥两边:“他要咬舌,快拦下!”

    唰唰几声,在座的几人,包括薛睿和景尘在内,通通都站了起来,面露惊容。

    余舒一愣,转眼便见两名官差扑上前去,一个扶住纪怀山,一个抬起他的头,去掰他的嘴,纪怀山歪向一旁,头发分散,露出脸来,正冲着她的方向,让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张青紫如牛鬼的脸,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那满是不甘心的眼神,让她身体寒毛乍起,下一刻便见他嘴被掰开,血浆从他口中涌出来,露出一个鲜红的大洞,骇人十分。

    “大人,他吞舌自尽了!”

    而看到这一幕,纪星璇浑身一僵,似魔怔一般,一动不动。

    余舒眼前一花,有人影掠过,另她从那血盆大口中回过神,定睛一看,却是景尘蹲在纪怀山面前,一手飞快地点了他胸前几处穴道,一手去按他颈侧动脉,纪怀山喉咙似被堵住,一个劲儿地往外咳血,却不出声。

    薛睿也从案后绕出来,走上前查看。

    郭槐安扶着桌案探身,面色焦急地问道:“怎么样?”

    景尘放下按在纪怀山颈侧的手,闭了闭眼睛,摇摇头,没救了。

    “祖父!”

    这时候,公堂上想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纪星璇发狂一样扑到纪怀山身边,撞开官差,两手抱住老人,低头看着他面上惨状,只觉得浑身发寒,如置冰窖。

    纪怀山张着满是鲜血的嘴,发出沙哑的低鸣,他歪扭着脖子,睁着眼看着她,眼里的狰狞变成慈爱,用劲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似是想要摸一摸她的脸,手指却擦着她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嘭地一声滑落下来断了气。

    见此,景尘神情骤变,垂在身侧的拳头顿时握紧。

    “祖父、祖父!”纪星璇失声大喊,红肿的手掌摇晃着纪怀山,一手托住他满是血浆的脸,试图将老人唤醒,怎奈转眼间阴阳两隔,人已死,无力回天。

    “启禀大人,犯人、犯人死了。”官差禀报道。

    纪星璇抱着纪怀山的尸体,痛声大哭,谁都没有阻拦,公堂上的众人,一时间脸色都沉重起来,谁也没想到纪怀山会突然寻死,如此仓促地结了性命。

    余舒怔忡地看着死不瞑目的纪怀山,慢慢咬住了嘴唇,事到这一步,她总算是真的明白了纪怀山的意图,他竟是拼了死,也要护得纪星璇清白,保住她的前途,这份骨肉亲情,她若说不被触动,那是假的,她原本无意将他们置于死地,谁想纪怀山会因此丧命,这结果超出了她的预计,让她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之感,闷的她透不过气来。

    “呜呜——”纪星璇哭声哑了,乍一止住,勉力扶着纪怀山的尸体放倒在地上,沾满了血水的手掌覆盖住纪怀山瞪大的双眼,她抬起红肿不堪的脸,环顾四周,最后落在余舒身上,眼色陡然狠戾,踉跄地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一步,扬起手便要去扇余舒的脸。

    薛睿和景尘都在近处,两人同时察觉纪星璇意图,伸手阻拦,薛睿率先擒住了纪星璇的肩膀,而景尘则是闪身挡到了余舒面前,让纪星璇那巴掌打落在他胸前,在他洁白的衣襟上留下一行模糊的血迹。

    “放开我,”纪星璇挣扎着肩膀,一手死命地拍打着景尘的胸口,语无伦次地哭喊道:“是你们,是你们害死我祖父,是你们,你们是凶手,让开,你让开,我要问问她,她哪来那么狠毒的心,让开!”

    景尘也不躲避,就站着让她打,一双清淡如水的眼睛此刻藏着愧疚,看着面前哭成泪人的女子,低声道:

    “...对不起。”

    余舒站在景尘背后,清楚地听到了他的道歉声,脸色有些难看,她不是会在人身后躲藏的性格,当即绕过他,站了出来,看着发狂的纪星璇,伸手抓住了她在景尘身上捶打的右手,捏住她的手腕逼她看向自己,冷声道:

    “你祖父会死,是他咎由自取,你与其去埋怨别人,不如先怪你自己,你祖父是为了护你周全,才一死了之,与我们何干。”

    听到余舒毫不留情地说穿事实,纪星璇愣住,脸色忽青忽白,余舒这两句话似是最后一击重棒,捶在她头上,令她大悲之下再受刺激,突然间眼皮一翻,栽倒向前。

    薛睿抓在纪星璇肩头的手掌一松,景尘顺势伸手接住了软倒的纪星璇,他皱着一对剑眉,转过头看着余舒,脸上是她从没见过的严峻,虽他没有说什么,可余舒还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几分责备。

    余舒的胸口像是被谁打了一拳,闷闷的,然而她丝毫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坦然地与他对视,因为她没有做错,她不需要心虚。

    薛睿来回看看他们两个,似能感觉当中的暗潮涌动,微微皱眉,转头询问堂上:

    “大人,纪怀山已畏罪自尽,现在该当如何处置?”

    郭槐安此时是又叹又恼,叹的是好好一个人死了,恼的是纪怀山死了这案子就没办法再查下去,正在犹豫如何进行,忽听门外宣传:

    “宁王爷——到!”

    在场众人,转神视外,便见远处门庭一行人走来,快到门前,才看清楚,为首那个白龙蛟服的正是姗姗来迟的七皇子刘灏。

    郭槐安和任奇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不解,而站在堂下的薛睿,眼神中一闪,心道:等了半天,总算是来了。

    “拜见宁王。”堂上众人纷纷拜见。

    刘灏一进门,先是看到了地上纪怀山的尸体,而后寻到了昏迷在景尘胸前的纪星璇,脸色一难看,冷声问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听这口气,郭槐安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毛,出声道:“不知宁王此时到大理寺来,有何贵干?”

    他这是说话客气,大理寺正在审案中途,禁人出入,刘灏这完全算是闯进来的。

    刘灏不慌不忙地伸手到一旁,从一个太监手里接过一张书柬,洪声道:

    “谕旨在此,本王是奉父皇之命,调查道子回京途中遭人加害一事。”

    见他手中高举谕旨,又听他所言,在场几人脸色互异,先是长身去拜皇命,接着刘灏就让随扈将谕旨递到郭槐安手中。

    余舒见这场面,稍想了一下,便看明情况,她曾在定波馆见过纪星璇与宁王同行,当时便看出这刘灏对纪星璇的喜爱,眼下他来,想必是救场的,这刘灏倒也聪明有能耐,知道不能直接插手此案,便借着调查景尘的事,介入其中。

    郭槐安看过之后,递给任奇鸣,对刘灏一抬手,道:“王爷晚来一步,这犯人纪怀山刚才供认了罪行,已经畏罪自尽了。”

    刘灏面露不悦,看了看地上纪怀山的尸体,又看了看狼狈昏迷的纪星璇,冷声道:

    “既是如此,就先将尸首收敛,等本王查明一番,日后再判,郭大人、任少监以为如何?”

    他手持谕旨,郭任二人还能说什么,只能同意他,何况这场面,也不适合再判下去,要稍作整理再定论。

    “来人,通知纪家前来收尸,这纪小姐——”

    “本王有话要审问纪小姐,”刘灏打断了郭槐安的话,指着纪星璇道:“来人,带走。”

    话声落,便有两名女卫上前,从景尘那里搀扶过纪星璇,将她背在背上,回到刘灏身边。郭槐安见他这自作主张的样子,有些不悦,可也有出声阻拦。

    “郭大人,任少监,还有道子——”刘灏转头,看了薛睿一眼,微微冷笑:“薛大人,本王先告辞了。”

    说罢,就带着人扬长而去。

    余舒看着被人背走的纪星璇,心情忽地复杂起来,不用计算便清楚,这一次,有纪怀山舍身,又有贵人相助,纪星璇是逃过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我没错

    纪怀山认罪之后吞舌自尽,当场毙命,纪星璇大受刺激当场昏迷,被后来抵达的宁王刘灏带走,两名案犯一死一昏,使得案情的审理不得不告一段落。

    郭槐安让差役将纪怀山的尸首抬下去等候纪家来人收殓,而后便宣布了退堂。

    “任少监,我们到后面去议事吧,”郭槐安起身正了正乌纱,先向任奇鸣示意,而后扭头对堂下面和余舒、景尘站在一起的薛睿道:

    “薛少卿,你代本官送一送道子。”

    “是,大人。”

    随着郭槐安和任奇鸣的离去,刚才还满满站着人的公堂上,就只剩下几个候命的差役。

    “道子,请。”薛睿对景尘伸手引向门外,目光却看向余舒,见她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但能察觉到她心情不好,于是就有些担心她是因为纪怀山的死受了惊。

    景尘正出神地看着地面上那一小滩刺目的血迹,听到薛睿叫他,才回过神,看了一眼薛睿,又将视线转向余舒,欲言又止。

    余舒似是想完了事,抬起头,见他们两个人都看着自己,面无表情地道:“看我做什么,走吧。”

    说完,她就率先往外走,看也没看一眼那地上的死人血。薛睿和景尘见状便跟着出去,还有那两名到哪里都跟着景尘的宫廷侍卫。

    他们到了大理寺门外,宫中接送景尘的马车就等在街对面,侍卫上前去牵马,那车夫便驾着车子调头,停到景尘面前,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太监从车里蹦出来,原本是想迎景尘上车,但一见他胸前的血印子,便惊忙尖叫出声:

    “呀,道子您这是怎么了,这哪儿弄的血,哪儿伤着了!”

    景尘低头看了看胸前,道:“我没事,这是别人的血。”

    那小太监拍着胸口呼了两声万幸,瞪了瞪跟在景尘身后的侍卫,好像是在埋怨他们没有尽责守护,转身掀开那彩涤的车帘子,对景尘道:

    “您快上车吧,得赶紧回去把这脏衣裳换了,免得沾上晦气。”

    景尘扭头看着余舒,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就听余舒先道:

    “你先别急着走,我有话和你说。”

    说完,也不等他答应,便转头对薛睿道:“大哥,借一借你的地方。”

    薛睿一听,就知道她要往忘机楼去,想了想,对她道:“你们先过去,我进去整理一下案卷,稍后就到。”

    接着又看看宫里那辆装饰华美、惹人注目的马车,问她:“老崔就在后面马厩,不如你等一等,我让他驾车送你。”

    余舒道:“不用了,我坐你的车,等下你走时候不方便,”说着,就转身上了宫里那辆马车。

    那小太监不认得余舒,看她这么堂而皇之地上了主子的车,刚要训斥,就见车窗帘从里面撩开,露出余舒的脸,对景尘道:

    “还不走?”

    景尘犹豫了一下,便上了车,那小太监是有眼色的,看这情形就把话吞回去,正要跟着钻进车里,刚探进去个脑袋,就听里面的人说:

    “你,坐外面去,让车夫先到駉马街。”

    余舒对这不知名的小太监摆了下手,不由分说将车帘拉下,挂在门框的倒钩上,坐回窗边,往外瞧了瞧薛睿,道:

    “我先回去了。”

    “嗯。”

    薛睿站在门前,目送那马车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离开,才转身回了衙门,他要赶紧把手边的事处理了,才能挪出空来。

    ***

    马车里,驶了一段路,余舒和景尘面对着面坐着,中间隔了一张桃花檀角四方桌,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余舒这会儿心里很不舒服,因为纪怀山的死,因为纪星璇的“好运”逃过,更是因为景尘不久前在公堂上对纪星璇说那一声对不起,还有他看自己时那带有责备的眼神。

    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她现在的心情,那就是憋屈,十分的憋屈。

    她没想过要将纪怀山置于死地,可是纪怀山寻死了,她没想过要放过纪星璇,可是纪星璇成功地脱了身,她更没想过眼前这个肯为她出生入死的人,竟然会去同情那两个曾经加害过她的人。

    景尘并不是一个难猜的人,他少有喜怒,但喜怒易见,他为人随和,但也有他固执的时候,余舒看得出他对纪怀山的死相当介意,她也能够理解他会心生内疚的原因,但理解不代表她就能赞同。

    “小鱼——”

    “你为什么要向那纪小姐道歉?”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的口,但只有余舒把话说完了。

    “...”余舒的问题,景尘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看着她明显不悦的脸孔,搁在膝上的手掌握了握,低声道:

    “小鱼,我们天师道从不妄杀,可因为我撒了谎,使得那纪怀山今日落了个惨死的下场,我心有内疚。”

    闻言,余舒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按捺住心中的憋屈和烦闷,对他解释道:

    “景尘,你把人心看的太简单,我实话告诉你,纪怀山今天会死,全是他自己找的,没人逼他。他是为了保住纪星璇,保住纪家才选择寻死,这次大衍试利用职权徇私舞弊的一定还有人在,可他就这么死了,再问不出什么,人死为大,再大的罪还能再追究什么,就连你都同情他们,更莫说是别人不会心软。那些侥幸逃过的人承念他的恩情,十有八九会帮他照顾后人。纪星璇不必为作弊一事担罪,凭着她的资质,这次大衍试必然高中,一旦她成了大易师,这个年纪的女子,必定名动京城,到时候不光她会翻身,纪家也不会没落。”

    说到这里,她嘲笑一声,两手抱着臂膀,道:“纪怀山这一死,非人逼迫,而是他种种算计,死得其所,你何须要为他内疚,我又何须要为他的死担错。”

    听了余舒的话,景尘神情略变,抬头对上她冷漠无情的目光,心中不明一悸,闭了眼睛,又想起纪怀山惨死那一幕,叹息道:

    “你说的没错,他本不用死,的确是他自愿寻死,然而,倘若不是被逼无奈,他又何必要以死保全家门后人。小鱼,他们的确是有错,但罪不至死,早知会让人丢了性命,我...一开始就不该说那谎话。”

    看着景尘无奈闭目的样子,余舒冷笑,听出他最后一句话中对她的不苟和后悔,心中顿时有些悲戚,那纪怀山是罪不至死,那纪星璇也罪不至死,她就活该被人陷害暗算,拧断了手指吗?

    那天晚上她被他们从司天监送回家,半昏半醒时,是听见贺芳芝和薛睿的低声交谈,说她的手指就算接好了,往后也不能再正常用了。

    她不想让他们担心,就装成不知,每天灌那些苦药,忍着夜里生骨的疼痛,对谁说没事,对谁都说好了,怎想这指头连着心,那纪星璇被夹了一下,还没见血,就疼的又哭又喊,她的小指却是生生被人折断了骨头,连皮带肉,她还要忍着这钻心的疼,从那祖孙两个给她挖的坑里爬出来,再将他们推进去,只是他们没站稳,摔死了一个,能怪她狠心吗?

    景尘只是看到纪怀山惨死,纪星璇可怜无依,他却不知,将他们逼到这一步,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挨了打就要狠狠地还回去,对于那些敢来招惹她的人,她从来不会心软,也没有心软的必要。

    如果景尘以为她这么做不对,那她无话可说,他有他的道义,她也有她的固执,她就是这样狠心的一个人,前三十年是,再过三十年,依然是。

    余舒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慢慢的郁气吐出来,大声道:

    “停车!”

    马车突然在街口停下,景尘身形一晃,睁开眼,就看见余舒挥开帘子,弯腰下车。

    “小鱼?”

    余舒跳下马车,一手撑着车帘,坦荡荡地看着他,道:“景尘,我没有做错事。”

    对与错本来就是这世上最说不清楚的事,是与非,但求问自己心无愧,不需要别人赞同。

    景尘看着余舒这样认真的眼神,不知为何,竟是从中察觉到了一丝疏离,忽然有些无措,张口想要说话,那绣满了青枝的幔帘却在他眼前垂下,不等片刻,遮住了车外的光阴。

    他愣了愣,直到车外的太监问询他是否回宫,才赶忙推开帘子,向外看,却见眼前一条人来人往的大路,余舒的人影,早已消失在人群中。

    ***

    余舒大步走过陌生的街头,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马车是走是留,也没想过景尘是否会追上来,她只是沿着街市,漫无目的地行走,一如她此刻的心情,既是明朗,又觉茫然。

    她只知道,她现在不想一个人待着。

    就这么,她不知道走了多久,隐约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又朝前走了十几步,才反应过来,转过头,看着行人稀松的街中央,一人骑着马略显得匆促地追上来,在她身旁停下,那马上的人低头看看她,松了口气,额头上一层薄汗被正午的阳光照的微微发亮,连同那促狭的笑容:

    “我喊你好几声都没听见吗,耳朵是不是有问题,害我追了你半条街,真是的。”

    似乎在何处听到过相同的话,余舒无心计较,仰起头,只觉得眼前这人此时看起来顺眼极了,于是灿然一笑,朗声道:

    “大哥,走,我们去喝酒。”

第三百章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还在正月里,正午时分的阳光并不热烈,可是晒的人浑身暖和。

    薛睿牵着马缰,陪同余舒沿着一条林列着店铺商家的街道往忘机楼走。

    “大哥,你怎么骑马出来了,老崔不是驾车了吗?”

    “我还有别的事让他去办,就自己骑马了。”

    薛睿随便找了借口,实则是半个时辰前,他目送余舒和景尘从大理寺离开,不能放心,所以进去匆匆整理了案卷,交托给同僚,便骑马赶回去。谁想路上没遇到宫中的马车,倒是在回途的一条大街上远远地看见前面人群中余舒孤单的人影,他见状不对,就没有冒然追上去,而是跟在她身后走了两条街,直到发现她是没有方向的乱走,才赶上前去叫唤她。

    余舒说要喝酒,薛睿一口应了,既没有问她景尘哪儿去了,也没有问她为何突然想要喝酒,他是何等精明的人,尽管余舒没有在脸上表现出一丁点的不开心,他还是能猜到她是在回来的路上和景尘隔了气。

    其实原因,薛睿大概也清楚,无非是因为纪怀山的惨死,让他们两个有了分歧。

    对此,薛睿并不意外,他早就看出来,那位心性淳然的道子,和心思狡诈的余舒压根就不是一路人,一个是在道门中深受教化、目下无尘的谪仙人,一个是在市井中摸爬滚打、争强好胜的烈女子,这样两个人,是非的观念大不相同,若是一方能够迁就倒还好,若两人同样固执己见,可想而知早晚都会起争执。

    薛睿认识余舒的时间不短,就凭着他对她的了解,断定在对付纪家这件事上,她不会因为什么人而改变主意,就算那个人,是她曾经对他说过的喜欢的那个人,也一样无法让她在这是非之中动摇,只要是她觉得对的,她就会一直坚持,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而这一点,恰恰是薛睿最欣赏余舒的地方,之一。

    这厢余舒并不知薛睿将她和景尘的矛盾猜了个囫囵,心情不好的时候,有人陪着,就总想找点话说,来分一分心:

    “上回元宵节咱们喝的十年陈的花雕酒还有吗?”

    她现在很想喝个醉,然后什么也不想,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等醒过来,再去考虑别的问题。

    薛睿道:“有是有的,不过那酒太醉人,待会儿回去我让老林去酒窖找一坛桂花酿我们喝。”

    提到了酒水,余舒扭头看他一眼,忽然又想起前几天他喝醉酒占她便宜的事情,小声嘀咕道:“花雕醉人么,还不如金泉的酒劲儿大呢。”

    薛睿听到她的话,不免暗幸,那天他装醉酒亲近她,喝的正是这金泉,还好那金泉的后劲是出名的大,不然一准是会露馅。

    这两个人,一个是揣着糊涂当明白,一个揣着明白当糊涂,竟然谁也没有再提那天的事。

    说着话,时间不由过去,两人因为绕路回来,就没从后门走,经过忘机楼前门,被站在门前迎客的贵七看到,赶紧上前来帮薛睿牵马,余舒和薛睿一起走进去,刚刚过了午饭的点,楼下的客人不多也不少,没人认得他们两个,柜台边上的林福瞧见人,赶紧放下银盘,绕出来跟着。

    “公子爷,姑娘。”

    后院一般不许外客出入,就算有客人也都是待在雅房里,因此大中午的就有些冷清,到楼下,薛睿询问余舒:

    “是去你房里,还是去我房里。”

    他问完又觉得这句话不妥,似有些轻抚,连忙加上一句:“到楼上吧,我前几晚睡在这里看公文,房里有些乱。”

    “好。”余舒没什么意见,这里雅房的布置,本来就是让人聚众喝酒的,又不是女儿家的闺房,没什么能进不能进的,于是就同薛睿一起上了楼。

    余舒随身都带着这里房门的锁匙,她有些贵重的物品就存放在忘机楼,包括她前阵子整理出来的数学公式和算册,所以她出入都不忘锁门。

    这个小习惯薛睿是今天才发现,见她从脖子上掏出一把拴着绳子的钥匙,低着脑袋凑上去对锁眼开门,行为略显稚气,不由的失笑,道:

    “我还没见过什么人把钥匙挂在脖子上,不沉吗?”

    “这就是你不懂了吧。”

    余舒摘下锁头,直起腰来,带着他进到屋里,才将门一带,转头甩了甩脖子上的绳子,微微一笑,对他道:

    “这屋里我存放了不少贵重的物品,所以这门钥匙就贵重了,而我向来喜欢把贵重的东西挂在脖子上。”

    薛睿问:“为什么?”

    余舒一边将钥匙塞回衣服里,一边随口道:“你说这人身上,还有什么是比脑袋更重要的吗?”

    薛睿想了想,明白地一笑,道:“说的不错。”

    脑袋不能丢,所以能够挂在脑袋上的东西,当然也就不能丢了。

    两人坐在桌边,聊没几句,小蝶和小晴便将热好的酒壶端上来,并着几样下酒菜,拿精致的小碗小碟盛着,漂漂亮亮的摆在桌面上。

    两个小丫鬟站在一旁布菜,余舒主动提了酒壶,先给她和薛睿一人满上一杯,小口的绿瓷酒杯,杯口不过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圈大小,上好的桂花酿在杯子缘口泛着一层金黄,粘稠的似是蜂蜜一样,引人口欲。

    “来,大哥,我先敬你一杯,”余舒端着杯子,就要去和薛睿碰杯,却被他一个轻巧的躲开了。

    “先说好,”薛睿举着酒杯,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同她约法三章:“不管你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今天喝完这酒,过了就过了,等到了明天,断不许再为同样一件事借酒消愁,你若答应,我今天就痛痛快快地陪着你喝,你若是不答应,那你现在就给我把杯子放下,别等到日后让我撞见了,你看我会不会收拾你。”

    看到薛睿故意板起的脸,余舒哪能不知他是为自己好,“噗嗤”一声笑了,伸长手在他杯子上轻轻一碰,仰头饮下这绵甜带醉的桂花酿,手指蹭了蹭嘴角,也擦去心中一点苦涩,低声冲他道: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第三百零一章 不方便

    余舒的酒量并不算差,只是这桂花酿香的醉人,一壶过后,她便感到有些晕眩,于是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端着杯子伸到薛睿面前,让他继续给她倒酒,一边絮絮叨叨地和他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

    “皇上赏了我干爹一块金匾,你不知道他有多高兴,呵呵,他每天早起头一件事就是去隔壁看那块匾,晚上睡下之前最后一件事还是去看那块匾,一天要擦个三四遍,夜里说梦话都在叫‘谢主隆恩’,惹得我干娘很不痛快,她虽没说什么,可我瞧那样子,再过两天,非得撵我干爹去同那块金匾一起睡不成。”

    “哈哈,”薛睿笑出声,将酒给她满上,放下酒壶道:“商量好挂匾的日子了吗,到时候我派人去送贺礼。”

    余舒将酒杯送到嘴边,朝他摆摆手,喝一小口说一句:“这个月...剩下没几天,我查看过...没合适挂红头的日子,...唔,要等到二月了,嗝。”

    话说完,她打了个酒嗝,嫌这么喝不尽兴,就自己拿了酒壶,拿了三只杯子一一倒满,先和薛睿碰一杯,而后一手拿着一只杯子,自己和自己碰杯,嘴里还哼哼有词:

    “喝完这一杯,再来一杯,喝完这杯,还有三杯...”

    薛睿看着她跟酒较劲,并不劝阻,陪着她一起,不过她喝三杯他才饮下一杯,偶尔还会夹一筷子小菜到她面前的碟子里。余舒看到碟子里的菜,就会停下来吃上一口佐酒,再和他东拉西扯一些琐事,因她说话俗白又好打趣,听的薛睿直发笑。

    他原以为她心中烦闷,酒后会向他诉苦,谁想她会是这么个无忧无虑的样子,让他准备好的安慰的话,一句都还没有派上用场,反倒是被她逗乐了。

    “我在秋桂坊摆过算命的摊子你知道吧,我还记得刚出摊那阵子,有一回,街上来人收地租,哦,就是那个后来因为聚众赌易被你带人一锅端了的长青帮,那几个地痞问我要地租,好赖那天我没带钱,他们就把我的摊子给砸了,当时气的我呀,恨不得冲上前一人捣他们一拳。”

    “那你冲上去了吗?”

    余舒翻白眼:“当然没有,你当我傻啊,我又打不过他们,冲上去还不是白挨揍。换了是你,你一个人对上三四个流氓地痞,你试试,还不赶紧跑。”

    薛睿送到嘴边的酒杯一停顿,忍不住纠正她:“阿舒,我没那么不经用,几个人我还是能应付的。”

    他虽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自小就拜过习武的师父,还不至于见了几个流氓就吓得掉头跑。

    余舒撇撇嘴,道:“三四个你不怕,那要是一群呢?”

    薛睿轻咳一声,道:“你忘了,我会武功。”

    “会武功怎么啦,蚂蚁多了还能碾死大象呢,你又不是三太子长有三头六臂,人多了你一样得跑。”余舒咂着酒,硬要和他唱反调。

    “......”薛睿一边暗暗告诉自己,这丫头喝醉了,不要和她计较,一边又忍不住问她:

    “三太子是?”

    余舒甩甩手道:“就是哪吒。”

    薛睿没听清楚:“呢、什么?”

    “哪吒就是哪吒呗,什么跟什么,”余舒大着舌头,把酒杯拿到下巴底下,她这会儿是醉了,但还没糊涂,恍惚想起来这大安朝并不存在于历史,想必是那《西游记》还没有问世,哪吒还不出名。

    于是她饶有兴致地对他道:“这个哪吒吧,是天宫中的一个天将,因为他爹位列天王之位,而他在家里排行老三,所以人就称他三太子,他有一招绝学,可以演化出三头六臂,厉害的很,可惜打不过一只猴子。”

    薛睿点点头,原本只是一问,听她讲起来,倒有兴趣听了,“什么猴子,这么厉害?”

    余舒嬉笑一声,放下酒杯,两手交握,垫在下巴底下,眯缝着眼睛,慢腾腾地对他讲说:

    “想当年有一个地方叫做花果山,那里有一只石猴子,修炼成精,能说人话通人性,为求长生,这猴子跋山涉水在道教仙门一位祖师爷那里学了法术,成就鬼神之能,天上的神仙很是忌惮他,就想办法招安这只泼猴儿,谁知道竟惹了个天灾,那群神仙骗他到天宫任职,却只安排了个养马的差事应付他,暗地里嘲笑他,这猴儿有通天之能,却被一帮子神仙小瞧糊弄,后来被他发现,一怒之下就大闹天宫,砸了凌霄宝殿,后来——”

    薛睿刚听到趣处,突然见她闭起眼睛,就没了声音,屋子里静下来,他以为她是在想后面的故事,可等了一会儿,却不听她吭声,他试探着轻声唤她:

    “阿舒?”

    “...嗯。”余舒眼皮动了动,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却没睁开眼睛。

    薛睿看看她没有睡着,又看看桌上放空的几壶酒,知她喝了不少,觉得差不多了,才问她:

    “还喝吗?”

    “...不了,够了。”余舒两手捂在脸上,抹了把脸,稍微清醒,便扶着桌边站起来,身子摇晃了一下,勉强站稳了,含糊不清地对薛睿道:

    “我上楼去,睡一觉。”

    薛睿看着她红扑扑的脸,瞧得出她心情比喝酒之前好上一些,于是站起身道:“好,我送你上去。”

    说着他就喊了门外候着的丫鬟进来,扶着脚步不稳的余舒上楼,他跟在后面,将她送到房门口才停下脚步,目视着她单薄的背影,突然叫住她:

    “阿舒。”

    “嗯?”余舒左右手搭在小晴和小蝶肩膀上,脑子有些昏沉地转过头,就见薛睿站在阳光充足的房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冲她咧嘴笑出一排白牙:

    “你蛮像是那只猴子的。”

    余舒眨了下眼睛,也不知是不是没听懂他的话,嘴角动了动,便转过身揽着两个小丫鬟,拖着步子进了卧房。

    仰面躺倒在软乎乎的床上,把脱鞋盖被子的事都交给丫鬟做,余舒很是舒服地呼了口酒气,闭上眼睛,半天才轻轻咕哝出一声:

    “那猴子比我凶多了。”

    ***

    薛睿就站在二楼走廊上,凭栏看着楼下院中小小一口池塘,听到身后关门声,才转过头,询问端着茶盘从里头出来的丫鬟:

    “睡了吗?”

    “姑娘睡下了,公子爷,奴婢去厨房端醒酒汤。”

    薛睿看看房门,道:“不用了,让她睡吧,今天这桂花酿是宫制的,醉人却不伤人,等她醒了给她泡一壶清茶喝。”

    “是。”

    薛睿吩咐过丫鬟,便转身下了楼,到楼梯口,却见到林福正提着袍角往上走。

    “公子。”

    “什么事?”

    林福脸色迟疑道:“是、是那天同莲房姑娘一起来过的那位公子刚才来了,说是要找姑娘,被小的拦下了。”

    薛睿知他说的是谁,皱了下眉头,问道:“人呢?”

    “就在前面楼上,‘风’字号雅间。”

    薛睿点点头,便一个人往前面去了。

    余舒喝酒喝了快一个时辰,此时已是下午,前面楼里没几个客人,吃饭的不多,都是来喝好酒的。

    薛睿上了二楼,走到风字雅间门外,看房门一半开着,露出半张翠山屏风,他没有敲门,径自走了进去。

    一入内,就看到景尘一个人坐在桌边,桌面上有泡好的茶壶,但杯子一个个扣着,一动未动,而那两个总是跟在他身边的侍卫却不见了,不知是被他们的主子甩掉了,还是去了哪里。

    景尘一看到薛睿进来,便站起身,看向他身后,却不见余舒人影。

    “小鱼呢?”他问他,“她不是在你这里吗?”

    薛睿没有回答,而是走到他对面坐下来,拿了茶杯倒茶,不紧不慢道:“她在哪里,和你有什么相干?”

    他话里的嘲讽很明显,景尘听出来,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再一次问道:“我要见她,她在这里吗?”

    薛睿手捧着茶杯,抬眼看他:“你见她做什么?”

    景尘道:“我有话和她说。”

    “你要和她说什么?”

    被他咄咄逼问,景尘抿了抿嘴角,道:“这是我和小鱼的事,不便告诉你。”

    薛睿道:“不便说就不要说了,反正阿舒现在也不方便见你。”

    闻言,景尘眉间攒起,“为何不方便见我?”

    薛睿微微一笑:“这就是我和她的事了,也不便告诉你。”

    “......”景尘看看薛睿,转身就要往外走,不打算在这里同他浪费时间。

    “你现在就是闯到后面去,也什么用,”薛睿一句话,成功地让景尘停在门前。

    他回头看向薛睿,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很明显的,如果薛睿再拿话逗弄他,他必然会闯到后面去找人。

    薛睿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正经道:“阿舒喝醉了,正在房里睡觉,你不要去吵她,有什么话,等到明天再说吧。”

    景尘眼神一变,“她喝醉了?”

    薛睿点点头,故作不知地告诉他:“中午那会儿你们从大理寺离开,我处理完事情就往回找你们,路上遇见她一个人往城西走,就带她回来,她似是心情不好,喝了不少酒。我正要问你,她这是怎么了,你们不是一起走的吗?怎么就她一个人回来。”

    景尘目光移向一旁,沉默了一会儿,对薛睿道:“我明日再找她。”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并未逗留,这让原本以为他会留在这里等余舒酒醒的薛睿有些意外,但也正合他心意,真是景尘要留下,他还得想办法撵人。

    将手里的茶喝了,薛睿也背着手出去,这几天忙于处理纪家的案子,他都没怎么休息,刚好趁着余舒醉酒,他睡个一觉,醒过来好和她商量正事。

第三百零二章 故事长着呢

    余舒这一醉,睡到傍晚才堪堪醒过来,除了浑身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倒是没有别的地方不适。

    卧房里昏昏暗暗的,余舒慢腾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看外屋亮有灯光,并没有喊人进来,而是就这么靠着床头,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白天心里那股子憋屈劲儿,随着酒劲儿一起发泄出去,她这会儿是好受多了,至少她可以冷静地去思索接下来的事——纪怀山死了,宁王要保纪星璇,这盗题一案算是没办法再审下去。

    这个时候,纪家上下想必已经见到了纪怀山的尸体,悲愤之下,只怕是会拿翠姨娘出气,这是余舒目前唯一担心的地方,她得赶紧想办法,把翠姨娘从纪家给弄出来,不然迟了,还不知那一家人会做出什么事情。

    唉,纪怀山这一死,死的高明之极,留给她的尽是麻烦事。

    “谁在外面,小晴?”余舒叫了外头的人,小晴和小蝶都在,忙进屋里来,一个去掌了灯,一个端茶倒水。

    余舒听说薛睿在下面休息,还没有走,梳洗后就下了楼去找他,这回她学了乖,就算是看见薛睿房里亮着灯,也没有一个人冒冒失失走进去,而是敲门问话,等里头应了,才推门入内。

    薛睿也是刚刚睡醒,盖着一条薄毯子,正坐在软榻上喝茶,见她走进来,上下瞅瞅她,笑道:

    “酒醒了,还难受吗?”

    余舒摇摇头,坐在他那软榻对面的抱松圆凳上,对他道:“这桂花酿比上次喝的花雕温和,口味也甜,我喝着喜欢,酒窖里还有多的吗,我捎带回去一坛,等下个月我干娘生辰时候喝。”

    “待会儿和老林说一声就是,”薛睿放下茶杯,问她:“饿了吗?在这儿吃,还是我送你回去?”

    余舒扭头看看花架子旁边的石漏,约莫是刚过酉时,就道:“在这儿吃吧。”

    她早上出门前,和赵慧打过招呼,说是有可能晚回去,让他们不用等她吃晚饭,她中午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刚醒,是有些饿的慌。

    “也好,”薛睿掀开腿上的薄毯,两腿下榻,白着袜子踩在脚蹬上,叫了守在外面的人去厨房上菜。

    饭菜都是现成做好的,四菜一汤端上来,余舒的肚子咕咕噜噜的叫,端起碗筷,先扒了两口白饭,这忘机楼里的大米是从钊北方田中精心灌溉的银谷稻,蒸成热饭,一粒粒匀称饱满,带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入口比起寻常的白饭,要多一点香脆的口感,就算不配菜,也能让人吃个大半碗。

    薛睿看她胃口还好,就没在吃饭的时候提别的事,免得她噎食。

    “饱了,”余舒放下汤碗,从小晴手里接过热手巾擦擦嘴,看薛睿也放下碗筷,拿茶漱过口,便对他道:

    “你送我回去么?”

    薛睿点点头,用手帕擦了擦手指,站起身:“这就走,送你回去,我再到大理寺去一趟。”

    于是两人饭后茶也没喝,就从后门坐上马车离开。

    坐在车上,薛睿才向余舒提起景尘下午来过的事,并未隐瞒,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景公子下午那会儿到忘机楼来找你,我告诉他你醉酒在房里休息,他便先回去了,说是明日会再找你,让我转告。”

    薛睿虽说是不喜欢余舒和景尘走得太近,可是也不会故作小人离间他们的关系,更何况现在不需要他离间,他们两个之间也已经出现了问题,他不需要过多干涉什么,只需要耐心一点地等,等余舒想明白,她所喜欢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那么合她心意,更加不适合托付终身。

    “我知道了。”余舒听到景尘来找她,并没多大反应,她现在头疼着纪家的事,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该如何处理她和景尘之间的关系。

    儿女情长太麻烦,她不想过多去烦恼,想不通就先放一放,等心静下来再说。

    “对了,”薛睿忽然一皱眉,问她道:“你母亲不是还住在右判府吗,这下纪怀山自尽身亡,纪家人一定将账算在你头上,他们找不了你麻烦,或许会为难你母亲,你要如何是好?”

    薛睿因在义阳城就和余舒相识,从余小修口中听说过一些家事,道是余舒的生母从小就对她苛刻,就连她被毒打赶出家门,都不曾来探望过一回,足可见他们母女不亲,但生母到底是生母,怎么都不能放下。

    余舒想了想,道:“这件事,我有打算,你不必担心。”

    看她又要一个人包揽,不肯寻人帮忙,薛睿虽是无奈,却也着实不好插手,只有叮咛她:“如果遇到麻烦,你再来找我商量,可不要冲动行事。”

    “这是一定。”余舒这回没有推三阻四,所谓债多不愁,她欠薛睿的人情早就数不清,从前她不想麻烦他,是因为不想和他扯上太多关系,可是现在这大哥都认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要是哪天薛睿遇上什么麻烦,她也一定会冲在前头,鼎力去帮他,这已不是还人情债,而是真交情了。

    说说完这些,薛睿才讲起了正事:

    “纪怀山一死,这盗题的案子明显是审不下去了,等今晚我回去整理一下口供,明天郭大人肯定要奏明圣上,该怎么判,还得看皇上的意思。不论是如何,我得了消息,就会第一个告诉你。”

    余舒道:“依我看,纪家这回是平安了,纪怀山死后他们一家人不会担什么大罪。至于纪星璇,宁王似是有意要保她,又接手了调查景尘遭人暗害一事,不知到底有何所图,大哥,你同宁王曾经交好,看的出来什么吗?”

    薛睿看着她脸上疑问,手指交握在膝上,思索片刻,才慢慢开口道:“别的我不好对你说,你只要知道,宁王会插手这件案子,并非是单单为了一个纪星璇就是。”

    余舒是个明白人,听他这话里藏话,就猜到多半是和争权夺位有什么关系,也就不多过问他。

    就这么到了赵慧家门口,薛睿还有事,没打算进去,余舒下了马车,探头在车门边和薛睿说话:

    “大哥,我回去了,”顿了顿,又真心一笑,“今天多谢你陪我喝酒。”

    薛睿道:“没什么,你上次不也陪了我吗?”

    薛睿还记得,夏江盈遇害那件案子审理的当天,他拉着余舒陪他喝闷酒的事。

    余舒却不怎么记得那一段,狐疑问道:“有吗,什么时候?”

    薛睿摇摇头,不打算说明,摆手让她去了。

    余舒转身上了台阶,又听他在身后叫她,回过头,便见他倚在车窗边,一张略显风流的俊脸上挂着调侃:

    “下回把那猴子的故事和我讲完了,难得有这么个脾气和你一样的猴儿,我好奇的紧。”

    余舒把嘴一歪,没好气地冲他挥手:“那故事长着呢,有空再说。”

    “不急,我有的是时间听,”薛睿目光微微一闪,一语双关地看了她一眼,不等她察觉到什么,就放下帘子,让车夫离开了。

第三百零三章 混进去

    余舒回到家,先没忙到赵慧房里打招呼,而是回屋去将衣裳换了,免得赵慧闻见她身上的酒味担心。

    余小修正在房里做功课,听到隔壁动静,便放下笔出去,走到余舒房门外。

    “姐,你回来啦。”

    “嗯,等等进来,”余舒将腰带什么的都系好了,才踩着软鞋子出来给余小修开门。

    余小修是知道余舒今儿上大理寺去听审的事,进了屋便着急问她:“怎么样啊,那案子审好了吗,怎么给判的?”

    余舒将屋门掩上,拉他到墙根,低声告诉他:“纪家老太爷畏罪自尽了。”

    “啊?”余小修愣住,是没想过纪家那一位对他来说高高在上的太老爷,竟然就没就没了。

    “这事你先别忙告诉干爹干娘,”余舒拍拍他肩膀,“这两天我尽快想办法把娘从纪府给接出来。”

    叮嘱过余小修,余舒也不管他怎么想,便推着他回房去看书,自己到赵慧屋里坐了一会儿,就回房去休息。

    一夜无话,等到了第二天早上,一家人吃过饭,余舒就和去上学的余小修一起出了门。

    “姐,你这是上哪儿?”余小修可不信余舒是在饭桌上对赵慧说的那样,是去给人看风水。

    余舒道:“我今天去纪家打探打探消息,看看娘在那儿待的怎么样。”

    余小修一听这话,赶紧说:“那我陪你一起去。”

    余舒拍着他脑袋道:“去什么去,好好上你的课。”

    余小修着急道:“你一个人去怎么行,他们眼下肯定正恼你呢!见到你还不把你给抓了。”

    余舒心道,纪家何止是恼她,恐怕是恨不得扒她的皮拆她的骨了。

    “没事的,他们再恼我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拿我怎么样,你乖乖去书院,下午回来我再和你说。”

    余舒怕余小修不听话偷偷跟着她,于是把人送到百川书苑,看着他一步两回头地进去了,才离开。

    余舒没往再往别的地方拐弯,径自走去了右判府。

    小半个时辰后,余舒来到纪宅门前的街上,隔着老远就瞧见了大门前悬挂的白布,走近了看,那高高的门头上点着白灯,门匾上披着一层黑纱,边角不齐,布置的显得有些仓促。

    不比前几日大门紧锁,两扇门都开着,概因纪怀山是死在外头,头七日昼夜不能闭户,以免亡魂不得归来,游荡在外头。

    门前仅守着两个身穿麻衣孝服的家丁,不见什么来客,不知是纪怀山身死的消息还没传出去,亦或是亲朋好友有所忌惮,不敢登门。

    余舒在门外稍作停顿,便走上前去,到了门下就被家丁伸手拦住。

    “这位...姑娘是?”

    余舒穿着整套的胡服,长裤短靴,没有戴发簪首饰,只用一只素银的扣带将头发高高束起,纪府的家丁差点将她认成是男子。

    余舒前阵子是在纪家住过,但右判府下人众多,并不是没个都见过她,刚好今天这两个守门的就不认得她是谁。

    余舒为了进去这大门,随机应变,当即摆出一副担忧的面孔,道:“我是你们家四小姐在太史书苑的同学,听闻她家里出了事故,前来探望,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贵府竟然挂起丧来,是哪一位过世了?”

    两个家丁不知她瞎扯,只当是纪星璇的朋友,便哭丧着脸告诉她:“是我们家太老爷去了。”

    “啊,这...”余舒故作了惊讶,说不出话的样子,“那、那你们小姐呢?”

    余舒昨日见刘灏将纪星璇带走,也不知是否送她回来。

    家丁道:“小姐正在灵堂上跪丧,小的带你过去,姑娘这边请。”

    余舒没打算去拜纪怀山的灵堂,于是犹豫道:“这...有劳小哥,家母正在病中,我不便望灵,好好你去帮我请一请你们小姐,让我单独见一见她。”

    两个家丁没有多想,因难得有个上门拜望的客人,不敢怠慢,一个就点头答应,带了余舒进门。

    纪怀山昨日乍死,纪府上下乱了套,家里大小事务并不严谨,暂没有个章法,是故这守门的不懂规矩,见来客人不知道收帖子,没问清楚来路就让进了门。

    余舒顺顺利利地进了纪府,路上见到这府里的下人们都是行行匆匆,手里捧着抱着祭奠的用品,慌慌张张的样子。

    纪府的家丁将她带到西面一座茶厅,才想起来问她名号:

    “姑娘在此等候,小的去通报一声,请问姑娘贵姓。”

    “我姓周。”

    余舒胡诌了一个姓儿,看那家丁离去,留下她一个人,余舒这一扭脸便出了茶厅,寻着路,避开来往的下人,往后院走去。

    想必是纪家上下都到前院去守灵,后院没什么人,余舒一路都没被人认出来,摸到了翠姨娘所住的那间小院,这也是她前阵子住在纪家唯一的好处,起码她认得这府里的路。

    院门虚掩着,余舒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她先从门缝朝里看了一眼,见没有人,才走进去。

    这小院里住的几个女人都是纪家三老爷纪孝谷的妾室,翠姨娘的屋子就在角落,余舒顺着走廊摸到了屋门口,见房门没关,开着一条缝,也没敲门,就闪身入内。

    外厅里没见人,屋里透着一股凉气儿,冷冷清清的,余舒没有出声,轻手轻脚地走到翠姨娘卧房门口,轻推开门,一进去,绕过影屏,就见那床上背对着门,蜷缩着一个人影。

    余舒当是翠姨娘,心中纳闷,想说都到了这个时候,她怎么会大模大样地躺着在这里睡觉,还没被人捆了丢到柴房?

    谁知道走上去一瞧,正躺在这床上闷头大睡的竟然是服侍翠姨娘的那个小丫鬟香穗,却不知翠姨娘上哪儿去了。

    “穗儿、穗儿,醒醒。”余舒直接拍着这丫鬟肩膀,把人叫醒。

    小丫鬟睡得正迷糊呢,听到有人喊她,一个激灵,就从床上骨碌起来,眯瞪着一张脸,看清楚来人是余舒,惊的张大嘴巴,结结巴巴道:

    “姑、姑、姑娘。”

    余舒问她:“你怎么睡在这儿,我娘呢,哪儿去了?”

    提起了翠姨娘,香穗顿时清醒过来,嘴巴一扁,就吧嗒吧嗒掉下泪来,一边哭一边告诉余舒:

    “昨、昨天下午,半晌时候三老爷来了,进门就打了姨娘两个耳巴子,嘴里骂姑娘,又骂姨娘,说、说是姑娘是个祸害...太老爷死了,呜呜呜,三老爷让人把姨娘绑了,关到柴房里去了...奴婢害怕的紧,不敢出房门,从昨天饿到现在,连口水都没的喝,呜呜...”

    余舒皱起眉头,想了一想,低头看这丫鬟还在抹眼泪,便伸手捏了捏她肩膀,低声询问道:

    “别哭了,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娘被关的地方在哪儿?”

    香穗点点头,磕巴道:“知、知道,就在大厨房后面的柴房里。”

    余舒点点头,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就坐在香穗身边,正色问她:“穗儿,我同你说,纪家太老爷犯了罪,在公堂上咬舌自尽了,这右判府眼看就要没了,用不了多久你们都得搬出去,三老爷一向厌我,把我娘怎么样都轻的,到时候你就没了主子,也得被卖了出去。运气好了,就找个好人家,运气不好,你被卖到那烟花柳地做妓子,这辈子都别想再爬出火坑——我现在有法子救你,就看你听不听话了。”

    香穗听她说到半截,就打起冷颤,怕的白了脸色,再听她说还有救,急忙捉住她衣袖,哭声哀求道:

    “求姑娘救救奴婢。”

    余舒目光一闪,握了握她的手,轻声安抚道:“别怕,你听我说。我说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保管把你救出去,回头你还服侍我娘,跟着我好吃好住,比在这里待着舒服多了。”

    听了余舒连哄带吓,香穗是连连点头,服服帖帖,哪里会不听她的。

    于是当下余舒一番交待嘱咐,是打定了主意,不管使什么法子,先将翠姨娘弄出来再说。

第三百零四章 “偷”人

    余舒今天到纪府,原本就是为了打听翠姨娘的处境,想办法把人弄出来,但见纪家眼下正因纪怀山的死而大乱,府中上下无人经管,她就觉得不能错过这机会,也不用等明天后天了,就趁这个时候,将翠姨娘给“偷”出来。

    事不宜迟,等下纪星璇找过去,听了下人描述,就凭她的聪明,指不定会猜到是自己登门,她今天不把翠姨娘拎出来,往后就更难了。

    有香穗带路,余舒很快就找到翠姨娘被关着的地方,这是西庭一处偏僻的杂院,三两间屋子整齐地并成排,前面是厨房,后面是放养家畜和劈柴的地方。

    这会儿是上午,过了吃早饭的时间,厨房前后不见什么人,余舒和香穗两个人贴着树后的墙根绕到屋后,没被人发现。

    后院有个粗工正在堆柴,身后两间屋门,一个开着,一个紧闭着,那闭起的门上挂着一把铜锁,不用想就知道翠姨娘是被关在里头,想必是没有料到会有人胆敢来“偷人”,所以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余舒看看四周环境,猫腰在草丛里,在香穗耳边道:“你去,从那边过去,把这个干活的引开,就说是前面少人抬东西,管家喊人去帮忙,把他骗远了,你再想办法到西角的后门去,我救了你家姨娘,就在那里等你。”

    因余舒事先就给这丫鬟做过思想工作,香穗只是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姑娘,您、您不会丢下奴婢不管吧?”

    余舒一巴掌打在她头上,低骂道:“我要是丢下你,下辈子就托生成个大王八,行了,快去。”

    或许是余舒的保证起了效,香穗咬咬牙将手里的小包袱交给余舒,从树后绕出去,装成是打前院过来的样子,虚张声势地招呼了那个砍柴的粗工,说谎话咬了一回舌头,才把人给骗走。

    他们一不见,余舒便从草丛里站起来,小跑到那间紧闭的柴房,拉了拉门上的锁,耳朵贴在门板上往里面听了听,并没有出声叫唤翠姨娘,一来前头厨房还有人在,二来翠姨娘这不靠谱的,听到她的声音一激动,别再咋咋呼呼将人给招来了。

    余舒确定了里面关有人,直接后退捡起地上那粗工刚才劈柴用的斧头,把包袱挂在手肘上,回到面前,将斧子一头插在锁扣和门环之间,使劲撬了几下,那锁环便松开,一拉就拉了下来,余舒一手接住了门锁,没让它掉在地上发出多大声响,将斧头轻放到一旁地上,余舒推开门,目光在里面搜索一圈,不费力气地找到了被五花大绑,蓬头散发地蜷缩在墙根的妇人。

    余舒将身后的门虚掩上,大步上前,蹲在翠姨娘面前,伸手晃了晃她肩膀,小声唤道:“娘、娘?”

    翠姨娘正睡的云里雾里,在做噩梦,猛地听见有人叫她,一睁开眼睛,迷糊见前头有个人影,面上有一点痴呆地问道:

    “你、你也被关进来了?”

    余舒见到这妇人脏兮兮的脸上一边印上几道青紫的指印,鼻子下面还黏着一块干掉的血痂,纵是再看不惯她,也不免生气,把那爱打女人臭不要脸的纪孝谷骂了一遍,一边伸手去给她松绑,低声道:

    “娘,我是来带你出去的,纪家不能待了,你得跟我走。”

    翠姨娘这才从睡梦中癔症过来,瞧着余舒,一眨眼,哗哗就落下泪来,她手脚被捆着,就拿头顶撞着余舒,哭骂道:“你这死丫头,你要害死我,你怎么就胆敢害老爷子的性命,你怎么不让我死了呢,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了呢!”

    余舒听她喊叫,赶忙捂住她嘴,小声斥道:“嘘,你要把人招来,就真得死在这里了,到时候我陪您做个伴一起下阴间,您就开心得意了。”

    好在翠姨娘饿了一整夜,没多大力气,声音喊的不高,被余舒这么一吓唬,便老实的闭了嘴,眼泪却掉的更凶,好像仇人一样地瞪着余舒,一刻不放开。

    “您别瞪我,纪老太爷是犯了大罪,想不开自己寻死,怨我什么,您还是赶快跟我走,不然留在这一家,早晚都是个死。”

    余舒一边发牢骚,一边给翠姨娘松了绑,将她一把头发草草挽起来拿簪子扎住,扶着她站起来,翠姨娘脚一软,吸气道:

    “嘶——疼!”

    发现她崴了脚,余舒皱皱眉头,捡起地上包袱,将她一臂绕到自己脖子上,架着她往外走,“你忍一忍,到外头就好了。”

    翠姨娘还能说什么,扁扁嘴巴,将身上重量压在余舒身上,一瘸一拐地走出去,都到这份上,她就是个傻子,也知道纪家是待不下去了,都说她闺女害死了太老爷,留下来不是偿命呢吗?

    余舒半扛半拖着翠姨娘离开了柴房,朝着西角后门的方向挪动,沿途遇见人就躲,遇见草丛就钻,翠姨娘走到一半就嚷着脚疼想要发脾气,被余舒吓唬了几句忍回去,多亏余舒有几分力气,才像扛沙袋一样把这妇人拉扯了一路。

    躲在后门附近的一棵老树后头,余舒让翠姨娘蹲着,气喘吁吁地转了转酸疼的手臂,张望来时的路。

    “怎么不走了?”后门处不见把守,只是倒插着门闩,翠姨娘拽拽余舒裤脚问道。

    “等等香穗,她一会儿就过来。”

    闻言,翠姨娘急道:“等那没良心的死东西做什么,昨天看我挨打,拦都不敢拦一下,快走快走,等下有人追来了,我看你怎么跑。”

    余舒白她一眼,不解释,但凡是脑子够用的,都不会在做了坏事之后丢下同伙,这不是白白留下个人证么。

    ***

    纪星璇昨天深夜,才被刘灏送回纪府,她在公堂上受到刺激昏迷,一睡便是几个时辰,若不是她坚持要回府,刘灏也不会送她回来。

    一家大大小小,凡在京城里的,此时都跪在灵堂上,哭的哭,哀的哀,纪怀山的尸首就放在后面的棺木中,尚未合盖,要守灵七日。

    听下人来秉,说是前院有人找她,纪星璇虽然无心见客,可听说是太史书苑的同学,想到在这节骨眼上还能来探望的,多半是有心人,不好怠慢。她于是便按下哀痛,和父母亲告诉一声,回房去梳洗干净,到前面去待客。

    谁想她来到茶厅,却连半个人影都没见。

    “咦,奇怪了,小的就是请那位周小姐在这里等啊。”家丁纳闷地摸了摸脑勺,看看纪星璇,怕她责备,就道:“小姐,大概是这人等不及走了。”

    纪星璇看看空荡荡的客厅,同样疑惑来人是谁,太史书苑姓周的小姐有几位,和她有交情的有两个,一个是刑部侍郎家的千金,一个是羽林军大将的亲妹,不知是哪一人。

    “那位小姐长的什么样子?”纪星璇问道。

    “长得、长得...”那家丁词穷,不知该怎么形容那人的长相,半晌才蹦出来一句:“长得像是个公子哥。”

    纪星璇回过头,疑心大起:“公子哥?”

    家丁点点头:“是,打扮的像个公子,但是位小姐,小的差点认错人。”

    听这描述,纪星璇脑子里猛地蹦出个人来,沉声问道:“她是不是左手上缠着纱布,个头比我要高一些。”

    “这...缠没缠纱布,小的没留意,但个子嘛,是同小的差不多。”

    纪星璇猜到来人是余舒,眼中一厉,稍一作想,便知她来意,脸色顿时一变,转身就往外走,一边大声叫人:

    “来人,来人啊!”

第三百零五章 你没想过吗?

    纪星璇察觉到来人是余舒,带着下人赶到后院柴房时候,余舒已经将翠姨娘救了出去,丢在地上的斧头和撬坏的门锁无不证明这一点,然而等到他们追至后门,是已不见了余舒他们的人影。

    纵是纪星璇也没有料到,就在她祖父死后的第二天,余舒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找上门。

    派了几个家丁出门去撵人,纪星璇沉着脸往灵堂走,半路上就和闻风赶过来的纪孝谷打了个照面。

    “星璇,是怎么回事,我听说有闲杂人混进府里来了。”

    纪星璇冷笑道:“不是什么闲杂人,是那余舒救母来了。”

    纪孝谷大惊失色,“什么,是她闯了进来,人呢?”

    “救了那位姨娘,跑掉了。”纪星璇异常地平静。

    纪孝谷脸上一黑,稍作迟疑,便转头对着跟上来的管事道:“去报官!就说有人私闯宅院,掳了家人。”

    “三叔还是不要这样为好,”纪星璇叫住了那名管事,扭过头正色对纪孝谷道:“家里刚出了这样的大事,祖父尸骨未寒,再因为这种丑事闹到官府去,不是丢人现眼吗?”

    纪孝谷皱眉道:“那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了她们。”

    “不放过又能如何,”纪星璇垂下昨夜哭红的眼睛,淡声道:

    “三叔难道不知,那余舒前有薛家大公子为她出头,如今又多了道子这一块盾牌,她凭着这些有恃无恐,才敢闯到家里来,即便我们抓到她,又能奈何她?您别忘了,祖父已故,这右判府是名存实亡,在京城这块地上,没权没势,腰都直不起来,说不放过别人,还要先看看人家放不放的过我们。”

    听完纪星璇这番大实话,纪孝谷脸色变了又变。的确,纪家这么一大家子人,全靠着上头一位老人支撑,如今纪怀山死了,他们要在京城站稳脚都难,更别说是去为难别人。

    想明白这一点,纪孝谷尽管心有不甘,也知目前不宜多事,只好压下愤怒,摆手让管事的走开了。

    纪星璇看看他,劝说道:“三叔大可不必恼火,余舒的生母说到底只是咱们家一个奴婢,身契都在你这里,就算是人跑到天边去,这一点也不可更改,她生得是咱们纪家的人,死,也得是咱们纪家的鬼。”

    纪孝谷脸色这才好看一些,叹了口气,整理好情绪,方有些羞愧地对纪星璇道:

    “还是你考虑的周到,我这么一把年纪,都沉不住气,差点就糊涂了。”

    纪星璇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对他道:“三叔,我先回灵堂去了。”

    “好。”

    纪孝谷看着纪星璇离开的背影,神情有些复杂,他是察觉到,打从昨晚回府,他这乖巧懂事的侄女,似是有哪里变了。

    就不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

    余舒和香穗两个一人一边架着翠姨娘从后门跑出了纪府,顺着小路往南走,穿过两条街,在一家驿站门前租了一辆马车,扶着翠姨娘坐上去,吩咐车夫往城东走。

    翠姨娘半死不活地靠在香穗身上,一面捶腿,一面喘气道:“快瞧、瞧瞧有没有人追过来。”

    余舒摸了摸又开始发疼的小指,道:“放心,没人追过来。”

    她算算时间,纪星璇这会儿差不多是知道她来过了,如果说纪星璇还没被仇恨冲昏了头,依照她的聪明,既然让她们跑掉了,就一定不会多此一举地派人来追她们。

    纪怀山已死,树倒猢狲散,就凭着纪家现有的几个人,实在是不能拿她怎么样,何况还有那么大一个烂摊子等着收拾,哪有精力来对付她。

    余舒就是摸准这一点,才敢这么贸然就把翠姨娘带走,换成是纪家垮掉以前,她想都没想过能这么容易把翠姨娘给弄出来。

    “姑、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香穗怯怯地询问余舒,她把过去十多年的勇气,都用在今天了,就这么跟着余舒跑出来,做了一个逃奴。

    余舒道:“先到城东找一家客栈住下,等我这两天给你们寻个落脚的地方,再让你们安身。”

    余舒没打算将翠姨娘带回赵慧家去,一来是赵慧怀着身孕,她不想把翠姨娘这没斤没两的妇人放在她身旁,二来是防着万一纪家真不识相地找上门,要和她死磕。

    马车走远,翠姨娘知道安全了,便又抹起眼泪,骂余舒道:“都怪你这死丫头,干什么造孽,连累我落得个这般下场,我是得罪了哪一路神仙,生下你这么个混账东西,专门来克我,呜呜呜...”

    余舒最烦见人哭,刚才从纪家逃跑的时候忍了,这会儿她正手指正疼,听着翠姨娘唧唧歪歪,便把脸一拉,冷声道:

    “你若再哭,我就把你送回去,反正我是和纪家断绝了关系,娘您还是那家的人不是么。”

    翠姨娘前些日子同余舒接触,也发现这闺女脾气大了,何况本来就不亲,生怕她真把自己撇下,当即就抿住嘴,把哭声咽了回去。

    余舒满意地看了看她,心道这回让她吃苦也是件好事,起码是教会这妇人什么叫做识相了。

    马车将他们拉到城东,余舒路上就叫了停,下车又扶着翠姨娘走了一段路,找到一家地处偏僻的客栈,找了一间最好的客房安顿下翠姨娘和香穗。

    “你们先在这儿吧,我让小二送热水和饭菜上来。”

    余舒交待了一声,就要出去,翠姨娘一看她要走,生怕她一去不回,急忙叫住她:“你上哪儿去?”

    余舒扭过头,看看她神情,便猜到她心思,扯嘴笑了笑,道:“我到外面买些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翠姨娘讪讪道:“那你快去快回。”

    “嗯。”

    余舒下楼去叫了小二,就在附近的街上兜了一圈,买了买该用的东西,顺便打听附近有没有租卖的民居,半个时辰后回到客栈,房门从里面关着,她敲了敲门,香穗问了两遍是谁,才谨慎地给她开了门,显然是害怕纪家有人追过来。

    “我娘呢?”余舒没在外间看见翠姨娘。

    香穗指着里间,小声道:“姨娘吃了东西,就去睡了。”

    余舒点点头,将手里的大包小包放在桌上,挑出来跌打的伤药,进到里面。

    翠姨娘面朝着里,侧卧在床上,还打着呼噜,她昨天到现在都没睡好觉,精神一放松,又填饱了肚子,就昏天暗地睡了过去。

    余舒坐在床尾,把被子掀开一角,捋起翠姨娘的裤腿,看看她脚踝扭伤的情况,将药酒倒出来,避开小指在掌心搓热,才按在她脚上揉动。

    翠姨娘在梦中哼哼了几声,却没醒,下意识地想把脚缩回去,但被余舒牢牢按住,她扭了几次,便老实了。

    香穗在一旁看着余舒动作,脸上难免有些感动,心想:姨娘总待姑娘不好,姑娘却还这么孝顺她。

    好不容易给她上好药,余舒嘘出一口气,拿袖子蹭了蹭额头上的汗,给翠姨娘拉好被子,站起身,领着香穗到外面,嘱咐道:

    “我买了换洗的衣物,晚上你给我娘洗一洗身子换上,穗儿,你看好我娘,不要出这屋门,饿了就喊小二送吃的上来,明天我再过来。”

    说着拍拍这小丫鬟的肩膀,余舒便离开了。

    ***

    余舒早上出门,快到黄昏才回来,走到家门口,看见停靠在路边那辆外观华美的马车,顿了顿脚步,这才想起来薛睿昨天晚上提到,景尘后来去过忘机楼,说是今天会再找她。

    犹豫了片刻,余舒抬脚走进大门,一眼就看见门神一样守在前院客厅门外的两个侍卫。

    那两人同样瞧见她,一个转身对内说了什么,余舒又往前走了几步,便见景尘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门前。

    落日余晖下,依旧是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纤尘不染,人也还是那个人,却让余舒说不上来,有什么地方同过去不一样了。

    因为她此时看到他,心里装的不是喜悦,而是无奈。

    “小鱼,”景尘看出余舒神色疲倦,一时就忘记昨日不快,关心地问道:“你上哪儿去了?”

    余舒没着急回答他,走上前去,看赵慧和贺芳芝不在客厅里,才对景尘道:“进来说吧。”

    两人在客厅坐下,面对着面,余舒取了被子倒茶,喝下一口顺气,道:“我今天去了纪府。”

    景尘神情一动,问道:“你去看你娘?”

    余舒点点头,别有深意地看着他:“纪家的人觉得是我害死了纪怀山,昨日将我娘毒打一顿,关在柴房里。”

    景尘皱起眉头,道:“有什么我能帮的上忙?”

    余舒自嘲一笑,“你帮我什么,你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认为那纪老头是我给害死的么。”

    景尘愣道:“我何时那么说过?”

    “你嘴上不说,你心里不就是那么想的,”余舒两眼直直地望着景尘,仿佛要看穿他的心思,开门见山地说白:

    “如果不是我非要报复他们,让你撒谎陷他们于牢狱,再揭发他们盗题作弊一事,让他们祖孙走投无路,纪怀山也不会被逼无奈,咬舌自尽,换句话说,他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害了这条性命——你告诉我,你难道没有这样想过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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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如易介绍:
从现代数学精英变成古代拖油瓶。
后爹不喜,亲娘不爱,只有弟弟相依为命。
什么?
学堂里不教吟诗不教画画,专教人看卦算命?
就连家庭作业都是预测明天是雨是晴。
天呐,她究竟是到了什么鬼地方,可不可以递调职申请?
等等,这玄之又玄的易理之学,她竟然能用数学算得清?
看来要想万事如“易”,还得精打细算才行。
万事如易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万事如易,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万事如易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