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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万事如易txt下载     万事如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九十六章 女儿身

    (小修,改了改葵水的情节,使之符合前文。)

    “你这一次再要拒我,最好是想一个聪明的理由。”

    薛睿突如其来的表露心迹,余舒措手不及,只觉得慌乱,刚张了张嘴,就让他一句话堵了回去,被他紧握着手臂退不开身,迎着他黑漆漆的眸子,她尴尬地将头别过去,心里五味陈杂,说不清是苦是咸,沉默片刻,低声道:

    “我只将你当做兄长,别无心思。”

    薛睿手指贴着她腕上噔噔直跳的脉搏,慢笑一声,斜飞的剑眉舒展开来,不以为意道:“不要紧,我可以等你有别的心思。”

    上一次未能表明便被她无情拒绝,当时是他情怯在先,怨不得她落花无意,这一次他知己知彼,岂会再让她糊弄过去。

    余舒扭回头,瞪着杏圆的眼睛看着薛睿,借着不远处的灯火看到他脸上浅浅一层笑意,不知为何,就有些烦躁起来,使劲儿挣了下被他握的发热的手腕,没好气道:

    “你这么晚等在这儿,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得亏薛睿习惯了余舒的脾气,不然听她这种说话的口气,肯定得被浇一盆冷水,好在他早有心理准备,不气不恼,反而心平气和,大大方方地承认:

    “原是想说别的,不过临时改了主意,觉得先说‘这个’紧要。”

    他按捺了这些日子,本就忍不了几时,偏偏她无知无觉,被他亲眼瞧见她还在为另一个男人伤心,哪里再等的下去。

    “......”余舒无言以对,心里实在是烦乱的很,一时想起在桥下与景尘割袍断义时他痛苦的眼神,一时又被薛睿正经八百的表白搅的心神大乱,眉头越皱越紧。

    “好了,你暂先无需多想,”薛睿到底不舍得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暗叹一声,松开她手臂,手指拨弄了一下她散在额角的碎发,和颜悦色道:

    “你回去睡上一觉,等休息好了,再来谈我们的事。”

    反正人就在这儿,他总不怕她跑了,大不了她退一步他迈两步,总能把人抓到手心里,薛睿如是暗想。

    面对薛睿这样体贴建议,余舒倒不好再故意对他板脸,只是不知这种情况下该要对他说什么好,也不敢多看他殷切的眼神,就怕底气不足,于是耷拉着脑袋道:

    “那我回去了。”

    说罢,也不等薛睿回答,便转过身加快步子走向家门,一刻不停,头也没回,就像是后头有头老虎在追。

    薛睿望着她仓皇的背影,抬起手,捻着指尖余温,慢慢收紧拳头,背在身后,仰头望着天边半轮银牙皎月,不知忆起何事,神情莫测,须臾,终是笑叹一口气,轻声自吟:

    “莫等闲,红颜易悴...”

    ***

    余舒回到家,时辰已晚,赵慧夫妇却还没睡,等到丫鬟禀报说她回来了,才喊过去说话,余舒一堆心事,草草陪着赵慧坐了一会儿,便自称乏累,回到自己屋里。

    一进屋门,余舒便直奔床上去了,将外罩解下随手一丢,捡起落在地上的那半截袖口,拧成一团塞进床头的小柜子里,眼不见为净,鞋都不脱便仰面躺倒,累的浑身发软,闭上眼便是两个身影晃来晃去,只好撑起眼皮。

    芸豆凑上去把靴子给她褪下,抱了一床薄被盖在她身上,见她睁着眼睛发呆,恐她正想什么大事,不敢出声打扰,便退出去沏茶准备热水。

    谁知等她倒茶回来,屋里却响起一阵轻促的鼾声,芸豆走到床边一瞅,便见自家姑娘拧巴着眉毛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到第二天清早,余舒清醒过来,还带着起床气儿,便觉得浑身不得劲,她翻了个身,手在被窝里摸了摸,拿出来凑到眼前一看,见了红,霎时间愣在那里。

    直到芸豆一声惊呼,才把她吓回了神。

    “呀!姑、姑娘,奴婢这就去找夫人!”芸豆也有十三四岁了,见余舒情形便猜到怎么回事,其实她之前也奇怪,伺候余舒这些时日,都没见她来过小日子,这一下反应过来,放下手里水盆,便急躁躁往外跑。

    “回来!”余舒赶紧把人叫住,板着脸道:“别去惊了我娘,悄悄叫沈妈过来就是。”

    芸豆自觉冒失了,连忙应声出去,留下余舒一脸纠结地坐在床上,一动不敢动。

    话说她这外来的鬼魂替代正主也有一年时景了,一早便发现这身子有些不对劲,能吃能睡是不要紧,却短了女儿家该发愁的那几天,在义阳倒是有过一回,后来就再没见过红,少了那几天,连她自己都差点忘了她是个女人。

    余舒没对人说,便也无人察觉,后来赵慧进京,住到一起,倒是问起过她一回,余舒不想她操心,便含糊隐瞒了过去,却不知赵慧早就私下叮嘱了芸豆多注意她作息,发现她这点秘密,只当是她羞于启齿,便没有说破,却暗地里让贺芳芝在她喝的汤药里添了一些补血的东西,帮她调理。

    过了半晌,芸豆才将已经被赵慧提拔成管事婆娘的沈妈领过来,手里还多拿了一只包袱,沈妈一进屋便笑眉笑眼地哄劝余舒:

    “姑娘莫怕,这是好事,姑娘长成大姑娘了,奴婢给您见喜啦。”

    她只当余舒这未出门的姑娘家不懂人事,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才指唤着芸豆给余舒更衣叠被,解开包袱取出零散的棉絮和布袋子,装好了拿给余舒,教她如何使用。

    余舒一声不吭地换好了衣裳,整理干净,让芸豆从妆台抽屉里取了一小把银豆子拿给沈妈,当是喜钱儿,沈妈收了,又说了几句好话才退出去。

    这么一折腾,太阳都出来了,余舒没忘记昨天和辛六秦月柔约好了要在太史书苑门前会面,这下子却只能爽约了——

    或许是这身子搁浅了许久,葵水多的不像话,要出门,实在不方便。

    “姑娘,夫人让厨房熬了红豆汤,您趁热喝一碗吧。”芸豆端着盘子走进屋。

    余舒这里动静,哪里瞒得过赵慧,只是快临盆的孕妇不好见阴红,就没挺着肚子来看她。

    余舒没精打采地靠在床上,被盯着喝下一碗甜的剌牙的红豆汤,这才过了一个早上便怀念起一身轻松的日子,却也清楚这是个好事。

    “对了姑娘,”芸豆端茶给余舒漱口,想起来一件事:“昨儿晚上薛公子来了一趟,听说您没回来,就出去接您了,你们没在路上遇着吗?”

    芸豆不提还好,一提就让余舒又想起昨晚上的两件糟心事,一想就头疼,揉着额上鼓起的青筋,低声道:

    “没见到,你出去吧,我要躺一会儿。”

    芸豆见她脸色,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乖乖地端着茶盘汤碗走了。

    余舒侧过身,一手枕着脑袋,整理着纷乱的思绪,最先想到是她和景尘昨昔了断的情分,喉咙里便发起苦,当初她一心以为给自己找了个好男人,怎料得到,会有今日地步。

    不禁叫她想起那测字神妙的文少安曾给她的批语——竹篮打水一场空。

    生死之交,人生能有几逢,景尘这样说舍就舍,当断即断,若说她毫无怨言,根本不可能,她怨的不是景尘,而是他生来就背负的命数。

    上辈子她根本不信鬼神,更不信所谓命运,但来到大安以后,越是深入易学,她越是看清人命与天关,果真玄妙有理。

    景尘昨夜一句“我只怕对你动情”,惹她心酸无比,她不是心软之人,对他却总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哪怕是他又狠心说出“缘尽于此”的话来,她还是会为他的身不由己而难过。

    绝交二字,不过说来轻松,口口声称形同陌路,也不过是让他安心罢了。

    余舒不是喜愁之人,凝眉一场,便不再去做那伤心弱女子之态,非要流几回眼泪才是罢休。

    那边她将景尘的事情按下心头,心情却依旧不能轻松,不为别的,薛睿昨晚上一句话,就够她头疼脑热的了。

    说实话,刚开始的时候,薛睿提议以兄妹相称,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对自己还没死心,但是两人相处的时间一长,渐渐她也就不再防备,只一心将他视作一个可靠的兄长。

    思及此处,余舒不禁自嘲,暗笑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哪有人无缘无故的会对别人好,若非是有所图,便是有所盼。

    她倒是不怪薛睿藏的深,怪只怪自己缺心少肺,其实仔细想想,他不是没有露出过端倪,好似那一回他醉酒时.不就借机亲过她一口.....

    余舒这时记起来一茬旧事,便有些气结,耳朵微微发烫,手拧着被子,只当是掐了某人的肉。

    又恼自己不争气,惹上这么朵烂桃花,偏偏白受了他许多好意,还不能翻脸不认人。

    “真是可恶。”余舒磨磨牙齿,心里极不痛快,干脆不再去想,一翻身,蒙着被子继续去睡觉。

    殊不知,这一日,她昨天在忘机楼大败韩闻广三位亲传弟子,让人鞠躬交印的消息不胫而走,经人口口相传,很快便闹得满城风雨,那女算子的名声,一炮而红。

第三百九十七章 两位新院士

    四月里的头一天,余舒因故没上太史书苑,到下午,辛六便打发了人来问话,余舒让芸豆含糊告诉来人她身体不适,晚上两天再同她会面。

    余舒这小日子,来的突然,退的也快,到第三天便和没事儿人一样了,这两天薛睿倒是天天上门,黄昏时候来一回,她称病不见,他也不多问,坐上一盏茶便走了。

    初四这天早晨,余舒一身整洁出了门,带上几份早就准备好的见师礼。

    太史书苑的一些规矩,辛六和她说了不少,这头一样,便是要“入门”。

    太史书苑内的学范,同别处都不一样,传道授业的乃有十八位德高望重的院士,从大衍六科而分,易理、风水、星术、相术、奇术、算术,各有三位院士坐镇。

    然而十八位院士皆按喜好分别授课,并不像少学私塾里的夫子一样,统一教学。

    所以初次进到太史书苑的学生,往往按照自己求学意向,在头一个月里,决定今后重点要跟从哪几位院士,合理地安排好时间,免得贪多不烂,顾此失彼。

    这便是所谓“入门”。

    ***

    在书苑门前下马车,余舒一个人捧着礼盒入内,先奔着女舍去了。

    今日太史书苑里的学生要比她第一天来时多一些,她一路上见到不少陌生脸孔,有男有女,年龄不一,大的有过而立之年,小一些的大抵和她同岁。

    这便是太史书苑的另一项传统了,学海无涯,只要你不触犯这里的规矩,在这里待上个十年八年都没人会赶你走,完全没有毕业一说。

    不过能进到太史书苑的易师们,不是有身家背景,便是真天才,会在这里待上十几年的人屈指可数。

    余舒的房间就在女舍东院朝南第二间,也就是夏江盈遇害的那个房间,左邻是辛六,右邻是纪星璇,不过这会儿左右两间房门都上了锁,主人不在。

    余舒一手托着几层礼盒,一手摘了锁匙将门打开,走进去放下东西,又检查了一遍里外窗子,确认她没来这几天,没有人小偷小摸地到过她房里。

    说起来这屋里除了有点阴气,床椅书柜都是重新换上的,就连墙皮都刷了一层新的,余舒身置其中,并没有觉得不舒服,更别说是害怕了。

    就在余舒检查门窗的时候,辛六回来了,见到余舒房门大开着,便在外头唤她:

    “莲房、莲房你在里面吗?”

    辛六瞅着屋里,不敢进去,猛地见到卧房门口探出个脑袋,吓得她“啊”了一声,慌忙后退,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余舒也被她这惊叫声吓了一跳,见她人摔倒了,忙跑出来扶她,辛六这才看清楚刚才那脑袋是余舒的,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

    “吓、吓死我了,以为白天见鬼了呢。”

    余舒哭笑不得道:“你胆子也忒小。”

    辛六拍了怕裙子上的灰尘,不服气地瞪着眼:“你这房里阴气重,万一是鬼上身了呢!”

    话一说完,她便自知失言,赶紧捂了下嘴巴,尴尬地道歉:“我、我不是诅你呢。”

    余舒目光一闪,笑笑不说话。

    辛六见她没有生气,才拉住她手臂,颇为忌惮地盯了一眼她身后的房间,道:“走,上我房里说话。”

    余舒晓得她害怕,便将屋门带上,跟着她走了,一进到辛六房里,这丫头便又活泼起来:

    “你身体好些了吗?怎么偏偏那两天病了,白白错过一场热闹。”

    “小毛病,已经好了,”余舒好奇道:“什么热闹,说来听听。”

    辛六撇撇嘴,道:“还不是新来的两位院士闹的,这太史书苑啊,都快炸开锅了,不管是新来的,还是原本就在的,整天就跟泼了鸡血似的,男的全往夙夕阁跑了,女的多是守着望星台。”

    余舒没听明白,夙夕阁和观星台,一听就是书苑里两个地点,她没去过参观过,不知具体是做什么的,但辛六很快便为她解了祸。

    “夙夕阁是相术科的会馆,去年相术科的韩院士告老了,今年新来的那一位你道是谁?不是亲眼见了人,我都不信——司天监的右令吕夫人竟卸了官职,左迁来教书了。吕夫人可是个响当当的大美人儿,哪里看得出已经过三十岁了,昔年三榜三甲的大易师出身,神仙一样的人物,如今能够亲近瞻仰,那些个臭男人还不得疯了去,一点都不知尊敬。”

    “哈哈,”余舒笑出来,见她孩子气地抱怨,听出她是在为那位吕夫人抱不平。

    “还有一位呢,不是新来了两位院士吗?”

    辛六看她一眼,有些奇怪道:“怎么你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余舒面露不解,她可没有听到过什么小道消息。

    辛六见她的确不知,眼珠子转了一圈,故意卖关子:“另外一位还是你认识的呢。”

    “我认识的?”

    “不光是你认识,还颇有渊源呢。”

    与她认识,又有渊源,有资格到太史书苑做院士的人,余舒想了一遍,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影,笑容顿时僵在嘴边,就听辛六道:

    “嘻嘻,不逗你了,教星术的新院士,是道子。”

    “......”

    辛六没察觉余舒脸色不对,自顾自地说着:“你不知太史书苑这些年的院士,总都是年长的老人家,这一下来了位风华正茂的美公子,博学多才,又贵不可言,年轻一些的女易师谁不心里喜欢呢,就算是女孩子家矜持,难得有这样亲近的机会,有几个人不想往上凑。”

    余舒听完这些话,脸色已经恢复如常,淡淡地抿了下嘴角,道:“那你呢,也想往上凑吗?”

    “我?”辛六一愣,赶紧摇头摆手,申明立场:“我才不像她们没羞没臊的呢!”

    说罢又反过来去问余舒:“倒是你,我可是听说你们一家救助过道子呢,他来做我们院士,你可有福气了,这往后的日子里不小心犯个什么错,他总能帮你担待着吧。”

    余舒瞥她一眼,摇摇头,道:“你想多了,事情并非是外头传的那样子,道子与我没多大关系,圣上赏也赏过了,我哪敢再挟恩图报,这桥是桥,道还是道。”

    辛六见余舒说的一本正经,只是有些讶异,倒没怀疑她什么。

    “这样也好,若你和道子熟稔,少不得叫人眼红呢。唉,不说这些,你快收拾一下,我给你带路,这都三四天了,你还一位院士都没拜见过呢。”

    余舒点点头,这边回到她的房间,进屋只有她一个人时,才对着窗子叹了口气,露出苦笑——

    景尘竟然来了太史书苑,这下子想不碰到都难了。

    ***

    一个上午,辛六带着余舒在太史书苑里四处转,最先打算去拜见易理、风水这两科的几位院士,按照辛六的说法,这个时间,学生们大多凑到吕夫人和景尘那里,她们不去凑那个热闹,正如余舒所愿,她不想这么快就见到景尘。

    新学生刚来这几天,院士们大多逗留在书苑里,各据一隅,有的占着松香茶室,有的在湖边抚琴,要是让余舒自己一个个去找,还真不容易。

    好在辛六前几天就摸清了路数,领着她先找到墨斋,去见一位风水科的祁姓院士。

    墨斋里冷清,只有两三个学生坐在席子上看书,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正则捧着一幅画坐在桌前研究。

    辛六朝余舒使个眼色,两人上前,异口同声道:

    “打扰院士了。”

    祁院士抬起头,见是两个年轻女孩子,便知是新入院的,于是放下画卷,问她们话:

    “都是打哪儿来的?”

    辛六先开口,一脸乖巧道:“学生姓辛,双名菲菲,久慕祁院士大名,盼您今后教诲。”

    祁院士笑了笑,和气道:“原是辛老院士的后辈,嗯,不错,是个聪明伶俐的。”

    说罢视线一转,看向余舒。

    余舒清楚这太史书苑十八位院士,没一个不是五等以上出身的,便揖手道:“学生姓余,单名一个舒字,见过祁院士。”

    余舒低着头,没看到对面老人皱了下眉头,迟疑片刻,才问:“你便是今年大衍试上两榜三甲的女算子?”

    此言一出,室内席地而坐的几个人都抬起头,看向余舒,眼里除了惊讶,隐隐约约还见一点激动。

    “正是学生。”

    祁院士又看了她一眼,便重新捧起画卷,声音明显冷淡下来:“今日老夫不授课,你们且去吧,改日再来。”

    余舒敏锐地察觉到这老人对她不喜,十分纳闷,不知为何。

    辛六却没想那么多,告辞一声,便拉着她走了。

    然而接下来,两人又去见过几位院士,对方一听余舒报上家门,便都摆出一副冷脸,声称今日不便,让她改日再来,这样明显的冷遇,辛六再迟钝也反应过来。

    两人出了棋室,辛六看看余舒脸色,故作轻松道:“时候还早,咱们到别处去看看?”

    余舒摇摇头,道:“今天就先这样吧,余下的明日再见,我先到藏书楼去逛逛。”

    辛六到底藏不住话,路上便忍不住嘀咕出来:“这几位院士听我祖父说,都是很好相与的,今日对你如此,恐怕还是因为你——”

    她话到一半,不知是否该说下去,余舒回过头,冷笑一声,接道:

    “无非是因为我得罪了人罢。”

第三百九十八章 谈情说爱

    太史书苑有四座藏书楼,分别座落在苑内四处,东苑的是先哲楼,其内主要收藏着历代易师手记,名家珍本;西苑的是典瀚楼,其内主要收藏着百家史册;北院是腾黄楼,主要收藏着画卷及图本;南院的载道楼,则是置放百年讲题,易理篇章,以及大衍旧卷的地方。

    四座藏书楼,余舒只去过载道楼,然而最感兴趣的,无疑是东苑的先哲楼。

    有辛六带路,两人很快便来到先哲楼脚下,这是一幢三层高低的阁楼,楼围是个六角形状,建在高高的石台上,大门两边摆放着十几盆兰草,开着粉白或黄的小花儿,枝叶长得极好。

    进到书楼里,前有一面八扇的挡风画屏,绕道而过,便见铺着油黄毡毯的道路两旁,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书柜子,有几道人影穿行其中。

    辛六对余舒介绍道:“先哲楼里的所有书本手记,都只允许在书楼里翻看,或者自带纸笔来这里摘抄,严禁将原本带出去。”

    余舒点头,记得冯兆苗以前就和她说过,在太史书苑偷书,是会被逐出去的。

    两人走到就近一排书架下翻看,有的书籍装匣搁置,有的则平摊在一旁,大多是正规的线稿,也有简单装订的手册,封皮另外包了一层油纸,由后来整理的人标注清楚,或有名头,类如《徐懿手记》、《褚一甑稿》,再不然就是按照年号,类如《宝太七年》,《贞明十三年》等。

    然而书目摆放的却有些杂乱,并未具体分类,余舒在同一个书架上,就翻到讲有风水心得,以及相术小解、易理论证,好几样书册,所涉及的内容也是南辕北辙。

    她目测这座书楼里少说有上万部头的数量,这样毫无头绪地查找,很不方便,余舒就问辛六:“为何不按照大衍六科,将这些书籍分开摆放,找起来容易许多。”

    辛六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一份手札,闻言抬头,朝她笑道:“只有先哲楼的书是这么杂放的,早就听我五哥抱怨过,这也是太史书苑的一样旧俗,讲究一个有缘得之,运气好的话,头一天就能找到前人留下珍贵的断篇绝章,运气不好,在书楼里翻上三个月,都一无所获。”

    她说罢就将手里的札记放下,跃跃欲试对余舒道:“我们分头来看吧,我去那边,你就在这边,兴许能翻出来什么奇术秘要呢!”

    “也好。”余舒答应的快,其实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心道真那么容易就能找到什么“断篇绝章”,这会儿书楼里早就人满为患了,也不至于就这么零星几个人在。

    于是等到辛六离开视线,她便老老实实地一本一本查看架子上的书目,挑选对自己有用的,快到中午的时候,真还找出好几本来。

    反观辛六一无所获,灰头土脸地从楼上下来,余舒合上正在翻阅的一本手记,调侃她道:

    “找着什么了吗?”

    “哼,我五哥说的一点儿没错,那些传闻都是糊弄人的,不过是懒得整理才摆这么乱。走走,我们先吃饭去,不在这儿耗了。”

    “瞧你脏的,先回女舍去梳洗一下,我将这两页看完,再回去找你。”余舒舍不得手里这本讲解阴阳学的手记,不能带走借阅,只怕下回再来就找不到了。

    打发走辛六,余舒独自在先哲楼待了半晌,将薄薄一本手记看完,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心里打起算盘,若她明天再去拜见院士,继续碰钉子的话,就不去惹那个嫌了,先在这书楼里泡上一阵子也不错。

    ***

    余舒同辛六一起吃过午饭,因为准备不全,不能到书楼抄书,半下午就离开太史书苑。回到城西,一下马车就见到她家街对面停着三四顶轿子,眼生没见过。

    守门的小厮搬了只马扎坐在门内,见到余舒下来,赶紧站起身,跑上前:“姑娘可回来了,家里来客人啦。”

    余舒没急着进去,先问了问来的什么人,小厮也说不清楚,指着摆在门后头的一大堆礼品,说是来人送的,因余舒之前叮嘱过不许乱收陌生人的礼,就这么放着。

    上门送礼,多半有求,余舒疑惑地进了大门,刚走到客厅门口,便有几个衣冠楚楚的人影迎出来,纷纷手上作揖道:

    “女算子有礼了。”

    余舒一眼看过去,没一个认识的,一面抬手回礼,一面迟疑问道:“几位是?”

    有人抢先答话,“在下是奉鑫商会的大掌柜,敝姓陈。”

    “陈掌柜。”余舒放下手,隐约猜到这些人的来意。

    其余人不甘落后,一个个报上名头:“在下是江福商会的大掌柜,胡东莱。”

    ......

    余舒眼前四人,分别是来自几家不同的商会,都是独当一面的大掌柜,至于来意,她猜想八成是他们背后的东家主子有意招揽她,所以派来打探口风的。

    “几位先请里面坐吧。”

    余舒将人引进客厅坐下,叫了下人换茶,一番浅谈,果不其然,这些人只是个带话的——

    “女算子,我们江福商会的大东家耳闻您声望,十分景仰,有意请您在咱们商会做个贵客,每个月愿送上五百两供奉,烦劳您平日多多关照。”那位胡掌柜最先开口。

    余舒听出意思来,做什么贵客,说白了就个高级顾问,就像她原来在福安镖局做上门客,不过她如今贵为算子,身价翻了十倍不止。

    余舒朝人笑笑,没有答应,转向剩下三个人,听他们先后道明来意,同那胡掌柜的说法差不多,有的开出的条件还要优渥一筹。

    一个月五百两,一年就是六千两,还不用交税的,余舒再一次感慨这安陵城的富豪多。

    想当初她用六爻术讹了纪家两千两银子,还沾沾自喜呢,而今她的名头拿出去,一年就值得上六千两,真是人的名,树的影,此一时彼一时啊。

    在座四人眼巴巴地等着余舒答复,见她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笑,心也跟着七上八下,怕她选了别家,却没人出声催促她。别看眼前这是个年轻姑娘,说出来那可是敢同韩闻广叫板的,这等十年不出的人物,他们都得赔着小心。

    余舒回过神,见四双眼睛盯着她,呵呵一笑,起身拱手道:

    “有劳几位代我回去向你们东家道谢,余舒谢过他们抬爱了,只可惜我先前答应要帮别人照看生意,没有精力多顾其他,几位且请回吧。”

    她要在太史书苑进修,空暇时候,还要帮薛睿打点忘机楼的生意,不想再被别的事务牵绊,这六千两银子,她是赚不着了。

    主意已定,余舒也不管来人如何遗憾,几句客套话把人打发走,便回了房。

    她刚刚换下外套,捧了水洗脸,就听外面有下人禀报:

    “姑娘,薛公子来了,请您到前头说话呢。”

    余舒一脸水地从面盆里抬起头,哗啦啦地流下,芸豆赶紧捧上毛巾,被余舒一把抓过来,捂在脸上片刻,才拿下来,声音无奈道:

    “上壶好茶,就说我一会儿来。”

    三天了,总不能一直躲着不见他,像是耗子躲猫,那也忒没出息了。

    ***

    薛睿坐在客厅里,看着下人到后院禀报,原本没指望着今天就能见到余舒,不想过一会儿下人回来转话,却是个好消息。

    三天了,他琢磨余舒的脾气,了不起躲上他五六天,时间再长,就算他不着急,她也会沉不住气,所以他每天下午出了衙门,便跑一趟城西,不是一定要见到她,而是一种表态,让她知道他有的是耐心。

    薛睿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起茶,注视着门口的方向,少顷,目光闪了闪,就见余舒穿着一身束腰的长袍,未簪珠玉,一副随处可见的少年模样,两手抄着袖子,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径自在他对面坐下。

    “大哥好清闲,天天有空往我这儿跑,是我家的茶好喝还是怎么地,不如等下走的时候,我给你包上一筒,你拿回去沏,省的来回跑腿了。”

    一听她开口,薛睿便想笑,好一阵子没被她嘲讽,这会儿听她讲几句酸话,倒觉得浑身舒坦了。

    “即便没这茶水,我还是要来的,”薛睿盖上茶杯,放到一旁茶几上,突然坐正了身子,两手交握在膝头,身体微向前倾,两眼直勾勾看着她,道:

    “你明知我来不是为了一口茶。”

    薛睿其实生着一双桃花眼,因为眉毛浓密且端正,所以平时不显眼睛漂亮,但真要是认认真真盯着一个人,很难不被他的眼神勾了去。

    余舒被他这么盯着,便觉得后背发毛,脸皮发僵,就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了,忍了一会儿,终是没忍住,使劲儿地瞪他一眼,便转过头去,避开他视线,着恼道:

    “就许你说一套做一套蒙混我,还不许我不乐意么,我又不是面捏的。早先我们谈的好好的,你不是已经对我歇了那份儿心吗,还口口声声和我称兄道妹,原来竟是骗人的,如今又改口说什么心仪我的话,你叫我拿你怎么办?你叫我拿你如何是好?我若扮黑脸拒了你,你咽不下这口气,尽显得我没心肝,既不能拒你,难道还要我扮白脸,曲意逢迎你不成?”

    人心都是肉长的,薛睿是真心待她好,她省的,然而男女之情,又岂是他对她好,她就该以身相许,那样岂不失了本心,变成一桩买卖。

    她不愿虚情假意应付一个真心待她的人,所以受不能受,拒又无法拒。

    薛睿听罢余舒质问,从她这肺腑之言中,不难察觉到她不舍他们之间的情分,暗道这些日子的潜移默化不是白费,望着她的眼神不由柔和下来,轻声说道:

    “谁要你曲意逢迎我,我不曾逼迫过你,那一日也是情难自抑,不想再藏着掖着,所以才实话告诉你。阿舒,你既然不能拒我,何不慢慢考虑,将我视作寻常男子,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值得托付之人。”

    闻言,余舒慢慢回过头,看着他满脸正色,一派认真,心里某个角落触动,垂下眼睛,淡淡道:

    “大哥糊涂了,你是否是值得托付之人,与我都没多大干系。男女相亲,尤其是你们这样的皇亲贵戚,最讲究的不就是门当户对吗,我身世不过一个爹不成活娘不成气的,偏偏又是个好强之人,你要我与你谈情说爱,日后又要如何待我,哪一天你家里安排了上好的亲事给你,你推拒不得,难不成还要我屈于人下么?”

    听完她最后一句话,薛睿微微一怔,看着她嘴角扬起的自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眯起眼睛,手上发力,嘎达一声捏响了骨头,他站起身,几步走到她面前,低下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

    “看来是我前面没说明白,不知哪里让你误会。你仔细听着——我若与你相好,必是会娶你为妻,即使你肯屈于人下,也要看我依不依。”

    这样一个比男儿更有骨气,更有情有义的女子,他对她且敬且喜,若是她许了一生给他,他岂会舍得作践她!

    余舒看着薛睿近在眼前的衣摆,握紧了扶手,听着他这几句冷硬的宣言,忽一阵心慌袭来,气也短了,不知怎地就坐如针毡,不敢抬头,也不敢答话,只怕她一开口,又会惹出他什么惊人之言。

    薛睿眼见着她又龟缩回去,顿时哭笑不得,知道是他刚才心急,说话没把握好分寸,看情形,他再待下去,兴许要惹得她逆反,犹豫了一下,他不得已放软声音:

    “我说的话,你想一想,我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等她回话,便转身往外走,快到门口的时候,一个停顿,转身去看她,却正好撞见她偷瞄过来的视线。

    余舒窘迫地将脸扭过去,心里糗个半死。

    “哈哈...”

    薛睿朗声一笑,背着手大步离开。

    听着脚步声远去,余舒才又把头转过来,臭着一张脸望着薛睿走远的背影,心思百转千回,万分纠结。

第三百九十九章 茶水自备

    夜半,余舒坐在桌前捏了捏鼻梁,将看了没几页的手札放下,准备更衣休息。

    下午薛睿来那一趟,扰的她连看书的心情都没有,白白坐了一个晚上,什么都背进去——恐怕这世上没几个女人家听到一个男人信誓旦旦娶她为妻的话,能不动容的。

    薛睿让她想一想,她想了,单纯地站在女人的角度上去看待他,这个人几乎是无一不好的,有学问,有风度,出身名门,样貌上佳,为人义气,难能可贵是能真心诚意地对待她。

    若是上辈子她遇到这样一个男人,想不出有任何理由好去拒绝他,可是活到这一辈子,遇上薛睿,她却要斟酌再三,举棋难下。

    薛睿那是什么样的身家背景,三朝元老当今左相薛府邸下的长子嫡孙,贵妃娘娘的亲子侄,和皇子世子们称兄道弟的贵胄,自小鲜衣怒马地长大,和她这市井出身的小民,简直天壤地别。

    不是她自轻,以薛睿这样的条件,配个公主都是使得的。

    说起来一年前薛家有意同纪家结亲,相中了纪星璇,就派了个管家到义阳,当时她被纪家架上火烤,选作暖床丫头,都要几个易师一起相看她,就怕她的命格有一点冲煞了薛大少爷,纪星璇的亲爹在薛家一个管家面前都要低三下气,不敢大声说话,足可见纪家的门第,眼光之高,就连纪家这样的地方望族,都瞧不起,何况她一个父母不全,亲娘做妾的。

    若要有一天,她和薛睿谈成好事,两家相亲,他薛家会不给她半点脸色吗,赵慧夫妇会不被牵连吗,她的脾气会忍的了吗?

    莫说薛睿到时候会护着她,她几时想过要仰人鼻息过日子,不是一步步争到现在吗,若她肯低头、愿服软,她还是她吗?

    “唉,”余舒擦了一把脸,满心顾虑地躺在床上,还在想着她与薛睿之间的差距在哪,就听屋门被人猛地推开了,芸豆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

    “姑娘、姑娘,夫、夫人要临盆了!”

    余舒一惊,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套上鞋子,抓起外罩胡乱穿上,一刻不停地跑出去。

    昨儿早饭上她还听贺芳芝说有半个月呢,这一下赵慧突然要生,且是高龄,她不慌才怪了。

    ***

    四月初五,凌晨时候,赵慧诞下一子,母子均安。

    贺家一根香火,总算后继有人,贺老太太高兴地哭了一场,包了一大份红包给产婆,将屋里屋外的下人赏了一个遍。

    余舒也欢喜,随着老太太份子,也打赏了一份喜钱。

    贺芳芝就更不用说了,一夜没睡,正两眼红红地守在赵慧母子床边上,低声诉着感激,也不管睡得死沉的赵慧是不是听到:

    “多谢娘子、有劳娘子...让娘子吃苦了,受累了...”

    余舒和余小修就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听他痴痴傻傻的话,忍不住偷笑。

    等到天亮,沈妈将早就请余舒看好生辰八字的奶娘带进院子,安置在隔壁,小心翼翼将孩子抱过去哺奶,余小修好事想要跟过去,被余舒揪着衣领拉走,催促他赶紧收拾书本,送他去学堂。

    余舒送他出门的时候,正好裴敬带着秦氏匆匆赶过来了,昨天夜里忙乱,也没人给大舅爷送消息,这还是早上贺老太太提醒,才派了个人去报喜。

    秦氏到后院去看望赵慧,裴敬一个大男人不好进去,就在客厅里等消息,余舒送走了余小修,便回来陪他喝茶,两人坐在一起闲聊,说着说着,就说到昨天有几家商会上门邀请余舒的事来。

    “来了四家商会,出价五百两一个月,请我去挂个名头,我没答应。”余舒道:

    裴敬有些意外:“这四家商会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一个月五百两不少了,也不用你额外做什么,怎不去呢?”

    “舅舅忘了,我还在忘机楼做管事的呢,又要到太史书苑读书,哪管的来多的闲事。再说了,一年六千两,人家会白给我么,到时候再拿我的名声出去乱做文章,惹来一身麻烦,耽误我求学。”余舒如此解释道。

    裴敬点点头:“说的极是,你倒想得明白,这样也好,如今你该以学业为先,莫白负了声名。”

    余舒眼珠子转了转,突然问道:“我却有些纳闷,舅舅是泰亨商会的总管,以为你会第一个来请我呢,怎么你还劝我去帮别人家?”

    裴敬捻了两下唇须,一个白眼给她,没好气道:“你是我自家甥女,又不是外头人,便我有个什么难事,厚着老脸求你就是了,何须要白给你那些银子呢,何况泰亨商会也不是我一人家的,我去给谁做好事呢。”

    听这几句白话,直来直去,余舒“噗嗤”一声笑了,暗道这舅舅果真是个妙人,不见商人的唯利是图,倒是处处通透明白。

    说话间,贺芳芝便胡子拉碴地出来了,被裴敬看到,笑话他两句,就赶紧询问起小外甥。

    余舒便让出座位,到后头去看孩子了。

    ***

    贺家添丁,这喜事很快就传到街坊四邻耳中,当天下午就有不少人送了喜礼过来,分量都不轻,摆明了是冲着余舒这女算子来的。

    赵慧管不了家事,余舒今日没去太史书苑,看情形就把礼都收了,因为这阵子收的礼太多,没地方摆,全都堆在了一间杂物房里。

    余舒得了个白白胖胖的弟弟,心情一好也就坐在客厅里应付,跟这些七大姑八大姨们说笑,一点架子都没有。

    所以这一下午,客厅里面满是人,来的早的坐着不想走,来得晚的就寻个地方站着,热闹地菜市场似的。

    余舒将这情景看在眼中,暗忖是时候该将刘昙送的宅子收拾一番,举家搬过去,换个宽敞的环境。

    黄昏时候,余舒让丫鬟将最后一位邻居大娘送出门去,然后闭门谢客,回房歇一口气。

    芸豆端着木盘轻手轻脚进来:

    “姑娘,老爷让厨房熬了鸡参,夫人叫盛给您呢,离晚饭还有一阵子,您先暖暖胃口。”

    “搁着吧,先给我倒杯水。”余舒靠在床头懒得动,坐了一个下午,腰酸背痛的,嗓子也干,陪着一大帮子人聊天,可不是个轻松事。

    余舒眯眼看了看窗外快暗的天色,暗犯嘀咕,薛睿可别这个时候又来了。

    刚这么想,屋外就有人报:

    “姑娘,薛大爷派来人送东西,小的给捎进来了。”

    余舒眼睛斜向门外,摆手示意芸豆拿进来,不一会儿,便有一筒茶叶连着一张字条送到她手里。

    余舒拆开字条,但见上面字体悠闲——

    近日上门喝茶,遭你嫌弃,不如自备四两,明日再来讨饮。

    看完这两句,余舒抿了两下嘴唇,到底是憋不住笑了,不知该说这人太自觉,还是脸皮厚,她昨天不过一句气话,倒被他记住了,还自备茶叶,他怎么不干脆再拎一桶水,起了炉子来她这儿煮茶喝呢。

    一笑而过,握着茶筒和字条,余舒忽然间看开了些,薛睿这样的谦谦君子,知趣识趣,既不会为难她做决定,她何苦作茧自缚呢,自寻烦恼,倒不如顺其自然。

    “拿去放着,”余舒将茶筒递给芸豆,如此叮嘱:“下回薛公子再来,便用这茶招待他。”

    而后将字条折好,塞进了床头的小柜子里,同那半截丝绸袖子搁在一起,也将烦乱的心绪收起。

    ***

    翌日,余舒早起看过小弟弟,才和余小修一道出门,顺路将他送到百川书院,调头朝太史书苑去。

    她在女舍等到辛六,向她解释了昨日没来成的原因,辛六听说她家添丁,连忙道喜,找遍全身,才从手腕上扯下一串银白的链子,上头挂着一枚小巧的铃铛,晃一晃,就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喏,给你,这可是我五哥送我的好宝贝,”辛六得意地摇了摇那串银铃,塞到余舒手里,说:

    “小孩子家家最容易遇见脏东西,好端端就被吓哭,你将这清心铃挂在他摇床上,见他哭,就叫奶娘摇一摇,保管有用。”

    余舒半信半疑地看看手里做工精细的银铃,向她道谢一声,收了起来,对她口中几次提起的那位五哥,多少有些好奇。

    “对了,你晚上能不能留在这儿陪我?”辛六不好意思地询问余舒,“昨日你没来,我拜了星象科另一位老院士入门,捡了个记录的差事,今晚上要上观星台去,我一个人害怕,你胆子大,给我做个伴儿吧。”

    余舒想了想,点头道:“也行,下午我回家收拾两件衣裳,晚上和你一起。”

    辛六见她答应,眉眼笑开,而后想到别的,撅起嘴:“本来不想麻烦你的,可是月柔听了她娘的话,拜了道子,另外得了份差事,哼,还是和那纪星璇一起。”

    余舒闻言,沉默片刻,若无其事道:“我看你对纪星璇似乎很不顺眼,这是为何?”

    一句话问到点子上,辛六目光闪避,转过头欲盖弥彰道:“不是传言说纪右判在大衍试上徇私舞弊么,纪星璇能清白到哪里去,我看她不好,自然就讨厌。”

    余舒笑笑,不再追问,此事揭过,两人约好了傍晚在书苑碰面,一同观星。

第四百章 又出人命

    辛六已经拜了两位院士入门,一位是风水科的窦琅院士,一位是星术科的司马葵院士,两位都是学富五车的大易师,早些年也曾在司天监担任要职,因年事高了,才请辞退居书苑。

    比较之下,那位吕右令才过三十岁就左迁来太史书苑教书,的确是有些委屈,难怪会有不少人为她抱打不平。

    余舒傍晚来到女舍,辛六已经在等她,此时夜色尚浅,星辰不明,而观星的最恰时机,应该在子夜过后,两人便各自回房休息,睡上一觉,等到后半夜起来。

    三更时候,书苑内传来敲更声,余舒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套衣裳,摸索着将床头的烛台点着,拿了一柄木梳,暂将头发扎成马尾,刚刚梳理好,就听辛六在外面敲门,小声喊她:

    “莲房,你起来了吗?”

    “好了,等一等。”

    余舒挂上装有炭笔和纸本的布袋,端着一盏灯出了屋子,打开门,就见到辛六抱着个鼓囊囊的皮袋站在门外,身上披了一件隔风的浅色斗篷,手里还提着一只明晃晃的老虎灯。

    “你拿的什么?”余舒一边锁门,一边低声问她。

    辛六拍拍怀里的皮袋子,道:“是计角用的杆秤和线尺,你没见过吧,待会儿我教你怎么用。”

    余舒看过怀贤真人的《浑天卜录》,知道古人观察天体时候往往借用许多五花八门的工具,不足为奇。

    “嗯,走吧。”

    夜晚的太史书苑十分宁静,正值春浓,草木葳深,余舒与辛六秉烛夜路,路过花园水塘,偶闻虫鸣,又伴树影摇曳,辛六是个胆怯的,紧挨着余舒,一步不敢离远,忽然一声猫叫,都能惊她一跳,抓着余舒的袖子不放开。

    余舒瞧她都快挂到自己身上,无奈道:“你既怕黑,何苦讨这差事?让给别人做不行吗。”

    辛六委屈道:“你以为我喜欢么,还不是今年的院生好多都拜了道子入门,司马院士那里就来了两个新院生,另一个是男子,院士交待下来两件差事,一件是观星,一件要到典瀚楼去摆书架子,又脏又累,我只好挑了这一件。要知道办好了差事,让院士们满意,才能求来亲自指教的机会,我哪能不做啊。”

    这也是太史书苑的一样传统,入门之后,跟从哪一位院士,不表示就能得到对方的倾囊相授,院士们会时不时安排下来事情,做得好了,才能让他们满意,从而多讨教到一些看家的本事。

    “你白天不是说,秦小姐和纪星璇也被道子分配来观星吗,今夜会不会碰上?”余舒问。

    “不会的,我已经和月柔说好了,让她们明晚再来,”提起纪星璇,辛六又忍不住牢骚:“今年星象一科放了空榜,耽误了多少苦心积学的易客们,还不是纪家闹的。那姓纪的真好意思继续留在太史书苑,偏偏还有一些不明事理的人整日围着她打转,真好像她不久就能进司天监似的。”

    纪家为何败落,纪怀山为何会被撤职查办,知情的人有很多,然而这件事的起因是余舒一手揭出来的,却没几个人清楚,至少辛六便不知纪家垮掉会和余舒有多大关系。

    余舒笑了一下,并不附和她,两人绕过一排照壁,从垂花门前经过,眼前景色豁然一仰,视线开阔起来——

    远处十丈开外,平地拔起一座高高的石楼,在黑夜里幽幽直立,平整的草地上铺出一条宽长的石子路,直通石楼脚下。

    四周空气清新,树木远远围绕,仰头便是整片星河,一望无垠,自觉身渺。

    “那就是观星台?”余舒第一次踏进这块地方。

    “嗯,我祖父说,太史书苑刚建起的时候,就先使能工巧匠堆砌了这座楼,如今已有二百年了,不知多少前辈们曾在那台子上观星望月。”辛六神情崇仰。

    “走,我们先将灯点亮,我再带你认一认这里的器物。”

    辛六兴冲冲地拉着余舒,直奔观星楼脚下,由北而上,余舒一手提着老虎灯,得以看清石楼近貌,原来墙梯搭在外面,分为左右两侧盘旋向上,墙孔中挖有四四方方的灯洞,辛六拿着火折子一个个引亮。

    这楼梯高陡,爬了五十多阶两人才蹬到楼顶的平台上,举目三四丈见方,四周围有低矮的女墙,北面搭着两个小屋,中间隔空,屋门上垂着竹帘,不知里面放着什么。

    楼上楼下静悄悄的,风声稀稀落落,除了她们两个再没别的人影,难怪辛六一个人不敢来。

    “跟我来,”辛六将手里的皮袋子随意放在地上,拉余舒走到那两座小屋之间的空地,刚好能容下两人,中空无墙格挡,一低头就能看到楼下,正是她们刚才上来的地方。

    “快瞧,”辛六指着下面,让余舒看地上垂直突起的一条长长的石道,说:“那就是量天尺了,上头凿有水槽,注满清水,便能影出天上星光的亮点,不同时节,天上星位不一样,就能从天尺上看出长短。”

    余舒之前只在书上看到过一些介绍,对这方面倒不如辛六了解的多,《浑天卜记》又是靠着大星盘来测量,这些器具用不上,不过不妨碍她有兴趣了解一二。

    “那边的是什么?”余舒指着台子东南角的几台笨重的仪器问道。

    “哦,那个是仰仪,那个是方正案,还有沈公浮漏,你没见过图本吗?”

    余舒点头,“那我们现在做什么?要下去往量天尺里注水吗?”

    “要的,司马院士就是让我记录今晚的星位,”辛六扭捏道:“你同我一起下去吧?”

    “嗯。”余舒为了长见识,并不介意多走几步路,提着灯笼在前头照路,两人下到一半台阶时,辛六突然一拍脑袋,叫住她道:

    “忘了拿水瓢,刚才在下面我没看到,想必是谁搁在暗房里了,我上去拿,你在这里等我吧。”

    这墙梯不好爬,辛六不好意思再叫余舒陪她上去一趟,便从她手里接了灯笼,一个人折回去。

    余舒站在台阶上等辛六,仰头看着星云密布的天空,正盯着那一闪一闪的紫微星发愣,猝然听到一声惨叫,从楼上传来——

    “啊!”

    余舒霎时脸色一变,转身提着衣摆就往楼上跑,一边高声叫着辛六的名字:

    “菲菲!”

    她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楼梯,刚一站到平台上,目光便四下寻找,一眼就看到跌坐在一间石屋门外的辛六,正手脚并用地往外爬,那盏老虎灯摔在一边,着起一团刺目火焰。

    余舒赶忙跑上去扶她,“怎么了这是?”

    辛六抓紧余舒的手臂,满眼惊恐地看着她,表情几近扭曲,一手哆哆嗦嗦地指着石屋,哭声变了调:

    “里...里、里面。”

    余舒皱起眉头,看向她指的方向,但那石屋外面隔着一道竹帘,里面黑乎乎的根本看不到什么。

    余舒到底是胆大,拍拍辛六的后背示意她放开自己,站起身走上前,一把拨开竹帘,屋门口地上掉落的灯笼还在烧着,她眯了一下眼睛才适应屋内的昏暗,乍然入目是一双悬空的绣鞋!

    再往上看,竟是一张青白僵硬的脸——死人!

    余舒骇然后退了两步,手中竹帘“啪嗒”一声落下,遮住了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她瞬间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紧接着就听到辛六的哭声断断续续:

    “莲房...怎、怎么办,她、她,那个,是、好像是曹幼龄啊。”

    余舒猛提了一口凉气,强自镇定,好歹她是从死人堆里逃出来过,虽然也觉得恐惧,却没有被刚才那一幕吓破了胆。

    曹幼龄?那不是她们到太史书苑报名的头一天,和辛六吵架的那位小姐吗!

    余舒咽下吃惊,伸手去拽辛六:

    “出人命了,我们赶紧去喊人过来,这附近有没有守院的护卫?你快起来,我们走。”

    辛六两腿发软,一个劲儿地打颤,被余舒强行从地上拉起来,虽然没力,更害怕待在这里,强忍着挪动双腿,踉踉跄跄地走到楼梯处,害怕地死死抱住余舒的手臂,不肯撒开,几次差点踩空楼梯,都被余舒拉了回来。

    两人跑下楼,辛六再没力走动,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余舒焦急不安,又拖不动她,只好扯着嗓子呐喊起来:

    “来人啊,快来人啊!”

    呼喊声一起,很快响彻这宁静的夜空,今夜不知多少人会从梦中惊醒。

    ......

    余舒的喊声招来了在附近值守的两名护卫,匆匆赶到,听罢余舒描述,跑上楼查看,确认是有一名女院生缢死,当即留下一人照看她们,一个跑去喊人手。

    不过多久,陆陆续续有人半夜被吵醒,闻风来到观星台下。

    寅时左右,官府得知消息,几名捕快飞快地赶到了地方,问清楚情况,当即驱散走附近围观的人们,留下了最先发现尸体的余舒和辛六,还有那两名最先跑到的护卫。

    四月里的一天夜晚,太史书苑又添一桩命案,死者为十二府世家之一的曹家小姐,曹幼龄。

第四百零一章 你猜

    (开新卷啦~)

    早晨,薛睿像往常一样乘着轿子来到大理寺,在门前遇上同僚,寒暄几句,进了衙门。

    前日才结了一宗案子,薛睿今日清闲,准备到架阁库找几本卷宗来读,刚刚走到东苑,就被身后赶上来的一名仆役唤住:

    “薛大人、薛大人——上卿请您速速过去。”

    薛睿于是掉过头,一边跟着那仆役同行去见大理寺卿郭槐安,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似是说太史书苑出了命案。”

    薛睿一惊,心说余舒正在那里修学,莫再有什么牵扯,担忧之下,赶忙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来到主事厅楼前,就见到一袭朝服,待要离去的郭槐安。

    “大人。”

    “成碧啊,你来得正好,”郭槐安一见薛睿,松了口气,招他上前说话:“刚刚本府接到下面府衙通报,太史书苑昨夜有人缢死,你现在就前去查看一番,本府急要上朝,回来再听你禀报。”

    说罢,便急匆匆地撩着朝服离开。

    薛睿刻不容缓,叫上两名侍卫,换乘马匹赶去了太史书苑。

    ***

    太史书苑,离观星台不远处的小楼中,余舒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撑着发酸的额头,乏倦地扫了一眼站在门口把守的衙役。

    昨晚辛六与她在观星台上的小屋里发现了曹幼龄的尸首,闻风赶到的守院人前去报官,不久顺天府便派了捕快前来,二话不说将她和辛六请到这小楼里问话,这一问就到了天亮。

    期间曹家闻讯来人,哭哭闹闹了一场,没能领回曹幼龄尸首,被安排到别处去等了。

    辛六因为过度惊吓,半截子就晕了过去,被人送回女舍,倒是她身子骨好,被留了下来,人命关天,她还算配合,没有坚持离开。

    “大人,这边请。”

    余舒闻声抬头,就见门外有一名身穿官袍的身体发福的中年人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名捕快。

    余舒认不得人,看这人架势,以为来的是府尹大人,便站起身来,却听那捕快相互道:

    “大人,这就是昨夜发现曹小姐尸身的余姑娘。余姑娘,此乃顺天府常知,姜大人。”

    顺天府,直接掌管着安陵城大小案件的调查及审理,除却皇城内外,一般情况下,京城民间发生的各种案情,最先接手的便是顺天府,而后论及刑法,才会转由上一级的刑部处理,再者牵扯到重刑,必要通过大理寺复核。

    顺天府常知,乃是府尹之下一名属官,位列五品,亦是个要职了。

    余舒清楚来人身份,没有托大,施礼道:“姜大人。”

    那位姜常知朝她点点头,虎着一张脸在她对面坐下,张口便问道:“昨夜你是何时发现曹小姐尸体的?”

    这一句话天亮前余舒被问过不下十几遍,又听到,不禁皱眉,但还是如实答话:

    “是在子时过后,大约有两刻吧。”

    姜常知冷声道:“三更半夜,你不睡觉,跑到观星台上做什么,还不实话招来!”

    余舒一听这口气,差点气乐了,她在这里干坐了几个时辰,都没一句抱怨,这位常知大人倒好,一来就给她摆脸色,这跟谁摆官架子呢。

    当即余舒也没了好气,沉下脸来:“你来之前难道就没有问一问吗,事情的经过我已经一五一十地告诉几个捕快了,你要是没别的话问,恕我不奉陪了。”

    说罢,便站起身,要往外走,姜常知见状,脸色更差,拍桌喝道:

    “本官话还没有问完,你往哪走,给我拦下。”

    守门的两名衙役立马伸出手来,将余舒挡在门里。

    余舒脚步一顿,扭过头看向姜常知,面无表情问道:“你这是拿我当犯人审吗?”

    她是两榜三甲的女算子,有四等的功名在身,见到五品以下的官员连礼都不用行,一个五品的常知,她要不要看他脸色,那还要看她的心情。

    姜常知待要说话,身后那名捕快急忙弯下身,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他瞬间变了神情,想来是总算知道了余舒的身份,不无尴尬地看着她,软语不是,冷言不成,一时下不来台,堵了片刻,才怪声怪气地说道:

    “让她走。”

    见到衙役放行,余舒面露冷笑,反倒是不走了,转过身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一手撑着脑袋,阖上眼皮假寐起来。

    姜常知看的一愣,表情抽搐了两下,不得已拉下脸,“本官刚才是一时心急,多有冒犯,还请女算子包涵。”

    余舒掀了下眼皮,便又阖上,懒声道:“姜大人不是要问话吗,你请说吧,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姜大人顿时郁闷了,心想他昨夜被新纳的九姨娘缠了一个晚上,天刚亮才睡过去,突然就接到府尹的指派,慌慌张张赶到太史书苑,心情不好发个火吧,还遇到个不好惹的。

    这女算子他是前日才耳闻过的,瞅着年纪虽轻,据说却是个胆敢和韩老爷子硬碰硬都不吃亏的狠角色,又似乎颇有来路,谁知今天就叫他犯着了。

    余舒不知眼前这位姜大人正在暗呼倒霉,她心里倒有别的打算,并非是为了置气才坐在这里不走:

    曹幼龄死的蹊跷,尽管捕快们不曾告诉她,她也猜到人不是自杀,八成是死于非命。

    之前她见过这位曹小姐一面,印象里是个心直口快又泼辣之人,身为世家小姐,能被挑选送进太史书苑,必然是受重视的,为何会突然想不开寻死呢。

    可若是他杀,为何会死在观星台上,还将尸首伪装成自缢,凶手目的何在?

    曹幼龄的死,不禁让她联想到半年前发生在太史书苑的另一桩凶案——夏江盈之死。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她满心疑问,故想留下看一看有什么进展。

    就在姜常知头疼怎么请走余舒之时,楼外传来一声通报:

    “启禀大人,大理寺少卿,薛大人到了。”

    余舒和姜常知同时抬头朝外看,但见一身朱红官府头戴雁帽,丰神俊朗的薛睿带着人走进来,前者表情古怪,后者忙不迭站起身迎上去:

    “薛大人。”

    同是当朝五品,大理寺却要比顺天府高上一级,直接受皇命,是故姜大人见到薛睿要客客气气的,更别说薛睿还有别的身份。

    “姜大人,”薛睿和姜常知打了个照面,没给对方张口寒暄的机会,便转过脸看着一脸疲乏的余舒,毫不意外看到她,而是皱眉说道:

    “你先回去休息,事情经过我已知晓。”

    余舒一听这话,便猜到薛睿是在来的路上便问明情况了,又瞥一眼那位一脸迷糊完全不在状况的姜大人,不由暗叹一声这就是精英和杂鱼的区别。

    薛睿出面,应该是大理寺要介入查案了,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硬撑在这里,回头再向薛睿打听消息就是。

    “嗯,那我睡一觉,过后再找你。”余舒站起身,对薛睿点点头。应该说是那一筒茶叶让她看开,时隔一日,她再见到他,已能坦然相视。

    薛睿在她走过身边时,才看清楚她嘴角起了一层干皮,回头看到桌上连壶茶都没有,心知她在这里坐了一整晚,不免着恼,只是面上不显,等她离开后,便板起脸,对着一旁正在好奇他和余舒关系的姜常知道:

    “姜大人是几时来的,我听说顺天府两个时辰前便接到报案,为何到现在都没理出个章程,只找着这么一个人证,其余人呢?昨晚事发前到过观星台的人呢,为何一个不见?尸首停放在哪里,可曾检验过了?死者亲属又在何处?”

    姜常知被薛睿一连串质询问的头蒙,结结巴巴回答道:“我、我也是刚到,还没来得及问。”

    “哼,”薛睿一记冷眼,不再理会他,转身往外走,一面肃声吩咐两旁:

    “去将昨晚到过观星台的人都找来,一个不许落下。叫仵作,同本官去检尸体。”

    ***

    余舒一沾枕头,便昏昏睡了过去,然而因为惊吓,并没能好眠,做了一场噩梦,梦语呓呓,最终喘着粗气惊醒过来。

    “呼,”余舒坐直身体,摸摸头上冷汗,半晌后才平复下来,而后便觉得口干舌燥,端起床头的茶壶,对着茶嘴猛灌了几口。

    阳光透着纱窗照进来,明晃晃的刺眼,看时辰已是中午,余舒下床洗了把脸,换上衣裳,到隔壁去敲辛六的房门,无人应答,心想她应该是被人接回了家。

    她转身待要回房,却正好看见了从不远处夹着书册走过来的一道人影,眯了下眼睛,走上前两步。

    纪星璇显然也看到了余舒,却只瞟了她一眼,便径自走到自己房门前拿出钥匙开门。

    “曹世家的那位小姐你认得吗?”余舒冷不丁地开口,“她昨晚上在观星台缢死了。”

    纪星璇动作一滞,没有理会她,打开锁,推门进屋之前,却余舒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我刚刚做梦,梦到了夏江家的四小姐,就是先前住在我房间的那一位,你猜,她和我说什么?”

第四百零二章 阿舒,你怎么看?

    “你猜,她和我说什么?”

    纪星璇慢慢转头,看着走到面前的余舒,日光明烈,将她额头角落细小的绒发都看的一清二楚,微微淤青的眼袋,滞纳的眼神,让她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纪星璇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锁头,冷声道:“你想说什么?”

    “呵呵,”余舒突然低笑声,似如看穿般地盯了她一眼后,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身影消失于半开的房门,竟无下文。

    纪星璇沉下脸,站在原地好一阵子,才抬手将门重新锁上,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女舍。

    余舒立在窗口,望着纪星璇飞快地走远了,目露沉思。

    ***

    太史书苑又出人命,这消息白天就走漏了风声,余舒坐在书苑附近的一家食肆吃饭,一边听着旁边喝酒人的议论声,一边吃着清淡无味的阳春面,昨晚才见过死人,若不是肚子饿的咕咕叫,她连一口面汤都喝不下去。

    丢下一角银子,余舒站起身出了食肆,步行回到书苑中,直接往观星台的方向走去。

    路上偶尔遇到几个人,窃窃私语的都是昨夜死人的事,有人害怕,有人唏嘘,书苑里的气氛一夜之间便低迷起来。

    会造成这种混乱,也是太史书苑的弊制所在,十八位院士只管理教学,再不然就是发现有违规的学生需要出面逐出,除此之外,他们并不涉足其余事务,就连出了凶案,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平息骚动。

    余舒走过长长的东煌照壁,一个闲杂人都没有见到,却在观星台院门外被两名官兵拦下。

    “站住,此处禁止进出。”

    余舒看着对方身上差服,不同于她之前见到的顺天府的衙役打扮,猜是大理寺的人手,于是停下道:

    “我要见薛大人,请帮忙通报一声,我是昨晚最先发现尸首的人。”

    两名官兵对视一眼,一人让余舒稍等,入内请示,不一会儿,便小跑回来:

    “姑娘请随我来。”

    一名官兵带路,将余舒领入院中。白天的观星楼四周更见空旷,余舒环顾四周,见到几名官差分散在宽阔的草坪上,正弯腰低头寻找什么。

    抬头望,灰墙白壁的观星台上有人影走动,余舒爬上盘桓的台阶,就见到薛睿抱臂站在昨晚发现尸体的小屋门口,似乎正在思索什么。

    “大人,那位姑娘带到了。”官兵的话打断了薛睿的思路,他扭过头,见到余舒,紧皱的眉头散开,朝她微微一笑,走了过来。

    “休息好了吗?”

    “嗯,”余舒望了那死人的小屋一眼,又环扫平台四周正在翻找线索的人手,道:

    “曹小姐是被谁下了杀手对吧。”

    薛睿自然听出这不是一个问句,点点头,并不隐瞒她实情:“死者是被人用绳子勒断气后,再吊在屋梁上的,附近并无尸体拖动的痕迹,显然案发点就在那间小屋。死亡时辰在亥时过后到子时之间,但是经过盘查,这段时间里,并无其余人来过观星台,凶手很可能是半夜潜入太史书苑行凶,可惜这观星台四周都铺有石板路,平时打扫的也干净,没有尘土,连串可疑的脚印都未留下,我推断,凶手应该是习武之人,且是一名男子。”

    余舒迟疑道:“光是知道这些,很难找出凶手,没有别的线索吗?”

    薛睿点头,笃定道:“死者一个女孩子,这么晚避开旁人,一个人悄悄跑到观星台来,肯定大有问题,不知是被人引诱,还是另有缘由。我已派人去征录知情者口供,搜找死者住处,应该能找到一些线索。”

    两人正在说话,一名官差从楼梯处疾步跑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书,翻到一页呈递给薛睿:

    “大人,这是在书苑女学生的住处,死者房里找到的,您请过目。”

    余舒偏头一看,只见那两页书中间夹着一张字条,因为角度,看不清写的什么,却见薛睿脸色微变,抬头看她一眼,神情古怪。

    “怎么了?”余舒好奇地问。

    薛睿没说什么,只是将那本书倒过来递到她眼前,让她看清楚字条上写的什么——

    今夜子时,观星台上,赏风赏月,莫语旁人。

    余舒霎时间愣在那里,不只是因为这张字条的落款处写着“景尘”二字,更因为这上面短短十八字同景尘如出一辙的笔迹!

    “你们进到死者房间时,可有发现异常。”薛睿首先问起搜到这张字条的官差。

    这名官差立刻就明白他不放心什么,答道:“回禀大人,死者房门上锁,属下几人是破门而入的,屋里门窗紧闭,并无人暗中潜入的痕迹,这张字条应该是死者亲手夹入书中的。”

    薛睿求证后,才回头对余舒道:“你应该认得他的字,看得出是他写的吗?”

    余舒沉住了气,拿起那张字条仔细辨认了一番,奈何她不精通书法,看不出什么猫腻,只好坦言告诉薛睿:

    “极似是他的字。”

    薛睿面容一整,立刻吩咐一旁的属下:“找到道子,将人请来。”

    今天早上盘查时,他才耳闻景尘到太史书苑做院士的消息,在此之前,一点风声都未听到,凶案当前,他倒是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担心景尘近水楼台。

    派人去后,薛睿留下两人继续在观星台顶守着,带余舒下楼,走在前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阿舒,你怎么看?”

    他原以为余舒会为景尘辩解什么,谁知她语气却是冷淡:

    “等人来了,大哥问一问就是,我又不是捕快,能有什么看法。”

    薛睿意外地回头看了看她,见她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突然想起几天前忘机楼酒宴散后,他去找她,却在她家门口撞见景尘送她回来,隔着一段距离,也不知他们两个说了什么,会让她那样伤心。

    存下疑惑,薛睿当时没有问,现在更不会主动去提,总之他已对余舒表明心迹,若再见她与景尘有何牵扯,却不会再置之不理。

    ***

    余舒和薛睿坐在观星台附近的小楼里,手边放着香茶,未等多久,外面就有通秉声传来:

    “大人,道子来了。”

    听到门外脚步声,余舒低头喝着茶,坐在那里,头都没抬。

    一袭黄裳白衫头挽玉簪的景尘文静儒雅,颇有师表,他一进门便看见了在座的两人,目光从余舒身上一掠而过,神情不变,转而落在站起身的薛睿身上,道:

    “薛大人找我何故?”

    薛睿抬手示意他入座,景尘在他和余舒对面坐下,看着薛睿,并未旁移一眼。

    薛睿眼中疑窦一闪,将两人视而不见的样子尽收眼底,不难看出他们两个眼下的关系比他想象中还要僵硬。

    “是这样,”他开口道,“昨夜有一名女学生在观星台上缢死,道子是否已有耳闻。”

    景尘道:“今早来时便听说。”

    “那你是否认得死者曹幼龄?”薛睿并未直接提起那张字条,而是先从别处问起。

    “认得,我任院士之后,今年共有三十七名院生拜我入门,曹姑娘便是其中之一。”景尘并不避讳谈起她和曹幼龄有过交集。

    薛睿思索片刻,又问:“你昨日是否同她有过接触。”

    “我白日在观星台上讲学,她便在。”

    “那你可知道,她昨晚为何半夜一人前往观星台?”

    景尘不假思索道:“我不知。”

    薛睿拿起手边书册,抽出当中的字条,递给一旁候命的官差,让他递到景尘手上,话锋一转,突然变得凌厉起来:

    “这难道不是道子亲笔所写吗?”

    薛睿身为一年连破十数起重案疑案的大理寺少卿,观察敏锐,思维细微,最关键是他查案时候从来都不感情用事,是故尽管他相信景尘人品,却在白纸黑字之下,并不排除他的嫌疑。

    景尘盯着手中字条,面露一丝惊讶,抬头看向薛睿,反问道:“这是从何处得来的,与我字迹竟然如此形似?”

    薛睿冷声道:“这是在曹小姐房里找到的,证实为死者生前所留,她应该是因为这张字条,才会在观星台遭人杀害。现下我怀疑是你以字条将死者引到观星台,你说这字条不是你所写,空口白话,可有什么凭据?”

    景尘被他咄咄相逼,并不急恼,低头又将那字条看了一遍,回忆须臾,正色道:

    “这上头写着‘今夜’,按照时间来看,便是说曹姑娘昨日拿到的字条。我昨日在观星台讲学,虽然她在场,但一起另有别的学生,我若当面给她字条,或收受何物,应该为人所见,你可以将那几名学生找来问一问明白。”

    薛睿凝眉道:“有几人在场看到,都有谁。”

    景尘想了想,他记性十分好,堪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短短几日便将拜过他的学生全部记住,这便慢慢说出几个名字:“昨日是讲测仪,来的人不多,有秦世家的小姐秦月柔,崔世家的小姐......”

    余舒在一旁听着薛睿接连发问,一杯茶喝道底,都没有插一句嘴,更没有出言帮腔,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一直到景尘最后说出一个名字,她才抬起头,望了他一眼。

    “...还有秀元纪姑娘。”

第四百零三章 懂不懂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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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景尘说出的六个人记下,薛睿当即派出官差一个个去传见,前来和景尘对证。

    他们就在小楼里坐等,余舒和景尘相互无视,薛睿倒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余舒交谈,景尘静坐,看着门外,缄口沉默。

    日头落到半空时,陆陆续续有人被带来,无一例外都是女孩子,想必是因为凶案的缘故,都有些拘谨,有的认得薛睿,上前行礼后,都自觉地站到了景尘身边,因为还有人没到,薛睿不急发问,她们便围着景尘打听,一时间叽叽喳喳声盈耳,难为景尘安定地坐在那里,一句一句回答。

    余舒瞧着这一幕,无端觉得可笑,就在数月之前,景尘还是那个生人莫近的景尘,此时却学的平易近人了。

    她暗自寻味:景尘如今身怀那大安至宝“万寿祭文”,能够压制住那计都星的发作,只要道心不动,便不会祸累旁人,不然的话,这一群小姑娘有的苦头要吃。

    说话间,最后两个人也一起到了,余舒看到纪星璇和秦月柔一前一后走进来,挑了挑眉头。

    纪星璇环顾楼中众人,见到余舒,明显一怔,秦月柔是认得余舒的,便没有往景尘那边凑,而是走到了余舒的身边,扫一眼对面,小声问道:

    “莲房,你怎么也在这儿?”

    薛睿一大早便封了观星台,不许闲杂人等出入,所以发生命案的事虽然传出去,却没什么人知晓尸体是余舒和辛六最先发现的。

    余舒朝她笑笑,并不回答。

    这下人来齐了,薛睿清了清嗓子,开口说明了将这几个学生找来的缘故,听到在曹幼龄的房里发现了景尘写的字条,众女面露惊诧,很快就有人出声质疑:

    “怎么可能,景院士才认得曹小姐几日,怎会做出私下约见这等事情?”

    旁边几人附和,又有人道:“昨日讲学时候,我们都在场的,景院士并未单独和谁说话,来的时候是他最先到的,走的时候也是我们瞧着他走的,哪有机会将字条给曹小姐呢。”

    “是啊,大人,您肯定是弄错了吧,那字条一准是别人写来陷害院士的。”

    几个女孩子异口同声帮着景尘辩解,只有秦月柔没有开口,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某个人一眼,便低下头去。

    薛睿不慌不忙地让手下人将那张字条递给她们传看,没急着盖棺定论摒除景尘的嫌疑,而是问起了曹幼龄的事:

    “你们中间,谁平日同死者关系要好?昨晚最后是在何时见得她,有谁最近听她提起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几个女孩子面面相觑,有人就说:

    “曹幼龄最亲近的是尹家小姐,不过昨日尹婷生病没来,我昨天最后见她,是在小花园里,傍晚过后,看到她一个人在亭子附近折花。”

    她们先后回答,最后一个开口的是纪星璇,余舒格外在意她的说法:

    “我与曹小姐并不相熟,只是在书苑里见过三两回,昨天最后见到她是在观星台楼下,那时天色尚早。”

    薛睿比照了几人的口供:昨天有人最晚是在女舍门口见到过曹幼龄。由此可见,这一整天曹幼龄并未和景尘有过什么私下接触。

    景尘适时开口:“薛大人,想必你已问清楚,我并没有给过曹姑娘什么字条,这上面的字虽不知为何同我字迹一样,却不是我写的。”

    薛睿抽回思绪,看向景尘,语调不温不火道:“眼下只能确定道子没有亲手将这张字条交到死者手上,却不能排除你没有托别人代为转交,你身上依然有嫌疑,请道子这几日留在书苑内,为避嫌,暂停课业,减免同人接触,我会派人跟同你左右。”

    此言一出,景尘刚刚皱起眉头,还没反对,身后一群仰慕道子名声的女学生先不干了,替他抱打不平道:

    “大人这不是强词夺理吗,不过一张字条,就要停了院士的课,好不讲理。”

    “对啊,大人凭什么这么肯定那张字条一定是院士写的,这世上难道就没有擅长临摹造字的能人了吗,你不去调查真凶,反而冤枉起好人!”

    “院士真是可怜,明明是遭人陷害的,大人好糊涂!”

    “哼,是那曹幼龄自己心思不正,得了张字条就偷偷摸摸跑去私会,不然哪会死于非命。”

    也就纪星璇和秦月柔没有做声,其余几个女孩子,因不满景尘被停课,一致责难起薛睿,亏得这些都是世家小姐,家里有身份背景,若是寻常家户出来的,哪里敢这么同一位朝廷命官说话。

    薛睿面色如常,只是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耐,诸如冯兆苗瑞林等人都晓得,薛睿穿着官服的时候,便不是那个风度翩翩与人和善的薛大公子,这个时候的他一向公事公办,对人不假辞色,脾气也比平时严厉许多。

    听她们越说越离谱,最后还牵扯到死者,薛睿总算沉下脸,正待开口喝斥,就听身旁猝然“啪”地一声响!

    “有完没完!”

    余舒一巴掌拍在茶几上,震的茶杯乱晃,静了这一室,只听她冷言冷语道:

    “曹小姐死于非命,想来冤魂不散,正悬在这附近看着你们呢,你们说话千万大声些让她听见,晚上她好去找你们诉苦申冤。”

    两句话就让那几个刚才还伶牙俐齿的女学生吓的闭了嘴,一个个疑神疑鬼地看看四周,面露怯色。

    景尘张了张嘴,瞧了余舒一眼,到底是没有出声,沉默下来。

    薛睿被她这一巴掌拍的,反而没了脾气,侧目看着她一张冷脸,恍然间又想起那天在忘机楼,她傲然不驯的模样,心口不是时候地微微发热。

    却也有的人根本不买余舒的账,淡淡出声道: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女算子这样吓唬人,有必要吗?”

    纪星璇一句话道明了余舒的身份,也让在场不认得余舒长相的几个女学生惊讶地一齐看向她,心说这就是最近传言遍地风头大起的那一位女算子么。

    因为方才被她喝斥,几人当即就对余舒的印象差了一截。

    余舒刚才被那一群人吵吵的正是心烦,转眼就见纪星璇撞上来,哪里会让她在自己面前逞口舌之快。

    真当她有那等雅量不敢在人前打她脸吗?

    余舒偏头看向纪星璇,眸光一闪,眉宇间倏然腾起一股厉色,叫人不敢直视。

    “她们不认得我也就罢了,你一个五等的易师,见了我这两榜三甲的算子,竟全无礼数。枉你在太史书苑待了三年,连个规矩都不懂,谁叫你这么和我说话的!”

    一声喝斥,楼内鸦雀无声,纪星璇仿若当头挨了一棒,固然半张脸都遮在面纱下,也能看出她的难堪。

    秦月柔最先反应过来,低着头站出来,到余舒面前,揖手拜道:“九等易师秦氏无礼,望女算子莫怪。”

    余舒冷眼看向其他几女,有人受不住她眼神凌厉,又碍于太史书苑的规矩和易师的等级分明,你推我,我拉你,一个个上来,朝她行礼:

    “九等易师赵氏无礼,见过女算子。”

    “八等香郎崔氏无礼。”

    “九等易师湛氏无礼。”

    ......

    余舒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拜下五人,“嗯”了一声,算是受了这一拜,待这几个女学生退到一旁,她才转过头,将目光挪到面容僵硬的纪星璇身上,面露一丝嘲讽,道:

    “纪大易师还要本算子请你吗?”

    只高一等也能压的你抬不起头!

    纪星璇咬紧了后齿,看着余舒颐指气使的神态,忍了再忍,才攥着双拳,脚步沉沉地走上去,在她面前站定,在众人不同的眼神里,躬下身,向余舒抬手作揖,声音微微发哑:

    “五等大易师纪氏无礼了。”

    “哼,”余舒轻嗤一声,竟也不受礼,就让她弯在那里,转头对薛睿道:

    “大哥方才说到哪里了,且继续吧。”

    说罢,便拎起茶壶,续了半杯水端到手里,慢悠悠喝起来,转眼间又成了置身之外的那一个人。

    薛睿经她一通发飙,差点忘了刚才说到哪儿,将拳头抵在嘴边咳了一声,以掩饰方才看着她走了神。

    “你们几人回去,若是想起什么有关死者的事,随时可以上报,案情查明之前,观星台暂时封闭,此外因为凶手不明,不知他是否还会继续犯案,你们日常进出,最好与人作伴,小心为妙。”

    说罢,又安排了两名手下跟着景尘,且算是监视,景尘并无反对,平静的目光掠过余舒和她眼前躬身揖手的纪星璇,对薛睿道:

    “我先告辞。”

    景尘一走,余舒见没什么事儿了,这才放下杯子向薛睿道:“我先回女舍去。”

    薛睿起身道:“我送你。”

    “嗯。”

    余舒朝秦月柔点了下头算是道辞,最后睨了一眼还躬身在那里的纪星璇,整了整衣袖,二话没说与薛睿一前一后走出去,留下背后一阵窃窃私语。

    “呼,吓死我了,这女算子好坏的脾气。”

    “谁让人家比我们高几等来着,这里是太史书苑,又不能不守规矩,唉。”

    几个女学生你一言我一语,只有秦月柔一个人注意到纪星璇,看着她一头虚汗地直起腰,垂着头,静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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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四章 近水楼台

    薛睿和余舒并肩走出观星台的大门,值守院落的跨刀官兵低头放行:“少卿大人。”

    此时黄昏,日落西桥,太史书苑更显寂静,两人走在空荡的照壁下,背影被余晖染成橘色。

    “这桩案子接下来你打算从何处查起?”余舒关心道。

    她不是那群没脑子的小姑娘,明白薛睿会派人监视景尘,并非是因为怀疑景尘是凶手。然而只有一张字条作为线索,薛睿想要通过景尘顺藤摸瓜,也并非易事。

    果然,就听薛睿忖度道:“我到现在还不能确定凶手行凶的目的,如果只是为了陷害道子,这手段未免牵强,以道子的身份,为何要对一个见面不几次的女学生痛下杀手,这根本说不过去。可若不是冲着道子来的,那张字条未免仿的太真,时机也抓的刚好,由此可见,行凶一方不仅清楚道子的一举一动,还要是个精通文墨的,再来怀有武力,整合这三个条件,我怀疑涉嫌行凶的,不只是一个人,或有帮凶存在。”

    余舒听完薛睿分析,也有了一些头绪,思索片刻,又道:

    “我是觉得,凶手能够避开众人耳目,将那张字条送到曹小姐手上,又能让她确信赴约的,既不是景尘,那便是熟人了,能不能从这一点着手查一查。”

    薛睿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不错,这也是条线索,你倒是想的很清楚。”

    “你不必夸我,”余舒摇头道:“我能想到的,想必你已想到了。这起凶案很有蹊跷,你若按部就班查下去,进展必然缓慢。何不向司天监讨一讨主意,如有能人通晓阴阳奇术,说不定能从死者身上算出些蛛丝马迹。”

    风水科中有一分支,名为阴阳术,乃是易学里唯一能够应克亡人的,民间是有极小一部分易客偏爱自称阴阳师,据说是能够沟通丧亡之人,然而不被正统易学所承认,因为传统易师们焉定“人死则气数尽”,既无气数,何来卜说。

    余舒不是迷信这些才无的放矢,而是前日在先哲楼翻到过一本手札,上面记载了一则陈年旧事,说是熙宗年间,司天监曾有一位少监通晓阴阳奇术,在一宗凶案中让死者“说话”,指认出真凶。

    她很想知道,藏龙卧虎的司天监中有没有这样的奇人。

    “哈哈,”薛睿听了余舒的话,竟笑了,在她困惑的眼神中,反问她:

    “你是不是在何处看过《问冥记》?”

    余舒一愣,点点头,她看的那个破案的故事,的确叫做《问冥记》。

    薛睿忍住笑道:“大理寺的卷案馆中就封存有当时记事,流传出去,世人误以为真有通晓阴阳的奇人能够与死者交流,却不知此乃一计,不过是为了诱哄凶手罢了,你切莫当真。若这等奇人在世,还要刑部与大理寺作甚,凡有凶案,劳动司天监就行了,我现在也不用头疼。”

    “......”余舒听到事实真相,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被薛睿取笑,心中郁闷,摸了摸下巴,眼中灵光一现,道:

    “那也未必,说不定我就能帮的上你。”

    “哦?”薛睿感兴趣道:“你要帮我什么?”

    余舒故作神秘道:“你先将曹幼龄的生辰八字打听给我,回头我再告诉你。”

    薛睿见她卖起关子,更加好奇,却不急于这一时求解,点头答应她。

    说话间两人走出北苑,快到了女舍门前,余舒停下。

    “你回去吧,我今晚上要留在书苑过夜。”

    薛睿蹙眉:“为何不回家?”

    余舒便将赵慧前日产下一子的喜事告诉他,道:“我昨夜挨过死人,身上晦气着呢。家中有新儿,气命娇嫩,别再被我冲撞了,我先让人捎个信回去,在这里将就几天,过了七日再回家。”

    “不行,”薛睿却不赞同她:“刚刚出了命案,凶手还未现行,说不定就潜藏在书苑中,你是发现尸首的证人,留在这里岂不危险吗?”

    余舒面露迟疑,薛睿的顾虑不无道理,只是不能住在女舍,又不能回家,她这几天要在哪儿睡觉呢?

    “说你聪明,你又犯傻,就不会到忘机楼小住几日吗?”薛睿忍不住提醒她。

    余舒眼睛一亮,拍拍额头道:“你瞧我,怎么就把这有吃有喝有人伺候的地方给忘了。”

    薛睿笑道:“你快进去收拾一下,看有什么要拿的,我在这里等你,我们一道过去。”

    余舒此时并没多想,应了一声,便转身快步进了女舍,没有看到薛睿在她背后露出的狡猾笑容。

    ***

    薛睿官服没换,便和余舒从后门进了忘机楼,刚走到楼梯口,就见林福从前楼夹道小跑上来迎他们。

    “公子爷,姑娘。”

    薛睿吩咐道:“备一桌酒菜,送到楼上,”又示意余舒先上楼,“我换了衣裳再上去找你。”

    余舒点点头,又叮嘱林福:“菜要清淡一些的。”

    林福答好,转头便去安排人烧水做饭了。

    余舒进到楼上雅房,刚倒了水在盆里洗手,两个侍婢小晴小蝶便端茶进来伺候。

    房里备有衣物,余舒换上一双干净的棉布鞋子,衣服也没换,盘腿坐在短榻上剥香蕉吃,不大会儿小晴小蝶便从门口接了饭菜上桌,摆了三素两荤和一道菇子汤,还有一壶桂花酿。

    薛睿穿着一身干净的柏蓝长衫走进来,见余舒正端着杯子喝酒,桌上的菜倒是没动一口,不免说道她:

    “正经吃饭的时候,怎么先喝起酒,不知伤脾胃吗?”

    余舒闻言放下杯子,同他打哈哈,“只喝了一杯,先压压惊,不然没有胃口吃饭。”

    她无心一说,却叫薛睿心里一堵,在她身边坐下,瞧瞧她眼底下未退的浅浅淤青,暗怪自己马虎,只因她表现的太过正常,不似害怕的样子,他便一心琢磨这案子,倒忽略了她昨夜见到死人怎会不受惊吓,竟一句安慰话都没对她说。

    这时候又不好再提,薛睿不动声色地执起酒壶将她面前的酒杯斟满,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温声道:

    “偶尔一次不为过。”

    余舒挑了下眉毛,并不客气,拿起杯子和他手里的杯子碰了一下,仰头喂进口中,微微辛辣的甜味缓解了胸闷。

    两杯酒下肚,她十分识趣,拿起筷子老老实实地吃菜。

    薛睿有意避开案情,主动问起赵慧得子的事,转移了余舒的心神,倒让她多吃了几口饭。

    饭后,撤下盘盘碗碗,余舒看到门外夜幕已落,便对薛睿道:

    “时辰不早了,你还不回去吗?”

    怎想薛睿道:“不回了,我也在忘机楼住下。太史书苑这宗案子现在由我盯着,不时会有消息传来,回府去住不方便,白天我还要到太史书苑,正好与你同行。”

    他这说法并无不妥,一副为了公事留下的样子,放在几天前,余舒一定不会多心,可是现在情况不同,明知道他惦记着自己,她少不了要多个心眼,嫌疑他和她一起住在忘机楼是有私心。

    薛睿从容不迫地顶着余舒嫌疑的眼神,人畜无害地冲她微微一笑,站起身道:

    “我让人准备了热汤,你沐浴后早些休息吧,明晨见。”

    “......”

    余舒眼瞅着薛睿离开,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装的倒挺真。”

    ***

    用热乎乎的香汤洗去一身粘腻,余舒穿着宽松的棉袍子,靠在躺椅上让侍婢给她绞干头发,漫不经心地抛动着手心几枚铜钱,并不成卦。

    “姑娘,您到床上歇息吧。”小蝶将余舒擦干的长发仔细梳通,拿缎带松松散散地扎起,免得她捂汗,也免得她睡乱。

    “嗯,你们也下去休息。”余舒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铺好的床边坐下,摆手让两个侍婢去睡觉。

    “是。”

    小晴小蝶留下一盏灯在她床头,关好门窗退了出去。

    忘机楼虽是酒客常聚之处,然而后院小楼只待贵客,平日少有人住,所以到了晚上,听不到什么杂音,安静的很。

    余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合上眼,便总去想白天在女舍做的那个噩梦,心情不由地焦躁烦闷,隐隐有些不安。

    躺着难受,她干脆挺身从床上坐起来,穿上鞋子,罩了一件外衣,走出房门。

    轻轻带上门,二楼的走廊上静悄悄的,对面屋檐下点缀着几盏仕女灯,昏黄不明,春风夜里也吹得温柔,余舒站在栏杆处呼吸了几口气,只觉舒爽许多,望了一眼走廊的尽头,合着衣襟走过去,打算上三楼天井透透气。

    上了楼梯,转过墙角,余舒便看到几步外一排珠帘,却见帘后亮着烛火,一道修长的人影懒散地倚坐在围栏处,散发敞衣,一手勾着酒壶,仰头欲饮时,却撞见她的视线,两人同时惊讶地怔在那里。

    “呵呵,”帘后那人率先一笑,目光愉悦地闪烁了几下,站直了身形,抬起一手朝她招了招,示意她过到这边来。

    余舒哑然失笑,心情忽然好转,上前拨开珠帘:

    “大哥也睡不着么。”

第四百零五章 指婚

    一层帘,一盏烛,一张榻,一壶酒,一口杯,一轮月。

    余舒坐到美人榻上,一手扶膝,一手拿起香案上的杯子,举到薛睿面前,并没有多看他露出的胸膛和颈骨一眼:

    “喝的什么酒,也给我倒一杯。”

    薛睿背倚着画栏,醉眼微醺,他随手将敞开的衣衫拢了下,晃了晃剩下的半壶酒,伸长手倾注她杯中,听着酒水“簌簌”的响声,将要斟满时,被她拿杯子抵了一下壶嘴,他动作顺势一停,收回手腕,仰头张开嘴,倒一口酒饮下,轻吁一声,侧头看着余舒,声音低醇:

    “为何睡不着?”

    余舒低头去啜杯中酒水,入口格外辛辣,味道浓重地让她蹙起秀气的眉,砸了咂嘴,反问道:

    “你又是为何不睡?”

    “我是酒瘾犯了,清醒难眠。”薛睿举起手中锡壶向她示意。

    余舒又抿了一小口辣酒,此刻月夜同饮,她竟难得坦白:“我是心有积虑,睡不着。”

    薛睿慢声一笑,眸光连闪,道:“你烦恼什么,我来猜一猜可好?如是让我猜中了,你便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样?”

    余舒不以为然道:“好啊,你说。”她就不信他真能蒙到。

    “半年前,夏江家的四小姐遇害——”薛睿起了个话头,略一顿语,盯着余舒变化的神色,继续道:

    “那起凶案你也知晓,夏江盈是和纪星璇交换了房间,才不幸遭人杀害,这一点十分耐人寻味,这一次曹世家的小姐遇害,同样是发生在太史书苑,当中疑点重重,偏巧又和纪星璇有一些牵连,若我没猜错,你定然是知道些什么秘密,怀疑纪星璇参与了这两起凶案,不是凶手也是个帮凶,你对她心存戒备,偏偏又不能对别人讲,恐怕打草惊蛇。我猜的对吗?”

    “......”被他言中八九,余舒心中惊诧不予言表,抬手喝了一大口酒,咳咳两声,声音郁闷道:

    “算是你猜中了。不过,你要是想问我知道什么秘密,恕我不能告诉你。”

    薛睿闻言,竟笑了:“哈哈,谁说我要问你的是这个。”

    他将酒壶换到左手勾着,身体离开背后的围栏,走上前一步,撩起袍子,就在她身旁的空地方坐下,转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她,轻声一唤:

    “阿舒。”

    余舒侧过脸,正见月下他乌发散乱,一缕绊在耳后,露出一双似墨浓眉,那一对嵌着幽幽烛光的眼眸,且明且暗地注视着她,这样的目光太过黏人,让她闪避都不能,只好捏紧了手中的酒杯,等着他下文。

    “你若说我睡不着觉,不是为酒瘾,而是因思你难眠,你会生气吗?”

    乍一听到这样露骨的言语,余舒的心跳便错了一拍,紧接着就觉得脸皮发烫,却在他目不转睛的视线下,强装着镇定,杏眼圆睁,瞪了他一记,语气不善地反问道:

    “我不生气,难道还高兴不成?”

    薛睿眉眼含笑,低声道:“我自然是希望你会高兴的。”

    余舒才发现眼前这人,竟比她还要厚脸皮,一时无言以对,“哼”了一声,抬手将杯中剩下的酒都倒进口中,舔了舔嘴唇站起来,刚走出去一步,手腕便被他握住了。

    “去哪儿?”薛睿仰头看她,兴许是因为酒劲,一言一行都没了白日的克制。

    被他手指暖暖地圈住,余舒不自在地扭着手腕,试图把手抽出来,试了几次反而被他抓的更紧,眼瞧着他是有些醉态,便拉着脸对他道:

    “你以为我上哪儿,当然是去睡觉。”

    薛睿又是一笑,神情愉悦,握着她的手,稍微使力,便从榻上站起来,一甩袖子挥灭了香案上的蜡烛。

    余舒来不及阻拦,视线一黑,便被他拉着手往外走。

    “诶,你干什么?”

    “一起,我也睡觉。”

    “...松手,我自己走。”

    “夜黑,你看不到路会摔着。”

    “我看得到。”

    “你看不到。”

    “我说我看得到就是看得到,松开。”

    “不要。”

    听着这样蛮不讲理的对话,余舒突然绷不住被气笑了,走在昏暗的过道上,看着眼前模糊而高大的背影,确认薛睿是喝醉了,在她面前一直都是沉稳可靠的样子,几时见过他这样孩子气呢。

    “大哥。”

    “嗯?”

    她没生气。

    当然,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

    ***

    翌日

    忘机楼是不对外卖早点的,通常是巳时过后才开楼揖客,所以一大早,酒楼里一个闲客都没有。

    余舒和薛睿就坐在前楼大厅里用早点,独占这一张八仙桌子,桌上摆了两屉水晶蒸饺,一份清炒金笋丝儿,两碗珍珠粥,还有一杯醒酒茶,这都是最早醒过来的余舒专门点着让厨房做的。

    薛睿喝过醒酒茶,清一清嗓子,见余舒只顾着低头吃饭,也不搭理他,只好自己找话:

    “昨晚睡得好吗?”

    余舒抬头瞥他一眼,道:“还行。你呢,酒喝多了不头疼吗?”

    薛睿摇摇头,“只是喉咙有些干燥。”

    “唔,那今日就多喝茶吧。”

    经过昨晚,面对余舒仍旧不咸不淡的态度,薛睿少不了有一丝失望,却不气馁,至少她人还在他跟前,没有躲避他。

    饭后,两人同乘马车,一起去了太史书苑。

    路上薛睿问起余舒拜师入门的事情,知道她到现在为止都还没能顺利拜到一位院士名下,不难想到是因为她开罪了韩闻广的缘故。

    薛睿这便为她出主意:“韩闻广威信已久,在太史书苑说话很有分量,不少院士都与他交好,将你拒之门外并不奇怪。不过太史书苑也不是他一人独大,据我耳闻,奇术科的方子敬院士就与他关系不妙,两人对头已久,你既是今年奇术科的第二名,何不直接去找他,我想他一定很愿意教你这个学生。”

    “方子敬?”余舒记下这个名字,转而狐疑问他:“怎么太史书苑的事,你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安陵城的事,有几件是我不知道的?”薛睿一声反问,并不邀功说是他早先就替她打听好了的。

    马车停在太史书苑门口,两人一前一后下车,刚走进院门,就听到身后有人叫道:

    “余姑娘。”

    余舒扭过头,却见一个眼熟的丫鬟小跑上来,站到门外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她:“这是我们家小姐叮嘱交到您手上的。”

    离近了余舒才认出这是夏明明身边伺候的,便接过那封信,看到封口涂着蜡,便没急着当面拆开,向那丫鬟转话道:

    “回去告诉你们小姐,过两****会去探望她。”

    丫鬟走了,薛睿才好奇问说:“谁的信?”

    余舒示意他往内院走,一边将信揣起来,一边告诉他:“是夏江家的五小姐,夏江敏。”

    薛睿知道夏明明是何人,对她们女孩儿家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因此不再多问。

    余舒关心案情进展,不忙去找那位方院士,先跟着薛睿去了观星台,两人一进到院子里,就有官差跑上前禀报:

    “启禀大人,昨夜值守,并未发现可疑人出没。又将观星台里里外外搜找了一遍,没有发现可疑的痕迹。”

    余舒倒不惊讶这种一无所获的情况,看这里没什么好待的,便对薛睿道:“我回一趟女舍住处,携上礼去拜见方院士。”

    两人约好了中午再见,余舒便一个人先离开了,回到女舍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将夏明明的信拿出来,撕了封口,掏出里面仅有的一张信纸,低头一扫——

    饶是她猜到夏明明特意用蜡密封好的信里肯定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但还是被信上内容惊到,信上是写:

    ‘阿树,我前日又造噩梦,字述不便,速来见我。’

    夏明明的字写的潦草,若这封信被别人看到,一定难解其意,只是做了个噩梦何须这样慌慌张张?然而余舒详知夏明明有着能够“梦人生死”的奇能,看到这信上短短两句话,脸色便沉下来。

    余舒当机立断,觉得去见夏明明要紧,将那封信揉碎了泡进茶水里,锁上房门,匆匆离开女舍。

    早上来是老崔驾的车,余舒出门时候,薛睿的马车还停在路对面没有走,刚好免了她跑一段路。

    余舒指明了夏江别馆的位置,让老崔带她到地方。

    快到夏明明家门口时,路却被前面的车马堵住了,余舒听到外面锣鼓鸣声,还以为发生什么事情,掀起帘子就听老崔惊讶道:

    “姑娘,这府上好像是来了圣旨啊!”

    余舒望着不远处热闹的排场,意识到什么,跳下马车,匆匆赶了上去,同一些闻风出来看热闹的邻居一起围到夏江家门口,隔着把守在门外的侍卫,看到院门前,跪着几排夏江家的主仆。

    “咚铛!”

    锣鼓声戛然停下,有一个尖嗓门的太监高声诵着什么,词句晦涩,前面余舒没听仔细,只有最后一句,是清清楚楚的:

    “——夏江世家族女夏江敏,许以敬王刘昙为妃,钦此!”

第四百零六章 喜讯恶讯

    金科放榜在四月十二,不剩几日双阳会便要落幕,然而几位皇子早在大衍算科放榜那一日便分出个输赢,九皇子刘昙成为笑到最后的人。

    四月初七这天早晨,圣旨先到了琼宇楼,钦封刘昙为敬王,令其出宫建府,一下跃过皇子府,直造王公府邸。刘昙成为诸多皇子中第三个封王之人,比二十四岁得号的四皇子嘉王早八年,比二十岁得号的七皇子宁王早三年。

    暂不说春澜河上风起云涌,就在刘昙封王不久后,另一道旨意降到了城北夏江别馆——指南首夏江世家族女夏江敏为敬王准妃,择日完婚。

    “谢主隆恩。”

    夏江敏被丫鬟扶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板一眼地上前捧过太监手中的圣旨,紧接着便听到四周道贺声,早知会有今日,她握着沉甸甸的金箔卷站在骄阳下,仍有片刻的失神——

    皇子妃,这本来该是死去的四姐的位置,却被她取代了。

    夏江鹤郎上前打点宫中来人,看到门外围观者众,便摆摆手让下人将女儿送回后院。

    与此同时,挤在门外的余舒看到夏江盈在一阵簇拥下转身离去的背影,神情复杂地退到街对面一棵树下,等到夏江别馆门前的热闹散尽了,赶在大门关上前,快步走上去。

    夏江鹤郎正在厅堂同两名管事说话,听到外面下人来报:

    “启禀二老爷,那位余姑娘在门外要见五小姐。”

    余舒来过夏江家几回,门房有人认得她,放在平时就请她进来喝茶了,可是今日不同往日。

    夏江鹤郎闻到是余舒,犹豫了片刻,吩咐道:“先去通传小姐一声,直接带余姑娘到后院,不要怠慢。”

    “是。”

    一盏茶后,余舒跟着一名丫鬟来到别馆后院,进了一幢闺楼,一眼就看到正坐在茶椅上等她的夏江敏,因要接旨,换上了一身粉荷并蝶袖茜红长裙,钗环端美,略施薄粉的她今日分外娇艳,只是眼神有些黯然无神。

    “明明。”

    听到唤声,夏江敏才恍恍回神,见到余舒走进来,忙起身迎上去。

    “阿树,你来啦。”

    余舒看她脸上毫无喜色,便也没主动去恭喜她被赐婚之事,一手搭在她肩上,避开身后的丫鬟仆妇,低声问道:

    “我早上接到你送的信,到底出了什么事?”

    夏江敏神情一震,扭过头,娇声吩咐门外:“我要和余姑娘说些悄悄话,你们守着门,茶点不要上了,哪个冒冒失失闯进来,小心我严惩。”

    说罢,便示意余舒同她上楼。

    二楼的地方不大,走过楼梯便是一间插花门厅,古瓶字画鲜花银器都按风水摆置,一局一格尽相宜。

    夏江敏带着余舒在一张贵妃榻上并坐,在余舒疑窦的眼神中,咬咬粉唇,紧张兮兮道:

    “我昨天午睡了一觉,被梦魇着了,梦里又梦到死人,看到一个女子,被人、被人从高楼上推下去,坠楼摔死。我这回看清了背影,那女子穿着似是你们太史书苑女学生的常服,我怕你出事,所以慌慌张张派人去找你。”

    夏江敏可以梦人死境,然而发梦无兆,又常梦到并不相识的人,只是朦朦胧胧一个情景,根本无济于事,所以纵有这般奇异的天赋,却不被以“知梦”为家传奇术的夏江一族所重视。

    像是这一次,她虽有梦,却不知梦到何人,只能从穿着上判断出是太史书苑的人,明知余舒如今身在太史书苑,才急忙找了她来商量。

    曹幼龄两日前才死于非命,余舒乍闻夏江敏又梦到太史书苑有人遇害,顿时心惊,追问道:

    “你仔细讲一讲,梦里那坠楼的女子是几时遇害的,还有没有别的特征?”

    夏江敏回忆起来,脸色不好,“应该是晚上的事,就在一座楼上,走廊尽头挂着灯,我见到那女子着衣同我四姐一模式样,都是太史书苑量身做的服饰,不过我四姐那时候穿的是鹅黄的衫子,那女子穿的是红粉,看不清容貌——哦,对了,她鬓后面簪着一支粉色的海棠花!”

    余舒神情狐疑道:“你没记错吗,据我所知,太史书苑女学生的常服里,似乎没有红色粉色。”

    她这几天在书院走动,见到往年的女院生,大部分都喜欢穿着常服表明身份,衣有鹅黄,也有豆绿,甚至还有月白的衫子,就是没有见过粉红的。

    “那你们这些今年新入院的女学生们呢?衣物是什么样式的?”夏江敏问。

    “...入院那一天量过尺寸,至今还没有发下来。”余舒拧起眉毛,说完话和夏江敏两个人都没了声音。

    沉默了一阵,夏江敏一脸忧色地看着余舒,叮咛道:“不管怎么说,你切记要小心。”

    依照她的梦境,那被人推下楼的女子,十有八九是今年新入院的学生了。

    余舒沉声道:“那凶手呢,你还记得什么?”

    夏江敏摇摇头,“只看见一个黑影,从背后伸手将人推下去了。”

    说到底是一个梦,夏江敏记忆有限,余舒问不出更多,不由地叹了一声。

    夏江敏苦笑道:“都怪我没用——”

    “胡说什么,”余舒打断她,“你能提前预知这些,已经了不得了,不瞒你说,前晚上太史书苑刚刚死了一个人。”

    “啊?”夏江敏始料未及听到这样的恶讯。

    余舒于是将发生在观星台上的凶案告诉了她,讲到是她和辛六夜里最先发现了尸体,夏江敏忍不住抠紧了她的手,直到余舒讲完,半晌都没有出声。

    余舒发现她脸色发白,以为她是被吓到,忙晃晃她叫道:

    “明明。”

    夏江敏猛地喘了一口气,吸着发酸的鼻子,难过地低下头:“我又想起我四姐了,这曹小姐和我四姐一样,都是可怜人。”

    夏江盈死的的确是惨,余舒不知从何安慰她,唯有将手抽出来,揽住她柔弱的肩膀拍了拍,却没有刻意提起,她如今就在夏江盈遇害的那间屋子住下的事。

    两人各怀心事,静坐了一会儿,夏江敏平复情绪后,拿袖子抹了抹眼角,正色对余舒道:

    “我四姐的死,你同样知情,那里面掩埋有多少蹊跷和冤枉,你知我知。眼看着太史书苑还要出事,你千万要小心提防那些奸人小人。”

    说到这里,她神色变幻,眉宇间忽然坚定了几分:

    “今日圣旨下来,我和九皇子的婚事已成定局,往后我更难出门,一时帮不到你,不过,这日子还长呢。”

    余舒注视着眼前语调意味深长的夏江敏,依稀还能从她身上看出当日娇蛮天真的影子,却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褪去了单纯。

    ***

    待到中午,余舒婉拒了夏江敏的好意,没有留在夏江别馆用饭,出门找到老崔的马车,赶回了太史书苑。

    薛睿这一个上午见了几位院士和几个和曹幼龄有过交集的学生,问明了一些情况后,在回观星台的路上,就遇到了找过来的余舒。

    “阿舒,”薛睿远远地就看到余舒从长廊上经过,快走了几步叫住她。

    余舒一边走路一边想事,听到薛睿叫声,回头见到他人从花园那头穿过来,便停下脚步等他走近,习惯性地喊道:

    “大哥。”

    薛睿挥手退下了身后紧跟的两名侍卫,走到没有出口的长廊边,隔着一道围栏,问她道:“如何,见过方院士了吗?”

    “我上午没去,”余舒见薛睿疑色,犹豫着告诉了他:“我去了一趟夏江别馆。”

    薛睿这便想到早晨在书苑门口余舒接了一封信,于是关心问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余舒摇摇头,道:“不算什么大事,虚惊一场。”

    不怪余舒隐瞒薛睿实情,夏江敏梦人生死的天赋是个隐秘,整个夏江家都没几个人知晓,余舒作为知情人,更不会在没有当事人的许可下,将这件事轻易告诉旁人。

    她说谎话从来不眨眼皮,薛睿并未多心,“没事就好,那你明日早上再去拜见方院士吧。”

    拜候讲究赶早不赶晚,新来的学生没几个不懂规矩下午去拜望院士们,那样子有失尊敬。

    余舒答应了,想起另一则事,话锋一转,说道:“哦对了,我去夏江别馆时候,正赶上宫中下达圣旨,圣上给九皇子与夏江五小姐指了婚,我听着,似乎九殿下被封了王爷,这是何时的事?”

    皇子封王可是一件大事,她自云这一次在双阳会上的表现,算是刘昙晋爵的功臣,按理说这样的大事,不该没有耳闻。

    薛睿闻言并不惊讶,似有所料,神色自若地说:

    “应该是今日一起下的旨,刚巧让你碰上了,想必稍晚一些时候,九殿下便会派人送信知会这喜讯。”

    世事无常,有人哭来有人笑,这厢人死尸骨未寒,那边却是一连双喜迎门。

    余舒正暗自感慨,一转眼却见薛睿递了一张木造的纸签给她。

    “这是什么?”

    “曹家小姐的生辰八字,你不是说要帮我查案吗?”

    余舒抬头看着薛睿略带戏谑的神情,分明是不信她能拿这死人的八字如何,她扬了扬眉,两指夹过那张纸签,一语双关:

    “且等着吧。”

第四百零七章 就是她

    下午,薛睿先到大理寺回禀案情,余舒则留在忘机楼,拿着曹幼龄的生辰八字研究。

    她的祸时法则不同于寻常易术,即便人死寿尽,依旧能从八字这一生来具有的命数上算出此人生前所经历的过的祸事。

    没花多少时间,余舒就从曹幼龄遇害前几日的祸时计算得出一连串的灾祸,不出所料,推算的结果与她之前的猜测相错无几——

    曹幼龄是因先犯桃花劫,又遭小人惦记,所以受到无妄之灾,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未能幸免。

    “犯桃花”和“犯小人”都是人祸的一种,在余舒收集到的祸时实例中,是比较常见的,通常单独遇到一种是不会危及性命的,然而祸与祸相遇,很容易造成死局。

    曹幼龄“犯桃花”的日子恰在四月入太史书苑拜院士的一日,不难猜这“桃花”是因景尘而起,这也就解释了她为何会因为一张模仿了景尘字迹的纸条就半夜偷偷摸摸到观星台赴约的行为。

    而那“小人”,应该正是发现了曹幼龄对景尘的心思,所以善加利用,以一张字条引诱之。

    余舒这是第一次将祸时法则用在死人身上,收效比她预想的更好,因为她不单是从曹幼龄的祸时中推断出她招来杀身之祸的整个过程,并且另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结论”,即是先前让薛睿和她都不确定的地方——凶手行凶的目的的确是景尘。

    正在余舒因为这个结论陷入沉思之时,门外响起侍婢小蝶脆生生的传话:

    “姑娘,公子爷回来了,请您到楼下用饭。”

    “知道了,我稍后就下去。”

    余舒将桌上几张纸叠好收进衣袖,洗干净手上炭墨,下楼去找薛睿。

    此时天色方暗,楼下房里已上灯烛,余舒走进门,薛睿刚换好衣裳,正理着衣袖从内室走出来。

    “大哥。”

    “坐吧。”

    刚一落座,薛睿便问道:“听说你在房里待了一个下午,可有从曹小姐的八字上琢磨出什么?”

    余舒点头道:“正要与你说。”

    薛睿本是随口一问,怎想她真有所得,知她不会无的放矢,好奇心又被勾起来,看了看她略显疲倦的脸,却没急着询问,而是道:

    “先吃饭,有什么待会儿再说。”

    “嗯。”

    饭菜摆好,这几顿都是清淡为主,余舒虽没什么胃口,还是吃了个七分饱,不和身体过不去。

    饭后,薛睿让侍从将隔壁书房整理一番,摆上茶案香茗,清香果盘,与余舒挪过去说话。

    两人坐在一张横榻上,中间隔着一台雕漆方台小几,薛睿一臂压在几上,一手去斟茶,小小一口花鸟杯,酝出白茫茫的茶气,他眯眼轻嗅了一口,两指端起放在她面前,这方开口问:

    “你有何发现?”

    余舒手贴在微热的杯子上,一面措辞,一面说到:“我敢肯定,曹家小姐死的无辜,凶手实则是冲着景尘去的,会选择她作为目标下手,也是由于她对景尘心生仰慕,方便加以利用。”

    薛睿听到她言谈肯确地下了结论,不禁疑问:“何以见得?”

    余舒抬起头,两眼望着他,眼神中有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信任:“实际上,我就懂得一种奇术,能够推算亡人的生辰八字,得知他们生前一些事。”

    薛睿乃是见多识广之人,听到余舒如此声称,顿时面露惊诧,昨日他们谈到阴阳奇学,还笑无稽,今日她却言辞凿凿地告诉他,她能算死人的八字,对他这个整日与凶案死人打交道的命官来说,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一时难以言语。

    余舒以为薛睿不信,为证明她所言不虚,放下茶杯,起身走到书桌边站定,摘下一根笔,抽纸回头对他道:

    “大哥平日接触的命案不少,我常见你阅卷,想必有几桩案子是记忆犹新,不管是凶杀还是意外,不妨随便说一桩有死人的,你将死者生辰八字,与亡命之日告诉我,我可当即推断出此人是因何而死。”

    薛睿其实并非怀疑余舒的能力,然而她所说之事,闻所未闻,的确让他惊奇,半信半疑之间,就将一名死者的八字报给了她。

    “有一死者,生辰是在......”

    他看着余舒侧对自己,在纸上写写算算,一语不发,心情却是少有的紧张,大约一盏茶后,忽见余舒停下笔,他不由地坐直了身体。

    “若八字没错,这人并非他杀,应是自己淹死的,不是坠湖坠江,就是跳井。”

    余舒扭过头,看着薛睿张目结舌一副见鬼的样子,忍俊不禁,便朝他眨眨眼,明知故问:

    “我说的可对?”

    薛睿哑然一阵,沉声道:“你再来算,有一死者,死于去年七月初五丑时前后,生辰为......”

    余舒撇撇嘴,提笔再算,又一盏茶后,开口道:“这人是为财失命,遭人凶杀,大大的血光,应是利器致死。”

    这样精准的推测,一次可以说是巧合,两次就是匪夷所思了,薛睿倒吸一口气,看着神态自如的余舒,脸上的惊讶慢慢退去,转为沉思。

    余舒随手将桌上算稿涂花,笔一丢,走回他旁边坐下,将那一杯放凉的茶一口喝了,侧身靠在茶几上,一手衬着脑袋,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这下信了?”

    见她露这一手,由不得薛睿不叹服:“我早就好奇,教你本领的师父究竟是何方高人?”

    他对余舒学易的经历,不是不想知道,只是她戒心重,对此似乎讳如莫深,他怕引起她戒备,所以不敢多问。

    “我也好奇他是何方神圣呢,”余舒小声嘀咕,青铮道人的来历,始终是个谜,她的祸时法则虽然是自己因缘巧合套出来的,但是基础是建立在青铮道人传授给她的那一套神奇的术数口诀上,换言之,没遇上青铮,她也不可能有今日,做人不能忘本。

    “你说什么?”薛睿没听清她自言自语。

    余舒晃晃脑袋,并不想用唬弄刘翼那一招敷衍薛睿,于是头一次对人说起了青铮的事:

    “你会好奇也是必然,我这样的出身,资质又差,命也不好,若不是在义阳城遇见师父他老人家,现在指不定窝在哪里熬日子呢。可惜他隐姓埋名,告诉我的也是个化名,还不许我对别人提起他的事,我们还在义阳城就分散了,师父云游远方,不知去向,关于他,我和你是说不清楚了。”

    薛睿能听她谈起这段经历,已是意外之喜,怎会过多要求,看她闷闷不乐,这便体贴地转移话题:

    “说不清就罢了,刚才不是讲到书苑的凶案么,你继续。”

    余舒心神转回,放下手坐正身子,正色道:“如我之前所说,凶手目的是在景尘,所以才选了一个对他心生爱慕的女学生,曹小姐是遭小人暗算,因那张字条才前去赴约,照这推断,姑且不论勒死曹小姐的那个会武功的男人是谁,但那个将字条传到她手中的人,我敢确定是太史书苑的人,一来见过曹小姐的面,二来要看得出她对景尘的心思——”

    说到这里,她兀然冷下声音:

    “曹小姐是今年的新院生,景尘是今年的新院士,两人见面不过几次,纵犯桃花,只在这几日,能够有这等眼力察觉到的,无非是精通相术之人!”

    薛睿面色下沉,目光一瞬间变得凌厉,心中那个人选已然清晰。

    “是她?”

    余舒把玩着那一只花鸟口杯,嘴角坏笑:“大哥不妨明日先去查证一番,拜了咱们道子入门的三十余个院生,同曹小姐一齐学习星术的人里,有几个有本事‘观面而知心’。”

    是狐狸总要露出尾巴,而她就喜欢做这种揪尾巴的事。

    ***

    薛睿经余舒点拨,第二天一早去了太史书苑,便派人找到景尘收集口供。

    与此同时,余舒正拎着两筒好茶,在内院打听那位方院士的讲课之地,务必要赶在那一套粉红色的常服发下之前,将入门的事搞定,才能专心应付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余舒一路寻到了花园东侧,走过小桥流水,忽闻琴声乍起,远远就看到一棵苍松周围,摆着十几张席毯,座无虚设,有男有女,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听树下一位灰衣老叟弹琴。

    这琴声铮铮拨的十分有劲,说不上好坏,余舒只觉得不难听而已。

    知那老叟便是方子敬,余舒不想冒然打断琴声,就伫立在桥头等候他曲落,谁知这琴声会一段接着一段,愣是弹了半晌都不见消停。

    余舒见状,站的腿累,扭头看看四周,便退到桥墩上,拿袖子抚了抚灰,坐了下去。

    “铮!”

    一声琴音拔起,就在她坐下之后,戛然而止,她狐疑地看向树下,就见那老叟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摆着宽大的衣袖,手指着桥这边,中气十足地喊道:

    “兀那小儿,你过来!”

    余舒左右无人,明知他叫的是自己,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站起来,拍拍屁股,小跑过去。

第四百零八章 方子敬

    余舒小跑到树下,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中,朝那树底下的老叟揖拜,刚低下头,还未称呼,就听对方气哼哼道:

    “刚才老夫弹琴,你在桥上偷偷摸摸作甚?”

    余舒闻言无语,她几时偷偷摸摸了?

    “方院士误会了,晚辈乃是今年新生,今日特来拜见您的,刚巧走到那里听到您弹琴,生怕打扰,就在那桥上等了等。”

    方子敬听完余舒解释,脸色好看了许多,两手背到身后,只看她一眼,便眯起细长的眼睛,道:

    “你就是今年奇术一科榜上秀元吗?”

    余舒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眼前微微驼背,头发花白,生着山羊胡子,样貌普通的老叟,仔细想不曾见过,他又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正是学生余舒。”

    余舒心想,这位方院士据说是和韩闻广不对付,她上个月底在忘机楼干的“好事”恐怕太史书苑已经传遍了,这老叟应该对自己有个好印象才是。

    谁知她一承认,方子敬竟然拉下脸,沉声喝斥道:“原来你就是那个目无尊长,狂妄自大的女算子啊!”

    方子敬这一发脾气,四周原本在座的学生们纷纷起身,一个个垂首抱袖立在一旁,鸦雀无声。

    年过花甲的方子敬乃是安陵十二府世家之一的方家老太爷,三十年前便是名动京城的三榜三甲大易师,若论出身,整个太史书苑十八位院士当中只有两人能与他相较,威严不必言语。

    无端被人指着骂,余舒眉一敛,见方子敬眼神凌厉,一副怒容,觉得糊涂,盯着他看了好几眼,才后退一步,抬手道:

    “余舒不才,当不得您‘目无尊长,狂妄自大’这几句夸。”

    “怎么老夫说冤枉你了吗?”方子敬冷声道:“你前一阵子不是同韩闻广院士的几个弟子比斗,强夺了人家的算师印信吗,甚至放口让对方拜你为师,你将他们恩师韩院士置于何地,这不是目无尊长,狂妄自大又是什么?既是如此目中无人,你何须要到太史书苑来进修,你这样的学生,谁人敢教导,只怕将来是农夫怀蛇,说不定哪一天会反咬一口,你且去吧,老夫教不得你。”

    余舒听完这一席训斥,同横眉冷对的方子敬相视片刻,脸上倒是宠辱不惊,没有负气离开,而是一声哂笑,不慌不忙道:

    “方院士暂且息怒,听我说说道理,您再撵我不迟。韩老算子的确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我对他绝无半点不敬,然而是他几名弟子上门找我挑衅,趁我酒宴大喜之日,提出与我比斗高低,俨然司马昭之心,我若输便是名声扫地,这等用心险恶,我岂会不怒不气?”

    说到这里,她略微停顿,扫视了站在周围的十几名竖着耳朵的新老院生,面露无奈:

    “于是我一时愤慨,就在取胜后收了他们的印信,作为惩戒。至于说要收谁为弟子,这话本就无稽,不过一个玩笑,旁人胡听,您怎么也就信了呢?依您老人家的眼光,将那些流言撇到一边,单就看看晚辈我是否是那种目无尊长又狂妄自大之人?”

    说罢便一脸无辜地瞅着方子敬,文静秀气的脸蛋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是个傲慢之人。

    方子敬正眼将她打量了一遍,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脸色竟是渐渐好转了,片刻过后,他点点头,抬手顺了一把山羊胡须,严肃道:

    “果然凡事不能尽信传言,老夫观你面相,不似那等见利忘义的奸佞小人,只是脾气倔了一些,不算什么坏事。”

    方才还将余舒批的一无是处,这会儿却又看顺了眼,在场众人只道是方院士脾气古怪。

    余舒乖乖一笑,上前一步,将薄礼捧上,低头道:“晚辈不足之处许多,还望方院士日后教诲。”

    方子敬看着余舒的脑袋,眼中掠过一抹满意之色,伸手接了她的见师礼,声音依旧有些硬邦邦的:“老夫为人向来严厉,这书苑里的规矩你切记不要触犯,不然我第一个将你轰出去。”

    “学生记下了。”

    就这样,余舒入院第七天,接连碰壁,吃了不少鼻子灰,终于拜过了一位院士,正式入门。

    不过,今天这一堂课是错过了。

    “今早晨的课就讲这么些,你们回去后,随便去哪里找琴师,弹奏一曲,听一听是不是我说的那个道理,散了吧。”方子敬示意前来听早课的学生们离去,却叫住了一个人:

    “晴岚,你过来。”

    余舒侧头,看到一名穿着鹅黄常服头挽罗髻的年轻女子从四散的人群中走过来,见余舒看着她,便朝她一笑,满是善意。

    “外公。”

    听着称呼,余舒便知道这女子同方子敬的关系,暗道这太史书苑果真是人人都有背景后台。

    方子敬指着余舒,对外孙女道:“你将书单抄一份给她,顺便同她讲一讲清楚。”

    “嗯,我知道了。”

    方子敬交待完,又看了余舒一眼,便弯腰抱起席上古琴,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驼着背一步一步朝花园那一走去了。

    余舒回过头,就见眼前比她大个两岁少许的女子朝她行礼:

    “七等大易师司徒晴岚有礼了,见过女算子。”

    余舒在太史书苑混了几日,同龄里见到的多是八等九等,年纪轻轻的七等大易师,眼前这还是头一个,不单如此,看她穿着,应是三年前进太史书苑的学生。

    “我初来乍到,不懂的多,有劳司徒姑娘了,我本家姓余,你直呼我便可。”

    “余姑娘客气。”司徒晴岚从善如流,引她到一旁的空席子上坐下,一边挽起袖子研墨,一边扭头和余舒说话:

    “外公刚才说的那些气话,余姑娘不要往心里去。其实他老人家早就听说过你,今年奇术榜上无魁,你身为秀元,实则第一,外公在太史书苑教了十多年的奇术,每回大衍试后都对奇术科进来的学生十分爱护,只怕有人误入歧途——余姑娘莫嫌我多嘴,你可知外公刚才训斥你的,便是这几日书苑里谣传你的?”

    余舒摇摇头,她是不知道,不过可以猜到一些。

    司徒晴岚轻叹一声,语重心长道:

    “我在这内院消息还算灵通,听闻姑娘前几天去拜见的几位院士,都将你拒之门外了。太史书苑一共十八位院士,一半都同韩院士交好,你得罪了他,不用他开口,这一半人都不会收你,却有另外一半人,听信了你不好的传言,即便是肯收你,也未必会尽心教你,外公便是清楚这个道理,所以今日故意当众刁难你,明为责备,实为你正身,给那另外一半院士瞧的,外公一片惜才之心,余姑娘是否能懂?”

    她抬头凝视余舒,就见余舒面上安然笑意,错愣了一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下一刻便脸红道:

    “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余姑娘好通透的心思啊。”

    “呵呵,不论如何,多谢你与我实话,能遇着方院士,实乃我今日之幸。”余舒揣着明白,但还是郑重其事地谢过了司徒晴岚。

    然而她心底到底有多少感激,就只有她自己晓得了。

    ***

    拿到了方子敬的书单,确认了他讲学的时间,余舒便告别司徒晴岚,到先哲楼去翻了半个时辰的手札古记,察觉到外面天阴云厚,才记起今日有一场雨,她身上没有带伞,若不赶紧回女舍,等雨来时,就要被困在这里。

    于是余舒赶忙将手中书本放到书架原位,拍拍手上灰尘,快步朝外走去,走到大门口,迎面看到一个头发灰白衣裳俭朴的老头,像是杂仆,正抱着厚厚的一摞书,几乎遮住半张脸,摇摇晃晃走进来,眼瞅着下一刻就要摔倒的样子。

    余舒迟疑上前,伸手道:“老人家,我帮您拿一些。”

    谁知那老头不领情,侧转过身躲过去,那一摞书摇摇欲坠,他腋下夹的雨伞差点敲到余舒的手指。

    “咳咳,用不着。”

    老头说话喉咙里像是有痰,沙哑难听,余舒讨了个没趣,便转身走了,出去一段距离,隐约想起来,刚才那抱书的老头,她好像之前就在载道楼见过的,就是和冯兆苗一起偷偷摸进去的那次。

    “轰隆隆”一阵雷,打断余舒的思绪,她加快脚步往女舍跑,到底晚了一会儿,半路上就下起了雨,这一阵雨来势汹汹,大有瓢泼之势,余舒被淋了一脸,不敢再往前冲,左右望了望,大甬道上两边围墙,只有前头的垂花门下可以躲雨,便飞快跑了过去。

    站在屋檐下,余舒抹抹脸上的水,甩了甩袖子,捂着嘴打了个喷嚏,湿了头和肩膀,头发卷落在脸颊上,黏答答的,模样有些狼狈。

    她抱着手臂,仰头看着哗哗砸下的雨点,刚有些出神,视线里便跃入了两道人影,从大雨中撑伞走来,并排而行,一抹白衣,一抹黄裙。

    她渐渐眯起了眼睛,定睛看着两人走到门边,上了台阶,伞抬开,四目毫无预兆地撞到一起。

    景尘目中的惊讶只是一个停顿,视线飞快地扫过余舒全身,眼神动了动,下一刻便转移到身旁之人,将手中的伞递过去,声音清亮如溪:

    “你的伞,谢谢。”

    纪星璇眼神看着余舒,伸手接过伞柄,覆在面纱下的嘴角微微勾起:“景院士客气。”

    余舒背靠在门柱上,两手交臂,目送着对她视若无睹的景尘走进雨里,看他几个闪身,转眼不见了踪影。

    “算子这是要回女舍吗,不如与我同行,免得淋雨。”纪星璇抖了抖伞上的水,近些日子难得见到一回余舒是主动开口说话。

    余舒放下手臂,两步走到她面前,眼神冷冽,抬起一根食指,轻戳在纪星璇心口的位置。

    “我不管你安的什么心,藏好你的尾巴,别让我再揪住它,下一次,我会直接剥了你的皮。”

第四百零九章 迷障重重

    “我不管你安的什么心,藏好你的尾巴,别让我再揪住它,下一次,我会直接剥了你的皮。”

    余舒面无表情的警告声,让人不寒而栗,纪星璇的眼睑颤了颤,一语不发地转过身,撑开手中的纸伞,迈步走进雨中,就在余舒的冷眼注视下,她忽然停在雨里,回过头,穿过雨幕,深深望了余舒一眼。

    .......

    余舒顶着大雨回到女舍,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好在屋里放有干净衣裳,她打着喷嚏麻利地脱了衣物,换上里衣,解开湿哒哒的头发拧了几把,裹着一床被子坐在床上,冰凉的手脚慢慢回暖,脑子里不断回放的是纪星璇在雨中露出的那个复杂的眼神——既不是畏怯,也不是怨恨,有一种莫名的违和感,让她费解。

    尽管薛睿那边尚未证实,但她已经明确了传字条给曹幼龄,并且诬陷景尘勾引女学生致死的那个人就是纪星璇,在这种情况下,看到景尘和纪星璇两人在雨中共撑一把伞,她几乎下意识就认定了纪星璇是在有意接近景尘。

    但是她又不能肯定纪星璇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所以当时出言警告,并非是一时脑热,而是存心想要逼纪星璇露出些马脚,只是她的表现太过平静,完全不像是一个杀人的帮凶更或者是凶手。

    “滴滴哒哒...”

    窗外的雨声渐小了,余舒穿好衣服,将半干的头发盘在脑后,满心疑虑地走出房门,在走廊上逗留了一会儿,等到雨完全停下,才走进院中。

    刚一出女舍,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唤她,转头便见薛睿从园景山壁一侧走过来,手中收着一把油纸伞,身后不见侍卫跟着。

    “淋了雨么?”薛睿皱眉道,一眼就发现余舒身上换了衣服,头发潮潮的,“没拿伞怎么也不找个地方躲着。”

    余舒无奈道:“半道上忽然下起雨,那么大阵势,我就闷头跑回来了。”

    说着,她无意间低头看到薛睿整双靴子都湿着,衣摆上溅着不少泥点,边了颜色,便知他是在大雨里走过,并非是看雨小了才出来的,于是纳闷道:

    “刚才那么大的雨,你上哪儿了?鞋子湿成这样。”

    听她这不自觉的问话,薛睿暗自无奈,他还能上哪儿,不是看雨下大,想起她没有拿伞,所以去找她。书苑里几个地方他都跑过了,最后才寻到女舍,谁知她这愣子竟然冒雨跑回来了。

    “不小心踩到水坑里了,”薛睿不想承认他傻乎乎地四处找她,于是转移她的注意力:

    “见过方院士了?”

    余舒点点头,还是盯着他那双湿鞋,心想着他这样泡着脚肯定难受,便道:“见过了,你还留在书苑吗,咱们回忘机楼吃午饭,路上我再和你说。”

    “我无事了,走吧,回去再说。”

    薛睿其实不用从早到晚留在太史书苑,手底下的官差不少,都不是吃干饭的,按照案情的进展,他只要等着消息传人问话就行,每天过来,也只是为了多一些时间和她相处罢了。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对余舒直说的,不然依他对她的了解,回报他的肯定不是感动,而是一个白眼。

    ***

    在路上,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余舒毫无顾忌地将她拜候方子敬的经过告诉了薛睿,末了又将司徒晴岚为解释方子敬苦心的原话学了一遍,然后才装模作样地感慨:

    “若不是这位方院士看重,只怕我这个目中无人的小辈在太史书苑一个先生都拜不到。”

    薛睿微微一笑,道:“若不是你自己机灵,只怕连这位方院士你都拜不到。”

    此话不假,对于方子敬其人,薛睿只是听闻,未曾见过,可是能与人缘四海的韩闻广在太史书苑分庭相抗,必然也是一只老狐狸了。

    当众训斥余舒,与其说是为帮余舒摒除那些流言,倒不如说是一种试探,假如余舒的反应不如他所预期,那他不仅不会收下这个学生,还会在流言上加一把火,让她的处境更难。

    “果然大哥是明白人。”余舒不止一次觉得和薛睿说话轻松不费力气,有些事,不必她解释,他也能懂得。

    “眼下拜了方子敬,我还想再寻一位精通星象的院士,别的倒是不急。”余舒要研究《浑天卜录》,一个人闷头看书难免困顿,原本说好要教她的景尘放了她一个大鸽子,好在太史书苑里是个好地方,十八位院士各有所长,讨好一两个就够她获益匪浅。

    “你有打算就好。”

    说完这件事,马车就到了忘机楼,两人像往常一样从后院入内,各自回房打理干净。

    余舒让侍婢重新梳了头发,下楼去找薛睿,一进屋就看到他坐在桌边,手拿着几张纸在翻看,神情严肃。

    余舒若有所觉,将身后屋门关上,走过去问道:“查出来了吗?”

    拜在景尘名下的三十余名院生,同死去的曹幼龄有过交集,又精通面相者。

    薛睿将纸张放下,一拳压上,沉声念道一个人名,正如余舒先前所料:

    “只有她一个。”

    “就是她了。”

    确认了这一点,薛睿便顺势分析下去:“照我们之前的猜测,凶手是针对景尘进行陷害,纪星璇有嫌疑也不为过,毕竟纪怀山畏罪自尽那件案子,便是由于景尘而起,她因此心生怨怼,想要借机报复。可是——”

    他话锋一转,眼中流出疑窦之色:

    “动手杀人的显然不是她本人,若说她是主谋,便是买凶了。仅凭一张字条,根本无法冤枉景尘是凶手,最多是让他被人怀疑,加之景尘贵为道子,这件案子最后若抓不到真凶,也万不会以景尘充数。这么一来,她害死曹幼龄,就只是为了往景尘身上泼一盆脏水,你觉不觉得太小题大做?”

    纪星璇又不是失心疯杀人魔,相反来说她聪明的很,也理智的很,有必要为了败坏景尘的名声,冒险买凶杀人吗?

    余舒面露思索,在他对面坐下,慢慢道:“我上午在书苑里,看到纪星璇和景尘两人同行。”

    薛睿意外地抬起眼皮,紧盯着她的脸色,第一反应是担心她会难过,别人不清楚,他却是眼睁睁看着她曾经为那个男人赴汤蹈火的。

    余舒想起来那一幕,便不由地皱起眉头,没注意到薛睿异样的目光,迟疑地告诉他:

    “我也觉得奇怪,她一方面暗算景尘,一方面又接近景尘,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薛睿眼神一闪,抬手蹭了蹭下巴,忽然站起身,在屋里走动了几步,隐约想起了某种联系,正抓不住重点,便听余舒突兀地一拍桌子,回头便见她惊然之色:

    “会不会是之前陷害景尘的那一伙人同纪星璇勾搭上了!”

    薛睿茅塞顿开,两眼闪烁地望着她,压低了声音替她说道:“所以纪星璇或许不是主谋,她只是个帮凶。”

    余舒有些激动的点点头,站起身。景尘身份大白之后,日子太平,她差点忘记还有当初给景尘银针埋穴的那一伙人在暗中窥伺着。

    这么一来,就解释的通了,曹幼龄不是纪星璇要杀的,所以心肠本就够狠的她,并没有一个凶手该有的忐忑,最关键是,曹幼龄死了,没有人能证明是她将那张字条交到她手上的,她大可以高枕无忧,冷眼旁观!

    “可恶,”余舒想通这一点,又不禁懊恼:“没有真凭实据,仅凭我卜算的结果,根本就无法指认她,不然你们大可以将她捉回去,严刑逼供。”

    大安朝是风行易学不错,可是判案抓人讲究的是真凭实据,就连景尘被薛睿派人监视,也是有那一张“字条”作为证据在。

    相比较余舒的懊恼,薛睿此时却有些犯难,不为别的,只为这桩杀人案背后,可能会有更大的牵扯——

    去年道子遭人暗害一事,皇上已经交给宁王调查,然而几个月过去,一无进展,现在却让他发现端倪,这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先不急,”薛睿冷静地对余舒道:“这还只是猜测,我们冒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你不是说纪星璇有意接近景尘吗,果真她背后有人,接下来一定还会有动作,我们暂且静观其变,等她露出马脚。”

    余舒欲言又止,静观其变是好,可是夏江敏的梦,预示着不久之后会再有人遇害,她直觉那个穿着粉红常服被推下楼的女子,同现在这件凶案有所关联,说不定还是这一伙手段凶残的人下的手。

    她很想将自己的担心告诉薛睿,让他一起想想对策,然而无从解释她是从何得知的,“判福祸,断生死”,这是易学登峰造极之后才有的通天本领,不能将夏江敏供出来,她也无法牵强谎称是她的卜算结果。

    薛睿看她表情不安,误会她是在担心景尘的安危,心里一阵羡慕能被她惦记的景尘,却还是安抚她道:

    “你不必担心景尘,他现在天子脚下,有皇室庇护,出再大的事,也有人兜着。”

    余舒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并未解释她最担心的不是景尘的安危,而是下一个将要无辜送命的女孩子。

    会是谁呢?

第四百一十章 瑞小姐

    余舒虽拜了方子敬入门,但是太史书苑的院士们并非整日有课,方子敬将讲学时间安排在每个月的逢五、逢七、逢九,一个月满打满算总有九堂课,其余日子,就要看各个院士的喜好了。

    余舒昨日刚入门,正好是个初九,方子敬的下一堂课在十五,中间隔了五六天,她总不能闲着,第二日便又去拜访了精通星象的司马院士,也就是辛六之前拜过的那一位。

    想来是昨日她被方子敬训斥并收纳她的事情被有心人传出去,这位司马院士见到她,简单询问几句,就顺理成章地将她记在名下,同样给了她一张书单,让她回去准备,到时候再来听堂。

    至此,余舒总算是达成了入院的初步目标,认了一位奇术和一位星象大先生,只等日后求学。

    两位院士给的书单都很杂乱,二十多部书目,只有两三本她是之前看过的,大部分连书名都陌生,四座藏书楼肯定都有库存,不过要一一抄录太过耗时,最省事还是到大易馆去选购,费银子就是了。

    薛睿知道余舒要上街去买书,自然与她同行,余舒不大乐意到哪儿都有人跟着,便说他:

    “大哥不是还在破案吗,不去追查线索,这么跟我跑出去算什么事?就不怕有人说你不务正业吗?”

    薛睿今日未穿官袍,一袭苍绿如松的深衣素纱,头笄玳瑁,风雅儒客一般,摇一摇扇柄,对她道:

    “谁说我不务正业,我这不是在跟着你这个人证吗?”

    余舒对于比她脸皮更厚的人一向没辙,最后还是让他跟着,两人午饭后从忘机楼后院出去,去的还是辛家大易馆。

    一回生二回熟,两人这次再来,大厅里已有眼尖的跑堂伙计认得,溜烟儿跑去找了管事的。

    还同上次一样,将单子交给管事去置办,余舒便提议到后头珍宝阁去看看,实则是惦记着头一回见到的那位堪比古董的辛家老院士。

    让余舒失望的是,今天那老人家没来,楼上除了寥寥无几的贵客,就是两个坐堂子的易师。

    薛睿看出她心思,八成还是惦记着那把剑的来历,想同辛家老祖宗套近乎,眼珠子一转,故意道:“辛六小姐受惊归家静养,这几日也不知好些了没,你去看过了吗?”

    余舒眨巴两下眼睛,一点就破,当即道:“这几天事多,明儿我就抽空去探探她。”

    薛睿笑笑,指着西面墙下的一排多宝架,“贺夫人诞下一子,我尚未送礼,你陪我选一选?”

    余舒倒不与他客气,带头走了过去,背手扫过架子上横摆竖放,让人眼花缭乱的富贵荣华之器物,丢人地发现竟没几件她看得出名堂的。

    譬如那一支白玉杆子的毛笔,似兔毫非兔毫,表面上雕刻着奇纹,密密麻麻,却不知是辟邪正气之物,还是添风造雅的。

    她指着这支笔,对薛睿道:“我瞧这个不错。”

    薛睿顺着她的手看了一眼,摇头道:“这是崇文之物,常摆在书桌上能使人聚精宁神,却不适合孩子用。”

    余舒摸摸鼻子,视线一转,又看到一口白釉褐彩的矮钵,底部丢着几粒玉碾精致的谷物,看上去像是招财进宝的,又似另有妙用。

    “就这个吧。”一套两件,赚了。

    薛睿看了看,又笑着摇头:“这是比丘六物之一,传自佛门,摆在食宿室内,饭后把玩,益于手足,多为年长者受用,更不好给小儿了。”

    余舒连着看瞎了两件,不甘心地指着高处一格石雕,“这个呢?”

    “这太湖石卵倒是好物,放在婴儿屋内,可以镇火邪,不过这一块是吴兴的旱石,不如水石妙用。”

    余舒听着薛睿讲解的头头是道,不禁郁闷一把,别瞧她是个学易的,好歹一个两榜三甲算子,对于风水五行之宝物,却还没有薛睿这公子爷见识的多。

    薛睿此时才留意到她脸色不妥,想了想,眼里藏笑,低头与她说:

    “我少时多爱玩物,安陵城的大小楼馆,有名号的都游逛过,所以什么稀奇古怪的物事大多认得,为这点喜好,被祖父训斥过多回,有一回偷偷用天价收了一尊铜狮子,记在公帐上,被祖父发现了,就罚我去擦了一个月尚书府门前那两座石狮子,瑞林同齐二还找了一伙人每天来围视我,很是丢了一回面子。”

    “噗嗤”一声笑,却不是从余舒嘴里传出来,而是来自两人身后。

    余舒和薛睿一齐转过头,便见几步之遥,不知何时站了一名芳龄正好的少女,一袭绛紫菱纱,身材窈窕,手握蚕扇,头挽双鬟,耳畔垂下淡紫色的丝挂,眉婉婉,眸昭昭,菱唇含朱,正轻抿着一抹恬笑,略显羞怯地望着他们,脸蛋微红,似为方才无礼失笑。

    余舒正好奇这是谁家的漂亮小姐,就见这紫衣小姐身旁的丫鬟侧身挡到她面前,那小姐连忙拿扇子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笑盈盈的大眼睛,朝他们微微垂首:

    “薛公子。”

    余舒挑了下眉毛,转头去看薛睿,却瞧他眼神闪烁,眨眼间退去了方才的风趣幽默,换上一副生疏客气的表情,对那小姐点点头,称呼道:

    “瑞小姐。”

    瑞小姐?余舒很快就想到了忠勇伯瑞府,还有同薛睿交好的公子瑞林,那回同薛睿刘昙一起到司天监救她的那一个,少监任奇鸣的小舅子。

    瑞小姐抬起眼,目光浅浅地望着薛睿,依旧拿扇子挡着脸庞,似她们这些名门闺秀,自小遵守礼教,不如世家女子随性,见到外姓男子,更要拘谨。

    她不开口,薛睿也不说话,气氛一时变得微妙起来,余舒跟着傻站了一会儿,看一眼薛睿,瞅一眼那瑞小姐,等不到两人出声,就先不干了,咳嗽一声,对薛睿道:

    “大哥,这位小姐是?”

    倒不是她想认识人家小姑娘,只是这么干站着不是事儿,总得找点话。

    薛睿侧目瞥了余舒一眼,道:“这位是忠勇伯爵府的小姐。”

    “哦,”余舒朝那瑞小姐笑一笑,“原是瑞小姐。”

    听薛睿介绍了,瑞小姐才朝余舒点头,声音清脆道:“不知这位公子贵姓。”

    不怪她没眼力将余舒认成男子,只怪余舒昨天淋雨,带出来的衣裳洗了没干,今天便穿了轻便的易客短袍,扎着腰带,束着头发,眉长目亮,一副少年派头,她声音又明亮,不似女儿柔婉,张口莫辨。

    余舒看薛睿不打算开口,就不去纠正她,道:“敝姓余。”

    “余公子。”

    相互认识了,又无话,余舒正纳闷一向健谈的薛睿怎么突然成了哑巴,就听他道:

    “我们还有事,先别过。”

    说着,薛睿便迈开长腿,几步从那瑞小姐身旁走了过去,余舒见状,只得草草向瑞小姐道了一声别,快步追上他。

    紫衣拢扇的少女转过身,目视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垂帘后,眼神一黯,轻声问一旁的丫鬟:

    “银芜,你看薛公子是不是厌烦我?”

    丫鬟自然护主,否认道:“哪儿会,小姐不要乱想。”

    “他见到我,笑也不笑,一句话都不多说,还不是讨厌吗?”少女苦笑,烟眉轻蹙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

    丫鬟急忙道:“奴婢不觉得,您看方才薛大公子身旁不是有外人呢,我瞧那位余公子不似个稳重的,定是薛大公子怕唐突了你,才没多说话。”

    少女扭过头,半信半疑问:“真的么?”

    丫鬟使劲点头,少女的脸庞这才又变得明亮,望着薛睿离去的方向。

    ***

    到了大易馆楼下,管事已经将余舒要的书杂都准备好,送到了门外的马车上,照样没收银子,余舒也没计较,出了易馆大门,便问薛睿道:

    “大哥有事儿就去吧,我在这附近走走。”

    辛家大易馆所在的这条街十分热闹,赌坊、茶楼、乐坊、酒家,吃喝玩乐一应具有。

    薛睿见她逮着机会就撵她,便没好气地睨她一眼,道:“你去哪儿,我同你一起,免得你玩晚了遇到坏人。”

    余舒疑惑道:“你刚才在里面不是还说有事吗?”

    薛睿顿时无语,他刚才不过敷衍之词,怎么她就信了。

    余舒堵了薛睿一句,看他脸上纠结,心里偷笑,面上故作体贴:“大哥若是不放心我,就让老崔送我,你到街口去雇一顶轿子吧,有事就快去忙,别耽搁了。”

    薛睿正犹豫要如何自圆其说,眼尖瞅到她眼中闪过的狡色,顿时明白被她糊弄了,不知该气该笑,最终无奈道:

    “我会有何事,还不是陪着你么,不要闹。”

    余舒轻“哼”了一声,转身朝街对面走过去,心里嘀咕着也不知谁闹,见到漂亮小姑娘,连给她小弟弟的礼物都忘买了。

    薛睿看看她背影,暗松一口气,侥幸她没有问那瑞小姐的事,不然他还真不知要如何回答她。

    骗她,他不愿,瞒她,他不想,只能等着那一桩事无缘的婚事揭过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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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如易介绍:
从现代数学精英变成古代拖油瓶。
后爹不喜,亲娘不爱,只有弟弟相依为命。
什么?
学堂里不教吟诗不教画画,专教人看卦算命?
就连家庭作业都是预测明天是雨是晴。
天呐,她究竟是到了什么鬼地方,可不可以递调职申请?
等等,这玄之又玄的易理之学,她竟然能用数学算得清?
看来要想万事如“易”,还得精打细算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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