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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修正系统全文阅读

作者:宁三思     重生修正系统txt下载     重生修正系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重生修正系统全文阅读

001 复生

    王妧闭着眼,却感觉到身边有人在走来走去。那些人在轻声说着话,她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叮!”

    脑海里炸出一声响,她以为自己会醒来,却怎么努力也无法使眼睛睁开。

    “恭喜你装备重生修正系统成功。你的寿命剩余三十天,请及时完成任务,获取寿命。”毫无起伏的声调,让人听不出它是男是女。

    她还活着?

    一段记忆倏然在她的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她心中悲痛得难以自抑,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耳边的那个声音震得她的脑仁刺刺地疼。

    意识就像漩涡一样翻涌起来,她努力睁了好久的眼睛毫无征兆地睁开了。

    她到底怎么了?

    屋子古朴雅致,让她感觉陌生又熟悉。

    她想起曾经生活过的高楼和马路,瞬息又变换成亭台楼阁,耳边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她闭上眼睛想听清楚唱的是什么曲什么调,却又被一个声音拉回了现实。

    她身在内室,却依然能够听到外间的说话声。

    “王姑娘的身体已无大碍,很快就会醒来。”这是一个老者的声音。

    “李御医医术高明,朕十分放心。”

    朕?

    是皇上?

    王妧掀开锦被,跳下床,从柜子里找了件素净的外裳胡乱穿上。

    当她扶着门出现皇帝面前的时候,她发现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那短褐男子她是见过的,可她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他。

    “阿妧,你醒了?”皇帝从座中起身,并让留着山羊胡的老御医为她诊脉。

    皇帝在一旁吩咐说:“燕国公已经在调查这件事,在找到幕后黑手之前,你还不能回府。”

    王妧双手握紧了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疼痛来得十分真实。

    燕国公,是她爹。

    “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想不开了。阿姗死了,你要替她好好活下去。”皇帝看到她神情悲痛,特地放柔了声音。

    王妧闭上眼,回想事情的经过,却发现她脑子里有两种记忆交替着想占据上风。究竟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我……”王妧越努力去回想,脑袋便变得越发沉重。

    “叮!往生轮故障,部分灵魂碎片卷入你的意识海。请选择是否整合。”王妧听出了她记忆混乱的原因,只能选择了整合。

    老御医看着王妧露出难受的表情,放回肚子里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

    王妧许久没说话,皇上见状,挑着眉看向老御医,直到老御医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以他诊治的结果,王妧身体已经在好转。

    “行了,你暂时住在行宫,不用担心国公府的事。”显然,皇帝还有别的大事要操心,能来看她已是天恩隆重。

    皇帝忧心忡忡,带着老御医走了,留下王妧和短褐男子面面相觑。

    “你都想起来了?”他和王妧隔着几步的距离。

    其实王妧失魂落魄的样子,谁都能看出不对来。

    王妧点头承认,听他还想说些什么。

    “你看,我救了你的命,身手也不错,但我现在无处可去,你把我留下当你的护卫怎么样?”

    “等等,是你救了我?”

    王妧低着头回想,刚才她听到的一大段话里,有几句和眼前的人有关。

    “濒死的无名者……”她喃喃自语。

    见他衣襟底下缠着的纱布十分显眼,王妧便问:“你昏迷了几天?”

    “不知道。”他双手放在腰间,展示着他的伤势和凌乱的仪容。

    王妧想起颖江之上的那场厮杀,她和王姗手里各握着一把匕首,守望相助,周围是刀光剑影。

    她紧张地在褥子上抓出几道指甲印痕。

    “我记得你浑身是伤,奄奄一息地闯进来,是我帮你挡了一刀。”

    然而没过多久,她因脱力失去武器,接着便是本该刺中她的长剑没入了王姗的胸口。

    他听了王妧的话,轻轻一笑:“也是。如果不是不忍心看着你被乱刀砍死,我也强撑不了那么久。那,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我就留下来当你的护卫,算是报答你了。”

    王妧看着眼前人,她有机会活下去确实是因为他。凭空出现的那个声音告诉她,她的寿命剩下三十天,那是她阻止了他这个濒死的人而获得的寿命。她能感受到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这种感觉夹杂着仇恨,刺激着她求生的意志。

    “那天,围杀我们的是同一群人吗?”王妧想从他脸上看出任何一丝破绽。

    “是。”

    “你和他们?”王妧继续冷着脸地问道。

    “不共戴天。”他咧出一个微笑。

    两人目光相接,彼此看透了对方所想。

    “你的名姓?”

    他随意看了看屋中摆设,走到黄花梨木圆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姑娘以后可以叫我‘六安’。”

    明显是看到六安茶随口起的名字。王妧没有追究,便接受了这个名字。

    门外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响。

    王妧看了六安一眼。

    他轻轻点头,向门外走去。

    王妧一个人在大开间中来回踱步,思考着“重生指数”的问题。

    什么是重生指数?

    “重生指数最低为零,最高为十,代表着这个人发生重生的倾向。重生指数为五以下,表示重生倾向不明显。重生指数超过五小于八,表示重生倾向较大。重生指数超过八,表示重生倾向极高。重生指数等于十,表示此人只要一遇到契机就会重生。”

    王妧大概明白了它的意思。它是用数字划分了重生的等级。问题是,她要怎么得知别人的重生指数呢?

    “获取某个人重生指数的方法有:肌肤接触。”

    没过多久,六安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二十上下的提着食盒的年轻女子。

    王妧看见女子,觉得眼熟。

    “姑娘!你终于醒了,真是太好了!”

    厨娘流云几步走上前,欣喜地说道。王妧想起了她的身份,便在主位上坐下。

    流云将食盒里的点心一一摆上桌。

    “这是桂花马蹄羹,珍珠糯米丸子,红豆芝麻酥饼,都是我拿手的,姑娘先用一用。”流云目露期盼,王妧却有点不适应她的热情。

    流云是从宫里出来的御膳宫女,那时她因开罪于青河公主,不得不离开御膳房。王姗把她带到麓山行宫。她虽然师从御厨李善,但却因为这起祸事,断送了前程。因她只学到了些皮毛功夫,所以做出来的膳食模样精致,味道却让人不敢恭维。

    “姑娘不爱吃吗?姗姑娘说我这几样点心做得最好了。”流云失望地垮了脸。

    王妧听她提到王姗,脸上神情微变。她伸手从青花高脚瓷盘上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

    这是阿姗称赞过的。王妧心里想到,同时把手中的点心用完。

    流云见了,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拿素绢帕子擦了擦手,王妧心中明了。流云之所以来见她,必定有话要说。

    果然,流云等王妧停下动作便开了口:“姑娘,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王妧向她伸出手,流云有点不知所措地噤了声。她试着走近前,把手伸向王妧,得到的回应是她的双手反被王妧轻轻握住。

    零。王妧在脑中读取到了流云的重生指数。

    “你有什么打算,但说无妨。”王妧轻轻拍了拍流云的手,随即放开,神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流云感到十分讶异,在她的认知里,王妧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举动的人。

    她来不及多想,得到王妧的鼓励,她把想好的话简明道出:“我想进雀部。”

    “阿姗不在了,雀部何去何从,尚未可知。不过,如果你想离开京城,我可以送你一些路费。”王妧看着她说。

    流云脸上露出不甘的神色,她分辩道:“即便如此,我也想找出那个害死她的人,我想替她报仇。”

    王妧思量着流云说的“报仇”两个字,轻启双唇:“我带你去见他们。”

    流云得到王妧的承诺,抑下欣喜,告退离开。

    屋中沉静下来。

    六安轻轻把手覆在腰腹处,一块鲜红晕染开来。

    王妧看着他,他笑道:“她身手不错。”问题便出现在这里。

    王妧犹豫了一会儿,起身走近六安,一言不发地把六安的手从他腰间拿开。六安的脸色变得煞白。

    “启动任务——目标人物:依柳。身份:丞相府丫环。任务:将目标人物的重生指数降为五或五以下。奖励:寿命三十天。”

    王妧眉间一蹙,这就开始了吗?

    “明天,随我进城。”

002 考验(一)

    御书房,年轻的皇帝面上平静,内心却忧虑不已。

    “阿姗死了。”而雀部却还存在着。

    御书房只留下吕潜服侍,也只有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知道当皇上心情不舒畅的时候,他该做什么。

    吕潜恭恭敬敬地给皇上奉上参茶,说道:“皇上纵使伤心,也要保重龙体,叫王姑娘九泉之下可以安心。”

    “朕只是遗憾,她最后一次求见朕的时候,朕没有见她。”皇上想起王姗往昔神采飞扬的模样,心里忍不住叹气。

    “王姑娘天资聪慧,定能理解皇上的苦心。”吕潜说话的时候神态谦卑恭敬。即便他年近半百,看上去却没有一丝老态。

    皇上听了,不禁陷入沉思。吕潜悄然侍立一旁,不敢打扰。

    “朕决定了,朕要重新开设镇察司。”皇上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是应对王姗之死最好的对策,他不能因此止步不前。

    虽然王姗一直以来都反对这个决定,但她已经不在了。

    吕潜闻言,肃然跪下听令。

    “让周充来见朕。”

    幸运的小子。吕潜在心中暗道。

    如果不是在眼下这个恰当的时机出现,周充纵使本事过人,也极难得到皇上的青睐。现在就看他能不能抓住这个天降良机了。

    ……………………

    马车从麓山行宫出发,沿着官道一路往京城的方向前行。途经一个岔路口,王妧挽起车窗上的帘子向另一条路的方向望去,片段斑驳的围墙掩映在森森的树丛中,灰色的瓦片冷峻地将生机隔绝在外。

    流云看见王妧的动作,于是说道:“不知道是谁家的庄子,都荒废了。”

    王妧转过头来看着她,帘子也随之被放下。

    “原本是镇国公家的。”镇国公府在三年前获罪抄家,在当时是一件街知巷闻的大事。

    流云有一刹那的愣怔,随即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你是湖州人?”

    “是。”流云回答。宫中造册记录,流云父母双亡,通和元年入宫进御膳房当差。等到她出宫后,她的册录却被王姗连同带到行宫——流云在宫中生活过的痕迹也一并被抹除。

    “你说想替阿姗报仇,你知道是谁杀了她?”王妧说话的时候十分平静。

    流云似乎早已预料到王妧会有此一问,她小心翼翼地看着王妧脸上的神情,说:“皇上昨天离开行宫的时候,带走了一个木盒子。”

    见王妧没有反应,她又说:“那是姗姑娘的,皇上什么也没说就拿走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我想,有人出卖了姗姑娘。”

    “说下去。”王妧若有所思。

    流云再接再厉。

    “是。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姗姑娘身边的人,所以我要进雀部调查一番,希望姑娘能助我,找到那个人,替姗姑娘报仇。”

    这时,马车被路上的碎石颠簸了几下,王妧调整了坐姿,谈话也终止了。

    入了城,沿着长街转入东市。雀部所在的如意楼临着永乐街,门前车马往来不绝。

    王妧一踏入如意楼的大门,立刻有小厮悄悄溜进后堂,报信去了。

    楼中布置富丽,左右两个方形展台排放着各种丝绸绫罗,环顾四周,墙上挂着十六幅装裱精美的立轴衣饰画像,几个年轻女子站在画前轻声交谈。

    王妧注意到了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他朝王妧点点头,王妧不假思索地朝他走过去。

    他是王姗最信任倚重的手下,名叫万全一。

    跟随着男子的步伐,王妧三人穿过庭院,进了左侧一间空置的屋子。

    男子面有憔悴之色,一进屋,他先请王妧上座。二人分主次入座,六安和流云便站在王妧下首。随即,他开口告罪:“情势所迫,慢待姑娘了。”

    王妧不在意礼数上的周全与否。

    “怎么回事?”

    “皇上派了人来,说是要接管雀部的事务。雀部现在深陷泥淖,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万全一凝重地说道,皇帝信任王姗,但不信任他们。

    “既然你们处境艰难,难道就没有人提出要离开吗?毕竟她已经不在了。”王妧看着万全一,遇到阻难而想离开雀部的人都有出卖王姗的嫌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两人目光一接触,万全一便明白过来,他摇头表示,“这不可能。”

    王妧见他目光一沉,追问道:“你想到了一个人,是不是?告诉我,他是谁?”

    万全一惊异于王妧的敏锐,有些失措地站起身来,但却没有出声反驳。

    王妧僵直的身形落在六安眼里,他手腕轻轻一抖,便从袖中倒出一把匕首。从万全一的位置看去,恰好能看到刀柄的一头。

    气氛变得紧张起来。王妧也察觉到六安的动作,有些不悦地皱了眉。

    六安垂下目光,收起匕首,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我会查清楚到底有没有人背叛了雀部,只须给我一点时间。”棘手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万全一脸色沉了又沉。

    王妧没有再紧追不放,她看了流云一眼,起了另外一个话头。

    “流云是阿姗从宫里带出来的,她有话要说。”

    流云得到许可,马上把她要进雀部的心愿说了出来,但调查内鬼的事却一字不提。

    万全一听了,知道王妧是默许这件事的。经历了刚才的那一幕,他下意识地想拒绝,王妧却说出了让他无法拒绝的话。

    “阿姗原本也打算这么做。”

    这话一出,万全一只能带着疑心闷声应下。他既不肯说出心中怀疑的人选,王妧便使后招,安排流云进雀部调查。万全一不得不感慨,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妹,王姗聪慧机敏,王妧也不遑多让。

    流云便被留在了如意楼。王妧带着六安离开。

    出了东市,北折而上,永兴坊东南一隅,刘丞相的府邸就是王妧要去的地方。

    关于阻止丞相府中的丫环依柳重生的任务,王妧想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等候在丞相府供下人们出入的小门外,找一个能往内宅传话的人,把依柳找出来。

    然而事情的进展并不顺利。几次有婆子从马车旁走过,王妧都没能出声拦下她们——即使有个婆子见六安生的俊秀忍不住上前搭了几句话。

    王妧托着下巴冥思苦想,六安挑帘探身进入车中的动作明显吓了她一跳。

    六安轻笑:“漏网的鱼儿都游走了。”

    她在有人经过时总会悄悄挑帘去看,而当那人符合她预设的身份,她观察的时间总会久一点。六安洞悉了她的小动作。

    “为什么你总是在笑?那些想杀了你的人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逍遥快活,你为什么好似无动于衷?”当她想让丞相府出入的下人替她传话给依柳时,她才发现,她连一个微笑也做不到。别人见到她沉着脸的模样,恐怕只会把她当成歹人。

    六安收起笑意,语气淡然得如同在说天上的云翳:“习惯如此。”

    王妧却抬起下巴,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六安复又说道:“有什么事,何不让我去做。”

    她并不打算放过,问道:“刚才在如意楼,你为什么要威胁他?”万全一回护雀部的人,她会坚持直到把他说动,而六安所举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解决问题呗。”六安理所当然地说道。

    “如果你们两个大打出手,怎么能说是解决了问题?”虽然见面的结果确实是万全一作了让步,流云顺利进入雀部,但万一万全一和她敌对,她想找出出卖王姗的人就难上加难了。

    “我这么做,无非出现三种结果。第一,他作出让步,说出他怀疑的人选,你达到目的。第二,他不说出那个人是谁,但他会为了表示对王姗的忠心,承诺将会给你一个交代。这也是他选择的做法。至于第三种……”六安看到王妧微微气恼的模样,笑了笑,继续说道,“就如你所担心的,我和他大打出手,那只能说明他冲动好斗,容不得被人挑衅,当然也容不得背叛。你只需等着,看他在我们离开后会去找谁发难就行了。”

    六安说得有条有理,好像好斗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王妧一时被他的话绕了进去,差点忘了她最初质问他的重点并不在此。

    “总之,你若想留下,就不能自作主张,擅自行动。你的一言一行,都要经过我的同意。”王妧并没有想到,她的要求太过空泛,她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六安的行动,种种琐碎小事若要细究,也只会让她不胜其烦。

    六安笑着应是。

    “那个厨娘,你放心让她留在那?”流云因王姗之死而流露出来的悲伤转瞬即逝,连六安都察觉到她更在乎能不能进雀部。

    王妧也倦了:“她以调查的名目进入雀部,要么,她自露马脚,要么,她会把真正的内鬼引出来。”

    车窗布帘被王妧掀起一角,微风透了进来。

    “不必强颜欢笑。”她忽然听见六安说道,“不然,你很快就会忘记真正的快乐是什么滋味了。”

    王妧不解地回过头去看他。

    六安神色如常,问道:“你想做什么?”

    王妧想了想,终于说出了依柳的名字。

    “她是丞相府里的丫环,我要在她出事之前找到她。”王妧没说依柳会出什么事,六安也没有追问。

    思索片刻,他便下了车。王妧掀开车门帘子,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重新坐正。

003 考验(二)

    “完事。”六安回来,便抛出这两个字。

    王妧正襟危坐、等着他说下文的样子惹得他发笑。

    “今天晚上,她就会离开丞相府,等着就是了。”

    王妧更为疑惑。她几乎要站起来质问对方,然而车中没有足够的位置供她施展,她不得不平复了心情,沉静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她偷了刘家少夫人的首饰,被拿住了,丞相府里的人都在议论,说她一定会被赶出来。”

    王妧微微蹙眉,按照她的理解,重生修正系统表达的是依柳会有生命危险。难道依柳重生的时机还没有到来?

    只有等见到依柳才能知道她的重生倾向来自哪里。

    这一等,便等到了掌灯时分。王妧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正在这个时候,小门被人打开,两个仆妇骂骂咧咧地挟着一个低着头的女子并排走了出来。那女子被她们往地上一甩,又受了几句谩骂,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做出抗拒的动作,也没有出声反击。

    仆妇回了丞相府,小门被“嘭”的一声关上。王妧才收起她的目光,让六安过去看看。

    六安走到女子身边,确认了她的身份,随后,他便把神情麻木的依柳带到王妧跟前。

    王妧这才注意到,女子走路时脚步踉跄。待人走近后,她脸上的乌紫和嘴角的血丝也完全暴露在王妧面前。

    王妧不忍细看,别过脸,让六安把依柳弄进马车。

    马车启动,向永安坊的回春医馆而去。而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此时出现了三个青年男子,为首那个咬牙切齿,一脸愤恨,其余两个作护院打扮,左顾右盼地像是在寻找什么。

    回春医馆里的三人对此一无所知。

    林大夫年纪四十出头,师从御医江涛,医术高明自不必说。隔间里,他检查完依柳的伤势,便写了方子让药童去抓药。

    “稍伤到筋骨了,须将养一段时日。”林大夫对王妧说道。

    依柳目光愣怔,沉溺在她自己的世界中。

    “她好起来之前,就留在这里吧。”王妧说道,“还有,别让人知道,她是我送过来的。”

    大夫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依柳却在此时看向王妧,她眼中蓄着泪水,哽咽地说出两个字:“救我。”

    王妧心中一动,走到病床前,探身问:“有人要杀你?”

    泪水滑落,依柳眼中流露着恐惧和绝望,没有出声否认。

    十。王妧轻轻碰了她的手,读到了她的重生指数。

    “为什么要杀你?”

    依柳目光下垂,显得顾虑重重。

    “好好养伤,你会没事的。”王妧决定回去好好想一想,如何使她的重生指数降下来。也许她能从六安身上找到原因。

    依柳闭上眼,默默地摇头垂泪。

    王妧带着六安离开,趁着未到宵禁,回了行宫。

    马车进了麓山行宫东面的侧门停下,王妧下了车。六安将马车转向,马厩在甬道尽头的院子里。

    有宫女提着灯笼,引着她迂回穿过数道门扉,到达她的居所。行宫中大半的宫苑都锁着,除了洒扫的宫女和巡视的侍卫,王妧再没见过其他人。

    宫女送她到清风阁便告退。王妧借着凄清月色,扫了一眼院中的情形。杂置在角落里的盆景,褪色的秋千架和一棵空心的老槐树,全都笼罩在死寂之中。

    王妧将目光放到紧紧闭合的屋门,却没有上前推开它。站了一会,她才在屋前的台阶上坐下。

    闭上眼,她又回想起那段对话。

    “只留一个也是麻烦,都处置了吧。”那是一个阴柔的男人的声音。

    “但是,北漠那边怎么交代?”有个女子如是说道。

    “另找人补上,还用我教你吗?”

    她和王姗躲在帷帐之后。

    那个时候,她就觉得她们潜入那些人的地盘是个错误的决定。

    院门外有脚步声传来。王妧睁开眼,看见另外的两个宫女提着灯笼出现了。

    她们低着头向王妧屈膝一礼,随后分别将院中数盏风灯点亮。

    王妧没有动作,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宫女们绕过她,进屋掌灯铺床,她们动作娴熟,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喧腾之声。

    等王妧回过神来,她才觉得,两人在屋中花用的时间过长了。

    王妧起身,向屋中走去,周围异样安静。一入门,她便看见两个宫女晕倒在地,与此同时,一阵寒气贴上了她的脖颈。

    “别动。”一个女子手持一柄短刀,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

    燃着的烛火发出“剥”的一声,持刀女子手上一抖,在王妧脖子上印上一丝血痕。王妧屏气凝神,任对方将她推入内室。那女子沉重的呼吸吐在她的后脑勺上,她不得不压下躲开对方的想法,浑身不自在地向前走着。

    内室一切如常,除了面东的墙上原本挂着的秋雁南飞图被人换成了一幅少女的画像。

    王妧认出了画中少女,突然,她感到膝上一痛,不由自主地跪坐在了地上。

    “你还记得她吗?”

    面向那幅画像,王妧想起了少女的身份,也想起了此时正在出声质问她的女子的身份。

    “苑马寺监正之女,何绣儿。”王妧说道。她不必转身,也知道她身后的那个女子是何绣儿的母亲,李氏。

    李氏听了她的回答,倏地提高了声量:“你记得!你竟有脸说你记得!”

    王妧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画中少女恬静怡然的脸,同时想起了王姗。

    “苑马寺监正何大人的女儿不见了,我怀疑她是被他们抓走的。”王姗那时还不知道她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危险。

    “她那么乖巧听话,你们为什么要害她!”李氏在王妧耳边尖声叫道,“你让官府按兵不动,自以为能救她!如果不是你,她怎么会死?她怎么会死!”

    王妧心中钝痛。如果不是她,如果她们不是双生子,王姗是不是也不会想到要以身犯险?

    “我要你向绣儿赔罪,给她磕九十九个响头。快!”李氏拿刀抵着王妧的腰,声嘶力竭,几近癫狂。

    王妧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李氏想要的,绝不仅仅只是让她磕头赔罪。手持凶器擅闯行宫,李氏早就预料到她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如此,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绣儿希望你好好活着。”王妧说完这句话,一丝不苟地磕了一个头。

    “她知道你会惦记着她。”又磕了一个头。

    “她不想你找错了仇人。”王妧最后磕了一个头,挺直了腰板。

    李氏持刀的手在颤抖,反驳道:“你胡说!你知道什么!这个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让我留恋的了。”

    她大口喘着粗气,神情激动,瞪圆了双目。

    “凭什么!绣儿死了,他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照样宠爱那个贱人。我,我恨不得他们通通去死!”

    王妧听了李氏的话,猜测李氏未必不知道她不是导致绣儿身死的罪人。可李氏满腔的悲愤无处排遣,所以把罪名全数扣在她头上。

    “你快磕头!”李氏将刀尖直指着王妧,胸口起伏,仿佛喘不过气来。

    接着,王妧便听见李氏闷声倒地的声音。转过身,王妧便看到六安一只手拿着一个打开了的纸包,一只手捏着他自己的鼻子。

    “药效不太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纸包放在一旁的高几上。

    六安自顾上前察看李氏的情形,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个药粉包掉在两个宫女身边,还打翻了一些。”

    王妧劫后余生,她下意识地觉得六安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可身体一放松,她的脑袋立即生出一股晕眩之感。

    六安过来扶住她,口中说道:“没事,那些药粉只会让人昏迷,你呼吸平稳,比她好多了。”

    “请选择,是否使用寿命一天,消弭晕眩状态?”她忽然听见重生修正系统的声音,没有多想就选择了“是”。

    两三个呼吸之间,她已经可以感觉到脑中渐渐恢复了清明。

    “药粉……”王妧指了指昏迷中的女子,“你用了多长时间才让李氏昏过去的?”

    “从你认出她的时候。”六安随口答道。

    王妧听了,心知两个宫女至少有一个被李氏收买了。如果没有人帮忙,李氏不可能不声不响地潜伏进她的居所,还用那药粉悄无声息地放倒两个宫女。药粉掉落在昏迷的宫女身旁,也印证了这一点。

    六安瞥了王妧脖子上的红痕一眼,问道:“怎么处置她们?”

    勉力站起身,她就近在一张灯挂椅上坐下。

    “宫女交给掌事宫女,李氏交给侍卫。”她说道。

    六安照办无误。

004 考验(三)

    这天一早,王妧和六安出了门,来到上次进城时经过的岔路口。循着她的记忆,马车嗒嗒地向岔路深处驶去。

    途经那个破败的庄园时,她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前行二三里,终于看见一座有人烟的园子。王妧上前敲了门。

    来应门的是个有些年纪的老伯。

    “姑娘,你找谁?”

    “江管事在吗?”王妧打量着对方,对方也在打量着她。

    老伯歉意地笑了笑,说道:“姑娘,这里没有人姓江的。”

    王妧心中疑惑,但老伯神色自然,不像是在说谎。

    “这园子的主人是?”她继而问道。

    “我们老爷姓陈。”老伯道。见王妧没再说什么,他便又把门关上了。

    六安在一旁看着,王妧临上车前,还回头看了园子一眼。

    一路进了城,王妧都没有说话。

    到达回春医馆的时候,两人正好撞见有个大汉抓着医馆里的一个问诊大夫的手不放。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赶紧离开!”年轻的大夫体格不如对方壮硕,但在气势上却不输人。

    大汉梗着脖子,作出一副要打人的姿势,然而被他威胁的大夫不为所动。

    正当他要放手,围观的一个药童战战兢兢倒退了两步。药童被他一瞪,吓得慌了神,撒腿便跑。谁知没跑几步便被大汉抓住,药童开始口不择言。

    “不……不在后堂。”

    大汉听了,恶狠狠地剜了大夫一眼,随即阔步向后堂走去。

    大夫无奈地抬头望天,叹了一口气。好在,王妧的出现让他顿时恢复了神气。

    “那人在找昨夜里送来的那位姑娘,来者不善。”他对王妧说,说完看向了跟在她身后的六安。

    王妧听了,急切地追着那人的脚步进了后堂。

    后堂是医馆的人休憩的场所,他们之中没有家室的人更是长年居住在这,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隔间特地为行动不便的病人所设。

    依柳所在的隔间门开着,她被找她的人撞个正着,无处躲避。大汉提着她衣领,想把她拖出门外。依柳从怀中探出一根银簪,干脆利落地向扎向对方的手臂。大汉吃痛松手,依柳得到解脱,迎头跑向王妧。

    “姑娘,救我。”依柳说着和昨天夜里一样的话,不同的是,她的眼里不再含着泪。那双麻木中带着绝望的眼睛,在看向王妧的时候露出了坚定的神采。

    王妧嘴角动了动,伸手将她拉到身后。

    八。依柳的重生指数的确下降了。

    带着愤怒追来的大汉恶声恶气地警告,别不开眼惹祸上身。王妧一方,两个女子一个护卫,就眼下来说也不过和他势均力敌。

    “打得过他吗?”王妧微微侧头问六安。

    六安打量着从哪里下手最省力气,嘴上说道:“小菜一碟。”

    王妧稍一示意,六安便出手了。他两下钳制住大汉。大汉仆倒在地,左脸侧贴着地面,双手被反扣在身后,浑身动弹不得。

    王妧心中惊讶,对此却没说什么。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他的破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果他想和我谈一谈,就到如意楼找我。”她对大汉说道。

    大汉目露不忿,咬牙道:“我会把话带到,但你必须把那个女人交给我。”带回依柳是他得到的命令,更何况,依柳胆敢伤他,这是绝对不能饶恕的!

    王妧蹙眉,正打算直接带走依柳。六安压着那人的肩,轻轻说道:“既然你不想跑这个腿,不如由我代劳。你这双腿我就收下了,作为酬金也不错。”

    六安从身上取出一截绫带,将它一头咬着,另一头绕着对方的双手缠了几圈。他的动作轻柔缓慢,一丝不苟。

    大汉却由一开始的不服气,变得越来越没有底气,感到如同被数条毒蛇慢慢从脚底盘绕上了脖颈。忽觉腿上一麻,他心中发凉,惊骇地大叫着挣扎起来。六安顺势放开他。他跳了起来,发现自己还能站直,却一丝欣喜也无,只恨不得立马消失在六安眼前。

    “好好地把话带到,知道吗?”六安神色一如寻常,说完才轻轻笑了笑。

    那人惊魂未定,生硬地点了点头,离开时脚步踉跄,却片刻也不敢停留。

    “走吧。”

    依柳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王妧出声,她才回过神来。带着一丝不安和惶惑,她跟上了王妧的脚步。

    “姑娘,奴婢连累了您。”见王妧始终一言不发,依柳变得急躁起来,“大公子不会放过奴婢的,如果他知道奴婢把事情告诉了您,您也会有危险的。”

    她没有对王妧说过什么大公子的“破事”,她当然知道王妧那么说是为了保护她。

    王妧没有多说什么,带着依柳回到马车上,从容说道。

    王妧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依柳一时情急,说话变得语无伦次:“大公子杀了红玉。奴婢没有偷少夫人的簪子,是大公子要杀了奴婢灭口。”

    好在王妧还是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始末。依柳口中的大公子刘匡,以依柳偷窃为名,将她打伤后赶出府,再派人来找依柳,极有可能是要暗中解决掉依柳这个目击了他行凶的证人。如果不是王妧将依柳带走,依柳应该已经遇害了。

    就像六安那个时候一样。王妧猜测,准重生者会遇到一个重生契机,她要做的是在契机降临的时候让他们转危为安。可是,她的任务依然没有完成,依柳的重生指数还停留在八。

    “该担心的人是他。”王妧顿了顿,说道,“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事情。”

    依柳愣了愣,看着王妧平静的脸,她慢慢安下心来,事无巨细地从头说起。

    …………………………………………

    丞相夫人许氏鲜少到丈夫的书房来,今天刘丞相命人来请她,确实让她感到十分意外。

    然而更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儿子刘匡先她一步来到,不知为何跪在刘丞相面前。父子俩之间横亘着一张书桌。

    见到夫人来到,刘丞相即开口说道:“替他收拾行囊,这两日就让他动身回贺州。”

    刘丞相的脸色十分难看,儿子刘匡却把头偏向一旁,理也不理屋中的另外两个人。

    “老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匡儿要回贺州,娘问起来该怎么说才好?”许氏一头雾水,旁敲侧击想知道儿子因何被罚,还有,会不会耽误了儿子明年的春闱?

    “我写封家书一并带回去,你不用操心。”

    话虽如此,许氏心中还是忐忑。见刘丞相自顾伏案修书,她便悄声带着儿子离开。

    “你到底闯了什么祸,让你爹这么生气?”许氏领着儿子回到自己的院子,才拉着儿子的手问道。

    “没事。”刘匡对着自己的娘亲,没有再板着个脸。和那天夜里怒气腾腾的狰狞模样相反,此时的他看起来文质彬彬。这才是许氏所熟悉的好儿子。

    “你爹是怎么想的!都这个时候了还让你回老家去。明年春闱怎么办?”事关儿子前程,许氏不得不担心。

    “娘!说了多少次了,别在我面前提会试的事!”刘匡嚷道,“反正他也没打算让我下场,怕我丢了他的脸!”

    许氏一脸无可奈何,她摇了摇头:“别这样说,你爹也是为了你好。淑儿前几日还使人传了话出来……”

    刘匡拧着眉,打断了许氏想说的话:“行了行了。娘,你别告诉爹。我在京城多呆几天,看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说不定,我不用走了。”

    然而许氏再三询问,刘匡也没有透露出父子二人为了什么而争吵。没有多作停留,他就离开了许氏的屋子。

    “我倒想看看,如果我捅了更大篓子,你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高枕而卧!”刘匡眼里的愤恨表露无遗。身边跟着的两个护卫默默对视一眼,心知大公子心情不好,又有人要遭殃了。

005 考验(四)

    两天前,王妧把依柳带回麓山行宫养伤。依柳起先因为把守的侍卫的注目而惶恐,后又想到王妧敢于与当朝丞相之子对峙,地位自然也非同寻常。她平添了几分信心。

    “姑娘,天色暗了,奴婢去把灯点上吧。”

    依柳自觉地做着她觉得自己该做的事。她的重生指数日渐下降,如今已变成了六。

    只差一步便成功了。王妧想到。

    王妧曾问六安,濒死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六安回答了却和没有回答一样。

    “想我命硬,老天也收不走。”

    不过,王妧有另外的更大的收获。六安给了她一份有杀死王姗嫌疑的人的名单。

    “姑娘,”依柳打断了王妧的思绪,“有一个叫万全一的人想见你,正在东门外等着。”

    王妧点点头,让人把他带进来。

    会面安排在王妧居所南面的园子。莲池边的凉亭里,两人相对而坐。

    “我下了套,可是他没有上钩。”万全一直奔主题。他原本以为王妧让流云进入雀部的用意一目了然,但现在他却疑惑了。流云确确实实在如意楼四处打探,但她所用手段之拙劣,让他不得不汗颜。他甚至怀疑,流云的举动打草惊蛇了。

    王妧知道,万全一已经有了怀疑的人选,但只要那个人没有亲口承认,他就不会把那个人交出来。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出卖阿姗?”雀部的人都是王姗亲自招募的,有许多甚至是走投无路,得到王姗援手才有了这个安身之所。有什么原因,会让那人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

    万全一早做了调查,但还是有所保留地说道:“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他无亲无故。但是,最近他不止一次地提起,他有一个和他失散了十多年的女儿。他假想他的女儿还活着,但说得很真实,三十几岁,已为人母,右眼角有一颗朱砂痣。”然而这些事都不足以证明,那个人就是他们要找的内鬼。

    “你准备把他的女儿找出来。”王妧明白万全一之所以告诉她这些事,目的便在于此。

    他内心几乎可以肯定那人就是内鬼,但他不敢保证王妧愿意给他多一点的时间去寻找证据。万全一看着王妧,她是冰雪聪明,但她足够冷静吗?

    王妧闭上眼睛,迟疑不决。

    “有的办法虽然直接,但却会留下难以消除的隐患。你我都想让害她身亡的人一个个付出代价,而不仅仅只是揪出一个内鬼。”万全一一字一顿说道。他知道王妧的心结,不过,他不能放着他们之间双赢的路不走,而只顾她的心结。

    一切都要看王妧的选择。她能让雀部生,也能让雀部死。

    如果她执意要他马上交出内鬼,而他又无法向雀部众人证明那人是内鬼的话,他无论怎么做都难以令人信服。雀部人心一旦涣散,那么它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

    如果她能选择暂时的忍耐,来换更多的线索,他才有喘息之机,雀部也才有保全的可能。

    晚风拂面,天色已尽暗了下来。

    “你说,皇上要派人接管雀部的事务?”王妧把脸别向莲池。池面发出幽微的光。

    万全一点点头,随即想到王妧此时看不到他的动作,便道:“是。前几日你到如意楼,他们是知道的,但他们不知道我们谈了什么。”他挑这个时间来访,也是为了尽量不引人注目。

    王妧想起王姗谈论雀部时欣喜的模样,她总有各种出人意料的想法,有各种等待实现的计划。万全一是那个会认真听她的妄想,并努力尝试帮她实现的人,所以王姗才会那样信任他。

    “雀部是她的心血,你别毁了它。”

    王妧的话,已表明了她的态度。

    万全一心中五味杂陈。他感动于王妧知道他想保护雀部,她也愿意为了王姗而支持他。而那种为了大局而忍耐的无力感却叫他感到挫败,王姗生前身为雀部当家,夹在皇帝和雀部之间,也不知道她默默承受了多少这样的郁闷。

    平复了心情,他提起另外一件事。

    “刘相之子叫人在如意楼放了话,说,请姑娘到久泰坊一叙。”万全一语气带着疑虑,刘匡怎么会和王妧扯上关系?还安排在那种地方见面?

    “久泰坊,为什么会选在那里?”王妧问道。

    万全一有些为难,王妧知不知道那是城中有名的销金窟,风流地?

    “姑娘和他有什么过节?”刘匡派来的人并不友善,万全一也能猜到一二。他特地去打听,得知刘丞相准备将儿子送回老家专心读书,可刘匡却没有动身,而是栖身于久泰坊里的一户娼家。

    “丞相府里有个丫环看见刘匡行凶。”王妧想了想,如实说道,“刘匡想杀人灭口,我救了她。”

    万全一听了,一下子想到了这可能就是刘相送走儿子的原因。他把这事说了出来,又问:“她手里可有证据?”

    王妧出声否定。

    万全一摇头无奈道:“这样就算报到京兆府也无济于事。”

    “所以我没打算这么做。”王妧的声音清冷如水。她把刘匡的人引到如意楼,不仅仅只是为了让回春医馆免受刘匡的骚扰。

    她轻声说出她的计划。万全一侧耳听时,忍不住点头回应,那确实是个好办法,只不过……

    “姑娘,久泰坊是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万全一指出一处隐忧,“刘匡约见的地点是一处娼馆,不得不防他使诈。”

    王妧愣住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她定了定神,说道:“我会让依柳留在行宫,他怎么也得顾忌两分。”再说,还有六安。

    “我先到那里打点好一切。切记,如果事情超出了你我的掌控,你须以自身安危为要紧。”万全一这么说,已经把他自己也牵涉了进去。王妧原本只是想请他带句话而已。

    “多谢。”不管他是不是看在王姗的份上帮她筹划,她都心存感激。

    万全一欲言又止。原该他感谢王妧才是,只是此时再说谢她,不免显得虚伪矫作。他只得把谢意藏在心里,同时起身告辞。

    依柳远远等候在拱门旁,充作提灯引路的宫女,送走万全一。

    月色被乌云遮掩,偌大的行宫被一片晦暗所笼罩。王妧独坐亭中,手脚僵冷。黑夜把她一并吞噬了。

    过了一会,一个人影步履松快地晃进园子。对方锁定了目标,向亭子走来。

    王妧按着袖中的匕首,等那人影走进她伸手可及的范围,抢先出手。对方也不含糊。相较之下,她动作稍显迟滞,只险险应付得了对方的招式。

    每每刀尖沾上对方的衣角,下一刻她便不得不退守护住自己身上的要害。打到一半,她忽然觉得厌烦了,将匕首掉转方向,刀柄抵上了对方的胸口。

    双方同时偃旗息鼓。

    一番动作让她的气血得以运转到四肢,她身上的阴郁褪去,气息也渐渐平复。

    “都打听到了?”她似有若无地带上了一丝噎音。

    六安理了理衣裳,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轻声应是,娓娓道来。

    乌云已过,池面波光粼粼,映得二人的眼中皆露出熠熠的神采。

006 考验(五)

    正午时分,铜鼓敲了三百响,东西两市到了开市时刻。王妧经过热闹的西市南门,进入了处在西市正东面的久泰坊,坊间笙歌阵阵,笑语声声,在她耳中几乎没有断绝过。

    一身读书人打扮的王妧在久泰坊里并不打眼。来自各地的举子有初来京城的,也有屡试不中滞留京中的,他们混迹在此,还传出过几段旖旎佳话。

    即便如此,她的真实身份仍逃不过那些饱经世故的眼睛。不过,只要她没有妨碍到旁人,便没有人会去戳破。

    拐个弯进入桃花巷,走几步便到了王妧要找的地方。

    一个青衣侍儿倚着门,看见王妧,先是一愣,随即迎了上来,笑道:“小公子,三娘正等着你哩。”她朝王妧眨了眨眼睛。王妧心下了然。

    侍儿也不多话,拉着王妧进了门,六安跟随其后。穿过前院,越过游廊,来到一处厅堂。

    “三娘马上就来。”侍儿放开王妧的手,转动着灵黠的双眸,接着不等王妧开口问话就跑开了。

    王妧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厅堂左侧有个垂着珠帘的拱门,门后的居室静谧又昏暗。她闻到一丝檀香的气味,却不确定它是不是从那间暗室中传来的。

    王妧挑了首位的圈椅坐下,六安站在她身侧,她又让他退后了三步。

    略等了一等,王妧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一个玄袍男子闯入她的视线。

    他身上的袍裾起了皱,连同眉头也是皱着的。走进来时,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却还不至于需要人去搀扶。

    见王妧占了上首的位置,他站直了身子,将王妧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轻哼出声。

    “怎么,堂堂国公府大小姐,竟也有这种癖好?”刘匡一脸鄙夷地站着说,王妧如此目中无人,他站着也要高她一等。

    “也有?”王妧反问,“看来刘大公子对这些事熟悉得很。”她并不惊讶刘匡调查了她的身份。他行事冷酷,懂得掩饰自己的罪行,这些都说明了他不是草包一个。

    虽然她不太清楚刘匡所指的是什么,但她能从对方的神情里看出,他不是在说客套话。

    然而,王妧的应对稍显疲弱,对刘匡来说不痛不痒。

    “你花了多少钱,才让吴三娘应了你?”刘匡话里,带着七分戏谑,另外三分却有着认真的意味。

    王妧恍然,万全一用的钓饵原来是这个。她不答反问:“你要多少钱,才能放过依柳?”

    她用了和对方一样的句式。他既觉得自己的话能冒犯到王妧,反过来王妧也是在冒犯他。

    果不其然,刘匡咬着牙说道:“多管闲事。她生是我刘家的人,死了也是我刘家的鬼。”

    绷紧的下颌透露出他在压抑着愤怒。

    “何必咬着一个丫环不放?她见识了你的手段,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再说了,你还怕她到官府去告你?”王妧说道,这番示弱足以助长他的气焰。

    刘匡冷冷一笑:“想求我留她一条贱命,当初她就不该逃!我要她惶惶不可终日,至死方休。”令刘匡怒不可遏的是,依柳本该依顺他,敬畏他,而非自以为能逃出他的掌控。

    他是在表明不会放过依柳,同时想看看王妧能为依柳做到哪一步。

    王妧看着他凶光毕露的眼,嘴角微动。刘匡弄巧成拙,反倒暴露了他内心所惧。

    “别忘了,无论你躲到哪里,红玉都会找你偿命。你的余生也将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刘匡身上一抖,脸上露出狰狞之色。他伸出手,抢前一步捏住王妧的脖颈。

    六安作出一副来不及阻止刘匡的懊悔模样。王妧微微摆手,六安的嘴角露出一个让人不易察觉的冷笑。

    刘匡瞥了六安一眼,随即对着王妧轻蔑地说道:“你和那个自以为是的贱人一样,都该死。”

    王妧随着他手的移动而缓缓站起,她仰头顺气,脸上并不惊慌。

    “你杀了红玉,她尸首何在?”

    刘匡的神情森然可怖,他心中只留下一个念头:燕国公之女的分量,绝对可以令刘丞相侧目。与此同时,他手上收紧:“你很快就会知道。”

    王妧顿时感到呼吸窒碍,脸上也渐渐失去血色。

    六安倏然出手,对着刘匡手臂内侧的天府穴用力一按,刘匡手臂顿时使不上力气。王妧得以脱离桎梏。

    刘匡立马意识到王妧的护卫不好对付。他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护卫一开始不阻止他?难道王妧是故意让他以为他能得手?这个猜想令他心中发怵。他不再犹豫,倒退两步,随即快步离开。

    王妧在心中大感惋惜。刘匡虽然没有否认他杀了人,但也没有亲口承认。她向珠帘的方向望去,里头的人听了这一切会怎么想?

    探帘出来的人是万全一。王妧并不感到意外,然而她想见的那个人却没有出现。

    “周大人从后门离开了。”万全一知道王妧所惑,开口便道。皇上重新设立了镇察司,其首领便是这位周大人。万全一也因为周大人奉命监察雀部而与之有了接触。

    王妧轻轻叹了口气,无法当场拿下刘匡,也没能和她托万全一请来的那人见上面,她的打算全落了空。此时王妧也没有把握对方是否会以杀人的罪名捉拿刘匡,毕竟要取得刘匡杀人的罪证还须费些力气。

    “放心,他肯来,事情便已成功了一半。方才,他已当着我的面命人跟着刘匡。结果和我们预计的八九不离十。”万全一说道。王妧那时对他说,身为皇上的耳目,周大人是最不可能慑于刘丞相之威的人,且他比之言官御史更有权力处置刑狱之事。

    事实果真如此。万全一向周大人说明详细情形,并请他见证刘匡认罪。周大人早已耳闻刘匡派人来如意楼闹事,便没有为难万全一,点头同意了此事。

    至此,事情总算有个了结。王妧的眉头却始终没有舒展开。

    “你舍命追问的举动,周大人见了也动容。你不用言语也已说服了他。”万全一又说,“先随我回如意楼,你脖子上的伤还要找人来看一看。”

    “好。”王妧轻声答应了。如果她带着伤势去回春医馆诊治,势必会惊动她不想惊动的人。

    一行人离开了久泰坊。

    宅子后院的小楼上,有一男子正凭栏远眺。他身形瘦削,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蓝绸袍,脸上敷着的脂粉让他带上了普通男子所不具备的妍色。

    “青年俊彦,贵胄千金,叫我如何取舍呀。”他手中捻着一片槭树叶,叶子的颜色殷红得古怪。

    最后,他终于转身回到屋里,就着临窗的桌案,在红叶上用蝇头小楷写下“镇察司周充”这几个字。

007 考验(六)

    过了一夜,王妧脖子上的淤痕还很明显。依柳知道王妧在替她周旋的时候受了伤,她心里既感动又愧疚。

    王妧和六安此时在行宫东南角的演武场里。两人各执一柄没有开锋的木刀,演习着各种招式。

    六安应对王妧的攻势显得游刃有余,他的心思更多地放在猜测王妧为何有习武的底子。他好奇的样子太过明显,王妧终于看不下去,开口解答了他的疑惑。

    “小时候身体不好,我爹请了武师教我们一些强身的功夫。”她停下略作歇息,一边问道,“你呢?怎么学来的?”

    六安嘴角噙着笑意。

    “从记事起,每一天都在学。那份名单上的人和我一样。”

    王妧看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六安安之若素,接着说道:“我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活着走出暗楼。”

    王妧姐妹是他们的试炼。加入试炼的十个人,一起争夺仅有的两个出楼的机会,更甚至,先得到机会的那个人不一定会把另一个机会留给别人。

    “他们合力围杀你,是为了先除掉最强大的对手。”王妧话里有更深的意味,六安也知道王妧所指,但两人都没有明白说出来。

    “是啊。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

    王妧再次出手,准度与力度都比方才有所提高。

    六安分了神,接连被刺中了几次。恰好在这个时候,发现有个人影出现在数步之外的槐树下,六安不假思索地将手中的木刀掷出,吓得那人惊呼出声。

    依柳自知打扰了王妧二人,一脸懊悔。她走上前来,向王妧问好。

    王妧看着依柳,依柳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解释,为何她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姑娘,奴婢想来谢谢你。”

    王妧有些不自然地伸手捋了一下额边散落的几根发丝,说道:“刘匡杀害红玉的事已经惊动了镇察司的周大人,等此事一了,你就可以离开了。你有没有可以投奔的亲人?”

    依柳焦急地摇头。

    “姑娘,让奴婢留在你身边吧,不要赶奴婢走。”

    依柳去拉王妧的手。

    王妧福至心灵,依柳的重生指数一直处在六的水平,难道是因为这个?

    她用行动验证她的猜测,答应了依柳的请求。

    依柳喜笑颜开。王妧听到了提示她“任务成功”的声音,如释重负。

    “恭喜你完成任务‘目击凶案的丫环’,获得寿命三十天。”一共还有五十三天。在生命消逝之前,她要做的事不止一件。

    依柳不再心事重重,她兴奋地说道:“姑娘,还有一事……”她知道自己不能太忘形,毕竟她刚刚离开旧主转而来到王妧身边。依柳不想让王妧以为她是个卖主忘恩的人,于是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见王妧没有怪罪之意,依柳忍不住心生感激。

    “姑娘,依柳这个名字,奴婢想改了它。”

    王妧想到六安,他留下来时,也给他自己改了名字。这是他们告别以往的方式?她看了六安一眼,后者却无动于衷。

    “你想改成什么?”王妧问她。

    “姑娘不给奴婢起一个吗?”依柳又不安起来,王妧是不是不想留下她?

    王妧轻轻摇头。她时日无多,如果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她不会和依柳产生牵系。如果新名字代表依柳的新生,她更不想沾染上其中的因果。

    “你的名字,你的人生,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

    依柳听了,眼眶盈泪,她不知道王妧为什么对她这么冷漠。

    六安若有所思,他哂笑着说:“姑娘就是这样,你看,我的名字不就是随口诌来的?”

    经此一言,依柳也收起伤心之色,她的注意转到六安的名字上。

    “你自个起个好听的,再让姑娘评一评,你取得好不好。”王妧自然不会说不好。

    依柳看了看王妧,又觉得六安说得有理,便点点头,接受了六安的安排。

    到了夜里,王妧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依柳和六安两个人的任务,让她多少掌握了一些重生修正系统的规则。

    她接到任务,预示着准重生者面临生死危机。她在救下他们后,还要让他们的重生指数下降到五,才算完成任务。今天为了让依柳的重生指数下降,她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可如果下一个任务目标的愿望超出她能实现的范围呢?

    左思右想也得不出结果,王妧只能睁着眼,一遍又一遍地用视线去描摹床柱上的吉祥纹样。最近,到了夜里,即使她睡着了也要在房中点一盏灯。

    “喂?”

    一个声音凭空出现。

    王妧心中一紧,伸手摸到了放在枕下的匕首。

    “你听见了?”

    那个声音再次以一种喜不自禁的声调出现。

    王妧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一丝动静。

    “哈哈,别找了,你看不见我的,其实,我也看不见你。”

    她索性闭上眼睛,侧耳细听。四下里一片寂静,连她自己的心跳声都显得突兀。

    “诶,别把眼睛闭上呀。你这孩子,脾气也太大了。”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她马上就想到那个掌握着她的寿命的重生修正系统,可是她现在听到的声音和那个没有起伏波动的声音并不是同一个。

    “我是个什么东西?我当然是你的前辈!什么东西?我不是东西!”那个声音气得提高了音量,脱口而出的话却让人哭笑不得。

    王妧起身披了外裳,给自己到了一杯茶水,她需要点时间冷静一下。

    “好了好了,”那个声音自顾给自己台阶下,“我也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只是没想到你做事这么干脆利落,才几天就完成了一个任务,我根本来不及准备嘛。”

    她这下确定对方和系统有关了。又倒了一杯茶水,她想知道,为什么“它”会半夜三更出来吓人。

    “准备什么?”

    “准备见你啊!你通过考验了。”那个声音兴奋地说道,“完成第一个任务算是入门,那完全是凭运气。你想想,你本来就要死了,因为临死之前救了一个人,那个人刚好是个准重生者,他的重生指数又毫不费力就降到五,你因此超脱轮回,活了下来。你说,你的运气有多好!”

    说到这里,它稍作停顿,随即又忙出声:“哎呀,跑题了。那个考验,第二个任务就是考验!完成第二个任务就要靠实力了。你应该也发现了,准重生者的重生指数之所以比常人高,是因为他们遇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再加上恰当的时机,他们就重生了。你要做的就是打破他们的绝境,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王妧静静地听着。她连最亲近的人都救不了,谈拯救别人,岂不可笑?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哎,你不激动吗?不兴奋吗?”它发出难以置信的声调,话里意味深长,“啧啧,有意思。我是重生修正系统的初代使用者,我的名字叫无咎。在我准备好‘见’你之前,只能借你的眼睛一用了。”

    王妧恍然大悟,她目之所及,即对方之所见。

    “无礼!”王妧愤愤站起身,回到拔步床上躺下,闭上眼睛,再也不理会耳边那个聒噪的声音。

008 园子

    次日,王妧早早起身,一睁开眼,那个在她耳边叨叨了一夜的声音又出现了。他自称“无咎”,既非人,也非鬼,王妧把他当成和系统相似的存在。

    她取了一块软布,将眼睛覆上。视线一被阻隔,听到的噪音便显得更加难以忍受。

    “你要相信我绝对没有什么奇怪的嗜好!”

    “我只想看看花,看看树,看看流水。你就当帮我一个忙?”

    “你知道目不能视的寂寞吗?”这一句带上了呜咽之声。

    “反正你不答应,我就一直念叨到你答应。”说没两句又威胁起来。

    “咦?你有了新任务了。”他嘿嘿两声。

    王妧忍不住回他一句:“那又如何?”

    “啧啧,没什么。只不过我使用它的时间比你长,知道怎么让它安静下来。”他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次的任务有点意思。”

    她扯掉软布,腾地站起来,气息不稳。

    “哎哟,别急呀。我马上告诉你。”他连忙说,“齐王,赵鲽。呶,就是他。”

    王妧泄了气,闭上眼睛后却看到一个场景。一对年轻男女携手站在假山后,凝视着彼此。

    “看到了吧。”无咎说道,“我能教你怎么用它。”

    他虽惹恼了她,却懂得把握分寸,还用他掌握的经验作为筹码,想令王妧让步。

    王妧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

    “我保证,我只看我该看的,别的一眼也不看。”

    “借用你的眼睛是权宜之计!二十天,最多二十天。如何?”

    “你就答应了吧,答应我吧,答应我嘛?”

    王妧忍无可忍,打断了他:“停!”他如此喋喋不休,让她感到心烦意乱。

    “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再说个不停了。”王妧说道,“还有,你在看的时候,要先让我知道。”他向她借得光明正大,她也愿意相信他行事坦荡。

    “好好好,没问题。不过,这样说吧,你需要我回避的时候只管告诉我。”

    王妧知道两种说法的区别,也只得同意。

    解决了此事,无咎便迫不及待地催促王妧出门去找任务目标。

    “不,今天我有别的事要做。”

    王妧再次来到京郊那座庄园的门前。她今天要见的人就在里面。

    她报上身份,看门的老伯通传后便让她进了园子。六安和马车却被拦在外头。

    前院种了一片玉兰,眼下不在花期,玉兰枝叶单薄,王妧印象中的青白庭景所剩无几。园子大致的格局没有改变,只是残破了些。引入园中的一泉活水变得凝滞发浊,王妧不敢想象园中西北角的荷花池现在是怎样的情形。

    西堂宽敞,把夏末的热气阻挡在外,同样不见半个人影。

    王妧知道她被“晾”着了。

    “你今天要做的事就是干坐着吗?”无咎叹着气,连说了两次“无聊”。

    “你要不站起来走一走?坐久了不好。”

    “不想走的话,你四面看一看嘛。”

    “闭嘴。”王妧忍不住出声阻止他。等了这么久,她也有些浮躁了。

    “左右无事,你就跟我说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有他在说。

    当王妧开口时,无咎才安静下来。

    “这座园子是我娘生前最喜欢来的地方。我娘去世后,我也没有再来过这里,渐渐也就忘了。”

    她当时只是在逃避失去至亲的这个事实。而这一次,她不能再逃。

    “我娘有个陪房,名叫江达,这园子不知怎么就变成他的了。”

    “哦?你打算做什么呢?”无咎问道。

    “我手上没有园子的屋契地契。”她想要回园子,却被这一点阻碍了。

    那些年,燕国公埋头于公事,冷落江氏。江涛不忍女儿受委屈,一度入宫求皇上赐他们和离。燕国公府和江家的关系几乎破裂。也就在那个时候,江氏用她自己的嫁妆买下了这座园子。为了躲清静,江氏没有让燕国公和江家知道这件事。

    江氏去世后,她从江家带来的仆从陆续离开燕国公府。江氏的嫁妆留给王妧姐妹,然而却没人注意到这座园子易了主。

    江达改回了他原本的姓氏,陈姓。他在城西开了间生药铺,家资渐丰,年前还偷偷养了一个外室。这是王妧让六安去打听来的。

    无咎啧啧叹息:“你不会打算用几句话说服他把园子还给你吧?”

    王妧蹙起眉头,她注意到有人来了。

    一个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妇人。看那妇人纤腰袅娜,系着六幅红罗裙,颇有几分颜色。

    王妧的目光从妇人的姿容回到中年男子身上。他眯着一双狭小的眼睛,精明外露,笑着走上前来。

    “姑娘安好。”陈达拱了拱手,见王妧没有半点反应地在首位坐着,他也没有十分意外。千金贵女待人接物的礼数他算是知道一些,但他更知道,眼前的主儿距离大方得体的赞誉还差得很远。

    陈达这几年虽离开了燕国公府,但燕国公府的事他总是格外关注。打听来燕国公府的两位姑娘出了事,陈达又惊又喜。所有知道这座园子曾经属于江氏的人最好统统死了,他才能安心。

    然而现在他也琢磨透了,王妧姐妹没死倒好,以他手里的筹码,足以要个好价钱。

    “姑娘想来是为这园子而来的?”陈达直言,他晾了王妧这么久,也不见她有离去的意思,再装聋作哑也是枉然。

    王妧看着他,开口说道:“你胆子不小,真当我们永远都不会发现吗?”

    陈达答得从容:“姑娘这是在说什么呢。这园子是夫人临终前赠送给我的,屋契地契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

    王妧暗道,果然如此。只能当陈达早有预谋,在当初交接园子的时候做了手脚。

    “你占着园子又能做什么,不过是让它白白荒废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王妧说道。陈达当初留着园子,可能也没想到这一点。园中花草山石,院落屋舍,都需要人精心养护,陈达显然做不到。

    “姑娘说的是,我看着园子荒废了也心疼,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想把园子卖了,它也不值几个钱呀。”陈达眼珠一转,又说道,“这不得有赏识这座园子的人,才能看出它的价值来,是不是?”

    王妧听懂了他的意思,她想知道他会开什么价。

    “五千贯。”陈达说得笃定,“姑娘别觉得我是在讹你,想当初我手头最紧的时候,也没把这园子贱卖了。五千贯可是良心价。”

    “可以。只是我手中现银不多。”王妧思量片刻,同意了这个数目。如果要变卖手中产业的话,燕国公会知道,但这个也不成问题。

    陈达听她答应了,却没有表现出多高兴的样子。他有些许后悔没抬高点价格。

    “姑娘要几日时间?”他终没有反口食言,却提到了另外一点,“有件事我不得不说。作为曾经的江家人,我们和燕国公桥归桥,路归路,姑娘用自己的体己银子便好,如果用的是燕国公的银子,便不成了。”

    王妧答应了,并约定五日后请中人来见证园子的交接。

009 齐王(一)

    无咎的声音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念叨个不停。

    “接受任务之后,没多少时间给你浪费的。我们该去找目标人物了!”

    “唉,都什么时候了,就不能干脆一点吗?你守在门口有什么用呢?”无咎说的门口,是燕国公府供人出入的角门。大门常年是不开的。

    王妧驻足不前。六安仍是坐在马车上,将背靠着车门,长腿一条曲起,一条轻轻前后晃动。

    皇上让她暂时别回燕国公府,担心那些人会对她不利。她在意的并不是这一点。自从出事之后,她还没见过燕国公。可是临到家门口,她却不想见他了。

    “走吧。去齐王府。”她转身对六安说道。对燕国公,她心里是有怨的。也许,燕国公也怨她,没有保护好王姗。

    马车往永昌坊北面的齐王府驶去。王妧的下一个任务目标,齐王赵鲽,此时正从宫中出来,一脸愤愤不平。

    齐王是当今皇上的堂弟,身份贵重。老王爷英年早逝,老王妃对王府唯一的继承人难免宠溺。齐王不在读书上用功,也不像他父亲一样习武从戎,整日只顾玩乐。皇上念及老王爷的功劳,对齐王偶尔的越矩都只小惩大诫,齐王也越发放纵不羁。

    今天他少有地在皇上那儿碰了壁,出宫时连马也不骑,就这么一路泄恨似的走回王府。

    心绪不平的齐王没注意到一辆停在齐王府所在紫霞街街头的马车,直到被马车拦住去路,他才怒目而视,大声呵斥:“哪个不长眼的!”

    王妧从马车后绕到前方来。六安已经能很好地打听来各种消息,其中便包括齐王的去向。

    见到是个年轻的女孩子,齐王的脸色便没那么难看了。只是他走了那么长的路,双腿疲累,也不耐烦久站,于是摆摆手,打算就此揭过对方小小的不敬。

    “王爷。”王妧出声阻止了他,“你最近有性命之忧。”

    齐王听了,转过身来,露出一个嗤笑,显然并没有把王妧的话当真。

    “这位姑娘,你知道本王的身份,本王看你也有些眼熟,你就省了这些搭话的气力,有话直说吧。”

    王妧正想着如何让他信服,忽然听到无咎的声音。

    “你试试把你看到的说出来,就是你接到任务的时候,看到的目标人物的情形。”

    王妧试着说:“你和那位姑娘怎么了?”

    齐王果然变了脸色。

    “谁乱嚼舌根!”他细想了一回,恍然大悟般,“本王想起来了。本王在宫里见过你,你是燕国公府的人。”

    实际上,他见过的是王姗。王妧甚少入宫。

    至于无咎嘀咕着“系统不会给你无用的信息”等话,王妧也没去细听了。

    “宫里都知道了?皇上不答应为本王赐婚,你可知道为什么?”他从皇上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可还没搞清楚原因呐。

    这时,远远一队亲随护卫骑着马向王府而来。齐王皱了皱眉,让王妧随他入府里说话。

    王妧和六安被领着进了王府,穿过前庭,来到一处小厅。厅中有只玲珑宝鼎正幽幽焚着京中闺阁盛行的一种名叫清远的合香。齐王进来闻见,即命人将它撤下。

    二人入座,齐王首先开口:“你帮本王去向太后说项,事成,本王重重有赏。”

    燕国公府是太后娘家,齐王越想越觉得王妧是极佳人选。他全然忘了王妧最开始见到他时所说的话,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他的婚事上。

    见王妧没有一口答应下来,齐王有点急了:“倩儿等不了那么久,本王要尽快娶她过门!”

    王妧不解,她正想问齐王有没有仇家,却听到无咎又说话了。

    “啧啧,这是好事成了,瞒不住的。”

    王妧似懂非懂,齐王又解释了一句。

    “倩儿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瞧过很多大夫都没有起色,现在只剩下冲喜这个办法了。”

    王妧点点头。无咎竟也安静下来。

    “求太后用处不大,你该好好想想皇上为什么不答应你。”王妧没法拒绝,不得不开始分析齐王的现状。

    他一脸无奈:“皇上只说,永平侯府的二小姐已经许了婚事,这怎么可能呢。倩儿亲口答应本王,还送了本王一个绣囊,海誓山盟,岂是儿戏!”

    “有谁不希望你们成婚?”王妧本想问得更直接,齐王却不会当真去考虑“谁想谋害他”的这个问题。

    “当然是皇上!”齐王不假思索,脱口说道。

    王妧摇了摇头。齐王也犹豫起来,除了皇上,他一时也想不出别人来了。

    “除了皇上,谁还敢拂本王的意!”

    王妧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齐王轻轻一笑。

    “这有什么,皇上向来对本王有求必应。”说着他脸色又变了,“让本王查出是谁从中作梗,本王一定饶不了他!”

    他站起身,脸上露出饶有兴味的神情:“你帮本王去查清楚,怎么样?燕国公府不是最擅长做这种事吗?想当年先皇在时,燕国公府的风光有几个能及的?”

    王妧沉了脸,出声阻止他再说下去。

    “很可能有人借机要害你。”王妧想到刚才在齐王府门口,齐王对待他的护卫的态度,不由得担忧起来。

    “有人要害本王?”齐王听到王妧不止一次地提到这个,觉得十分可笑,“本王身份贵重,别人巴结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来害本王呢?”

    “你最近可曾遇到什么特别的事?”王妧可不管齐王信不信。

    “你这个人怎么……”齐王第一次遇见有人无视了他的话,嘴上埋怨,心里却思索起王妧的问题来。

    近来,他乐坊也少去了,宴席也能推的都推了,只为了多见心上人一面。和倩儿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他哪里还注意得到什么特别的事。

    王妧见他边思索边摇头,又接着问他:“倩儿姑娘身边都有什么人?”

    “她只有一个丫环服侍,永平侯又不关心她,侯府里还有个姨娘整天找她的不是。等本王娶她过门,她也能过得自在、开心一点。”

    齐王陷入了一种遐思之中,眼神迷离。

    无咎在此时出声,王妧于是又追问:“倩儿姑娘可有别的仰慕者?”

    齐王皱起眉头:“当然没有。本王是说,她深居简出,名气比不得别人。”别的顶着贤名、才名的千金贵女。

    王妧又试着问了几个问题,都找不到突破的地方。齐王也烦躁起来。

    “本王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齐王重重地哼了一口气。

    王妧暗暗惊异,心里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你为她做了什么?”她盯着齐王问道。

    “皇上不答应替本王赐婚,本王气不过,在皇上的点心里下泻药了。”齐王坦然无畏,一副谁也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王妧一时无言以对。

010 齐王(二)

    有丫环进来奉茶。

    王妧感觉到丫环从进门就开始毫不掩饰地朝她和六安的方向打量,她也多看了对方几眼。

    那丫环十六七岁,杏眼朱唇,脚步轻快,不像寻常丫环的样子。

    “咳咳。”齐王用了这种亲昵的方式来提醒仆从收敛,“总之,本王敢作敢当,皇上还能杀了本王不成?”

    丫环在一旁抿着嘴偷笑,靠近齐王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齐王也轻轻笑了。

    “那药你是从哪儿得来的?”齐王一直专注着他的婚事,相比之下,王妧觉得齐王下药的事更可能危及他的性命。他若无知无畏,倒有可能连惹了杀身之祸都不自知。

    “太医院。”齐王说得理所当然,他想起江涛好像是燕国公府的姻亲,又说,“本王问江涛拿的,太医院里本王最服他。”

    江涛当初愿入太医院,与女儿高嫁不无关系。一晃二十年过去,他不出所料得到“御医”的称号,而他为之计虑深远的女儿江氏却芳年早逝。天意总不遂人愿。

    “你有千百种方法报复皇上,怎么想到要下药?这事皇上一查就知道是你做的手脚,不出大事还好,如果出了大事,你和太医院首当其冲。”江涛是她外祖,虽说祖辈的事轮不到她去操心,但王妧还是忍不住多说了。

    “能出什么大事呀?江涛只是给了本王一些‘调理’肠胃的药粉……”齐王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不对呀,本王拿到的明明是药粉,怎么今天下药的时候,倒出来的是药水呢?”

    齐王一时想不明白,不由自主地看着王妧。他身后的丫环把脸看向无人的一侧,这样一来,别人便只能看见她的侧脸了。

    王妧面色凝重。针对齐王的危险终于开始浮出水面。

    “现在你相信我了吧?”齐王对他身边的危险一无所知,王妧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江涛要害本王?”齐王还是懵懂。

    “他给你的药被人换了,不是他要害你。”王妧以为她说得不够清楚。

    “可是……那药又不是给本王吃的。”齐王仍是不解。

    王妧这下沉默了。片刻过后,她才艰难地开口:“你在御膳中下药,谋害皇上,其罪当诛。”

    齐王仍想辩解,王妧止住了他。

    “你现在马上入宫,向皇上说明一切。”王妧说着,站起身来。事情也许还有补救的机会,如果被齐王动过手脚的点心仍原封不动的话。“那药你还带在身上?我去查一查它有什么来头。”

    王妧伸手向他。齐王也跟着站起来,从袖中摸出一个白瓷瓶递给了王妧,一边愤愤说道:“本王这就入宫告诉皇上,把想害本王的人通通都抓起来!”

    王妧手中拿着瓷瓶,神色复杂。

    “下药之后,这个瓶子你一直没离身?”

    齐王给了肯定的答复。一道紧紧注视着瓷瓶的目光随着王妧将它收起而消失。

    王妧脑中同时涌现出许多思绪:齐王从太医院拿了泻药,药被人换了,齐王请求皇上赐婚,齐王下药谋害皇上,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被人牵引着,可怕的是他毫无所觉。比如现在,齐王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她,把重要的证物交到她手上。如果想害他的人就在他身边呢?

    “别担心,你只要实话实说,皇上英明,一定会把真犯找出来的。”王妧说道,“只要赶在出事之前。”

    齐王这才惊地连连点头,吩咐仆从备马。

    王妧也告辞离开,她决定自己去查药水这条线索。

    “不错,不错。”无咎又出声,“我就说,时间紧迫,一刻也不能耽搁。要是再迟些,他糊里糊涂送了命,你就算失败了。”

    王妧没有回应他。

    “你不好奇吗?瓷瓶里装的是什么?”

    她准备求助于万全一,雀部有精通毒术的人。

    “诶?难道你不想知道,如果你中毒了会怎样吗?”

    马车里,王妧陷入了深思,她确实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被告知她剩下多少天的寿命,可是假如在她寿命尚未终结之前,她被杀死了,会怎么样?

    “它能治疗我的伤病?”

    “是,也不是。”无咎的回答出奇的简短。

    王妧没有听到他滔滔不绝的声音,反倒觉得奇怪。

    “用寿命来交换,代价也太大了。”她感慨地说道。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无咎停顿了一瞬,“总之,你若想知道你中毒了会有什么反应,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对于能猜测到的结果,王妧并不想浪费“寿命”去验证。

    到了如意楼,王妧却被告知万全一不在,隔了数日不见的流云带她到了一处偏厅说话。

    “姑娘还记得我说过皇上从行宫里拿走了一个木盒吗?周大人也曾问起那个木盒的事,万公子告诉他,雀部一切机要之事,都存在那个盒子里。姑娘,你一定要找到那个盒子。周大人和万公子都不可信!”

    流云话中疑窦重重,王妧没有应她。

    “姑娘不信我也罢,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流云激动得双手握成拳头。

    “流云,我不管你进雀部的原因是什么,但是,别说你是为了阿姗。我知道我的仇人是谁,不是万全一,不是皇上,更不是周大人。”王妧冷冷地看着她,“下次你想挑拨别人的时候,最好先找对人了。”

    流云愣在原地。

    王妧冷若寒霜的模样惹得六安低低笑了。

    无咎则是啧啧叹息王妧“太沉不住气了”。

    一头钻进马车里,王妧闷声吩咐六安去永平侯府。

    “要查齐王的情人?”

    王妧背靠在车身上,没想六安隔着帘子和她说话。她心情并不畅快,随便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六安却有意要引她说话。“她有什么好查的。”

    “齐王说她深居简出,名声不显,而齐王自己却是纨绔一个,两人是怎么相识的?当皇上告诉齐王,永平侯府二小姐早已许婚,齐王会那么震惊和愤怒,说明他事先毫不知情,他们应该是瞒着侯府的人私下交往。”王妧轻呼一口气。原本她大可不必去理会其间内情,可齐王做的事一步扣着一步,他最终陷入“谋害皇上”的罪名之中,永平侯府二小姐所起的作用至关重要。

    “走咯。”六安说着,起动马车。王妧也不再负气,把注意力放到齐王的事上来。

011 齐王(三)

    王妧从城中回到行宫时,天色已经全暗了。

    万全一竟然来行宫等了她半天。

    “打听到他女儿的下落了。”万全一话中的“他”指的是雀部的内鬼,“我要离开京城去查证这件事。”

    万全一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王妧并不担心打草惊蛇之类的意外。而万全一来此的目的,却是为了提醒她另一件事。

    “追查何绣儿一事之前,我们并不知道那些人恶行累累。雀部的内鬼可能是被收买,但也有可能是被他们威胁了。”万全一顿了顿,“我想说的是,万一是那些人拿他的女儿来威胁他,你能冷静地处理这件事吗?”

    王妧沉默不语。

    他并不急于得到王妧的答案,在他找到那人的女儿之前,王妧还有时间好好考虑。就在万全一准备告辞的时候,王妧却突然开口了。

    “那些人属于一个叫做‘暗楼’的组织,替他们卖命的武功高强者不乏其人。”

    万全一不知道王妧是不是在逃避他的问题,却知道王妧告诉他的消息很重要。那些人的来历他追查无果,王妧是通过什么途径查到的?

    这个念头只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按照他原本安排好的行程,他离开行宫,绝尘南下。

    王妧思绪纷杂,脚下不知不觉走到了院子里。

    “有心事啊?”无咎无时无刻不出现。

    王妧低着头,没人看得清她的表情。

    “有什么想不开的,说出来,我给你指点指点。我这把年纪,什么风浪没见过?我不会取笑你的。”

    说得好像王妧不说,是怕被他取笑似的。

    王妧这一次却反常地没有气恼。“我只是刚刚想通了一些事。”

    她一开口,无咎便默不作声了。

    “之前,有个女人,她女儿被人掳走,我们答应她会把她女儿找回来,可是失败了。她认为是我们不自量力害死了她女儿,所以潜入这里,想要杀了我。”王妧走到秋千旁,伸手试了试秋千绳子。她发现绳子顶端勾结处有些松动,便没有再动它。

    “在我看来,她把我当成仇人是在自欺欺人。可是我今天才发现,我也一直在自欺欺人。”王妧语气平静,内心却不知怎样翻涌,“阿姗是我爹属意的继承人,国公府上下本应该不遗余力地保护她,可是我们没有做到。我找不到真正的仇人,就把怨愤转移到我爹身上,甚至,设想他会怎么恨我。”

    王妧在此事上并不需要无咎的开导,无咎也适时地配合她一同沉默。

    “明天我就回去。”她能想通的事,燕国公怎么可能想不通?

    燕国公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互相埋怨上,他说不定已经找到暗楼的所在了。

    ………………………………

    齐王府依然一派平静祥和。

    “本王从没见过皇上脸色变得那么难看,这次真的是差点栽了。”齐王心有余悸地说道,如果不是王妧,这龙威就要发作到他的头上了。

    王妧品着刚刚奉上的碧螺春,想起了依柳改名为“碧螺”的事。据她所说,她是听取了六安的意见,才定了这个名字。

    王妧只觉得六安多事。

    “皇上知道你要管这事,让本王转告你,江御医要避嫌,不要用他身边的人。”齐王把皇上的话照搬过来,但他又疑惑,“为什么你不用避嫌?”

    她眉头浅蹙,放下茶杯说道:“因为我是燕国公府的人。”

    “皇上也这么说。”齐王瘪瘪嘴。话题回到了正事上。

    永平侯府的事远比王妧想象的复杂。

    “永平侯府二小姐林倩确实已经定亲了。”王妧说道,“可是……”

    她话没说完,齐王却急得出声打断她:“不可能。一定是有人逼她!”

    王妧没有反驳齐王语无伦次的话,她等他平静下来,才又开口:“你口中的‘倩儿’是永平侯外室所生的女儿,真名叫林菁。永平侯府二小姐林倩身体康健,昨天还与人结伴去京郊游乐。”

    齐王还只是摇头不信。

    “你每次去见她,都只有她的丫环在场,是不是?她身子虚弱,永平侯却不闻不问,因为她只是被接回侯府,住在侯府,永平侯根本不打算让她上林家的族谱。”这些事在永平侯府并不是什么秘密,打听一下就能知道,可是齐王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她欺骗了你,你怎么看?”尽管事实如此,王妧也要考虑到齐王的心情。她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接触到齐王,所以无法得知他的重生指数。阻止齐王背上谋害皇上的罪名,显然还不算完成任务。

    “本王要去见她。”齐王皱着脸说。虽然他内心知道王妧所说十有八九是真的,但是如果“倩儿”有不能告人的苦衷呢?

    见齐王等不及要出门,王妧不得不直说:“你为了她,在宫中御膳下药,差点背上谋害皇上的罪名,不能说都是巧合。她深居简出,你们是怎么相识的?”

    齐王听王妧说完,愣在原地。他想起了初遇林菁的情形。

    “她在街上和丫环走散了,本王刚好遇上了,就好心送她回去。”但是,当他把“倩儿”送到永平侯门口时,她的丫环小荷却先一步等着他们了。

    他现在觉得蹊跷,却不知道哪里蹊跷。

    “不。”齐王再也经不起王妧的一句质疑,他脚下飞快地走出了厅堂。

    王妧不得已,只能先离开齐王府。她向万全一打听后得知,雀部有个擅长毒术的人名叫黄三针,住在西市更西面的丰乐坊。她准备今天就去拜访他。

    “有人在跟踪我们。”马车已经驶入坊间大道,六安才稍微挑开一角车帘,借着嘈杂的人群声音为遮掩,对王妧说道。

    王妧想了想,问六安,对方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的。

    六安早就发现,但直到方才才确定,他说出了他的推测,对方从他们离开齐王府就跟着了。

    王妧决定暂时先不打草惊蛇。

    到了丰乐坊,一下马车,王妧便被各种吆五喝六、哭喊痛骂的声音包围了。下九流的娼妓走卒,地痞荡子,一眼望去,形形色色。

    石榴街,从街头数过去第三处宅邸,就是黄三针的住所。王妧上前敲了门,不一会儿便有个小厮来应门。

    街上有一个衣裳单薄的年轻女人直勾勾地注视着王妧,走在王妧身后的六安回头瞥了那女人一眼,她便像受了惊吓般地匆匆离开了。

012 齐王(四)

    穿过一个萧索的院子,王妧所见到的是一幢二层的楼宇。

    替她开门的一个小厮留在院子里的条凳上打盹,也不理会王妧二人。王妧自己推门进去,借着屋顶片瓦大小的日光,她看清了厅堂里的情形。左右两侧两条楼梯斜斜地接通到二楼。数间屋子按照同字形排布,三面将大厅包围起来。

    这处宅院原本属于一个名叫谢希的茶商,黄三针自从进了雀部,便租住在此。

    上了右侧楼梯,右转来到第二间门前。她伸手轻扣两下,门从里面被打开。伴着一股奇怪的味道,王妧认出了对方就是她要找的人。

    黄三针脸色苍白如同鬼魅,眼睛乌溜溜地盯着两个不速之客。

    王妧表明了身份,他听了依然不为所动,一副将人拒之门外的姿态。

    “你中毒了。”无咎的声音突兀地出现。

    王妧果然发现自己手上使不出力。不用无咎提醒,她也知道要解除这种状态,只能用她的部分寿命来交换,没得选择。

    重得自由后,她伸手让六安退开几步。方才黄三针开门后只是动了动衣袖,她便中了毒。万全一告诫她,黄三针虽然是雀部的人,但性情古怪,我行我素,如果王妧不能说动他,也不要勉强。

    六安觉察有异,但看到王妧无事,他也只在心中更加警惕起来。

    黄三针也看到了王妧的动作,他一改原先的冷漠,好奇地盯着王妧左看右看,最后终于吐出一句:“进来。”

    进屋才发现,这是四间开间,外面看起来隔开的屋子其实是被打通了的。进门的这间最小,摆着两张灯挂椅和一只茶几,是见客的地方。左侧是寝屋,右侧是书房,一套桌椅对着两架高高的摆满书册的书架,最里面那间放着三面贴墙的立柜,层层累叠着上百个一尺见方的抽屉。

    黄三针打开其中一个抽屉,从中取了两个瓷瓶,又折回到王妧身边。

    “吃了它。”他打开一个瓷瓶,将瓷瓶递给王妧,说道。

    王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黄三针薄唇紧抿,又接着说:“没事,我有解药。”

    “你让我吃毒药?”王妧惊讶道。不过想了想她便明白了,她刚才用系统解除了中毒的症状,黄三针难道误以为他的毒对她无效?

    可事实并非如此,毒药对她来说仍是可以致命的。

    她接过毒药,仰头吞下。一瞬间的动作,六安也来不及阻止。

    “你傻了!人家叫你吃你就吃啊!”无咎急得大叫。

    王妧没有反驳他。只要证明她并非百毒不侵,就能揭过此事了。

    “我们有一炷香的时间。”黄三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数个呼吸过后,王妧感到腹中灼痛。黄三针见王妧脸色大改,从容不迫地把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

    “给我解药。”谁都能看出,王妧中毒了。

    “不急。”黄三针说道,“时间还没到。”

    他语音一顿,发现自己的脖颈被一把短刀迫压着,毫无防备的后背正对着王妧带来的那人。

    颤颤一笑,黄三针对上了王妧不善的眼神。

    “你来找我,不外因为我能帮得上你,解毒,还是配药,无所谓,我都可以答应你,条件就是,你得帮我试药。”黄三针说着,斜眼看了脖子边的刀尖一眼,“这毒会在一炷香之后才真正发作,只要把握好时间,你就不会死。”

    王妧正犹豫的时候,却瞥见黄三针嘴角微动。他伸手捻着刀身从颈侧移开,对着王妧说道:“那种香粉,对你没有影响,可是对别人就不一样了。”

    六安双手无力地垂下,他的目光没有放在黄三针身上,而是紧紧盯着王妧。只有王妧知道他此时想做什么。

    王妧一抬手,说道:“好,一炷香,给我解药。”冷汗已经侵上她的额角。

    “好说。”黄三针走到书桌旁,取了纸笔,开始向王妧发问。

    王妧感觉腹痛稍减,呼吸却慢慢变得沉重。

    “心头发热没有?”

    她刚要摇头,就感觉到了症状,停顿了片刻,才点头表示。

    黄三针写毕停笔,又看向她,这次没有问得详细,只问了句“怎么样”。

    “百爪挠心。”

    王妧说得艰难,黄三针点点头又写了一行。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你不会死?我告诉你,你受的损伤越严重,需要付出的寿命也越多,凭你剩下几十天的寿命,你以为能换回一个完好的身体?就算能,你也没时间完成下一个任务了!”无咎气急败坏的声音在王妧听来也显得悦耳了。

    “时间到了吧。”王妧每说一句,心口便钝痛一下。

    “快了。”黄三针又回到王妧身侧,他觉得王妧还能再坚持一会。

    王妧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袖子,咬牙道:“时间到了。”她把头低到胸前,指节用力后变得发白。

    黄三针不为所动。突然之间,王妧便伏倒在地了。

    六安箭步上前将王妧扶起。黄三针这才屈身抓过王妧的手腕,搭过脉,从怀里取出另一个瓷瓶,将瓶中解毒的药水喂入王妧口中。她依然双目紧闭,但手指已在轻轻颤动。

    再次把脉确认王妧性命无碍,黄三针看了六安一眼便起身回到书桌旁,伏案书写。

    王妧其实早已清醒。她暗暗后悔自己等到最后时刻才用系统解除了中毒状态,寿命从五十天变成二十天。她大意了。

    之所以不马上“醒来”,也是为了不让黄三针认为毒药对她无效,从而对她做出更危险的举动。

    “唉。”无咎倒是无所顾忌地唉声叹气,“你真的很习惯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我能做的也只有念念叨叨的了,你这样和你现在面对的那个人区别只在于,他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你却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王妧莫名地听出了无咎话中的悲伤,她知道自己这次错得离谱,眉头不由自主地蹙起。

    睁开眼,看见六安弯起嘴角似乎在笑,又发觉他眼底沉得如同一团浓墨,王妧便移开了目光。

    “醒了?”黄三针注意到,“还不错,我预计你要两个时辰才能醒来呢。”

    王妧起身,拿出她从齐王那里得来的瓷瓶,放在黄三针的书桌上。

    “我要知道它的来历。”

    “没问题。”黄三针平静地说道,好像刚才千钧一发的险情从没发生。

    王妧转身准备离开,却听到他又开口。

    “王姗有个小毛病,她经常会看到一些事实上并不存在的东西,这事除了我,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你应该也不知道吧?”说完他就住了口,不管王妧惊得几乎站不稳的样子,自顾忙活去了。

013 齐王(五)

    “没想到你的办法真的有用。”王妧和六安一前一后,两人的脚步时急时缓,隔了几丈远跟着前方的一个身影。

    六安轻笑:“那可是我的看家本领。”

    当他们离开黄三针住的石榴街时,跟踪他们到丰乐坊的那个人竟然还留在街头盯梢。

    六安从附近找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让他驾着马车出城,往城郊去,闭市时分再回来。跟踪的人果然再次跟上了马车。

    来的时候在马车上,王妧没看到对方,此时反跟了对方一路,王妧才知道对方是个十足的外行。行人中他神色惶惶,左右张望,惹了不少注目。

    南城门在望,王妧也随着那人停下了步伐。

    那人站在一棵老槐树下,看着马车笃笃前行直到它出了城门,然后才转身往回走。

    “跟上去?”六安用身形隔开王妧和跟踪那人的视线。

    王妧微微低下头,并点头示意。等到拉开了合适的距离,两人才又行动。

    到了这时,那人脚步变得轻快了许多,他没有迟疑地直接向东市的方向而去。王妧有预感,他等会要见的定会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一路跟着他进入东市南门,周遭的的行人和车马也越发多了。王妧有些焦急,她的身量在高高的车马之间并不占优势。眼看着对方就要拐进一条巷子,前方突然来了一辆马车,正驶到王妧面前慢悠悠地停下来。

    她向左也不是,向右也不是,踟蹰之下,她目光所及之处已找不到那人的身影。等她疾步走到那人消失前所在的巷子口时,她才终于确认自己把人跟丢了。

    “喂!”

    王妧站在原地,失落之中带着一丝无处发作的恼怒,而导致她失去追踪目标的罪魁祸首正下了马车晃着步子向她走来,还冲她大声嚷嚷。

    “你还认得我吗?”那人伸出一只手挥舞了一下。他穿着时下读书人通行的玄色长袍,动作却粗犷不羁。

    王妧脸色并不好看,她还在为失去了一条几乎唾手可得的线索而懊恼。

    “我不认得你。但是你的马车挡了我的路!”

    那人哈哈大笑,伸手捏着自己的脸颊,眼睛里神采奕奕地看着王妧,说道:“你再好好想想。”

    王妧眼神不善地看了他一眼,发觉对方似乎真的有些眼熟。她不由自主地朝皇城的方向望去,耳边又听见他大笑出声。

    “你认出来了!”

    王妧摇摇头,她并没有认出他的身份。她只是发觉对方长得和皇上有五六分相似,所以猜测对方也许是皇亲。留在原地无益,王妧准备在附近找一找,如果再找不到跟踪他们的人,也只能作罢。

    “喂!你别走啊。”那人显然不打算就此作别,他身后跟着的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壮年男子却拦住他。

    “此处不宜张扬。”

    见被阻拦,他气急伸手推开那壮年男子,怒声道:“轮不到你插手!”

    争吵声在街上显得突兀,有行人驻足指指点点。王妧也迟疑了一会。

    壮年男子退开两步,眼睛瞟向王妧。王妧直觉到,对方想让她离开,可她已经来不及脱身。玄袍青年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咬牙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六安不等王妧吩咐,出手打在玄袍青年的手腕上,对方吃痛放手。

    “你!”玄袍青年叱了壮年男子一声,要他拿下六安,却不顾男子脸上为难的神色。

    “公子,眼下不宜节外生枝。”壮年男子明显也看出自己不是六安的对手,而且他在顾忌某件更重要的事。

    玄袍青年怎么听得进去,他愤愤地朝壮年男子的胸口踹出一脚。围观之人纷纷倒吸一口气,这一脚下去,常人命都该去了半条。

    谁知他脚上那只嵌金线的飞凤靴却扑了一空,整个人被人从身后拉开了三尺远。

    人潮分开出一条路。一簇人马冷肃地奔玄袍青年驰来,中间捧着一个青年男子。他骑着一匹雪白卷毛马,身穿三品飞鱼服,生得龙眉凤目,皓齿朱唇。

    围观者莫不噤声。

    玄袍青年脸色微变,又故作镇定。壮年男子马上走到他身后,恭谨地低下了头,好像玄袍青年那一脚从来没有踢出一样。

    马上那人居高临下,睨视着一切。和玄袍男子对峙了片刻之后,他冷冷吐出两个字:“带走。”

    他属下人马得令,挟了玄袍男子,便要回返。

    人群这才开始窃窃私语。

    “听说这位是皇上新任命的指挥使大人,当真威风。”

    “他看起来年纪那么轻,应该没什么资历。”

    “那有什么,最重要的是皇上宠信。”

    王妧眼前所见,耳中所闻,都让她震惊得说不出话,看着那个人拍马掉头将要离开的背影,她只觉得浑身僵了似的。

    原来万全一口中的镇察司指挥使周大人,是位故人啊。可是,他不是在镇国公府被抄家之后,死在前往凉州的路上了吗?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为了皇上的心腹?

    脑中乱纷纷的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精神去追查被人跟踪的事了。王妧神思恍惚地转身离开东市,并不知道周充回头往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他一抖缰绳,扬长而去。

    人马来去,如疾风骤雨。

    慢步走回丰乐坊的东门,没过多久,马车便被少年送了回来,六安如约给了他些银钱。

    马车碌碌驶入永昌坊时,天色已擦黑。

    燕国公府的角门在这个时候并无人出入。王妧目不转睛地盯着紧闭的朱门,直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出现,她才从马车上下来,向角门走去。

    燕国公骑着马回到家门口,已有家仆开了门出来,接过他手里的马缰。他立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女儿,挺直的身板放松下来,向王妧招了招手,然后率先进了门。

    府里一切如常,只是更加沉寂了。

    燕国公带着王妧来到书房。书房是三间连通的格局,左边的那间放着燕国公自用的一套桌椅,右边那间原本是置放书籍和供燕国公小憩的地方,几年前,为了方便亲自教导王姗,燕国公把它改成了王姗的书房。

    “你身上都好全了?”燕国公坐下来,开始询问她的情况。

    王妧点点头,她想说的并不是这个。燕国公却自顾说了起来。

    “阿姗的丧礼不宜大办,我已经准备好,择日将她的棺椁下葬,老家那边,我会写信让你二姑姑去打点。人死如灯灭,这个道理你该懂,我也没必要叮嘱你不要悲伤过度,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王妧又惊又气,她无法相信,这是从燕国公口中说出来的话。

014 齐王(六)

    “阿姗死了,对燕国公府来说没用了,你就说出这种话?你是不是连害死她的人是谁都不管了!”王妧口不择言,压抑已久的悲恸一旦开始搅动,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喷涌而出。

    燕国公沉下脸,缓缓开口:“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连尝试一下替她报仇都不肯?我一厢情愿,以为我们都会为了让她走得安心不惜一切代价。结果,你只想到要活下去!她死了,我们还活着的理由不就是替她报仇吗!”

    燕国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值壮年的他发间已冒出了几缕斑白。王妧的话正是他刚得知王姗死讯后的想法,可是理智慢慢把他回了现实。他追查到的线索牵扯甚深,轻举妄动只会给燕国公府引来灭顶之灾。但他没有因此责怪王妧,只是掩盖好的伤口再次被王妧的话扯开,痛得他一时开不了口。

    “无所谓,反正我是自己决定要替她报仇的。你……”王妧说不下去,抬腿就要离开,她没想到他们之间的谈话会这么快就结束。

    她的固执一如往常。燕国公来不及叹气,忙喝道:“站住。”

    王妧的身形顿住了。

    “别人都以为,你不成器,阿姗毫无疑问会继承燕国公府的家业,可是他们不知道,这继任当家人的光环下有多少责任要她背负。”燕国公说到一半,抬手止住转过身来的王妧想要插话的行为,“没错,这些你都知道。但是你忽略了,外头的人看阿姗有国公府撑腰,行事无忌,可真正骄纵任性的人,却是你。”

    她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燕国公看她抿着嘴的倔强模样,摇了摇头,不再说出更重的话来。他站起身走到王妧身边,说道:“我知道你们姐妹个性迥异,也从来没有勉强你们做什么。往后,只希望你说话做事,能多考虑一下。我的身份,不仅仅是你们的父亲。”

    王妧点点头,但却不去看燕国公。

    “我不支持你去替阿姗报仇,也不会把燕国公府交到现在的你手上,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忘了,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家。”燕国公说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

    眼眶发红的她动作僵硬地别开脸,她心里已经明白,燕国公知道她仍将一意孤行,但他却给她退路和包容。令她更难过的是,她甚至无法把她时日无多的事告诉燕国公。

    “我有件事要说。”王妧走到燕国公原来位置的下首坐下,开始把江氏在城郊置办园子的事和盘托出。斯人已逝,燕国公也不会计较当初江氏瞒着他这件事。

    “娘喜欢那个园子,我想把它重新修整一番,爹,你看怎么样?”王妧今天的话不少,燕国公感觉到女儿的亲近之意,可他却对她的提议不是很赞成。

    “你娘不会在意这些表面上的功夫,只要你心里还念着她就够了,园子的事交给我。”燕国公平静的神情下,心潮起伏,嘴里却说,“那个陈达,该吃点教训。染指了我们家的东西,这种事不能轻纵。”

    王妧毕竟已经和陈达说好了交易的事,她开口替他说话:“也怪当年轻信了他,但他没把园子转手卖给别人,花点银子也省事。”

    燕国公神色肃然:“你是被感情蒙蔽了眼睛。别人占了原本属于你的东西,你该毫不犹豫地捍卫它,而不是姑息养奸,这是做人的原则。”

    王妧住了口,她虽然知道燕国公说的话有道理,但是每次听到他的教训,她总是忍不住生出逆反的念头。

    “好了,园子的事就交给我了。”燕国公再次强调,把事情定了下来,又道,“那个新护卫,你可知他的根底?”

    燕国公在王妧昏迷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后来又听说他救了王妧的性命,燕国公才没有多说什么。可是,留下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当护卫,王妧是不是真的考虑周全了?

    王妧不可能说出六安和暗楼的关系,因为没有人会相信,六安会叛出暗楼,投靠于她。而她如果不是亲眼见证了六安从濒死到求生的过程,她也不会相信。

    “他无亲无故,又于我有恩,他当护卫也没什么不妥的。”

    燕国公在意跟在王妧身边的都是什么人,但他也有他的无奈。

    “皇上重新设了镇察司,你也知道我们燕国公府以前是做什么的,在这种时候更不能有什么引皇上误会的动作。府里的人手不能妄动,所以你要更加小心。”

    “镇察司的周大人,是他吗?”王妧关注的重点却偏离了燕国公的本意。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燕国公起身走到右侧的书架旁,从角落里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长条木盒。木盒打开后,王妧看到里面叠放着几封书信。

    “是他。他连姓名都不改,大摇大摆地回到京城来,看他这段时日的行事和皇上对他的态度,只怕又要起腥风了。”

    打开燕国公递给她的书信,王妧一目十行快速地看完。

    信上写着,刘匡已被镇察司缉拿,刘晏对儿子的事不闻不问,却上书恳乞皇上恩准他告老还乡,皇上没有答应。

    她不禁想,那个时候到底是谁帮了谁?

    “刘晏的地位不会因为一件事而动摇,周充一定是做足了压垮刘家的准备才出手。他刚在朝中崭露头角,毫无根基,敢这么做的原因无非只有一个。”

    燕国公没有把话说完,王妧也能明白他的意思。她的天资并不输给王姗,但却不喜欢掺和到这些事里,这样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做燕国公府的当家人。皇上让王妧住在行宫,她愿意听从,大概也是害怕回到家里,要面对一摊子她不喜欢的事。燕国公这样想着,奈何只能作无声的叹息。

    “你不用担心,周充眼下还不足以对燕国公府产生威胁。他和阿姗定下的婚约也早就解除了,周家和王家两不相欠。”

    王妧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愿意住在哪儿,都随你。说起来,你也很久没去滁州了,找个时间去看看你祖母,顺便散散心也好。”即使他说的王妧不一定会听,但他也试着让王妧走出她心里的阴霾。

    若是王妧留在京城,发现了什么线索,燕国公不认为她能够沉得住气。

    “我知道。”

    她能听得进去他的话,就是燕国公唯一所求的了。

015 齐王(七)

    “总而言之,本王要娶菁儿!”

    王妧感到她的脑袋还在因为一夜无眠而发晕,齐王叨叨地说着他对林菁的怜惜,她只是左耳进右耳出。

    “陷害你的人还没有找到,你还有心思考虑这个?”王妧揉了揉额角,她得赶紧解决了林菁的问题。齐王见了林菁一面,就原谅了她所有的谎言,还守诺要和她成亲。王妧对林菁的疑虑不禁加重了。

    “那有什么,皇上相信本王。再说了,皇上已经让镇察司的人去查下毒的事了,你就专心帮本王把菁儿娶过门吧!”齐王说到这里总算消停了一会儿。他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眉头一皱,嫌茶水冷了,随口吩咐人去换了热茶来。

    王妧听到“镇察司”这几个字,想起了昨天周充在街上带走那个怪人的情形。

    “我要先见见她。”王妧说道,她其实并未见过林菁,有关林菁的消息全是在永平侯府打听来的。或许真如齐王所说,林菁所作所为有她的苦衷?

    齐王听了有些犹豫,说道:“她不惯见生人……”

    “她会习惯的。”这样的借口并不能阻止王妧。

    “你看看你,道理都不讲。”齐王到底不是真正想阻拦王妧,他换了商讨的语气,“你要见她可以,不过,本王得在一边看着你,别让你吓着她了。”

    王妧眉间微动,站起身来,催促齐王动身前往永平侯府。

    一个丫环托着一只茶盘进来,她脚步急切,齐王见了她便吩咐把茶撤了。丫环不知何故慌了神,左脚拌右脚,直直地向三步之外的王妧身上摔去。

    王妧伸手去扶,不料扶到的不是那丫环,而是丫环手中托盘上滚烫的茶杯。她右手掌心霎时通红了一片。热茶也洒了一地,腾腾地冒着气。

    齐王的责备和丫环的告罪,王妧听在耳中仿佛隔了一扇窗,她竟在这个时候出了神。直到掌心传来一阵辣辣的刺痛,她才回过神来。

    “快去拿了烫伤的药膏来!”齐王高声吩咐,早有人领命而去。

    丫环战战兢兢地泣声道:“一来一回,怕耽误了,可否请……请姑娘随奴婢走一趟?”

    话刚说完,便听到齐王的呵斥:“说什么昏话!”

    “可以。”王妧不理会齐王,让丫环前面带路。六安紧随跟上,却被王妧拦下。

    王妧与他相视一眼。六安轻轻摇头,王妧唇角微翘,然后头也不回地跟着丫环离开了。

    齐王皱着眉头,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话在这府里竟然也不管用了。

    经过数个庭院,王妧被带到了王府深处。丫环脚下走得飞快,却又一次次地折回来确认王妧是否跟得上她。

    来到一处清幽院落,丫环把王妧领入正屋,四个打扮娇俏的女子笑着围了上来。四人中的一个正是那天和齐王状若亲密的奉茶丫环,也是她首先给王妧福身行礼,自称“可人”,其余三人也随之一齐行礼,自称“冰清”“玉洁”“温婉”,而那个毛躁犯错的丫环早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屋中长案上摆着一套衣裳,可人首先提起,要替王妧更衣。

    “不必,那杯茶没有污了我的衣裳,倒是把我的手给烫伤了,去拿药膏来。”王妧在首位坐下,随口吩咐。

    四人面面相觑。冰清朝可人使了个眼色,可人点点头便出去了。

    如果不是那个丫环故意要躲开王妧,王妧本能够扶对方一把。弄脏衣服并以此把王妧单独支开的伎俩在那时便露了破绽。最初她猜测齐王身边有别人的眼线,现在看来,这四人无疑另有其主,而那天跟踪她的人很可能也是四人的同伴。

    “跟踪我的人,发现什么了?”王妧开口问道。

    冰清看了王妧一眼,并不回答,其他二人却把目光移到地面的石砖缝隙上。

    而王妧也得到了她想知道的。

    到了这个时候,王妧反倒怀疑幕后黑手到底有没有胆量现身,毕竟对方筹谋不成,泄露身份并不利其卷土重来。

    “唉,你也只能忍着点了,剩下那点寿命……”无咎的声音出现了。

    王妧自然知道,时间的压迫感越来越大,她不能用寿命来治疗她的手。她猜测,只要完成齐王的心愿,让他和他的心上人林菁成婚,她的任务就可以结束。但任务完成之后,她可以问心无愧地从这件事中脱身离开吗?

    可人去而复返,拿来药膏给王妧擦了手。

    “走吧,别让王爷等久了。”冰清开了口,显然她是四人中主导的那个。

    王妧暗想,她话中的“王爷”不是齐王,会是谁呢?

    四人带着王妧穿园过院,也不避人,来到齐王府的一个侧门,门口早已有辆富丽的马车等在那里。

    王妧的身形在马车前顿了顿。冰清见状,扶着王妧的手,半推半搡地一道上了马车。

    几人既不搜她的身,也不蒙了她的眼,因此,王妧也没有过分担忧。

    马车驶到一处热闹所在,便停了下来,闭目养神的王妧随即睁开双眼。下了马车,入目是熟悉的景象,跟踪她的那个人正是在这里失去了踪迹。

    入了巷子,冰清当先走在前头,余者三人挟着王妧跟上。这样的情形在东市十分寻常,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走了不远,来到一道小门前,冰清推门而入,没遇到一丝阻拦。这里是某间商铺的后院,两层的屋舍环绕着一个还算开阔的庭院,冰清不加思索地带着她们进了二楼居中的那间屋子。王妧进去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她心中惊讶,细想却又觉得事实合情合理。

    昨天在街上拦了她的路的那个怪人,便是冰清等四人真正的主子。

    “终于又见到你了。”他依然一身玄袍,黑眸被衬得越发神采奕奕。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他今日找到她是因为齐王的缘故,不可能如初次见面一样把她错认成王姗。

    他神情愉悦地点点头,微微欠身请王妧入座。就在这时,他发现了王妧手上的不自然,旋即面色发沉地瞥向了门边侍立的四人。霍然,冰清当先受了一脚,应声仆倒,其余三人以头抢地,齐呼“恕罪”。

    “滚出去。”

    对待仆从如此狠戾的人,又会如何对待他的敌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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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和年间,京城发生了多起失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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