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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     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一章:恩师

    随着师尊的归来,仙楼之外再度飘起了雪,她好似无意误入人类居所避雪的白狐狸,无声无息,脚步轻若雪花坠地。

    这般轻微的脚步声在慕师靖耳中宛若雷鸣。

    少女心跳得厉害,她缓缓转过头去,仙楼之外石径两侧的灯火陆续亮起,橘色的暖光中雪屑飞舞,师尊如削的玉白双肩平稳不动,赤裸修长玉腿在宽大的狐裘间交错,款摆而行,她似劈入仙楼的猝不及防的闪电,却没有一点光,转眼间已立在门口。

    楼外灯火将她衬成了漆黑的剪影,师尊的背上似乎背着什么,似剑也似戒尺。

    慕师靖心头一凉,勉强维持着镇定,她转过身子,盈盈一礼道:“弟子慕师靖见过师尊。”

    “你看,白祝没有骗人吧。”白祝有了师尊撑腰,说话一下子硬气了。

    “嗯,是师姐误会白祝了,师姐给小白祝道歉。”慕师靖话语温柔,带着歉意。

    慕师靖一下子从烟视媚行的妖女变成了冰魂素魄的仙子,若非白祝多次见识过她的真面目,还真会被这般姿容给骗过去。

    白祝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当着师尊的面戳穿她,师尊已率先开口,音色清寒淡漠:

    “给你的信可看了?”

    “弟子看过了。”慕师靖略微紧张地回答。

    师尊却没有露出责怪之色,她从慕师靖身边走过,拨雾般掀起帘子,走入了一张金顶垂纱的大床里,隔着朦胧的轻纱,她将木匣解下,横于塌尾,随后除去了雪白的狐裘衣裳,将其甩铺塌上,动作灵巧似狐尾旋扫。

    隔纱看去,女子的身影傲挺得惊心动魄,她随手披上了一件褒博的丝绸白袍,袅袅娜娜地坐在榻上,接着扯过狐裘一角,将其轻轻覆于膝腿上。

    宫语的动作美妙自然,带着独特的诱惑力,慕师靖却无意欣赏,心中唯有紧张。

    “那你还立着做什么?过来吧。”宫语说。

    慕师靖见她伸手拍了拍大腿,哪里不懂,但白祝在侧,她绝丢不起这个脸,慕师靖故作懵懂道:“弟子……不明白。”

    “为师当初要赠你金玉良言,你不肯要,冲动莽撞行事,险些酿成大祸,是否当罚?”宫语冷冷道。

    “弟子平安无事,何来大祸?”慕师靖嘴硬道。

    “是么?”宫语冷笑,转而看向白祝,“听说白祝与你师姐同行了一路?”

    “是的,白祝在路上意外地遇到了师姐。”白祝点头。

    白祝在想,自己已经有一位二师姐和三师姐了,慕姐姐横插进来的话算什么呢?会插在谁的前面呢?白祝知道慕姐姐很可能比楚楚师姐入门更早,但她又私心地不希望楚楚也喊她师姐……

    “为师许久未归,白祝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会孤单吧?”宫语对她倒出奇地关心。

    “师尊有大任在身,陪伴自然更少,师尊不在的日子里,作为白祝的师姐,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慕师靖说。

    白祝心头一凉,立刻听懂了慕师靖的言外之意——师尊能陪你的日子不多,护不了你多久,师姐却始终在你身边,该忙谁心里可有数?

    “嗯,慕姐姐把白祝照顾得可好了。”白祝弱弱道。

    “是么?白祝可要说实话呀,师尊会为你做主的。”宫语道。

    “白祝说的都是实话。”白祝轻轻开口。

    宫语轻轻摇首,又问了些问题,白祝皆按照慕师靖的说法一一回答了,慕师靖在心中赞叹着白祝的乖巧,打算以后少欺负她一些,白祝则努力在言语中卖出一些破绽,希望师尊识破,这样慕姐姐就能罪加一等了。

    宗门看上去一片和睦。

    宫语看着被压迫的白祝,心中亦是怜惜,她不明白自己的教育哪里出了问题,怎会培养出这么一个仙面妖心的女孩子。

    当然,她也并不觉得现在的慕师靖有太多不妥,只是她常常嘲笑楚妙教育女儿的水平,而过去她手下的弟子皆很正面,足以堵得楚妙哑口无言,这个慕师靖若一直这般下去,无疑会成为她教育史上的一大污点。

    “我对你很失望。”宫语说。

    很失望?

    白祝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师尊说的是自己。

    “我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若是坦白,尚有功过相抵的可能,若再这般嘴硬……”宫语话语透出严厉。

    小时候,她不听话的时候,师父就常常用严厉的语气吓唬她,如今她学以致用。

    慕师靖深吸了口气,依旧觉得师尊只是虚张声势,抵死不认。

    接着,楼外有踩雪声响起。

    林守溪与楚映婵一同来了。

    这是林守溪第一次来仙楼,他踩上浮梯向着云海中走去时,第一次生出了真正如临仙境的感觉。

    在来仙楼之前,楚映婵已将她所知道的,关于小禾的一切告诉了他。

    这片邪祟横生的荒凉大地上,人类其实拥有两堵城墙,一堵是环绕整个人类世界的神墙,令一堵则是环绕世界的,连绵不绝的雪山。

    掌管冰川的神明似乎以神力在大地上画了一个苍白的圆,白线所过之处,冰峰拔地而起,大雪终年不散,这是填江阻海的天险,也似首尾相衔的巨龙尸体。也是因为这连绵雪山的存在,深海中邪灵对人类的破坏,反而不如死寂千万年的龙尸更多。

    小禾的故乡在东面。

    那是一座聚满妖邪的山峰,因其主峰形似石塔,故而山峰又名妖煞塔,小禾自幼在这片以妖煞塔为中心的山脉里长大,茹毛饮血,与整片蛮荒妖林斗争,白皙玉嫩的肌肤不知淋了多少炙烫兽血。

    传说中的若木也在东方。

    小禾告诉楚映婵,她会先回到妖煞塔的住处,整理一番姑姑的遗物,随后在那里清修一段时日,待元赤境的根基稳固之后再东行,寻找姑姑口中的、那棵传说中关系万妖命运的若木。

    “荒外不至有人的聚居之处,同样有妖魔横行汇聚之所,妖煞塔就是那样的存在,人族仙人曾数次想要将那座山覆灭,奈何山太大,山洞太多,漫天落下的符纸与仙剑大都撞毁在石头上,收效甚微,哪怕短暂占领,人也很难再妖煞塔驻扎,故而妖物们一次次被打散,又一次次卷土重来,如此几番后,仙人们也懒得去惦记那难啃的硬骨头了。”

    楚映婵介绍着那座山的来历,她取来了一张地图,将妖煞塔的位置画了一个红色的标记。

    林守溪看着这张地图,据说这已是目前最为详实的地图,然而图卷上关于各个地点的位置依旧很模糊,许多地方更是干脆涂上白雾,标为不明或者禁忌之地。

    林守溪的手指按上这张质感如羊皮的地图,图卷上云空山与妖煞塔的距离不过手指一跨,仿佛瞬息可至。

    “小禾尚未至仙人境,独自一人回去,不会有危险么?”林守溪担心地问。

    “放心,我问过她的,妖族虽也以力为尊,但他们同样天命。小禾是妖煞塔的天命。”楚映婵轻轻说。

    林守溪没有追问天命的含义,他看着这张图卷,深吸口气,恨不得立刻动身前往,同时,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小禾的,关于十八岁的预言。

    今年小禾十五岁,距离她预言的日子还有三年,为何会这么久呢?是自己定力太好,还是路途上有许多意外正等着他呢?他更倾向于前者。

    得知了小禾的下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继续待在云空山了。

    “我会悄悄走的,争取不被人看到。”林守溪很照顾楚映婵的心情。

    “本就是我强留了你,你的去留我阻拦不了,只是……”楚映婵道:“来年四月会有一场年试,希望那时你能回来一趟。”

    “若有机会,一定。”林守溪不敢将话说得太死。

    “好。”楚映婵应了一声。

    他们说话之时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林守溪将这张地图卷起,带在了身上,接着,他又想到了什么,重新将其展开,目光落到了神守山的附近,搜寻着什么。

    “你在神守山有故人么?”楚映婵兰心蕙质,亦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林守溪连小语的姓氏也不知道,此番搜寻当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转眼之间,他已与小语十天没有见面了,小语跪坐在剑楼里,微笑着对他招手说‘师父好’的画面明明很清晰,却又近乎虚假的。

    神守山也在东边,明日路过之时或许可以找找,可这又从何找起呢?

    “没事。”林守溪收好了图卷,对着楚映婵道了声谢。

    这是林守溪在神山的最后一夜。

    他们想起了师尊的嘱咐,故而在明确了小禾的所在后,一同前往仙楼去见师尊。

    仙楼外的灯火烘焙着湍流般的风雪。

    来到仙楼之后,无论是林守溪、楚映婵还是慕师靖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楚映婵尚不知道这位慕姑娘的身份,故而对她出现此处感到困惑,林守溪看着满天的雪,隐约猜到,慕师靖或许又犯什么大错了。

    “你们怎么来了?”慕师靖问。

    “师尊让我们来的。”林守溪说。

    简单的一句话里,慕师靖抿出了关键的信息——在回楼之前,师尊已去见过林守溪与楚映婵了。

    瞬间,慕师靖放弃了最后的侥幸,乖乖地跪在地上,“请师尊饶恕。”

    “唉。”宫语看着跪在地上的冷艳少女,摇头道:“你从小就这样,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楚映婵依旧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这位慕妹妹明明是个好女孩呀……

    “既已知错,过来领罚吧。”宫语道。

    “现在?”

    白祝、林守溪、楚映婵皆在场间,慕师靖的脸色苍白,惶恐垂首,忙求师尊饶恕。

    “方才你若早些认错,也等不到他们来了。”宫语早已给过她机会,她却未能好好把握。

    慕师靖放弃了一切侥幸,知道今日自己注定要丢大脸了,自苏醒之后,她一路上何其嚣张跋扈,只可惜一物降一物,自童年开始,无论她在外面何等风光,回家之后总会被师尊当成小孩子一样训斥对待。

    接着,这位绝色婉媚的少女当着众人的面款款走入金顶垂纱的床中,白纱将她真容遮去,只勾勒出一个妙影。

    她在师尊的膝腿上躺下。

    接着,当初神桑树下的一幕复现了,黑裙漫卷,丝织物勾在膝弯,师尊的手掌高高扬起,清亮落下,少女双腿摆动,吃疼出声。

    “嗯哼……师靖,师靖……”慕师靖第一次被当着他人的面这般惩罚,羞愧难当,后悔着过去的张狂,只求惩罚可以早点结束。

    “哦?使劲?你是嫌为师打得不够用力么?”宫语问。

    “不,不是……”慕师靖连忙道:“师靖……师靖知错了,师靖再不敢忤逆师尊心意,求师尊饶过这次……”

    宫语冷哼一声,铁了心要教训她。

    巴掌声响个不停,慕师靖的软语哀求声亦响个不停。

    最后,少女从她膝上的狐裘上滑落,跪在地上,掩好黑裙,颤颤巍巍地走出了纱帘,她走到白祝身边时,白祝好奇地问了一句:“慕姐姐今年多大了呀。”

    这是最后一根稻草,慕师靖闻言,羞得她遮住了脸,快步跑出仙楼,待再见到她时,她已换上了如楚映婵一样的素白装束,看着恬静温雅,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这般委屈做什么?”

    宫语却半点不怜惜这个徒弟,她坐在榻上,反倒忆起了当年的往事,“以前我的脾气可没有这般好,我年轻的时候很爱约人比试,未尝一败,像时以娆这样如今风光无限的神女,当年还不是被我反剪双手摁在地上揍,当时的她可比你惨多了。”

    宫语年轻时候积累了不少孽债,她还记得有一次一个小仙子的家族来讨要说法,她盯着那个仙子看了半天,表示一生对手太多,已不记得她了,直接将这小仙子气得哭跑回家。

    还有一次,她在山外教训了一个欺凌弱小的小公主,小公主哭着回家,喊来了姐姐,然后她姐姐也哭着回家,喊来了娘亲,如此反复,最后她将某位名声不俗的一国皇后也连着揍了一顿,闯下了不小的祸。

    宫语自真正踏入修道之路以来,她的一生似是为战斗而生的,唯独这几十年偷得清闲。

    林守溪与楚映婵不敢多说什么,生怕落得和慕师靖一样的命运。

    “楼主唤我们来做什么?”林守溪问。

    “自是有要事托付你们。”

    宫语将一个小卷轴递出,交给了他们。

    楚映婵结果卷轴,展开,脸色却是微变。

    “师尊,这……”

    林守溪凑过去看,同样皱起了眉。

    卷轴上的内容很简单,说是东边的妖煞塔有邪物作乱,希望有仙人能够前去斩妖除魔,平息祸乱。

    “我回云空山的时候,在山令榜上无意间看到的,我觉得你们或许合适,便替你们摘了下来。”宫语随口说道。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

    “可是山门初建,一切未妥,焉有门主离山之理?”楚映婵表示困惑。

    “你这宗门有什么好建设的?”宫语笑道:“我看你这宗门,鹿都能当,将那小鹿放门口吃吃野草,说不定打理得还比你好。”

    “……”楚映婵没有反驳。

    师尊说得不无道理。

    林守溪走后,山门人都没有,这还要建设个什么呢?之后的岁月不过徒留她一人在里面虚度光阴罢了。

    “神山弟子斩妖除魔,向来不会托大独行,你们师门正好两人,境界还算相仿,勉强凑一凑应该够用。”

    宫语闭上了眸子,懒得多说什么,只道:“若答应便收下,若不应就将它贴回山令榜上。”

    楚映婵看着林守溪,林守溪点了点头,楚映婵便将它收入了怀中。

    告辞之前,林守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那个木匣子。

    他的心中泛起了一丝悸动。

    “师尊……敢问那是什么?”林守溪问。

    “哦,只是一幅画。”宫语随口回答。

    ……

    半夜三更。

    云空山,神府。

    白袍金冠的陆余神正在亲自为新来的弟子讲学,这次择师大会她虽颜面丢尽,但也收了三位资质不俗徒弟。

    讲学讲至一半,弟子们见老师的脸色忽然变了。

    “陆余神,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负到我门下?”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何人敢擅闯神山,对我师长不敬?”陆余神的贴身侍女立刻冷冷开口。

    陆余神却伸出衣袖,止住了她的话语。

    “你怎么回来了?”陆余神只问了这一句。

    没有应答。

    片刻自后,门外刮来一阵黑风,黑风之中,一个白影身影一闪而逝,陆仙子就这样被掳走了,白袍金冠的陆仙子再回来时,面颊微红衣衫不整。她站着给弟子们上完了课。

    在升云阁失了颜面,如今在弟子们面前又丢了大人,这位平日里冷傲的仙子却是平静出奇。

    讲完课后,她遣散了弟子,独自一人来到山中。

    她望着天空中的瘦月,想了许久,用唯有她可以听到的声音呢喃道:

    “恩师,我见到他们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罪戒之剑 垂怜

    林守溪推开窗牖,遥望着天空中的瘦月,时常能想起在黑崖的日子。

    魔门在黑崖之上,那是一座古老山林间斜刺出的孤峭山石,小时候教他识字的师姐说这座山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沐浴了魔的鲜血。

    在魔门的神话传说里,魔头的鲜血是黑色的,它可以轻易渗透岩石坚固的表层,污染一整块山崖,但魔王本身的肌肤却莹亮如玉,看不出一点污浊的痕迹。

    当时的师姐还给他讲了许多故事,在那些故事里,神明皆作恶多端,鲜有仁慈,只是他识字太快,一个月就完成了学业,许多故事都没有听到后文。

    幼年的记忆已远,林守溪收回思绪,耳畔是云空山的风声。每一缕吹上面颊的风都被群山滤过,清澈温和,这里甚至比他的故乡更美,若久居其中,很容易挫去锐气,忘记仙人真正应争斗之物,而重新沦回人与人的斗争里。

    林守溪沐浴更衣,收拾好了行礼。

    他并没有什么行礼,细数全部家当也只有一把不完全属于他的湛宫和一瓶他从慕师靖那偷回的合欢散,他今日偷偷数了数,瓷瓶中的丹药尚余十粒,也不知可以吃到什么时候。

    除此以外,道门楼主还赠给了他一些驱邪除魔的法宝,这些法宝看上去质朴凝练,却是珍贵非凡。

    他来到神山不过两日,清晨就要离去。

    若是顺利,这里到妖煞塔所需的路程也不足十日,他与小禾的相见似已近在眼前,他甚至忍不住思考见面之后应该说些什么。

    鹿的鸣叫声在庭中忽然响起,林守溪回过头,看见一袭清丽绝伦的雪衣无声飘来,正是楚映婵。

    楚映婵被多留在了仙楼一会儿。

    她将一捧新摘的花递给了小白鹿,随后裙摆轻缓地走入青玉色调的楼中,夜色深沉,女子的白衣明明朴素无光,却又似能抖露月华。

    “师尊寻你何事?”林守溪问。

    “没什么,只是交待一些事宜而已。”

    楚映婵掩上门,走到林守溪的身边,将一个包裹递给他,林守溪翻开,竟是几本他正缺少的丹药秘籍。

    体内炉鼎炼丹的方式有二,一是吞入相应丹药,让它为自己逆推出丹药的炼制方式或解法,二是修习相应秘籍,以秘籍炼制相应丹药。

    方才上楼时,楚映婵也被师尊问及了那个问题,师尊话未说完,楚映婵便选择了忠告,师尊于是给了她忠告,‘不要打断为师说话’,幸好今日师尊似是累了,也未再责罚什么,只是将一些事特意叮嘱了。

    “她说了什么?”林守溪问。

    “她让我路上务必照顾好你,甚至要寸步不离地留在你身边,她还说这很可能是我重塑道心的契机。”

    楚映婵注视着他的眼眸,平静的话语中带着些许妒意:“师尊对你可真是出奇地好,她甚至起过要亲自为你去捞回小禾的念头,只是这样的相逢太过无趣,师尊也只是提了一下。”

    能让师尊这般关心的人,楚映婵还是第一次见。

    “我或许和她的某位故人生得很像。”林守溪坦诚道。

    “故人?”楚映婵疑惑。

    “嗯,或许我很像她父亲年轻时的模样。”林守溪做出了自己的推测。

    “……”楚映婵抿了抿唇,没敢接话。

    当然,林守溪内心也不太认同自己的推测,他不认为像自己这般人淡如菊者,生女儿也应是娴静的大家闺秀,而非师尊这样的。

    这对有名无实的师徒简单地说完了话,很是恭敬地告辞。

    楚映婵回到自己的房间,走入屏幔遮掩的笼纱绣榻,将黑尺放在床边,就此睡去,她阖上了眼,却并未入眠。

    一个时辰之后,天已蒙蒙亮,无法入眠的楚映婵从榻上起来,在中庭间再次遇见了林守溪。

    庭中月色空明,林守溪正在看白鹿吃草,盯着鹿角发呆,仿佛角尖上藏着一个王国。他们看到了彼此,却谁也没有说话。

    清晨。

    白祝早早地骑着云螺从山上下来了,门主小师姐要下山了,她作为楚门的副掌门兼左右护法自要来送别的。

    “白祝听说妖煞塔是很危险的地方,那里有一片黑森林和六座大将府,里面住着很可怕很可怕的妖怪。”

    “白祝听说妖煞塔真的是一座石头塔,里面关押着等待被唤醒的魔王。”

    “白祝还听说……快听白祝说!”

    白祝昨天晚上也一夜没睡,她在仙楼里找了许多和妖煞塔相关的小人书看,将里面的内容记录了下来,此刻她揉着惺忪的眸子,将它们说给林守溪与楚映婵听,语气很是耸人听闻。

    关于白祝说的这些,楚映婵自也了解,却还是配合着点头。

    “慕师靖呢?她没有来么?”林守溪问。

    “慕姐姐可能还在睡懒觉吧。”白祝向山上看了一眼,说。

    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并不是睡懒觉,而是昨夜丢人丢太大,实在没脸再见人了。

    “小师姐要早点回来呀。”白祝轻声说。

    “会的。”楚映婵颔首。

    “哥哥也要把小禾姐姐带回来哦,到时候白祝让师尊给你们举办最好的婚礼。”白祝张开双臂画了个大圆,比划着婚礼的浩大。

    “那我提前谢谢小白祝了。”林守溪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

    楚映婵掩上门,合上锁,林守溪立在一边等待,楚映婵将其中一柄钥匙交给了白祝,白祝双手合拢将它收好,随后依依不舍地与他们告别。

    楚映婵未牵鹿,只一身白衣,与林守溪走下山去。

    黎明时分人还稀少,下山的路上无人,林守溪与楚映婵并肩走着,虽挨得很近,虽一样的秀美清冷,却总给人疏离之感。

    忽然间,林守溪停下了脚步。

    身后传来了箫声。

    洞箫的呜咽声从身后的林间飞出,划过破晓的天空,从他们的上头飘过,箫声苍凉,如风卷残叶雨扫枯荷,低徊婉转,声声不绝。这是送别的曲目,是那天雪夜山洞里林守溪交给慕师靖的曲子之一,它已如此浑然天成,若不细听还当是幽魂久徊不去的哭咽。

    林守溪驻足良久,只闻箫声,不见人影。

    天空中忽有雪花落下。

    楚映婵起初以为这是师尊情绪生出的雪,直到片刻后看到满天的白雪纷纷扬扬飘转而下才终于意识到,冬天已悄然来了。

    雪飘上衣裳,与她同色。

    初雪里,两人一同走下山去。

    山上,慕师靖垂下直衔的洞箫,从高柳上跃下,道裙丝绦随雪飘卷,她恰遇到走回的白祝,与她一同上山。仙楼上,宫语坐在软纱帐间,将一幅摊开的‘画’看了又看,最终将其收回木匣,以锁锁上。

    陆余神亦立在不为人知之处,悄悄地注视着他们的离去。

    ……

    同行了一个时辰之后,神山早已在身后遥不可见。

    雪倒是越下越大,若以真气时刻避雪消耗太大,故而路过一处小镇时,楚映婵去买了两把纸伞,白色的一把会有锦鲤,墨色的一把绘有修竹,她将墨色的递给了林守溪,林守溪接过,道了声谢。

    他们撑着伞在风雪中走了一会儿,伞将两人的脸半遮的,本就不说话的他们显得更加沉默。

    林守溪是楚映婵好朋友的未婚夫,也是自己的徒儿,而楚映婵是林守溪未婚妻的好友,也是他的师父,他们的关系带着微妙的尴尬,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想要学什么吗?”

    倒是楚映婵率先开口,询问林守溪,清若银铃的话语很是诚恳。

    “学什么?”

    “此行路远,与其在这里虚耗光阴,不若我教你些东西……你毕竟是我弟子,若我什么也不传授于你,实在是枉为人师。”楚映婵说。

    林守溪倒也没有拒绝,他问:“你会什么?”

    楚映婵也并未隐瞒,她将自己修习的剑术、法术、心经徐徐地告诉了林守溪,这些或是楚国的绝学,或是仙楼的神术,皆奥妙非凡,其中许多甚至是极其复杂的禁术。楚映婵不过二十岁就将它们融会贯通,可以想见,楚映婵若没有跌境,天赋该是何等吓人。

    “剑术是我最擅长的,我可指导你修剑。”楚映婵说完,又斟酌道:“我知你剑术也极佳,我们也可切磋,互相指导。”

    “嗯,听你的。”

    楚映婵自幼修剑,也是不世出的天才,林守溪不会托大地认为自己的剑术更胜一筹,相反,他也很乐意与楚映婵磨砺一些剑术上的细节,争取更上一层楼。

    “嗯,你也不必太过拘谨,不用太将我当成师父。你有不足之处,我会直言不讳,若我有疏忽错漏之处,你亦可以责我。”楚映婵轻柔开口。

    若说这话的是慕师靖这般的妖女,林守溪一定会说一句‘我根本没把你当师父’,但遇上楚映婵,林守溪吃软不吃硬的特质显露,他沉默了一会儿,反而恭敬道:

    “知道了……师父。”

    这是林守溪一次喊她师父,虽没什么情感,更像是一句安慰,楚映婵听了却也垂颈敛目,似是初入陌生之处的小鹿。

    林守溪并未急着与她比试,反而与她闲聊了起来。

    “你与小禾一同游历的时候,小禾和你切磋过么?”林守溪问。

    “倒是不曾。”楚映婵说。

    小禾时常威胁说要揍她,可见她没精打采的模样又总会心软,咬牙切齿地说下次一定不饶她,于是就这样过去了一年,她堕境后的柔弱反倒成了她的屏障,令得小禾的拳脚无法近身。

    “你呢?”楚映婵反问。

    “我与小禾切磋,未尝一败。”林守溪骄傲道。

    楚映婵笑了笑,说:“小禾与我讲过你们相遇相知的故事,她说她自幼在山中长大,见惯了野兽,却没见过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不慎心防失手,被你骗到手了,她很懊悔呢。”

    “我明明记得她的小嘴没有这般硬的啊。”林守溪也笑了,问:“小禾还说过我什么坏话么?”

    “可多了……”楚映婵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问:“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当然是好好记下,待见面后与她算账,一振夫纲。”林守溪说。

    “小禾现在已元赤境,你恐怕不是对手了。”楚映婵出声提醒。

    “那我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林守溪能屈能伸。

    楚映婵柔和一笑。

    风雪更急。

    纸伞的遮蔽作用有限,赶了一路,楚映婵双肩落了许多雪,白裳好似羽氅,她举袖掸了掸肩上的雪,抬起眼眸却看到了一片依旧如火如荼的枫林,它像是不被四季干扰的火焰,永远地燃烧着。

    “那是血枫。”

    楚映婵注意到了林守溪好奇的神色,说:“很久以前,三座神山据说也是大魔的领地,一千多年前皇帝于尘土间诞生,带着人族来到了三大神山,斩杀了原本霸占神山的魔头,其中一头妖龙受伤遁离之时,鲜血淅淅沥沥地滴落大地,被淋过的树叶终年血红。”

    “这片大地上真是充满了传说。”林守溪感慨。

    “因为大地上遍布了神明的踪迹。”楚映婵说。

    过去,林守溪遇到不明白的东西,只能于慕师靖大眼瞪小眼,但楚映婵不同,她知道得很多,几乎用问必答。而对于这位唯一的弟子,楚映婵也表现出了难得的用心。

    不得不说,楚映婵是天生的仙子,她的又柔又冷的面颊纤尘不染,比冰晶更为剔透,好似风雪中走出的宁静灵魂。

    “很难想象,你和当初来巫家的你是同一个人。”林守溪说。

    楚映婵轻轻转动着伞柄,雪从伞面上倾落,她看着足下的雪地,说:“我那时候很盛气凌人,对么?”

    “嗯。”

    “其实我也并非是恃境傲物,而是……”

    楚映婵轻轻叹息,说:“我入门五年之后,才知我娘亲与师尊竟是朋友。”

    “什么?”林守溪错愕。

    “我原本在家中呆得厌烦,故而牵鹿离国,想要周游四方,迷失林间时意外遇到了师父,我本以为这是仙缘,后来才知,这或许也只是娘亲的安排而已。”

    楚映婵说:“我不想要娘亲的安排,但我又很喜欢师尊,见到娘亲与师尊这般亲密,我一边是莫名的不开心,一边却又忍不住学习娘亲的行为举止,觉得这样做师父就会喜欢……”

    说到这里,楚映婵自嘲地笑了笑,说:“很幼稚,对么?”

    “有点。”林守溪直言不讳,他又问:“所以你过去一直有意模仿你的娘亲?”

    “也许吧,我也说不清楚,也有可能我只是想给现在的柔弱寻个借口。”楚映婵看着茫茫的雪,说。

    “小禾若也像你这般诚实就好了。”林守溪笑着说。

    “小禾姑娘比我好。”楚映婵下意识说。

    林守溪不知如何接话,好不容易稍稍热络的两人又一同不说话了,片刻之后,楚映婵伸出一臂,探出一指,点向了林守溪,林守溪心有灵犀,亦以臂、指为剑回应。

    执伞的两人如孤鹤过雪,掌臂相击,趋避如魅,凌雪的身影宛若孤鹤,几乎难辨踪迹。他们极浅的足印的两侧也浮现出了无数细碎的划痕,正是剑意碰撞四溢而出的痕迹。

    雪地赶路的途中,两人切磋起了纯粹的剑招。

    楚映婵已许久未同人比试,她虽刻意压了一境,却也未留力,一路飞雪过桥,他们竟斗了个酣畅淋漓,不分伯仲。

    他们停在了一座石桥旁,结束了比斗,开始拆解先前的招式,互相探讨,思考着如何精益求精。

    方才林守溪所用的是巫家的剑法,这是他很娴熟的剑招之一,用来得心应手,与仙楼的剑术相比亦不落下风。

    楚映婵也认出了这与小禾的剑术出于同门,不断向林守溪询问着招式细节,林守溪不知道楚映婵与小禾的比试约定,故而面对楚映婵的提问,他也知无不答,倾囊相授,毫不藏私。

    两人切磋比试,讨教剑术,除此以外也无他话。

    一路穿风过雪,行至一座偏僻的镇上,天已半黑。楚映婵忽然说想要绕道,林守溪询问原因,原来再过几里路就是楚国的国境了,楚映婵上次离去之时曾对娘亲说,不回仙人境便不归国。

    小镇里,林守溪与楚映婵见到了一群衣衫素朴的穷苦孩子正躲在远处,看着包子铺冒出的滚滚雾气,咽着口水。

    林守溪与楚映婵心生怜惜,一同买了些包子,用纸包好,给这些孩子送过去,孩子们不敢去接,他们明明饥肠辘辘了,眼睛却没有盯着包子,而是盯着林守溪背上的剑,露出了羡艳神往之色。

    楚映婵想到背上所负的戒尺,却是有些自惭,她将热乎乎的包子塞给了几个孩子,起身想要离去,却见孩子们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同样头戴幂篱,同样白裙出尘的仙子。

    她的到来毫无征兆,仿佛是被风吹来的一片雪,就此停在了这里。

    林守溪也察觉到了她的出现。

    这位仙子立在一株花树旁,用手挑开了幂篱,目光落在足边的落花上,漂亮的眼眸里尽是极其的哀怜之色,仿佛地上的不是落花,而是她滴落的血,她恨不得将其捧起,买副棺椁将这些可怜的玉瓣埋葬。

    “是你?”楚映婵秀眉微蹙。

    “你认识她?”林守溪问。

    “我认得她的剑。”楚映婵说:“那是七柄罪戒神剑之一,若我没有猜错,她应是……”

    “‘垂怜’。”

    这位仙子看上去比楚映婵更加柔弱,甚至弱不禁风,她轻轻唤出剑名,承认了身份。

    这是一柄极黑的剑,与她素白的衣裳格格不入。

    她是圣壤殿七神女之一的垂怜神女。

    她转过脸颊,那是一张极美的脸,她看着林守溪与楚映婵,像是在看世界上最可怜的人,眼眸中的怜惜之色近乎病态。

    “你是来找我们的?”楚映婵问。

    “嗯。”

    垂怜神女手指一展,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份信,她将其递过去,说:“这是请帖,圣壤殿的请帖,由我来带给二位。”

第一百三十三章:初雪之夜

    “请帖?”

    垂怜神女涂着蔻丹的玉指间夹着一封信,信由红纸贴金,珠玉封口,华美异常。

    林守溪的目光却未被这封请帖所吸引,而是望向了她的腰肢,她的腰上缠着一条素雅的梨色织花锦带,透着纤盈娇弱的美,比起细腰之美,更引人注目的是那柄剑。

    剑鞘通体漆黑,花纹古朴如青铜鼎上的夔面,他隐隐觉得,若此剑抽出,他能看到的不是雪亮的剑身,而是一捧愤怒燃烧的烈焰。

    “圣壤殿有何贵干?”

    楚映婵没有急着去接请帖,她知道,由七位神女亲自邀约,定是大事。

    垂怜神女玉指掩唇,娇柔笑道:“恕妾身暂无可奉告,但妾身保证,这是百年难遇的大事,唯钦定的有缘者可以见证,两位便是其中之一。”

    圣壤殿如三神山一样,也是天下修真者的圣地,但楚映婵对于七位澄净神女的印象并不好,她们的性情皆太过极端,几不似人。

    犹豫之后,楚映婵还是接过了信,她打开信封,其中却是空空如也。

    “待时机成熟时,这封信上自会出现赴约之期,届时你们按照信上所言之期去往神殿即可,妾身会在殿中等待二位。”垂怜神女解释了他们的困惑。

    “若不来呢?”林守溪问。

    “你们会来的。”垂怜神女娇弱中透着无比的自信。

    “收到这封信的有多少人?”楚映婵问。

    “不过十人而已。”垂怜神女说。

    “十人?”

    这个数字远比楚映婵想象中小得多,这个世上人神境的仙人都远不止十人,为何这封信偏偏送到了他们的手上?

    “剩下的妾身也不便多说,还望两位客人可以体谅。”

    垂怜神女一手撩着幂篱下的白纱,一手放在腰间,颇有礼节地福身,这位神女境界极高,却无半点架子,反而像个乘舟采莲的少女。

    “信已送至二位手中,妾身不便久留,暂且告退。”垂怜神女抿唇一笑,就此告退。

    但她也未立刻退走,而是俯下身,用双手掬起了一捧冰雪,合住。掌心中白雾缕缕飘出,待她双手如莲花绽开之时,掌心之中赫然是一块凝实的冰晶,冰晶中央裹着一片新凋的饱满花瓣。

    “你在做什么?”林守溪问。

    “鲜花初绽,受风摧雪淋,凄然凋谢,陨碎于尘。芳华不能永驻,霞虹转瞬便逝,你们见了……不觉怜惜么?”垂怜神女将冰晶花瓣捧在心口,话语轻颤。

    “不觉得。”

    林守溪与楚映婵异口同声说。

    垂怜神女神色更哀,她轻盈起身,转过身去,飘也似地进入茫茫风雪里,她的话语从那里飘来,闻者如聆磬音:

    “两位亦是澄澈无瑕的人儿,此去东方要多加小心,若折陨于途,妾身也会哀怜的。”

    这番话语不知是祝福还是诅咒,声音散去人踪灭。

    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相遇,楚映婵打量了一会儿手中之信,将它递给了林守溪,林守溪反复探查亦寻不到异样,便将其收入怀中。

    “若我没有记错,她的名字应是苏和雪。”楚映婵说:“她也是祖师山出身,某种意义上与时以娆还是同门师姐妹。”

    “苏和雪……”林守溪轻轻念着这个名字,问:“圣壤殿的七位神女都这样么?”

    “嗯……她们,都有病。”楚映婵说。

    “是她们腰间之剑造成的?”

    “是,据说洪荒时期有七头不死不灭的大魔,它们不是寻常妖煞,以万灵的七情为食,穿梭于象征幻梦神域的‘黄昏海’里,皇帝亲自将它们俘获,以神力碾其为微尘,封于剑内,掌剑之人虽可借助剑得到不朽的上古传承之力,却也不免要为之支付代价,情感的极端化是她们的抗衡手段而已,她们自己都不在乎,我们又可非议什么呢?”

    楚映婵讲述着那七柄剑的来历传说,却见林守溪并未因解惑而舒展眉头,便问:“怎么了?”

    “我觉得那柄剑不似人间之物。”林守溪说。

    “神剑自非人间凡品。”楚映婵不解其意。

    林守溪也说不清自己的直觉,他不再多想,转过身时,那些贫苦孩子早已跑了没影,楚映婵也与林守溪一同去吃了些东西,天黑雪急,若是荒外他们定会寻个地方歇下,但神山域内为圣地,鲜有妖邪作祟,他们也未耽搁,借着雪夜赶路。

    前方就是楚国境内。

    像楚国这样的人间王朝并不算少见,只是王朝的君主大都是境界极高的仙人,故而它们说是王朝,反而更像生活着万民的庞然大宗。

    楚国的街道平直,街坊巷弄都很规整,虽是夜色,但林守溪踏足这里的时候,依旧能感受到它的富饶与安宁。

    楚映婵还给他讲了爹娘的故事,她的娘亲是楚国亡国公主,爹过去也是世家大族之子,国破家亡后吃尽了苦头,娘亲与他志同道合,一同修炼功法,拉拢势力,几十年之后,他们合力杀入王殿,一雪前耻,重新扯开了楚国的残旗。

    “据说这其中还有师尊的助力,只是神山有规矩,山上大仙人不得掺和人间王室的私怨,故而娘亲对此也绝口不提。”楚映婵走在街道上,放缓了些脚步,楚国也被新雪刷过,望过去一片皑皑。

    “你为何不留在这里?”林守溪问。

    “因为我从小在这里生活,这里的宫殿、街道、宅院我都太过熟悉,走来走去也走不出新鲜之感,当然想去其他地方看一看。”楚映婵说。

    “你不喜欢你娘亲也是因为她管教太多了么?”林守溪问。

    “倒也不全是。”楚映婵说:“许是我……叛逆吧。”

    “看不出来。”林守溪笑着说,又问:“你与你师尊雪夜相遇也无特别之处,又喜欢她什么呢?”

    “喜欢需要理由么?”楚映婵反问。

    林守溪回答不上来。

    两人再度缄默下来,各怀心事。

    路途中,林守溪闭上眼,接着寒冷的雪天修习鼎术,或许是这口清光鼎本就吞风吐雪的缘故,下雪天修炼之时,他的进展也事半功倍。

    林守溪的鼎术基本已成,如今,他只要往内鼎中传入合欢宗的心法,鼎内便可直接孕出合欢散,当然,他不敢这么做。

    林守溪也尝试过其他心法,他将巫家的心经输入内鼎,可以得到一种白色的丹药,这种丹药融入体内后,能令他在一段时间内身轻如燕,洛书与擒龙手都是没有具体文字的传承,所以无法投入内鼎,而当他尝试着输入白瞳黑凰剑经时,他的身体发出了剧烈的警鸣,仿佛下一刻就有火凰从他体内复苏,将这内鼎连同气丸斩个粉碎。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林守溪很难有时间静下来修行,所以虽修成了鼎术,却也没有太多种类的心法用于炼丹,不过无妨,待以后安定下来,他每新学一种法术的同时,也相当于新掌握了一种丹药的炼制方式。

    新雪初霁,残月当空,午夜时分,楚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幻影里。

    他们赶路未歇,至此时也都累了,走过雪上冰桥,入了一座庭院休息片刻。

    “你在修炼什么?”楚映婵看着他周身真气的流转,问。

    林守溪被这位白衣仙子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一时间也不太好意思开口说出功法的名字,他取出了那份古卷,递给了楚映婵,让她自己看。

    楚映婵接过,翻开扉页,目光落了上去,轻声念出:“阴阳炼鼎合欢造化术……”

    “怎么,是不是要说这是为修道者所不齿的歪门邪道?”林守溪不待她开口,抢先将这番话说出,当初在龙宫里,他这秘籍被慕师靖冷嘲热讽了多次,张口闭口喊他魔教头子。

    “没有呀。”

    楚映婵螓首轻摇,出乎意料地给了否定的回答。

    她端正地坐在雪亭中,手指轻轻翻动着并不厚实的古卷,平静地说:“世上何来真正的魔道功法,许多不过是排除异己的一家之言而已,你道心稳固,心性善良平和,无论修习什么,都不会行那伤天害理之事,而且,我觉得这……很有趣。”

    “有趣?”

    林守溪反倒被楚映婵说得愣住了,与慕师靖相处久后,现在的他面对这位白衣仙子,真有些受宠若惊了。

    “是呀。”

    衣裳皎洁的楚映婵坐在红亭中,漫翻书卷,娴雅秀美的眼眸里透着空灵的韵,她说:“这本就是大部分人必经之事,但不知为何,大家对它却又讳莫如深,避之似蛇蝎,仿佛这是绝不该提的禁忌,触之则近妖似魔,为人不齿,我一直觉得不必如此的。耽溺其中虽为痴,但断情绝性则非人也。”

    楚映婵徐徐说着,话语恬淡温柔,仿佛是四月的风,驱散了雪夜的冷意。

    “师父英明。”林守溪忍不住道。这声师父是心悦诚服的。

    “也是这一年游历,让我有心思想了许多事,想得越多,离牛角尖就越远,心自也宽容了下来。”楚映婵轻柔道。

    林守溪点点头,觉得她的心胸比小禾与慕师靖都要宽广,当然,事实也是如此……

    楚映婵停下了翻阅古卷的手,抬起头,再度看向了林守溪,问:

    “这些年,你也承受了不小的非议吧?”

    “我么。”林守溪想了想,说:“还好。我过去很少离家,门内皆是志同道合之人,最多的非议反倒来自来自小禾与慕师靖。”

    “慕师靖……”楚映婵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自己的师姐还是师妹,“她人到底如何呢?”

    楚映婵原本觉得慕师靖是个很好的人,但那夜师尊的责罚改变了她的看法,她很少见师尊打得这般狠,与她相比,师尊对自己的态度已可用温柔来形容了。

    “你与她相处一段时间就明白了。”林守溪很难评价慕师靖。

    楚映婵点点头,继续低头看书,这书中主要讲述的是炼鼎之事,故而林守溪也未阻止,楚映婵大致阅览了一遍,看到著书者的生平时也不免叹息,感慨他是个可怜之人。

    翻到尾页之时,楚映婵看到了末尾的话,著书者说对于合欢一事不想赘叙,但他还是提了一句,说若修炼之人有某些特殊的癖好,合欢时可以此为引,会事半功倍。

    楚映婵心生好奇,澄澈的秋水长眸再度看向林守溪,她指着那句话,柔声问道:“你有么?”

    “我……”林守溪从未想过,这位清圣高洁的白衣仙子会问这样的问题。

    “这不可问么?”楚映婵说。

    “你觉得呢?”林守溪反问。

    “我不觉得这有何丢人的,相反,我觉得这是神明赐予的礼物。”楚映婵认真地说。

    “礼物?”林守溪诧异。

    “对呀,这是独属于你的快乐,你可以感受到,其他人却不可以,它不会伤害你,在给予你愉悦之余还能让修行事半功倍,这难道不是神明赐予的礼物么?”楚映婵话语真诚动人,令人如闻钟磬。

    “你说得对。”林守溪无法反驳,甚至想说一句‘弟子悟了’。

    “那……”楚映婵将几络青丝挽至耳后,欲言又止。

    “你有么?”林守溪反问。

    “我……”楚映婵垂颈静思了会,却是摇头,“我似乎未被神明眷顾。”

    “那我也是神明的弃婴。”林守溪依旧不愿吃亏。

    楚映婵恬静地笑了笑,双手捧起古卷,将其归还,再未多问什么。

    雪也没有再下。

    休息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他们再度启程,通过冰桥来到了对岸,继续赶路。

    神山境内很是辽阔,他们的身形明明已飞快,但眼前的路始终看不到尽头,按照楚映婵的说法,要到后天清晨,他们才能看到东边的城墙。

    “对了,道门仙楼还有两位师姐师兄,他们何在?”林守溪问。

    “他们……”楚映婵想了想,说:“二师姐与大师兄皆在西荒,日日对着泼天黄沙,镇守着一片古老之地,我虽只见过他们一面,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林守溪点了点头。

    转眼又是几个时辰,天亮了。

    他们一同饮了杯早茶,各自休憩了一会儿,再度上路,林守溪看着身旁的白衣女子……去寻小禾本就是自己的私事,却要让她与自己一同劳顿奔波,他心中难免有些愧疚。

    正午时分,他们遥遥地见到了神守山。

    神守山与云空山一般大小,皆巍峨耸立,高入云霄,只是神守山更为孤峭,子峰也更多些,望上去犹如万剑朝宗,气势恢宏。它也不似云空山那般富集着琼楼玉宇,一眼看去,神守山尽是素朴的竹木之楼,返璞归真,几乎与山林融为一色。

    “你对这一带熟悉么?”林守溪问。

    “不熟。”楚映婵摇了摇头,问:“怎么了?”

    林守溪犹豫之下还是说:“我想寻个人。”

    “寻人?你有朋友在这里么?”楚映婵问。

    “嗯,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林守溪说完补了一句,“意外认识的。”

    楚映婵点了点头,继续问:“你还知道些什么,可告知于我,我虽对此地不熟悉,但我娘亲过去在这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她或许能帮上你。”

    “我只知道她的小名,嗯……她还有位很厉害的娘亲。”林守溪说。

    “仅此而已吗?”

    “嗯。”

    “若只有这些,恐不好寻。”楚映婵略带歉意道。

    “我尽力找找就是,若实在无果,也……无妨。”

    林守溪相信小语有这般厉害的爹娘应能安然无恙,哪怕暂时寻觅不到,但人生何处不相逢,之后岁月漫漫,待她长大之后总有相见之期,只是不知,到那个时候,她还会不会记得这个只教了她六七天的师父。

    神守山的前方,街道上人来人往,一片繁华,很难想象,这样的地方曾经被苍碧之王的巨足践踏过,一度夷为千里废墟,满地尸骨。

    林守溪遥遥远眺,想象着苍碧之王撕裂高墙的画面,又不免想起了三花猫,心神恍惚。

    楚映婵见他有些心不在焉,便再次邀他切磋剑术。

    林守溪对于道门的神妙之术也颇为好奇,这是慕师靖最常用的指法与剑法,在死城中时曾一度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想通过楚映婵寻求破解之法。

    同样,楚映婵也通过他寻求破解巫家剑术的法子,以备不时之需,她虽不将小禾当作敌人,但小禾这姑娘总喜欢寻衅,她若实在被寻衅惹恼了,也好有办法反制。

    两人皆不知对方的用意,只当是纯粹的剑术研讨。

    日暮时分,他们在一座墙内的小城中停下,准备好好歇息一晚,明日清晨便出城去,一路向东,脚步不歇。

    他们挑选了一家并不大的客栈,订了两间房,打算住下。

    到楼下时,楚映婵与林守溪一同停下了脚步。

    如昨日一般,他们再次见到了一位漂亮的白裙仙子。

    但这一次来的可不是什么手持罪戒之剑的神女,而是……

    “娘,你怎么在这里?”楚映婵疑惑地问。

第一百三十四章:青衣入梦来

    来者正是楚妙。

    楚妙坐在窗边,身前的热茶在冬日里雾气袅袅,她端庄地坐着,上裳下裙皆雪白,腰肢束带却是金织彩绣,奢华曼美。

    楚妙抬头,也见到了楚映婵,她露出了吃惊的神色,似未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女儿。

    “映婵,你怎在此处?真巧……”

    “别装了。”楚映婵无情地拆穿:“世上绝无这般凑巧之事的,你当我还是任你哄骗的小女孩么?”

    娘……

    林守溪听着这个称呼,打量着这位仙颜永驻的仙子,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位楚皇后。

    三百年的岁月并未在她姣好的容颜上留下一丝痕迹,与在世人面前母仪天下的雍容冷傲不同,在女儿面前时她温柔慈怜,静若潭水的眼眸亦里透着和煦暖光。

    这应该怎么称呼呢?师父的娘亲,是师娘么……

    林守溪的知识短暂地陷入了瓶颈。

    楚映婵在她身前坐下,林守溪亦坐在一边,楚妙若有若无地瞥了林守溪一眼,目光略带审视的意味。

    楚妙招了招手,两杯早已准备好的茶水端了上来,稳妥地放到他们身前。

    “这位就是映婵新收的徒弟么?”楚妙问。

    “嗯。”

    “听说他在升云阁名声大噪,惹得陆余神很不开心呢,嗯……是叫林守溪么?”

    “嗯。”

    “生得真好看呀,不愧是女儿看中的人。”

    “嗯?”

    楚映婵与林守溪同时看向了她。

    楚妙自知失言,以指掩唇,略带歉意地笑笑,心中想的则是:你们还装什么呢,神山现在到处在传你们是未婚夫妻了,连娘亲都知道了。

    她今日赶来城墙以东,就是想来看看,能被自家女儿瞧上的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林守溪一身右衽黑裳,清瘦而素朴,而他容貌之秀美则远远超过了楚妙的预料,楚妙活了三百多年,见过了无数仙家公子,可似他这般的,还是第一次见。

    难怪女儿推拒了这么多婚书……楚妙一下子理解了她。

    关于楚映婵是林守溪未婚妻一事是因双思思误解了林守溪话中之意而传开的,对此,其余弟子早已讨论得沸沸扬扬,就差写进神山鸳鸯谱里了,唯独这对当事人毫不知情。

    “我是说,不愧是女儿看中的徒弟。”楚妙很照顾女儿的羞怯。

    楚映婵总觉得今日娘亲的眼神很怪,她也未多问,一手遮着垂落的鬓丝,一手拈花般捉起茶杯放到唇边抿了一口。

    茶香馥郁,初尝苦涩,回味甘甜,楚映婵一口便品出了这是楚国王宫特供的好茶,非这店家所有,她秀眉微蹙,不由腹诽着娘亲的画蛇添足。

    若是平时,楚映婵定会冷冷地说娘亲几句,然后寻个理由独自离开,让她莫要跟着,但现在新收的徒儿在旁边,她将平日与娘亲相处的任性收敛了几分,乖乖坐着品茶。

    这番举动在楚妙眼中则别有韵味:在未来夫君面前建立贤淑的形象。

    她更好奇这个林守溪到底是谁,竟能让清清冷冷的仙子女儿做到这般地步……甚至,楚妙感到了些嫉妒。

    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楚妙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觉得不对劲了起来,他们之间的生疏成了伪装,拘谨成了羞赧,沉默寡言也成了心照不宣。

    楚妙与女儿拉了一会儿家常,询问了些新宗门的事宜,她一一答过。

    “娘亲,你有话直说就好,不必这般拐弯抹角的。”楚映婵说。

    “没什么事呀,就是来看看女儿。”

    楚妙见她的婚姻大事有了着落,心情很好,嘴角始终噙着笑意。

    楚映婵实在不自在,想要起身离开,林守溪却开口了,他谦卑而有礼节:

    “弟子林守溪见过楚皇后。”

    楚妙点了点头,对于这少年的容颜与根骨皆极为满意,她甚至想象到未来他与映婵入对出双,喊自己岳母的情形了。

    “嗯。”

    “弟子想拜托楚皇后一些事。”林守溪开门见山道。

    还未过门就想着差使岳母了么……楚妙也未急着答应,而是道:“你是映婵的徒儿,若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自会帮助。”

    楚映婵也想起了先前所说的寻人一事,她没有想到,自己刚答应要找娘亲帮忙,娘亲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我认识一个小女孩,她家在神守山附近,她的娘亲应和神守山斩邪司有关,不知……”

    “哦,斩邪司啊。”楚妙立刻道:“神守山斩邪司有不少楚家弟子,我与当今的斩邪司掌舵人亦有旧,你若要寻人,也算是找对人了,你那位朋友多大,叫什么名字。”

    楚妙很热心,她也想给未来的女婿留下些好印象。

    “她叫小语,今年应是七岁。”林守溪说。

    ……

    “小……语?”

    楚妙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她盯着林守溪,问:“你们是何时认识的?”

    “今年。”

    林守溪见到楚妙面露异色,以为她知道些什么,心中一紧。

    “今年啊……”

    楚妙想了一会儿自己认识的家族,七岁的女童倒有好几家,但是叫小语的……她没什么印象了。

    “你怎么会认识一个七岁的小姑娘的?”

    楚妙露出了警惕之色,她来时打听过林守溪的年龄,十六岁……十六岁减去七年则是九岁,幸好,这应该不至于是私生女,那她是什么呢?失散多年的妹妹?

    “总之就是……机缘巧合认识的。”林守溪很难解释。

    “她的姓氏呢?”

    “不知道。”

    “除了名字与年龄之外,你还知道什么吗?例如她的家世,容貌,亦或者……和你的关系。”楚妙继续问。

    “她是我徒弟。”林守溪并未隐瞒。

    “徒儿?”

    楚妙与楚映婵皆露出了诧异之色,不知道他是何时骗来的小徒弟。

    “我女儿都有徒孙了么?”

    原来是沾亲带故的……楚妙更加认真地听林守溪说下去。

    “她的打扮与白祝挺像的,嗯……她家还有一座剑楼,对了,我还见过她娘亲。”林守溪努力回忆。

    “她娘亲长什么模样?”

    许多大户人家都设有专门存放宝剑的楼,不足为奇,但若能知道家长的长相,找寻起来应该不难。

    “她娘亲……”

    龙宫里,林守溪与慕师靖合力修河图洛书陷入难关之际,小语的娘亲透过古剑发声,将他们从河洛的深渊中拖拽而出。

    在此之前,他也不止一次地见过那位女子。

    能生出小语这般可爱少女的女子,自也是风华绝代的仙人,但当林守溪想要描述她的容貌时,他的思维忽然乱了。

    ——像是有一只透明的手从自己的五脏六腑间攀出,指尖如刀刺入豆腐一般扎进大脑,轻描淡写地抹去了什么,待他回神,他对于那位神女的印象只剩那袭飘卷如魂幡的青裙以及透着淡璃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眸。

    “你怎么了?”

    楚妙玉指伸出,点向他的眉心,一注寒意透体而入,林守溪腰背挺直,他再看向楚妙之时,如大梦初醒,背心惊出冷汗。

    “我……想不起来了。”林守溪说。

    楚妙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她知道这个少年身上藏着暂时无法吐露的秘密,故也没再多问。

    “只是这些线索的话,恐怕不会太好找。”楚妙说。

    “娘亲总吹嘘自己手眼通天,为何事到临头反而露怯了?”楚映婵问。

    “我……”楚妙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女儿看不起,“放心,只要她是神山附近的人,哪怕掘地三尺,我也帮你找出来。”

    “有劳皇后了。”林守溪揉了揉太阳穴,心有余悸。

    楚映婵对这个‘小语’也很好奇,不知她究竟是谁,竟能让林守溪这般上心。

    之后他们又闲聊了一会儿,楚妙抿着茶,口中时不时呢喃一句‘小语’,她对于这个小姑娘似乎比林守溪更加上心。

    “娘,你怎么了?”楚映婵问。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玩伴。”楚妙说。

    这个世界上,好像只剩下她知道宫语的名字了。

    提及小语之时,她最先想到的当然是三百年前的往事,那时候小语约莫也是七岁,整日逃课玩耍,气得老先生整天跑去和宫主告状,宫主又宠溺女儿,每次也只是象征性责罚一番,那时候的小语整天披着绘有鳄鱼的披风在家族里跑来跑去,活脱脱是个混世小魔头。

    儿时的记忆犹在眼前,当时的恩怨如今看来不过是小打小闹,但历经多年,它竟比复国时血火涂空的夜晚更刻骨铭心。

    转眼之间却是三百年的光阴了。

    哦,对了,小语似乎也有一个苦觅不到师父……三百年前,小语苦寻师父而不得,三百年后,她的徒孙苦寻名为小语的徒弟而不得……世上真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娘亲,你该不会是没有能力找到,在这里死撑着面子吧。”楚映婵微笑着开口,打断了楚妙的思绪。

    楚妙眉尖一挑,明知这是女儿的激娘法,但她还是忍不住生出恼意,心想你还未与他过门,胳膊肘就往外边拐了?这也太不像话了!

    “放心好了,若我找不到这个小语,我就赔你一个小语。”楚妙说。

    “赔一个?”楚映婵没听明白。

    “嗯哼,到时候你们就知道。”

    楚妙卖了个关子,只是她口中的小语,恐怕早已不能称之为‘小语’了。楚妙打算下次见到宫语时,将这件事说给她听。

    ……

    夜深了。

    楚妙请他们喝过茶,吃过饭,茶余饭后,她叮嘱了女儿许多事宜,楚映婵对于这些老生常谈的话语早已听腻,只是象征性地敷衍了一下。

    林守溪则有礼貌得多,他认真地听着楚妙说话,时不时点头应和,将这位楚皇后逗得很是开心,恨不得大笔一挥,当即写份婚书。

    “娘,时候不早了,这里也没有多余的客房了,你……”楚映婵欲言又止。

    “女儿是希望娘亲与你住一间房么?是了,你七岁之后,娘就没抱着你睡过觉了。”楚妙故作懵懂。

    楚映婵咬着唇珠瞥了林守溪一眼,也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小性子发作出来。

    “好了好了,娘亲不打搅你了。”楚妙会心一笑,也不佯装糊涂了。

    托了林守溪的光,她今日与女儿相处了这么久,也算心满意足,她又随口寒暄了几句,与他们挥手告别。

    “皇后是个很好的人,难怪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林守溪由衷道。

    “嗯。”

    楚映婵点点头,且当是对她的夸奖了。

    一同上楼。

    他们的房间是挨着的,只隔着一面并不厚实的木墙,来到各自的房间以后,他们清点行李,沐浴更衣,为明日清晨的出城做准备。

    从这里到妖煞塔皆是妖邪横生的险峻之地,那片土地甚至被称为魔之腐壤,是远近闻名的诅咒之处,连鸟类都不愿意从它的上空飞过。

    那是人类的禁地,却是妖物的乐园。

    沐浴更衣之后,楚映婵披上了一条崭新的白裙,林守溪也穿上了一件崭新的黑衣,他们一同掩上窗户,躺在略显简陋的木床上,背靠着墙壁。

    墙壁上贴着三幅画,分别是神灵赐福、赦罪、解厄,画上的神明手足如象,身躯似小山般巨大,神人背上插满了金色的枪戟刀剑,那是战斗的印记,他们俯瞰世界,雷云中探出的脸宛若狮面。

    在两间不同的房间里,他们的动作出奇地一致,若没有这堵木墙的遮挡,他们现在应是背靠着背的。

    窗外的天越来越黑,渐渐地,星斗也看不见了。

    林守溪躺了一会儿,困意忽然袭来,他就这样靠在墙壁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守溪又做梦了。

    这一次他没有梦见雪原与宫殿,而是梦到了小语。

    梦中的小语坐在一间木阁里,垂着睫羽,稚嫩而乖巧,木阁中堆放着厚厚的书,她一边持着书,认真而飞快地翻阅,一边按着一本册子,提着墨笔,用心地做着笔记。

    林守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感到了难言的宁静与温馨,他屏气凝神不敢出声,任由时间悄悄然地淌过。

    他意识到这是梦,却不愿将其吵醒。

    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间,林守溪神色一凛。

    他瞥见了一个‘多余之物’。

    他眼睁睁看到小语的身后浮现出一道青色的影子,那是一道凌空飘舞的青裙,青裙的材质清晰分明却又近乎虚幻,白皙的、半透明的身躯从青裙中飘出,青丝流泻……她的出现像是花儿于虚空中绽放,层层叠叠,静谧无声,没有一丁点的重量。

    幽灵。

    她像是突然出现在这间木阁里的幽灵。

    她漂浮在小语的身后,静静地注视着她。

    林守溪以为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未太当回事。

    某一刻,飘浮着的青裙幽灵张开了双臂,似是想给小语一个拥抱,小语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刹那间,青裙坍入虚空,不见一丁点踪影,像是从未存在过。

    接下来,这一幕在许多不同的场景里复现了,这些场景中,小语几乎都是一人独处,她的娘亲化作幽灵飘荡在她身后,静静地守护着她的成长。

    这……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呢?

    林守溪有些分不清楚。

    他盯着那袭青裙幽灵看,似乎想要看出点什么秘密,正当林守溪全神贯注之时,青裙幽幽回过了头,对他露出了朦胧的笑。

    “你看见什么了?”青裙女子柔声问。

    林守溪无法做出回答。

    梦境中,他像是一朵云般的幽灵,女子纤弱的目光成了狂风,将他瞬间撕扯干净,化作塌陷的漩涡,刹那湮灭。

    小语坐在木阁里,停下了笔,她看着身后空洞洞的黑暗,像是在寻找什么,忽然流下了眼泪。

    “娘亲……师父……是你们吗?”

    少女对着寂寂夜色发出轻柔的问话,却永远也等不到回答。

    林守溪从梦中惊醒。

    天已亮了。

    光从窗隙中流出,照亮了他的榻尾。

    林守溪从榻上起身,他摸了摸自己毫发无损的身躯,回忆着先前的梦,心有余悸。他感觉茫茫的天地间,也有一双无形的眼眸窥视着自己的身后。

    他深吸了口气,回过身去,却是愣住了……他的直觉没有欺骗他,床边真的有人在看他。

    是一袭白裙的楚映婵。

    “你怎么来了?”林守溪对她擅闯房间感到不满。

    “我担心你。”楚映婵说。

    “担心我?我能有什么事?”林守溪问。

    “现在已快正午,我见你始终不醒,便来看看。”楚映婵解释道。

    “正午了么……”

    林守溪一怔,他吐了口气,心神恍惚,“我刚刚……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会不会是你太累了。”楚映婵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说。

    “也许吧。”林守溪摇了摇头,道:“总之……有些心神不宁。”

    楚映婵不知该安慰什么,最终只是轻声说:“有师父在。”

    林守溪心弦稍动,却是默不作声,他离榻披衣,看了眼紧闭的窗,说:“该出发了。”

    今日是离城之日。

第一百三十五章:戏女

    离了客栈,走出高城,干瘪的阴风卷着落叶从上头吹过,夹杂着几片城楼上飞下的雪。

    林守溪立在城外,取出了舆图确认了路径,随后与楚映婵一同上路。

    荒外见不到苍翠的树林和连绵的芳草,他们踩在污秽的、带着酸腐气息的土地上,前方的黑树林像是淤泥里生出的坚硬头发,只是大地也不堪冷风日日摧磨,这些‘黑发’也荒凉稀疏,像是随时会陷入泥里。

    天空中,毛发半秃的鸟鹫飞舞盘旋着,沙哑的叫声漏向地面,像是在劝诫行路之人不要向前。

    城里城外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一个是文明与法术繁荣兴盛的年代,一个是刀耕火种之前的蛮荒时期,造物的神明神秘莫测,捏造了这个诡诞的世界,林守溪常常觉得,楚映婵更适合活在他过去的世界。

    “你今日怎么总心不在焉的?还在想那个叫小语的妹妹么。”楚映婵察觉到了她的异色,问。

    “不是的。”

    林守溪摇摇头,他虽挂念小语,但在他心头萦不去的,更多的是昨夜梦里的青裙,他相信梦是虚幻的,但醒来之后他始终觉得,这人神境的幽灵似乎真的躲在某个角落窥伺着他,挥之不去。

    “你身子若有不适,还是尽快返程为好,小禾在妖煞塔清修,你去早了她说不定还在闭关的,不差这一两日,莫出岔子才好。”楚映婵关切道。

    “许是近乡情怯,心绪不宁罢了。”林守溪自嘲地笑了笑,说。

    “近乡情怯么……”楚映婵轻轻点头,又问:“届时见到了小禾,你想好要与她说什么了么?”

    “嗯……还没有。”林守溪摇头,说:“若是刻意准备,不就失了真心么。”

    “也对。”楚映婵说。

    林守溪想着她的话语,沉吟了片刻,却又道:

    “我当时曾以‘无心咒’骗过小禾,小禾对此应有介怀,到时候见面,我第一句话不若问她‘你还生我气么’,你觉得怎么样?”

    “……”楚映婵抿了抿唇,“你不是力求真心么。”

    “这也是我真心所想的……嗯,总之,以备不时之需。”林守溪认真地说。

    他觉得楚映婵说得也有道理,到时候见了面,若他真的嘴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以后漫长的日子里肯定会被小禾拿出来耻笑的。

    “小禾应是不生气了,早就不生气了,还未离开巫家时我便看得出来。”楚映婵说。

    她始终记得那几个月的风雪天气,那位白发红氅的少女每日倚窗看雪,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每每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时,她才会惊醒般转过头,楚映婵与白祝皆不忍看她失望的神色,所以哪怕是走路也小心翼翼的。

    “我当然知道小禾不生我气了,我只是觉得我这样子问会感动一些。”

    林守溪沉吟着开口,他甚至可以想到小禾哭着摇头,抱紧自己的画面,他的心也跳得厉害。

    “好呀,你竟用这种办法算计小禾姑娘,就不怕我告状么?”楚映婵也一改温柔的语气,透着责备的意味。

    “我相信师父。”林守溪说。

    楚映婵低下头,没有说话,待樱绯色的唇再动时,话锋却已转了,“我觉得这句话还不错,但小禾说不定已忘了无心咒之事,你在这般关键的时刻旧事重提,怕是要被这件事吃牢一辈子。”

    “还是你想得周到。”林守溪点点头,觉得有道理。

    “嗯……不如说,‘小禾,我寻到你了’?”楚映婵也提出了建议。

    “寻这个字用得好。”林守溪夸赞了一句,又道:“可这会不会太矫情了些?”

    两人就此商量了起来。

    此情此景看着师徒和谐,但若小禾在场,恐怕能将他们从城东一直追杀到城西。

    穿过黑森林,跨过数道粗糙搭建的棚架,沿着一座黑色的大山向上攀援,前方是深不见底的、终年飘着灰雾的裂谷,林守溪根据舆图上的指示寻到了一条陡峭山路,沿着山的边缘前行。

    这座黑山陡峭得像是被斧头劈开的,飞鹰都难以落脚,除了羚羊雪豹之类的生命,其他生灵几乎都是掉落万丈深渊的命运。

    “这些不合理的高山峻谷都被认为是上古时期神明战斗留下的遗迹,传说那时候还没有神魔之分,它们在天地间厮杀,胜利者会劈开裂谷作为棺椁,败者则长眠地底,身躯被大地蚕食,逐渐朽化成怨恨凝结的鬼。”楚映婵看着裂谷,说。

    “神明究竟是哪里来的?”林守溪无法想象,天地是如何孕育出这些足以毁灭天地本身的怪物的。

    “我不知道,但圣壤殿有一本真正的显生之卷,有人称之为‘答案之书’,也有人称之为‘真理之页’,据说里面记载着万古的真相,那本神卷就放在圣壤殿最醒目的位置,但这些年从未被偷窃过。”楚映婵说。

    “为什么?”

    “因为莫说是阅读,寻常仙人哪怕只是触碰到它,也会瞬间失去所有健全的理智,变成整日呓语疯癫的活尸,传说曾有位人神境的大修士尝试过阅读,他在读至第二页时抠出了自己的瞳孔,嚼碎吞咽入腹,然后发疯似地狂笑,一直到力竭而死。”

    “这本书这般邪乎么?”

    “不,不是邪乎,神说,真理是混沌的,要想明悟混沌,首先要与混沌融为一体。”

    “混沌……”

    林守溪也很好奇,那本神卷上究竟记载着什么,竟能让人神境的大修士都变成癫狂的行尸走肉。

    “圣壤殿里除了皇帝与七位澄净神女,还有其他人么?”林守溪问。

    “当然。”楚映婵说:“圣壤殿如同一座皇宫,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官职,这些官职的要求甚高,哪怕是一个小楼的守卫,都至少是元赤境……当然,境界还不是最严苛的,最严苛的是血脉。”

    “血脉?”

    “嗯,能进入圣壤殿的,体内必定流淌着‘仙来者’的纯净之血。”

    “仙来者……”

    在朝云阁时,老人给林守溪讲过仙来者与壤生者的故事,传说最初诞生的人类有尊卑优劣之分,一小部分人是仙来者,他们自称真仙,不愿与壤生者为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壤生者都是卑贱的,供真仙驱使的奴隶。

    千年以降,祖师的有教无类推行六合,唯独被称为神居之所的圣壤殿还古板地行使着这一规矩。

    “嗯,七神女包括其他人都是真仙后裔,她们哪怕再谦逊知礼,骨子里依旧透着目中无人之气,我……不喜欢她们。”楚映婵说。

    林守溪不由想到了号称真仙转世的大公子与赵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也不喜欢。”

    事实上,真仙虽有着自以为是的优越血脉,但他们与人类顶尖的天才亦没有多少优势,只不过他们喜欢把这个归结为‘血脉的玷污’。

    沿着狭窄的山路向前走去,楚映婵走在前边,她虽境界高强身轻如燕,却还是走得很小心。

    山中风劲,寒风迎面吹来,将她的长发吹得胡乱飞舞,一度遮上林守溪的面颊,楚映婵有些不好意思,解下了一条系在手腕上的红色绸带,递给了林守溪,让他帮忙绑一下头发。

    林守溪犹豫着接过了发带,用手拢着楚映婵乱舞的长发,有些不雅地将其抓成一束。

    “怎么绑?”林守溪问。

    “嗯……就,系紧就行了。”楚映婵说。

    林守溪本想系着蝴蝶结,但山中风太大,林守溪想了想,还是选择扎了个死结,楚映婵并不在意,轻柔地道了声谢。

    系起的长发不再乱飞,更像是一条鞭子,随着风不断摆动,落到白衣仙子的腰臀上,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地宫中与慕师靖一同匍匐前行的场景,纵使他惯来冷静,也终是少年,难免拘谨,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与楚映婵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山道的阻碍并非只有狭小,这山石如同活物一样,无数漆黑的石笋从地面、石壁之间窜出,拦在前面,若要行路,需将这些黑石笋劈开。

    黑尺纤钝,砍着沿路数人高的石笋难免吃力,林守溪将湛宫递过去,借给了她。

    “你师尊也真是的,出远门斩妖除魔竟连把真正的好剑也不给你。”林守溪摇了摇头,道。

    “剑是君子之器,我现在是戴罪之身,自无佩戴之资格。”楚映婵低着颈,轻柔道。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林守溪说。

    对于巫家一事,他虽始终有些芥蒂,但从为人师与为人徒的角度来看,林守溪实在不觉得她有什么可以苛责之处。

    “我们此去妖煞塔附近,不过是要平定小骚乱而已,哪怕手中无剑也没关系的,书上说,只要剑心通明,飞叶摘花皆可为剑。”楚映婵说。

    “哪怕是劈开混沌的大神降生时都带着神器,飞叶摘花不过是美好幻想罢了。”林守溪说。

    “劈开混沌的大神?”楚映婵露出了疑惑之色。

    “嗯……那是我们家乡的传说。”林守溪敷衍了一句。

    劈开拦路的石笋,向上一路走去,裂谷中的灰雾越渐稀薄,登上高处时,天地在视野中显得广阔,成群的黑鸟向着东边飞去,仿佛是在指引道路。

    放眼望去,前面山河沼泽无数,连歇脚的地方恐怕都难以寻觅,幸好楚妙想得周到,昨日便给他们购置了两间布篷,这些布篷看上去不过伞一般大,却能撑开一片空间,容纳他们过夜。

    终于越过了这片高峡,他们在一处死气沉沉的怪石滩里歇了会儿脚。

    “还给你,它真是把好剑。”楚映婵递还了湛宫。

    湛宫听到了夸奖,发出了清越的鸣声。楚映婵就这般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湛宫的认可。

    楚映婵在知道了这是师尊的佩剑后也是有些吃惊的,她过去就听说过仙楼中有一柄名为湛宫的,曾斩杀过时空魔神的神剑,但她从未见过,直至最近她才知道,原来这柄剑给了慕师靖。

    楚映婵咬着下唇,低垂睫羽,多少是有些嫉妒的,但她也明白,比起她,师尊应该更喜欢慕师靖那样活灵活现的少女吧。

    林守溪接过湛宫,从包袱中取出一瓶水递了过去,楚映婵接过特制的瓷瓶,饮了一口,她取出了一瓶玉液丹,抖出一粒,自己服下,随后将瓷瓶递给林守溪,让他也恢复一下真气,林守溪取了一粒,要将瓷瓶交还,楚映婵想将这瓶玉液丹送给他路上吃,林守溪却抵死不要,坚持还给了她。

    有了地宫前车之鉴,林守溪不敢再在身上放两瓶玉液丹了,楚映婵则以为他对丹药有些敏感。

    林守溪重新将湛宫背在身后。

    提到了剑,林守溪立刻想到了镇守爷爷交待的事,问:“你知道诛族神剑的下落吗?”

    “诛族神剑?”楚映婵微微吃惊,“你怎么会问这个?”

    “我曾在墙壁上看到过诛族神剑与荒谬之剑的壁画,有些好奇。”林守溪随口编了个理由。

    “这两柄神剑的历史据说比人类的历史更加久远,那是太古级神明也畏惧的存在,只是它同许多远古大神一样,早已下落不明。莫说是我,哪怕是师尊恐怕也无半点线索。”楚映婵说。

    “这样啊……”林守溪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楚映婵认真地端详着这个骨秀神清的少年,总觉得他身怀着真正的秘密。

    “你若真想找寻,之后我会竭力帮你搜寻资料的,我相信一个东西只要还存在于世,就总有蛛丝马迹可循,哪怕是神剑。”楚映婵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他,说。

    林守溪听着她坚定而温柔的话语,一时不知所言。

    “你不必这般好的。”他说。

    楚映婵微怔,也露出了困惑之色,“你是我唯一的徒儿,对你好当然是天经地义之事。”

    “师父也太乖了些。”林守溪说。

    “乖?”楚映婵听到这个词,总觉得自己才像是晚辈,她蹙起眉,觉得失了些颜面,不由将话语放冷了些,“你将侍神令解了,看我还乖不乖。”

    “可我也没动用过侍神令。”

    林守溪自诩有君子作风,同时,他也有些怕楚映婵到时候真的与小禾告状,毕竟他始终坚持的宗旨就是:绝不做对不起小禾的事。

    “你若将绳子拴住一条坏犬,犬受缚于人,自只可摇首乞怜,伪装良善,人亦是同理。”楚映婵说。

    “你为何自认坏犬?”林守溪诧异道。

    “比方!我只是打个比方。”

    楚映婵真的有些恼了,她认真地解释,想要证明自己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好,却被他言语钻了空子,又恼又羞,她觉得自己需要维护一下师道尊严,便端起黑尺,以宽面敲向林守溪的脑袋,她声势吓人,落到他脑袋上时,手却软了下来,只是轻轻地一碰,比之小禾的揪耳朵和慕师靖的板栗,简直如沐春风。

    林守溪轻轻分开了铁尺,与楚映婵对视了一会儿,楚映婵主动移开目光。

    休息了一会儿,他们一同起身,继续赶路。

    路上他们偶有交谈,问的也是神山的历史,林守溪的问题都太大,楚映婵回答不太上来,心中不免愧疚,只想着回去以后要看更多的书,做一个合格的老师。

    行至一处山谷时,他们同时停住了脚步。

    他们的身前出现了一条分叉的道路。

    “怎么回事,舆图上明明只有一条路,为何这里有两条?”林守溪反复对照舆图,心生困惑。

    楚映婵也不清楚,她看着前面的路,这两条路被高高的山峰隔开了,左边的路荒凉崎岖被浊沙遮蔽着,右边的路看着平坦许多,深处还隐有鸟类悦耳的叫声。

    “走哪边?”楚映婵问。

    ……

    “他的选择没有问题么?不会破坏计划么?”

    待林守溪与楚映婵走入山谷之后,山谷外面,两个人影在悄悄然浮现,几无征兆地立在了一处山石上。

    两道人影分别是一位白袍公子和一个穿着戏服的少女,公子的脸上覆着粉,面如白蜡,却也唇红齿白,星目剑眉,端得俊美,少女披着一身拼凑的彩袍,腰间挂着一串颜色各异的面具,她画着很浓的妆容,妆容虽掩不了她的清秀,却也造成了一种怪诞之美。

    他们已在这里等待多时,就是等待林守溪与楚映婵的到来。

    “世界上有一种选择,就是自以为自己做出了选择。”

    披着戏服的少女从石头上跃下,她抖了抖插在背上的彩色旗幡,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开口,脚步优雅,声音抑扬顿挫。

    “放心好了,你去与你的雇主报告吧,接下来的路小女子都安排好了,绝不会出差错的……再说了,这些年,我什么时候出过差错呢?我可是很兢兢业业的哦。”

    少女盈盈笑着,脑袋很可爱地一歪,却是歪成了一个人类根本无法做到的角度,她笑容不减,唇与眼角似也是被这抹笑熏红的,她看向这座山谷,幽幽道:

    “精心准备的好戏要开锣了呦。”

第一百三十六章:山怪

    林守溪与楚映婵选择了左边的道路。

    山路并不宽敞,里面弥漫着呛鼻的沙尘,林守溪以袖子捂住口鼻,放缓了呼吸的频率与血液的流速,他与楚映婵一同穿越这条能见度很低的山路,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按常理而言,气象诡异之处通常有妖魔作祟。

    果不其然,行至半路时,林守溪脚步骤停。

    山壁相夹的道路间,有梆子声响起,那是一种木制的打击乐器,通常会融入戏曲的演奏里,怎么……这里有人在唱戏吗?

    可这哪里来的戏台?

    两侧的悬崖巍峨高耸,动辄尸骨无存,根本不是唱戏的地方。

    林守溪心头一紧,他虽不知道声音的来源,却生出了危险感:

    “快走。”

    走在前面的楚映婵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

    没走多久,浊沙毫无征兆地加重了,道路的尽头像是有数百个风箱齐齐作业,一时间,狂沙吹袭,像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潮,要将它们掀翻在这条山道里。

    真气的遮蔽作用被削减了,狂风压得楚映婵脚步微顿,林守溪一个注意撞上了她,女子脚步微乱,只说了声‘慢些’,并未责怪。

    “伞,用伞。”林守溪忽然说。。

    在城中时,他们为了遮蔽风雪,购置了两把纸伞,如今恰好能派上作用。

    楚映婵打开了其中一把,真气通过伞柄注入,灌在里面,使之在短时间内成为一把法器。

    伞面迎上风,瞬间被压得弯折,但这个伞的质量比他们预想中好,弯折到一定程度后,精密的伞骨竟然撑住了,它在风中狂颤,处于摧毁的边缘却始终没有被摧毁。

    楚映婵顶着竹伞,护在林守溪身前,在走出黄沙弥漫的山路时,上方的石头滚落,终于将本就逐渐变形的纸伞砸烂,楚映婵弃了竹伞,来到了裂谷之外。

    山路的尽头是万丈深谷,两侧却有人为搭建的栈道,狂风就是从栈道下的深渊里刮出来的。

    此刻走近了,他们终于听清了山谷中传来的,那低沉却足以令得大地颤动的吼叫!

    林守溪猛然回想起了孽池中发生过的事。

    那是黎明时分,一头红瞳巨龙从裂谷中拔出身躯,当时也是一样的狂风,一样威严的震吼!

    难道说……

    龙尸百年来也就出现了几十头,林守溪不相信自己这么倒霉,次次出门都能撞见。

    无论相不相信,林守溪都不敢托大,面对这种荒外巨怪,哪怕是修真者,他们的字典里也通常只有逃跑,没有战斗。

    可不等他们撤身,裂谷黄沙中的怪物已经出现了。

    最先刺透浊沙的,是一对白色的犄角,那是鹿角一般的东西,却大得不真实,它就像是黄沙中缓缓升起的巨树,两棵树之间足足相隔了数十丈远,可以推测出下面怪物的真身究竟是何等的庞然大物。

    楚映婵养的小白鹿整个鹿身还没有它犄角的一个分叉来得大。

    这对白色犄角令得他们最后的侥幸也破灭了,师徒两人二话不说,立刻沿着崖道飞速离去,崖道虽然狭窄但也并不长,很快,两人纵跃之间通过了这条山道,更前方,他们竟然听到了马嘶声。

    一辆运送货物的马车诡异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里栈道的宽度根本无法令马车同行,他们是要去哪里?

    接着,马车上有人走了下来,那是一个头缠汗巾的中年人,他看到了山谷的异动,跌坐在地,颤抖道:“是开山神君,开山神君活过来了……它是从冰海爬过来的异种,传说它会劈开各种山脉,挖取龙的尸骨为食……快逃,若被它盯上,必死无疑。”

    这个马夫似乎生怕他们不知道这怪物的身份,介绍了一通后上了马,策马扬鞭,朝着相反的方向逃去。

    “开山神君……”楚映婵轻声呢喃:“我怎么没听说过?”

    “可能是新品种吧。”林守溪说。

    身后,那怪物已隐隐突破裂谷,爬到了岸上,只是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依旧只能看到一对鹿一样的犄角。

    它似乎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但林守溪没有感到庆幸,他想起了先前的声音,它似乎在昭告着什么的开始。

    这个念头才一出现,山谷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这里是结魂峡,你们是什么人,擅闯入我的领地竟还不知退去,真是大逆之罪啊……本座要将你们炼为脓水,收入这净瓶之中!”

    声音是从山的上头传下来的。

    “结魂峡?”楚映婵更觉奇怪。

    舆图上根本没有这个地名啊,这到底是哪里,他们究竟是误入了什么地方?

    荒外多凶险,楚映婵虽有斩妖除魔之心,但她不愿牵扯上林守溪陪她犯险,故也萌生出了退意。

    “想走?”

    说话之人似是能听透他们的心声,“既然闯到了这里,还惊动了我豢养的宠儿,离不离开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随着那声音发出猖狂的大笑,一团黄沙之气在前方的山尖上凝结,黄沙变作了一个巨大的鬼面,拖着长长的浊黄死气,从山头上滚落下来。

    先前逃逸的马车被黄沙拦断,顿时人仰马翻,那个马夫被黄沙裹着拎了起来,绞入巨大的沙口里,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

    吃过了人,黄沙怪物意犹未尽,它大笑道:“吾乃结魂峡二十五代山主搬山劈岳神君,坐骑为一开山兽,掌黄沙之力,道法通天,长生不死,遇见我算你们倒霉,尔等今日休想出这结魂峡!”

    “既然长生不死,为何你是二十五代山主?”林守溪好奇地问。

    “黄口小儿,休要多嘴,今日本山主就拿你们剔牙!”山主发出恼羞成怒的大吼。

    霎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只见那凝成鬼面的黄沙化作一道大风,巨蟒般扭动着抽打过来。

    没有退路了,林守溪与楚映婵齐齐亮剑,一道迎敌。

    这黄沙虽然声势浩大,但实际的杀伤力却并不算强悍,只是沙子迷眼,大大地阻碍了他们的视线,使得战斗变得艰难了起来。

    “你守前面,我守后面。”林守溪说。

    “好。”

    漫天的黄沙里,攻击快如鬼魅,主要集中在前后两个方向,楚映婵负责前面,林守溪则拦住后方的攻势。

    黄沙中剑光交错,他们竟斗了个难分伯仲。

    “这是沙怪,只能利用黄沙密布之处作战,我们只守不攻,杀出这片峡谷就好。”林守溪飞快冷静下来,做出了判断。

    “嗯。”楚映婵相信他的话。

    这番话却惹恼了怪物,它厉吼道:“什么沙怪?吾乃搬山劈岳神君,乃此处山峡之主宰,今日便要了结你们的性命!”

    黄沙环绕,宛若湍流,烈风从空而降,撕扯着大地与山岳,似要将万物摧毁。

    “帮我拦住十息。”楚映婵忽然说。

    林守溪没有多问,只应了一声,以巫家的立甲御剑术横剑生前,阻挡沙怪的进攻。

    楚映婵也全然相信他的能力,她直接盘膝而坐,闭上仙眸,口念一个‘净’字,十指翩然变幻间结出了一个复杂手印。

    十息之后,楚映婵厉喝一声:“斩。”

    黑尺瞬间脱手而出,飞入狂沙,闪电般来往,飞回之时竟沾染上了一丝血迹。

    黄沙中怪物的嘶叫再次响起,像是受了什么伤。

    道门的神妙术包罗万象,对于世间奇诡之物有着天然的压制作用,楚映婵若道境未损,很有可能一剑将这头山君斩杀。

    沙怪见识了楚映婵的厉害,也不敢再托大,它的身躯借着风势腾起,大吼道:“劈山小君何在,速来助我!”

    身后再次响起了巨物落地的脚步声,后方的山丘上,两根巨大如木的鹿角再度缓缓升起。

    林守溪不去看那怪物,他一把抓住了楚映婵的手,将有些脱力的她拉起,带着她穿越前方的沙暴,径直向着结魂峡的出口冲去。

    黄沙怪想要阻拦却拦之不住,任由他们冲了出去。

    但出口之外却并非是广阔的天地,而是一处新的裂谷,这一次,裂谷两侧连栈道都没有了,横跨在上面的是一座又细又长的土桥。

    不待多想,趁着黄沙怪没有追来,林守溪与楚映婵立刻跃上长桥,朝着峡谷另一头奔去。

    行至半路,后方又传来笑声:

    “你们以为你们可以逃掉么?天真,真是太天真了,坠下山谷,万劫不复吧!”黄沙怪发出猖狂的大吼,一只利爪从沙中探出,按在了桥梁上。

    瞬间,长桥土崩瓦解。

    林守溪早有准备,不等足下的土桥裂开,他便厉声道:“跳。”

    他们的境界虽无法支撑他们悬空,但纵跃起来远比凡人更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如羚羊般跃起,朝着裂谷的另一头飞扑而去。

    眼看着就要抵达对岸,楚映婵却忽地吐出了一口鲜血……先前为了斩出一剑,她消耗巨大,关键时刻内伤弹压不住,飞快脱力。

    林守溪暗道不妙,空中没有可借力之物,他哪怕再紧要关头伸长了手臂,却也只是勉强抓住了裂谷边缘。

    “抓紧我!”林守溪大喝。

    他一手扒着裂谷,一手抓着受伤的楚映婵。

    林守溪曾在无数故事里听说过这一幕,当时的他嫌弃俗套,如今却真真切切置身其中了。一般而言,这种情形都是三难抉择,要么维持不动,要么放弃他人,独自逃生,要么一起死……

    但他们是修真者,无需顾虑这些,林守溪以指牢牢扣住岩壁,深吸了口气,调动真气想要挺身而上,也是同时,黄沙怪拍出一道沙箭,飞速地射向了他们。

    “小心!”楚映婵出声提醒,声音焦急。

    林守溪默不作声,打算以体魄硬抗,但就在这时,一记风刀落下,将那沙箭绞得粉碎。

    “白风怪?你在做什么?”黄沙怪厉声质问。

    只见林守溪的身前,赫然出现了一道身影,这身影很是干瘦,有着鹰钩鼻,披着羽氅,神色阴鹜。

    “这里到我的地盘了,轮不到你来我地盘杀人。”白风怪冷冰冰地说。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守溪,道:“前面是玉峡,是我的领地,但我的领地里,不允许道侣同行入内,你若愿意舍弃她,我可放过你。”

    这是什么古怪的规矩?

    林守溪眉头一皱,根本不想听他夹着尖锐的嗓音说话,他深吸口气,手指发力,拉着楚映婵腾空而起。

    “看来你是想死了。”白风怪伸出了手,冷冷道:“吾乃白雪玉峡之主,统领十座大峰……”

    不等他的话说完,林守溪便已拉着白裙女子上来,以指为剑,点向白风怪,白风怪摇了摇头,一拳砸向林守溪的胸口。

    接着,白风怪脸色变了,对方的体魄远比他想象中结实,他的一拳竟像是轰在了钢板上。

    白风怪想要摄拳,黑衣少年的长发忽然散开,一柄黑尺贴着林守溪的面颊刺来,猝不及防地杀向白风怪。

    那是楚映婵的剑。

    她已在林守溪身后立稳,助他杀妖。

    白风怪撤得飞快,故而这黑尺短了一寸,林守溪握住了她递来的黑尺,向前一挥,将短的一寸补全了。与此同时,楚映婵也从林守溪的腰间拔出剑,杀向了白风怪。

    攻势瞬间颠倒,白风怪想逃,却被林守溪反手抓住了手臂,林守溪猛地一拧,骨裂声骇然响起。

    眼看楚映婵的剑要来了,白风怪直接弃了双臂,想断臂而走,但他依旧没能逃掉,林守溪重尺如锤,打上他的胸膛。

    白风怪发出惨叫,一个趔趄间坠下山崖,

    它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便将先前没念完的介绍补全了:“吾乃白雪玉峡之主,统领十座大峰,号约凌天掌风神君,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诛杀尔等,取你们项上人头!啊——”

    白风怪坠入深崖,再不见一丁点影子。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了一丝莫名其妙。

    那黄沙怪立在对岸,望着极远的深峡发怒,却是跃不过来,林守溪与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谢谢你。”楚映婵认真地说。

    “没什么好谢的,即使我没有拉着你,以你之能也绝不会真的有事。”林守溪说。

    “有没有事是两码事。”楚映婵话语坚定,“总之……谢谢你了。”

    林守溪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能将手松开么?”楚映婵说。

    林守溪这才发现,他们先前牵着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他说了句抱歉,手掌一松,楚映婵飞快抽回了手,握了握,垂颈不语。

    林守溪倒没有多少心思,他观察着眼前的玉峡,只见这峡中的石头确实通体洁白,看上去宛若美玉。少了白风怪以后,前方的路途没有了阻挡,一片安宁。

    即将走出玉峡时,林守溪心中一动,他忽然转过头,看向了某处峰间。

    “怎么了?”楚映婵问。

    “好像有人在看着我们。”林守溪说。

    楚映婵也回过头,澄澈的眼眸四下扫视,后方怪石嶙峋宛若妖魔,唯独不见人影。

    “也许是我多想了。”林守溪摇了摇头。

    过了玉峡是一片山坡雪地。

    天渐渐黑了,他们没有继续行路,而是在山下搭建了两个布篷。

    前方不知还有什么妖魔鬼怪在等着他们,但玉峡的妖怪已除,相对比较安全,所以他们打算在这里休息一夜。

    “我觉得有些奇怪。”林守溪说。

    “哪里奇怪?”

    两人隔着布篷说话。

    “能操控黄沙,且有这么一头巨大怪兽作为膝下宠物的妖,真的会这么弱么?”林守溪问。

    他一个玄紫境加上楚映婵的元赤境,仙人都够不上,对于从那等妖怪手下死里逃生,林守溪底气并不充沛。

    “妖怪没有你想象中那般厉害的。”楚映婵解释道:“城墙之外环境恶劣,妖鬼之物生存已然不易,而且大都畸形,庞大者痴愚,纤细者孱弱,它们或有神通,境界却不会强悍到哪里去,所以哪怕是在城墙外,还会有一些村镇得以扎根。”

    “这样么……”林守溪喃喃道。

    “你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楚映婵问。

    “我想到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林守溪说。

    “什么故事?”

    “有一对师徒一路西行,想要求取珍贵的经书,这一路上,他们遇到了许许多多的妖魔鬼怪,它们面目狰狞,各显神通,想要将师徒杀害,然则这对师徒坚韧不拔,纵有妖魔觊觎,纵有苦难艰险,他们最终也都将之化险为夷,得偿所愿地求得经书,证了正道。”林守溪缓缓地说。

    楚映婵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如今听林守溪概述,她轻轻点头,道:“他们真是意志坚忍。”

    “嗯,他们确实意志坚忍,但……能躲过这些苦难靠的并不仅仅是意志。”

    “嗯?”

    “后来这对师徒知道,原来拦路的妖怪大都是神仙的坐骑,这些关卡也只是神佛预设的,他们在刚刚启程时,一路跌宕起伏的故事就已分毫不差地写在了佛的掌心里。”林守溪说。

    “你的意思是……”楚映婵隐约有些明悟。

    就在这时,布篷外响起了滚雪之声,声音越来越大,转眼间已如雷鸣。

    林守溪与楚映婵飞快出了布篷。

    只见后方的雪坡上,一个雪球飞了下来,那雪球越滚越大,及至附近时已有势不可挡之态,林守溪与楚映婵也只能选择避让。

    轰——

    雪球飞过,然后撞碎在玉峡的石头上。

    楚映婵的布篷被碾扁了,竹架尽断,林守溪的则完好无损。

第一百三十七章:白雪一双人

    身后是碎掉的雪球,身前是压毁的布篷,沿着雪坡向上望去,白茫茫的雪坡泛着银光,空无一人。

    这是哪里来的雪球?

    “这……”

    楚映婵看着被损毁的布篷,心有余悸:“幸好我们都没有入睡,否则……”

    好不容易历过了妖魔的阻挠,如果在入眠时被山坡滚下的雪球砸伤,未免太荒诞了。

    “我上去看看。”林守溪说。

    楚映婵微提着裙摆,跟在他身后,也来到了山坡的最高处,一同眺望雪夜。

    上方的天空像是神女点缀宝石的深青裙裾,借着星辰微弱而迷人的光,林守溪向着四周望去,周围被白雪覆盖,几乎一览无遗,但任他如何搜查,都找不到半点人的身影。

    “这是什么?”

    楚映婵俯下身,观察着脚下的雪地,说。

    林守溪循声望去,也在雪面上见到了一串极为纤细的脚印,那不是人的脚印,而是猫爪,猫爪很小,看着是只幼猫。

    “原来是猫做的吗?”楚映婵心弦放松了些。

    林守溪皱紧的眉却未松开,他观察着脚印的走向,问:“也就是说,刚刚有一只猫跑到了山坡上,搓了一个雪球滚下来,精准地将你的布篷碾坏了?这……可能吗。。”

    “若是心智小成,有些灵性的小猫妖,倒也不是没可能这么做。”楚映婵说。

    “是么……”

    林守溪当然不会被这个理由说服,他想起了三花猫,三花猫哪怕是现成的毛线球都搓不明白,更何况用笨拙的爪子搓雪球了,更何况……哪怕是猫,它的脚印也就此断了,它是凭空消失了么,还是长了翅膀飞走了?

    可爱的猫爪印在雪夜里透着诡异的气息。

    林守溪又搜寻了一会儿,依旧得不到有用的线索。

    “你觉得是有人想杀我们吗?”楚映婵问。

    林守溪也不敢妄下定论,只是说:“再想想,有没有其他可能。”

    “嗯……难道是有人骑在猫上?”楚映婵若有所思。

    楚映婵对于斩妖除魔一事也算是颇有经验,可她也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形,不免胡思乱想。

    “……”林守溪一时无言。

    两人讨论了一会儿,得不到什么头绪,但有了前车之鉴,山脚已不安全,他们一齐将布篷挪到山上驻扎下来,这是相对最安全的地方。

    但楚映婵的布篷已经坏损,无法使用,他们只剩下一间可用的。

    布篷宽敞,也够两人共同,但……

    “你昨日真气消耗最多,你睡里面吧,我在外面守着,以防有变。”林守溪说。

    “不可。”楚映婵立刻道:“哪有师父享福,独令徒弟受苦的说法。”

    “你是斩妖除魔的主力,你休息好了,明天才能更好地出力。”林守溪说。

    “不要。”

    楚映婵不认可这种说法,她觉得对方这口吻就像是在哄小孩子吃药一样,她虽堕了境,又岂需一个晚辈照顾?

    “这样吧,我们一人各休息一个时辰,轮换至天亮。”楚映婵说。

    “也好。”林守溪也没必要与她执拗。

    楚映婵先钻入布篷中,躺着休息,篷内有厚厚的棉垫,隔绝了雪地的寒冷,狭窄却温暖,林守溪在外面铺了块干毯子,盘膝而坐,取出了师尊赠送的丹药秘籍翻阅。

    师尊赠送的炼丹秘籍有三,分别是归体真元丹、冰寒镇心丹以及灵目丹。

    顾名思义,归体真元丹是一种类似于玉液丹的,恢复真气的丹药,这在丹炉里炼制的话,就是用丹炉内置的材料炼出恢复真气的丹丸,可在他体内炼的话,相当于是用真气炼丹恢复真气……林守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二本的冰寒镇心丹则是更为强劲的清心咒,可使人六根清净,无欲无求,无论是清修还是对敌之时皆有妙用,一般来说,这种丹不宜多吃,但林守溪不怕,他觉得自己可以炼制极欲合欢散与之对冲。

    至于灵目丹入腹,则可以令得双眸炯然有神,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它的作用可能类似于过去佩戴的黑鳞……

    林守溪虽对这几本丹药的作用颇有微词,但它也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林守溪今夜只是粗略地看了一遍,按照难易给它们排了序。

    布篷内,楚映婵静静地躺着,却是无法入眠,她偶尔抬头向外看去,布篷能提供的视野很狭窄,她看不到辽阔幽美的星空,只能看到林守溪独坐雪地的背影。

    林守溪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却没有作声,只是低头阅着书卷,神情专注。

    一个时辰后,换成楚映婵出来,林守溪入篷休息。

    布篷残留着女子的余温,仿佛这位楚国的王女亲自为他暖了床一样,里面甚至还飘浮着淡淡的,女子的体香,容易让人联想到山谷瀑布间的野兰花。

    林守溪立刻练起了冰寒镇心丹。

    楚映婵坐在冰雪之间,也打坐调息着,白裙为星光所照,望上去仿佛透明,仙子的肌肤映着冷白之色,更胜满山的雪。

    这对只有名分的师徒同处雪夜,却是宁静平常,仿佛这只是寻常之事。

    再次轮到林守溪出布篷之时,天空忽然飘起了雪。

    天空中星辰璀璨,雪不知是从何处落下的,林守溪伸出手,接住了几片雪花,握在掌心,没有说话,继续低头看书。

    天寒地冻,雪花飞扬。

    “进来吧。”楚映婵忽然说。

    林守溪微怔,却是默不作声。

    他心里清楚,离天亮还早,若一直用真气遮蔽,对于他们来说皆是无谓的消耗,林守溪想起了包裹里还有一把纸伞,取出之后却发现它的伞面不知何时被划破了。

    雪越下越大,转眼之间已有遮天蔽日之势,天空中的星斗也看不清切了。

    身后,楚映婵侧卧着,双肘支地,身子半起,眸光平静地注视着林守溪,说:“别硬撑了,你这般固执的性子放我们道门里是要挨打的。”

    雪落如天倾,若无真气遮挡,林守溪顷刻间就会被堆成一个雪人。

    “这样……不好。”林守溪轻声说。

    “何必拘泥礼数呢,你我问心无愧就好了,”楚映婵向着一侧靠了靠,让出了些地方,“还是说你……”

    她欲言又止。

    白衣仙子的话语柔缓清冷,不掺任何多余的情绪,林守溪若再推诿反而显得心中有异,他看了眼越来越大的雪,最后还是选择钻入了布篷内。

    布篷原本还算宽敞,但若容纳两人,便显得狭窄了。

    楚映婵将布篷的帘子系住,防止冷风灌入,两人就这样躺在密闭的空间里,只要稍稍留意,就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起伏与心脏的跳动,林守溪在短暂的不适应之后,竟也不觉抗拒——身边的女子温柔似水,仿佛能容纳一切。

    林守溪自认为对小禾堪称坚贞不渝,一路上他虽与慕师靖并肩作战出生入死,却也经受住了妖女的调戏与挑逗,在心理上保持着距离。入山后他又见妙龄少女与神山仙子无数,但也只冷眼相看,不作他想。

    他只想见到小禾,与她重逢之后他才能更加安心地修行,去努力践行更宏伟的誓言——与心爱之人一同斩灭尘世的邪祟,对抗心中的魔鬼,世上似乎再没有比这更烂漫的事了。

    但饶是他自认忠贞不渝,道心坚忍,依旧难免紧张。

    楚映婵清艳的脸颊离得很近,她的发绳已经解去,如瀑的墨发贴着雪颊丝丝缕缕地垂落,有的覆着琼鼻,有的滑过绯唇,她被衬得如此柔弱,长而曲翘的睫毛也是那般近,睫羽随着呼吸轻颤着,就像是海上的云。

    不得不说,哪怕林守溪以再挑剔的眼光来看,这都是一张近乎完美的仙靥,垂怜神女虽也极美,但那种美与她不同。

    苏和雪像是从红尘踏入仙境的得道女子,楚映婵则是天生的仙子,她哪怕行走人间,也未食过半点烟火,道胎澄彻如寒空的星,初秋的露,难怪楚妙将她视为自己一生最值得骄傲的‘杰作’,极尽溺爱。

    当然,在楚映婵心中,林守溪同样如此,这是她见过神骨最为清秀的少年,五官亦是清癯秀美,仿佛神明转世成的少年,他与娇小明艳的小禾立在一起,确实是天作之合了。

    雪一直下着,不知何时才会停下。

    他们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因为他们的呼吸节奏不自觉地趋于统一了。

    若身边躺着的是小禾,那这种心照不宣是美好的,但楚映婵给予他的,更多的是紧张,他虽知自己什么也没做、也不会做,但总有一些对不起小禾的感觉,他在脑海中不停勾勒着小禾的模样,心却愈发乱了。

    夜还漫长,林守溪不知如何度过。

    “我给你讲故事吧。”他灵光一闪,忽然说。

    “故事?”楚映婵微怔。

    “嗯,先前那个故事,师徒西行历劫难得真经的故事。”林守溪说。

    “嗯……”楚映婵鼻翼翕动,片刻后轻轻开口:“好呀。”

    “这个故事要从一只猴子说起,那是一只猴子……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林守溪缓缓开口。

    初冬雪夜,少年与女子躺在布篷里,听着窸窸窣窣的落雪声,少年的身影平缓而悦耳,听来令人心宁神静,楚映婵侧躺着,双腿微蜷,她听得入神,眼眸里闪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光。

    于是,这个雪夜,孤男寡女之间就这样给讲述了一晚上猴子的故事。

    一夜别无他事。

    清晨,雪停了。

    “今晚的事不准告诉小禾。”林守溪想了想,还是小声叮嘱了一句。

    他虽问心无愧,但小禾信不信不是他能控制的。

    “放心好了,我有分寸的。”楚映婵抿唇一笑。

    “多谢师父。”林守溪说。

    “你也只有在有求于我的时候才会喊我师父。”楚映婵幽幽开口,有些怨恼。

    林守溪愧疚地低下了头,楚映婵噙着浅笑,也不乘胜追击地逗他。她与他一同解开帘子,推开积厚的雪,从布篷中走出,寒风冷冽,天地一白。

    手上的舆图失去了作用,他们早在不知何时就已被某种力量干扰,迷失了方向,误入了这片妖魔横生的山谷里。

    谁也不知道前路有什么。

    收拾好唯一的布篷,补充了水和丹药之后,他们一同上路。

    “在想什么呢。”林守溪问。

    今日他精神不错,倒是楚映婵有些心不在焉的。

    “我在想昨天你说的故事。”楚映婵说。

    “小说家的一家空谈而已,你不必当真,也不必记挂心上。”林守溪说。

    “我只是觉得它很有趣。”楚映婵说。

    “那日后有时间,挑个闲暇安逸的日子,我将完整的故事说给你听。”林守溪承诺着。

    楚映婵点了点头,她想的倒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其中的……师徒关系,这给了她一丝明悟,但她暂时无法将其转化为实际的念头。

    楚映婵想要开口说出些心中的想法,林守溪却又忽地止住了脚步。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再度俯下了身子,楚映婵看过去,也愣住了。

    “这是……”

    只见地面上,赫然又出现了一小串猫咪的足印。

    这与昨夜的如出一辙。

    “那只猫昨天又来过么?”楚映婵明明凝神注意了,却半点没有察觉。

    “不,不是的,这是之前的脚印。”林守溪寒声道。

    “可昨晚不是下了很大的雪么?”楚映婵后颈微凉。

    是啊,昨晚下了大雪,这浅淡的足印早就该被覆盖了吧……

    这又是怎么回事?

    楚映婵一时无法想通。

    林守溪却飞快明白了过来,他说出了那个听上去无比荒诞的猜想:“昨天确实下了很大的雪,但雪很可能只集中下在了山顶的部分,其他地方并未被波及。”

    “什么?”楚映婵讶然。

    她很快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昨夜确实下了大雪,但只有山顶下了,也就是说,有一团雪云追着他们落雪,对其他地方不闻不问。

    昨夜夜色太黑,大雪纷纷扬扬,他们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今日的蛛丝马迹才暴露了真相。

    若真是如此,那很显然不是云在针对他们,而是……人。

    这一路走来,一直有人在暗中布局着什么……

    楚映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四周游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但山峡广阔,怪石参差,他们除了雪,什么也看不到。

    “没关系,继续走吧,就当什么也没有看到。”

    林守溪却出奇地冷静了下来,他侧过身去,附耳对楚映婵说了什么,随后对地面上的足印不再理睬,只是向前走去。

    两道身影一同消失在了雪地里。

    ……

    “报……那两个人不见了。”

    某处,身穿戏服的少女正抱着自己的脑袋打着滚,忽有人传信,少女睁开了眼,将脑袋按回了头上,正了正,又发跳般拧了一圈,才睁开眼,气恼道:“嚷嚷什么嚷嚷,没看到我正睡觉嘛……什么事啊?”

    “那两个客人出了白雪玉峡之后走了两个时辰,随后又一起搭了个布篷歇息,我们还当是他们昨夜意犹未尽,不敢打扰,但半天过去了,也不见他们出来,我们意识到了不对劲,然后才发现,布篷底下挖了个大洞,里面的人不见了,‘四面’也分头去找了,可怎么也找不到。”来者气喘吁吁地报告了事情的经过。

    “哦……挖地道跑了啊,以他们之能,察觉到异样也算正常。哎,我还当是他们生小孩子了呢,这种小事也来吵我睡觉?”戏女不悦道。

    “大人……大人不急吗?”

    “有什么急的?他们未入仙人境,是出不了我的戏台,要是挖条路就出去了,我这百年灵根岂不是白修的?”

    戏女不以为意,道:“地鼠打了洞也总有钻出来的时候,更何况他们还有要事在身呢,我们急什么?放心,若此事不成,我将我脑袋掰下来给你们当蹴鞠踢。”

    “大人说得是,是属下心急了,属下只是心忧,心忧……”

    “好啦,知道啦,谁也不想回神守山坐大牢,本姑娘自会竭诚办事的,你们不要整日疑神疑鬼,照我的吩咐办事就好了。”

    戏女信誓旦旦道:“这两人都私定终身了,约为未婚夫妻了,差的也不过是一锤子买卖而已,假正经的我见太多了,最后还不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是,大人说的都是。”那人纵有意见,也只敢附和。

    戏女明明是少女模样,却很爱说话,唠唠叨叨个不停,这也不怪她,在牢里噤声久了,偶尔透透气总是令人心情愉悦,想要一抒胸臆的。

    见那人还不愿离去,戏女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披着拼接是七色彩服立起,道:“好了好了,本姑娘亲自去瞧瞧就是了……哎,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下属这才松了口气。

    可未等戏女出门,又有情报传来。

    一个披着鼠灰色衣袍的人佝偻着身子匆匆进门,道:“报,两位客人已被‘白面’找到了,如今已与白面斗在了一起。”

    “这么快就露出马脚了啊……真没意思。”戏女叹了口气,手脚一僵,直挺挺地倒回了椅子里。

    其余人也纷纷松了口气。

    “那就随他们去斗吧,待时机成熟,我会亲自出手的。”戏女这样说着,随手从腰间解下了一块面具,覆在脸上。

    面目狰狞。

    ……

    与此同时,白雪玉峡之中。

    “我已派下属按你们说的上报了,两位上仙,可以收手了吧?”一个白袍面具人抱着脑袋,说。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缓缓抽回了剑。

    他们寻了处软土,利用布篷进行了金蝉脱壳,却没有往其他地方逃,而是反直觉地折返回了玉峡,令得搜寻着灯下黑,一时未能觅见。

    更幸运的是,他们还在玉峡中撞见了这位‘白面’换戏服。

    “解开你的面具让我看看。”林守溪冷冷道。

    白面犹豫之后叹了口气,又问:“两位上仙答应保密的吧……”

    “放心好了,我们道门弟子以诚信为本。”林守溪正义凛然道。

    白面这才缓缓揭下了面具。

    “怎么是你?”林守溪与楚映婵又吃了一惊,异口同声道。

    眼前的不是别人,赫然是昨日被他们联手打落山崖的白风怪,他四肢健全,完好无损。

    白风怪迎着他们诧异的目光,也很不好意思,他不复昨日山崖上的嚣张,小声道:“因为,因为……因为我……便宜。”

第一百三十八章:谁是戏中人

    “便宜?为何便宜?”楚映婵问。

    “啊?”白风怪一愣,心想这还用说么,他支支吾吾道:“境界低,演得烂,当然就便宜啊……而且由我一人分饰两角,可以少付一个人的钱。”

    “所以这一路过来,我们的经历果然是被人安排了么……”楚映婵喃喃自语,终于确定林守溪说的是对的。

    “便宜是有多便宜?”林守溪好奇地问。

    “别问了……”

    白风怪如丧考妣,不断地倒着苦水:“这本是碧穹园的生意,但碧穹园最近太忙了,将这生意接下后卖给了我们老大,我们都是临时上阵,话都还没背明白了,这下好了,被你们抓了现形,如果被老大发现了,别说赚钱了,指不定还要赔进去些……”

    白风怪体内狂风激荡,呼呼作响。老大对他昨天的表现本就很不满意,今日是该戴罪立功的,结果落到这般局面,可以说是前功尽弃了。

    “你们这生意确实不好做。”林守溪闻言,不由点头。

    “所以两位客人一定要替小的保密啊……”白风怪恳求道。

    “我观你境界也不低,为何要来演这一出?”楚映婵问。。

    眼前这头白风怪怎么也有玄紫境的实力,虽说与林守溪这种独一份的玄紫没法比,但也绝不至于沦落至此才是。

    “客人有所不知,我们是神守山石铁牢里拘押的妖鬼之物,我们虽是戴罪之人,但也不能总好吃懒做,所以许多罪妖被种下罪印之后,都可以出牢去寻点谋生之法,我不愿干脏活累活,恰好听说有个戏班子,就加入了。”白风怪解释道。

    “原来如此。”

    楚映婵过去不知道坐牢都有这么多门道,她问:“是谁雇你来的,演这场戏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只是个戏子,哪里知道内情呢?”白风怪讪笑道。

    “多半是你娘。”林守溪看向楚映婵,直截了当道。

    “我娘?”楚映婵灵眸微动,摇首道:“我娘请他们来做什么?怕我们一路上太无聊么……总不能是提升楚门的功绩吧,云空山的仙人也不是傻子。”

    楚映婵喃喃开口,如画的眉目间锁着困惑的云,她说着说着,声音却越来越轻,因为她发现,林守溪与白风怪都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怎么了?”楚映婵更加疑惑。

    “你是真的不知道?”林守溪问。

    “你知道什么?”

    楚映婵过去常常与白祝在一起,所以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机敏聪慧的小师姐,现在想想果然还是白祝太笨了,与林守溪待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会觉得自己的思路跟不上。

    “楚皇后也许是想撮合我们。”林守溪说。

    “撮合……我们?”

    楚映婵怔怔开口,她回想起昨日发生的事……一同撑伞,穿越满是沙尘的峡谷,一同逃跑、一同与敌人并肩作战,然后是断崖峭壁处生死相依,接着布篷被毁,山顶大雪,他们只能睡在一起,将这些事联系起来后,楚映婵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青丝垂掩映间的仙靥不由微红。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楚映婵依旧不明白,只是自语道:“请这样的戏班子,应该花了不少钱吧。”

    “皇后应该是误会了什么,下次见面,我们和她说清楚就好了。”林守溪说。

    “也好。”楚映婵点头,“既然真相大白,那这场闹剧也趁早收手吧。”

    “不可,不可啊——”白风怪坐不住了,“你们收手了,我们吃什么?”

    白风怪立刻恳求道:“二位可是答应我要保密的……你们就当没事发生过,走出这戏场就行了,让我们把该做的做了,实在不行你们也可以和老大去商量商量,我们合伙骗你娘的钱。”

    “……”

    楚映婵无言以对。

    娘亲楚妙在她面前虽是温婉又唠叨,但再怎么说,她也是身份尊贵的楚国皇后,是整个人族都凤毛麟角的大仙人,可她却非要来操心自己的婚事,现在好了,不仅花了冤枉钱,眼看着还要成为冤大头了。

    白风怪正说着,他的身后,忽有‘喵喵喵’的叫声传来。循声望去,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瞳孔湛蓝的猫。

    “雪团,你怎么来了?”白风怪一愣。

    “这只猫难道就是……”林守溪若有所悟。

    雪团很有灵性地叫了两声。

    “嗯,这就是昨天晚上推雪球的猫。”白风怪说。

    楚映婵见到小猫,眼眸微亮,她俯下身子,拎起了小白猫的后颈,“原来是这个小东西呀。”

    “它昨夜推完雪球之后去了哪里?为何凭空消失没影了?”林守溪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雪团裹在了雪球里,随着雪球一同滚了下来,然后趁着客人上山查探之际偷偷从碎雪里钻出,溜走,客人自是很难发现的。”白风怪解释道。

    “竟是如此么……”

    楚映婵没想到谜底居然这么简单,她想起自己荒诞的猜测,不由觉得脸红,她赞叹道:“你们这戏班子可真是各个身怀绝学。”

    “仙子过誉了。”白风怪拱了拱手,卖惨道:“仙子你看,我们班子的猫都瘦成这样了,若这单生意黄了,恐怕雪团又要十天半月吃不上肉了……”

    圆滚滚的雪团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林守溪与楚映婵看着彼此,无奈地眨了眨眼,他们没有想到,在这个临时搭建的戏台里,自己竟也要成戏子了。

    “不。”楚映婵沉吟片刻,却是摇头:“我不喜欢这种由人摆布的感觉。”

    “我也不喜欢。”林守溪说。

    白风怪看着他们夫唱妇随的样子,更加着急,“两位大仙行行好吧……我们这是小本生意,像楚皇后这样傻……财大气粗的客人打着灯笼也难找,你们给搅了,我们来年只能喝西北风了。”

    “放心,你只要好好与我们合作,这罪非但落不到你头上,好处也不会少你的。”林守溪承诺道。

    “公子的意思是……”

    ……

    “这两位客人去白面斗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了还不现身?”

    面覆蓝色面具的男子立在一处怪石林中,他遥望前方,疑惑不解。以白面的修为,恐怕早已落败,借着老大的阵法遁入暗处了,可……

    正想着,前方响起了尖锐的嘶叫,正是白面的声音: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山峡间妖魔鬼怪无数,皆狞恶恐怖,强横无比,你们以为你们逃得掉吗……哈哈哈哈……”

    蓝面知道两位客人来了,无暇多想,立刻做起了迎敌的架势。

    林守溪与楚映婵挽剑而至,看得出来,他们与白面经历了一番苦战,也有些疲惫。

    蓝面抖擞了精神,他迎风而立,将一把黄金吞口的宝剑拔出,冷冷道:“白面那废物,竟连你们也杀不掉,看来还是得让我出手了……哼,吾乃这片石剑林的主人,号约削石负剑神君,你们胆敢擅闯此地真是不知死活,今日,本神君就让你们见识一下这石林剑阵的威力!”

    蓝面大吼的时候,林守溪与楚映婵也在心中跟着他默念这番台词,竟是分毫不差。

    先前,他们已与白面做了商量,还串通了之前凶神恶煞的黄沙怪,黄沙怪起初还嘴硬,直到看到了被生擒的白风怪后,终于选择了合作,悻悻然地交出了戏本。

    林守溪与楚映婵认真地看了一遍,大致明白了后续的情节:

    接下来他们会接连遇到蓝面与红面,与之苦战一番,关键时刻,红蓝二鬼的破绽被识破,为他们所败,借着戏台的地阵逃之夭夭,随后他们会进入一片严寒与酷暑共存的森林。

    在这片森林里,先前扮演红蓝二面的人会化身一对幽灵,指引着他们走向森林的深处,这片森林遍布机关,非强力可以破除,而是需要两人通力合作,一同解谜、前进。

    不得不说,为了能让他们缔结姻缘,楚妙请的戏班子确实做了不小的努力,这些关卡中不乏许多肢体的接触,若是本就互有情愫的少年少女一同经历这些,很难不相惜相爱。

    之后迎接他们的则是强大的黑面。

    黑面也是戏台最深处的妖怪了,它在一片阴气森森的墓地里等待着他们,那片墓地冤魂飘浮煞气冲天,是戏女精心挑选的场地,在那里,林守溪与楚映婵会与黑面有一场斗得昏天黑地的较量。

    战斗的尾声里,他们双剑合璧,艰难取胜。

    接着,最重要的时刻来了。

    他们经过了那片压抑而阴森的墓地之后,会走入一条狭长的一线天石道里,经过了这片石道之后,再没有什么阴煞之气,昏黑之风,他们能看到的只有平削如镜的山岳,和山岳环抱间的湛蓝大湖。

    戏本里写道:

    天空湛蓝,万物俱寂,妖魔鬼怪早已不见了踪影,少年与少女能见到的只有湖,一览无遗、湛蓝澄澈的湖,湖水舒缓地将浪与风推过来,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先前他们在黄沙峡谷见到的鹿角巨妖再次出现,不同的是,这次它没有半点敌意,只是潜在湖水中游曳,发出鲸般的悠远吟唱,似乎是在赞颂少年与少女的勇敢,它拖着长长的、三角形的水纹远去,渐渐沉入湖中,天幕黯淡,残月初升,恰与两颗星星组成了一张温柔的笑脸,天地间再无他人,接下来的时间全都属于他们……

    看到这里的时候,林守溪与楚映婵多少有些感动,若他们真的浑然不知,经历了一切,见到这般美好的场景,会作何想呢?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场景了。

    可惜,现在假设也只是假设,他们洞悉了一切,再也无法体会这种精心设计的浪漫了。

    “娘亲也算是有心了。”楚映婵出奇地没有责怪楚妙。

    林守溪看过了戏本,将它还给了黄沙怪,问:“先前黄沙灰雾峡谷里那头开山神君究竟是什么?光是角就这么大,它的真身恐怕有赤瞳龙尸那般大小吧,它也是戴罪的怪物么?”

    楚映婵对此也很好奇,她深深地记得狂风吹出山峡,巨大的鹿角从中升起的场景,那种压迫感犹在心头,令人生不出对抗的念头……若真有一同龙尸大小的怪物掺和其中,那这个戏班子的底子确实很值得称道了。

    黄沙怪看着他们期盼的眼神,犹豫之后道:“两位……随我来。”

    接着,林守溪与楚映婵跟着黄沙怪进入了一间山石开凿的密室,密室空间极大,守门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本该被黄沙怪杀死的马夫,马夫见他们前来,也大吃一惊。

    同样吃惊的是林守溪与楚映婵。

    在这间密室里,他们看到了一对巨大如树的鹿角……当然,也只有一对鹿角。这鹿角倒真是树木雕刻成的,中间还特意掏空了,并不重,普通的人类力士就能将其举起。

    林守溪与楚映婵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自始至终也没看到那怪物的真面目,关于它的巨大与恐怖,都不过是通过这对角想象出的。

    “你们这也太敷衍了吧?”林守溪有些生气。

    “这不是节约成本吗……再说了,两位当时不也被吓跑了吗?”黄沙怪辩解道。

    林守溪与楚映婵无言以对,只觉丢人现眼。

    他们向白风怪与黄沙怪询问了他们的老大的事,关于那位戏女,他们知道的也不多,只说是个古灵精怪的女鬼,拥有仙人境的修为。

    据说,这位戏女并非什么谋财害命,兴风作浪的怨鬼,她只以捉弄人为乐,小到蹒跚学步的稚童,大到须发皆白的长老,她一个也不放过,从他们的惊吓中汲取力量。

    后来某个宗门大宴,她玩心大起,拟了封请帖以假乱真,闹了闹这宴会,将境界不俗胆子却不大的女宗主吓了个半死,谁知这场宴会上,楚国皇后楚妙也受邀在场,她纵有鬼点子无数,却不敌这位楚皇后,被当场抓获,拿入大牢,经过思想改造,立志重新做鬼。

    想来这次她愿意从碧穹园手里接下这单子,也与楚妙有关。

    楚映婵对于这些恩恩怨怨倒不在意,她反倒有些内疚——因为自己娘亲的缘故,要耽误林守溪与小禾的相逢了。

    林守溪并不责怪她,他第一次知道世上竟还有这种生意,想着以后与小禾重逢后,或许可以请一个戏班子表演一下,让那丫头好好感动一番。当然,如果是要骗小禾的,可就不能请太便宜的,若没被看穿,戏子们的命恐保不住,若被轻易看穿,自己的命恐保不住……

    知道了一切,这蓝面的石林剑阵在他们眼中自也破绽百出。

    林守溪与楚映婵配合默契,以惊人的速度破阵而出,还险些将那用以遁逃的阵法给破了,吓得蓝面脸都白了,险些跪地求饶,承认一切。

    过了石林剑阵,他们见到了红面。

    红面藏在面具与衣袍下的本体是一只炎兽,它是火山口的炎精凝成的怪物,身无定型,甚至可以以躯体为炉炼剑,传说中铸就雪鹤剑的那位炼器师就有一头强横的炎兽。

    这年头妖怪并不好当,这头炎兽被击败之后,还要飞快改头换面,前往下一座森林,与一头吞风吐雪的蛙怪协作,阻拦他们的去路。

    那头蛙怪就是昨夜为他们降雪的怪物。

    某扇大门之后,身披彩衣的戏女也睡饱了,她打算去瞧瞧这两个小孩子闯到哪了——在她眼中,不满百岁的都是孩子。

    戏女有特殊的伪装技巧。

    她知道,隐藏自身最重要的就是不被发现,人行动起来动静太大,很容易被察觉,所以……

    戏女拧下了自己的脑袋,抛绣球般抛了出去,让它代替自己整个身体出去看看。

    像是民间传说中的飞头蛮一样,敷着彩妆的少女头颅兴冲冲地飞了出去,钻入了群山间偷看。

    她发现,这林守溪与楚映婵与她想象中强大得多,转眼之间,炎兽畏土的弱点就被他们发现了,他们已五行法术的‘土’困住了炎兽,前往那座森林。

    戏女不得不亲自现身,去帮炎兽脱困,让它抓紧赶往下一个场地。

    结果这两个孩子似乎很不听话,他们并没有径直前往山林,而是想走水路脱逃——那个叫林守溪的对于水似乎有着超强的掌控力。

    “如果你们以为这点雕虫小技就能逃得过我的手掌心,未免也太天真了。”戏女淡淡开口,眼神中充满了轻蔑。

    她的灵根是‘场’。

    更准确地说,是方向。

    她可以让人对方向的感知失灵,从而误打误撞进入她所引导的领域里……先前将林守溪与楚映婵骗入这片峡谷所用的就是这个手段。

    神不知鬼不觉里,黑衣少年与白衣仙子的方向感乱了,他们明明沿着溪流前进,莫名其妙间又偏移了道路,拐入了那片冰与火交错的林间。

    戏女得意地笑了起来。

    任你娘亲再厉害,你这年纪轻轻的仙子丫头还不是被我捉弄?哼,稍后你这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恐怕还要被爱郎扒成小白羊,在湖边半推半就地唱起诱惑人心的歌,日后若是食髓知味了,不知该是什么模样呢。

    一想到这等白衣仙子暗地里被人欺负时仰颈酥颤,欲拒还迎的姿容,她的捉弄心就得到了满足,脑袋在空中打转,心悦不已。

    戏女正得意着,她的视线里却又没了林守溪与楚映婵的踪迹。

    “咦?不安分的小孩子又跑哪里去了?”戏女四下扫视,惊愕地发现,林守溪与楚映婵竟误打误撞地找到了一条密道!

    那可是戏子出入用的专门道路,竟被他们意外寻到了!

    这下好了,自己精心设计的关卡瞬间成了摆设。

    对她而言,捉弄人是颇有艺术性的事,这样的行径无疑会令她的艺术美中不足。

    算了算了,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早点收工也好……

    林守溪与楚映婵进入了最后的墓地。

    天渐渐暗了下来。

    孤魂野鬼,煞气冲天。

第一百三十九章:黑面

    炎兽与吞风吐雪的大蛙还在森林中游窜着,等待着客人的到来,林守溪与楚映婵却已暗度陈仓,出现在了阴冷闭塞的山谷墓地里。

    这与其说是墓地,更像是乱葬岗,破旧的墓碑东倒西歪地插着,上面的字迹被腐蚀性极强的雨水反复冲刷,模糊不清,像是一只只拍烂后黏在上面的苍蝇。

    这片山谷尤其黑,煞气在墓地之外结成了一片薄纱,微弱的月光根本照不进这里。

    覆着黑色面具的人影悬在一座罕见的尖碑上,结跏趺坐,衣袍低垂,像是停在碑上的猫头鹰,它冷冷地打量着来者,似乎随时都会发出诡异的叫声。

    林守溪踏入这里的时候,心中生出了不适之感。

    楚映婵也轻飘飘地来到了这里,她面容姣美,脖颈在冰晶般的夜里泛着淡色的青络,白衣仙子姿态优雅,衣裙纤尘不染,但她的心难免空落。

    知道了一切之后,万事也就失去了惊喜,无论是红面蓝面璀璨的法术还是炎兽喷吐出的火墙都失去了光亮,变成一个黯淡的‘遭遇’,她的心波澜不惊,仿佛已将眼前的事经历了无数遍。

    无人察觉的地方,戏女的脑袋也蹦蹦跳跳地来到了死气沉沉的墓地外。

    她到来的时候,战斗已经开始了。

    “这么快吗?这黑面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是忘记台词了吗?还是因为他们来得太快被吓住了……这也太不敬业了吧,要罚钱的!”戏女不悦道。。

    她这个行当很难做,许多妖物不愿奴颜屈膝地为人族服务,所以她雇的不少妖怪也是临时妖,没什么经验,万事都需要她亲力亲为地盯着,否则难免出岔子。

    当然,戏女虽有怨言,却也很乐于这么做,毕竟捉弄他人就是她获得力量的方式,她是心怀理想的人,坐牢也不可忘记修行。

    “好了好了,你们也别忙活了,一起过来看吧,还有你,回去通知一下白风怪他们,差不多可以收拾收拾了,对了,瞳画师呢,他没懈怠吧,我们认真唱戏的场面可都画下来了?”

    戏女对着森林里的炎兽和雪蛙招呼,让他们歇一歇,又拉了那鼠灰色衣袍的小妖,吩咐事情,没过多久,一个光溜溜的大眼睛飘了过来。

    这只眼睛比戏女的头都大,它是由凝胶状物聚合成的,水晶般的黑瞳在里面钟摆般转来转去,无论你站在哪里,都会觉得这只眼睛在盯着自己看。

    据说这曾是被神浊污染的凶物,被神山抓获之后冥顽不灵,凶性不减,神山正打算以真火将其身躯焚毁之际,凶物的眼睛从它的眼眶中挣扎了出来,叛变了自己的身躯,投诚了人族。

    它被戏女称为‘瞳画师’,顾名思义,它有以瞳绘画的能力,可以做到所见即所得。

    戏女绕到它后面,对贴在它‘后脑勺’上的十余张纸一一进行了检查,这十多张纸丰富多彩,从林守溪与楚映婵一同进入黄沙谷开始,他们一同撑伞,比肩作战,断崖不离不弃,雪山相偎相依的画面都在其中,且角度选得很好,画面极具张力,两人被刻画得情深义重,算是楚妙见了能泪流满面,小禾见了能将林守溪打死的水平。

    “嗯,做得不错嘛,越来越熟练了,比白风怪他们强多了……”戏女看着这些画,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拍了拍眼球,说:“再干二十……不,五十年,老大我一定给你挑一副威武霸气的新身体。”

    瞳画师眨了眨眼,表示满足。

    命令属下收好了画以后,戏女心情大定,嘱咐道:“等会他们的最后一幕一定要好哈拍,那种意境一定要表达出来,知道吗。”

    瞳画师再次眨眼,虽然临近夜色,但它已进化出了夜景中清晰窥物的能力,这对它而言不过小菜一碟,最大的难点反而是如何在不惊动客人的情况下选取优美的角度。

    吩咐好了事情,戏女心情大定,她的脑袋转向了那片墓地,专心致志地欣赏起了他们最后的战斗。

    虽然黑面一句台词也不记得了,但这场战斗远比她策划中要精彩得多。

    坟墓间煞气翻搅,黑面上下翻腾,宛若羽化的蛇,吞云吐雾,进退如魅,它在一个个墓碑间游动着,发出凄厉的、令人心肝打颤的啸声。

    林守溪与楚映婵的身影在墓碑间闪烁着,林守溪动作迅捷,快如弹跳不休的弹丸,像是夜色间的狐,楚映婵的身影也很快,但因为白裙的缘故,她要显眼得多,所过之处白色的残影纷飞如雪。

    这三道身影时不时交错而过,交击处刀剑交鸣,空气炸开,剌出一连串星火密集的艳丽火束,宛若盛放的烟火。

    戏女对于这些仙子到哪都爱穿白裙的习惯向来是不满意的,在她眼里,白裙根本不宜战斗,而且看着像奔丧,一点也不喜庆。

    当然,戏女对于楚映婵的讨厌很大原因来自于楚妙,楚妙是令她入狱的罪魁祸首,若非自己实在见钱眼开,根本不乐意来接这活。

    “差不多了,通知一下它收工吧,再打下去可就要错过星月摆成笑脸的时机了。”戏女淡淡道。

    鼠灰色衣袍的妖怪点了点头,它闭上眼,口中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似在要无形中传达什么。也是这时,戏女感应到,戏场后台的大门被人打开了。

    “是谁?”

    别处,她无头的身躯豁然立起,摆出了迎敌的架势。

    来者是黄沙怪,黄沙怪已收拾好了包裹,前来邀功领赏了。

    戏女非但没有松口气,一直运筹帷幄,态度轻佻的她,忽有头皮发麻之感。

    “你……你怎么在这里?”

    戏场之后,戏女用自己的无头身体给黄沙怪打手语。

    “我不在这里在哪里?”黄沙怪也愣住了。

    “你不是去扮演黑面了吗?你的戏本呢?”戏女问。

    “啊?我没这场戏啊……”黄沙怪呆若木鸡。

    戏女的脑袋像是生锈了,她一节节地扭过去,望着墓地,瞳孔骤缩,半晌才喃喃发问:“那……他是谁啊?”

    ……

    有人偷换了戏本,本该由黄沙怪扮演的黑面被替换成了别人!

    戏女坐岸观火的心思荡然无存。

    现在林守溪与楚映婵面对的很可能是一个真正的敌人,一个混入了戏班子里,以假乱真,想要杀死他们的敌人!

    她必须亲自下场阻止这一切。

    瞬间,戏场后方的戏女身体一把推开了堵在门口的黄沙怪,夺门而出,朝着她脑袋的位置奔来,她的速度飞快,约莫只是小半柱香的时间,头颅与身体就完成了对接,戏女甚至来不及将身躯拧正,直接抖擞着东拼西凑的戏服飞了出去,跃入了墓地之间。

    戏女拥有着仙人境的修为,认真出剑之时无半点花哨,只是凌空一刺,闪电当空劈来,撕开了这片墓地的夜,竟蕴含着浩然的正气。

    与他们缠斗着的黑面眼看要被这闪电劈中,林守溪与楚映婵却在这一刻倒戈,反手一剑,一同迎向了戏女。

    他们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点冗余,仿佛早已预知到了她的到来。

    这一剑配合得天衣无缝,竟将戏女的仙人一剑都给短暂封锁,阻断了后续的变化。

    戏女对上了他们冷冽的眼眸,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抽剑后撤,在空中连翻了三个跟投以后稳稳当当地立在了一块开裂的墓碑上。

    她挽着雪亮的长剑,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黑面被戏女一剑击退,飘然落到了后方数十丈远的墓碑上,却是维持住了平衡,林守溪与楚映婵站在两座墓碑上,分立左右两边,一同看向戏女。

    四人的方位组成了一个扁平的棱形。

    “喜欢么?”林守溪看向了她。

    这位戏女很是娇小,看上去只比白祝高一些,她服装怪诞,浓妆艳抹,像是墓地里爬出的女鬼。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戏女寒声开口,她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言语已藏不住恼怒,“你们……是在耍我吗?”

    林守溪与楚映婵知道戏女的存在,他们对于这种摆布感到不满,所以威逼利诱了黄沙怪与白风怪,一同改写了戏本,为的就是将她引出,让她也感同身受一番被支配的滋味。

    戏女兴高采烈地看着戏,指点江山,点评优劣,却殊不知她才是被捉弄的戏中人。

    林守溪将湛宫半收,他看着戏女狮子发怒般的脸,也觉得兴意阑珊,“好了,到此为止吧,这场闹剧早该结束了。”

    “嗯,到此为止吧。”楚映婵手持黑尺,垂下眼睑。

    这场荒唐的戏码让她感到了疲惫,她已不想去看墓地之后的湖月,那番场景虽是美的,但如果是她置身其中,这种美就消亡了。

    没有真正的爱相衬,哪怕景色再美,它也是单薄易碎的,而情到浓时,哪怕是是神域天塌地陷,她也能看到无限的美好,将其中少年少女的爱恋与悲痛铭记终生。

    星辰风月与她何干,在她记忆中的良辰美景里,她始终是多余的。

    “到此为止?什么到此为止!”戏女怒不可遏,“惹恼了我,你们还想全身而退不成?”

    她脑子灵光,大致猜到了来龙去脉,她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看穿的,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对她而言都是莫大的羞辱,无异于是在狠狠地砸她吃饭的碗。

    “是该好好惩罚惩罚你们这狂妄自大的晚辈了!”

    戏女戏衣翻飞,她将剑插回腰间,张开了双手,掌根合在一起,“晹谷、南交、西日、朔方……天地交转,四方颠逆!”

    戏女口喝真言,她的灵根被激发,瞳孔苍白如雪,掌心光彩斑斓,一个无形的场以她为中心被摊开,将林守溪、楚映婵、黑面皆笼罩其中。

    这个场域里,东南西北错乱了,上下左右也颠倒了,世界变得支离破碎,林守溪明明是站着的,却觉得自己在倒着行走,血液也遵从意识的判断,灌入头颅里,给了他一种脑子充血的感觉。

    楚映婵也觉得自己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在翻倒,她的白裙虽纹丝不动,但她依旧下意识地去掩。

    这个场里,一切方向都乱了,唯有戏女端坐其中,四平八稳——她身处的位置仿佛风暴的中心。

    在自己的场里,戏女宛若神明,这是灵根带给她的支配感,凭借自己的能力,她足以让这两个小辈好好吃顿苦头。

    “现在知道害怕了吗?哼哼,现在向姐姐磕头道歉还来得及哦,否则你们今天别想全身而退。我数到三……”戏女熟读各种戏本,对于反派的台词也轻车熟路。

    “一。”戏女干脆利落。

    “二——”戏女拖长音调。

    “三。”楚映婵冷冷开口,截断了她的话语。

    “放肆!”戏女清叱,“你这贵家丫头,真当有个恶霸娘亲自己就可以横行无忌了吗?今日本姑娘要代楚妙好好管教管教你!”

    戏女说着,大步向前,朝她逼去。

    “站住。”楚映婵再次冷冷喝道。

    “怎么?回心转意了?”戏女问。

    “不,我只是劝你好好想想,你现在若敢胡来,或许能得一时欢愉,但你之前的努力也就因此前功尽弃了。”楚映婵说:“准备这一切,你应该花了不少心思吧?”

    戏女的脸色阴晴不定。

    布置一个戏场成本确实很高,若是演砸了她非但收不到一分钱,口碑也会分崩离析,之后再接单子可就难了。

    更何况,这场戏就差临门一脚了,若是砸在这里,前两日的努力也就化为泡影,最重要的是……她的手下可还养着一批人呢。

    她是仙人,可以很长时间不饮不食,但她的手下可没办法忍饥挨饿,这场戏若黄了,她的班子估计又要少个一半人……

    好可恶呀……

    戏女咬牙切齿,她空有一身境界,四肢百骸却被各种各样的原因牢牢羁绊着,使不上劲。

    “你什么意思?”戏女问。

    “我们愿意陪你演完这场戏,我也不会向娘亲揭发你,之后你爱去哪里去哪里,但绝不允许跟着我们,这过家家的戏码实在无聊,你若意犹未尽,还是祸害别人去吧。”一向温柔的楚映婵对敌之时话语也是冷的。

    “你……你这是在侮辱我!”戏女满腔怒火。

    “没有,我只是……”

    “是。”林守溪打断了楚映婵的话语,直截了当道。

    楚映婵微怔,旋即也笑了,跟着说了一句:“是。”

    见他们这般夫唱妇随的可恨模样,戏女彻底气结,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她连忙拧掉自己的头,用力抖了抖,疏通了一下气管。

    将头颅重新安上时,戏女冷静了许多。

    “你们说到做到?”戏女试探着问。

    “当然。”楚映婵看了林守溪一眼,唇角挑起,微笑道:“我们道门以诚为本。”

    “得了吧,我看这个世界上最凶的女人就是你们师父……”戏女悻悻然开口,当初她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看到那位道门门主也是绕道走的。

    她现在都还记得,两百九十多年前,那少女道法小成,下山挑战各个成名已久的仙子,最初的时候,许多仙子对这晚辈都颇为不屑,想着随手教训教训就好,但仅仅是三个月,就有六十余位仙子被揍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颜面尽失。那时候神山邸报的主笔人也是位有名的女仙,她想要讨好那少女,将她的道号放在了神女榜的首位,谁知吃力不讨好,当晚就被找上了门教训了一顿。

    那些真正厉害的长辈拿她也没什办法,毕竟她每次挑战都是名正言顺地发战书,修真者大都骄傲,很少会拒绝同龄或同境之人的挑战,但那段时间里,几乎所有有名有姓的小仙子宁可丢人也绝不应战了。

    那一年,少女不过十六岁。

    “这句话可别和你们师父说啊……”戏女想到这段往事,飞快补了一句。

    “放心好了……总之,我娘亲既然要花这冤枉钱,就让她买个教训吧。”楚映婵淡淡道。

    “你可真是个好女儿。”戏女气笑道。

    “过奖。”楚映婵清冷道。

    戏女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袖子一抖,收回了神通。

    方向纷纷归位,一切井然有序。

    戏女望向了后方的黑面,问:“除了你们,还有谁和你们串通了么?”

    “没有。”林守溪答应不出卖他们的,“我只是将黄沙怪的戏本偷了,与白风怪调换了一下而已。”

    “这样么……”戏女看向黑面,道:“也就是说,这是白风怪咯?嗯,身手练得不错嘛。”

    自戏女出现以后,将黑面一剑逼退以后,黑面就一直停在那里,静静地听他们说话,一动也不动。

    “愣着做什么?收工了。”戏女道。

    黑面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它的身躯蛇一般缠在墓碑上,幽幽地盯着他们,仿佛真正的鬼。

    “你怎么了?别装神弄鬼的。”戏女冷冷开口。

    哪怕是她也被盯得后颈发毛。

    她冷哼一声,想要过去将它的面具撕下,身后又有声音传来。

    “那黑面的戏服不见了,我横找竖找也没找到,不知让哪个混蛋偷去了,这下可怎么办啊,我们待会怎么蒙老大啊……”白风怪吵吵嚷嚷地跑了过来。

    他没想到林守溪与楚映婵这么快就通过了冰火森林,一时更加心焦。

    接着,他注意到了另一个眼神。

    “老……老大,你怎么在这里?”白风怪看到了戏女,惊骇不已,心想戏还没开始就穿帮了吗?

    接着,令白风怪更加无法理解的事发生了,他发现,自己苦苦寻找而不得的黑面戏服就挂在不远处。

    他看着老大,看着林守溪与楚仙子,又指了指那戏服,问:“我,我能过去拿它吗?”

    说着,他脚步向那里挪了过去。

    “站住!”戏女厉喝,脸色苍白。

    “怎么了?”白风怪精神一震。

    也是同时,沉默了许久的黑面终于动了,它像是失去了牵引,浑不着力地飘了起来,紧接着,戏服充气般暴涨,‘嗬嗬嗬’的阴冷笑声从中传出,刀子般割在人的心头,残弱的星月之光被转瞬吞噬,陷入了无垠的黑暗。

    山谷里,大地颤动,墓碑一块接着一块地倒塌,盖着的土也不断松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着爬出。

第一百四十章:暗之皇帝

    “你这又是什么花把戏?还挺逼真的……”戏女夸奖道。

    黑烟从一个又一个墓地土包的裂缝里钻出,汇聚向黑面卷动的衣袍,仿佛它是一轮黑色的太阳,将四周的光线吸入内部。

    “这不是你在唬人吗?”林守溪反问。

    林守溪与戏女对视了一眼,皆以为这是对方请的戏子。

    “我知你心中有怨,收了神通吧,别再唬人了。”林守溪处变不惊,继续道。

    “到底是谁在和谁装?”戏女也怒了,辩解道:“你知不知道弄一场戏是要算成本的呀,弄出这种效果是要花很多钱的!而且我们有个宗旨,就是不能搞得太吓人,要是真把客人吓坏了,弄出个患难见假意,大难临头各自飞怎么办?”

    “真的不是你请的?”林守溪还是不信。

    “你也真的没有在装?”戏女对这个诡计多端的少年同样深表怀疑。

    黑面不断膨胀,它的身体光滑如蟒蛇,覆盖着的面具被它撑得扭曲变形,像是被撕裂的五官,令人怵目——两人对视的间歇里,整个墓地已被阴煞之气尽数笼罩。

    “如果不是你们安排的戏码,那这东西又是什么?”戏女疑惑不解,“难道还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妖物不成?”

    说完之后,戏女与林守溪一同陷入了沉默。。

    这本就是一处乱葬岗,阴气很重,若出一头妖鬼邪祟似也没有奇怪的……

    不应该啊……挑选场地的时候,自己分明都检查过的……戏女心中的疑惑并未被打消。

    比起他们的疑神疑鬼,楚映婵则早已立在一座碑上,挽剑贴背,竖指身前,结出了一道神妙法印,神圣而皎洁的光自她指端亮起,黑暗遇之则散。

    至于白风怪与瞳画师,他们见到了这等怪物,哪管真假,早就吓得溜了出去,瞳画师倒还算称职,临跑前还图了几张画留作纪念——它意识到,接下来的每一张画都有可能是老大的遗像。

    戏女则没有半点置身险地的觉悟,她习惯了万事俱在掌握的感觉,此刻反倒觉得刺激。

    “咿呀呀呀……让本姑娘看看,你是哪方的妖魔鬼怪!”戏女龇牙咧嘴,拔出了那把装饰奢华的黄金吞口宝剑,向着墓地上空的黑面大鬼掷去。

    剑凌空飞去,白光撕开黑暗,凿向了黑面的所在。

    没有声势浩大的交撞,也没有怪物被刺后的惨叫嘶吼,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柄价格不菲的剑一触及黑面,顷刻光芒大减,竟这样硬生生地被它吞入了腹中!

    戏女心中惊骇,知道这次是真正遇到对手了,再没有任何轻敌的念头。

    灵根立刻开启,她展开的场将黑面笼罩,同时将黑面对于方向的感知瞬间拆除。

    这是极强的灵根,可攻可守,戏女幼小的时候曾在野外遇到过一头异化的狼,危难关头,她第一次觉醒了灵根之力,改写了恶狼的方向感知,颠倒了它的前后,于是,它明明不断朝她扑来,却是在不断向后,此后的岁月里,她利用这种手段死里逃生了许多次,屡试不爽。

    但今天,她最引以为傲的灵根也失灵了。

    她明明拆解了黑面的方向感,但黑面的行动没有受任何影响,它自如地俯下了庞大的面容,盯着戏女看,戏女虽看不清,但她能够感知到,对方正在对她微笑。

    戏女心惊胆战,若非她脸上的浓妆艳抹,这张脸应已被吓得如同白蜡了。

    她看了林守溪与楚映婵一眼,心中一狠,也懒得再管他们,掉头就跑……意外是她不可控制的东西,怪不到她头上,楚妙到时候赔了女儿又赔钱也是活该。

    接着,令戏女更绝望的事发生了。

    她一口气冲刺了数息,却是绕了一圈回到了原点——她对于反向的感知失灵了。

    这对于戏女而言,无疑是比斩断她手足更令她感到恐惧的事情。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这片普普通通的乱葬岗里,怎么会有这种级别的鬼物?

    鬼怪的修炼自成体系,没有明确的等级划分,但若按人类的境界来算,这头鬼定也是仙人境二重往上的……

    仙人境……这得凝结多少残魂败魄啊?

    戏女无法想象。

    她虽诡计多端,但修道天赋并不出众,入了仙人境后更是怠惰不前,她虽美其名曰韬光养晦,但境界用时方恨浅,遇到这等级别的鬼物,她根本没什么反抗之力。

    只能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将自己的脑子偷偷挖出来,让它单独逃走了……

    戏女咬着牙,想着自己尚且如此,那林守溪与楚映婵岂不是更没有反抗之力,随随便便就会被捏死。

    黑烟冲天,煞气如瀑。

    林守溪与楚映婵立在坟地里,下方的分头一个接着一个裂开,无数纤细的白骨从泥下冒尖,如同雨后的笋,那是无数双手,它们探出了土壤,反复摸索,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这些手密密麻麻,令所见者毛骨悚然,但它们似是畏惧楚映婵指尖的光,不敢靠近。

    “喂,你们到底有没有什么压箱底的本事啊,赶紧拿出来吧,要不然你们可要去地府修来世了啊……”戏女不抱什么希望地催促道。

    楚映婵绯唇紧闭,一语不发,她将神妙指立于身前,指上光芒虽纯净万分,但这点光比之黑面微若萤火,真的能在这怪物身上留下创伤吗?

    她没有半点信心。

    “接你们这单生意真倒霉,果然和楚妙有关的事都很倒霉!”

    戏女抱怨个不停,她一边抱怨着,一边看到黑面将面具转到了林守溪与楚映婵的方向。

    “你们不怕吗?”黑面不说话,戏女就帮着它问。

    两人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林守溪立在咆哮不休的黑风下,拔出了湛宫,他最后尝试着勾连了一次湛宫——意识像是坠入了死气沉沉的潭水里,依旧没有半点回应。

    林守溪失落之际,楚映婵清冷的声音却忽然响起:

    “我送你出去。”

    “什么?”林守溪看向了她。

    “当初神域里,你劈开了镇守神域送小禾离开,我一生都无法忘记……这片墓地再可怕,比之当初的神域也是小巫见大巫的,我……想试一试。”楚映婵这样说着,她指尖的光水一般沿着手指淌下,所过之处,她的肌肤亦泛起莹亮的光。

    “你拿什么来试?你现在的境界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林守溪冷冷道:“我知道你作为师父,想要保护我,但无谓的牺牲是没有必要的,现在也不是煽情的时候。”

    “不,元赤境或许够了。”

    楚映婵说:“境界的潜力远超大部分人的想象,激发这种潜力的方法就是堕境,这也是当年神域之中,我能护着小禾活下来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楚映婵语气温柔,像是在教导他什么,说话间,她纤细笔直的玉指自上而下抹过,白光大盛,明亮异常。

    “好感动哦……”戏女在一旁呆呆地听着。

    黑面也未急于进攻,它静静地悬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道心本已蒙尘,若再堕一次境,可就没有回头路了。”林守溪摇头道。

    “正因为我道心蒙尘,所以我才必须要亲自送你去见小禾。”楚映婵微笑着说。

    “为什么?”

    “这两天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我也终于明白我的执念在哪里了……”

    楚映婵笑意柔和:“当初在神域里,我目睹了你与小禾分别的场景,那一幕在我心中是极美的,唯一不美的是你们分开了,这一年来,我始终心怀内疚,觉得你们的分离是我造成的……那是你们离别的画面,却也成了我的心障,我被困在那幅画面里,你们一日不能重逢,我就一日走脱不出。”

    话到此处,似是水到渠成,楚映婵终于明白了师尊的良苦用心。

    师尊早已看透了她的心障,所以想方设法令林守溪成为她的弟子,为的就是让她可以亲手打破心障,熄灭心火,将这原本不完美的画面填补完整。

    这是她重塑道心的必经之路。

    原来师尊并没有不喜欢她……

    “好狗血哦……”戏女再次慨叹,心想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不是师徒恋吗,那个小禾又是谁,为什么楚妙没告诉她?

    虽有危难当头,却也不妨碍戏女想象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戏码。

    “原来是这样么。”林守溪若有所思。

    当时的林守溪很难想到,自己对小禾的告白竟影响了她这么深。

    楚映婵骈指下抹,脸颊泛白,唇角隐有血丝溢出。

    她的堕境一剑或许可斩出无穷之威,但它的反噬未必是现在的楚映婵可以承受得住的。

    “有我在,你没办法冒险的。”林守溪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平静道:“住手。”

    瞬间,楚映婵玉躯一震,指尖的光转瞬间消散,她意欲堕境斩出的一剑就这样消散如烟。

    戏女看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少年的境界明明更低,为何能以下欺上?

    “我虽一直没有动用过神侍令,但你别忘了它的存在,只要我愿意,我甚至可以将你当成奴婢来使唤。”林守溪话语无情。

    楚映婵秀眉紧蹙,眼眸中却没有半点怨恨,她一语不发,不知在想着什么。

    神侍令……戏女闻言一怔,心想这东西一听就是类似奴印的存在啊!没想到这清圣皎洁的楚国第一美人身上竟有这种东西,她在别人眼中光辉无瑕,背地里却……这种事情,恐怕楚妙想破脑袋也猜不到。

    “太刺激了吧……”戏女心跳得厉害。

    林守溪看着楚映婵平静却失落的神色,冷漠无情的话语终于带了些温度,他拍了拍楚映婵的肩膀,说:“我与小禾自有命运,你不必为我们而活的,更何况,现在还没有到真正的绝境。”

    “没到真正的绝境?这不算绝境什么算绝境啊?我看你是被吓疯了吧!”戏女大喝道。

    他们的交谈虽只有三言两句,但其中跌宕起伏太过精彩,以至于戏女都快忘了眼前的黑面大鬼了。此刻回神,她才恍然想起自己现在命悬一线,随时会成为他们伉俪情深的陪葬。

    但不知为何,这黑面声势惊人地现身以后,始终没有发动什么攻击,只是沉默地悬在上头,静静徘徊。

    这黑面不会是另一个戏组派来的吧?戏女甚至觉得,它揭下面具的时候,会露出一张楚妙的脸……不对,若真是楚妙,听到女儿被下奴印的时候肯定就沉不住气,将这林守溪吊起来打了。

    林守溪之所以说没有到真正的绝境,凭的是直觉。

    面对邪灵、孙副院、云真人、钟无时等敌人时,他都能明确感受到死亡传递来的警意,但面对黑面的时候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哪怕此处已是阴风席卷,幽壑鬼哭的绝地。

    但很快,黑面动了。

    ‘嗬嗬嗬’的笑声再次响起,宛若钝器在骨头上摩擦时发出的声音,它在墓地的上空飘荡,身躯的腹部撕裂开来,露出了一张利齿密集的巨口。

    戏女吓得瞳孔凝缩成点,她也不管那么多了,使出浑身解数,口喝法术,用尽毕生所学去攻击黑面。

    令她绝望的事再次发生:她每用出一个法术,黑面就会使出相同的法术与她对攻,并且黑面的法术造诣明显更胜一筹,次次都能占据上风,打到后面的时候,它甚至能先发制人了,戏女这边才出一个起手式,那边法球都已捏好了。

    戏女若心性不坚些,定会被折磨疯掉。

    “你们愣着干嘛,快上来帮忙啊!”戏女看向林守溪与楚映婵,对他们的消极怠工感到不满。

    这个黑面却像是成心戏耍她,林守溪与楚映婵刚要出手,黑面狞笑了一声,身躯拧若麻花,只此一转,竟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

    满地的白骨利爪也缩回了泥土里,像是被一把火烧尽的秋草。

    三人落回原地,面面相觑。

    细弱的月光重新照进了这片山谷里,黑烟与煞气袅娜而散,似从未存在过。

    “他……去哪里了?”楚映婵困惑于眼前的画面,更觉一头雾水。

    林守溪摇了摇头。

    他始终全神贯注地盯着黑面,但对于黑面突然的消失,他依旧没能捕捉到任何线索。

    戏女也呆若木鸡,她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觉得莫名其妙。

    这……这就走了?

    难道说自己遇到了惊吓鬼,通过惊吓他人汲取力量?

    若是如此,它岂不是自己的同行吗?遇到同行却不杀,这无疑是对自己的侮辱了!

    戏女愤愤地想着,却也没敢放什么狠话,只想赶紧逃跑,待功法大成后回来一雪前耻。

    “不,不对劲。”林守溪再次开口。

    “别一惊一乍的,哪里不对劲了?”戏女怒道。

    “这里好像不是原来的地方了。”林守溪环顾四周,说。

    戏女这才发现了异常。

    他们背后的树林不见了,变成了一片高高的石墙,前方通往湖泊的小道也成了一条死路,唯有那些坟墓完好如初。

    残月当空,高崖万丈,他们像是置身在一处古井之底。

    “他没有杀我们,是想慢慢地折磨死我们吗?这就是兵法里的围而不打吗?”戏女已被戏弄得晕头转向了。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立刻分头去寻找线索。

    戏女定了定神,也张开了灵根,一同去寻。

    灵根果然发挥了作用。

    “找到了!”

    戏女摸索到一处墙根,大声地喊他们。

    林守溪与楚映婵来到了她的身后。

    只见戏女面对墙壁,一顿念念有词之后,猛地喝出一个‘破’字。

    设了障眼法的墙壁顷刻露出了一条幽深的路。

    “果然还是骗不过我嘛。”戏女得意洋洋地说。

    林守溪没有附和,他隐隐觉得,这是黑面大鬼故意让他们发现的。

    “要过去看看吗?”楚映婵问。

    “当然,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反正也没别的路可走了,闯闯看咯。”戏女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三人走入了这条石道里。

    起初他们走得小心翼翼,但石道实在太长,消磨了他们的耐心与谨慎,若非一个时辰后终于见到了一座破庙,他们都要以为这又是鬼打墙一般的把戏了。

    “庙?这是黑面的庙么?难不成它是这里真正的山君?”戏女揉着下巴,好奇地推测。

    来都来了,自要进去看看。

    戏女剖开了自己的身体,取出了胆,用力吹了几口气,将它充大了些,随后大步流星向前,一把推开了庙门。

    沉重的、不知堆了几百年的灰尘瀑布般落下,浇了戏女一脸,戏女灰头土脸,被呛得咳个不停,模样狼狈。

    林守溪与楚映婵却没有去笑话她,此时的他们齐齐望向了这座庙宇。

    庙宇中灯火幽幽亮起,赫然围绕着一座孤独的像。

    “皇帝?”

    楚映婵看到了灯火中的神像之影,那是一个身披古袍,手握权杖,头戴王冠的威严之影,他的像上结满了蛛网,依旧能给人以日月般的亘古之感。。

    “不,这不是皇帝。”林守溪却是摇头。

    这具皇帝之像威严而古旧的衣袍下,赫然蔓延出了无数腥臭的、长满口器的触手。

第一百四十一章:死人之国

    “黑皇帝之像?这东西不是早就销毁殆尽了吗,这里怎么会有?”

    戏女咳嗽了一阵,拍去了戏服上的尘土,她向前伸长脖颈,瞪着破庙中供奉的像,吃惊的话语中蕴着惊恐与畏惧。

    “黑皇帝?”楚映婵蹙眉,她斩妖除魔多年,确实不曾听说过这等存在。

    那些触手不是活物,只是雕像,皇帝的雕像放置在方形的石头王座上,石台的四面雕刻着诛族与荒谬两柄神剑,下方象形文字般的人对着神剑伏倒,他们手中捧着日与月。

    这神圣的壁画被无数八爪鱼似的触手缠绕着,触手肿胀多鳞,口器缩张,仅仅是看一眼就能让林守溪回想起死城里暴雨也冲刷不去的腥臭味。

    戏女说这是黑皇帝像以后,林守溪也发现了它与皇帝神像的诸多不同,它的面容腐烂如淤泥,它的脖颈绣着疤痕般的罪印,它古袍下的身躯被铁索贯穿,禁锢在座椅上,它的权杖漆黑,身后悬着的七把神剑弯如蛇矛。

    “你们这些小年轻或许没有听说过这个东西……”

    戏女走到了这具巨大的邪像旁,拍打着身上的烟尘,幽幽开口,说:“这个世界上有不少暗处的势利、隐秘的家族在偷偷祭拜一些见不得光的神,或是深海汪洋的三大邪神,或是梦魇般存在于传说的黄衣君主,毒泉之王……大约是两百年前,有一个宫廷画家,他不满足于祭拜显生之卷中记载的邪神,某一天,他以皇帝为模板,创造出了一个新的邪神形象,他将其命名为……黑皇帝。”

    “黑皇帝介于神圣与诡异,威严与污浊之间,有着一种莫名的、令人着迷的神秘之美,那个画家在完成了黑皇帝的画作之后就发疯了,他不断声称自己真的见到了黑皇帝,但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因为他在完成画作之后就瞎掉了。

    这幅渎神的画作引发了许多逆反者的顶礼膜拜,作画者自也因渎神而背斩首,但头颅滚落之后,他的脸上却露出了满足的笑,仿佛在死亡的漆黑之地里,他觐见了那位端坐太古的黑暗君主,他被赦免了罪行,并被黑暗的君王赐予了永恒的生。”

    戏女说起了这段并不长久的历史,语调吟哦,带着耸人听闻之感,但林守溪与楚映婵显然都没有被吓到,他们只是静静地俯视着戏女,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戏女有些泄气,道:“总之,那段时间里,黑皇帝之像风靡一时,许多邪教组织暗中成立,信奉着这位存在于漆暗之间的君王,但后来圣壤殿出手,一口气将他们端平了,黑皇帝的神像也捣毁殆尽,片甲不留。。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大一条漏网之鱼。”

    “黑皇帝……这与黑面有什么关系吗?”林守溪轻声自问。

    “我哪里知道……不过这地方应该就是幽界了。”戏女说。

    幽界……

    林守溪知道幽界的存在,譬如当时镇守神域的王殿只是表象,它在黄衣君主到来之后变成了一片风构筑的遗迹。

    许多有名的地方都会设有幽界,那是现实世界的背面,代表了另一种真实。

    “那头大黑面好像不想伤害我们,它把我们引到这里来,不知道是要做什么啊……”戏女绕着黑皇帝像走了一圈,困惑不解,“难道说,这里除了破庙,还有别的东西吗?”

    不等他们说话,戏女又自言自语了起来:“有,肯定有!黑面费了这么大力气引我们到这里来,绝对没这么简单。”

    这间庙很大,灰尘气也很重,林守溪沿着神像搜寻了一阵,并未发现什么诡异之处,这个庙里的其他东西似乎都被盗走了,空空荡荡的,只剩一座神像以及围绕的七盏烛台。

    “如果真是幽界,那它应支撑不了太久,我们等它自行消解就好了。”楚映婵轻声道。

    云空山亦有幽界,她在祭祖之时去过,有些了解。

    “哼哼,你当我不知道吗?”戏女双手叉腰,道:“只是一想到暗处有个装神弄鬼的东西在盯着我们,我就浑身不自在。”

    戏女咿呀呀呀地叫着,又苦寻了一圈,依旧无果,气得坐回了林守溪与楚映婵身边,双手抓着自己的脸颊,生闷气。

    “喂,你们真的不是道侣吗?”戏女找线索找得烦躁,想从他们身上找点乐子。

    “不是。”

    林守溪与楚映婵异口同声道。

    “这么默契还说不是?”戏女咬牙切齿,急得跺脚,“那个楚妙也真是的,没弄清楚状况就来添乱,把本姑娘也搭进来了……我,我可是很贵的!”

    “娘亲确实做得不对。”楚映婵轻轻叹息,却也身心疲惫,生不出多少责怪之情。

    “哼。”戏女冷冷地打量着她,目光落到了她的傲人之处,盯了一会儿,略带妒意道:“我看你这丫头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在楚映婵眼中,这戏女才是小丫头,她也不去理会她的疯言疯语了,只看向林守溪,林守溪盯着眼前燃烧的蜡烛,正思考着什么。

    戏女对于他们的冷漠感到不满,她跳上了烛台,脚踩在神像上,说:“你们刚刚说的那个小禾又是谁呀?速速招来。”

    “她是我未婚妻。”林守溪的视线被她挡住,不得不回答她的问题。

    “未婚妻?你有了未婚妻还和其他女人困觉?真坏啊……”戏女凶巴巴地盯着他,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你们的关系是一个三角形?”

    “别多想,我们只是普通的师徒而已。”楚映婵清冷道。

    “普通师徒?谁家普通的徒弟会给师父下奴印呀?”戏女毫无顾忌地嚷嚷道。

    “这不是奴印,这是……”楚映婵羞于启齿,不知如何解释。

    “就是就是!你们白天是相敬如宾的师徒,晚上则是……啧啧,现在的小孩子也太会玩了吧。”戏女喋喋不休地说着,表情丰富。

    “你……”

    楚映婵贝齿紧咬,眸光闪烁,她想要还击戏女的污蔑,可戏女活像个小无赖,她温和的话语似乎无法伤到她。

    戏女见到楚映婵欲恼还休的模样,从中收获了欢愉,她立在烛台上,借助烛光将她的身躯幽幽照亮,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守溪,道:

    “小禾小禾,听上去就很小诶,她是你的青梅竹马吗?哼,我看你也不必假装坚贞了,有这样言听计从的漂亮师父跟在旁边,你真能按捺得住?现在也没别人,你还是早点坦白为妙!我若是你,我恐怕早就将她吃干抹净了。”

    戏女的话半真半假,她最初看到楚映婵的模样身段之时,作为女子的她也心跳得厉害,恨不得将其绳之以法,日日欺负,她不相信这少年血气方刚,真不动心。

    “我徒儿绝非这样的人。”楚映婵听着这令人羞恼的话语,却是首先维护了林守溪。

    “知人知面不知心哦,我可见过许多比他还装得人模狗样的正人君子,背地里却衣冠禽兽得难以想象哦。”戏女笑眯眯道:“要不,我们打个赌?赌他会不会把楚仙子吃干抹净?”

    “够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林守溪皱紧眉头,出言打断。现在这个关头,他可不想和戏女胡搅蛮缠。

    “我啊……我要揭开你虚伪的面纱!”

    戏女义正严词道:“楚妙花了大价钱让我来演戏,我当然不能让我的顾客失望,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好好撮合你们。”

    “……”林守溪无言以对。

    “这丫头看来是疯了。”楚映婵叹了口气,无奈道。

    “丫头?你叫谁丫头呢?现在的晚辈好过分,鸭……”戏女大怒,发出了小麒麟的叫声。

    林守溪与楚映婵彻底不想理她了。

    林守溪走到一边,去打量下一根蜡烛。

    戏女坐在神像的台上,弯着身子,支着下巴,晃动着纤细的腿,说:“看得这么认真,有看出什么名堂吗?”

    林守溪全神贯注地盯着蜡烛看,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这个神庙的关键就在这些蜡烛身上。

    “它们有古怪的气息。”林守溪说。

    “古怪的气息?”戏女伸长脖子凑了过来,她用手指沾起一点蜡油放到鼻尖嗅了嗅,“就是蜡烛的气味呀,没什么特殊的。”

    这蜡烛温度很低,沾到手指上也不会伤及皮肤。

    楚映婵相信林守溪的判断,她也来到了他身边,撩起发丝俯首嗅了嗅。

    白衣仙子眸光微漾,点头道:“确实有古怪的气味,嗯……让人不舒服的气味。”

    “装神弄鬼。”戏女不以为然。

    她从烛台上跃下,跳到了别处,去探查四周的墙壁。

    神庙饱受风霜摧残,墙壁破损严重,戏女摸到了后方,用力推了推,砖瓦松动,被她硬生生挤走了几块,令得墙壁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

    “里面好像有东西啊……”戏女揉着下巴,说,“我看看去。”

    整个身体是无法钻过这么小的空隙的,戏女一如既往地将脑袋摘下,吭哧吭哧地塞进了墙壁黑漆漆的洞里。

    她像是放风筝一样,揪住了自己长长的鞭子,以防不测。

    这一幕将林守溪与楚映婵的目光也吸引了过去,将自己的头颅放到未知的地方,任何人见了,都难免有触目惊心之感。只要墙壁之后有任何意外发生,都将是事关性命的事。

    意外果然发生了。

    戏女的无头之躯忽然发出了痉挛似的颤抖,尖锐的叫声从墙壁的那一头传来,凄厉欲绝,她的手抓着墙壁,像是不断挣扎的溺水之人。

    “救……救命……啊啊啊啊……救命……不要,不要吃我……啊——”

    林守溪与楚映婵一惊,立刻来到了她的身边。

    “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东西了?”林守溪去帮她拉头发。

    楚映婵则默念静心咒,点在戏女的背心上,想让她触点般颤抖的身躯静下来。

    另一端,似乎有什么东西揪着她的头颅想要夺走,戏女惨叫声越来越凄厉,最后化作一记天鹅濒死般的嘶叫,她的身躯像是断了线的发条玩偶,垮了下来,再没有一点生机。

    寒意从墙缝中渗透了过来。

    先前还生龙活虎的少女转瞬死在了面前,他们的心不由提起。

    林守溪抓着她长长的鞭子,将她的脑袋从墙的另一头拖了回来,戏女的妆容保存完好,脑袋却像是破烂的西瓜。

    楚映婵伸出手,触了触她的人中、咽喉、心口,皆没有一点反应。

    一个仙人境的戏女就这般死掉了吗……

    她虽聒噪得像只乌鸦,但说到底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娘亲请来拿钱办事的而已,这意外的死亡如锥刺上心口,令得楚映婵神色一哀。

    便在这时,戏女诈尸般睁开了眼,眼睛大若铜铃。

    “嘻嘻,仙子姐姐是在为我伤心吗?”戏女用手一拍,稀烂的脑子瞬间复原,被她安回了脖子上,“仙子姐姐可真是善良呢。”

    楚映婵与林守溪皆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被吓到了?我的活不错吧。”戏女笑嘻嘻地支棱了起来。

    林守溪闭上眼,长长地吐了口气,起身离去。

    他原本只想简单地出城,前往妖煞塔,与小禾团聚,但他没有想到,这路上遇到一个乱七八糟的戏组不说,还卷入了莫名其妙的幽界,来到这座神庙之时他已身心俱疲,戏女却还要用这种无聊的玩笑消耗他的精力。

    哪怕是一向温柔的楚映婵也露出了怒容,若非她境界不如戏女,此刻定拔下黑尺抽她了。

    “你到底是什么妖怪?这副身体又是怎么回事?”楚映婵冷冷问。

    “咦,仙子姐姐想知道吗?”戏女笑了起来:“这是一个很曲折很感人的故事,说起来很长的,我怕听哭你哦。”

    “那就不听了。”楚映婵也起身离去。

    “哎哎,既然你们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们好了?”

    戏女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话,却见林守溪与楚映婵已相继离开,她也兴致索然,从地上坐起,慢悠悠地来到他们身后。

    “这破蜡烛有什么好看的。”

    戏女一恼,竟是鼓腮一吹,只听呼地一声,林守溪面前的蜡烛被瞬间吹灭。

    戏女也呆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个蜡烛是真的可以吹灭的。

    不等林守溪与楚映婵斥责,只听砰地一声,神庙的门就此轰然关闭,本就昏暗的庙宇一下黑了,仅剩的六团烛焰除了它们自己以外,谁也照不亮。

    我又闯祸了?

    戏女这次真的被吓到了,她咽了口口水,许久之后终于缓缓开口:“谁把门关上了啊,我……我去开门看看。”

    林守溪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隐隐约约间,他已预感到了什么。

    戏女见他们竟不阻止自己,心中大丧,她苦着脸趴到地上,小心谨慎地挪了过去,片刻后,她心惊胆战地碰到了门,她发现门没上锁,撞着胆子推了推,门松动了,就这样被她轻易推开。

    随着戏女推门的动作,门缝间的光也越张越大。

    神庙之门轰然打开。

    但就是这关门开门的瞬间,外面的世界已陡然变了。

    戏女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林守溪与楚映婵来到了她的身边,一同朝着外面望去。

    神庙外的山崖消失无踪,世界变得高远开阔,只是这中间填充着无数的灰雾,灰雾之中,巨物矗立,它们缓慢地蠕动着,行进着,发出人类无法听懂的吼声。

    他们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而这灰雾之前竖立着一块尖长的墓碑,碑上书写着六个字,林守溪不认识这六个字,却能将它读出:

    七日城,死人国。

    ……

    (大家虎年快乐!新年大吉!读者朋友们要在新年里开开心心的呀!爱你们!!!)

第一百四十二章:金瞳

    云空山。

    冬雪吹过草尖,夺不去半点翠色。慕师靖折梅缀于鬓间,直衔竹箫,修长的指在洞箫上灵动跳跃,吹奏出悠然的曲调来,她坐在楚门门庭前的白鹿上,衣裙皎洁,玉腿修长晶莹,雪花间的身影如梦似幻。

    白祝拎着大大的扫把从楚门出来,她将扫帚倚门而放,微恼道:“白祝都忙活了一早上了,师姐也不知道来帮忙扫雪。”

    “师姐不是在给小白祝助兴么?”慕师靖竹箫离唇,微笑道。

    “白祝才不高兴。”白祝双手抓起扫把,猛地递过去。

    竹箫在慕师靖手中打着转,她看着忙前忙后的白祝,笑道:“你扫了雪,雪还是会下,有什么意义呢,除非白祝能把天空给扫干净了。”

    “可雪总是要扫的呀……”白祝说不过慕师靖,只是固执地盯着她,身为左右护法的她,在小师姐走后可谓是日日操持宗门事务了。

    “小师姐回来,要是看到家里面不干净,肯定会不开心的。。”白祝央求道:“慕姐姐来帮帮忙嘛。”

    过去,白祝的可爱是云空山的通行证,但这通关文牒对慕师靖而言显然没什么用,慕师靖骑在小白鹿上,看着白鹿嗅花,揉弄着它的角:“茸茸,你要快点长大呀。”

    “它明明叫梨花啊……”白祝嘟囔道。

    “梨花多土呀,明明是茸茸更好听一点。”慕师靖抱着白鹿脖子亲昵了一会儿,小白鹿生无可恋地闻着花,鸣了两声。

    白祝认真地想了想,觉得慕姐姐似乎真的没什么游说的价值了,抱着扫帚转身。

    慕师靖看着白祝,自鹿背上跃下,她慢悠悠地跟在白祝身后,打量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你跟着白祝做什么呀?”白祝抬起头。

    “监督白祝呀,看看左右护法有没有好好守护山门。”慕师靖微笑道。

    这下白祝彻底绝望了,她原本也只是假装努力扫雪,想以此来感动慕姐姐,骗她带自己去吃好吃的,这对于小师姐百试百灵的招,对慕姐姐却一点成效也没有……白祝不知道是自己变笨了,还是对手变聪明了。

    “小白祝怎么看上去这么委屈呀?”慕师靖明知故问。

    白祝鼓着雪腮,不和她说话。

    “真好呀,小白祝在家里被欺负,你小师姐在外面被欺负,真是姐妹同心呢。”慕师靖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林哥哥才不会欺负小师姐呢,他和慕姐姐可不一样。”白祝说。

    “是么。”慕师靖神色悠悠,道:“白祝没有被骗只是因为白祝还小,慕姐姐在背地里可被欺负得不轻哦,白祝以后也要小心了。”

    白祝很不信任地看着她。

    慕师靖抿唇一笑,将白祝的扫帚扔到一边,拉住了她的小手,说:“走,我们去堆雪人,打雪仗。”

    白祝来不及答应或拒绝,她已被慕师靖拉着跑到了庭院外面,白祝一开始玩得很开心,直到她辛辛苦苦堆的雪人被慕师靖破坏,她气恼之下砸向慕师靖的雪球尽数丢空,而慕师靖砸来的雪球则百发百中之后,白祝绝望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打雪仗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欺负,白祝被追杀得精疲力尽,冰头雪脸地回到了楚门,又很不情愿地被慕师靖拉着去洗热水澡。

    换上了新衣服,戴上了虎头帽以后,慕师靖抱着她哄了一会儿,白祝心软,很快就答应下山陪她去吃团子,此时恰有一只雪鹤飞来,衔着师尊的令。

    慕师靖接过师尊的信,展纸一看,秀眉颦蹙,她依依不舍地告别白祝,独自一人去往仙楼。

    仙楼里,雪白狐裘的女子立在庭院间,仿佛满天风雪聚合成的妖,她的身前有一块棺材大小的冰,冰里面封冻着一具白色的骸骨。

    “是他吗?”

    慕师靖刚一到,宫语的声音便冷不丁响起,她在认真时的声音胜过了世间的一切风刀霜剑,足以将她平日里慵懒的娇媚之气斩得一干二净。

    这具封冻的白骨是从林守溪提供的地点挖出来的。

    这是那天清晨,他们在山谷的洞穴口遇到的无名骷髅。

    慕师靖没想到云空山的动作这么快,今日就将它从被雪崩掩埋的地方找出,运来了山上。

    龙尸不死不灭,这具人型的龙尸却已枯萎,它无需神浊的浸泡,仅仅是寒冷就让它丧失了一切生机。

    慕师靖神色肃然,她走近了些,手指在冰面上抹过,她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这具冰面上的骸骨,片刻后笃定道:“是。”

    宫语沉默了下来。

    “师尊……怎么了?”

    见师父一直不说话,慕师靖忍不住出声询问。

    “你确定看到了他拥有龙尸一样的心脏和火焰一样的瞳孔么?”宫语再问。

    “确定。”慕师靖说。

    宫语泛着琉璃淡色的眼眸冷光浮动,她深深地盯着眼前寒冰贮藏的白骨,想着某些传说往事,最后却还是轻轻摇头:“这具骨头在两天前就送来了,云空山已有数位仙师看过,我们得出的结论都一样。”

    “什么?”

    “这只是一具普通的人类尸骨。”宫语说。

    “普通?”

    “嗯,它除了古老以外没有任何奇怪之处,我们想不出它拥有肿瘤之心与火焰之瞳的原因。”宫语轻轻摇头。

    慕师靖心中也有一些猜测,但既然以师尊的阅历都寻不出原因,她也就不插嘴什么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这具神秘的尸骨注定会成为云空山重点的研究对象,将深埋在骨髓里秘密一点点挖掘出来。

    “真国到底是什么,师尊有线索吗?”慕师靖疑惑地问。

    宫语她衣袖一挥,巨大的冰棺消失在了面前,如同一片被衣袖卷去的雪。

    “真国……”

    她闭上眼眸,不由再次想到了那次语焉不详的北地之行,世上唯二知晓秘密的只有她的父母,随着父母的死去,遥远而神秘的极北之地就再也没人冒险涉足了。

    父母将‘真国’这个词留给了她,却没有附加任何多余的线索,也没有留下任何书信用以传达秘密,她只记得小时候娘亲说的,说真国一座藏在冰雪中的地上天府,古老得难以言喻,那是真正的史册,藏着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去到那里的人便会得到真知,了解一切的真相。

    那时候,她觉得去过那里的娘亲已然成为了全知之人,但后来她才明白,所谓的全知也只是另一种狭隘。

    神守山的仙人不乏道法通天者,任他们平日里再如何将自己说得神机妙算,他们也没能算到苍碧之王的到来,巨龙的骨爪撕开厚重的城墙,秘密在还未见光之时就被踩碎在足底,与她的亲情永远葬在了一起。

    “总有一日,我会弄清楚当年的事。”宫语低声开口,声音却沉稳如靠岸之舟。

    “什么?”

    慕师靖对于师尊的答非所问愣了愣……当年?什么当年?

    “没什么。”

    宫语睁开眼眸,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她顿了顿,说:“十天之后,我要回到那里去了。”

    慕师靖好不容易跟上了师尊的思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那里是哪里——是她的故乡,那个真气复苏,道法初兴的故乡。

    “师尊……如何回去呢?”慕师靖问。

    “这是秘密。”她说:“我掌握着那扇大门的钥匙。”

    死城大门的钥匙。

    过去,她以为自己是唯一的钥匙,如今她忧心更重,因为她知道,有太古级的目光落向了那扇铜铸之门,山雨欲来,若她无法猜透神的心思,那她注定无法赢下之后漫长的博弈。

    “你想回去吗?”宫语看着慕师靖的眼睛,说。

    慕师靖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她觉得自己在哪里都可以,但她又不想长留在任何地方,仿佛在某个冥冥中的遥远地方,有未知的使命正在等待着她。

    “师尊如此来往两界,究竟……是在做什么呢?”慕师靖轻声问。

    “在做我爹娘没做完的事。”宫语只这样回答。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但这是娘亲的遗愿,现在的她没办法说更多。

    娘亲在生前没有将这些告诉她,后来,她的成年礼的前夕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见到了一袭青裙的娘亲,娘亲告诉她,她会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会化作无所不能的神明守护着小语长大。但小语不想要什么新世界与神明,因为当她问起娘亲是否还能相见时,娘亲没有说话。

    不过也只是梦而已。

    “十天之后,若林守溪与楚映婵还没回来,你就去妖煞塔看看吧。”宫语定了定神,说。

    “师尊若真的担心,为何不自己去看?”慕师靖反问。

    她并不想去妖煞塔,因为在她的认知里,若林守溪十天后还不回来,那一定是在妖煞塔与小禾你侬我侬,她去做什么?搅人家的兴致,坏人家和睦吗?

    “我不担心。”

    宫语冷静地开口,她转过身去,雪裘迤地,高挑修长的背影款摆离去,消失在了雪中。

    ……

    ……

    “庙门又关上了。”

    林守溪的手指抚摸过残破的石碑,他听到身后又传来砰的一声,回过头时,庙门紧闭,他走过去拉了拉,门纹丝不动,似乎有人在里面上了锁,无法从这侧打开。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楚映婵望着眼前的灰雾与其中挪动的、形状模糊的巨物,只觉得自己的认知在被不断突破。

    “七日城……不死国……”戏女重复着林守溪的话,痴痴喃喃。

    “你资历最老,有听说过它的相关传说吗?”林守溪见她对黑皇帝头头是道,总觉得她还知道点什么。

    “你才老!”戏女白了他一眼。

    虽是危难关头,但她依旧会固执地争论一些原则性的问题。

    骂了林守溪一句后,戏女才捂着头想了会,摇头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世界上还有这种地方……”

    “不过也没有关系,虽然说现在没有不死国的相关传说,但我们毕竟是第一个来的,只要我们能活着出去,世界上就有新的传说了!”戏女向来很擅长苦中作乐。

    “万一我们不是第一个来的呢?”林守溪问。

    “如果我们不是第一个,那不死国的存在怎么可能一点也没走漏?”戏女不相信世界上有不透风的秘境。

    接着,她一下子明白了林守溪背后的意思:目前还没有人活着走出这里。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吓人!”戏女捏紧了拳头,若非身处险地,她定让他尝尝仙人境的拳头。

    灰雾缓缓流动,远比冰雪长牙巨象更大数十倍的怪物在这样的灰雾中挪移着,它们漫无目的,行动迟缓,好像是在踱步,也好像没有任何具体的意识。

    “要……过去吗?”戏女征求他们的意见。

    大家的意见并不重要,身后庙门已关,他们除了前进之外别无选择。但这块刻有‘七日城,不死国’的碑似乎是界碑,他们都能感觉到,只要跨过了这块碑,他们就会进入崭新的世界里,未知的一切等待着他们。

    “你怎么了?”林守溪发现,出了庙门以后,楚映婵便没有说话。

    这位冰山美人现在似真成了冰雕雪琢的一般,肌肤如雪,青络凄艳,她低着头,唇闭成一条殷红的线,看上去很痛苦。

    “我……我没事。”楚映婵轻轻道。

    “你该不会对这种巨物有生来的恐惧吧?”戏女见多识广,飞快明白了什么。

    “对巨物生来的恐惧?”

    “嗯,别看修真者很强大,但许多人生来就有缺点,比如怕高,怕幽深的湖水,怕巨大的、失去实感的物体……”

    “不,我没有。”

    楚映婵矢口否认,她扯了扯林守溪的衣袖,说:“我们走。”

    林守溪想安慰她两句,可见到楚映婵面无表情的脸,最终没说什么。在神域里,楚映婵分明见过巨大的观音神像与顶天立地的黄衣君主,按理说不会对它们感到恐惧才是……那这种惧怕来源于哪里呢?

    他也抓住了楚映婵的衣袖,告诉她身边有人。

    走入灰雾之中,一切变得更加模糊,它们甚至无法再看到那些灰雾中的影,只能感受到有东西在周围模糊地挪动。

    “它们好像没有要攻击我们的欲望。”戏女走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判断道。

    “不,它们是根本没有看到我们。”林守溪说。

    “我们分明闯入了它们的领地啊。”戏女说。

    “蚂蚁闯入象群的领地,又怎么会引起象群的攻击呢?”林守溪说。

    “喂喂,你不要这样妄自菲薄好不好!”戏女心跳得厉害,大声嚷嚷让自己不那么害怕。

    林守溪没有和她争论,事实上,将人类比作蝼蚁甚至也有可能是抬举,在许多故事里,哪怕是整个世界也只是神明身前的沙盘而已,他们捏造了万物,创造了法则,某一天不喜欢了,便将儿时的沙堆推倒重来,人类会在未来的地层中发现这场历史悠久的灾难浩劫,并以恐怖的灭绝为之命名。

    他们在灰雾中缓缓行走着,巨大的风从他们的上空掠过,那是巨物行走过时发出的声音,每一步都有可能夺走他们的性命,哪怕这些巨物本身是温顺而善良的。

    除此之外,世界寂静得可怕。

    “七日城不死国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走了这么久还没有看到啊……”戏女忍不住抱怨,她双腿发软,已有些行进艰难了。

    “怎么样才算找到呢?”林守溪反问。

    “至少要见到城墙什么的吧?”戏女说。

    “城墙是弱小的人类保护自己的东西,神明的国度不需要城墙,它们……行走在大地与天空上,无拘无束。”林守溪平静地诉说。

    “你……怎么这么懂?”戏女吃惊。

    她木讷地别过头看着林守溪,忽然发现,这位少年的瞳孔里燃烧着金色的火。

第一百四十三章:堕落之神女

    “你……你的眼睛。”戏女怔怔开口。

    林守溪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来到了这片灰雾弥漫的禁地之后,最初的恐惧在他心头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感。

    金色的瞳孔在这片幽暗禁地无声燃烧,发出炙热的光,周围的灰雾竟被短暂驱散了。

    灰雾渐散,一路走来始终蹙着眉的楚映婵嘤咛了一声,脸颊飞上一抹不和谐的红霞,将林守溪的袖子抓得更紧……一路走来,她的身躯始终不适,此刻灰雾微散,她的脸色倒是好了一些。

    “高手在民间啊……”

    戏女看着遇火躲避般的虫豸,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她虽不知道林守溪到底是什么怪物,但他对于这里的灰雾似乎有天然的克制作用,完全可以把他当作一个活灯笼使用。

    “你没事吧?”楚映婵抓住他的手,忽然感到一阵冰凉。

    “他能有什么事,指不定还能觉醒什么力量呢,别废话了,快让他带着我们逃出去。”戏女迫不及待地开口。。

    说话声戛然而止。

    同一时刻,戏女与楚映婵一同仰起头,看向了依旧笼罩在上方的雾。

    灰雾之中,那些巨物停止了蠕动,他们似察觉到了什么,缓慢地低下了头,将视线投向了这里——它们的眼睛刺透了灰雾,同样泛着金光。

    如同注视同类。

    蝼蚁不会引起大象的注意,但同类可以,在察觉到林守溪的存在以后,‘象群’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骚动,它们朝着他们的所在聚拢了过来。

    这些灰雾中的庞然大物令人毛骨悚然,戏女忍不住后退,她张了张口,片刻后对林守溪大喊:“快闭眼!”

    戏女的反应已迟,早在巨物投来视线时,楚映婵已将手覆到了林守溪的眼前,但这举动无济于事,他们已将怪物惊动,黑影们不可阻挡地向他们挪来。

    “走!”

    林守溪回神,眼中金光消散。

    他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心中的警鸣无比强烈,催促着他赶紧离开这里。

    无需多言,在灰雾巨物朝着他们蠕动过来时,三人的身形已经动了。

    雾中难以辨别方向,幸好戏女有着天然的方向感,神庙在南边,她凭借着天赋锁定了正北方向,领着林守溪与楚映婵向北边跑去。

    灰雾弥漫,怪物落下的手与脚像是一口口巨大的闸刀,直到离近之后才能看清。

    三人在雾中纵跃翻滚,躲避着致命的践踏,真气不断地消耗着,前路却始终没有光,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你怎么了?”林守溪看向楚映婵。

    雾气重新合拢以后,楚映婵细长秀气的眉又蹙了起来,像是在承受某种痛苦。

    “雾……我不喜欢这里的雾。”楚映婵轻声开口,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

    “哼,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这点苦头都吃不了。”戏女讥讽了一句。

    林守溪看着楚映婵苍白的面颊,却大概明白了她痛苦的缘由:鱼类可以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动,可一旦搁浅,再凶猛的海鱼也只能任人屠宰,同样,陆地上的猛兽也无法长期待在水中,他们的凶牙利齿可以撕碎猎物的骨骼,却无法战胜柔弱的水……

    “这里是不死国,这些灰雾应该是这些不死生命的‘气’,它就像是鱼的水,可以让鱼存活,却也能让人溺亡。”林守溪说。

    “那为什么我们没事?”戏女问。

    “也许我们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

    争论之间,楚映婵身躯微软,长时间的奔跑与飞掠剧烈地消耗着她的真气,头晕目眩感涌了上来,令得白衣仙子难以维持高速。

    “上来。”

    林守溪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拉,同时身子一矮,靠了过去。楚映婵的身躯被抓得凌空一翻,转眼就被他背到了背上。

    楚映婵像是一只脱力的小羊羔,她象征性反抗了一下,可除了唇间细微的呻吟,什么也发不出。

    “你还说你没有对她图谋不轨?”戏女骂道。

    林守溪没有与她争辩什么,沉重的声音在周围不断响起,越来越近,他抓着楚映婵的手臂,身影贴地飞掠,只想抓紧离开这个怪物环伺之地。

    怪物虽然行动缓慢,但他们的步距极大,哪怕只是寻常行走也比他们的纵跃更快,根本无法摆脱。

    巨物游刃有余,而他们则迟早力竭。

    就在这时,无数黑色的铁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是……”

    “是牢笼。”林守溪说。

    “这么大的牢笼?这关的得是什么东西啊?”戏女忍不住问。

    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们轻而易举地钻入了铁栏栅之间的缝隙,躲入了牢笼里。

    “安全了吗?”

    身后脚步声渐消,怪物们似乎没有靠近牢笼,林守溪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他们的身前,又有一对狭长三角形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原本关在牢笼中的怪物,它嗅到了猎物的气息,朝着林守溪所在的方向凑了过来。

    不好……

    才出龙潭又入虎穴,他们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牢笼中不知饿了多久的凶物朝着他们扑了过来!

    哐哐哐的声音响个不停,那是怪物撞击铁牢的声音,林守溪背着楚映婵在牢笼附近闪转腾挪,躲避着怪物猛烈的进攻。

    嘈杂的声音将外面的巨物也惊动了,迷失了目标的巨物们重新朝着铁笼所在的方向聚拢了过来。

    在笼子里,他们会被怪物咬死,在笼子外,他们则会被巨物踏碎。

    没时间多想,身体能给予的本能也只是躲避而已。

    戏女则完全吓傻了,她过去引以为傲的仙人境全然失去了作用,在这种东西面前,人类的境界显得微不足道。

    “锁,去找锁!”林守溪对她大吼。

    “啊……哦。”

    戏女反应了过来,笼子肯定有锁,只要将锁打开,就能将怪物放出,让它与外面的东西去自相残杀。

    林守溪以铁笼的柱子为掩护,去引开怪物,戏女则顺着铁柱攀爬上去,寻找锁的位置。

    锁就在牢笼的中央。

    戏女很快找到了锁的位置,但这锁由巨大的铁链捆着,以她的能力根本无法斩断,戏女拔出了背上的旗子,往里面捅了捅,试图触发什么开关,却听咔的一声,旗杆不幸断在了里面。

    另一边,林守溪的动作也越来越迟钝,真气的耗损令他气喘吁吁,一度无法维持躲避的动作。

    背上的楚映婵眼睫不断颤动,像是在做着什么噩梦。

    戏女一边看着林守溪,一边用力拔动旗杆,旗杆被她生拉硬拽着拔了出来,她向后看了一眼,后面黑沉沉一片,已不知聚拢了多少迟钝而强大的生命,容不得她思考,她身上别无他物,只好卸下自己的手骨,将它插了进去。

    咔嚓。

    “开了!”戏女听到了锁芯被触动的声音,激动地大声喊叫。

    也是同时,林守溪的身影被怪物锁住,一张血盆大口在黑暗中张开,向着他咬了过来。

    危急关头,只听呛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掷了出去,突如其来地刺穿了怪物的眼睛。

    背上的楚映婵不知何时醒了,她拔出了黑尺,透过林守溪的墨发,狠狠地刺了出去。

    怪物并非不可伤害的!它的眼睛被硬物捅穿,痛意的撕扯令其陷入疯狂,它暴躁不安地跳动着,要将这两个胆敢伤害自己的人类大卸八块。

    戏女打开了锁,还在费劲地拆解缠在上面的锁链,那头怪物已发了疯一样朝她冲了过来。

    “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我扎的你,你找我干嘛啊……”戏女大喊着躲避。

    哐——

    缠绕的铁索被直接撞断,铁门开了,怪物在剧痛的驱使下冲了出去,戏女想也不想,直接跳上了它的后背。

    她跃上怪物的背脊以后,发现林守溪与楚映婵不知何时也在上面了。

    “你们两果然喜欢玩刺激的!”戏女惊魂未定。

    林守溪抱着楚映婵,看着她苍白的脸,问:“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嗯……好一些了。”楚映婵说。

    “别骗人了,你就差把濒死两字写在脸上了!”戏女冷冰冰地说。

    他们的大小比之身下的怪物不过如同跳蚤,怪物虽不停地甩动着身体和尾巴,却没有办法将他们甩脱下来,它在大地上横冲直撞,发出瘆人的嗥叫,竟令那些矗立黑雾的巨物不敢靠近。

    也对,若非它没有威胁,为何要将它困在牢笼之中呢?

    此刻,这头怪物的背脊竟成了最为安全的地方。

    楚映婵轻咬唇珠,没有反驳,她沉默了一会儿,握着手中血淋淋的黑尺,说:“若真身死于此,也是映婵能力不济,并无遗憾。”

    “你这视死如归的模样倒是轻巧,你死了我怎么去向楚妙要钱啊!”戏女说。

    “……”楚映婵想到娘亲伤心的模样,一时也黯然神伤,有些后悔最后一面时语气没有温柔一些。

    “放心,我会拼尽全力带你出去的。”林守溪注视着楚映婵,平静地说。

    “你……”楚映婵心中一动,却是虚弱得说不出话,她只是摇首,从唇缝间露出一句:“何必呢。”

    林守溪一手搂住她的肩膀,一手紧紧抓住身下怪物的皮毛,说:“小时候,我曾经拜过一个师父,他是个很好的师父,但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死掉,我看着他的骨头被溶解,看着他的眼珠一颗颗砸碎在地上,那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情景……我已经失去一个师父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师徒而已,我……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师父。”楚映婵瞳光微弱,不住地摇头。

    林守溪为了让她少一些颠簸,将她抱在了怀里,这一幕虽然暧昧,但他们都清楚,这只是事急从权,就算小禾知道了,想来也能理解。

    “你已经很好了。”林守溪宽慰道。

    楚映婵手握着黑尺,淡淡地笑了笑,说:“这是师父送给我的尺,是戒尺,过去师父常常用它来惩罚我,它平时打得很疼,略施薄惩时又意外温和,师父总能把这个度把握得很好,每次惩罚都能让我不觉厌恨,反而心服口服,我原本以为这戒尺有什么玄机,但我真正拿到它时才发现,它远比我想象中愚钝得多。师父能把握为人师的尺度,所以能将它用得很好,但我不能,它在我手里只是一块生铁,哪怕杀敌之时都不顺手……仅仅是这一点上,我就差之远矣,我,或许不适合为人师吧。”

    林守溪静静地听着她说话,白衣仙子的脸上已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剩下的只有对于她自己的失望。

    “不,你可能只是没找到合适的徒弟。”林守溪同样觉得自己不合格。

    或者说,师尊为了帮楚映婵弥补道心,强行撮合他们为师徒本就是一种错误,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巨兽还在奔走,不知要将他们带去哪里,他们说的话也皆是发自心扉,因为每一句都有可能会是遗言。

    “你们这到底是什么破师徒啊……”

    戏女忍不住道:“都这种时候了还在说这些,哪怕病急乱投医也比你们唧唧歪歪个不停强……林守溪,你要是真想救你师父,就抓紧想想身上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赶紧抓给她吃,说不定能有奇效。”

    “灵丹妙药么……”林守溪身上除了十粒极欲合欢散外,似乎没有别的丹药了。

    但他自己是鼎炉,可以炼药,他不确定师尊给他的丹谱是否有用,他没有办法验证。

    人形鼎炉将自己炼成的丹药给他人服食的办法只有一个——注射。

    不过,若真能救她的命,他倒也不在意。

    林守溪严肃地板起脸,正要开口询问楚映婵的意见,他的脑海中灵光乍现,浮现出一个被他忽略的、远比丹药更重要的东西。

    “张开嘴。”林守溪忽然说。

    “什么?”楚映婵一愣。

    “把嘴张开。”林守溪重复了一遍,带着命令式的语气,仿佛他才是师父。

    楚映婵下意识张开了樱唇,接着,林守溪将自己肌肉坚实的小臂凑了上去,堵住了她的柔软的唇。

    “唔,唔……”楚映婵唔唔地叫了两声,发不出什么声音,她只觉得有什么微微咸涩的黏稠液体流入了唇间,一时也无法分辨那是什么。

    血,是血……

    楚映婵很快感受到了那股血液独有的腥。

    “咽下去。”林守溪命令道。

    楚映婵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给自己的小臂割了一道口子,以血喂自己。

    她不喜欢这种命令式的语气,但她又无法辜负林守溪的好意,她没有矫情,喉咙动了动,将生血咽了下去。

    “感觉怎么样?”林守溪再问。

    楚映婵的唇被他的血染得鲜红,说不出的娇艳,她本想安慰林守溪两句,却发现血液入体真似神药一般,将她体内的不适暂时驱除了。

    “谢,谢谢……”楚映婵触了触鲜血涂抹的唇,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恩情。

    “你到底什么来头?怎么浑身都是宝啊……”戏女咋舌。

    林守溪看到她脸上那抹不和谐的绯色正在消退,松了口气,道:“我的血果然有用,当初我就给小禾……”

    话未说完,剧烈的撞击声猛地响起,坐在背上的他们身体剧晃,险些直接摔落下去。

    林守溪稳住身形,抬头望去,只见这头失心疯的怪物赫然撞上了一堵高高的城墙。

    “你不是说神住的地方没有城墙吗?”戏女抚正了自己的脑袋,问。

    不待林守溪回答,城墙内有一个人类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雍容华贵又妖娆难喻,仿佛九天之上的神女也像是九幽黄泉的魅魔:

    “还以为你们会在外面多玩两天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呢,还弄伤了我的玩具……我的客人们,欢迎来到我的国度……城门已为你们开启,前来觐见吧。”

    城门开启的声音响起。

    林守溪、楚映婵、戏女纷纷抬头,眼睁睁地看到眼前的门裂开一道缝,其间光芒大盛。

    一道城门在他们面前打开了。

    三人面面相觑,别无选择,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神不需要城墙,但这里是‘人’居住的地方。

    走入城墙,他们看到了许许多多古怪的建筑,有只有第二层的高楼,有倒吊着房屋,有斜而不倒的高塔……这些建筑里,有许多目光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们。

    三人一路向前走去,最终见到了一座宫殿,这座宫殿与其他奇形怪状的建筑相比显得端庄而正常——这是一座真正的王宫。

    王宫的大门敞开着,他们望过去,见到了一个高挑艳丽的背影,她穿着古色古香的奢华长裙,垂着花纹典雅的褒博衣袖,滑亮的青丝间是形若龙凤的细金发梳,她转过身,对着来者笑了笑,纵使她身上死气飘卷,却遮不住那艳到极点的美。

    “你是……”

    戏女悚然一惊,倒是认出了这张脸:“你是时以娆?!你怎么会在这里?”

    “时以娆?”女子若有所思,“倒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看来她生得与我很像啊,嗯……她是我的后人么?”

    林守溪也想起了他听过的传闻,如今神女榜上排名第一的时以娆,形容貌相极像千年前的某位真仙,难道说眼前这个,就是那位真仙?

    可千年的真仙不是早就死去了吗,这是她的……灵魂吗?

    “既然是我的后人,想来那位时以娆已经成为了天下第一的神女,横压一代芳华了吧。”女子悠悠地说着,露出了羡慕的神色,这种羡慕又很快变成了嫉妒与埋怨。

    “唉,那位宫先生可真是贼心不死啊,又趁我不注意溜出去了,亏我对他这般呵护呢……他费尽千辛万苦找来你们三个小孩子,真以为可以对抗本座么?太天真了。”女子望着他们,咯咯地笑着,“你们这三个孩子,给本座拿来解闷恐怕都不够。”

    宫先生?是那个黑面么?林守溪脑子飞转。

    “你……你到底是谁?”戏女察觉到了危险,声音战栗。

    “这是不死之城,也是堕仙之国,我是这里的主人,是堕仙的女王。”女子微笑着看向他们。

    轰。

    宫殿的大门骤然合拢。

    林守溪与楚映婵受惊后退。

    他们能够感觉到,眼前这位妖艳无双的堕落神女绝非善类,在堕落神女纤白的手指伸来之际,林守溪与楚映婵同时拔剑而出,向她斩去。

    楚映婵直接用出了她最为娴熟的神妙剑,剑意森然,剑光如雪,林守溪则也运转起白瞳黑凰剑经,斩了过去。

    两道声势骇人的剑才一触及她的身边,立刻化作了易碎的泡影……他们的力量根本无法对眼前的女子造成任何一点伤害!

    戏女没想这么多,她只想逃跑,可她平时易于拆解的四肢此刻牢牢黏在一起,根本动弹不得。

    “神妙之术?这是我最讨厌的法术了。”堕落神女望向楚映婵,啧啧道:“难道说,你与宫家有关?所以宫先生会选择你们么……算了,先让我看看,你们需要在这里陪我多少年。”

    瞬息之间,她消失在了王座上,来到了他们面前。

    她凑到了戏女的身边,嗅了嗅她,随后说:“啧啧……孤傲,妒恨,愤火,怠惰,贪欲,色孽……你这丫头长得小,不死国的七种罪却全占了呢,看来要一辈子当我的玩具了。”

    “你……你是不是闻错了?”戏女声音打颤,她可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你在质疑我?”堕落神女问。

    戏女不敢回答,她隐隐觉得,自己一开口就会死。

    接着,她来到了楚映婵的身边,看着这张她见犹怜的脸,说:“孤傲,妒恨……嗯,还有色孽,果然,越是你这样面容清纯的白衣仙子,心中的欲望也就藏得越深……刑期三百年。”

    最后,她来到了林守溪的面前,她手指轻点他的眉心,许久之后,这位神女露出了魅惑众生的微笑:

    “有神血而不孤傲,有根骨而不怠惰,修合欢之术却无色孽,嗯……真是完美呀,看来我错怪宫先生了,他给我带来了一个绝妙的玩偶呢。”

第一百四十四章:色孽之赌约

    玩……偶?

    林守溪觉得自己遇到了真正的疯子。

    眼前神似时以娆的堕之神女离他很近,幽暗的王殿内,这位古色古香的神女身上散发着柔和的光,她的衣裳典雅却不保守,香肩裸露,奢华典雅的纤薄礼裙不知以何支撑,仿佛是贴在玉体上的,她看上去明明仪态端楚,婀娜的身姿却又似美人蛇。

    圣洁与妖冶在她身上完美地杂糅着,其中还带着一抹藏不住的、睥睨天下的威严。

    “嗯?你一点也不害怕吗,我真好奇,你的平静到底是不是伪装的。”神女点出如兰的玉指,从林守溪的眉心滑落,滑过他高挺的鼻梁,刀削般的嘴唇,一直停留在他的下颌。

    林守溪想要反抗,可他每一丝力量都被对方消解,哪怕是敌意都很难生出。

    这是她的国度,她立在这里,像是无所不能的神。

    “好了,先将你们押下去吧,我抚弄玩偶的时候,可不喜欢有人看着。”神女收回手指,对着戏女一弹,戏女来不及发出什么声音,顷刻消失原地,不见踪影。

    接着,神女看似纤柔的玉指又向着楚映婵点去。。

    楚映婵如临大敌,她手持黑色的戒尺,想要抬手反抗,身躯却像是被禁锢在了冰块里,无法动弹。

    “住手!”林守溪喝道。

    “怎么了呢?”

    神女的手指停在了楚映婵的额前,她转过头去,笑盈盈地看向了他。

    “你闻错了。”林守溪说。

    “你也质疑我吗?”

    与对戏女的态度不同,神女很珍惜他,她呵气如兰,话语柔和如湖潮,“我不会嗅错的,你就是不死国三百年以来最完美的玩偶,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好好把玩你了。”

    “三百年?你不是千年之前的真仙么?”林守溪抓住了她话语中的问题。

    “真细心呢。”神女夸赞了一句,却不为他说明缘由,只是继续问:“我哪里闻错了呢?这七种罪孽中,你觉得自己沾了哪种?”

    “色孽。”林守溪很有自知之明。

    神女先是一愣,旋即笑了起来,花枝乱颤,纤薄的衣裙好似花枝上的雪,随时会被这银铃般的细风吹落,露出娇嫩的花蕊。

    “有趣呢。”

    神女看着眼前的少年,噙着笑意,道:“怜香惜玉是美德,不是孽,你何须如此自轻自贱呢?更何况,你这小雏儿也敢说自己有色孽?此事若是传出去,实在是能让人将牙齿也笑掉了。”

    神女以轻佻的话语逗着他,也带着淡淡的羞辱意味。

    “那你又凭何断她的罪?”林守溪问。

    楚映婵立在一侧,垂颈敛眉,朦胧娴静。

    她被神女以伟力封印着,无法开口说话,却依旧保持着仙子独有的气质,她的雪白的衣裙沾着几滴林守溪的血,但无人会觉得这污浊,反而更将她衬出几分惹人怜惜的冷。

    楚映婵亦是处子,却被神女断了‘色孽深重’之言,这是自相矛盾。

    神女却并不觉得自己被抓了什么漏洞,她淡淡地看着林守溪,问:“你喜欢她么?”

    林守溪摇头。

    “那你觉得你很了解她么?”神女笑了笑,又问:“或者说,你觉得你比我更了解她吗?”

    “当然。”林守溪直截了当道。

    神女轻轻摇首,她缓缓走到了楚映婵的身前,手指轻轻挑起她如玉的下颌,她看着这张皎若莲花的面容,道:“真美啊……我生前也拥有你这般的冰肌玉骨,拥有你这般青春动人的身躯,当时无数的人拜倒在我的裙下,将我奉为最初的女仙,可惜……”

    神女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淡摇螓首,道:“我可没有怜香惜玉之情,若非你身上可能藏着与宫先生有关的秘密,我现在就会将你这个胆敢与我抢夺人偶的小仙子做成真正的雪人。”

    楚映婵注视着她,眼眸中并无畏惧,反而是彻骨的平静。

    “这些年来,我见过许许多多的视死如归者,你并无什么不同。”神女淡淡道:“更何况,你仙子的皮囊再美也只是伪装,伪装你体内的罪孽而已。”

    神女慢慢地转过身去,她双手负后,道:“看来你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神明,算了,先带你们这两个无知的闯入者看一看我统治的国度吧,维持住你们的道心,若轻易撕裂了可就不好玩了哦。”

    刹那间,林守溪与楚映婵身上的封印被解开了。

    两人的身躯陡然一松。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的功夫,王殿的后门已经打开。

    “接下来的一路上,我不会对你们有任何约束,你们可以用尽你们的毕生所学来攻击我,若能斩下我一缕发丝,我都会亲自送你们离开这座不死之国,让你们回到原本的世界去。”神女幽幽开口。

    王殿后门洞开。

    炽热的风吹了进来。

    林守溪与楚映婵不受控制地跟上了她的步伐。

    王殿的后方不是什么美丽的花园,而是一片悬崖,悬崖之下是沸腾的岩浆和永恒的火海,火海之上有一条横贯而过的白骨大桥,那是一条巨蛇的尸骨,它的血肉早已被烧尽,身躯却还在垂死蠕动。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楚映婵看着眼前的场景,寒声开口。

    传说中恶鬼齐聚的修罗炼狱,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害怕了吗?这才是刚刚开始而已哦。”神女咯咯笑着,轻车熟路地走上了白骨大桥。

    林守溪抓住了楚映婵的手腕,没有让她继续前进,他看着白骨长桥上的背影,拔出了湛宫剑,对着骨桥猛地一挥。

    撞击声激烈响起,锐利无匹的湛宫剑竟没能将这蛇骨斩断,它载着神女的身子,平稳不颤。

    神女回眸一笑,讥讽着他的无用功。

    林守溪这才与楚映婵一同走上了这座桥。

    “你看得出她是什么境界么?”林守溪问。

    “看不出。”楚映婵摇头,轻声说:“按理来说,无论修真者再强,都能让人感受到界线,但她身上没有……在她的身上,我看不到一点境界的痕迹。”

    “没有境界的痕迹?”林守溪微惊。

    这个世上确实有一些生命无法用人类的境界衡量……

    “难道说,她是真正的神么?”林守溪无法相信这个解释。

    若她是真正的神明,为何要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隐秘角落,又为何会被困在这座不死城这么多年呢?

    “也许……”楚映婵不敢下论断,只是道:“也许她的神格只在这座城中存在。”

    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会得到一个令人绝望的答案——在这座城中,她是无所不能的。

    林守溪与楚映婵没有放弃,他们一前一后走在狭窄的白骨桥上,稳定心神之后拔出了剑,他们使用着截然不同的剑法,林守溪的刚猛激烈,楚映婵的绵延柔韧,它们一同刺出,相互拉扯出了一道更恐怖的力,撞向了神女。

    剑气或刚或柔,只要来到神女的身侧一缕化作微风,只可将发丝拂起,不可将其折断。

    白骨长桥上,林守溪与楚映婵尝试了各种方法,他们甚至舍弃了剑,凝聚精神斩出锋芒,可这心剑也同样落空。

    不断的尝试换来不断的绝望,在这个不死国里,眼前的女子似乎是一切的创世神,让人想不出任何战胜她的办法。

    走过熔岩上的白骨长桥,前方是一个巨大的沸腾着的血池。

    神女停下脚步。

    嗡的一声,刺向她的湛宫剑也在她脑后停住,她头也不回,只是轻轻一弹,湛宫剑剑尖一屈,陡地飞回,狼狈地钻回了剑鞘里。

    林守溪看着没入鞘中的剑,沉默不语。

    他看向楚映婵,楚映婵轻轻摇首,眼眸中难言空灵灵的失落与疲惫。

    他们一同抬头,望向了眼前的血池。

    “这是炼就灵魂的地方,可爱的婴儿会在这里出生,爬向前方,接受它们的试炼,活下来的可以成为不死国中的居民,死去的则会化为脓血倒流回池,重新孕育……它们都是勇敢的孩子。”神女笑着说。

    血池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时不时有一个鲜血淋漓的肉球从中钻出,那是神女口中的婴儿,它弹丸般跳出池子,向前走去,渐渐地生出四肢与脑袋。

    它们的前方,是一片血腥味浓郁到令人发指的炼狱山峡。

    林守溪与楚映婵走入,看到了无数触目惊心的场景。

    他们看到这些血丸婴儿爬入了前方,一个身体与山岳融为一体的修罗探下身子,它大如芭蕉扇叶的手中握着纤细的钢针,它的针缓缓戳向地面,灵魂像标本般被钉住,发出凄厉的嘶叫,挣扎却无法动弹。

    幸存的灵魂还在匍匐前进,前方的道路上有无数的黄金,所及去触碰黄金的,那些黄金是活物,它们吞噬着所有的触碰者,将它们嚼烂,抵御了诱惑的灵魂也并不安全,山谷的缝隙中,时不时有猩红的长舌卷出,如青蛙捕食苍蝇般将它们卷入腹中,更前方,人面羊身、胸生裂口的怪物巡视着它的领地,随时会叼起一颗血丸,开膛破肚,挤出内脏,吞入腹中,如吐葡萄般弃掉表皮。

    这里是真正的炼狱,婴儿的啼哭与惨叫永无休止,它们随时都会死去,却又无法痛快地死去,它们会将这个残忍的过程重复无数遍,永远也得不到解脱。

    林守溪与楚映婵走在这里,看着满地涂抹的鲜血、分离的筋骨,渐渐地麻木。

    拥有智慧的灵魂在更高阶的存在面前,也不过是任人屠宰的鸡鸭而已,这样的画面看久了,他们甚至连出剑反抗的欲望都被消磨了。

    “知道害怕了么?这是我精心打造的炼狱哦,不过放心,在我还没有玩腻之前,是不会将你们扔到这里来的,当然,现在不会,以后可说不定哦,所以,你们千万不要惹我生气啊。”

    神女看着他们煞白的脸颊,很是满意,露出了病态的笑,她拍了拍手,道:“好了,前面可不能去了,那是色孽之谷,她们若是看到你这样的人偶,是会发疯的。”

    神女笑个不停,她身子一转,周围的景物飞速变幻,炼狱之处消失不见,转眼之间,他们又回到了王殿里。

    王殿无比安静,落针可闻。

    林守溪与楚映婵回到殿前,向前的惨叫声还在他们的脑海中回荡不休,如同梦魇。

    “现在明白了么,这是我的国,我掌管着这里的生,也控制着这里的死,我是这里至高无上的主宰,没有人有勇气忤逆我。”

    神女坐在王座上,声音透着孤单与落寞,她看着林守溪与楚映婵眼眸里抗争的光渐淡,又露出了一抹心满意足的笑。

    “我的小玩偶,你对我……还有质疑么?”神女看向了他。

    就在神女安静地等待回答之时,王殿忽有敲门声响起。

    “谁?”神女开口。

    这个声音才出,她立刻闭唇——她自认全知者,不该问这么跌份的问题。

    门缓缓开启。

    只见门口赫然立着一个身穿青衣的青年人。

    “又是被宫先生哄骗,前来刺王杀驾之人么?”神女露出一抹倦色,道:“你们明明可以在我的规则内永生不死,为何偏要去信奉那套无聊的说辞呢……”

    神女坐在王座上,她修长的玉腿在裙摆间若隐若现,玉腿上套着茶色的薄袜,薄袜上绘有上古流传下来的字符,艳而不妖,反倒透着典雅之美。

    她刚刚还说无人敢忤逆自己,转眼逆反者就来了,她虽胸有成竹,可难免不悦。

    “见过初娥神女,接下来,我将演示我想出的,杀你的办法。”青年人看上去无比谦卑,他是来杀人的,可礼节却滴水不漏。

    初娥是她的名。

    “洛初娥?”楚映婵神色微动,立刻想起了这个名字。

    洛初娥是人族历史上知名的神女,是第一位追随皇帝修道的侍者,传说中第一块神墙御用的砖就由她烧制,第一柄用于斩灭邪灵的神纹剑由她所铸,她圣洁而善良,后来不知为何销声匿迹,许多关于她的传说也被焚毁,时至今日,绝大部分修真者甚至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神女。

    这位曾经的圣女怎会落到这般地步,成为这湮灭人性的阴冥之神?

    洛初娥不理会楚映婵的震惊,她静静地看着这位青年,没有干预什么。

    青年席地而坐,取出了一副怪异的古琴,这琴形制古怪,共有六十根错杂的弦,他闭上眼,忘情地弹了起来,琴鸣个不停,发出了怪异不似世上所有的声音。

    始终平静的洛初娥终于蹙起了一丝眉。

    但也只是一丝而已。

    六十根琴弦尽数崩断,青年手指鲜血淋漓,无法再弹,他低下头,无奈道:“还是不行么?”

    “想创造出这个世上所没有的声音来跳出规则么……想法不错,可惜……”洛初娥摇了摇头,衣袖一挥,这位青年人一瞬间形神俱灭,化作一缕凄凉残魄,投入了后方的炼狱里。

    “看到了么,这就是忤逆之人的下场,他们自认为造出了可以击败我的战车,但投掷出的,只是我千年前就见过的石子而已。”

    洛初娥的声音透着无穷无尽的冷,她居高临下地看向林守溪,继续问出了那个问题:“小玩偶,你还质疑我吗?”

    ……

    林守溪冷冷地看着她,虽未回答,但答案也在不言中了。

    “人类的固执真是无趣啊,既然不相信我,那本座就先玩玩你们吧。”

    洛初娥似也累了,她看向楚映婵,说:“先前已让你们出过剑了,该轮到我了,希望你们不要一碰就碎哦。”

    说话间,她毫无征兆地来到了楚映婵的身前,她手腕一拧,猛地抓住了楚映婵的脖颈,将她轻轻提起,向后一推,只听砰的一声,楚映婵的身躯像是断线的风筝,抛到了门后,砸在王宫的墙壁上,墙壁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楚映婵身影微静,片刻后缓缓滑落在地。

    “住手!”

    林守溪大吼道,他手持湛宫,再度刺向洛初娥,洛初娥不闪不避,甚至没有动念,那柄剑就这样停在她的三尺外,无法向前。

    “明明这么关心她,还说不喜欢她?我记得没错的话,你们是师徒吧?现在的神山已这般开放了么,师徒都可以随意纠缠在一起了吗?”

    “你这样身负色孽的放荡仙子,一定是要遭受惩罚的哦。”

    洛初娥看着挣扎起身的冰雪仙子,抓着她的头发猛地将她提起,只听啪的一声,楚映婵秀靥一侧,赫然出现了一个纤红的掌印。

    洛初娥看着这个没有反抗之力的白衣仙子,她虽然柔弱,眼神却依旧冷漠。

    她不喜欢这种眼神。

    “你给我……住手!”林守溪咬牙切齿,他将全身的力量压到了剑上,甚至动用了擒龙手,可洛初娥不是龙,擒龙手毫无用处。

    “这样的表情就好看多了呢。”洛初娥笑靥如花,“那我就继续折磨这位冰山美人了哦,折磨到她苦痛流涕,跪地求饶为止。你呢,就在旁边慢慢看吧。”

    洛初娥手指一点,将林守溪压得单膝跪地,无法动弹。

    洛初娥打量着楚映婵的脸,她忽然注意到了她背后的黑尺,心生好奇,“这是什么?”

    她取来黑尺。

    就在这时,始终泰然自若,不受一点伤的洛初娥发出了惨叫,她握住黑尺的瞬间,竟有雷电透入掌心,震得她小臂发麻。

    “规则之力?这里面竟藏着规则之力?”洛初娥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她轻轻吐了口气,笑道:“幸好,你们还没有掌握它的力量。”

    “果然是身负秘密的美人啊,这样折磨起来就更有趣了呢。”洛初娥露出了更美的笑。

    “等等!”

    身后,林守溪的呵斥声再次响起。

    洛初娥微愣。

    按理来说,他现在应是开不了口,说不出话的。

    她缓缓回身,眉不由自主地蹙起。

    只见林守溪竟克服了她的伟力,缓缓地站了起来!

    “你的体内也藏着规则之力么?”洛初娥神色陡然凝重。

    支撑林守溪站起来的不是别物,而是洛书心法,这个平日里寻常的吐纳之术忽然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力量,林守溪甚至觉得,这股力量并不来自于自己。

    “只可惜,你们都太年轻了,凭这点力量,根本伤不了我,更破不了这座不死国。”洛初娥说。

    林守溪不理会她的讥讽,他只是问:“你认为你的审判没有错,对吗?”

    “当然,我的审判绝不会有错。”洛初娥微笑道:“难道说,你还相信你这位小仙子师父是纯洁无欲的?”

    “是。”林守溪坚定道。

    “幼稚。”洛初娥轻蔑道。

    “既然神女不信,那我们来打个赌吧。”林守溪平静地看着她。

    “赌?你胆敢与我打赌?”洛初娥笑了起来,道:“那就让我听一听,你要与我赌什么。”

    “你认为我师父有色孽之罪,我则认为没有,我们以此为赌。”林守溪一字一句说:“你可将师父与我关在一起,时日你限,若我与师父未行任何出格之事,则我胜,若我与师父行禁忌之事,则你赢,如何?”

    “听上去好像有点意思呢。”

    洛初娥若有所思,道:“好久没有与人玩过游戏了,既然你要玩,我就陪你好了,只不过……”

    洛初娥顿了顿,继续说:“只不过这对你来说未免太简单了呢。哪怕色孽深重之人,伪装成正人君子亦不算难,这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嗯……要不这样吧……”

    洛初娥忽地伸指,点住了楚映婵的眉心,顷刻间,这位白衣仙子的眉心就多了一抹浅浅的妖魅火印。

    “这是色孽之咒,每隔一天,它都会让她身体里的欲望放大一倍,三十天后,你们若依旧是寻常的师徒关系,我就放你们离开不死城,你们如果失败了,就死心塌地地当我的玩偶好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入狱

    洛初娥抽指转身,被微微提起的白衣仙子足跟落地,她轻哼一声,身体并无多少不适感,只是手触眉心红印,时感到了一丝温热。

    林守溪的赌约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但他没有想到,洛初娥做出了这般决断。

    “不可!”林守溪立刻道。

    他自幼算数水平很好,在其他孩子还在掰手指算数时,他已熟练掌控了算盘的运用方法。

    三十天……林守溪不用细算都知道,只要楚映婵有一丝欲望,无论这丝欲望多么渺小,在三十天后都会膨胀为一个不可想象的庞然巨物。

    不对……根本用不到三十天,甚至不用半个月,楚映婵就会被这枚红印中裂变的欲望吞噬,丧失一切理智!

    只要欲望的膨胀无法阻止,这就是一场不可能赢下的赌约,若楚映婵一味强撑,极有可能落得神形俱灭的下场。

    “可不可从不是你说了算的。”

    洛初娥微笑着走向王座,透着幽冥之息的墨发飘卷,迤地的长裙龙飞凤绕,“赌约已立,不容反悔,不要觉得我在欺凌你们,愿意与你为赌也不过是本座的仁慈而已,记住,你们是不属于这里的外来者,我对待你们无需遵守任何规则。”

    洛初娥坐回王座上,双腿交叠,这位早已堕落的神女俯睨着他们,淡淡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恩将仇报可不是美德哦……哎,好了,赌约开始了哦,若她意志不坚因之而死,也是你的责任,毕竟,这约定是由你提出的呢。”

    洛初娥看着这对师徒,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开心的事,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已许久没有这般高兴过了,仿佛初见大海的人拾到了第一个贝壳。。

    “此印是不死国的大道法则所化,唯我能下,唯我能解,你们可随时向我献降求饶,献降的钥匙在你身上,让它染上禁忌的血吧……当然,饶不饶过你们,还需看本座当日的心情。”洛初娥懒再赘叙什么,她衣袖一拂,轻轻地覆盖在了大腿上。

    她自顾自地说着话,仿佛一个小女孩想到了绝妙的灵感,正迫不及待地与人分享,她无需听取任何人的意见,她是这里的女王,可以任凭心意堆出她心仪的沙堆。

    “好了,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你们会被软禁起来,吃穿住行皆无需太过担忧,好好将你们的师徒戏码演给我看就是回报。”

    洛初娥指尖一点。

    无名指上的戒指镶嵌着一点金色的火,火焰随她的念头发出明亮的光,空间被光波及,振出层层涟漪。

    待林守溪与楚映婵消失之后,洛初娥面容上的骄傲与妖冶也被王殿冷清的火光洗去,变得淡漠迷离,她的手指轻轻抚摸过深茶色薄袜上的繁复古文,古文字犹如被饵料吸引的犹豫,纷纷绕着她指尖飞动,犹如成串的蝴蝶。

    “是我嗅错了么,为什么我感知到了……其他女人的气味?”洛初娥轻佻地玩弄着古奥的文字,低蹙娥眉,自言自语。

    ……

    不死城被一整圈黑色的城墙包围着,以洛初娥的王殿为分界,它的前方是魂魄的居所,后方则是先前所见的炼狱绝地,除了王殿,这里很难见到正常的建筑,软禁林守溪与楚映婵的屋子同样如此。

    它的构造形同一架水车,只是远比普通的水车庞大得多。它缓而匀速地转动着,每转过一轮恰需要十二时辰——这个世界与世隔绝,没有日月星辰,但时间却是与外界相统一的。

    这座水车巨楼的内部空间宽敞,是供人居住之处,住处共被切割成了十二块,它们彼此相邻,其中的十一间都关押着重犯。

    林守溪与楚映婵被关入了唯一空着的一间。

    这座水车牢房处在一片环形高楼的中间,它的门口立着一个看上去很木讷的人,这个人的头脑里横着细线,细线上系着铃铛,他管家般杵在门口,一旦有人走过,他的思维惊动,系在里面的铃铛也就会发出声音。

    管家一动也不动,他的足下有一个红圈,这是缚地之证,像这样的圈这里还画着数百个,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变幻着方位,一旦有人误入就会被缚住。除此以外,周围的环形黑楼上立着一个守卫,他虚抱着一柄刀,这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刀式,练到极致的刀式!像他这样的人还有九位,他们潜伏暗处,盯着这座水车之楼,而他们的上空则飞荡着许多风筝般的鸟。

    水车牢外的一切被尽数锁死,无人能出,无人能入。

    这是洛初娥对他们的软禁。

    林守溪在窗边眺望着这一切,他目光所及的每个角落似乎都被盯死了,不留一丁点空隙,楚映婵坐在他的对面。

    白衣仙子端静地坐着,黑色的戒尺横于桌面,双手则乖巧地放在大腿上,她同样望着窗外,宁静不语。

    赌约已经开始,时间的齿轮一刻不停地转动着,留给他们的并不多。

    “你还好么?”林守溪从窗外挪回了目光。

    “暂时还没有任何感觉。”楚映婵以指揉了揉眉心,说。

    除了多了一枚眉心印外,这位仙子与平日里没有任何不同,她一样冷若冰霜,宁若秋湖,仿佛天生的仙子。只是这种宁静无瑕的气质也不过是粉饰太平,他们心里都清楚,用不了几日,她就会被红印俘获。

    那种恐惧的增长光是用数字来呈现就无比恐怖,绝非是人类的精神意志可以战胜的。

    “你有什么想法么?”楚映婵问。

    “嗯,办法无非是那几种……”林守溪逐开始与她逐一分析:

    “欲望是成倍增加的,若你本身没有任何儿女私情之欲,那翻倍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不可能。”楚映婵螓首摇动。

    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欲望,这个欲望无关深浅,三十天后都会变得无意义的庞大。

    “道门没有可以将欲望暂时完全的压制的清心宁神之咒么?”林守溪问。

    “有,但道门不修绝心绝性的无情道,所谓的清心宁神犹若冥思,它只是让人暂时忘却他物,并不会改变什么的。”楚映婵解释道。

    “那解咒呢?”林守溪继续问:“这色孽之印为咒印,有破解之法吗?”

    在红印种入眉心之后,楚映婵就在寻找破解之法了,此时林守溪问起,她也只是轻轻摇头,说:“我试过要解开它,但它像是一团紧紧纠缠在一起的铁丝,我寻不到绳头与绳尾,也寻不到解法,甚至无法撼动它。”

    “就像神侍令一样么?”林守溪问。

    “嗯……”楚映婵略一沉吟,却是点头。

    她也尝试过无数次解开体内的神侍令,却如以草梗拧锁,在固若金汤的封印面前徒劳无功。

    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有了同样的心思——以毒攻毒。

    神侍令是镇守之神创造的神印,色孽之咒则是洛初娥创造的神术,它们同时出现在了楚映婵的身上,不知谁对她身躯的掌控权更高一筹。

    两人尝试了一番。

    林守溪与楚映婵很快发现,神侍令所能操控的,主要是楚映婵的身躯,它可以让她的身躯俯首帖耳,却无法让她心甘情愿,但色孽之咒不同,这是攻心之术。

    它们似乎井水不犯河水。

    在与洛初娥对赌之前,林守溪就料到她会节外生枝,但神侍令是他与楚映婵之间最大的秘密与底牌,若它失去效力,对他们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不要失望,至少在你的意识被吞没以前,我可以用神侍令让你陷入真正的昏死,没有意识作用的心是真正的铜墙铁壁,即使是色孽恐怕也无法攻入。”林守溪思路飞转,想着对策。

    这种做法或许有效,但哪怕有效,也只是解一时之渴,一旦楚映婵意识稍稍复苏,依旧会被咒语反噬。

    只要洛初娥的说法没有错误,这种咒语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与之相比,林守溪炼制的丹药吞服入体就如同养生一样。

    “嗯,若到退无可退之时,任凭你决断就是了。”楚映婵说。

    林守溪听着她坚定而温柔的话语,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说:“都怨我,若非我要在戏女的戏场里节外生枝,我们根本误入这里。”

    “何必说这个呢……你说过的,我们只不过是幕后之人的棋子,就像当初在巫家一样,无论中间发生怎样的变故,我们最后都会置身神域之中。这不是我们能改变的。”楚映婵柔声宽慰。

    “神真的可以确定某种未来吗?”林守溪问。

    在他的认知里,未来应是某个必将抵达的、不确定的面,而非一个特定的点。

    “我也不知道,但……云空山的首座掌教正在尝试这件事。”楚映婵说。

    “如何尝试?”

    “首座掌教想象出了一个自己——一个强大到不可战胜,完美到无可匹敌的自己,他将这个自己凝固在了未来,于是,修真不再是过去的自己慢慢成长、变强的故事,而是某个确定的未来不断向自己身躯涌现。首座已排除了一切干扰,闭关遁入清凉府,三十年来不吃不喝不睡,但据说,这期间他的境界一直在水涨船高……也就是说,他正在抵达那个他所确定的,想象中的未来。”楚映婵说着云空山的一大秘辛。

    “真是神乎其神。”林守溪一怔,片刻后才回神感慨。

    初听这个故事,林守溪感到的是神妙,但细细想来却又背脊发凉,如果未来真的可以被神以伟力敲定,那修真者该是存活在一个怎样绝望的世界上呢?

    “不要害怕,这个世上没有打不破的囚笼,哪怕强如洛初娥,也忌惮着这柄平平无奇的黑尺,不是吗?”楚映婵看出了他面容上的失落之色,微微笑了笑,说。

    “嗯。”

    林守溪点点头,他闭上了眼,回忆着与洛初娥相处的细节。

    洛初娥是这座不死国的主宰,无论是城墙外的灰雾巨兽还是城墙内的一切灵魂,似乎都被她拿捏在了股掌之间,他们的攻击像是触碰到了某一面法则之壁,对洛初娥尽数失效,除了在面对这柄黑戒尺与他体内的洛书时,这位堕落神女几乎是完美无缺的。

    这位洛初娥像是不死城天道的显化,她是这里的一国女君,却也必须遵守着自己的规则,哪怕是对土生土长的行刺者,她都有宽容的一面。

    如果说黑色戒尺代表的是不属于这里的规则,那洛书代表的又是什么呢?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心法吗?

    嗯……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林守溪运转着洛书心法,心法帮助他吐纳着周围的真气,表面上风平浪静,仿佛一条缓缓流淌过身体的河,看不出任何异样。

    就是这普通的心法,竟令他在洛初娥的威压之下奇迹般立了起来。

    “真没想到,那位古书中曾被喻为神墙与铁剑之圣女的神子,会沦落到这阴冥之处,变成这样的魔女。”楚映婵轻轻叹息,话语中透着失望与不解。

    “神墙与铁剑之圣女?”

    “嗯……”

    楚映婵大概给他讲了些关于洛初娥的故事,在仅存的有关于她的故事里,她是那么地圣洁而美丽,仿佛光明本身,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时以娆拥有纯净的真仙之血,她与洛初娥极像,是她的后裔,我娘亲还说过,作为如今圣壤殿七神女之首的她,最有可能成为神殿的下一任圣女。”楚映婵说着自己知道的一切,愈发感到命运的诡谲玄奇。

    当然,现在说这些并没有意义,他们必须想到赢下赌约的办法。

    林守溪与楚映婵又讨论了一番,思考了几个计策,却都被一一否决。

    渐渐地,他们不再说话,因为他们心中都有了明悟——赢下赌约的最好的办法是在楚映婵无法控制咒印之前战胜洛初娥。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困难的办法,甚至可能是唯一的路。

    他们这样对坐着,看着彼此熟悉的面容,皆从缄默与安静中感到了些许的不真实。

    “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我会选择尽力保住你性命,希望楚仙子理解。”林守溪沉默良久,脸色肃然如铁。

    “嗯。”楚映婵垂首应声,她没有去看林守溪,轻声道:“若到时候有所失态,也请……见谅。”

    他们的话语没有半点暧昧,只有肃然与内疚。

    两人说完之后都不再出声,屋内寂静得犹若凝固。

    忽然间,楚映婵眉心的红印闪烁了起来。

    洛初娥制定了赌约了规则,若他们违反规则,红印则会闪烁予以警告。

    林守溪与楚映婵很快明白过来,他们的身份应是师徒,但他们的对话与措辞却与这身份大相径庭。

    “徒儿,你修道至今已有十余年,却滞留玄紫境中,未向前半步,你天赋异禀,却不思进取,可……知错?”楚映婵的声音陡然凌厉,冷若剑锋。

    “是,弟子知错。”林守溪恭敬道。

    清脆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楚映婵端起戒尺在林守溪掌心打了几记,师威尽显。

    红印不再闪烁。

    他们松了口气,却更觉心累……在想方设法战胜洛初娥之余,竟还要分心费力去伪装师徒,将这红印敷衍过去。

    咒印刚停下闪烁,忽有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这水车般的巨楼中共有十二间房,这敲门声是从邻居那里传来的。

    “弟子去看看。”林守溪眉头微皱,起身。

    房与房之间隔着厚重而巨大的黑色木板,木板形如铁皮,坚硬无比,林守溪拉开了一道铁窗,隔着一层狭窄的铁栏杆,他隐约看到了隔壁的房间。

    “啦啦啦啦——你好呀,新邻居。”

    隔壁的房间里,少女活泼的声音忽然响起,“看这里,看这里!下面!”

    林守溪循声低头,看到了一个很小的小姑娘。

    她看上去和白祝一般大小,身子纤细苗条,却是脱去了稚气,带着少女独有的青春感,她为了让林守溪看得更清楚些,主动后退了一段距离。

    “嗯……你好。”林守溪生硬地回答。

    “新朋友,你们住的这间房子可不太吉利哦,我在这里住了快两百年了,我雷打不动,邻居却动如脱兔,至今已换了三十二任了,希望你们可以待久一些啊。”

    “承你吉言。”林守溪没想到这个小不点竟已两百多岁了。

    “听说你是从外面来的?”小姑娘神秘兮兮地问。

    “你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不重要……嗯,也就是说,你们穿过了那片烛烟之境咯,怎么样?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吗?”小姑娘兴冲冲地问。

    “烛烟之境?”林守溪露出疑惑之色。

    “对呀,就是那片灰雾笼罩的地方,你们不是从黑皇帝庙里过来的吗?”小姑娘眨了眨眼。

    “是。”

    “那就没错了。”小姑娘拍掌道:“快告诉我,你们遇到了什么。”

    林守溪犹豫之后,将所见所闻粗略描述了一下。

    “哦,原来你们吹灭的是惧之烛啊……”小姑娘若有所思。

    “惧之烛?”

    “嗯,黑皇帝庙的七根蜡烛象征着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吹灭相应的蜡烛,那片灰雾中就会显现出相应的场景。你们吹灭的是惧,所见的应是惊怖之物了……”小姑娘振振有词地说着,显然对这里很懂。

    林守溪恍然明悟。

    相由心生,黑皇帝庙外的场景是由那七情神烛显化出的,当时吹蜡烛的是戏女,所以那些场景应是戏女内心中的恐惧所化……难怪她想也不想就说出了人对巨物恐惧是自然之事,看来她是有过相应的遭遇了。

    一般而言,陷入恐惧之中会变得更加恐惧,然后在恶性循环中被灰雾吞噬。

    幸好闯入灰雾的不是一个人,他的金瞳恰好打破了僵局。

    “你很了解这里?”林守溪问。

    “当然。”小姑娘拍了拍脑门,道:“我可是这里的大名人哦,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都可以请教我。”

    “你为什么要帮我?”林守溪有些警惕。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呀。”小姑娘笑靥如花,却未解释太多,只是道:“来,我先带你认识认识这座大楼里神通广大的狱友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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