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烛光间的师与徒
这小女孩热情地自我介绍了一通,她说她叫卓荷,活了两百多年,几乎与不死国同寿,虽常年被关押在这里,可声名在外。
“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活了两百多年,还是这么矮?”卓荷问。
“嗯……也许。”林守溪并不多么好奇。
“因为我的体内藏着魔鬼,它每时每刻都在啃食我的身体,我就这样被越吃越小了,这个鬼很可怕的哦,连洛初娥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卓荷笑着打趣,话语不知真假。
小女孩的热情让林守溪有些难以适应,更重要的是,他觉得眼前的小女孩很危险……说不出来的危险,就像一滴油锅上悬而欲坠的水。
“你和洛初娥是敌人?你和她有什么仇怨?”
林守溪保持着警惕,他不确定这个巨楼牢笼中的其他人到底是狱友,还是洛初娥派来监视他们的人。
“和洛初娥结仇需要理由吗?除了那些实在没什么骨气的,哪有不恨洛初娥的呢。”
卓荷淡淡地说:“我们本该生活在光的下面,享受世人的仰慕与爱戴,而不是在暗无天日的阴曹地府体悟不可超生的痛。。”
“你想要帮我?”
“嗯。”卓荷点头,道:“不仅是我,其他人也会尽量帮助你们的。”
她笑了笑,补充了一句:“放心,我们都是好人,毕竟只有好人才会被关在牢里面呀。”
卓荷正笑着,她神色微动,望向了林守溪的身后,“咦,是漂亮姐姐!”
楚映婵循声走了过来,她立在林守溪身后,望着这个小巧玲珑的少女,亦是心惊,过去她曾听过精灵少女在君王掌心翩翩起舞的传说,如果传说是真,或许也不过如此了吧。
卓荷盯着楚映婵看,幽暗的瞳孔变得晶亮,她的脸上露出了痴醉之色:
“哇,姐姐真的好漂亮呀,这就是活生生的美人儿么,真羡慕呀,像是行走在大地上的阳光,也像是坠落到海洋里的星辰……这两百多年来,我也只在书里面读到过。”
卓荷在她的牢房里蹦蹦跳跳,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她不停赞美着楚映婵:“这才是真正的美人嘛,我觉得与姐姐相比,洛初娥简直是一只每天精心打扮自己的乌鸦。”
楚映婵一句话还没说,就被这素未谋面的小女孩逮着猛夸,她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应。
“我师父的年纪连你零头都不到,你怎么一口一个姐姐的。”林守溪笑着开口,想要缓解尴尬。
“谁说姐妹一定要按年龄来论呢?”卓荷笑眯眯道。
“嗯……不然呢?”林守溪问。
“譬如这个哥哥娶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当媳妇,没过多久又变心了,将这位漂亮姐姐也娶过了门,漂亮姐姐虽然年纪更大一些,可应该怎么称呼那位正妻呢?”卓荷绘声绘色地问。
林守溪与楚映婵互相看了看,神色古怪,他们知道她只是随口举个例子诡辩一番而已,可他们又总觉得这丫头是在影射些什么。
“嗯……姐姐?”楚映婵试探着回答。
“哇哦,姐姐的觉悟好高。”卓荷赞叹道。
楚映婵秀眉淡蹙,总觉得钻入了什么圈套里。
“这有什么正副主次可分的?”林守溪却是摇头。
卓荷与楚映婵同时看向了他。
“还是你觉悟更高。”卓荷忍不住说。
“我的意思是,成婚贵在专一,既有妻子就不当再思姐妹了。”林守溪义正严词地说。
楚映婵轻轻点头,同意他的看法。
“你可真是……”卓荷看着他,欲言又止。
“胸怀坦荡?”
“不,是年少无知!”卓荷瘪了瘪嘴。
“荷姑娘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了,这位仙子与我并非道侣,她是我师父……好了,说正事吧。”林守溪不想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
楚映婵端庄地立在一边,螓首欲点,眉心红印却又不合时宜地闪烁起来,这红印似乎是一张比卓荷更加喋喋不休的嘴,抨击着他们师徒的虚伪。
楚映婵无奈,又板起脸责了林守溪几句并以戒尺打他掌心,红印终于消停了下去。
卓荷倒是没有因为这一幕的荒唐而取笑他们,她盯着那枚红印,喃喃道:“这,这难道是……”
“色孽之印。”楚映婵说。
“果然是这个东西,看来洛初娥真的很嫉妒你呢。哼,这个女魔头,天天以罪责罚他人,自己却又是罪孽的凝聚体,真讽刺啊。”卓荷摇头道。
“这个咒有破解的办法么?”林守溪立刻问。
“没有,这是不死国七大原初罪咒之一,它刻在炼狱谷最深处的规则石板上,只有洛初娥能够将它破解。”卓荷盯着那枚跳动如火的红印,神色也凝重了下来。
“一点办法也没有吗?”林守溪问。
卓荷思考了许久,终于道:“宫先生可能有办法。”
“宫先生?”林守溪听到这个名字很多次了,“他到底是谁?”
“宫先生是这个不死国真正的缔造者。”
卓荷解释道:“我们都是真仙,生来就是真仙,凡人死后魂飞魄散,真仙则不然,我们的魂魄有些被大家族与神山宗门收集起来,随时准备注入新的躯壳,获得新生,但大部分死去的真仙,魂魄都游离尘外,无依无靠,直到真正磨损消亡。”
“真仙后人在神山位高权重,为什么你们是这样的下场?”林守溪问。
卓荷没有直接回答,她问:“在你眼中,真仙是怎么样的?嗯……说实话就好。”
“傲慢,自大,视血脉为至宝,视他人为蛮夷。”林守溪直言不讳。
“嗯。”卓荷并不生气,而是夸奖道:“总结得很到位嘛,看来你遇到过不少真仙了……你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真仙们落得这个下场,是不是也不奇怪了?”
她面带微笑,随口胡诌着理由,道:“宫先生怜悯着我们,他想帮助我们创造一个崭新的家园,可他没有想到,他被洛初娥欺骗了,洛初娥不知何时已经堕落,她篡夺了宫先生的力量,将他囚禁了起来,把这座本该成为真仙魂灵之天国的不死国变成了我们的灾厄之城……”
“宫先生……”楚映婵咬着下唇,喃喃道。
“师父想到了什么吗?”林守溪问。
“三百年前神守山附近确实有一个赫赫有名的家族,名为宫家。”
楚映婵回忆着娘亲与她说过的话,“我娘小时候家破人亡,是宫家收留了她,做的是陪宫家大小姐练剑的职责,嗯……只不过后来苍碧之王袭击神墙,宫家首当其冲被毁,一蹶不振。”
娘亲与她说过不少宫家的事,其中最多的莫过于宫家大小姐的坏话,据说那位宫家的大小姐从小幼稚冲动,飞扬跋扈,如林中猛虎,水中凶鳄,是不可一世的纨绔少女。
楚映婵也询问过娘亲关于那位宫家大小姐的具体故事,娘亲却是含糊其辞,不愿多说什么,仿佛她们之间有着复杂的恩怨。
卓荷没去过外面,不知道外面的事,她只是说:“总之,宫先生是很好的人,既然你们是他选中的,那也就是我们的朋友了,帮助你们是理所应当的!”
卓荷提到宫先生时,眼睛同样闪闪发亮。
“好了好了,你们先安心休息一阵子,我与狱友们集思广益,看看能不能帮你多想点办法。”卓荷说:“能关在这里面的都是不得了的人才,说不定能有好办法的!”
林守溪结束了与这位小女孩的聊天,却没有办法安心下来。
转动的屋子不断地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他们却被困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
于是在思考的间歇里,他们真正成了一对师徒。
两人对坐在昏暗的屋中,点着一盏灯,灯焰飘浮在深金色的油面上,照亮了他们的容颜与衣裳,在没有想到合适的办法之前,他们谁也没有再主动去提色孽之咒,只是谈论着剑与法术。
他们聊得意外地投入。
过去,他们之间多少是有些生疏的,他们就像是师尊挥舞着大棒硬凑在一起的虎与鹿,还被下达了‘必须生一头小麒麟’的指标。
大部分话题上,他们都能找到共同的语言,偶尔也会有分歧争论的时候,这时楚映婵就会拿出象征师道尊严的戒尺,她板着绝丽的仙靥,以不容置信的语气说:“听师父的。”
林守溪看着那柄黑色的戒尺,也不辩驳,只是无奈地笑笑,说声‘好’。
他们聊着心法、剑术,聊着家乡的故事传说,聊着云空山的八卦,聊着对魔与道的看法……
他们的聊天或许是对色孽之咒不可解的逃避,却也意外地溶解了彼此的隔阂,楚映婵的‘徒儿’叫得愈发顺口,林守溪的‘师父’也喊得越发顺耳。
“你是在故意顺着我说话么?”楚映婵与他聊得太过自然,以至于产生了怀疑。
“我若要故意顺着你说话,岂不是得知道你喜欢听什么。”
“嗯,也对……”
“若我们能平安出去,我一定好好认你这个师父。”林守溪说。
楚映婵伸出手指点住他的嘴唇,“不要说这样的话。”
一般而言,书中这样说话的,通常没有好下场。
“师父还相信这个么。”林守溪笑着说。
“人在茫然无助之时总会去寻找一些东西相信的。”楚映婵端着戒尺,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掌心,颇有威严地说:“嗯……说些吉利的,祝福的话语给师父听听。”
“祝福的话语吗……”
林守溪想了想,道:“可怜的师父遇到了可怕的事?”
“嗯?”
楚映婵微怔,随后反应了过来,“确实……挺祝的。”
楚映婵觉得有趣,思忖片刻,竟也跟着说了起来:“可爱的师父遇到了可恶的徒弟。”
“啊?”
林守溪看着楚映婵微笑的脸,愣了一会儿,苦笑道:“我原本以为只有慕师靖那样的小妖女会这样说话,没想到师父这般素净出尘的仙子竟也这样。”
“嗯……不可以么?”楚映婵问。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学坏的师父要挨严厉的惩罚。”林守溪说。
“哪有学坏……为师说的不过实话而已。”
楚映婵抿唇,正了正衣襟,颇有师尊威严地说:“你也不要狡辩了,在没有遇见你与小禾之前,我斩妖除魔何曾失败过,遇到你们之后,不称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来了。”
“师父在责怪我们么?”
“不然呢?”
“可我听说,在这之前,你也经常挨师尊的打,若师父真的十全十美,师尊何必打你?难道师父是故意犯错……”林守溪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放肆。”楚映婵银牙微咬,“只是因为师尊……嗯,师尊严苛罢了。”
“哎,坦诚的徒弟遇到了狡辩的师父。”林守溪无奈地说。
他们一同学着白祝说话,仿佛那个可爱明艳的少女会在云空山遥遥地保佑着他们。
两人对着说了一阵,楚映婵终究不及能言善辩的林守溪,很快词穷,她坐在那里,端着戒尺,清美的面颊被火光映照,竟有几分小姑娘独有的任性。
“把手伸过来。”她使出杀手锏。
林守溪想要投降,为时已晚,手心又挨了几下,这倒是不痛,更像是楚映婵在宣告他们之间的身份地位。
烛火勾连着他们,似乎永远也烧不完,他们在这焰火的光里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闲聊绝非长久之事,他们一旦静默下来,心中芜杂的念头便会一拥而上,将他们后续的话语堵在心头。
不久之后,敲窗声再次响起。
林守溪又见到了卓荷。
这个身材娇小极了的丫头取出了一张纸,认真地托付给他,说这是狱友们集思广益的结果。
牢狱的每个房间都是隔开的,他们想要交流非常困难,只能通过一个又一个小铁窗。
艰难归艰难,他们商量出的结果对他却没什么帮助。
与林守溪的思路一样,他们的想法也都是打破既定的规则。
在这个思路上,众狱友各显神通,提供了许多天马行空的想法,这些想法天马行空到让林守溪怀疑卓荷是不是来耽误他们时间的。
有的狱友说要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崭新颜色,涂满自己的身躯,在给洛初娥献舞之事忽然除去衣裳,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颜色令她道心失守,也有狱友长篇大论地论证,说世界对人的禁锢来源于‘弯曲’,我们被世界的诸多弯曲留在人间,只要能抹平这些弯曲,就能白日飞升,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下面是一大堆常人看不懂的数字推导。
唯一一个靠谱些的也是让楚映婵在十天之后回到黑皇帝庙,吹灭‘欲’之蜡烛,届时,她体内的色孽之欲已达到一个极为恐怖的程度,烛烟中的色欲显化甚至有可能强大到足以摧毁不死国。
但这些想法暂时都无法实现。
楚映婵也将它们一一看过,最后只是摇首。
“大家都挺热心的,看来确实受洛初娥之苦久矣。”楚映婵说。
“嗯。只可惜,若等他们的想法实现,我们的孩子恐怕都要出生了。”林守溪摇了摇头,说。
虽只是一个玩笑,楚映婵的神色却也不由不凝,她本想斥责两句,很快却又发现,这或许真的会成为他们必将面对的现实。
若他们无法逃离,若他们始终被囚禁,洛初娥这个魔女又会对他们做什么呢?
“若真有了孩子,孩子叫什么呢?”楚映婵为了显得自己开得起玩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
这下轮到林守溪愣住了。
话到此处,沉默便是认负,林守溪想了想,说:“就叫林念禾吧。”
“哦。”
楚映婵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脸色冷然。
“玩笑而已,何必这样。”林守溪感受到她情绪的不对劲。
“对呀,玩笑而已。”楚映婵低着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她立起身,清冷的面颊不见笑容,“好了,若拿不定主意,就先修行吧,你有什么不懂之处,为师教你。”
林守溪已许久许久没有真正静心修炼过了。
楚映婵的催促之下,林守溪开始打坐修行。
在神山的历史里,不乏有许多修真者入狱之后静心自观,突然顿悟的,这次牢狱之灾对他而言也未必全然是坏事。
他最先修的依旧是合欢术。
楚映婵坐在一边静静地看他修炼。
她也读过那本古卷,知道这种功法的原理,如今看林守溪练习,她的理解也不免加深了些,修炼片刻之后,她鬼使神差地坐到了林守溪身边,与他一同修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同时睁开了眼,四目相对,眸光中尽是惊喜之色。
他们找到了解法。
第一百四十七章:咒动
(这章有点短,欠大家一千字,明天还……)
……
色孽之咒不可解,但咒印产生的欲并非牢不可破之物。
色孽咒印就像杯子,其中的欲望就像是水,水每天膨胀一杯,不久之后,它将会化作毁天灭地的洪灾,但如果在水溢出杯子之前就将它及时喝掉,那所谓的膨胀也就无关痛痒了。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真正实施起来时极难。
许多人觉得人只是被欲望支配的工具,所谓海誓山盟的情爱也不过是体内之欲的显化,实则不然,在欲望之上,人还有更高的、凌驾一切的意识,这种意识并非抽离身躯的单独之物,而是人自我的本身。色孽之咒印就烙在这样的意识里。
想要消解它,就必须拥有锐利到可以刺入心灵最深处的刀。
合欢宗的心法恰是这样的刀。
林守溪与楚映婵相对而坐,一同修炼古卷上的心法之时,他们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奇异的共鸣——最初,他们各练各的,互不干扰,但渐渐地,两人体内首尾衔绕的真气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竟缓缓流出躯壳,彼此相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外在的圆。
他们之间有一盏烛火,浮在烛油上的橘红灯焰不停摇晃着,真气成环之时,颤抖的烛火也静止了下来,一动不动,仿佛曲线光滑的花瓣。
他们的衣裳恰是黑白两色,阴阳之气调和在一起时,他们的衣裳似也要随真气而解,化作两团相互缠绕的光。。
两人睁开眼时,烟消雾散。
“欲望因人而异,本质却并无不同,它们是我们体内的河流,合欢心法则是两条河流间架设的水车,它可以将你体内的欲传入我的身体里,由我用内鼎将其炼成纯粹的真气,渡回你的体内。”
林守溪将自己的想法笼统地说了出来,楚映婵沉吟之后轻轻点头,认同了这种看法。
林守溪没有想到,别人口中的歪门邪道之术对于色孽之咒竟有天然的克制作用,这个梦魇般困扰着他们的难题,将要被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解开了……
当然,他们只是选对了路径,真正实施起来依旧要克服诸多困难。
火焰重新颤动。
两人不动声色地停止了修行,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只是第一天修炼,对这种心法很不熟悉,到时候若真要实施,很可能会出岔子的。”楚映婵说出了第一个难点,神色担忧。
“这并不是多难的心法,你不过是粗读古卷就能练到这般地步,说明你很有天赋,稍后我将我本门的心法要诀传授给你,你认真听。”林守溪压低声音,说。
“很有天赋么……”楚映婵不确定这是不是夸奖。
她以指绕弄着一绺青丝,想要说些什么,眉心红印忽闪,似是警告。
这个咒印虽非活物,但它被输入了规则,时刻监测着他们师徒关系的合理性,一旦有逾界的征兆就会警告。
幸好它也很死板,所以很好糊弄。
“放肆,你才拜了几天师,学了几斤伎俩,就敢这般得意忘形,与为师平起平坐地说话了?”楚映婵眉间的踌躇与犹豫烟消云散,冷冽如云空山仙楼的雪。
“弟子不敢,弟子知错了。”林守溪反应过来,俯身行礼。
“嗯。”楚映婵满意地点了点头,“上次让你修习的阴阳之术,练得怎么样了?”
“师父有令,弟子岂敢懈怠,这三天三夜,弟子夜不能寐,已将它修炼完整,还请师父检查一二。”林守溪一副恭恭敬敬的态度。
“好,那就先将它背与为师听听,若背错一字,责打十记。”楚映婵冷冷道。
林守溪见她这冰雕雪塑的冷傲模样,恍然回到了巫家的雨夜,他想了想,道:“不若由师父先背两句,帮自己开个头?”
“少废话,快背。”楚映婵没有给他开头,而是毫不犹豫地端起戒尺,打在了他的脑袋上。
形势比人强,林守溪无奈叹气,慢慢地背了起来。
“夫阴阳之变,晦朔之间,日月舒光,灵吞神飞……”
楚映婵端着纤黑的戒尺,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灵秀的少年,她身姿挺拔,神情肃然,却是听得全神贯注。
渐渐地,林守溪也浑然忘神,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读这经卷时的场景。他幼时并不多么安分,去魔门书阁找书看时也喜欢从犄角旮旯里淘书,将那些无人问津的古卷翻出时,他总会有一种无名的喜悦,仿佛发现了所有人都不曾在意的珍宝。但合欢经并非是他从某个角落发掘出来的,而是他在识字的时候学会的。
那一天,教他识字的师姐有事出门,将手中的书箱随意放在了桌上,他好奇师姐平日里都看什么,便去翻了翻,合欢经就是在那时收获的,师姐回来时,他正手不释卷地读着,师姐没有打扰他,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等他读完。
后来,他问师姐为何没有责怪他,师姐只是平淡地说‘万法皆有奥妙,根炁藏于其中,你幼时囫囵吞下的枣,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发芽,总有一天你都会明白的。’
林守溪并未将师姐的话放在心上,他只是觉得长辈都喜欢故弄玄虚,总说些粗听言之有理,细想空无一物的话。
往事浮上心头,令人心神摇曳,林守溪却也只是面无表情地背诵着。人在专注做一件事时总会散发出独有的魅力,楚映婵静静地听他说话,没有打扰,她注视着少年神骨清俊的脸,慢慢地,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叶扁舟,在林守溪话语的节奏中载沉载浮。
“就是这些了。”
林守溪轻轻吐息,“师父可听清楚了。”
楚映婵闭上眼眸,心中飞快地默背了一遍,赞叹这心法玄妙神奇之余也点头道:“嗯,倒是没有什么纰漏,你虽记得不错,但也不可得意忘形,怠惰修炼。”
“嗯,弟子不敢,俗话说名师出高徒,举头三尺有师父……”
“好了,住口。”楚映婵可不给他阴阳怪气自己的机会,“时候不早了,今日累了一天,为师也倦了,先休息吧,剩下的事明日再议。”
“是,师父。”林守溪回答。
时间确实不早了。
水车已来到了最高处。在日晷上,这是子时,十二时辰以子时为首,这是每天的开始。
与此同时,楚映婵眉间的红印闪了闪,加深了一分,愈显妖冶,这只是第二天,红印虽有加深,楚映婵却没有多么特殊的感觉,娴静空灵依旧。
她提着些衣袖,盖灭了烛火,随后在窗边静坐了片刻。高处目光开阔,不死城倒映在她的眼眸里,像是一片黑压压的山脉,他们的周围高楼如峰,暗桩无数,翼如腹鳍的鸟在空中徘徊不休,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巨楼的空间很大,但他们也只拥有一室一厅而已,推开房间的门,里面有一张床。床虽不窄,但也只有一张。
林守溪与楚映婵互相看了看,不由想起了布篷被碾的雪夜。
“洛初娥不会也是楚妙请来的吧?我觉得她比戏女靠谱多了。”林守溪忍不住说。
“我娘……应该还没这么大的能力。”楚映婵认真地想了想,否决了这个猜测。
说到这里,楚映婵也不由想到了娘亲,也不知道那个不靠谱的便宜戏班子有没有将这事禀告回去,她虽向来不太相信娘亲的能力,但毕竟娘亲与师尊关系很好,若能让师尊察觉,他们化险为夷的可能性也会高很多。
当然,她从小就明白,身处险地之时绝不可将生的希望一味寄托给他人,这很容易让险地变成埋骨之地。
“我出去睡。”林守溪立刻说。
可厅内也只有两张椅子,地板又冷又硬,根本没有适合睡觉的地方。
“算了,一路奔波至此,我们都心劳神累,如今大难将临,何必为这些细枝末节去犹豫呢?好好休息才是重要的,更何况……”
楚映婵顿了顿,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你我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嗯,师父说得对。”林守溪也未矫情。
楚映婵睡在里面,她将那柄黑尺放在自己与林守溪之间,起隔绝作用,这是他们师徒的禁忌之尺,谁也不准逾越。
当然,他们也没有心思逾越。
从客栈出来之后,他们一直没有安心地睡过觉,此时,他们绷到了极点的心弦终于得以放松,疲惫感涌了上来,占据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清明的意识变得模糊而昏沉,没过多久,两人一同沉沉地睡去了。
一夜无梦。
清晨,林守溪率先苏醒,他睁开眼,迟疑了一会儿才想清楚了当下的处境,他揉了揉太阳穴,看了一眼旁边的白衣仙子,楚映婵褪去外裳,只一身淡薄的素衫贴身白裙,她平躺着,柔和的面部曲线静若秋月,她闭着唇,长而翘的睫随着呼吸颤个不休。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不觉禁忌,反而收获了一种没由来的平静,就像是躺在草地上,沐浴春光,听花溪潺潺流过身侧。
楚映婵还在睡着,他知她疲倦,怕惊扰她,也未起床,静静地等她醒来。
接着,他发现他们之间的黑尺不知何时已歪斜了。
晚上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但绝非大事,林守溪悄悄地伸出手,将它摆正,假装无事发生过。
楚映婵眼睑一动,似眠似醒。
半个时辰后,他们默契地睁开了眼,道了声早安后起身下榻。
楚映婵关上房门,整理好了衣裳后才让林守溪进来,她坐在一张偏暗的镜子前,将长发拢到胸前,用木梳子梳理着头发,女子长发如水,木梳从中滑过,仿佛月穿行云里。
仙人对于吃穿住行向来没什么要求,很长一段时间里,楚映婵更是用冥思代替了睡觉,但昨夜,许久没有体验过睡眠之乐的她睡得格外好,她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骑在一座口鼻喷吐雷电的骏马上,踏过满是墓碑的天空,奔入光芒万丈的雾海,忽然间,她感觉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低头去看,竟是一双小女孩笨拙稚嫩的手,小女孩喊她娘亲,她愣了愣,也喊了小女孩的名字,然后她就从梦中醒了。
“师父,早。”
林守溪打了个招呼,却见楚映婵神色不善,像是在生什么气。
楚映婵静静坐下,素手一抹,将灯拂亮……虽是清晨,但室内昏暗依旧。
“徒儿昨夜睡得可好?”楚映婵问。
“还……好。”林守溪感到一丝不对劲,立刻道:“戒尺可鉴,弟子昨夜应没做什么出格之事。”
“别怕,为师只是随口问问,你不要紧张。”楚映婵淡淡开口。
“嗯……”
林守溪刚想松口气,却听楚映婵又说:“你昨夜一直在念一个人的名字。”
“谁?”林守溪一怔。
“你还能念谁”楚映婵反问。
林守溪也算聪明,飞快明白了过来,他立刻道:“弟子请师父责罚。”
“责罚?你何错之有?”楚映婵问。
“弟子夜间梦呓念名,扰了师父休息,自当惩处。”
欲要认罪,何患无辞……林守溪随口诌了个理由。
楚映婵也不客气,见他主动求罚便取来了戒尺打他手心,一边打一边问:“以后还念么?”
林守溪只得回答:“不念了。”
林守溪又挨了顿罚,心中叹息,他只感觉楚映婵的师尊气质拿捏得越来越娴熟了……短短一日就已如此,一个月之后不该是怎样的光景。
接着,林守溪行了一套规规矩矩的礼节,楚映婵则端坐如仪地开始给他指导合欢经的修行要诀。
楚映婵是名义上的指导,事实上,她只是假以‘考考他’的名义将问题说出,然后由林守溪一一为她解答。
明明林守溪才是那个教导者,却始终被压得死死的,他劳心费力地讲解完以后还要感谢一番师父的栽培,为了显现出楚映婵的师道威严,他甚至还要故意说错两句然后主动矫正,换来她的几声清叱。
他们心照不宣地表演着,越来越熟练,哪怕是红印也认可了他们的表演,极少再闪烁。
从心经的讲解到对坐的修炼,一整天,两人皆耽溺其中,一同钻研着玄妙的心法,浑然忘我,甚至将色孽咒印的事都抛在了脑后。
他们之间的生疏与芥蒂也越来越少,第三天的时候,林守溪甚至还帮她梳了头发,他骄傲地告诉楚映婵,小禾过去经常夸奖他的梳头说法,楚映婵闻言,立刻将木梳夺回,嫌他梳得不好。
这些偶尔的拌嘴是短暂的放松,除此以外,他们连睡觉都在想着修行之事。
终于,第三天深夜,两人通过彻夜的研讨和商榷,以合欢经为蓝本,构筑出了一套解印之法,他们正准备尝试,时间挪过了子时。
坐在林守溪对面的楚映婵身体忽然僵住了。
林守溪走近时,发现她雪颊泛红,双肩战栗,身躯也如风中弱柳般轻颤着。
色孽咒印第一次发作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神交
楚映婵坐在烛火前,晃动不休的烛光映着她的面容,仙子咒印艳红,面色潮红,她一只手理着絮乱的发,另一只手则不由自主地抚住了桌面,烛火跳得厉害,女子微闭的眼眸倒映火光,瞬息万变。
“你怎么了?”林守溪俯身去扶她颤抖的肩。
楚映婵肩膀被触,身躯不由一颤,她连忙将林守溪推开,“别碰我。”
她的声音寒冷严厉,很快却又软了下来,轻声致歉,“对不起,我,为师……”
白裙仙子咬着唇,无法准确地传达心中的情感。
方才巨楼缓缓转动到子时之际,眉心红印闪烁,一股不属于她的情感强横地撞入心湖,激起浪花千层,她竭力想要平复,思潮却化作无数涟漪,晃动不休,令她无法宁静。
喘息片刻后,楚映婵指尖生光,点住眉心,一番挣扎后,她细削的肩不再颤抖,身子放松了一些。
她压住了心中的情绪,可睁开眼时,本该清澈的眼眸里依旧是丝丝缕缕的冷媚薄雾,她虽坐得端庄优雅,却透着一种过去罕有的柔弱,只想令人拥住。
“为师……让你见笑了吧。”楚映婵轻轻说。
“有何见笑的,在师父眼里,我是那种幸灾乐祸的小人么?”林守溪重新在她身前坐下,他能感受到,楚映婵的气息依旧是乱的。。
“不是的,只是今天不过第四日而已,我就……”楚映婵不愿说下去,她有些怀疑自己。
“洛初娥诡计多端,兴许还夹杂了其他伎俩,我们应同心却敌,而非分心自责。”林守溪认真劝诫。
话虽如此,但色孽咒印发作的时间之早也出乎了林守溪预料,他原本以为他们至少有十天的时间,现在来看,七天或许就是极限了。
幸好他们及时想到了策略。
楚映婵打坐调息了一会儿,眸光重归澄净。
回想起来,先前那种感觉也是奇妙的,无形的火焰烧进心里,并不灼烫,却散发着异常明亮的光,将许多她早已遗忘的记忆照亮。
她想起了小时候混入仪仗队伍溜出深宫去街市玩耍的场景,她在人流密集的街道中兜兜转转了小半日,除了捡到一枚小铜币以外别无收获,娘亲找到她的时候已是傍晚,娘亲当时急坏了,泪眼婆娑地抱着她,不忍苛责半句,她将自己抱回了皇宫,宫中宴席初散,一个老人却未离去,他是楚国有名的相师,相人只看缘分,不收钱财,早已名动天下。
楚妙领着她见了相师,问相师可有什么看法,相师停住脚步,只让她将右手的铜币给他。一路上她紧握着右手,从未张开,哪怕是楚妙也不知道她手中握着一枚古币。
相师接过古币,端详片刻,说:“盛名之下果无虚言,公主殿下承楚国之庇荫,凝神山之钟秀,上可委以天命,下可泽被万乡,千古难寻第二,不愧是皇后娘娘的女儿,只是……”
“只是什么?”
过去,楚妙是不相信方士的,但她心爱女儿,听这等夸奖难免心悦,但这老相师忽转的话锋又令她蹙起娥眉,“命定无常,说错了也无妨的,先生不必吞吞吐吐。”
相师忽地笑了起来,继续说:“只是公主殿下未来开宗立派之时,须慎之又慎,其灾与缘,情与孽皆将际会于此。”
楚妙点点头,似笑非笑。
相师递还铜币,告辞离去,这段记忆很快模糊在了楚映婵的脑海里,很长一段时间里,楚妙也未再提及过。她并不相信相师的话,因为在她的安排里,女儿身为王女,未来所要继承的,也将是楚国的王位,她是未来的女帝,何须开宗立派?
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
楚映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它们就像幽暗湖水中涌出的气泡,纷纷破碎,溅成一片模糊而纷乱的影。
“嗯,徒儿所言极是,我们……先修行吧。”楚映婵说。
林守溪见她已恢复好,并无异议,少年正襟危坐,与她正式开始尝试拔除色孽的影响。
师徒盘膝而坐,手中掐诀,嘴唇翕动,以很轻的声音将心法要诀念诵而出,气丸在体内转了起来,不断加速,流动的真气冲刷过经脉,形成了圆,两人的真气之圆不断扩散,延伸至体外,缓缓交融在了一起。
晃动的烛焰再次趋于平静。
随着真气的交融,他们在精神上也达到了某种奇异的共鸣——仿佛灵魂出窍,在两人之间修建了一座独属于他们的空间,他们的思潮交融其间,合二为一。
这枚位于中央的烛火恰好成为了他们的媒介。
他们已钻研了三日,各种细节早已磋商完整,他们共同轻念着心经,手中的手印变幻不停,时而如虎,时而如鹤,如云空山上变幻无常的云海。
心经念诵完毕,两人皆如神人尸坐天地,忘神忘我,只凭本能探出手掌,彼此一合。
轰——
精神世界像是撞在一起的大潮,陡然的轰鸣声里,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在他们之间展开,这个世界里,欲望与记忆都被剥离出了身体,化作了无数晦明的星辰,悬浮在他们的身边,生灭不休。
这是他们开辟出的精神内府。
精神内府的中央,一座大鼎蕴着清光,无数雪片从炉膛中喷吐出来,随着林守溪与楚映婵的靠近,赤色的大火熊熊燃烧,将两人的精神体映得几乎透明,他们心领神会,闭上眼眸,一同投入其中,冲天的火光包裹了他们。
从外面来看,他们皆神色冰冷,面无表情,根本无法看出精神世界正发生着的奇诡变化,但从他们之间的烛火中亦可窥见一二。
只见这火苗分为了两束,它们相互缠绕,时明时暗,上下左右拉扯不休,时而高高窜起,时而又趋于扁平,激烈异常。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火苗由赤转白,轰然炸开。
林守溪与楚映婵同时睁眼,眼眸黑白分明。
火光消弭,不见踪影。
他们喘息不定,许久之后才平复了下来。
楚映婵清晰地记得方才精神内府中欲孽流转的过程,它从精神体内析出之时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感觉,好似久罪之人解开沉重的镣铐,久旱濒死之鱼跃入清澈的溪流,若非她意念坚定,定会耽溺在这种感觉里。
“这就是精神内府么?”
林守溪按着自己的眉心,魂定神稳之后,他吐出一口清气,悠悠开口。
“嗯,人的精神世界本就奇妙异常,许多修真大能在谈论重要事宜时,也喜欢围坐一起,开辟精神内府,在其中商讨秘密……当然,开辟这一内府的前提是心法相合,思维相契,我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楚映婵说。
现在他们尚且生疏,有朝一日掌握纯熟之后,两人就可以随时随地开辟私人的神识领域,在其中做不为人知的事。
楚映婵一边体悟着那种奇妙的感受,又忽地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传说之中,那片神秘的黄昏之海就是远古神明们开辟的精神内府。”
黄昏之海……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镇守神域里黄昏笼罩世界的场景,这些远古神明的秘辛离他还太远,他也并未多问神明,只是关切地看着眼前的女子,问:
“师父感觉如何?可有任何不适之处?”
“没有,我感觉……很好。”楚映婵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便反问道:“你呢?”
“我也是。”林守溪说。
内府的清光鼎中,楚映婵晶莹的神体悬浮其间,咒印从她的魂魄间剥落,被烈火融化,反倒成为了他修行的养料,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法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精进着,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迈入一个崭新的层次。
因祸得福,洛初娥用来戏弄他们的咒印,竟然成为了他们的修道资源,而且这咒印只要存在一日,这种资源就是源源不竭的。
两人眼眸一对,心照不宣。
当然,咒印根深蒂固,林守溪的鼎火又是最次的赤火,破除咒印的影响是水磨功夫,绝非一次两次可以轻易做到的,幸好,他们现在不缺时间了。
林守溪与楚映婵休息了片刻,重新开始修炼。
合欢经心法运转,精神内府再次洞开,将他们容纳进去,他们越来越娴熟,大概七八次后,今日额外生出的孽欲被炼化一空。
两人练得忘我,待回神时,巨楼已在申时的位置。
师徒二人起身踱步,活动了一番筋骨后才重新坐下,楚映婵受心法滋养,也受益颇丰,她看着林守溪,微笑着问:
“今日修行,徒儿收获几何?”
“承蒙师父指导,收获颇丰。”
林守溪一板一眼地回答着,他可以感觉到,自己滞留了许久的境界也真正水涨船高,突破浑金指日可待。
“没想到这心法如此奥妙,过往我只修云空山正统心术,倒是错过了不少别样的景致。”楚映婵不由感慨。
“也多亏了师父胸怀宽广,敢于尝试,不像慕师靖,只会冷嘲热讽添乱。”林守溪笑着说。
“慕师靖……”
楚映婵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位绝色黑裙少女的脸,她与她相处很短,并不熟悉,便问:“你对她……似乎意见很大?”
“嗯,我们过去还是敌人呢。”林守溪说。
“敌人么……”楚映婵想了想,说:“原来师尊远去,是去你与慕师靖的家乡了。”
“嗯,慕师靖很早的时候就成为师尊的徒弟了。”林守溪说。
“很早……很早是多早呢?”
“大约是她五六岁的时候吧。”林守溪也给不出准确答案。
五六岁么……
看来自己又多了位师姐了,只是喊比自己小的人为师姐,楚映婵一时还难以接受。
这也侧面证明了卓荷话语的正确性——并非年龄大就可以当姐姐,很多时候反倒究一个先下手为强。
楚映婵摇了摇头,将这些无用的胡思乱想摒于脑后,她看向林守溪,发现这少年正忍俊不禁,她总觉得他在想什么坏事,也没有多问。
修炼了一整天,两人很是疲惫,却也坚持熬到了子夜。
子夜之时,色孽咒印再次发作。
这次楚映婵早有防备,再未露出任何丢人的情态,她以指轻描淡写地点住眉心,体悟了一番,轻轻点头,示意让他放心。
得知色孽咒印果真被稳住后,林守溪才真正松了口气。
他们正要去休息,敲窗声再次响起。
卓荷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但她知道色孽之咒的厉害,所以当她看到楚映婵平静依旧的脸颊后大呼不可思议,对楚映婵夸赞个不停,觉得她是真正的冰雪美人,与那些穿个白裙装清高的大不相同。
楚映婵听得羞愧,不由抿唇垂颈,觉得自己才是卓荷口中整日一袭白裙佯装纤尘不染的小仙子。
这一次,卓荷又给他提供了一些狱友们的想法。
林守溪谢着接过,又看了看,只觉得狱友们的发挥很是稳定,有人的想法与云空山掌教不谋而合,他替洛初娥想象出了一个悲惨的未来,并施加了独门的诅咒,希望这个未来不断涌现回她的身上。
还有人提供了两种解法,一种是逃亡,一种是破坏,他认为不死国是‘界’,只要是界就一定有逃逸的办法,他算出了逃逸所需的速度,那是一个比声音还要快几十倍的速度,以他们现在的境界不可能达到,另一种则是结阵法吸引陨星来袭,砸开幽界,他还说这种想法并非是异想天开,经过他的观测,在千年之前,确实有陨星驾临过这个世界,带来了可怕的灾难。
还有一个狱友是大名鼎鼎的毒师,他研究出了一套体内炼毒之法,但暂时没想到实施的手段,不过幸好,另一位睿智的狱友将它填补完整了,那位狱友似乎是为魅魔,她劝林守溪早日投降,色诱洛初娥,与其交换时将所炼毒液注入她的体内……
“真歹毒啊。”林守溪忍不住道。
“对待敌人当然要歹毒了。”楚映婵凑在一旁看着,她以手托着下颌,笑盈盈地说。
“我是说这对自己太歹毒了。”林守溪叹气。
“嗯……不过,这办法倒也有可取之处。”楚映婵说。
“嗯,比起其他人的想法,他算是最为正常的一位了……”林守溪说着,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他看向楚映婵,问:“你是希望我试试这个方法吗?”
楚映婵柔柔地笑着,她眨了眨眼,说:“那洛初娥是圣壤殿初代的圣女,是人间最美的神女之一,无论是容貌、出生还是境界均为顶尖,用来配我徒儿也无不可,嗯……徒儿是瞧不上她么?她身上可是有真仙之种的。”
林守溪很是无奈,楚映婵与他一同离开云空山时还是温柔善良的仙子典范,这才过去几天,怎么也学会这些取笑人的话语了,这……算近墨者黑吗?
不应该啊……明明自己也是正人君子的典范。
“我已有小禾做未婚妻,再无他求。”林守溪见缝插针地表忠心,绝不再给楚映婵留下话柄。
“你从未有过三妻四妾之想吗?”楚映婵注视着他,继续问。
林守溪迟疑了一会儿,回答:“从未有过。”
“不愧是我的好徒儿。”楚映婵觉他的犹豫很可疑,却还是夸奖了一句。
“当然。”林守溪点头。
虽说她夸了自己,但林守溪还是觉得师父有变坏的征兆,他决定明日采补……不,修炼之时借机惩罚一下她,让她心生敬畏。
林守溪琢磨着一些正义之举,忽又想起了楚映婵刚才的话,便问:“对了,师父刚刚说的真仙之种又是什么?”
“嗯……”楚映婵神思飘忽,说:“你还记得洛初娥指上的戒么?”
“记得,那枚戒指有什么玄机吗?”
林守溪记得那枚镶嵌星火的戒指,那是她身上最富光彩之处。
“那枚戒指中镶嵌的火粒就是真仙之种,它是她这条血脉起点的象征,勾连着她与她的所有后人,并会一直延续下去。得到了这粒真仙之种,也就变相得操控了以她为起始点的无数人,其中就包括她最大名鼎鼎的后人……时以娆。”
楚映婵认真地给他解释,“按理来说,真仙之种都应保存在圣壤殿中,它们镶嵌在圣殿之顶,由皇帝亲自守护,宛若星辰。没想到洛初娥竟未将自己的真仙之种交出。”
林守溪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见到了许许多多神乎其神的人与物,但每每听到新奇之事时依旧不免心惊。
听着楚映婵的说法,林守溪立刻想到了另一个词:
“原点?”
这是显生之卷中所记载着,冥古时期唯一一位与苍白并列的真神,原点之神。
“嗯,真仙之种也类似于原点,传说中,原点之神就掌握着世间几乎所有生命的原点,它可以随意毁灭任何族群,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楚映婵说。
毁灭任何族群……林守溪不由想起了传说中的诛族神剑,难道说,这是原点之神的遗物吗?
“像这样伟大的生命怎么会消失?”林守溪问。
“师父哪里知道?”楚映婵浅浅笑了笑,她斟酌了一会儿,说:“兴许是因为龙吧,神话里面,原点之神唯独没有掌握龙族的原点,龙族的原点是——苍白。”
史前的秘密距今已亿万年,人类千年的历史与之相比宛若浪尖上的尘土,他们只是稍作讨论便一同回房休息。
依旧是楚映婵睡里面,林守溪睡外面,象征戒律的黑尺隔断在中。
这柄黑尺也不过是象征意义,真正约束他们的,是他们高超的道德底线。
今夜,他们同样睡得很好。
林守溪又做了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那片精神领域之中,赤色的火焰烧个不停,火焰的对面,隐隐约约是楚映婵出尘的仙影,一如焰火中永不消融的雪。
林守溪醒来的时候,楚映婵不知何时已经下榻,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黑尺,黑尺笔直,无半点歪斜。
楚映婵披上了雪白的衣裳,正在镜前梳发,她的细眉不描而黛,红唇不抹而艳,肌肤如雪,她还未来得及穿上鞋袜,修长的大腿在白裙间若隐若现,裙下压着的玉足纤尘不染晶莹玲珑,因色孽咒印的缘故,这原本皎洁的一幕平添了几抹艳色。
林守溪整理了一番衣裳,坐到桌边目观烛火,静心凝神。
清晨时分,两人行了师徒礼节,随口扯了一些剑术修行的大道至理后,再度开始修行。
精神内府里,楚映婵的精神体身处鼎炉中央,林守溪是鼎,是火,是容纳她的一切,在这个内景之下,身为师父的她反倒处于被动。
火焰中,恐怖的色孽被不断析出,焚烧,化作精纯的力量流回他们的体内,生生不息。
正午时分,林守溪睁开眼眸,瞳孔深处赫然有金光闪动。
“我入浑金境了。”林守溪说。
这原本至少要打磨半年的瓶颈,竟被他轻而易举迈了过去,这三十天里,他甚至可以尝试冲击元赤境。
楚映婵同样受益良多,在这个过程里,她不再被欲支配,而是成了一个旁观者,她好奇地注视着它,看它膨胀收缩,看它变化万千,从中把握着某个不变的‘一’。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四天。
从入狱开始算起,这已是第八天了。
盘旋在巨楼上的黑鸟每日都会回到王殿,通过鸟瞳将一些画面带回,洛初娥的视角里,他们真的在认真地扮演着师徒,一丝不苟,心无旁骛,仿佛这里不是不死国,而是云空山的仙庭。
按理说,色孽之咒早该一发不可收拾了,怎么……
她想不明白,但她也并不认为是自己的判断出错了。
第九天的时候,洛初娥终于忍无可忍,打算亲自去看看。
第一百四十九章:缠斗
不死国的天空始终灰蒙蒙一片,它仿佛是一座冰海外孤悬的岛屿,正迎接着它的极夜,遮天蔽日的黑鸦飞过日晷巨楼的上空时,林守溪缓缓睁开了眼。
楚映婵正在一侧休憩,从这里可以看到她的每一缕絮乱发丝和雪颈间淡淡泛着的青络,她睡姿很静,双手一丝不苟地叠在小腹上,呼吸的起伏微不可闻。
林守溪已习惯了她的存在,睁开眼看到她时,心中还有些安心感。
有个师父似乎不是一件坏事。
林守溪静静躺着,与戒尺平行,等楚映婵醒来。
卯时,楚映婵长睫颤动,眼眸缓缓睁开,她同样习惯了林守溪的存在,对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也没什么排斥,她自榻上坐起,穿着单衣,用手梳了梳微乱的发,一双清眸佯作严肃地盯着林守溪看了会,林守溪识趣地主动下榻,为她让开了道。
两人像是生活在一起很多年了,只是他们不像情侣,更像是姐弟。
楚映婵从榻上下来,她来到镜前,扶着膝盖,弯下身子,如常地看了看眉心的红印,林守溪倒好了热水,吹凉些后递给了她,楚映婵将它捧在手心中轻轻转动着,慢慢饮完。
他们醒来之后也没再寒暄什么,直接开始今日的修炼。
他们的修炼太过娴熟,甚至没有再去桌边,而是直接扯来棉被为垫,坐在榻上,掌心对着掌心,一同修炼了起来。。
楚映婵心神放空,内府之境再次展开,赤色的火焰里,她的精神体无依而悬,如一泓清泉凝就,娴静似姣花照水。
林守溪在这个精神内府中占据主导,他像是鼎火的本身,熊熊燃烧着,包裹着她,冲撞着她,从中贪婪地汲取着什么,楚映婵不知感受到了什么,她渐渐地由静转动,浮凸有致的身躯也如一团跃动不休的火,这个过程持续很久才能结束,火光熄灭时,楚映婵飘浮在中央,宛若一条脱力后抽搐不断的小水蛇。
“好了么?”内府中,林守溪问。
“嗯。”楚映婵应了一声。
“咒印可有缓解?”
“有。”
“可有异样或者不适?”林守溪又问。
“没有。”楚映婵回答得很快。
“嗯,若有任何不对劲之处,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林守溪叮嘱道。
“好。”
这是林守溪惯例的提问,他就像是一名医师,每每替病人做完针灸之后,还会认真地慰问一分病情,楚映婵也认真回答着他的每一个问题,很是乖巧。
正当林守溪咬关闭内鼎之时,他看着楚映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楚映婵的精神体闭着眼眸,近似昏迷,但她回答问题时口齿清晰,有条不紊……他猛地想起了某种搜魂的术法。
他突然明白,许多搜魂的术法或许就是将对方拉入自己的精神内府,利用一些手段抹去她主观的意识,接下来,他无论是问什么,对方都会如实回答。
他似乎在无意间也达到了这种效果。
林守溪心生好奇,他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提问:“你今年年龄多大?”
“二十岁。”
“你来自哪个宗门?”
“云空山仙楼。”
楚映婵声音清冷,话语中没什么感情浮动。
简单的两个问题之后,林守溪几乎可以确定,他无论问什么,楚映婵都会如实回答。
窥探他人的秘密是不好的行径,林守溪饱受着道德的煎熬,终于还是没有忍住,问了一个自己好奇已久的问题:
“除去你师尊以外,你见过最好看的人是谁?”
林守溪知道,像苏和雪这样的神女,美则美矣,但不会入她法眼,她给出的答案一定在小禾与慕师靖之间,他很好奇,在她的眼中,这两位绝色少女谁更美一些。
“林守溪。”她说。
……
林守溪……
辰时,死证颤鸣,慕师靖伸手拍了拍死证,又躺了一小会儿后从笼纱绣榻间起身。她触了触自己的唇,隐隐约约间觉得自己喊了这个名字。
是梦么。
慕师靖回忆着先前荒诞的梦,梦里他看到林守溪与楚映婵依偎在一起,被小禾抓个正着,提刀一路追杀,而她抱着膝盖坐在鹿背上,笑得花枝乱颤。
荒唐……
慕师靖用柔软的棉被一丝不苟地裹着自己,她赤足下榻走到窗边,推开窗看了眼外面的雪。
雪地平整,不见足印,不见人来。
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将手边的铜制日历多播了一格,看着上面的数字,不由想起了昨天的事,隐隐有些担忧。
昨天楚妙来了,她来得很着急,一路冲入仙楼,点名要见师尊,很不巧,师尊昨日收到了一封信,看过信后匆匆离楼,不知所踪。
她接待了那位皇后,问发生了什么事,楚皇后告诉她,楚映婵与林守溪找不到了。
起初她觉得有些好笑,甚至打趣说他们应是师徒情深,私奔去了,现在指不定在哪个见不得光的角落你侬我侬不亦乐乎,说不定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楚妙平日里也爱打趣玩笑,昨天却严肃得厉害,她断定,他们一定是出事了,而她的理由也很简单,她说映婵很小时候一个知名的相师为她算过,说她开宗立派之后会有大灾。
命运应验了。
寻师尊无果之后,楚妙失落地离开,决定自己去找女儿。
虽然楚妙说得很玄乎,但慕师靖依旧没有太在意,她觉得林守溪出意外这件事毫不令人意外,同样,她也相信以他的聪明才智可以化险为夷。
当然,过去他的搭档是自己,要更安全些,而这楚映婵从身材来看就笨笨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添乱。
慕师靖坐在窗边,裹紧了臃肿的棉被,额头被冬风吹凉。
“嗯……去看看吧。”
正当她下定决心,打算去寻林守溪时,风雪中,忽有人影到来。
那是一个金冠雪袍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陆余神。
慕师靖心中一凛,她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轻手轻脚地合上了窗,再开门时,她已穿好了一身玄素衣裳。
“你来做什么?”慕师靖没有给她好脸色。
陆余神支着伞在廊外立着,伞面上金粉覆雪,显着奢华之气。
慕师靖以为是师尊不在,她想要乘虚而入,公报私仇,正当她准备以道门规矩去压时,陆余神已然开口,她一扫平日里的倨傲,平静道:
“是恩师让我来的。”
“恩师?你竟还有师父?”慕师靖倒是不曾听说。
陆余神笑了笑,她点头说:“嗯,我恩师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慕师靖只以冷笑回应。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我稍后还有事要出门,别耽搁我时间,嗯……不如让小白祝接待你吧,白祝心思缜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一定可以招待好陆仙师的。”慕师靖说。
面对这晚辈的冷嘲热讽,陆余神没有丝毫介怀,她说:“我知慕姑娘要远行,特意前来送些礼物。”
“……”
明明是好话,慕师靖却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吉利。
“送礼物做什么?我们道门富足,无论是秘法珍宝还是神丹妙器皆应有尽有,嗯……陆仙师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慕师靖问。
慕师靖所言非虚,她是在某天看神山邸报,见到白祝的小云螺竟在神器榜上位列前五时才真正意识到的。
当然,这也不怪慕师靖后知后觉,毕竟云螺在白祝手里,而白祝有很特殊的气质——任何神器在她手中都像是随时会被弄丢的玩具。
“是护身法宝。”陆余神笑着说。
“护身法宝?”
慕师靖眯起眼,只觉得她果然没安好心……这分明是在变相诅咒自己嘛。
“嗯,现在的年轻仙子总爱托大,穿着一袭单薄裙裾就敢深入各种险地,委实不妥,此去妖煞塔凶险万分,恩师担忧慕姑娘安危,托我赠宝。”陆余神耐心地解释着。
“不必了,你留着自己穿吧。”慕师靖毫不客气地说。
她对陆余神印象很差,并不想承她的情。
“姑娘还是再想想吧,法宝远比你想象中重要得多。青牛怪本是太上老君坐骑,但偷了法宝金刚琢之后,哪怕是老君也奈何不了它了,更有人戏言,天道不在老君手中,而在金刚琢内。”陆余神笑着说。
慕师靖懒得去仔细分析,只要是她不喜欢的人说的话,不管多么有道理,她都想要反驳两句,但她红唇初张后忽感后颈发凉,她盯着陆余神,瞳孔一缩,沉默许久后才缓缓开口:
“你怎么会知道……你,你到底是谁?”
……
精神内府闭合。
楚映婵绵缓地呼吸着,身躯渐渐放松了下来,她蜷紧的小巧足趾也慢慢松开,她睁开眼眸,调息片刻后顺势平躺在床榻上,休憩一会儿。
林守溪睁开眼,同样面色自若。
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他自顾自下榻,揉了揉脸颊,倒了杯水,慢慢饮着。
“你……是在看我吗?”
林守溪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他放下了杯子,别过头去,望向楚映婵,鬼使神差地问。
楚映婵安静地趴在踏上,双手交叠枕着面颊,她有些累,侧着身,微眯的眼眸看向林守溪所在的位置,似寐非寐,听到了林守溪的提问,她精神一震,困意顿消,矢口否认道:
“没有呀,我……我看你做什么,你有什么好看的。”
白裙仙子揉着眸子从榻上坐起,屈腿靠着墙壁,说:“为师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师父在想什么?”林守溪未揭穿她,问。
“距离赌约结束还有二十余天,我们虽寻到了压制色孽咒印的办法,但洛初娥绝不会坐以待败,她觉察到端倪以后,一定会采取手段来干扰我们的。”楚映婵说。
“嗯。”
林守溪点点头,表示也有想过。
二十多天很漫长,他不相信洛初娥会什么也不做,只是不知道她何时再次出手,怎么出手。她是悬在他们头顶的三尺锋芒,始终散播着无形的恐怖。
当然,他们也明白,他们担忧的同时,洛初娥定也是焦虑的。她身在规则之内,想要破坏赌约,恐怕也只能在规则内做文章。
他们不再多想,静待洛初娥出招。
休憩好后,师徒二人继续重复修炼了起来,林守溪的浑金境愈发稳固,楚映婵停滞一年不曾向前的元赤境竟也渐趋圆融。
精神的交融并不比肉体的搏杀省力,尤其是楚映婵,几番下来她已累得不想动弹,躺在榻上闭目养神,林守溪见状心怜,不由想起在魔门时曾学过的一些手艺。
当时他正在看一本讲分筋错骨手的秘籍,师兄看到之后告诉他这本秘籍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许多民间的推拿按揉手艺也来源于此,师兄让他好好练习,然后去孝敬师姐。
他相信了师兄的话,花了三天练成了分筋错骨手,然后挑选了一位幸运的师姐,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师姐的感动与惨叫,不过幸好他年纪小,修为浅,并未真正造成什么伤害,只是挨了顿师姐的打。
现在他自认手艺纯熟,打算拿师父试试。
楚映婵面对着他的好意,也并未拒绝,安静地躺着,让他帮自己按揉肩背,林守溪也绝无任何揩油的念头,他只是想帮师父缓解一下身体的疲惫,手无比规矩,只揉弄肩背,无半点逾矩。
楚映婵静静躺着,时而蹙眉,时而轻哼,唯独没有不满。
只是林守溪的手沿着脊线按上她腰肢时,一向娴静的仙子忽如受惊的小鹿,身躯一颤一缩,她以掌遮腰,顺势抓过锦被,将身躯一裹,躲在了一旁。
林守溪也愣住了。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楚映婵率先回避了目光,觉得先前的举动丢人极了。
她张了张口,想要寻些理由给自己辩护,林守溪却率先笑了起来,替她圆场道:“我帮师父找到天神赠予的礼物了。”
楚映婵紧咬着唇,也不敢看他,她耳垂透红,按着腰后雪白的裙结,最后只用斥责般的口吻说了四个字:“不许拆开。”
这不过是小小的插曲,之后的修炼里,两人很是默契,对此闭口不提。
转眼已是第九天。
清晨。
林守溪今日醒来时,脑子昏昏沉沉的,他侧过头看了眼左手边,意外地发现楚映婵竟不在身侧。
他心中一凛,立刻清醒了,他才一起身,便发现楚映婵原来没有失踪,而是坐在了梳妆镜前。
她以手抄起自己漫过腰臀的秀发,认真地梳着,难得地认真,林守溪看着她,发现今日师父绰约的身影里,竟透着过去没有的妩媚。
“昨夜做什么噩梦了吗,今天怎么醒这么晚?”楚映婵问。
“我也不知道。”
林守溪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像是挨了闷棍一样,他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楚映婵梳过了发,坐回了榻上,主动说:“帮我按按身子。”
林守溪却没有动。
“怎么了?为师差不动你了吗?”楚映婵问。
“没有。”林守溪问,“师父要按哪里?”
楚映婵让他坐在榻尾,她将修长的玉足伸到了他的怀里,不言而喻。
楚映婵身段好得夸张,一双玉腿更是修长曼美得无可挑剔,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双足足背勾住了林守溪的手,诱惑难言。
“好。”
林守溪平静地应了一声,开始为她按揉了起来,楚映婵眉蹙起,似感无边欢愉,嘤咛出声。
忽然,林守溪停手了。
“怎么了?”楚映婵问。
“你躺着吧,我再帮你按按其他地方。”林守溪说。
楚映婵应声躺下,林守溪跪在榻上,认真地帮她揉了一会儿,他的手一点点下移,将要触碰到她的腰肢时,床榻之间,杀意骤起。
那柄用来分隔界线的黑尺不知何时落到了林守溪的手中,他将尺挥抽而出,猛地打上了女子后颈的致命处。
痛哼声响起。
楚映婵身躯一颤,猛地回身,手指一弹,将第二尺隔空接住。
“唉,还想多享受一会儿呢,果然没能骗过你呀。”‘楚映婵’失望地摇了摇头。
正是洛初娥。
林守溪默不作声,挥尺再打。
床榻上,两人缠斗了起来,林守溪知道,黑尺的规则之力短暂地麻痹了她,她短时间内无法使用神术进行绝对的压制,这或许是最好的机会。
他用膝盖猛地压住‘楚映婵’的身躯,浑金气丸飞转,所有的力量一股脑灌到了黑尺上,当空劈下,洛初娥不敢伸掌,只拂袖去接。噼噼啪啪的打斗声瞬间响起。
与此同时,楚映婵打开了房门。
“你……们在做什么?”
第一百五十章:巨牢
空气忽凝。
楚映婵立在门口,目光微滞地望向屋内,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今日她起得比以往早一些,小心翼翼地下榻梳发之后,见林守溪还不醒,怕惊扰他,楚映婵也未回榻,而是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外,趴在桌面上小寐了一会儿。
接着,半梦半醒之间,她隐约听到了什么动静,立刻清醒,接着就见到了这一幕画面。
只见白裙凌乱的自己躺在榻上,青丝铺散,胸结半解,玉腿缠身,俏红的玉颊隐有恼意,林守溪压在上方,关节相扣,手指分错擒拿,膝盖压在自己的腰侧,从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能感受到那股狠意——抵死不愿松手的狠意。
楚映婵看着那个被粗暴对待的自己,面颊也不由红了。
是梦么……
近日她多梦,总会梦到许多稀奇古怪的场景,所以也见怪不怪了。
榻上的自己似还瞧见了她,瞬间,她眼眸中的冰冷之意散开,化作了丝丝缕缕的媚眼,两瓣薄薄的樱唇分开,发出了摄人心魄的声音。
楚映婵听着,仙靥上却美什么异样,她盯了一会儿,最后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果真如此吗。”
说罢,她掩门就要离去。
林守溪傻眼了,心想师父你是梦游至此么,他立刻大喝:“快来帮忙啊。”
“帮忙?”
楚映婵已准备起身离去,闻声后她腰肢一拧,转过头来,却道:“为师念是梦中,不与你计较,你却还要得寸进尺,这……成何体统?”
“?”
林守溪彻底傻了,他将洛初娥锁在榻上,用的并非是什么花哨的法术,而是纯粹的肉身搏斗技艺,他凭着体魄的强横,以此为牢,将洛初娥暂锁,他虽不确定洛初娥是不是刻意戏弄自己,但这终究是个机会,楚映婵竟……
林守溪清瘦身躯里爆发出的力量确实超过了洛初娥的想象,这副少年身躯在紧绷之后竟如铜如铁,刚劲柔韧远超浑金境,她稍加尝试,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没有能力将他撕碎。这是出乎她意料的。
她越来越好奇,他的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洛初娥见到了楚映婵的情态,一扫这几日等待的焦恼,心中趣意横生,她学着楚映婵的模样,淡蹙起漂亮的眉,口中说着‘住手,我是你师父’‘我们不可如此,你再这样为师定严惩’之类的话。
林守溪看似在上,实则唇口被封,为洛初娥所主导,宛若她的提线木偶,上演着一场荒唐的闹剧。
楚映婵竟还没看出异样,她怔怔了看了一会儿,雪颈微红,连忙用手捂着耳朵,神思飞卷,眼眸中闪烁着挣扎之色。
求人不如求己。
他压着洛初娥,身躯相贴,画面看似暧昧,可实际上,林守溪的四肢百骸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摧残,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身体就像是一片冰封的土壤,土壤间的孢子苏醒了,它们挤破坚硬的泥地冰渣,疯狂生长,遍布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要将他的筋骨血肉撕扯殆尽。
他血丝赤红的眼睛里倒映出洛初娥笑意盎然的脸。
不可再这样……
林守溪感觉身躯在慢慢散架,僵持之际,倒是湛宫剑发出冷光,于鞘中长鸣,它不知被什么东西牵引了,竟锵然飞出,雷霆穿云般斜落而来。
洛初娥面色微变。
她第一次见到湛宫时,就知道它来历非凡,但她掌握着规则之力,不惧此剑,可这个时候,这柄剑却迸发出了惊人的灵性,无需主人操控,独自斩出了一剑。
这一剑凝练质朴,快若雷电,堪称惊世一剑。
面对此剑,洛初娥竟也心中一凛,选择了避其锋芒。
“谁?是谁?这一剑是谁斩出来的?!”洛初娥对着眼前的空气清叱。
剑及身前,她才真正感受到了这一剑的可怕,同时,她也确信,这绝非现在的林守溪能斩出的……是谁在操控这柄剑?
不……不死国是她的国度,在这里,绝没有人可以逃过她的法眼!
可如果没人操控,这柄剑的灵性该是到了何等地步?
不等细想,钢铁雪刃险之又险地擦颊而过,斩下丝发数缕,林守溪得到了喘息之机,连同脊椎与肋骨在内的全部关节一齐发出了轰响,他死死钳制住了洛初娥,想也没想,直接俯身衔剑,咬住剑锋,向前一抹,洛初娥以指去抵,指肚却意外地被割出了一道血口。
短短的几个眨眼间,他们的招式已变了数百次,拳掌的撞击宛若鞭炮炸开,噼里啪啦响个不休。
楚映婵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她眼眸中的柔化作了惊,惊又化作了冷。
她五指一张,隔空抓住了落到了地上的黑尺,使出神妙剑法,一同迎敌。
洛初娥见把戏已被彻底拆穿,失了兴致,她抬起手,黑色的丝线绕腕飞转,戒指中的火星却是熠熠生辉。
“定。”
洛初娥口吐真言。
真言一出,戒尺中的真仙之种漾出涟漪,林守溪与楚映婵竟被一股匪夷所思的力量凝固原地,动弹不得。
一旦洛初娥动了真格,他们根本没有与之一战的机会。
这位堕落神女身上的楚映婵装扮逐渐消散,白裙变成了奢华的衣裳,玉腿包裹上了深茶色的薄袜,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看了眼呈犄角之势包围她的二人,目光又落到了别处。
她仔细地扫过屋子,确认这里没有别的不干净的东西。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洛初娥双指一夹,取走了他口中的剑,问。
剧痛依旧撕扯着他的身躯,林守溪额角的青筋颤跳了好一阵子,他才终于可以开口说话。
“第二眼就看穿了。”林守溪冷冷道。
“第二眼?”
洛初娥有些吃惊,她自认为模仿得惟妙惟肖,不曾想这么快就被识破了。
“妖人妄图伪装成仙,到底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而已。”林守溪忍着剧痛,蔑然道。
“是么?”
洛初娥却没有动怒,她看向楚映婵,问:“既然我装得这般差,为何她却没有看出来呢?”
楚映婵手持黑尺,心弦紧绷。
她一直以为自己又在做荒诞的梦,直到湛宫剑出鞘时,剑鸣声才令她清醒,她为自己的愚钝感到羞愧懊恼,她甚至不敢去看林守溪。
面对洛初娥的质疑,林守溪一时也哑口无言。
“其实你心里知道答案的,对吧?”
洛初娥重新望向林守溪,迷离韵致的身影款款摆至他的眼前,她重新嗅了嗅他,露出了陶醉之色,“她之所以看不出来,是因为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就是她,她虽有羞意,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而你呢?你了解妖魔之女,却根本不了解你与你朝夕相处的仙子,你自认为敞开心扉推心置腹,但你们之间依旧有看不见的隔阂。”
洛初娥缓缓说着,她捕捉到了林守溪瞳光中一闪而过的迷茫之色,笑意更盛,“怎么样,我的小玩偶,你是不是要好好感谢我,感谢我帮你更深入地了解了一下你这位仙子师父呢?”
楚映婵闻言,神色失落,林守溪却未受影响,反倒坚定地摇头。
“哦?你有什么想说的么?”洛初娥好奇地问。
“我师父与你不一样,我师父是人。”林守溪说。
“人?”洛初娥露出疑惑之色。
“嗯,人。”林守溪深吸了口气,说:“你说我纯净完美,不在罪孽之中,但我心里清楚,若剖开我的内心视察隐匿深处的黑暗,我并不比任何人高尚,师父或许与我想的有些许不同,但至少在我眼里,她是同类,她拥有独属于人的光辉,那是你曾经拥有,却早已扫入故纸堆里焚烧成灰的东西。现在,你拥有惊世骇俗的美貌,拥有超乎想象的力量,你或许是妖,是魔,甚至是神,可唯独不会是人。”
洛初娥听着他的话语,伸出手指勾起他的下颌,直视他的眼睛,冷笑道:“做人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你们在人类中已是佼佼者,但在我面前不过是随意就可拿捏的蚊虫,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人间配不上我。”
“人间不需要你。”林守溪平静地回应。
洛初娥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眸,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裸露的雪白香肩忽地颤抖了起来,她的手指从林守溪的下颌滑过,缓缓掠过他的脖颈,他的胸膛,在中心停下,轻轻一刺。
在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指,对于林守溪而言却是万箭穿心之痛,他的身躯骤然绷紧如将断之弓,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动似要爆裂,他张了张口,强忍着没有发出惨叫,嗬嗬的喉鸣里,身体却是冷汗之下。
“真美啊。”洛初娥手指拧动,看着林守溪扭曲的神情,露出了病态的笑。
楚映婵看到这一幕,心如刀绞,无力感潮水般涌上心口,令她呼吸都滞怠了,洛初娥的到来将他们短暂的温馨敲得支离破碎,唯剩仇恨火焰般冲上心口。
“你给我住手!!”
楚映婵突然发出爆喝,她全然没有了仙子的气度,像是一头发怒的白狮子。
“愤怒不是力量,憎恶也不是力量,你这大呼小叫的,可别把你可爱的小徒弟吓坏了哦。”
洛初娥执掌不死国多年,对于这样的情绪早已见怪不怪。
若情绪可以杀人,她早已被自己的臣民千刀万剐了。
楚映婵用尽全力咆哮着,她元赤气丸全速转动,调动了浑身上下的一切真气,却不能使她突破洛初娥的封印,反倒因为用力过度,她紧握黑尺的掌心被割破,淌下了鲜血。盛怒之间,她竟没再使用本门心法,而是鬼使神差地运转起了合欢经。
洛初娥云淡风轻的神色微动,她诧异地看向后方,只见那位白衣仙子如被神明附身一般,衣袖飘扬,眼眸苍白,那柄悬停不动的剑竟挣脱了封印,破空刺来。
洛初娥挥袖去接,裂帛之声陡然响起,她褒博华贵的衣袍硬被黑尺撕开,露出了大片雪白的藕臂。
洛初娥卷动破损的衣袖,袖口翻飞宛若缫丝,终于将这凌厉的一剑裹住。
她看着袖中的黑尺,沉默不语,如先前的湛宫一样,她不认为这一剑是楚映婵斩出的……难道说,有什么冥冥中的、更至高的存在窥探着这里?
洛初娥不动声色,只将袖子一振。
黑尺飞回,砸上楚映婵的胸膛,白浪滔滔,仙子积蓄已久的力量被瞬间击溃,她惨哼了一声,猛地滑向后方,撞得墙壁榻裂。
洛初娥垂下了衣袖。
她冷冷地看着倒地的两人,身上的魅惑之意逐渐散去,化作了绝对的冷漠。
她走到了楚映婵的面前,抓住她胸口的衣裳将她提了起来,她淡然道:“好了,你们这心法确实玄妙异常,竟可破我的咒印,但你们师徒之间扮家家的无聊游戏也该到头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好好体会色孽之咒真正的威力吧。”
洛初娥漫卷衣袖,将一滴血涂在了楚映婵的眉心。
接着,这位堕落神女消失在了这间屋内,唯剩一对奄奄一息的师徒无力地对视着。
“对不起,我……”
楚映婵樱唇翕动,她心中有愧,总觉得该说些什么……其他的师父都能撑开一片阴凉,庇佑徒弟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剑仙,她却什么也保护不了他,她对自己的表现感到丢人,她……愧为人师。
“别说话。”
林守溪却是摇了摇头,话语沙哑。
与洛初娥的近身搏斗耗光了他的力气,他瘫坐在地,像是一堆散落的骨架。
楚映婵乖乖地闭上了唇。
她调息了许久,终于挣扎着起身,将林守溪受伤严重的身躯缓缓抱起,平放到了榻上。
“我为你疗伤。”
楚映婵轻轻开口,手掌轻轻按上了他的后背,林守溪闷哼一声,也无力拒绝,任由她摆布着。
他大大小小的骨头几乎都有裂痕,伤势已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这足以夺去大部分人的性命,但他相信,以他的体魄和内鼎炼丹之术可以将它恢复好。
楚映婵为他疗伤之际,他咬着牙齿,不发出任何声音,努力掩盖着伤势,待他睁眼回首时却见身后的仙子已清泪满面。
……
林守溪的伤是一天之后好的。
他与楚映婵靠着坐在榻上,脸色却一点也不好。
林守溪伤好之后,想与她继续神交,以破除色孽咒印,可他们忽然发现,他们的合欢经失效了。
“是规则!”
卓荷听到了他的讲述,立刻说,“一定是这不讲理的婆娘恼羞成怒,又跑去炼狱深处的原初石板上,修改了罪孽咒印的运行规则。”
“修改规则?”
林守溪听到这里,心中不由生出一丝绝望。
唯一的破咒之法被洛初娥强行封禁,接下来的二十天,他们又该如何撑过去?
“我们与洛初娥立了赌约,这也在规则之内,她这么做,不会被规则反噬么?”楚映婵问。
“对呀,她为什么没有被反噬呢……”
卓荷愣了一会儿,旋即醒悟道:“我明白了……哎呀,我早该想明白的!你们根本不是不死国的人,你们来到了这里,需遵守规则,嗯……也就是入乡随俗,但洛初娥不需要对你们遵守什么规则,甚至说,只要她想,她可以尽情耍赖!”
这番话令林守溪与楚映婵彻底绝望了。
他们哪怕再想出了其他的破咒之法,只要洛初娥及时发现,她可以随时将他们的成果抹得一干二净。
这根本就是不公平的对赌。
“其实你们也不用太气馁,说不定到时候宫先生会帮你们的呢。”卓荷说。
“宫先生?”
“嗯……我仔细想了想,洛初娥愿意与你们进行赌约,真正的目的恐怕也是将宫先生钓出来。”
卓荷不自信地说:“宫先生将你们引到这里,想必也是有帮助你们的后手的……吧。”
林守溪与楚映婵互相看了看,却是摇头,他们根本不认识什么宫先生,当然不会将所有的希望押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人身上。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林守溪问。
“别的办法啊……”卓荷苦恼地挠了挠头,问:“当初我给了你很多狱友的想法,你们有获得什么启发吗?”
“没有。”
林守溪与楚映婵一齐道。
“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有办法让你们成为不死国的人,也能给你指一些未必行得通的路,但……”
“但是什么?”
无论他们做什么,总比待在这里坐以待毙要强。
“但是不管先走哪一步,你都必须先离开这里,离开这座牢房!”卓荷仰起头看着他,认真道:“越狱吧。”
她的话语犹如无奈的叹息,随着这声叹息,画面好似陡然拉远了。
不死国昏暗的天空下,这座水车般的巨楼遵循着时间缓缓拧动,发出沉闷的声响,守门者脑系铃铛,面带微笑。高楼环抱,杀手林立,他们的上空,黑色的巨鸟来来回回,漏出嘲笑般的聒噪鸣叫。
第一百五十一章:尽头的鬼
夜幕落下,屋内并未点灯,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再用一层布罩好,遮蔽了所有的光。
林守溪还是不放心,他取出了先前的布篷,在房间里支了起来,作为最后的遮掩,他躲进布篷,整理着狱友们送他的法宝。
在得到越狱的决心以后,卓荷以及其他狱友各展所长,有的为林守溪制定计划,有的为他提供临时的法宝,虽然它们大都派不上用场,但他充分感受到了狱友们的热情。
林守溪从布篷里出来时,楚映婵正坐在叠好的锦被上,姿态端仪,她双手掐着法诀,随意而优雅地置于膝上,她运转着心法,呼吸很轻,胸脯微微伏动着,沉重的暗像是水,冷淋淋地泼在她的身上,将墨发衬得更浓。
楚映婵的气质透着难以言喻的静美,每每看到她的身影时,林守溪总能收获一种安宁。
“准备好了么?”楚映婵感受到了他的视线,睁开了眼。
“嗯。”
林守溪点了点头。
越狱的计划他们已反复磋商过,只是这里人生地不熟,他们哪怕钻研过再多细节,具体施展起来时也很难保证顺利。
不过卓荷也安慰过他,说监狱里的狱友是真的神通广大,几乎人人都有越狱的经验,加起来的越狱次数没有八十也有一百,这里虽然是不死国最森严的监狱,却也是被越狱次数最多的监狱,林守溪听着她的安慰,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要这么戒备森严了。。
林守溪在楚映婵身边坐下。
楚映婵看着他的侧颊,忽想起什么,将手伸到了脖颈间,稍稍摸索,很快又失落地垂回膝上,“若之前的玉坠还在就好了,那是寒海冰髓炼出的护身法器,可以佑你平安。”
只可惜,她的一身法宝早在一年前就被她赌气之下尽数还给师父了,如今只能追悔莫及。
“不必的。”林守溪柔和道:“你能保证自己平安就好。”
“我……会的。”
楚映婵深知,这牢狱是安全之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威胁只是她眉心的咒印,失去了反制的力量,它会贪婪地生长,不消数日就会将她彻底吞噬。
“我会撑住的,不用担心我。”楚映婵重复了一遍,话语坚定。
“嗯。”林守溪认真地说:“在咒印失控之前,我无论如何也会赶回来的。”
面对林守溪闪闪发光的眼眸,楚映婵哪怕再不自信也绝说不出任何丧气话了,她只是问:“真的不需要师父一同去么?”
“不可以,这种事两个人变数反而更大。”林守溪摇头否决。
“嗯……”
楚映婵虽不情愿,却也未勉强,乖乖听他安排。
林守溪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对了……如果到时候真出什么意外,我无法回来,你……”
“若两天后你还没回来,我杀出来找你就是了,就算真有危险,我们师徒也该……”楚映婵打断了他的话,又中断了自己的话语。
林守溪又劝说了几句,楚映婵却只是任性地摇头,以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
“师父若一意孤行,那我也不劝你,只是师父这次可要拎得清些,别再犯昨天那种错了。”林守溪对于她昨天误将现实当成梦境一事依旧耿耿于怀。
“不会了。”楚映婵亦深感愧疚,柔声道:“若我再行这样的蠢事,就……”
“就什么?”林守溪笑着问。
楚映婵没想到他会追问,话头一僵,片刻后,她竟抽出那柄黑尺,缓缓递了过去,正欲开口时,她眉心的咒印再次闪动,警告着她的行径。
楚映婵反应过来,立刻正了正神色,肃然道:“为师做什么事,何时轮得到你来插嘴?这次饶过你,下不为例。”
“……是,师父。”
林守溪看着她冰雪似的容颜,最终还是选择了配合。
经过了这几日的相处,楚映婵早已将这为人师的风范端得熟能生巧,她拍了拍自己的身侧,示意他坐过来,清冷道:“此行凶险,你须小心……为师别无所有,唯能传你些内力。”
林守溪几番拒绝,终不抵师父威严,他背对着楚映婵,盘膝坐下,楚映婵双掌摁上他的后背,推背似揉沙,手掌变幻间,真气涓涓流出,淌入他的身体。
一般来说,不同人体内的真气碰撞总会产生冲突,但楚映婵已与他同修一法,而她输送出的真气又皆以合欢经滤过,失去了本该有的锐气,就像是将汤勺中的热汁吹得温凉之后再亲手喂入他的口中。
林守溪不是傻子,他当然能体会到楚映婵的这份用心,他想要感谢,却又觉得感谢反倒显得生分,最终什么也没有开口,哪怕是最后楚映婵有意无意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腰肢,他也一动没动。
楚映婵输送了恰当的真气后收回了手,虚按而下,静坐调息。
林守溪没有打扰她,他坐在一边,闭目冥思,在脑子里演练着稍后可能会发生的状况。
终于,时间接近子时。
林守溪起身下榻,知道行动该开始了。
他深知对手的恐怖和前路的危险,即将离去时才猛然想起,这甚至有可能是与楚映婵的最后一面了,之后清晨醒来时,再不会有一个妙龄的白裙仙子安静地躺在他身边,用颤动的睫弹奏梦里的律动。
无边的黑暗里,他觉得自己真的应该说些什么了。
他的手臂却被率先抓住了。
林守溪回过身,看到了跪在榻上前倾伸手的女子,他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闪烁着黑暗也淹没不了的光,这抹光干净而饱含秘密。
“我有东西要给你。”楚映婵说。
“什么?”林守溪诧异地问。
楚映婵松开了手,她抄起了一缕发丝,掠过胸前,以一指斩断,她将这缕柔若秋水的发递到了林守溪的掌心,温柔地说:“拿着它。”
……
细发软滑绵柔,触手微凉,林守溪将它接过,犹豫之下系了个结,收入怀中。
关于相赠青丝在他过去的世界里有诸多解释,他不知道楚国的风土人情是怎样的,却也不愿去多想了,只当这是她对自己美好的祝愿。
之后,他们再没说什么,林守溪也开始了越狱的计划。
首先他要做的是离开这件屋子。
相对而言,这是最简单的事。
这间屋子的各个房间之间虽用铁板隔着,但似乎是对于守卫严苛程度的信心,这座巨楼的本体未用钢铁打造,反而是木制的,但这些木块连接紧实,但用足够好的剑就可以撬开。湛宫就是这样的剑。
林守溪没费什么力气就撬开了房间上头的木板,他挤入其中,沿着房梁摸索向前。这座水车巨楼的房间与真正的外部并非紧密连接的,它们之间有着一个可以供人匍匐前进的空间,林守溪身材清瘦,完全可以容纳其中。在精密穿插的房梁中轻手轻脚地爬行了一阵后,林守溪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
“那是上一位越狱者留下的印记,木板虽被钉了回去,但并不结实,以你的能力拆开应该不难。”
卓荷的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
林守溪深吸口气,爬入了前方凸出的空间里,他以手扣住了木板边缘,以暗劲向两侧一拉,咯噔的轻微声响里,这块木板真的被轻易推开了。
林守溪并未急着出去,而是从包裹中取出了一块布……这是那位正在钻研颜色的狱友鼓捣出的东西,按照他的说法,这是他耗费了不少心血,糅合了七种不同颜色后炼化而成的颜色,他给它起名为‘匿形之衣’,意思就是它可以在特定的时候起到隐身的效果。
林守溪抖开这块乌漆嘛黑的大布,终于明白他所说的‘特定的时候’应该是指全然没有光的环境了。
他小心翼翼地钻出了这栋巨楼,心中的警惕却没有放松半点,他很清楚,这只是开始而已。
才将半个身子探出去,巨大的风就沿着木壁吹了过来,大风像是一把铲子,不停地铲去任何贴附在巨轮外壁上的东西,哪怕以林守溪的境界,面对这持续不断的、墙体一般的风,依旧感到了吃力,林守溪收起了黑布,裹紧了衣裳,身子下伏,死死贴着墙壁,让风沿着自己的背部掠过,与此同时,他侧过眼,目光向着下方掠去。
“等巨楼抵达子时的时候,午时的位置恰好是小魅魔的房间,你尽管放心,魅魔有手段迷惑住脑系铃铛的看门人,但她只能帮你困住一炷香的时间,你要抓紧。”
系铃者拥有极其敏锐的视觉与听觉,像是一头训练有素的炼狱之犬,他虽整日挂着诡异的笑容,但归根结底,他也只是被创造出的人偶,魅魔可以通过天赋催眠般干扰人偶的精神,使其暂时丧失感知与行动的能力。
狂风迎面如刀,仿佛要将人的五官都压得平实,林守溪浸泡在这样的风里,身体很快被吹得发硬,与此同时,他体内的白瞳黑凰剑经却发出了久违的共鸣。
当初在巫家的断崖上,林守溪与巫幼禾相拥着跃下崖壁,湍急的河流里,他突破了黑凰白瞳剑经的第一重,得到了‘水’的力量,剑经的第二重为‘风’,狂风的嘶鸣里,他隐约听到了剑经正在发出咆哮。
若是可以,他甚至想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借此破剑经之境。
可惜时间不等他。
浑金境的气丸转个不停,真气钻入身体,给予了他抗衡风的力量,他像是一只小蜘蛛,沿着高楼慢慢地荡了下来。
出去的路有两条,一条在地上,一条在天上。
天上聚集着拥有腹鳍般厚重翅膀的悬浮大雀,地上则满是无形的牢笼陷阱,商讨之下,林守溪决定先从地面入手。
魅魔的法术起到了作用,林守溪落地时,看门人没有朝这边看过来,他离开展开了那块黑布,遮在自己的身上,以此躲避上方巨鸟的目光。
这些巨鸟很笨拙,唯有目光是灵敏的,它们的眼睛生长在腹部,监视着下方的一切。
林守溪也算懂些阵法,他将手按在地面上,想要通过灵气的流动来判断阵法的位置,以此来避开它们,但很快,他发现自己想多了,这些阵法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却没有留下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除非是慕师靖那样的感知能力,否则根本发现不了它。
尝试了数种手段都无法探查到阵法所在后,林守溪忽然想,这会不会是空城计。
可当他挪动身子想要前进时,他的心中却泛起了一股强烈的警鸣,前面似乎是刀山火海,他只要稍一犹豫,就会陷入雷池之中。
与此同时,那边被迷惑的守门人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将头颅木讷地朝这边转了过来。
林守溪心脏狂跳,但他镇定了下来,一动也没有动,系铃人没有发现异常,又将脑袋别去了别处。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林守溪无声地后退着,重新回到了巨车下面。
一条路不行就走另一条。
林守溪手脚并用,重新攀上了飓风包裹的水车,他本以为上去会是顺风的,但不知为何,他攀上去后发现,风依旧是逆着他的。飓风瀑布般冲刷下来,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小时候立在瀑布下练功的场景,身体冷得发颤,他想不了太多,咬紧牙关,逆风而上。
小时候,他在瀑布下练功时,常有师姐在前方的潭水中沐浴,白水滔滔,除了师姐们探出水面的脑袋,他什么也看不清,同时,受限于年龄的幼小以及源源不断撞击着背脊的巨力,他也没生不出什么遐想,但如今回忆起来,当初的瀑布练功至少是幸福的,如今灌下的狂风宛若匕首,他如受刀刑,唯独体内的剑经如淋甘露,正在发出愉悦的咆哮。
极速冲刷的水流拥有切割钢铁的能力,足够巨大的风自也能将万物揉入掌心,碾碎。终于爬到水车上头时,林守溪的肌肉还在止不住地发颤,他向着下方看了一眼,脑子里再次回响起卓荷的声音:
“这个牢狱有一个死角,那就是水车的最上端,它的高度超越了黑鸟,是黑鸟巡视不到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等,等黑鸟靠近,然后爬到它的背上。”
初听这个建议时,林守溪就感到不靠谱,他觉得黑鸟再怎么愚钝,也不至于发现不了背上爬人吧,接着,他发现这些巨鸟比他想象中愚钝得多。
它们就像是飘浮在天空中的厚重风筝,将所有的观感能力都集中在了腹部的眼睛上,林守溪潜伏在水车巨楼的顶端,等到一只黑鸟靠近以后,轻轻地跃上了它的背脊。
这头黑鸟没有丝毫察觉,依旧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同时,又一个问题产生了。
这些鸟的眼睛很宽,他可以利用水车造成视觉死角,攀上它的后背,但他没有办法在它们的后背上跳动,将它们当作礁石去踩,因为他飞掠两头黑鸟的间隙里,一定会被其他的鸟雀所观测到。
他匍匐在鸟背上,只能等它主动飞到对面的高楼,然后伺机下楼。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漫长到他开始怀念刚刚的大风。
但他转念又想,小禾已在近乎绝望的等待里守了一年多了,那种等待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漫长,与她相比,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现在所努力的一切,正是为了回应她啊……
想到此处,林守溪却又不由地回望了巨楼一眼,他知道,那里也有人正等着自己。
他深深地吐纳了一口气,任由巨鸟在上空飘浮,他只沉心静气,暗暗等待时机,好几次巨鸟的翅膀都要触碰到那座环形大牢了,但他都忍住了,他知道,那不是最好的机会。
终于,某一个瞬间,巨鸟半截身体掠过高墙,他想也不想,身体触电般弹起,精准地落到了屋脊斜坡的背面,雷厉风行地趴下。
黑鸟陆续飞远。
他谨慎地挪动着身体,沿着斜坡下滑,落到了这座全然的陌生的大楼里。
如果说那座水车巨楼是牢房本身,那么这座环形巨楼就是围在牢房外面的铁栅栏,它是一道严实的防线,里面藏着十几位精锐的杀手,它们守着这座迷宫般的楼,像是巨楼的阴影本身,无处不在。
卓荷告诉他,杀手本身没有那么恐怖,恐怖的是,他们的意识直连王殿,一旦他们发现越狱者,会传递警报,洛初娥也会同时察觉。
这座不死国里,他不可能战胜洛初娥。
洛初娥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将他抓回屋内,也足够浪费他大量的时间,接下来再要越狱,难度定会成倍增加,这样的话,他要么眼睁睁看着楚映婵被咒印吞噬,要么愿赌服输成为洛初娥的玩偶。
这是他无法接受的结局。
林守溪滑过屋瓦,抓住房梁,轻轻一荡,脚尖至脚跟柔而缓地着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立刻展开识网,探查四周,但这座楼的地形太过复杂,他难以勘明情况。
对于破解这道防线,卓荷也没有给他什么好办法,只让他莫要心急,万事小心。
林守溪在这座楼中摸索了一阵,大致分清楚了几条路径,他知道,身处迷宫可以通过只靠一侧墙壁闷头走来解开,只要不遇到杀手,他是一定可以走出去的。
可没等他去尝试,身后就传来了一阵微弱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绝不能与后面的脚步撞上!
林守溪屏息凝神,仔细聆听脚步的动向,然后逆着那个方向行进,潜行了一阵后,身后的脚步声终于轻了下来,没来得及等他将悬着的心放下,似有寒意凝起,将他呼之欲出的气息冻在了咽喉里。
前方有鬼火般的微光亮起。
林守溪抬头。
心脏抽紧。
那是一个环绕四壁的长廊,廊下挑着两盏灯,朦胧的灯火里,一个人影笔直地杵着,静悄悄地打量着林守溪。
“你来了。”他说。
第一百五十二章:他乡遇故知
灯笼胧淡的红光打在黑衣人身上,映亮了他铁青的脸,他发出了声音,可嘴唇没有动,仿佛是灯笼在开口说话。
他的话很简短,枯燥的声音透着沧桑感,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拉一把比他年纪更大的琴。
林守溪凝在长廊的黑暗里,身体僵劲,他已足够小心,却依旧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要么对方境界远高于他,要么对方根本不是人。
停了半拍的心脏重新在胸腔中膨张跳动,血液供入身体里,瞬间,他的身子紧绷如即将捕猎的豹,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但他也知道,自己被看到的那刻,或许已经晚了。
黑影的身后可以看见巨楼,属于他的那间房间已快转到了卯时,一夜即将过去,他的努力也即将功亏一篑。
林守溪缓缓吐出了气,袖中的手不留痕迹地按上了藏在黑披风里的湛宫,凝实的杀意已在鞘内汇聚,它会在出鞘之时迸出雷龙般的吼啸。
黑影却率先动了。
他从两盏灯笼间走了下来,行步间抬起了右手,却不是拔刀,而是提起了一枚无舌银铃,他将这枚银铃递给了林守溪。
林守溪不明所以,却也未动声色,将它接了过来。。
接着,黑影人没有发动任何攻击,而是向后走去,消失在了长廊里。
林守溪盯着手中的银铃,只见铃上刻着一个‘魂’字。很快,他就明白了黑影此举的用意。
片刻后,先前消失的轻微脚步再次于身后响起。
“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传来问话声,声音同样单调枯燥。
林守溪侧过头,看着身后也站着一个黑衣人,装束打扮与方才的如出一辙。他对着林守溪摊开了手。
林守溪面容冷淡,学着先前黑衣人的样子,将魂铃平放到了他的手中,转身离去。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黑暗中,衣影擦肩而过之时,黑衣人的声音再次干燥地响起。
林守溪脚步停下,用同样沙哑而干燥的声音说:“这里藏着老鼠。”
说完,他脚步不疾不徐地隐没在了黑暗里。
黑衣人注视着他的离开,没有更多的动作。
接下来的道路虽然曲折,但再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林守溪沿着右手的方向走着,终于走出了这座错综复杂的巨楼迷宫。
出了巨楼,外面的冷风灌入他披风里时,他依旧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紧绷的身体还在微微发颤。
先前站在灯笼下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杀手,但林守溪来得很巧,正好赶上了他们的交接班,黑衣人误以为他是来交接工作的,将铃铛交给了他,后面真正交接工作的来了,则以为他是站了一夜岗的杀手,又接过了铃铛,他成了那枚魂铃的传递者,却也靠着这个机会奇迹般离开了巨楼。
这太过于巧合,林守溪甚至觉得这是洛初娥刻意安排挑逗自己的戏码,难道说,洛初娥是希望他越狱,以此引出那位宫先生?
这些猜测没有意义,哪怕他真的身陷棋局,他也要先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计划。
出了巨楼,林守溪脚步不停,裹着黑披风向右拐去,走入了幽暗狭窄的长街。
“只有成为了不死国的人,才能把自己容纳进规矩里,这样的话,洛初娥若再想毁约,定会被不死国的规则反噬,所以不论如何,你们要先获得这座国度的认可,否则你们哪怕赢了赌约也无济于事,洛初娥依旧可以随意玩弄你们。”
卓荷在楼中的叮嘱再次在耳畔响起。
“怎么成为不死国人?”
“很简单,你看这个……这个是魂牌,每个不死国的臣民都有一块魂牌,魂牌上刻着主人的名字,当主人死去,魂牌上的名字也会消失。你要做的,是去抢两块足够坚固的魂牌,杀死魂牌的主人,并将自己的名字……刻上去。”
卓荷取出了自己的魂牌,在林守溪面前晃了晃,林守溪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块质地如铁的椭圆形牌子,上面的文字形同鬼画。
“对了,我们已经帮你挑选好要杀的人了,那是两个凶恶的鬼,他们是洛初娥手下的刽子手,罪行滔天,魂牌很硬,他们都住在不死城西边的鬼魂林里,具体怎么找到他们,嗯……听我慢慢说。”
街道的路口,林守溪停步,他回忆了一遍卓荷说的内容,随后一刻不停地向着西面走去。
他去杀人。
……
同日。
陆余神造访仙楼之后,慕师靖马不停蹄地下了山,若靠她自己,抵达妖煞塔至少要七日不止,但她借来了白祝的云螺。
白祝本想借此机会与她签订一个师姐妹友好契约,让慕姐姐答应不欺负自己后再将云螺借出去,但白祝一听说妖煞塔很可能出事了,善良的白祝也顾不得什么契约了,连忙将云螺的使用方法教给了她,只嘱咐一定要将云螺带回来。
云螺的全名是荒古吞云魔,千年之前云空神山百里无云,久旱不雨,山川干涸,草木枯萎,云空山也因此得名。后来初代掌教与首座入山中深府,遇一吞云大魔,激战七日后终将其杀死,云从大魔的尸体里喷出,整整三年也未停歇,待云吐尽后,众人才发现这竟是一头魔螺,仙人联手将其尸体炼化,做成了今天的云螺法器。
这头曾经占据神山,叱咤风云的大魔,如今被炼化成了珍贵的飞行法器,云螺一路向东,途经的天空中留下了细长的云线。
前往妖煞塔的路上,陆余神说过的话语还在她心中回荡。
“我到底是谁?我的名字叫陆余神,我本想取名为遇神,但恩师不喜此名,故让我更字为余,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早在百年之前,恩师就预言过你的到来了,她还给了我一个任务,就是收你或林守溪为徒,只可惜我才疏学浅,未能入你们的法眼了。”
陆余神自嘲地笑着,话语风轻云淡,却在慕师靖的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百年之前就预言了她与林守溪的到来?这怎么可能呢?哪怕是师尊也无法做到吧……难道说那位神秘恩师拥有预见的灵根,或者说,陆余神背后的人,根本就是一尊神明!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陆余神根本在骗她,她只是想为那天强收徒弟大失面子编一个理由,毕竟她口中的恩师无比模糊,没有姓名,没有形象,更像是她想象出来的。
但无论如何,陆余神都赠了她几件货真价实的法器。
第一件是风衣,风衣并非衣裳,而是一束没有形状的风,它很纤细,可藏匿于掌心,捏碎之后风会如衣裳般包裹全身,让她实现短暂的悬浮。
第二件是井门,那是一个印章模样的法器,上面錾刻着一个‘井’字图案,将其按在山体上,会临时开辟出一条道路,让她得以穿过厚重的山壁。
第三件是空戒,那是一枚储物的戒指,据说戒指里还藏着数不尽的无价之宝,但陆余神让她暂先不要打开,等走投无路之时再启用它,否则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这三件法器慕师靖虽未听说过,但观其品相就是极为不俗之物,陆余神竟真就这样大方地送给她了。
她想向陆余神道谢,但陆余神只说,这一切皆是恩师的安排。
“你那位恩师还安排了什么吗?”慕师靖问。
“恩师说,谋事在天,成事在人,哪怕是神明,设置的局也绝非棋盘,而是一条铁铸的细丝,被选定的人行走在钢丝上,稍有不慎就会跌入深渊,但他们本身却并不知悉。”陆余神说。
“我已经走上了命运的铁丝了么?”慕师靖又问。
“谋事在天,只有天知道,总之,你需全力以赴,任何侥幸之心都有可能让你万劫不复。”陆余神叮嘱道。
慕师靖认真点头,她对于这位金冠白袍的女仙师印象好了不少。
陆余神嘱咐完了事情,却并未立刻离去,而是不死心道:“若是可以,我还是希望慕姑娘好好考虑一下,转投入我门下,我境界虽差楼主很远,但我更擅长教人。”
“不要。”慕师靖又拒绝了。
“为何?”陆余神很好奇,那位楼主究竟有何境界之外的魅力。
“我怕我拜了你为师,我与你要一同挨师父的打,我倒是无所谓,陆仙师德高望重,怕是丢不起这个人。”慕师靖微笑着说。
“你怎么也……”陆余神淡然的神情很快阴沉了下来,“谁告诉你的?”
“你说呢?”慕师靖反问,她心想这陆仙子真是又好又坏,又聪明又笨,此事除了师尊告诉她,她还能怎么知道?
陆余神却想,当时听到动静的只有她新收的三个徒弟,她心道定是徒儿忤逆师意泄了秘密,准备回去惩罚他们。
两人于雪中别过。
慕师靖收好了三件法宝,乘螺过空。
云螺的速度毫不令人失望,两日后的今天,她离开了繁华的神山,来到了荒外,此地距离妖煞塔还有一日的行程,但这片污浊的荒土上,她已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腐朽煞气。
她让云螺将附近的云吸收一空,随后则了一处破旧的断壁旧墟休息了一会儿,打坐调息之时,她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轰隆隆的响声。
跃上古塔向前望去,慕师靖吃了一惊,眼前滚滚而来的,赫然是一批妖兽潮。
死证出鞘,慕师靖足尖点在塔尖上,立刻摆出了迎敌的架势。
可妖兽潮根本没有看到她,它们慌乱地奔走着,像是在逃避什么东西的追杀。
慕师靖生出不祥的预感。
这些妖兽不过残兵败将,比当初魔巢白雪岭的还不如,慕师靖看准了那个手持残旗的妖,身影飞掠而下,踩住它座下的兽头,一把揪住妖物的残甲,将它拎了起,抡到了地上。
妖物摔入泥地,旗帜折断,它也不知道被什么攻击了,早已吓破胆的它只顾着求饶。
“回答我几个问题。”
慕师靖冷冷开口,她捡起那张旗帜,展开,赫然见上面写着一个‘命’字。
妖物连滚带爬地起来,见是位白衣仙子,连忙跪在地上不停磕头,“仙子饶命,仙子饶命……”
慕师靖听着这聒噪的求饶,微微蹙眉,她持着死证,想直接逼供,却见旁边也有妖怪连滚带爬地翻下了兽背,这头妖怪像是读过书的,口齿要清晰很多。
“仙子可是来自神山的?”妖怪急切问。
慕师靖嗯了一声。
“太好了……不愧是神山,小的们还未赶到神山禀报,仙师就已知悉妖煞塔之变,提前来了。”这妖怪大喜过望。
“妖煞塔之变?”慕师靖一愣。
“是……妖煞塔有大变故发生,小的们侥幸逃出,想冒死将此事禀告神山,驱虎吞狼。”妖怪语无伦次道。
慕师靖也懒得去纠结它的措辞,她连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快说与我听。”
“妖煞塔有灭顶之灾,黑紫煞星升于地脉,隐日月,蔽长空,天命将摧……”
“说人话!”慕师靖冷冷打断。
她心中气恼,心想这些日子,无论是师尊、陆余神都一个个在和她说些听不懂的玄乎话语,弄得她云里雾里的,她们也就算了,没想到现在一头小妖怪也说起了这谜意不清的话语。
“是是是……”
妖怪立刻用言简意赅的话重新概括,“我们曾信奉的妖煞之塔原来不是山,而是恶魔的残肢!恶魔的残肢苏醒了,它黑紫色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升起,笼罩大地,代替了原本的日月星辰,妖煞塔的几大妖王妖将都被恶魔污染,失去了意识,成为了牵线傀儡,一旦妖煞塔的天命也被吞噬,魔物就要彻底醒了!”
慕师靖心神狂颤。
她猜到妖煞塔可能出事了,却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大事!
那小禾……
对,天命,她听楚映婵说过,小禾是妖煞塔的天命。
“天命即将被吞噬是什么意思?你口中的天命在哪里?她还好吗?”慕师靖连忙问。
“天命……天命正是殿下,她受了伤,躲了起来,但妖煞塔虽大,却已是魔的领土,哪怕殿下神通广大,恐怕也难躲太久,如果殿下她……”小妖声音发颤,不敢再说下去。
巫幼禾被视为妖煞塔的公主殿下,她本是人,在接过‘白凰’传承之后却意外背负了众妖之运,是大祭司口中的天命。若她死去,整个妖族都有可能会走入一条万劫不复之路。
恶魔苏醒……
慕师靖的心一沉,不用想她也知道,这种不知活了多少年的东西到底是多恐怖的存在。
小禾现在是孤身一人吗,还是和林守溪在一起?
多想无益,离这里最近的神守山也要不停不休地飞一整天,靠神山之力显然来不及,她只能亲自去妖煞塔一探究竟。
“还有其他要说的吗?”慕师靖问。
小妖想了一会儿,开始喋喋不休地诉说那恶魔到底有么骇人,待它说完抬首时,神山的白裙仙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它仰头看去,唯见上空有淡淡的、笔直通往妖煞塔的云迹。
……
鬼魂林说是林,实则是一片参差不齐的塔楼建筑,这是不死国的享乐之处,不死的魂灵们喜欢来此鬼混。
这里虽不似人间繁华,但各种建筑应有尽有,蜂巢般的建筑群里,还有许多魅魔探出头,手持绢丝对着他招手,声音软腻,这些曾经的真仙魂灵有着近乎真实的人类皮囊,此处暗无天日,他们的皮囊也白得诡异。
林守溪用布遮着脸,只雕出了两个洞,他的脚步看上去潇洒随意,像是个前去买醉的人。
不死国的魂灵们奇装异服无数,所以他的打扮也未引起任何人的在意。
他来到了中央的大楼里,那是无数悬浮木楼拼接成的建筑,看上去像是一只竹节虫,据说这是洛初娥亲自督造的,只是听路人介绍,这座塔的设计初衷是头龙……
林守溪走入了这座似龙非龙,似虫非虫的建筑里。
第一层是赌场,里面皆是赌客,第二层则是买卖宝物之处,只有在第一层赢够了筹码,才有机会去往第二楼……他要杀的人就在二楼。
卓荷早已给他讲过赌场的规则,还反复叮嘱他,不要使用千数。
林守溪不会千术,他过去与人下棋时靠的一直是计算,他的算力很强,强得让人怀疑他在作弊,险些引来了赌场的老板。
赌的过程很顺利,林守溪只花了半个时辰就获得了去往二楼的资格,但很快,意外之外的问题就来了。
“请客人摘下面罩。”
守在楼道口的魂灵微笑着说。
“摘下面罩?”林守溪用沙哑的声音道:“我怎么不记得这里有这条规矩?”
“嗯,过去是没有,但今天有,因为今日楼中有贵客要来。”
“贵客?”
“嗯,听说是位崭新的真仙魂灵,近日才到不死国,他的魂灵未受炼狱轮回之苦,纯净漂亮,据说已被神女陛下选中,要用心栽培。”魂灵微笑着说。
“原来如此。”
林守溪点了点头,却依旧没有要露出真面目的意思。
“劳烦客人摘下面具了……过去楼中出事不打紧,今日若出大事,神女陛下问罪下来,我们可又要受那炼狱之苦了。”魂灵说:“还请客人谅解。”
“我会谅解的。”
林守溪不懂易容之法,但他立刻有了主意,他顿了顿,说:“不若你先猜猜,我是谁。”
“客人……”
这可难住了他,他想了想,说:“楼中贵客太多,客人的声音有些陌生,小的实在想不起是哪位贵宾了啊……”
正当他战战兢兢地思考,生怕得罪人之时,林守溪冷不丁摘下了面具。
魂灵立刻露出了震惊之色,他想说话,却见林守溪做了噤声的手势,魂灵像是明白了什么,频频点头,让开了路。
后方排队之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见前面的黑衣少年背对着他们,在魂灵讶异的神色里向楼上走去。
很快,魂灵的惊讶很快化作了得意,他心道,原来这位就是新来的公子啊,果然比传说中更美,今日他微服来此,想必是生性低调,不愿惊动他人了。
还好自己机灵,没有得罪这位未来的贵公子。
但不久之后,魂灵就傻眼了,因为真正的公子来了。
他来的时候,许多鬼魂飘在后面,闹哄哄一片,一袭白衣的公子被围在中间,如玉的面上一片冷漠。
既然这是公子,那刚刚上去的又是谁?
魂灵想将此事禀告过去,但人实在太杂,他身份低微,哪里挤得进人墙,一阵推搡吆喝之后,那位白衣公子已上了二层楼。
林守溪不关心什么贵客,他只想杀人。
他要杀的人是一对兄弟,哥哥是屠夫,弟弟是厨师,他们的刀工很好,都是替洛初娥宰人的时候练就的。
林守溪在二楼晃了一阵,借着公子上来的骚动,潜入了帘幕的后方,消失在了阴影里。
因为这位公子的到来,林守溪的杀人也比预想中顺利得多。
厨子在后面烹菜,食材是阴间独有的食物,据说吃了以后可以让灵魂更加凝实,林守溪站在门口的时候就听到了厨子在里面的抱怨。
他抱怨着哥哥可以去陪公子喝酒,自己一身武艺不逊色于哥哥,却要在这黑地方炒菜。
他迫不及待地炒完了菜,让驼背的小厮端去,随后也准备上楼与他们一道喝酒,一睹贵公子的尊荣。
一心想去见贵公子的心让他走了神,以至于噬骨的杀气在身后腾起时,他也没能察觉到,这位杀人如烹鲜的厨子实力不俗,却没能料到来自背后的剑,脖颈被一击贯穿,顷刻毙命。
他找出了这位厨子的魂牌,上面消失的名字证明了他已死透,这样的尸体会被重新扔回炼狱血池,成为养料,再次侥幸复生不知该是何时了。
林守溪也没有想到杀人的过程会这么顺利,当然,这也要归功于那位公子,否则厨子绝不会这般粗心。
厨子的武力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但他就怕没能一招毙敌,打出动静,惹来是非。
林守溪得到了玉牌,立刻写名。
他写了一个‘林’字,随后就顿住了,他闭上眼,再次睁开时,却没有写‘守’,而是顺着笔画下去,将这‘林’补成了‘楚’。
楚、映、婵……
林守溪一笔一划地写完,确认没有错任何一个字后才将它收好。
他躲在房间里,静静地等他哥哥饮完酒回来。
屠夫迟迟未归。
林守溪写完了楚映婵的名字后变得出奇有耐心,他没有轻举妄动,只是静静地躲在肉眼很难察觉的阴暗里,静静等待着狩猎的开始。
被割断了脖子的尸体横在他的身边,死相惨状,他熟视无睹。
时间慢慢地过去。
凝神细聆的林守溪能听到外面的喧闹与嘈杂渐渐微弱下来。
酒宴似乎结束了,他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接着,有人来了。
脚步声很重,很乱,大摇大摆的,正是屠夫,他一边自言自语地问着弟弟去哪了,怎么宴上没见到,一边朝这里走来。
从脚步声可以听出,屠夫已喝了个烂醉,这是天赐的好时机,只要他的手足够稳,定可将他毙命。
意外又发生了。
屠夫的脚步声停了——有人拦住了他。
一个温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今日的菜肴是你弟弟做的么,没想到来了这里还能吃到这般佳肴,真想见令弟一面啊,只是不知道酒宴上他为何不愿赏脸呢。”
“公子……您怎么来了?我弟弟平日里五大三粗的,也不知道是磕绊了还是迷了道,竟连公子的面也不给,稍后见了他,我定替公子狠狠批他,还望公子见谅啊。”
屠夫诚惶诚恐地说着,正要加快脚步,朝着后厨走去。
公子却再次拦住了他。
“等等。”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我……好想嗅到了杀气,很淡,很美,像是落在雪地上的梅花一样。”
公子语调陶醉,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后厨走去,道:“你在这里等我,本公子去替你看看。”
屠夫想要客气几句,公子却已缓缓朝那里走去。
血腥气越来越浓,公子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
“嗯……不愧是鬼魂林第一名楼,果然藏着怪物呢?有趣。”
屠夫一头雾水,他眼睁睁地看着公子挑开帘子,走了进去。
躲在暗处的林守溪见到了来人,同样吃了一惊。
这位公子他认识!
不是别人,正是被小禾亲手杀死的巫家大公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无法动弹的神女
林守溪没有见过大公子,但大公子的楼在巫家最为精致漂亮,所以小禾杀掉他后,连带着他的楼一并抢了,林守溪收拾文稿的时候见过他的挂像。
画中的他丰润如玉,栩栩如生。
那幅画后来被小禾付之一炬,她谈及大公子时眉目间唯有失望,这位丰神俊朗的大公子与她的十年苦修相比,不值一提。
同样,林守溪也认得这种气质,云空山的比试里,他在赵歌身上一模一样地见过。
但林守溪没有想到,他竟会在这里见到他。
青黑色的帘子被挑开,大公子立在厨房的门口,身上笼罩着一层薄光,他风度翩翩,袖间似有流萤飞舞,很是醒目。
大公子保持着挑帘的动作,静立不动,他的脸上亦露出的久违的神色。
杀意……
这种混杂在血腥气里的凌厉杀意如此熟悉,他曾嗅到过——在自己身上。
巫家的雨夜里,他被妹妹巫幼禾一剑贯穿胸膛,倒在平整铺就的地板上,血液骨头被杀意搅碎,发出污浊的、刺鼻的气味,那是独属于死亡的气息,胜过了一切烈酒,他愿意陶醉其中,只要它不是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真仙的魂魄远比凡人要坚韧得多,他被巫幼禾杀死以后,魂飞魄散,飘游于阴冥之间,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就像是一片蒲公英的种子,寻找着可以重新生根发芽的土壤。。
大约一年以后,他再次苏醒,醒来之后他见到了一片蒙蒙的灰雾,穿过灰雾,他来到了这座不死国里,重获新生。
他得知,不死国是死后的真仙们建立的国度,是真仙魂魄的归宿,在这里,他可以像人一样生活。
这些年,死去的真仙越来越少,像他这样纯粹的魂魄更是少见,所以一到城中,他就得到了不死国之主洛初娥的接见,他见到了这位传说中倾国倾城的圣女,顶礼膜拜,洛初娥许诺,只要他好好听话,就可以在王殿中得到官职,将来不死国重见天日之时,他会以纯粹真仙的姿态重返人间。
这里对于很多人是炼狱,但对他而言无疑是天国。
不死国虽然只有一座城池大小,但在这里他永生不灭,不用再担心死亡的威胁,只需乖乖听洛初娥的话就好,他甚至可以想象到未来不死国重见天日的场景,他会向妹妹报这杀身之仇,让她体会到十倍百倍的痛苦,他会登向更高的位置,将曾经自己背后的执棋者变成他手中的棋子。
天无绝人之路,不死城将是他的逢生之地。
所以嗅到这缕杀气时,大公子感到了诧异,他知道,只要洛初娥愿意,不死国的一切瞬息可达天听,根本瞒不过她。
竟有人敢在洛初娥的眼皮子底下杀人?而且还是在自己到访的今天。
大公子的目光扫过这间房,他很快看到了地上淌出的血和分离的尸首。
死者正是屠夫的弟弟,他躺在地上,致命的伤口在脖颈后面,房间里几乎没有打斗的痕迹,说明死者是被一击毙命的,同时,杀手也很谨慎,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的血迹。
是个厉害的杀手……
大公子来到不死国不久,对于这里的人情世故还不够了解,但他知道这对兄弟得罪人无数,他们被杀死也不算不合常理的事。
遇到这种事,最稳妥的选择还是上报给洛初娥,但大公子不确定,这种小事会不会打扰女帝陛下,让她改变对自己的态度。
他不想被轻视。
检查过了尸体的伤口,大公子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在屋内踱步,留意着一切蛛丝马迹,隐隐约约间,它感到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但他一时无法断定,这种目光来自哪里。
忽然间,他注意到了角落里放置的竹排,竹排斜搭在墙壁上,与墙壁构成了一个狭窄的空间。
大公子微微蹙眉,朝着那里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一身酒气的屠夫挑开帘子,向里面打量,“公子,里面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久了也没动静。”
今日楼中人多,大公子不愿闹出大动静,他立刻折身,拦住了屠夫,只让他在外面好好待着,等自己,不要乱动。
屠夫虽有疑惑,但也不敢不答应。
大公子回到屋中,挪开了那片竹排,竹排后面空空如也。
是自己想多了吗……
迟疑之下,大公子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渐渐地,他的心弦也紧绷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屋内有灰尘的地方,确实留下了些许脚印踩过的痕迹,但窗台却脏得平整,没有一点杀手逾窗而走的痕迹,同时,这具尸体早已凉透,说明已死去多时,按理来说,杀手早就已经离开了,而且是从大门离开的。
这个推断是合理的,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屋子狭窄。物件虽乱却也没有太多可供容身的地方,他将柴垛,灶台,甚至房梁都检查了一片,连半个鸟影都没有发现。
刚刚明明感觉到有人在偷偷看自己啊……是错觉吗?
大公子闭目定神,正要离开,心中直觉忽生,他再次翻开了那面竹排,蹲下身时,脸色却变了。
他的手摸了摸地板的缝隙,满指灰尘。
灰尘是从缝隙里抖出来的!地板被人撬动过!
大公子立刻拔出了背负的剑,以剑尖撬动木板边缘,本就松动的木板被轻易翘起,里面黑漆漆一片,果真有可供容身的空间。
杀手就在里面!
大公子的心跳得厉害,他知道,如果在这里死了,就没有复生的机会了,带经历了炼狱血池的轮回,再醒来时,他可就未必是他了……
大难不死,后福未至,他本应惜命。
可……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小禾的脸……那天雨夜的大楼里,他回过身,眼睁睁看着原本只算清秀的少女变成了雪发如绸的倾城模样,她佩着剑立在那里,淡漠的剪水明眸里可容纳楼中烛火,却容不下他的身影。
大公子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狠意。
他将木板挪到一边,持剑在手,一跃而下。
他已全神贯注,可想象中的刺杀没有到来。
地板下方木头交错,空间狭小,难以施展开身子,他的识网向周围展开,寻找着杀手的痕迹,可杀手狡猾得像只狐狸,哪怕他刻意露出百般破绽也没有出手。
大公子紧张地搜寻之际,厨房外遥遥有对话声传来。
“嗯?你是谁啊……”屠夫问。
“屠夫,你怎么像根木头一样杵在这里,厨子呢,怎么一晚上没见到他。”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哦,公子大人让我在等他。”
“公子?公子大人竟在这污秽的地方,这怎么行?”
“别去别去,公子大人吩咐了,让人不要扰他,别惹公子生气。”
“嗯……那好,我也在这等他。”
简短的对话就此中断,外面死一般的安静。
大公子起初不以为意,但很快,他就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们的对话不自然。
来不及多想,大公子一跃而起,踩翻竹排,几个跃步后掀帘而出,然后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先前还在说话的屠夫倒在了地上,他的脖颈被割开,几乎断首,大量的血液从他乱糟糟的头发里散开,飞快形成了一片血泊,他双目泛白,脸上凝固着震惊之色。
屠夫被杀了。
杀手通过地板潜到了外面,他接近了屠夫,趁其不备,一记毙命。
大公子看着屠夫的尸体,双目赤红,他知道自己被耍了,对方游刃有余地在与他玩着捉迷藏的游戏,这座横在地上的尸体就是对他最赤裸裸的嘲弄!
对话是在刚才发生的,杀手还未走远,大公子心中愤恨,自不可能再饶他,他提着剑,下意识向前追去。
他再次意识到了不对劲。
酒宴刚过,楼外挤满了人,这么短的时间,他根本不可能出去!
意识到这点以后,大公子立刻回身,折入了厨房之内,几乎同时,开窗的声音响起,风灌了进来,只见那满是灰尘的窗台上,赫然有一个黑漆漆的身影,那身影拂窗望来,正欲纵身跃出。
险些又被他骗了……
庆幸之余,被耍了一圈的大公子眼中凶光毕露,“抓到你了。”
鞘中龙吟声动,大公子拔剑跃起,他起手就是巫家剑法。
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
黑衣少年还未来得及跃出去,就被大公子追及,他杀完人后剑收回了鞘中,他似乎来不及拔剑,只握着那以黑布裹住的剑鞘仓促迎敌。
灶台边,两人接连对换了七八招,皆是大公子占据了上风。
“果然,狐狸之所以狡猾,根本原因是它没有直面虎狼的勇气和力量。”大公子冷冷开口。
高手过招,第一招就能看出深浅,这几招走完以后,大公子心里就有数了:对方实力不俗,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狡猾的狐狸心知不敌,又用奇招。他假意出剑,却将披在身上的斗篷兜面一罩,借这间隙,他纵身跃起,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大公子刺帛而出的一剑,逃到了外面。
大公子挥剑一甩,斩破这黑漆漆的披风,眼前的窗户敞开着,它在风中晃个不停,声声如同嘲弄。
被苦练了十几年的妹妹杀死,他虽心怀怨恨,但毕竟技不如人,也不会有太多怨言,可被这等实力远逊于自己的狡猾对手侥幸逃走,他如何能忍?
外面已有脚步声传来——有人听到了动静,查探过来了。
大公子没脸回头去见那些宾客,他怒火腾起,一跃而出,追杀了过去。
巨楼高耸。
大公子自飞檐翘角上飞跃而下,飞舞的白袍宛若巨鸟张开的翅膀,他向着下方扑去,楼下灯火通明,怪诞的建筑物鳞次栉比。
杀手虽然率先逃走,但他追得及时,很快又重新锁定了杀手的位置,高楼上,两人身影飞动,追逃纵跃,在一面面斜壁上窜过,留下了一连串的残影。
高楼上,大公子面色冷漠,紧追不舍,白袍鼓张的他好似猎食的鹰隼,那头黑狐狸疲于奔命,随时会成为他剑下的亡魂。
很快,大公子意识到,狐狸的比喻或许不准确,这个杀手更像是泥鳅,他好多次已经追到他了,可对方明明不敌自己,却总有花哨的手段逃生,虽然他也可以清晰地看出对方手段在逐渐用尽,但这种猎而不得的感觉始终挠着心,令他很不舒服。
渐渐地,灯火在身边消失,不知不觉间,他已追到了一片人鬼罕至的偏僻地带。
黑衣杀手试图窜入一个小巷逃生,大公子积蓄已久的怒火凝在了剑尖上,他落剑如凿,精准地击中了杀手的后背,虽然杀手反应也快,及时背剑身后挡住了这一击,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将他压入了巷弄里。
嗯……这一招背剑式好像有点眼熟。
这个念头在大公子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已飘然跃下,落到了这条巷弄里,他斜剑一撇,瞧着那被他击倒在地的身影,冷冷道:
“不要害怕,你既然胆敢来这龙楼,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想必是有大图谋的,在你交待出一切之前,我会留你一条活路的。”
既然追到了猎物,大公子的心也平缓了很多,他知道,真正的高手应该有海纳百川的气量,他离海纳百川还很远,于是,他甚至开始反思起了方才的急躁与易怒。
他向着林守溪走去,步调平稳,话语也渐趋平稳,“你逃不掉了。”
却见那中了一剑,明明应该失去抵抗之力的少年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立在空荡荡的巷里,脸上套着一个简陋的黑布面罩,看着滑稽,面罩中露出的双眸却冷如剑尖。
“逃不掉的是你。”黑衣少年开口,声音不再沙哑。
大公子眉头一皱。
因为他看到,对方的黑衣也猎猎作响了起来,那是真气高速流动时波及衣裳的证明。
“看来你还藏了东西咯。”
大公子并没有太吃惊,有了小禾的前车之鉴,他谨慎了许多,先前追逃之际,他就猜到对方可能隐藏了实力。
“你的境界确实不俗,但这里是不死国,境界在不死国没有太大的意义,魂魄之精纯与地位之崇高才是力量的来源,神女陛下哪怕将一个小喽啰提拔到身边,那个小喽啰也会是这国度里一人之下的存在。”大公子淡淡说着。
他就是洛初娥选定的人之一,何况他根本不是什么小喽啰。
离开王殿之后,就有许多不服他的人与他比试过,他们很强,却无一是他对手。
但很快,大公子脸上的自信被对方一句话击得粉碎:
“小禾杀你用了几招?”
小禾……
她是自己是亲妹妹,也是亲手杀死他的人,这个在他梦魇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名字,第一次从他人口中说出,无异于雷电炸穿大脑。
接着,他看到对方解下了包裹着剑的残破黑布,露出了剑的本貌。
这柄剑……
他认得这柄剑,这是他们意外获得的斩神之剑,供奉在剑阁里,不近任何人!如今,这柄浑身带刺的宝剑却被林守溪握在手中,它颤个不休,好似嗜血的狼吟。
“你……你到底是谁?”大公子颤声发问。
林守溪解下了头罩,露出了真容。
大公子脸色彻底变了,他同样认得这个少年,因为这个少年与小禾走得很近,他甚至还让手下去刺杀过他……于是他的手下死了。
如今,命运的阴差阳错让他战栗不休,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在这里再见到他!
同样,他也意识到,对方不想惊动龙楼里的人,有意藏巧,将他勾引到了这无人之地。
小巷两侧一片死寂,尽是魂不守舍的废宅。
这原本是卓荷给他准备的逃跑路线之一,如今却成了他的杀人之地。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怎么不回答我的。”林守溪瞥向他,又问:“小禾杀你用了几招。”
大公子哪有心思回答问题,他心中天人交战,进退两难。
林守溪见他依旧不答,叹息着抽出了湛宫,说:
“其实按理来说,我还应该喊你一声大舅哥的,可惜你不是好人……嗯,可惜了……”
这句话传入大公子耳中,却将他彻底激怒了,他看着林守溪的脸,不由想起了小禾的衅笑,心脏几乎要因为愤怒而炸开了,他低吼一声,向前踏步,挥剑成圆,朝着林守溪斩去。
他是洛初娥选定的人,在不死城里,他凭什么能杀自己?
剑当空劈落。
林守溪对于巫家剑法熟得不能再熟,他看也没看大公子的出手,直接以横剑,立剑,背剑三式应对,将他最凌厉的攻击密不透风地防了下来,紧接着,白瞳黑凰的剑经附于剑锋之上,斜飞而出。
大公子在极度的愤怒中收获了另一种平静——死亡的平静。
他听到了凰鸟的啼鸣,好似来自耳畔,又好似来自巫家电闪雷鸣的天空,那是巫家的图腾象征,本该如死亡般缥缈遥远。
一剑封喉。
他轻飘飘地坠到了长街的地上,目光茫然地看着天空,他再不复盛气凌人,颤抖的话语在唇间散开:
“陛下……救我。”
……
林守溪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也没多想什么,直接去搜他的身,取出了他的魂牌。
大公子已经死去,魂牌上空无一字。
“到最后也没能知道你的名字。”林守溪遗憾地说。
他拿走魂牌,起身。
站起身时,他忽然发现前面立着一个人,一个比大公子还要俊秀的人。
他吓了一跳,可与那人对视了一会儿后,他很快平静了下来,开口道:“原来是我啊。”
——这空荡荡的长街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面镜子。
林守溪转身离去。
镜子中的他却没有转身。
“你……不害怕吗?”
声音从身后传来。
虚无捏造的镜片倏然破碎,一个人影从中走出,却不是林守溪,而是洛初娥高挑曼妙的身影。
酒红色的尖头玉鞋落到了界面上,其上是遍布古篆的薄袜,女子修长的玉腿款摆交错,鞋跟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白衣公子,同样摇了摇头。
她感知到了他的求救,顷刻来了,却还是晚了一步,但她并不在乎,除了宫先生,任何人在她眼中都是玩具而已。
“你毁了我的玩具,就不怕接受惩罚吗?”洛初娥问。
“我们还有赌约,你若伤害于我,有悖于约定,哪怕是你也会触怒你亲手制定的规则的。”林守溪认真地说。
“确实如此,但……”
洛初娥摇了摇头,道:“但你并非不死国之人,不在规则之内……那天我已教训了你与楚映婵一顿,怎么,你一点不记打吗?”
“我现在是了。”林守溪取出了手中的玉牌。
这是刚刚从大公子手中抢来的牌子,他转身之际在袖中飞速写动,将名字刻了上去。
“是吗?”
洛初娥却不屑一顾。
她的身影消失原地,下一刻又出现在林守溪面前,她递出一掌,拍在了林守溪的胸口,林守溪惨哼一声,内脏翻江倒海,口中血箭喷出,他身体如断线的风筝,倒滑了而出,重重地摔倒了地上。
玉牌转眼不在手中,而是落到了洛初娥的掌心。
“你当我是瞎子吗?”
洛初娥看着那块玉牌,摇头道:“若多给你点时间,你可能确实要成功了,可惜了……唉,要怪就怪给你取名字的人吧,这般复杂的名字确实是为难你了。”
林守溪在虚张声势,玉牌上的溪字明显还差了几笔。
洛初娥看着倒地不起的少年,想要顺手捏碎玉牌,却忽然发现,一股雷电之威毫无征兆地涌入四肢百骸,她同样惨哼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
这是规则之力的反噬!
“怎……怎么可能……”洛初娥神色剧震。
前方,林守溪缓缓爬起,擦去了嘴角的血。
他又取出了一块魂牌,举起,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林守溪’三字。
这是他从屠夫那里抢来的魂牌。
他早已将自己容纳到了规则里。
洛初娥心知上当,却为时已晚。
无人的长街里,她被雷电般的规则之力所在原地,娇躯颤抖,她厉喝着,清叱着,却无法阻止林守溪朝她走来的脚步。
第一百五十三章:满城皆敌
风扫过幽寂的街道,像是推着林守溪向前的手。
洛初娥单膝跪地,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支着地面,裸露的香肩颤抖不休,裹在她身上的华美裙袍雷走电绕,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冰肌雪骨之中,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可以横压不死国的一切臣民,唯独抗衡不了高高在上的天道法则。
她憎恶这种感觉,每每到了这个时刻,她才能清晰地明白,原来她并非无所不能,原来她也被更至高的存在支配着。
若一座小小的阴冥城国都无法掌握,又如何能够侵入尘世,成为独立于神山之外的势力,哪怕未来有一天,她真的成为了更广阔领域的主人,不依旧是天道的奴隶么?
想到此处,洛初娥不免道心摇曳。
雷电在髓中不断滚过,这虽不会对她的圣体带来太多的痛苦,但僵麻之感不可挡,其中的无力与屈辱更是另类的刀,将她的尊严割裂剁碎,尤其是现在,那个年仅十多岁的少年还在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这几乎令她发疯。
“我想过你会逃,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逃出来了……那些守狱人真是没用啊,本座要将他们尽数炼入幽冥之中!”洛初娥话语怨恨。
按照她的估算,林守溪的伤至少要三天才能好,届时楚映婵的色孽之咒已入膏肓,林守溪越狱心切,必然错漏百出,她可以肆意操控,将他背后的执棋之人慢慢钓出来。
可她没有想到,少年这副看似清瘦的身体有着如此不可思议的自愈能力。
“我想过你会很蠢,但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蠢。”林守溪也说。。
洛初娥知道这种讥讽是粗浅的攻心之语,但愤怒依旧是按捺不住的火,烧得心室发烫,她早已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小手段上翻船。
规则是她唯一的软肋,无论失误的原因是骄傲还是轻视,她都必须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你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吗?”洛初娥微仰起头,厉声道:“你今天已经杀了三个人了吧……你已是不死国的臣民,于城中肆意杀生定也会遭劫的。”
“是吗?那为何规则没有反噬我?”林守溪反问。
洛初娥沉默不语。
“神女陛下,你还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愚蠢吗?”
林守溪徐徐道:“杀厨子与屠夫时,我尚不是国中子民,不必遵守规矩,至于这位公子……是他想要杀我,我的还击是正当的,只不过失了轻重而已。”
“规则何以杀我?”林守溪发问。
他停在了洛初娥的面前,低下头就可看见神女如云的发。
内鼎不断运作着,源源不断地产出归体真元丹,将其输还体内,修复洛初娥一掌造成的重伤。
“你想杀我?”洛初娥问。
“是。”林守溪话语坚定。
漂亮的坏女人总是这样,总觉得别人不舍得杀她,可林守溪心中的仇恨早已浓稠如血,哪怕她是横绝三界的美人,他也只想将她挫骨扬灰。
“本座乃不死国之女帝,弑君之罪……你承受不了的。”
“很多人想杀你,他们杀得,我为何不行?”
“你……可以试试。”
洛初娥依旧被暴乱的雷霆禁锢着,可她的心却静了下来。
在这个世界的规则里,确实有替天行道的说法,臣民对君主不满,就拥有杀死君主的权力,只要他们可以……从没有人能杀死她。
借着交谈声,林守溪恢复了一些气力,他以湛宫的剑尖挑起了洛初娥的下颌,这个动作看似轻佻暧昧,但在这条幽暗冰冷的长街上,却只让人感到肃杀。
刀剑及颈,洛初娥并无半点惊惧,如染蔻丹的红唇还扬起了一缕似笑非笑的衅笑。
林守溪无视了她的笑,以掌心推动剑柄。
湛宫沿着她下颌优雅的曲线飞速滑去。
接着,它停在了脖颈处。
明明只是光滑柔嫩的肌肤,可剑尖却像是遇到了不可逾越的天险,根本无法刺透。
“凡尘之剑如何斩非凡之人?纵我身陷此地不得动弹,你也没有宰割我的手段,你的阴谋算计在绝对的能力面前,根本不足为道。”洛初娥怒意消散,高贵绝美的面颊上唯有蔑笑。
她是不死国的女帝,身躯自也是圣体,任由刀劈剑斩也不会损伤半点,待规则的反噬过去,她有的是办法折磨这个不听话的玩具。
林守溪抽回了湛宫剑,眉不由皱起。
他受了伤,剑招也有些力不从心,但他心知,哪怕他恢复至全盛,也未必能斩破她的身躯。
敌人明明已束手就擒,这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机,若眼睁睁地看着它在面前流逝,无异于是刀绞般的痛苦。
林守溪收回剑,换了个剑式再次斩出,这一剑直刺胸口。
同样,湛宫停在了她的胸尖上,寸步难行。
洛初娥嗤地一声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她想起了千年之前的某庄见闻,那时神殿初成,她养猪般养了不少祥瑞仙兽,其中有两头仙兽关系极佳,可给它们配种之时,母兽过于高大,那头小雄兽费劲了力气也攀不上去,当时的她也像这样笑着,笑得花枝乱颤。
在她眼里,林守溪就像是那头求而不得的雄兽。
林守溪不停出剑,变幻着剑式,璀璨的剑光在洛初娥眼前炸开,绚烂如烟花……它也只是烟花,不会给洛初娥带来任何的伤。
正当林守溪想要放弃之时,他莫名地想起了前世神庭中的画面,想到了慕师靖衣裳褪去后的裸背,想到了背上如画的伤疤……
这样的场景静美地呈现在画面里,好似一幅带有预言意味的画,林守溪不解其意,却捕捉到了一缕古老的韵味。
顷刻间,他已感受不到剑的存在——湛宫似与他合为一体。
大巧若拙的一剑瞬发而出,刺中了洛初娥。
长街的幽寂被神女的惨叫声撕得粉碎。
剑光湮灭。
湛宫哐当落地,林守溪也耗尽力气,坐倒在地,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着自己刺出了这惊天一剑,只是他看向洛初娥时,眼眸中依旧是藏不住的失望。
洛初娥没有死。
方才那剑刺出的瞬间,洛初娥薄袜上的古篆尽数飞出,结牢拦在前方,同时,她华美的法袍亦大放光明,试图阻拦此剑,瞬息间,袜毁衣碎,裙袂遍地,洛初娥雪白的胸口鲜血四溢绽如牡丹,她柔缓地起伏着,凄美欲绝。
“你……你这是什么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洛初娥的声音还在发颤。
她知道,只差一点,她就要被杀死了,这种久违的死亡恐惧涌上心头的一刻,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正在欣赏破碎的美丽烟花。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一剑的恐怖,剑挥来之际,她甚至生出了一种不可抵挡的念头,她确信,这一剑并非来自他手中的湛宫,而是来自他本身!
他的体内藏着怪物,或许说,他就是怪物本身……
林守溪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林守溪隐约能够感觉到,这应该与他的身世之谜有关……当然,也有可能因为自己是个灵感型的杀手。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林守溪盘膝而坐,恢复了一些力气,他睁开眼眸,看着前方被一剑重伤的神女,重新靠近了她。
洛初娥躺在地上,若没有身上的伤与血,那这便是海棠卧春的美景,此刻,破碎的古袍黏在她的身上,难蔽身躯的衣裙间鲜血氤氲成雾,宛若白雪掩盖枫林的山峦,神女看着林守溪的接近,殷红的唇被咬得发白——在见识过林守溪的一剑后,她终于开始恐惧,甚至起了求饶的念头。
林守溪什么也不想听。
寻常的剑伤不了她,他也没有能力再次进入那种境界,斩出惊世一剑。时间不会等他,他必须另辟蹊径,寻到制服她的办法。
沉吟片刻,林守溪抬起手,一指点住了洛初娥的眉心,用的是合欢劲。
既然无法再造成外伤,那他试图在心灵上钳制住对手,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合欢劲再次展现出了它有别于其他旁门左道的气质,它顺着林守溪的手指涌入洛初娥的识海,倒真像是入侵古城的大雾,将本就精神虚弱的她弄得神志恍惚。
澄净神女自古冰清玉洁,洛初娥作为初代的圣女,虽已堕落,却犹是圣洁的象征,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一时被心法所慑,眉目迷离。
她倒在地上,兀自淌着鲜血的曼妙身躯战栗着,水蛇般扭动着,像云中开出的花,偶遇飓风席卷,揉碎成了嫣红的瓣,神魂颠倒,漫天起伏,风的啸声宛若花瓣垂死的、摄人心魄的哀鸣。
林守溪以此法扰乱她的神智,试图将‘无心咒’强行种入她的身体里,可几番尝试依旧无果……无心咒这样的法术阶次不够,无法染指神女的圣体。
那就只有神侍令了。
林守溪凭着记忆念起了神侍令的词。
这词宛若古老魂灵的吟唱,甫一钻入洛初娥的耳中,就激起了惊涛骇浪……神侍令不愧是古代神明创造出的法术,哪怕是洛初娥也畏惧得发抖。
“不要,不要,不要念了!!”洛初娥再顾不得形象,露出了惊惧之色,“不要……不要……你这是什么邪术?不要禁锢我……不要……”
“禁锢……又是该死的禁锢……我不要再被禁锢了……”
洛初娥还被合欢劲迷惑着,已然语无伦次,她不停摇动着墨发凌乱的螓首,试图将脑海中的画面甩出,同时,她红唇翕动不止,想打断林守溪的话语,可林守溪做得端正如佛,口中的神侍令念得坚决平稳,好似蕴着大道的真经。
“不要啊……我不要成为奴隶……本座是不死国的女帝,本座要至高无上的王……我,我不要成为奴隶……”
洛初娥仰着头,身躯的颤抖无可抑制,及至弱柳迎风时,她的唇角更有清泪淌下。
“饶了我……饶了我吧……我愿意解开楚映婵的咒印,我也能让你成为万人之上的圣官……饶了我……”
“住口!你若再敢念下去,我定将你抛到炼狱深处,碎尸万段!”
“……”
洛初娥的情绪跌宕不休,时而软语哀求,时而厉声威胁,林守溪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念完了神侍令。
天地寂静。
洛初娥躺在地上,微弱地喘息着,她望向天空的眼眸却露出了迷惘的神色。
——想象中的奴印没有降临到她身上。
林守溪对着她露出了略带歉意的笑,说:“不好意思,我忘记了,神侍令是个专一的印,它只能许与一人……让神女陛下受惊了。”
说着,林守溪竟直接起身,再也不管洛初娥,径直离去,衣裳与黑夜渐渐融为一色。
洛初娥知道她又被耍了。
林守溪已然技穷,最后所谓的侍神令也不过是吓唬她,这种仿佛狼来了的吓唬竟令她道心失衡,尊严扫地……
她平躺在地上,眸光空洞地望着天空,她像是刚刚被欺凌过,散如海藻的长发沾着鲜血,说不尽的妖冶娇美。
渐渐地,空洞的眼眸被黑暗填满。
那是仇与恨杂糅的暗。
“你以为你逃得掉么?”洛初娥喃喃自语。
不久之后,规则的反噬结束,无上的神力涌回身体,她轻描淡写地抬起手腕,如下达指令,积在地上的鲜血顺着她指尖回溯,化作了一袭魅惑众生的红裙,将乳白的身躯包裹。
她从地上立起,披头散发,冷漠地望向了长街尽头的黑暗。
心念一动的刹那,追杀的命令已下达满城。
林守溪无法离开不死国,也注定了逃无可逃,洛初娥发誓,她要让他付出代价,让他明白,何为世上真正的痛苦。
……
……
妖煞塔。
慕师靖抵达妖煞塔时,是傍晚时分,妖煞塔确实是黑星高悬,煞气冲天的异景,她靠近时也不敢再骑着云螺招摇而过,而是选择了潜行。
至于将云螺藏在何处……她想了很久,随后看到天边有大团形似白鹅的云朵,便让云螺自行去里面躲起来,没有她的命令不准出来。
随后她背负着黑漆漆的死证,潜入了妖煞塔之中。
妖煞塔比她想象中更大,那是连绵的巨大山峦,高低起伏,峥嵘嶙峋,若要在其中步行,恐怕几天几夜也走不完,但小禾危在旦夕,若不及时找到,随时会有性命之危。
可这大山茫茫,水流湍急,复杂的地形间更有洞府无数,她哪怕要找,又能从何找起?
要不然让她自求多福吧……慕师靖双手叉腰,看着莽莽山岳,只想放弃。
幸好,她又很快振作了起来。
“不行,天天听林守溪将这名字挂在嘴边,也不知到底是何模样是何性情,若一眼都见不上,未免也太遗憾了……”她自言自语道。
慕师靖对于她本就很好奇,如今收了陆余神的法器,更无退缩之理了。哼……到时候找到她后先假装不认识,然后在她耳畔煽风点火一番,一定要想办法让她狠狠揍林守溪一顿,打得他不敢还手。
对了,欺负她也是必不可少的……她可不觉得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是自己的对手,尤其是她练出了绝学‘你是龙’以后,她只要可以开口说话,就有足够力量压制住她!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她暂不多想,只把它们当成自己寻找小禾的动力之一。
慕师靖敛去了心绪,神色复归于冷漠,她怀揣诸多法宝,背负名剑死证,走入了夜色间的大山里,黑星高悬处,巨大的旗幡摇动着,宛若恸哭的灵魂。
慕师靖相信缘分,可她并不认识靠着自己与小禾冥冥中的缘分可以在这大山里相见,思索之后,慕师靖立刻有了主意——投敌。
敌人拥有的信息远比自己丰富,说不定可以从中知晓小禾的下落。
慕师靖做了简单的易容后潜入了敌营,杀死了职守的妖怪,将其尸体藏匿好,然后顶替了它,在妖兵中征询了一阵,很快,她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妖煞塔的守山神将已得到了殿下的下落,预计今夜出手,要将其捉拿。
无需多言,慕师靖立刻动身,跨越重重山脉,向着守山神将的所在潜去。
一个多时辰之后,慕师靖终于穿越了荆棘遍布的丛林,从中走出,她如法炮制地潜入了神将府邸,从小妖的口中探知了神将的所在,最重要的是,她还得到了妖煞塔重要卷宗的藏匿地点,关于小禾的一切信息都会最先汇总到那里。
慕师靖的行动力很强,有了目标之后,她就开始雷厉风行地重复杀人、顶替的过程,她一路的行动竟未遇到任何意外,也没有出一丁点纰漏。
只耗费了半个时辰,她就摸到了那座楼。
巨楼靠着险峻的高山,下方又有重兵把守,可谓是飞鸟难入。
但这难不倒她,她取出了陆余神送她的法器,浮空而上,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外廊,门拴着,窗却忘了上锁,她推开窗,悄然潜了进去。
至此,慕师靖一路畅通无阻,如有神助。
她潜入楼中,飞速翻阅卷宗,寻找着与小禾有关的一切。
正当她看得入迷时,异变陡生。
杀意在身后腾起,她第一次来不及出剑,脖颈就被一柄雪亮长剑架住,只抵咽喉。
中埋伏了!
慕师靖心头一惊,接着,她听到身后传来了少女虚弱而清冷的声音:
“什么人?”
缓缓回过头,慕师靖赫然见到了一袭黑色罩面的披风,披风裹着一个娇小身影,其间漏出了几茎雪白秀丝。
第一百五十四章:火光中的少女
守山神殿静得可怕。
剑锋及颈,慕师靖后背发凉,她虽未来得及拔剑,手却已搭在了死证上,死证杀意凌然,内蕴威光,一旦拔出就有可能扭转攻守,但这凛冽的抽剑杀人之念却被这几络雪丝轻而易举斩断了。
“你是……”慕师靖轻轻开口。
眼前的黑袍虽然宽大,却也隐约勾勒出了少女的轮廓,慕师靖几乎没有思考,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回答我。”
少女冷冰冰开口,剑向前推了一些,慕师靖白皙的皮肤随时要被割出血痕。
“你就是妖煞塔的天命殿下吧?”慕师靖立刻开口,亮明身份,“我是神山斩邪司之人,妖煞塔的事我们已知晓,我便是来调查此事的。”
慕师靖冷静地说着,为表诚意,她将手从死证上挪了开来。
虽然第一次见面就被小禾用剑架着脖子,慕师靖难免不甘,但她是识大体的人,不会在这种时候进行无谓的意气之争,说完之后,她解下了腰间的牌,在少女面前晃了晃,这是神山的证明。
“云空山?”
少女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她在云空山呆了一段时间,一眼就认了出来,再加上眼前的少女并无妖气,她的戒备也放下了不少。。
“嗯。”慕师靖点头。
少女微微仰头,小猫般的目光透过黑袍的边缘向上望去,她认真端详了一会儿,接着收回了死证,后退了半步,轻声道:“原来是神山仙子……多谢仙子搭救。”
少女看向她时,慕师靖也同时看清楚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瓷白精致的小脸,因受伤而透着虚弱的白,她的眸色偏淡,像朦胧的雾,似是为了保持清醒,少女咬着几缕雪白的发,纤薄的唇上还可以看到红红的齿印。
慕师靖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念头一空,唯剩我见犹怜之感,无须多问,眼前的少女必是巫幼禾无疑了。
“你方才叫我什么?”慕师靖立刻问。
“仙……子?”小禾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叫仙子未免太过生分,楚映婵,白祝都是你朋友?我与她们也算相熟,我比你年长些,你直接喊我姐姐就好。”慕师靖面色自若地说着,听上去很有逻辑。
“啊?”
“小禾姑娘不必拘束的。”慕师靖温柔道。
“姐……姐?”
小禾还有些懵,但她从慕师靖的口中听到白祝与楚映婵的名字时,不由更安心了些,‘姐姐’二字便顺口出去了。
“嗯,真有礼貌呀。”慕师靖闻言,弯眸一笑,说:“我原本还在满山找你,没想到竟与妹妹在此处遇见了,真是巧合。”
“都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无处可去,便匿来了这里,嗯……是很巧。”小禾轻声说着。
对方深入这等险地来营救她,小禾心中感动,自收起了那面对林守溪时的刁蛮任性,显得知书达礼起来,她还将手搭在腰间,福了一礼,以示感谢。
“辛苦了。”慕师靖心中生怜,立刻道:“与姐姐说说你这里的情况吧。”
“好。”
小禾凭空多了个姐姐,虽觉不对劲,却也无力争辩,她靠在后方的壁柱上,收起剑,摘下兜帽,露出了幽艳动人的脸。
她正要开口,却又捂着胸口咳了起来,娇小的身躯颤个不休,慕师靖神色一震,立刻扶住她的身子,她摸了摸她袍间的衣裳,收回手时,见五指皆是鲜血。
“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慕师靖吃了一惊。
小禾靠着壁柱,也没办法解释什么,只是不停咳着,这几天彻夜不休的追杀已耗尽了她的力气,敌人似乎有着窥视行迹的眼,她无论躲到何处都会被找寻到,她已不知多久没有合眼,身体的伤与精神的疲劳几乎要将她彻底拖垮。
黑袍解开,血腥味不受控制地刺入鼻腔,慕师靖看着她腰背剑的剑伤,瞳光颤动,触目惊心之余也庆幸着自己的及时到来,若再耽搁一夜,林守溪恐怕就要守寡了。
“别担心,姐姐替你疗伤。”
慕师靖扶着她坐到地上,让她不要乱动,她早有准备,在离开云空山时就搜刮了山门不少的灵药,她随意取出几瓶,拨去软赛,让小禾张开小口,小心翼翼地喂她。
小禾裹着血气氤氲的黑袍,躺靠着,面颊微侧,眼眸半睁,她的身躯明明发烧似地滚烫,可她看上去又像是很冷,不断地哆嗦着。
得知来者是云空山的仙人后,她紧绷了数日的心弦终于得以放松,若非靠着齿咬舌尖保持清醒,她险些直接入眠。
“张嘴。”
慕师靖捏着她的下颌,抬起了些。
小禾听到了命令,檀口微张,细白的发从唇间落下,接着,浓稠的液体淌了进来,小禾喉咙微动,喝了进去,觉得味道古怪,接着,她听到了这位仙子姐姐呀了一声,满怀歉意地说:“完了,这好像是外敷的……”
“……”
小禾闭上了唇,非但不怪罪,还帮她解释,“无事,这里太黑了,看不清也……难免,咳咳咳……”
少女掩着胸,咳得更厉害了。
慕师靖连忙给小禾灌了些水漱口,取出正确的丹药给她服用,幸好小禾体魄血脉皆不俗,方才错用了药并未造成太多影响,她在服用了几粒灵丹之后,气色有了明显的好转。
灵药也讲究过犹不及,慕师靖见她体温降了下来,立刻停手,没有多喂,她盘起修长的腿,正襟危坐,打算给小禾疗养内伤。
突然,窗外有光亮起。
……
原本一片死寂的屋外,火光陡然间腾了起来,它们一如喧嚣汇聚的洪流,顷刻间撞在一起,掀起杀气冲天的巨浪。
慕师靖飞快来到窗边,挑开一线窗,向下望去。
楼下火光成海,晃得她眼眸生疼,光的前方,魁梧妖将身披铠甲,手挑长枪,如电的目光直射高楼。
“怎么了?”小禾侧过脸,问。
“我们中埋伏了。”慕师靖凝重道。
这次是真正的埋伏。
妖兵妖将的汇聚几乎只在瞬间,哪怕感知敏锐如她,也没能过早地反应过来,这说明对方是早有预谋的……
瞬间,慕师靖也想通为什么自己自己一路前来会这么顺利了——这分明就是敌人请君入瓮的圈套啊!
是了,这妖煞塔黑星高悬,万妖汇聚,岂是她一个浑金境可以在里面肆意妄为的?她看似如有神助,实则只是走在了他们预设好的圈套里。
明白这些已晚。
这座大楼后面是妖煞塔的主山脉,高逾千丈,断面平滑,飞鹰看了都觉得头晕,而前面已被妖兵妖将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任她神通广大,又如何能突破这面妖墙?
妖煞塔的妖兵妖将本是不强大的,但紫黑色的星辰从地底升起以后,它们的体内皆被注入了魔的力量,个个强横无匹。
“别担心,虽然师尊有急事外出了,但神山的师兄师姐们已在路上,待他们赶到,我们一定会没事的。”慕师靖撒了个谎,试图稳住她。
小禾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相信。
窗关上。
火光魔鬼般摇动着,危险暂时被隔在窗外。
“他们要抓的是我,你想办法逃吧。”小禾说。
“现在别说这些。”慕师靖打断了她,直接开始撕扯她外罩的黑袍。
“你……姐姐要做什么?”小禾没有挣扎,只是黑袍触碰到伤口时,会牵起痛意。
外罩的黑袍被扯了下来,慕师靖直接将这带血的袍披在了自己身上,她身材更高挑些,所以这对小禾来说偏大的衣袍对她而言恰到好处。
同时,慕师靖将自己褪下的白裙扔给了她,让她随意撕成布条,包扎伤口。
“敌人很可能是我引来的,我去将它们引走。”慕师靖言简意赅道。
慕师靖并没有说错,敌人确实是她引来的。
她在潜入妖煞塔后,很快被密探发现,引起了关注,妖将还以为她是小禾乔装的,于是没有打草惊蛇,放任她一路深入,直至来到了这座存放卷宗的守山神殿内,为了能让‘小禾’顺利自拖罗网,它们将一路上防守的兵力都撤了大半。
小禾眉目间露出了挣扎之色,她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恩人以身犯险。
可她才要起身,慕师靖便俯身摁住了她的肩膀。
“放心,我心中有打算的。”慕师靖话语稳重,仿佛一个经验丰富的良医,“你先将伤口包扎好,这个紫瓶子的是外敷的,包的时候抹在布条上,这个白瓶子的内用的,两粒两粒地吃,这是水,如果干咽不好咽,可以拿它过一下。”
嘱咐完之后,慕师靖起身,清冷道:“外面没多少人的,我去将那些虾兵蟹将引开,回来的时候我会检查你的用药情况,好好听话,否则姐姐就打你屁股。”
“啊……嗯。”
小禾听着这长辈似的口吻,也没力气说话,她轻轻应了一声,抬起头时,恰看到慕师靖身披黑袍,立在窗畔火光中的影。
慕师靖神色冰冷,美得惊艳,微弱的火光落上她婀娜的侧影,仿佛刀刃蒙起的云烟。
小禾倏然间想起了神域崩塌时,林守溪立在黄昏中渐行渐远的一幕,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想要叫住这位初见不久的恩人姐姐,可她话才出口,慕师靖已如黑鸟般展开双翅,飒然跃下,转瞬间不见了踪影,妖兵妖将的叫杀声冲天而起,它被夜风裹挟着卷入屋内,吹得卷宗乱飞。
……
小禾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但她也飞快冷静了下来,听着恩人的话,开始疗愈伤口。
她没有精力去动用灵根,故而直接扯下一团白布,将这带着少女馨香的布揉成一团,塞入了嘴巴里,防止等会疼痛时发出声音。
她掀开衣裳,寻到伤势最重处,将药涂抹在布条上,慢慢地缠敷在伤口处,缠了数圈后缓缓打上结。
楼外的厮杀声时远时近,小禾处理伤口的双手满是鲜血,这些药虽有妙用,可当它们触碰到伤口时,短时间内带来的唯有疼痛,小禾痛得抽搐不止,她紧咬着口中的棉团,额角尽是薄汗。
剧痛中,她想起了先前与恩人姐姐的对话,她忽然有一种对方早就认识自己的错觉。
是了,还没问她的名字呢……
小禾靠着壁柱,凄美的容颜隐藏在阴影里,她颤抖着伸起了手,取出了口中几乎被嚼烂的白布,扔在了一边,轻微地喘息着。
妖煞塔的变故太过突然,当时的她尚在洞府中闭关,外面毫无征兆地妖风大作天昏地暗,转眼之间,原本称呼她为殿下的妖将似中了邪一样,它们的眼眸中无一例外流淌着纯净的白光,手中的枪戟也无一例外指向了她。
她从妖山妖海的追杀中拼死逃出,身负重伤,她并不畏惧死亡,但也不想死去,她是个守诺的人,她还有未践行的约定……和姑姑的,和林守溪的,如今又多了一个恩人姐姐。
小禾强忍下了伤痛,取出药瓶,开始吞咽。
外面的叫杀声忽然小了起来,妖兵妖将们似乎真的被引走了。
可这位恩人姐姐看起来还不到仙人境啊,她是怎么从这妖兵的海洋上跃过去呢?
对了,她是云空山弟子,还与楚映婵相识,可自己在云空山呆了这么久,为何没见过她,也没听楚映婵说起过她,这等绝世的容颜早该名动天下的,可……
小禾心中困惑,却也没有因此而怀疑她,毕竟她最后对自己说的那句话确实挺有仙楼风范的。
思绪混乱,如东拼西凑的画。
药力一点点渗入身体里,倒是缓解了她不住的颤抖,可不等她起身推窗去打探情况,耳畔,马蹄般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它颇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契合着她心脏的跳动,令得少女再次绷紧心弦。
接着,她听到了窗户被一扇扇打开的声音,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猎犬的叫声。
有妖怪来了!
那头妖怪牵着猎犬搜索着大楼,窗子正在被逐一打开。这里充斥着药和血的气味,没有理由不被猎狗发现。
若在全盛时期,妖煞塔的妖将们与她捉对厮杀,无一是她对手,但现在她重伤未愈,如何能够迎敌?
来不及细想,蹄声已至门口。
开窗声响起。
紧接着的却不是猎狗的狂吠,而是一片死寂。
小禾没有能力屏蔽气味,但可以屏蔽猎狗的叫声,猎狗对着屋子狂吠,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这个手段短暂地骗过了门外的妖怪,可妖怪想要牵着猎犬离开时,猎犬却执着地挣着缰绳,与主人对抗,妖怪顺势停下脚步,重新将目光投入了这间房间。
“原来你躲在这里啊。”
妖怪发出了冷笑。
瞬间,窗户被轰然撞开,小禾回过头时,望见了一双流淌着白光的眼眸,眼眸之后是一头牛身人面的妖怪,它的拴着猎犬,提着长枪,声音空洞而威严。
小禾看到它的一刻,也意味着妖怪同时看到了她。
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这如人如牛的妖就将手中的长枪掷了过来。
铁枪高速旋转,摧枯拉朽,所过之处卷宗飞舞成灰,桌椅崩碎成屑,到达小禾面前时,它已烈如雷霆,转眼要将这娇弱绝美的少女吞噬。
“滚。”
小禾牙齿紧咬,以巫家剑法立剑式格挡。
铁枪撞上了她的薄剑,白光汹涌,碰撞激烈,小禾虽接住了这一枪,可她的剑也被压得弯曲如弓,回弹的力量带着她整个人向后飘去,撞到了后方的墙壁上,几乎要将缠好的伤口崩开。
铁枪的末端连着铁链。
牛身人面的妖将拽着铁链将枪拖回,转瞬又将它持在手掌,它以铁枪瞄准了小禾的咽喉要害,再次掷出。
这一枪威力更大,所幸小禾身法还算敏捷,她仗着与对方距离足够,直接侧身一闪,落地翻滚,躲过了这一枪。
铁枪落空,枪尖扎入了墙壁里,一时难以拔出。
小禾见准了机会,以它的铁链为桥,踩着飞跃而起,挥剑斩向它的身躯。
这一刻,小禾的脑子里闪过一个问题——它的心脏到底是在牛一般的下半身里,还是在人一般的上半身里。
小禾及时从知识的盲区里挣脱了出来,一剑只取咽喉。
妖怪来不及防守,便将两头猎犬的缰绳一甩,将它们丢了出去。
猎犬的惨叫声猝然响起——它们顷刻间化作了小禾的剑下亡魂。
借着猎犬的死亡,妖怪获得了喘息的时间,从牛身上拔出一柄钢刀,拦在咽喉部位,截下了小禾的一剑。
剑刃相抵,擦出了一长串的火花,小禾持着剑,用力前压,手臂的旧伤却在这个时候复发了,她来不及换手握剑,对方便将刀一振,直接将她甩飞出去,砸回屋内。
剧痛撕扯着身躯,小禾神思恍惚,难以立起。
方才的一剑她已用尽全力,那一剑失败了,某种意义上也代表着山穷水尽。
她咬着牙,颤抖着望向了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系着一根纤细的绳。
那是她的封印。
若将封印解开,她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这些只是她也没有能力重新将封印锁上,这也就意味着,她将不再是她……
妖怪扯动铁链,长枪很开又被他举在了手中。
心中天人交战的尽头,小禾猛然抬首,长枪已对准了她的眉心!
生死宛若扑面之火,灼得她心口发痛。
正当她要解开封印的瞬间,妖怪的头颅却飞了起来。
一道白光凭空生出,绕过它的身躯,以一记漂亮的环颈绕杀将它的头颅直接割了下来。
妖怪巨大的身体轰然坍塌,露出了其后苗条的身影。
“跟我走。”慕师靖说。
第一百五十五章:问名
廊柱断裂,尸首坠落,慕师靖借助风衣迂曲盘绕而回,等砍出这一剑时身体也已到达极限,但她看向楼中雪发少女娇嫩的容颜时,惫意顿消,只觉得自己此刻风头无两。
同样,她也想不明白,林守溪和楚映婵比自己早出发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有抵达妖煞塔,他们这是拿了假地图迷路了么,还是说路上日久生情,师徒二人抛弃了小禾独自私奔了?
果然,当初三界村中能够化险为夷,主要靠的还是自己。
另一边,如小鸭子般坐在地上的小禾以剑拄着自己,颤抖着双腿艰难地站了起来,她捂着自己的肩膀,鲜血从指间流出……她虽避过了铁枪,却依旧被长枪的罡风擦中,再添一伤。
她小步地朝慕师靖走去时,慕师靖无意间回望了眼天空,空中的云被风吹来,露出了其后黑紫色的星辰,星辰宛若一颗头颅,朝着这里转了过来。
慕师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有种被注视的感觉,她心知不妙,立刻返身入楼。
被伤痛拖累着的小禾也没反应过来什么,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回过神时,腿弯已被抄起,整个人被慕师靖抱在怀中。
“千万别睡着,我带你离开这里。”慕师靖清冷道。
“嗯。”
小禾发出了轻微的声音,像是梦呓。。
楼外,先前被她勾引散开的妖兵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已重新汇聚回来,慕师靖在廊上远眺一眼,花团锦簇的火把看得她牙关紧咬……也不知道这风衣能不能载两个人……
立在高台上的尖嘴猴妖已察觉到了她们的所在,扯着尖锐的嗓音喊了起来:
“五楼有人,是两个人,牛大将军已经被杀了,她们在五楼外廊,快追!”
慕师靖听得心烦,直接斩断那铁枪的链子,足尖一挑,一踢,铁枪打挺般腾起,破空而去,精准地砸入瞭望塔中,猴妖的叫喝声化作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但这一举动也使她们的位置彻底暴露了。
瞳色苍白的妖怪们纷纷朝这里望了过来,身下坐骑开始奋蹄,转眼将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慕师靖一手抱着小禾,一手捏碎掌心的风丸,无形的风瞬间涌起,转眼间包裹全身,可当她跃下之时,因为多了一个人的重量,风衣未能将她托起。
慕师靖心道不好,连忙抓住了楼下的栏杆,身子一翻,躲入了里面。
可这又能躲多久呢?她们身后的山壁太厚,‘井’符无法破开,同时,失去了风衣的帮助,她根本没有能力带小禾离开!
很快,蹄声已在楼道响起,妖将们挥舞着兵器,一路杀了上来。
楼属于狭窄地带,妖怪们冲杀的架势大开大合,并不适合这里,慕师靖试图以刺杀的方式劈出一条生路。
她不由想起了白雪岭下与林守溪并肩作战的场景,当时的场面与现在相比不遑多让,唯一的区别是,她缺少一个身体健康的帮手。
想到此处,慕师靖灵光一闪——擒贼先擒王!当初白雪岭下,就是她一剑斩杀了他们的首领之后,妖兵妖将们才方寸大乱的!
可问题又来了,这些妖将里,谁才是王呢?
思考间,尖锐的破窗声猛地响起,慕师靖瞳孔微缩,向右望去,赫然见到一柄大刀刺破窗纸,一路横剌过来,明晃晃的刀光扑上面门。
慕师靖抱着少女向后飞退,与此同时,她见准了时机,等那大刀临近时空翻而起,出剑斜撇,直刺窗外。
按理说,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应该刺穿了对方的身体,可慕师靖没有想到,这根本不是大刀,而是一柄长柄斩马刀,挥刀之妖安然无恙,倒是刀柄直接被死证斩为两段。
门外妖怪一惊,想要逃跑,身旁的窗突然被少女的身躯撕开,一道乌金剑光凌厉斩来,将它臃肿的脖子直接切断,它身体后仰,撞破栏杆摔了下去。
慕师靖则夺了它的坐骑,把剑刺入坐骑的身体,坐骑受惊嘶叫,载着她们向前狂奔,将迎面拦截的许多妖怪撞得妖仰马翻。
慕师靖身材窈窕,这长廊窄小,房间无数的地方正是她绝佳的猎场,她将风衣捏碎,披在身上,更是身轻如燕,闪转腾挪快得不见影子。
慕师靖惊讶地发现,怀中抱一个软绵绵的少女,非但不会造成拖累,反而让她变得更强了,她紧紧抱着她,看着她血污绘就的面妆,血液燃烧了起来,忽有种纵有万军压境,她也要杀出尸海血路,带其逃出生天的感觉。
第一批冲上这层楼的妖将被飞快杀死,尸体或摔下楼,或横在廊面上,造成了拥堵。
死证也不知砍断了多少脊骨,它非但没有崩口,反而在饱饮鲜血之后崭亮如新,剑刃更是蒙上了一层血光。
“别死啊……”
杀完了第一轮妖,慕师靖立在尸横遍地的楼道上,轻轻对少女开口,宛若命令。
小禾早已精神模糊,濒临崩溃边缘,却还是嗯了一声,表明自己还活着。
慕师靖的一腔热血助她杀空了楼廊里的妖怪,但这对于整个妖兵之潮而言,不过杯水车薪,后方,妖怪们源源不断地杀了上来,光是脚步声就将整座楼震得摇晃不止,几欲坍塌。
狰狞如黑色巨兽的高楼里,杀声震天。
慕师靖身陷其中,绕柱穿户,犹如鬼魅,道门的身法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死证的每一次挥舞也能带起大片的血肉,但这些妖怪中了邪一样,各个不怕死,她纵是真的神勇无双,凭这一身浑金境修为也难以化身真正的天人。
慕师靖且战且退,被不断地朝着楼上逼去,转眼之前又回到了先前杀死牛妖的地方。
妖潮源源不断,真气逐渐枯竭,怀中少女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下方是茫茫追兵,后方是高崖绝路,她渐渐地意识到,这次可能真的要死了。
如果自己和小禾的故事是霸王别姬的模板,那现在至少进行到四面楚歌了,只可惜不会有渔夫天降,问她要不要逃回江东。
想到这里,她心中对林守溪充满了怨恨,这明明是你的老婆,为什么要本小姐来舍命搭救啊……
“你快点逃吧……如果是你一个人,应该能逃掉的,你有那个……风,咳咳咳……”
小禾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她本就显淡的瞳孔涣散着,更找不到焦点,像一吹就散的雾。
小禾说得没错,如果只有慕师靖一人,她或许可以靠着风衣逃掉,但……
慕师靖听到少女柔凉的声音,看着她雪发掩映的面颊,心中一动,甚至都喊句老婆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她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不同,更何况,此刻若抛下她独自逃走,以她的心性而言,恐怕会道心蒙尘一蹶不振,成为师门之耻。
“别怕,你只管休息,姐姐还有许多压箱底的办法没用呢。”
慕师靖心理活动很频繁,但每每开口皆语调沉静,言简意赅,若给她添把羽扇,那运筹帷幄之感就要跃然纸上了。
可她真的还有压箱底的绝技么?
她不由想起了陆余神送她的空戒,陆余神说,穷途末路之时可以打开戒尺看看,里面还储藏着可以救命的东西。
是了,戒指……
“这是我从云空山带来的神戒,一位陆仙师赠我的,接下来……”
慕师靖话到一半却停住了,她按照陆余神的方法打开了戒指,她的意识钻入其中,却没有见到什么法宝,而是看到了一排齐刷刷的……萝卜?!
里面甚至还有陆余神贴心的纸条:可止渴,可果腹,可入药,但也不亦贪多,祝慕姑娘吃得开心。
“……”
慕师靖觉得自己被耍了……这些破萝卜看着挺新鲜的,但她也没命去吃了啊,送萝卜还不如送只白祝过来……算了,好像送白祝和送萝卜没什么区别。
“怎,怎么了?”小禾见她忽然沉默,轻轻问。
慕师靖将几粒补真气的药囫囵吞下,然后说:“没什么,姐姐逃生手段太多,一时不知该选哪种。”
小禾可不是笨蛋,哪里听不出她的困境呢,她轻轻伸出手,推了推她的胸脯,说:“我……我不想连累你。”
“我走了你可就要死了。”慕师靖叹气道。
“死了就死了好了。”
小禾知道,世上的很多人都能说出他们绝对不能死的理由,但当死亡真正以不可阻挡之势降临时,她最后需要的,或许也只是坦然面对它的勇气而已。
“你要是死了,你的小夫君怎么办?”慕师靖问。
“他……还活着么。”小禾喃喃自问。
“活着。”慕师靖说。
小禾怔住了,她迷濛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整个身体都颤了起来:“你见过他了?”
慕师靖面对着她的注视,心软的同时竟也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嫉妒,她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小禾再度迷茫。
“你活着,他才活着。”慕师靖柔声说。
与此同时,楼道上堵着的尸体也被后方的妖将清空,它们再度杀了上来,兵器的冷光在踏破廊道,一左一右驰骋而来,断绝了她们的退路。
敌人来势汹汹,慕师靖横剑身前,正欲左右搏杀,怀中的小禾也因为先前的交谈而清醒了些,小禾的余光瞥见了一眼下方的妖海,一个主意忽然在脑海中闪现。
“火,用火。”小禾轻声说。
“你在想什么呢,要是用火,我们自己不也得被烧死吗?”慕师靖觉得她是笨蛋,古往今来,火攻用得好是良计,但风向稍有差池,可就是引火烧身的自杀行径了啊。
等等,风……
慕师靖立刻明白了小禾的意思,觉得笨蛋分明是自己。
她有了主意,立刻捏碎风衣,带着小禾从高楼上一层层跃下,落地之后,她自投罗网般朝着妖兵们冲去,妖兵们如临大敌,可它们迎接到的却不是慕师靖的进攻,慕师靖抢了两个火把之后掉头就走,直接往楼里扔。
楼是木制的,又积压着许多卷文,一点就着,等火烧起来后,她们也未撤离,而是调头钻入了熊熊烈火里。
妖将们也傻眼了,心想她点燃此楼,自己也无路可退啊,这是想要留个全尸和它们同归于尽么。
一转眼,柱础之间已充斥了熊熊大火,慕师靖与小禾的身影消失在了大火里,不知匿到了哪一层去。大火太烈,妖将们也不敢再深追,只等大楼焚烧殆尽后再进去搜查。
慕师靖与小禾确实没有逃出生天的妙计,她们并未走远,而是躲在了一层楼的一个角落里,同时,这枚神奇的风丸再次展现出了它的妙用。
它在捏碎后裹紧了小禾与慕师靖,强力的风与周围的热浪撕扯着,竟构筑出了一片可供她们容身的独立空间。
当然,她们用烧毁巨楼为代价,也只是拖出了一些时间而已,在大楼烧完前,风丸迟早会耗尽,她们还是需要想出一个杀出重围的办法。
楼中,慕师靖抱着小禾孤单地坐着,仰起头是滔天的火光。
小禾失血过多,脸色煞白如纸,如今又被炙热的火光映着,透出了冰冷的红,她靠着慕师靖,奄奄一息,发丝沾满鲜血。
“先吃药。”
慕师靖不敢用力呼吸,她定了定神后,取出了剩下的药瓶,有了误将外敷当内用的经历后,哪怕身陷险地,她也认真看起了瓶上的说明。
“没用了。”小禾却轻轻摇首,“姐姐自己吃吧,别浪费了……”
“怎么又说丧气话,我明明听楚映婵说你平日里很神气的,现在怎么了,一点小困难就退缩了?”慕师靖满不在乎地说着,仿佛很快她们就能化险为夷。
“不是的,我的状态我很清楚的。”小禾轻轻说。
方才慕师靖抱着她厮杀,虽已竭力护她,却依旧无法阻止伤势的恶化,她现在的伤甚至比当初杀完云真人时更重。
“听话,听姐姐话,不许不乖。”慕师靖不管她说什么,态度强硬。
这话语训斥小女孩般幼稚,小禾睫羽动了动,却真的温顺地张开了小口。
丹药进入了她的嘴巴里。
小禾不抱希望地嚼了嚼,接着,她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丹药入喉的同时,一股神秘的力量竟也涌入她的体内,这股力量仿佛古代流淌至今的河,生生不灭,它奔腾过破碎的经脉,以不可思议的力量修补着她的伤,没过多久,她居然有自己拿药瓶的力气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是什么药?”小禾吃惊地问。
慕师靖也吃惊于她的恢复速度,她看了一眼瓶子,念出声:“嗯……是叫百炼玉液丹。”
百炼玉液丹是比普通玉液丹强一些,可按理说也只是一粒顶两粒的功效,并未太多特殊之处。
“百炼玉液丹?”小禾不解,心想这哪里是玉液丹,这根本就是不死丸啊。
她接过药瓶,自己取了两粒,小心翼翼地吞入腹中。
奇怪的事又发生了……先前还效用极佳的丹药被打回原形,再也没有了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
这……又是怎么回事?
小禾嗅了嗅瓶子,秀眉蹙起,一度以为这是回光返照的错觉。
这次,倒是慕师靖先反应了过来:
“血,是我的血!我给你的药上沾着我的血!”
小禾望向了她沾满鲜血的手,也为之一震。
血……
她想起来了,当初她解开红绳,与云真人拼死一战,即将被吞没神智陷入疯狂时,正是林守溪喂血救了自己,难道说,这位姐姐的血有着同样的功效么?
她们对视了一眼。
慕师靖想了想,伸出小舌头,舔了舔自己受伤的小臂,却只感到了血的腥咸,并没有其他感受。
“嗯……你尝尝?”慕师靖将手臂伸到了小禾面前。
小禾俯下身,用小舌头舔了舔。
那股熟悉的感觉回来了……似有太古而来的江流奔腾入体,将干涸的河床变得湿润,这胜过了世上的一切美酒,唯有林守溪的血可以与之媲美。
“我……”小禾却是拘谨了起来,她真的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头小吸血鬼了。
“吃吧。”慕师靖却是松了口气,将小臂递到了她的唇边。
小禾心想恩人姐姐不仅救了自己,还要被她吸血,这实在有些……
“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快点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帮姐姐杀人。”慕师靖揉了揉小禾雪白的发,微微笑了笑,说:“难道说妹妹不喜欢手臂么,无妨的,你喜欢吃哪里,自己挑。”
说着,慕师靖还挑逗似地将衣襟拉开了些,露出了一片鲜血如织间的柔软腴白。
小禾拘谨地低头,再不多说什么,抓住慕师靖的小臂吸了起来。
小禾虽是吸血,但也温柔,她很会舔,宛若羊羔跪乳,慕师靖非但不觉疼痛,伤口处反而有酥痒之感,令得她忍不住轻哼出声。
“姐姐真好吃。”
小禾吸了些血,身躯的恢复也到了上限,更多无益,她抹了抹唇,薄唇不再苍白,而是一片赤色。
“都有力气与我打趣了,看来恢复得不错。”慕师靖虚弱地笑了笑,反而更像个病人。
风衣的风力也在减弱,越来越大的烈焰朝她们舐来,用以防御的风墙随时要分崩离析,再等下去,整座楼轰然坍塌,那些鲜美的萝卜就要成她们的祭品了。
“既然恢复好了,那就与姐姐一同上阵杀敌吧。”慕师靖说。
话虽如此,慕师靖依旧清楚,小禾的伤距离完全恢复还早得很,她的血再灵,也不是真正起死回生的妙药。
“不用。”
小禾却是摇头,微笑道:“这次让我来吧。”
“你来?”慕师靖微愣。
“嗯。”小禾卷起衣袖,露出了血污未褪的皓白手腕,上面赫然有根红绳,“稍后我把这个绳子解了给你,恩人姐姐帮我保管好,接着,嗯……总之跟紧我,杀出去之后再帮我系上。”
仿佛角色倒换,刚刚还在被她喂养的小鸟转眼变成了大雀,张开的双翼足以将她庇护。
“你……确定?”慕师靖不知道她有什么底牌。
“确定。”小禾淡淡地说:“此绳一解,仙人可杀。”
“不许骗人。”
“不骗。”
小禾正要解绳,让恩人姐姐见识一下神明化后的自己,突然,她心中一动,想到了什么,“对了……我可以知道一下恩人姐姐的名字吗?”
世上何来万无一失之事,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真的杀出重围,在这之前,她想至少知道一下恩人的名字。
“我……我姓慕。”慕师靖开口。
“木?”小禾一愣。
慕师靖觉察到了她的反应,瞬间明白林守溪一定与她提起过自己,她可不想轻易暴露身份,不动声色地取了个假名,“嗯,我姓木,叫木诗……我叫木诗诗。”
第一百五十六章:断崖上的少女
妖煞塔空阔的夜色里,燃烧着的大殿尤为醒目,妖将们骑着凶猛的坐骑在火楼外踱步,白色的妖瞳紧紧盯着前方,哔剥的烧火声好似永远也不会停止。
这座五花大殿形制的高楼在火中扭曲变形,烧红的木椽不停坠落着,里面温度极高,充斥着浓烟与足以灼破气管的热流,很难想象,那两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小姑娘怎样才能存活下来。
许多妖怪甚至将目光投向了楼的上方,仿佛那里会出现她们的死去的魂灵。
正当妖将们逐渐放下戒备时,早已被烈火吞没的大门口,突然刮起了一道无名的风,它分开热浪,迎面吹来时还带着一丝清凉。
分开烈火的风是剑风。
雪发黑袍的幽艳少女从正门走出,只做了一个轻松写意的挥剑动作,不可一世的滔天大火就主动在她面前让开了道路。
她停在了正门口,斜持古剑,四下扫视,单薄的身影透着冷意。
她的眼眸同样变成了白色,有别于它们的妖怪,这是熔银般的白,她白得圣洁纯净,仿佛天宫瑶池抖落的圣辉。
兵器击撞铠甲的声音响起,妖将们纷纷举起武器,直指火焰中的少女。
可饶是它们人数众多,杀气依旧被小禾压了过去。。
小禾向后瞥了一眼。
同样走出火楼的慕师靖面对这威严的瞳光,同样感到了惊心动魄,她攥紧手中红绳,对着小禾点了点头。
慕师靖想过这个少女会很强,但从没想过她会这么强,在帮她解开封印的一刹那,她体内涌出的力量直接将慕师靖震开了。
在巫家的时候,尚是玄紫境的小禾解开封印以后,就有了与云真人正面一战的力量,如今她虽身负重伤,但毕竟是元赤境,封印解开的刹那,她也来到了仙人之上。
当然,这种力量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不可控。
她一旦进入战斗,就难以终止,同时,体内的髓血随时会将她反噬,令其化作厉鬼,所以她需要一个足够强大,也绝对值得信任的人,在她趋近疯狂时为她扣上封印。
这一年多来,她空有一身被封印的力量,却始终没有值得信任的人。
所以慕师靖握着这纤细红绳时,心中充满了责任感。
唯一让她感到一丝异样的,只是先前她说自己叫‘木诗诗’以后,小禾略显异样的神色。
“怎么了?姐姐的名字很俗吗?”她当时立刻问。
“没,没有呀。”
小禾用绷带缠紧了手,与剑系在一起,她低头检查着剑是否绑结实了,看不清神色,只听那有些细的声音说:“我只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耳熟?你听谁提起过么?那女孩也叫诗诗?”
慕师靖很聪明,她觉得是林守溪提过‘慕师靖’这个名字,而慕师靖与木诗诗读起来差不多,受伤的小禾有点犯迷糊,分不太清,所以她着重强调了诗诗二字。
当然,她也清楚,这样并非万无一失,如果林守溪真提起过她,想来也会提起她的容貌,像她这般的容颜,想要瞒过去也绝非易事,若是因此暴露,她也只能认栽。
正当慕师靖做好了自认身份的准备以后,却见屈腿坐着的小禾仰起头,认真地打量了慕师靖一番,淡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迷茫之色,随后摇头道:“嗯……许是我记错了,可能是在读什么话本的时候读到过吧。”
“嗯,有道理。”
慕师靖点点头,不觉有异,微笑道:“话本确实如此,里面的姑娘总爱叫莺莺燕燕诗诗的,我名字是师父是师父取的,她取名时恐怕正对着某段凄美故事流眼泪呢,对了,听说我师尊还想过收你为徒?”
“师尊?”
“嗯,就是那位道门仙楼楼主,平日里总冷着脸那个。”
“你竟也是道门弟子?”
“是,我与楚映婵白祝她们不一样,我是师尊偷偷养在外面的。”
“这样啊……”
小禾一边与她说话,一边调养伤势,说到此处时气息却是一滞,只听她轻声呢喃道:“道门……”
“道门怎么了?”慕师靖问。
“没什么。”小禾抿唇轻笑,又打趣似地问:“你们那可有魔门?”
“有道门当然有魔门,魔门里还住着凶恶的魔头呢。”慕师靖手指弯曲,鼓起腮,做出了凶巴巴的表情,仿佛她们没有置身险地,而是在云空山的红亭里打闹。
“这样呀……”小禾似是伤的缘故,笑容很快淡去,淡眸间多是迷茫。
“小禾妹妹又怎么了呀?”慕师靖揉了揉她的头发,发现哪怕身为女孩子的自己,好像也不是很懂姑娘家的心事。
“没事呀。”
小禾摇首,又说:“我休息得差不多了,恩人姐姐随我来吧。”
接着,她替小禾收好了红绳,眼睁睁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少女褪去了病感于稚气,眼眸中燃烧起神圣的火焰,她惊慑于这种圣洁威严之美的同时,似也勾起了某些古老的记忆,那段记忆里,悠久的风将广袤的大地吹得肥沃,本该矮小的灌木丛也高若巨楼,龙类展开双翼在天空翱翔,像是自由的鸟儿,龙吟声是它们为天空高唱的赞歌。
这幅画面一闪而过,瞬间就被巨楼的火光吞噬。
小禾站了起来,一手缠剑,一手将慕师靖拉起,之后,火焰的高温也消失了,清凉如少女的手,她们一同穿过了茫茫大火,燃烧着的木椽不断落下,却没有一根可以砸到她们,她们穿行火中,如走在她们的国度上。
大门之外,妖兵妖将们的火把也显得黯然。
果不其然,小禾黑袍带剑,风一般卷入妖墙时,画面确实是摧枯拉朽一般的。
妖兵与妖将一下子没了分别,它们都像是田垄中的麦子,被一柄镰刀齐头割过,惨叫声连绵起伏地响起,盔甲兵器掉了满地,若非它们大都被妖煞塔的黑星所控制,此时的它们,恐怕早已军心溃散,难以成军。
慕师靖只是愣了愣,小禾的身影就与她倏然拉远,她不敢怠慢,再次捏碎风丸,运转全速跟了上去,她跟在小禾杀出的道路后面,只全力跟着,无需与无暇出剑。
接着,她发现,小禾虽如神女天降,但她的杀心看起来并不重,这些妖怪多是兵器被折,真正被杀死的还不如它们自乱阵脚后互相践踏而死的多。
也是,黑星升空,恶魔苏生,妖怪们若非中了邪,也是将她视为天命殿下的,她面对这些妖,实在难下狠手。
时常被称为妖女的慕师靖想到此处,心中一动,想着我家小禾就是好,既强大,又温柔,容颜绝美不说,还这般知书达礼,而且还是很稀有的雪白头发,这简直是天下第一的好老婆,唯一可惜的是眼神不太好,居然能看上林守溪!
先前固若金汤的妖墙在神化后的小禾面前不堪一击,转眼兵败如山倒。
慕师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全神贯注,转眼间已跟着小禾杀出群围,冲入了黑魆魆起伏的大山之中。
接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慕师靖发现,杀过妖墙之后,小禾竟已无法主动停下,她继续向前狂奔着,如同窜入了森林的白狐。与此同时,没有了妖墙的阻挡,小禾简直快若脱缰的白龙,速度比先前快了数倍,慕师靖险些直接跟丢。
不好……
慕师靖知道,小禾的伤远远没有痊愈,一直这样下去,不待神血反噬,她可能会率先伤口崩裂而死。
关键时刻,慕师靖也冷静了下来,她望向前方的群山,掏出了‘井’符,准备在某座大山前开近道,一举拦在小禾的前面。
只是这‘井’符只能用一次,这里离妖煞塔之外还远,能不能顺利逃出去还是未知数。
不管了,保住小禾的命最重要……
可当慕师靖准备启动井符时,意外又发生了。
她感知到了什么,抬头望去,望见对方的山头上似乎站着一个伟岸的身影,那身影瞳喷白芒,身骑雷电环绕的六足鳞兽,双手各执一刀,当空追下。
仙人境的大妖!
慕师靖却没有畏惧,因为她很清楚,这头大妖的出现不一定是坏事,因为它恰好拦住了暴走的小禾!
两道身影撞在了一起,撞击处,汹涌的电光呈现一个圆罩形,将周围的树木石头尽数撕碎。神化后的小禾境界要更高一些,故而这一撞直接将那大妖撞得人仰马翻,它落地再起,将双刀刀柄一合,长刀似棍,挥持着重新杀来。
但哪怕合了双刀,大妖依旧不是小禾对手,被打得节节败退,撞倒巨木无数。
慕师靖却也无法喝彩,因为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小禾掌心的绷带已被鲜血染红,即将断裂,她手中的那口剑虽也不是俗品,但在连番战斗之后,剑身已弯若蛇矛,难堪大用。
砰——
白光再次亮起,这一剑中,大妖被小禾一剑逼退,胸甲尽碎。只差一剑就可斩杀大妖,小禾还欲强追,慕师靖的声音忽然响起:
“小禾——”
她雷霆般的身影终于一滞。
几乎同时,慕师靖全速感到,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腰肢,将她的身躯猛地别翻在地,小禾神志不清,直接将剑回刺,幸好剑成了蛇矛,回刺的距离有所偏差,被慕师靖拧腰躲过,但小禾战意太浓,只是一颤间,柔软的肌肤便像是充斥了雷电,变得刺手无比。
另一边,大妖也缓过了劲,从地上爬起,未去捡那断裂的双刀,只以蒲叶似的大掌拍出。
缠斗着的小禾与慕师靖被这股力量掀飞,向着山坡下方滚去。
慕师靖虽抱着她,可以她的境界根本无法制服小禾,她急中生智,将左臂伸到了她的嘴边,小禾下意识咬了一口,鲜血涌出,令她恢复了些许神智,接着这空档,慕师靖手口并用,将红绳系到了她的手腕上。
她们相拥着滚到了坡下时,小禾眼眸中的火也终于熄灭,顾不得满身的残叶碎草,慕师靖立刻抱着她起身,只是抬起头时,那头重伤的大妖在山坡上头拱起了小山般的身躯,做出了追击之势。
慕师靖不恋战,只想带她逃离妖煞塔。
可这是敌人的地盘,来得容易,想走可就难如登天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多久,前方的路上出现了两头约莫元赤境的大妖,它们提着自己的长鼻,如提锁链般甩动着,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
“将她们捉拿,押入地牢之中,神明苏醒之日,殿下也将重获新生。停下吧,停下吧,停下吧……”
它们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力量,好像在说一个古老的预言,慕师靖听闻,只觉得脑子作痛。
停下吧,停下吧……
周围的溪流、山石、树木似乎都在发出同一个声音。
小禾及时清醒了些,动用了声之灵根将这声音封锁,慕师靖终于从催眠般的声音中摆脱出来,加快身形,甩开了那两头行动迟缓的长鼻妖。
但这依旧无济于事,紫黑色的星辰之眼锁定了她们的方位,这片黑山老林里,越来越多的妖怪聚了过来,它们像是不停箍紧的铁桶,要阻隔掉她们的一切生路。
这一刻,慕师靖却冷静得出奇,她抱着小禾,先将她的脑袋按到了自己的胸口,如喂养婴儿般让她吃着自己的血,同时,她身影一折,向着某座高耸的大山奔去。
“放……放我下来。”
她的血确实有奇效,小禾吃了几口,精神恢复了些,她仰起头,唇动了动,表示她已恢复好了,不用再抱。
“别动,相信姐姐。”慕师靖苍白的脸颊勉强挤出一丝笑,她说:“若不舒服,再多吃点血就是,姐姐初次见你,也没什么礼物相赠,只能把自己拿给你补补了。”
“我……”
小禾闻言,抿了抿鲜红的唇,不知如何接话,只抬起手,支支吾吾道:“要不……姐姐也尝尝我的?”
“滚。”
慕师靖又好气又好笑,凶了她一下。
风丸几乎被压榨殆尽,再刮不出一丝的风,慕师靖觉得自己的真气也像是那风丸一样,已然在消散的边缘了,前路漫漫,纵使她用尽全力发足狂奔,又有几分逃出生天的把握呢?
小禾的手重新垂下,她闭着眼,哪怕有慕师靖的鲜血帮助,她的体质也已撑不起这般长时间的厮杀,迷迷糊糊间,她再次想起了林守溪,想起的却不是与他相守的时光,而是某一次在神域中与他的对话:
“对了,你是前二,那另一个人是不是就是五大三粗的女宿敌呀?”
“嗯,是她。”
“想来她也很厉害了,以后若有机会,倒是想见见……对了,她叫什么名字呀?”
“她叫木诗诗。”
木诗诗……
是她么?
先前在火楼中的时候,小禾其实已怀疑上了。
可林守溪明明说,木诗诗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硬汉女子,眼前的恩人姐姐国色天香,哪里与五大三粗沾得上边呢?是巧合么,还是说……
小禾很想问清楚,但显然现在绝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她也只是想了想,便努力恢复真气,不想成为恩人姐姐的拖累。
“小禾,不要睡着。”慕师靖见她闭着眼,再次出声提醒。
“没有……”
小禾立刻将眼睁开了些。
“嗯,千万别睡着了,相信姐姐,姐姐很厉害的。”
慕师靖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心,说话间,她还瞥了眼小禾稚美的侧颜,微笑道:“小禾今年才十六岁吧?嗯……还是没嫁出去的小雏儿呢,姐姐可不舍得你死在这里。”
“啊……”小禾知道她挑逗自己,只是想让她心情好些,保持清醒,可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鬼使神差地问:“雏儿……恩人姐姐不是吗?”
“嗯?”
大妖在后方紧追不舍,树木在身侧不断后退,血腥气飘浮的林间,慕师靖竟被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不由怔了一下。
“没,没什么……”
小禾知道说错话了,立刻摇头。
“姐姐当然不是雏儿了。”
慕师靖笑着说,她心想,若自己如实回答,那还有什么资格嘲笑小禾呢?她立刻摆出了一副过来人的语气,继续语重心长道:“姐姐懂很多的哦,以后你嫁人前可以向我讨教,到时候我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你,保准你将你小夫君训得服服帖帖的。”
小禾也吃了一惊,她觉得木姐姐没比自己大多少,却……
“姐姐是与你心爱的人,嗯……”
“当然。”
“现在呢,他在哪里?”
“我也想知道……”
“分开了么?”
“嗯。”
“那你们还是……爱人吗?”
“当然不是,爱人是不会真正分开的。”慕师靖觉得自己说得很好。
“那……是敌人了吗?”小禾又小心翼翼地问。
“算是吧。”
慕师靖随口回答着,心想小禾怎么对儿女情长的话题这般感兴趣呀,问个没完,看来林守溪不在的日子里没少思念,哎,好端端一个小姑娘被祸害成这样,林守溪实乃魔门首恶!
“敌人么……”小禾喃喃自语,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有些失神。
“嗯。”
慕师靖再次摆出了姐姐模样,清脆的话语透着沧桑感:“小禾,你要明白,世上的许多恨,皆是另一种爱。”
说完之后,慕师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小禾却像是听懂了,点了点头。
也是同时,慕师靖止住了脚步。
追兵未至,前方却已是悬崖峭壁的绝路。
“小禾,你现在可以把眼睛闭上了。”慕师靖柔声道。
小禾听话得闭上眼。
慕师靖一跃而下,于空中捏碎了井符,似有天门洞开,井符大放光明。
第一百五十七章:小禾知道了
雾气像是稀释后的湖水,庞大而迟缓地移动着。
慕师靖坠入雾中时感受不到阻力,迎面而来的只有清凉,很快,寂静代替了追兵的喧嚣,汇聚的火把成了天上的星,世界在离她远去,她也不似跳入雾中,更像是挑开了深渊的门帘。
这是慕师靖最后的记忆,记忆里隐约传来了小禾的啜泣,她不知小禾为何而哭,却也有些感同身受的伤心。
慕师靖什么也不去想了,她喜欢这种下落的感觉,像是花瓣落向泥土,也像星辰砸向大地,仿佛许多年前,她也这样从云端的王座跌落,此后亿万年再未归去。
每一次生死的瞬间都能让慕师靖撞开深处的大门,见到最深处纠缠的光影,冥冥之中,周围又黑了下来,她再度回到了那片记忆中的黑色冰原。
尽头的雪山透着光亮,形成了模糊的地平线,太阳明明呼之欲出,却始终不见升起,仿佛它也是罪囚,被铁链捆在了山的背面,海洋被黑冰覆盖着,龙骨在下方游曳,黑裙的纤细少女立在前方,是黑暗世界开出的纯净之花。
“你还在切割吗?”
慕师靖想起了上一次她们的对话。
那时的黑裙少女正在用小刀切割这顶天立地的骨头,现在也一样,她专注地做着这件事,没有人可以打扰她。
“是。”她说。。
“你要切多久呢?”慕师靖又问。
“很久。”
“你为什么不换一把大点的刀。”慕师靖看着那柄小刀,实在有种汤勺挖大海的感觉。
“因为这样切起来更慢。”她说。
“更慢?为什么要慢呢?”慕师靖更加困惑。
“它们现在还忠诚于我,但等它们离开以后就不知道了,我很担心。”她说。
她像是许久没与人说话,声音空灵却无情绪,传达不出字面以外的任何含义。
“忠诚于你?你是说……这具白骨吗?”慕师靖仰起头,依旧看不清那具骨头的真容,只能感到它的大,仿佛它存活于世时是天与地的主人。
黑裙少女没有回答,自顾自进行着切割。
慕师靖感到了紧张,她环顾着四周,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发现自己可以自由活动,她试图走近黑裙少女,但她们之间看上去很近,实则相隔天堑,无论慕师靖怎么努力,都靠不近她。
于是她蹲下身,看着厚重冰面下游曳的巨型白骨,如同在看池子中游曳的锦鲤。
“这些冰会融化吗?”慕师靖问。
“会。”
黑裙少女说:“大地震颤,冰川消融,届时万物苏醒,世界将迎来新生。”
慕师靖似懂非懂地点头,她能感受到这个少女拥有一种孤傲,仿佛冰封世界是她的决策,消融冰雪也是她的旨意。
接着,慕师靖意识到,这段记忆可能来自史前,她现在所身处的年代,就是冰川消融,万物复苏后的时期。
“新世界是怎么样的呢?”慕师靖立刻问。
“邪浊净化,邪神死尽,天空湛蓝,海水澄清,大地可生草木,万灵无拘无束……”
黑裙少女安静地说着,她明明只是在描绘一个平凡的世界,但与眼前的冰雪王国相比,那个世界美得不真实。
慕师靖怔怔地听着。
她意识到,黑裙少女想要的世界没有到来,大地里依旧充斥着神浊,邪灵们也活跃在世界背面的阴影里……是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大事发生了吗,令本该来临的历史发生了偏差。
接着,慕师靖感觉身体变轻,开始上浮,她意识到自己要醒了,连忙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你到底是谁?”
黑裙少女割骨头的手停了停。
“你可以叫我小姐。”她说。
……
嗡——嗡——
慕师靖是被死证吵醒的。
她醒来的时候,有水滴上面颊。
她起初以为有人在哭,睁开眼时却发现水是从上方的钟乳石上滴下来的。
先前跳崖之际,她动用了井符,随后选择了井符响应的某处薄弱地段跳了过去,她不确定自己穿到了哪里,但看周围的样子,她应该在山体中的某处天然洞窟里。
慕师靖挣扎着起身,拍了拍死证,让它安静下来,接着,她看到了蜷在一边的小禾。
小禾尚在昏迷。
她伸出手,触了触她的鼻,感知到她还有鼻息后,松了口气。
“真是只顽强的小狐狸呀。”
慕师靖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这片洞窟还算开阔,细听之下甚至可以听到流水的声音。
她将小禾抱起,挪到了较为干燥的地方。小禾陷入了昏迷,身体被抽去了力气,软得惊人,但包裹着她的衣裳却被大量鲜血浸透,像是抹在身上的黑色膏药。
慕师靖开始拆解她被鲜血浸干的破衣裳,她的动作很小心,同时,这衣服也不是被脱下的,更像是撕下来的。它们早已失去了布料的弹性,像是糊着的纸片。
待撕去原本的衣裳后,慕师靖从包裹中取出了一件干净的白衣,先给她披上。
接着,慕师靖去寻找水源。
溶洞开阔,四通八达,可慕师靖找了一阵子,却只在一处崖缝下见到了潺潺流过的水,无奈之下,她只得从另一件棉裙上裁下几块布,让它吸抱水后带回去。
她掀起了遮挡小禾身躯的白衣,用真气将布料中蕴的水加热,然后开始擦拭她的身躯。黏在少女玉体上的血污被慢慢擦去,嫩得不像话的雪白肌肤裸露了出来,肌肤上的伤口大都已经结痂,较严重的腰部还凝着血浆,慕师靖取出药,小心地抹了上去,梦中的少女似感到了痛,小小地哼了两声。
“嗯……还以为这里也是白的,可怎么什么也没有呀……”忽地,慕师靖疑惑自语。
哪怕少女浑身是伤,慕师靖依旧能感到她惊人的美,据说小禾从小就在深山老林里修炼,可她身上非但没有一丝茧,反而又白又嫩,同时,她虽然娇小,但身材比例无可挑剔,浑身上下无不透着清艳婉媚之感,仿佛人间最后一只精灵,将她的鹿皮小靴脱去之后,她最美的地方也显山露水了,慕师靖确信,世上再无这般小巧精致到恰到好处的脚。
只是一想到这般漂亮的少女被林守溪俘获了芳心,未来甚至还要与他结为夫妻,同床共枕,受尽欺负,慕师靖就感到很生气。
同时,慕师靖也很好奇小禾的来历,因为她隐隐觉得,对方的体内流淌着一种似龙非龙的血,它赐予了小禾力量,也埋下了隐患……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生命的血。
小禾身体还有些凉,慕师靖也未再多观察,为她擦净抹药以后,将略显宽松的棉质白衣给她穿上,接着才开始调养自己的伤。
慕师靖将外罩的黑袍撇到一边,也从包裹中取出了折叠整齐的新衣服换上了。
慕师靖换完了衣裳,正打坐调息着,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少女的呓语声……小禾不知梦到了什么,正喊着林守溪的名字。
慕师靖眉尖一蹙,对此表示不满,她立刻俯下身,轻轻地在小禾的耳畔念:“诗诗,诗诗……”
小禾也给予了回应,声音带羞:“不要……下次再试这个……”
“……”
异样的情愫涌上心头,慕师靖看着小禾稚嫩美丽的面颊,生起了闷气。
“亏你还是妖煞塔的天命殿下呢,和一只思春的小母猫似的。”慕师靖不悦地捏了捏她的脸,若非小禾现在还身受重伤,她恨不得将她抽一顿,令其迷途知返,回头是岸。
慕师靖这样想着,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宠溺地替她理了理头发,选择了原谅她。
小禾是约莫两个时辰后醒的。
这两个时辰里,慕师靖一直在找路,可她发现,这片溶洞群看似开阔,四通八达,但无论通往哪里都是死路一条,它们的尽头都被崖壁封锁着,仿佛一座山体中心开凿出的牢房。
慕师靖摸索了许久,隐约在溶洞的下段位置找到了一个勉强可容纳人的裂缝,裂缝深不见底,常有白雾喷出,在未弄清楚之前,她也不敢贸然下探。
小禾醒的时候,她正在休息,吃东西。
她愈发觉得陆余神的恩师有先见之明。
在这个寻不到出路的绝境里,法宝成了鸡肋之器,食物反倒是最重要的东西,吃着甘甜可口的萝卜时,慕师靖想起了小时候道门斋戒辟谷的日子,那时,她每天夜里都会摸去瓜田偷瓜犒劳自己,第三天的时候,其他人饿得面色蜡黄七荤八素仿佛要即刻登仙,唯她神色饱满,冷静如常。
后来东窗事发,师长责问于她,她对师长说,自己天生仙体,无需辟谷,师长无从反驳,便说,让她多忍饥挨饿也是体会人生疾苦,她再次摇头,稚声稚气地说,这不一样,我们知道,我们无论如何不可能把自己饿死,但疾苦中的流民们却是真的随时会死,我们不去身体力行改变世界,却在这里靠忍饥挨饿来悲天悯人,实在是软弱。
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隔壁的林守溪还在纠结小孩子到底几岁才能开口说话,只可惜她自认为漂亮的话语没得到师长的认同,反而换来了禁闭。
在师尊没有来到道门之前,她可从不是一个乖孩子,也不是人们心中的小仙子,恰恰相反,她自幼就听到无数人背地里称她为妖,说林守溪是未来的魔王,她会是未来的妖后。
慕师靖对这个称呼很不满,她觉得再不济自己也该是妖王,那个姓林的若长得好看,倒可以勉强册封为魔后。
思绪走远,等她回过神时,小禾已支着身子坐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她。
慕师靖掰了点萝卜给她。
小禾接过了萝卜,小小地咬了两口,尚显迷糊的眼睛向着四周望去,接着她很快清醒。
“这里,这里是……”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应该是山间的洞窟,这洞窟实在奇怪,竟凭空而生,连个出口也没有。”慕师靖解释了起来,说:“不过不管是哪,总也比被妖怪抓入地牢强,我们大不了在这吃萝卜为生,等神山的仙子仙长们来救。”
小禾缓缓咀嚼着萝卜,也没管慕师靖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打量着四周,接着,她用怀疑的语气讷讷开口:
“这里……好像就是地牢。”
……
小禾是妖煞塔的土著少女,对妖煞塔的构造如数家珍,她初饮神血之时,姑姑怕她暴走,便将她带来地牢,关了一个月,确认她真的吸收了神血之后,才将她带出。
慕师靖万万没有想到,她费劲千辛万苦,竟然自投罗网了。
不过祸福相依,至少那些笨妖怪们不知道她们自投罗网的事,还在拿着锁链满山找寻,试图将她们抓来,关入地牢。
“那有出去的办法吗?”慕师靖满怀希望地问。
“牢笼哪有能从里面出去的?”小禾一句话掐灭了她的希望。
慕师靖靠在墙壁上,生无可恋地啃着萝卜,如果白祝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双手叉腰不满地呵斥,谴责她们伤害萝卜,白祝虽是仙萝,但她因为总被师尊戏称为白萝卜,所以久而久之,对姓萝的皆有物伤其类之感。
吃完了一小截的萝卜,小禾抿了抿唇,痛意还在体内肆虐,追杀声还在耳畔幻鸣,她调息了好久,才终于静了下来。
“这衣服……”小禾捏了捏自己的新衣服,看向了慕师靖。
“姐姐帮你换的,你女孩子家家的应该不介意吧?你知道的,我们道门朴素,都爱穿白的,我也找不到其他颜色的了。”慕师靖随口说着。
“不介意的。”小禾感谢她的救命之恩还来不及,当然不会在意这些。
慕师靖打量了她一会儿,只觉得如今雪发白衣的少女透着姣好的清纯感。
“多谢恩人姐姐舍命相救,小禾以后一定……”
“好了好了,等以后真正安全了再说这些吧,姐姐现在身心俱疲,听不得这些。”慕师靖微笑着说。
“嗯。”
小禾抱着膝盖靠在墙壁上,点点头,她小而翘停的琼鼻轻轻翕动着,似有些着凉。
“我听楚映婵说你明明是很骄傲的,怎么真见了面这般乖巧呀,是我楚师妹情报有误,还是小禾怕生露怯呢。”慕师靖以逗她为乐。
“楚映婵总与我拌嘴,我自针锋相对,诗诗姐姐救了我,又对我这般好,我岂有娇横之理?”小禾认真地说。
“小禾真好呀。”
慕师靖由衷道,她帮小禾理着絮乱的雪发,又说:“能娶到小禾当老婆的,肯定是三世积德了。”
“能娶到木姐姐的也是。”小禾微笑说。
慕师靖浅浅一笑,她可不觉得自己会嫁出去。
虽知地牢无解,但好歹暂时摆脱了危险,两位少女的心还是轻松了许多,不免互相调侃了起来。
“对了,小禾,你的小夫君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呀,他是怎么将你骗到手的?”慕师靖很想知道林守溪在小禾心中的形象。
“木姐姐不认识他吗?”小禾不动声色地问。
“我怎么会认识?”慕师靖蹙眉,说:“师尊未将我寻回神山之前,我自幼在一个小道观里清修,同那些大家闺秀似的,我很少出门,哪里去结识外人呢。”
小禾静静地观察着慕师靖的神情变化,试图捕捉点什么,印证自己的猜测。
“这样啊……”
小禾点头,又问:“姐姐既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是怎么与你过去的道侣结识的呢?”
“这……”慕师靖被问住了,只能镇定地胡编:“当然是因为,我们是同门的呀,我们从小青梅竹马,生活在一间庭院里,那间庭院很漂亮,有碧瓦的楼房,有茂盛的竹子,只是铺地的匠人不合格,把地弄得凹凸不平的。”
小禾原本就猜测她是在瞎说,可听到后面,愈感不对劲……这样的庭院,自己好像见过,嗯……在哪里见过来着……
“小禾,你怎么对姐姐的私事这么感兴趣呀?”慕师靖反问。
“没有呀,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姐姐这么强大漂亮的人,也会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以至于把身子也交给他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姐姐与你们这些小姑娘可不一样,姐姐自幼洒脱,敢爱敢恨,你们这些扭扭捏捏的丫头是不会懂的。”慕师靖将手搭在膝上,云淡风轻地说着,仿佛过往的风霜雨雪都成了过眼云烟。
“嗯,姐姐是很不一样。”小禾表示赞同。
小禾一边点着头,心中也一边泛起疑惑。她相信巧合,但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她觉得眼前的木诗诗就是林守溪口中‘五大三粗’的宿敌,同时,林守溪也是木诗诗口中由爱生恨的道侣,但她细想之后又觉得不对,当初断崖古庭时,云真人以真言石问来历,林守溪分明没有婚配也没有行房啊……
这是怎么回事呢?
真言石做不得假,所以林守溪应该没有骗人,那究竟是哪一环不对呢,是恩人姐姐在骗人吗,还是林守溪在其他方面瞒着她呢。
一想到她信誓旦旦地与他说自己的宿敌是个五大三粗的女魔头时,她心头就不由一酸,既难受于他要心虚欺骗自己,也难受于恩人姐姐这么好的姑娘竟被如此诋毁,无论如何,哪怕林守溪只是怕她多想,信口言之,以后若是还能见面,一定是要好好算账的。
是了,还能见面么……
小禾的心再次沉了下去,目光哀伤。
一旁,慕师靖似是当前辈当上瘾了,还在用老气横秋的语气为小禾说着爱情中的得失辛酸,她微微仰起头,看着上方,眉目藏着万种风情,唇齿蕴着烟火风尘,用尽毕生所学说着:
“爱是无法教会的,它能让你摆脱孤单,但也能让你陷入另一种更深的寂寞里去,小禾,永远不要期盼着海誓山盟长相厮守,分离才是人间最悠久的符号。”
“……”
“好了好了,我知道姐姐厉害了。”小禾无奈回应。
过了一会儿,小禾试探性问道:“姐姐能给我传授一下……那方面的经验么?”
“哪方面?”慕师靖一愣。
小禾没有回答,只是对她眨眼。
慕师靖既然认了饱览烟花风情之人,自也无法再装傻充楞,她支支吾吾地开口:“这个很简单呀,只要先……嗯……”
慕师靖自由饱读圣贤书,对这种事当然一窍不通,但她心想,小禾也没经历过,所以也定是一窍不通,能将这丫头糊弄住就行了。
她随口胡编乱造着,小禾频频点头,不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哦……原来是这样啊。”
“姐姐懂得真多呢。”
“诶,姐姐居然还这样玩……”
小禾表面附和着,心中却已了然,饱读杂书的她很快确信,是木诗诗姐姐在欺骗自己。
可她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小禾也飞快地想明白了。
林守溪与她过去曾经要好过,但不知是出于师门的原因还是别的,他们最终分开了,恩人姐姐对此始终无法释怀,如今林守溪生死未卜,她想必也很担忧,在满天下寻找吧,所以她明明境界不高,却最先来了妖煞塔,她应该不是从云空山来的,而是恰好途径,要不然绝不会这么快的……嗯,至于她为什么来救自己……这是想照顾之前恋人的遗孀么?
小禾暂时想不明白她的曲折心思,但她知道,这位木姐姐是个要强的人,她一定不会主动告诉她的。
原来林守溪在遇到自己之前,已经与人相爱过了啊……既然是这般好的姐姐,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难道自己会这般小气么?
小禾垂下眼,却是淡淡地笑了笑。
“诗诗姐姐,你还喜欢他么?”小禾忽然问。
正在侃侃而谈的慕师靖又被问住了。
她对上了小禾澄澈的眼眸,一时失语。
她没有回答。
但小禾觉得自己都知道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消失的林守溪
幽暗的地牢里,滴水声犹如更漏,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慕师靖与小禾靠在墙壁上,她们皆一身雪白,相互靠着,一者妩媚,一者清丽,看上去像是一对要好的姐妹。
慕师靖感受着小禾专注而真挚的目光,虽没有直接回答那个问题,却也弥补似地说了许多别的感悟,情到浓处更是侧过面颊,垂下睫羽,以发遮面,将情绪都藏在小禾看不见的阴影里,如此留白,供小禾遐想。
小禾则抱着膝盖静静听着,她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也是五味杂陈,她将慕师靖说的每一句话重新理解,如燕子搭窝般逐渐拼凑出轮廓,根据她的话语梳理出事件的全貌。
“总之就是这样,经历过的自然明白,没经历过的说再多也是枉然,小禾你还小,终有一日会懂的。”慕师靖拭了拭眼角虚无的泪花,开始准备收尾。
看着小禾崇敬的眼神,慕师靖在压抑的地牢中收获了久违的欢愉,她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天下无双的合格姐姐,能文能武,小禾能幸运地遇见自己,想必是前世砍死过林守溪这种级别的大魔头。
美中不足的是,她说起合欢一事时多少有点心虚,她对于此事的全部知识皆源于三花猫的那篇文稿,但三花猫好像也不是很懂,它的文稿通篇讲的是训教之事,对于真正的合欢只字未提……不过骗小禾应该够了。
小禾听到慕师靖的诉说,几乎确定了她以前是林守溪的情人。但之前慕师靖张口就是被骗身子,吓了她一大跳,她想起了心中那个清秀真诚的少年,险些哭了起来,正因如此,她后面‘洞悉真相’,发现林守溪只是隐瞒了一段情史,倒不那么在意了。。
只是眼前这位清媚的姐姐对此似浑然不知,她甚至有意无意地将这个情人的身份往林守溪身上去引,让他引火烧身,但在她眼里,这个笨笨的小丫头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亲密无间地姐妹两人就这样貌合神离地交流着。
“你们分开是因为师门的缘故么?”小禾问。
“嗯,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还是理念不合,心中生隙,多番争吵无果,只好挥剑斩情。”慕师靖说。
林守溪这么好的性格也会多番争吵么……
小禾注视着慕师靖,换位思考了一番,忽然觉得,他们也许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这怎么行!小禾立刻掐灭了这个念头。
慕师靖也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她觉得这次和小禾聊得差不多了,待下次再多编些,逻辑更融洽些后再与她说吧。
她是个有始有终的人,虽是闲聊,但她也想有个好的收尾,便随口了念起了旧朝词人的诗句,正是大名鼎鼎的‘问世间情为何物’那篇,她念完第一句后,发现小禾正看着自己,眼眸亮晶晶的,似是在期待下文,慕师靖清了清嗓子,只得继续背了下去: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嗯……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
慕师靖就背到这里,后面的她也不记得了,小禾以为全篇词毕,击掌称好,她品味着词中的情与韵,忍不住问:“这词是姐姐自己写的吗?”
“这……”
慕师靖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问题,面对着小禾澄澈憧憬的眼眸,她忽然有种被绑架的感觉,她既不想撒谎也不想让她失望,犹豫之下露出了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反问:“你觉得呢?”
小禾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姐姐不愧叫诗诗,可真是人如其名,才华横溢呀。”小禾双手握在胸口,崇拜地说。
慕师靖保持着微笑。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也干上了抄诗的行当。
她在小禾面前的形象刚刚树立起来,要是以后东窗事发可就不妙了,目前来说,知道这些诗文的有师父,林守溪,还有……季洛阳。
师尊不会在意这些,林守溪也可威逼利诱,至于季洛阳……看来是得找个机会杀了他了。
对于季洛阳的下落,她并非没有打听过,只是很奇怪,这个人明明在神山境内,更常有抄写的诗稿流出,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身在何方。
可以确定的是,他在迈入死城的那刻起就已决心成为神明的棋子了。他总会现身的,那时,他或会成为神明行走人间的影子,或会被当作一颗废子随意丢弃。
这一抹稍纵即逝的杀意却被小禾捕捉到了。
小禾一惊,心想难道这是林守溪过去赠给她的情诗?
“总之,未来如果小禾还能与你小夫君相遇,一定要好好考察他,可别遇人不淑了。”
慕师靖也说累了,她咬了一口萝卜,细嚼慢咽着,神色悠悠,不知在想什么。
“嗯,姐姐这么好,一定会遇到良配的。”小禾也说。
“嗯?我很好么?”慕师靖促狭一笑,准备听夸奖了。
“当然。”
小禾认真点头,她觉得这位木姐姐除了喜欢骗人以外,几乎是完美的。
“那你最喜欢姐姐的什么?”慕师靖又问。
“嗯……真诚!”小禾不真诚地说。
慕师靖笑得更开心了,只觉得自己战果卓著。
骗完了小禾,慕师靖心情放松了不少。关在这种幽闭之处,哪怕有吃不完的萝卜,人的精神也很容易渐渐崩溃,不过幸好她们是两人,慕师靖觉得,以后养伤修道之余,就靠逗小禾解闷了。
“小禾会吹箫么?”慕师靖忽然问。
“啊?我,我当然……嗯……”小禾傻了,开始怀疑是自己太过保守,还是……
“不会的话姐姐可以教你。”慕师靖开始寻找新的乐趣。
“这……这个真的是可以教的吗……”小禾将唇咬得发红。
“当然,这也是过去他教我的。”
“你们竟然还……”小禾晕乎乎的,觉得自己需要重新审视他们的感情了。
“嗯?怎么了?”慕师靖问。
看着慕师靖满不在乎的神色,复杂的情愫涌上心头,小禾忍无可忍,终于生气地说:
“我……我才不要学。”
话音未落,只见慕师靖从包袱中抽出了那支辟邪的洞箫。
“小禾怎么了?”慕师靖听到她的清叱,疑惑地看向了她。
“没……没什么。”
小禾木讷地看着她手中的竹箫,恨不得找个洞钻下去,她彻底发现,木姐姐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单纯得多,她甚至在她身上感到了一种可爱。
慕师靖也不知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只想通过自己高超的技艺改变小禾的看法。
早已娴熟的慕师靖闭上眼眸,信口吹就,地牢中箫声响起,幽咽悲戚,乐声宛若水流,正奔往某个不可抵达的终点。
这是离别的曲调,小禾从中听到了一种相知却不相见的伤感,心不由静了下来。
借着乐曲,她的脑海中也浮现出林守溪与慕师靖相对而坐,抚琴弄箫引为知己的画面,只是她非但不觉嫉妒,反而觉得很美,嗯……看来他们确确实实是君子之交了。
小禾彻底放心了下来。
慕师靖吹着曲子,恍惚间也想起了那个天寒地冻,星辰璀璨的雪夜。
林守溪,你到底去哪了呢……
……
“林守溪……”
异国他乡之处,也有一个女子正念叨着他的名字,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洛初娥坐在王座上,妆容威仪,她又成了不死国独一无二的女王,当时小巷中的失态与求饶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还没有找到他么?”
洛初娥看向跪在地上的黑衣杀手,问。
黑衣杀手颤抖着点头,恳求着陛下饶恕他的办事不力。
洛初娥不言不语,她伸出了那只戴有戒指的手,凌空一抓,瞬间,黑衣杀手被提了起来,他露出了惊恐之色,不停地摇头说着求饶的语句,声音撕心裂肺。
“已给你们一天一夜的时间,在不死国搜个人都搜不到,不该死么?”
洛初娥淡漠开口,她只随手一捏,黑衣人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灵魂被挤出了躯壳,化作扭曲不定的鬼,被她随手掷入血池。
王殿重回安静。
洛初娥闭上了眼,心中疑惑未消。
她在不死国暗桩无数,这些暗桩都是她的眼睛,她可以借助他们随时观察这座城的变化,但不知为何,这一天一夜里,她纵使遍窥不死国,也找不到林守溪的下落,包括她派出去的下属也都一无所获。
她是这里的王,不死国是她掌心的城,这种事实在太多反常了。
因赌约的缘故,她无法直接伤害林守溪,但正如林守溪试图给她下咒一样,洛初娥也准备了无数的精神法术,只等将他捉拿归案后,当着楚映婵的面,变着法子折磨他。
但林守溪却像是凭空蒸发了。
当时,她明明是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巷子里的啊……
“真是有趣的猎物啊。”
洛初娥从王座上立起,向外面走了出去,随着她的脚步,两侧的宫灯陆续亮起,将她身影照亮,她来到了门外,俯瞰黑莽莽的古城。
她的心中也有几种猜测。
一是林守溪真的躲在了某个她都看不到的角落,二是林守溪其实一直在她眼皮底下,但是他扮成了某个她熟悉的人,骗过了她,三是有人在帮他遮掩。
洛初娥知道,前两种可能性几乎为零,至于第三种……
“宫先生?”
洛初娥再次重复这个名字,陷入了某一段记忆里。
三百年之前,这里还什么也没有,但因为此处靠近古战场,阴气很重,所以吸引了许多蜉蝣般的孤魂野鬼聚集,其中就包括一些真仙的魂魄,那位白衣飘飘的宫先生来到了这里,决心以此为根基,开凿出一片与世隔绝的阴曹地府。
洛初娥至今不知道宫先生最初的真正目的,只是这位宫先生看上去明明像是随时都会碎裂的瓷器,却强得出奇,凭借着几十年呕心沥血的耕耘,竟真的瞒过了神山的眼,以数不胜数的残魂为根基,构筑了这座地下酆都。
在这座不死国里,魂灵们意识复苏,成为了这里的子民,他甚至构筑了一套生生不息的轮回系统,让不死国可以真正与世长存。
只是这位宫先生本就身负重伤,在做完这些以后,他满头黑发都白了一半,唯有那张脸依旧年轻。
哪怕洛初娥曾在那个人类筚路蓝缕的时代生存过,见过了无数初代高手的崛起,她依旧觉得,宫先生是伟大而特别的,她如追随皇帝一般追随他,有一次,宫先生偶尔与她闲聊,迷惘之际,他说起了自己曾经的妻子与女儿。
洛初娥感到吃惊,想问他妻子与女儿的近况,宫先生却再未说过更多,他似乎知道,在他做出的决定的那刻起,他们就注定了从此阴阳相隔,永生不得再见。
“这是一座法术之国。”宫先生曾经说。
洛初娥未询问缘由,只是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先生为何要劳心费力建造这样一座城?”
“为了对抗邪恶。”他更出的理由很简单,回答时神色坚定,仿佛少年。
洛初娥没有问邪恶是什么,她知道,这个世界充斥着邪恶。
只是很久以后,在宫先生肉身终于要消解,彻底魂归不死国时,他眼眸中的坚定却动摇了,她永远记得那一天,长发枯槁,皮肤布满裂纹的宫先生坐在不死国的城头,他仰望空洞的天空,良久之后喃喃道:
“也许她是对的,我是错的。”
洛初娥猜测,这句话中的‘她’应是他曾经的妻子,因为当时他的眼眸中除了颓败,还有绵长的温柔。
她不知道宫先生口中的对错指的是什么,但她知道他确实错了,错在他肉身陨灭之际选择相信自己。
时至今日,洛初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成为这般模样,或许是她被污染了,或许是她的灵魂早在数百年的漂泊中扭曲了,也或许她本就如此……
回想起千年前令她身死道消的那场神战,那个拔剑走向识潮之神然后被海潮吞没的神女如此陌生而遥远,浑不似她。
“宫先生,你终于看不下去我的所作所为,决心活过来了么?”
洛初娥忽地笑了起来,她重新审视着这座高城,微风吹来时,她身影一曳,转瞬没了踪迹。
片刻之后。
水车般的巨楼里,洛初娥古艳的身影幽幽浮现,她亲手开门,幻化成了林守溪的模样,走入了楚映婵的房间里。
可没等她多说两句,楚映婵就冷冷开口:“洛神女,别装了。”
“这就发现了么。”洛初娥咯咯笑着,问:“楚仙子是变聪明了,还是变得敏感了呢?”
楚映婵没有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她只是盘膝修行着,坐姿端正,白裙齐整,仙靥上看不出额外的神色,唯那抹咒印极为扎眼。
“你这位徒弟也真是的,竟能让你这般漂亮的师父独守空闺,独自一人出去寻欢作乐,啧啧,你这个做师父的,就不想责罚他么?”洛初娥凑近了她,在她耳畔轻轻吐息。
楚映婵不为所动,只是樱唇依旧下意识地向内抿了抿。
“好了,楚仙子,你也别装模作样了,我清楚你现在的状况的。”
洛初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继续说:“向你这般喜欢端着的仙子我见得太多,希望我揭开你那自欺欺人的面纱之后,你不要道心崩溃。”
楚映婵始终不去接她的话。
她也不知道林守溪的计划,但是她始终相信他,她知道,现在自己所要做的只是固守本心,不拖他的后腿。
洛初娥看着眼前娇美娴静的白衣仙子,目露哀怜。
她悄无声息地伸出一指,复又点向她的眉心。
“你要做什么?”
楚映婵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冰凉的指节已触及眉心。
“不做什么,我只是想让你这个漂亮师父也感受一下,嗯……感受一下你乖徒儿在我身上做的事。”洛初娥笑意越来越盛。
指间清光流出,钻入楚映婵的身体里。
楚映婵银牙紧咬。
她终究是个人,无法抵抗七情六欲,洛初娥使用着类似合欢术的心法,干扰着她的精神,她的精神本就是与欲望洪水对抗的堤坝,如今这堤坝中爬来了无数的蚂蚁,它们在堤坝中钻来钻去,要令她功亏一篑。
很快,楚映婵足趾扣紧,身躯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你看,你这好不容易端起的仙子架子就是这般脆弱不堪啊。”
洛初娥对着她的耳垂哈了口气,说:“我从不会审判错罪名,接受你的色孽之罪并与它一同堕入炼狱吧。”
楚映婵抿紧了唇,她体内早已蚁走电窜,只是强忍着不出声,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坚持多久,迷离之中,她隐约想起了升云阁中的场景,那时的她对林守溪说,她会做一个合格的老师。
楚映婵践行着她的诺言。
“现在你还能靠意志负隅顽抗,但再过两天,恐怕只是摸一摸你的手,你就会溃不成军了呢。”洛初娥蔑视她的坚持,在她眼中,这并不意义。
她的手轻轻抚摸过仙子潮红的面颊,想象着她神智迷离地跪在自己脚边求饶的画面,心情愉悦。
洛初娥吹了吹自己的指尖,准备再进一步时,耳畔忽然传来骂声。
骂声很激烈,里面尽是‘丑陋的女人’‘恶毒的妖物’之类的词。
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骂她的正是卓荷。
洛初娥暂时放过了楚映婵,走到了铁窗边,俯视,道:“小妹妹看着干净,怎么嘴巴还是这般污浊呢,要不要姐姐帮你撕了呀?”
“你敢吗?”卓荷反问,顺势张开了嘴巴。
洛初娥倒真的有些忌惮她,她知道,这丫头正在努力压缩自己的身体,有朝一日,她压缩到极致时,体内的真气将会引发一场玉石俱焚的恐怖爆炸。
当然,那一天还很远,她有的是办法消弭危机。
“林守溪的出逃是你在出谋划策吧?”洛初娥问。
卓荷骄傲地点了点头。
“告诉我他的去处吧,届时我会饶了你,放你出这座牢笼,也会治好你的病。”洛初娥许诺道。
“呦,大神女是在求我吗?”卓荷竖起耳朵。
“本座只是给你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洛初娥淡淡道。
“你这态度也太恶劣了,哪有这样求人帮忙的?”卓荷不满道。
“那你就准备死在炼狱里吧。”
洛初娥知道她的性子,懒得与她扯东扯西,她转过身去,准备继续去折磨那个看上去很乖的白衣仙子。
“随便咯,反正我们会在那里重逢的。”卓荷笑着说。
洛初娥不以为意,关上了铁窗。
她正准备回到楚映婵的房间时,脚步却再次停住。
“炼狱……”
洛初娥如梦初醒,释然笑道:“原来你在那里啊。”
只是令洛初娥没想到的是,此时的炼狱里,她豢养的凶神恶煞的罪孽之灵们,头颅早已滚落满地。
第一百五十九章:魔女
洛初娥来到王殿后方,跨过白骨巨蛇般的长桥,迎风眺去,巨大的血池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泡,活灵般的血丸浸在池子里,犹豫不敢向前,仿佛前方是修罗开辟出的血腥地狱。
洛初娥见到了令她也觉得触目惊心的场景。
血池的前方,斧立着两面肠道般黏腻的山崖,怒目的巨大修罗身居其中,它们平日里喜欢手持钢针扎刺血人,但现在,他巨大的身躯已齐腕而断,丑陋的头颅更是被拧得歪斜,脖颈中的骨头从肉里斜刺出来,苍白骇人。
这些巨型修罗显然与什么东西进行过恶战,却被尽数斩死,原本栖息的巨崖成了它们的绞刑架。
更前方,那些胸腹裂口的饕餮巨兽同样大片惨死,本该在这里横行无忌的它们被贯穿身躯,扎在一片石林中,黏稠的血已然凝固。
“林守溪……”
洛初娥再次重复这个名字,话语怨恨。
这些被她豢养在炼狱中的凶灵,都是她心爱的宠物,如今它们化作了横七竖八死相凄惨的尸体,这无异于是在狠狠抽打她的面颊、践踏她的尊严。
向上望去,山壁上更多许多以血书成的字,那些字赫然是洛初娥在巷中失态求饶的话语,每一个字都猩红刺眼,令得她回忆起当时的屈辱。
洛初娥知道自己又犯错了,她满城搜捕林守溪的目的,是为了将其抓获,投入炼狱折磨,令其感受无尽的痛苦。
但她没有想到,林守溪反其道而行,主动潜入了炼狱之中,反而避开了她的目光。。
“这里终究是我的国,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洛初娥平复心境,飘然向前。
天空呈现着深沉的血红色,往日的嘶叫声已然不见,沿路而去皆是妖魔的尸体与鲜血。
炼狱辽阔,地形复杂,但对于一手缔造了这一切的洛初娥而言却再轻车熟路不过。
洛初娥走过血道,长裙迤地,却是片血不染,她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山谷的最高处,向前眺望,看到了另外七座颜色各异的山峰。
炼狱由漂浮在火海上的八座巨峰组成,这些巨峰由数条白骨长桥相互连接。
洛初娥脚下的这座巨峰被称为轮回峰,不死国的魂灵会在这里经受轮回考验,重获生命,而其他七座巨峰则是真正的罪孽之谷,每一座峰都象征着一种罪,获刑的罪人会被送入相应的巨峰,折磨至死后由小鬼抬回轮回峰,抛入血池。
她知道,如今的林守溪就藏在那七座罪孽之峰的某一座里。
洛初娥缓缓扫过七峰,猜想着林守溪的心思,望到某一座巨峰时,她忽然停住了,唇角露出了笑:
“原来你在这里啊。”
……
色孽之谷。
一脸清瘦的林守溪持着湛宫,平静地立在一座石殿的深处,他的身后,一位姿容妖冶的女子缓缓跪倒在地,捂着颤颤巍巍的胸口,她回过头来,潋滟的眼眸中尽是困惑与惊惧。
她是色孽之谷的行刑人。
这两百年来,她始终居住在这座王殿里,将一个个身负色孽之罪的人处死,她很擅长折磨人,如洛初娥一样,她能变幻万千,能操纵心神,且更惟妙惟肖,她总能将别人的欲望勾到极致,然后令这极致的欲化作极致的痛,让受罚者在无法想象的痛苦中以扭曲而丑陋的模样死去。
说来也怪,送去其他山峰处死的,大都是常年流窜于不死国各个角落的人,而送到她这里的,许多甚至是门都不怎么爱出,总是深宅在家中的胖子。
她汲取着受刑者的欲与痛,将它们化作自身的养分,但今天,殿里来了一个她看不明白的人。
这个少年是她三百年来见过最漂亮的,她本想用尽毕生所学去好好挑逗他,折磨他,可她没有想到,他并不是押送到这里来的罪人,而是来杀她的。
起初,她嘲笑着他的自不量力,可很快她发现,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欲望幻境失效了。
她的欲之幻境是曼妙的温柔乡,不知令多少人沉醉其间,无法自拔,可他却无动于衷,仅仅花了两个时辰就破境而出了。
接着,她拔出了罪之剑与其死斗。
这里的罪剑与圣壤殿的罪戒之剑很像,应是洛初娥模仿圣壤殿的形制打造的,它们通体漆黑,锐利无双,可以将受刑者连同其罪孽轻而易举地切开,但她却伤不到林守溪。
渐渐地,她终于明白,这柄罪剑是最锐利的剑,也是最钝重的剑,她可以杀死有罪之人,却对无罪者束手无策。
剑与剑的厮杀里,她落败得更快,被林守溪扭着满头乌丝从王座上揪下。她还想要以精神法术反抗,却被林守溪用合欢术反制,沉迷幻境,几欲溺亡,这对于身为魅魔的她而言,几乎是最大的侮辱了。而她问对方,为何自己的魅惑对他没有用时,得到的回答更令她心如刀绞:
“你不够漂亮。”
如今她瘫软地跪在地上,再次看向这个少年时,初见的戏谑与微笑皆化作了无边的惊恐,宛若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魔神。
“这块就是记载色孽之咒的石碑么?”
林守溪走到了王座之后,看向了深嵌在石壁里,正荧荧发光的古代石碑,问。
“你究竟是谁?你究竟要做什么?”她听不清林守溪的提问,只是颤声说话。
林守溪盯着那块石板,沉默不答。
那天杀死大公子,算计洛初娥以后,他没有逗留,改变了原本的计划,一路潜来炼狱,斩杀万千修罗,走过白骨长桥,抵达了这座火海上的峰岛。
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卓荷口中那块记录色孽之咒的原初石碑,将它的内容改写,从而在根源上破解施加在楚映婵身上的咒印。
在一路杀到这里,战胜镇守此处的、号称是不死国魅魔之首的魔女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王座,见到了这块石碑。
石碑不知是何材质,沧桑斑驳,上面的文字艰涩难懂,每一个偏旁部首都闪烁着神秘的光。
“告诉我解碑的方法,我可以饶你一命。”
林守溪虽见到了这块石碑,但它的碑文太过古奥,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根本无法破解这上面的文字。
“你想改写原初之碑?”魔女露出了吃惊的神色,“狂妄……这可是独属于神女陛下的神物,岂是你可以染指的?”
林守溪没心思听这些废话,他走到魔女身边,抓住她的衣领,将负伤的她一把拎起,抡到了石制的王座上,直接反手一剑穿透她的肩膀。
“你若不愿说,就带着你的秘密陪葬吧。”林守溪疲惫道。
他觉得眼前的魔女与苏和雪生得有几分相似,兴许还是那位哀怜神女家族的前辈,可一路杀来的他也懒得多管什么,他只想用最粗暴的方法早点结束这一切。
魔女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不死国并非真正的不死,她积攒一身修为不易,岂愿重新归于血池轮回?
“不要——”
正当林守溪抽出剑,面无表情地刺向她的胸口时,魔女失神开口,立刻制止。
“你可要想清楚,你杀了我,你也会死的,神女陛下绝不会放过你的……”魔女喘息着,美艳的脸颊上,瞳孔凝成了点。
“我说了,我不想听这些废话。”
林守溪再将剑刺入她的左肩,面无表情地说:“你若实在不愿开口,我不强求,带着你的忠诚去血池吧,兴许你以后还能在那里见到你挚爱的陛下。”
魔女婀娜的身躯吃痛扭动着,她张着红唇,不断吐着气息,眼眸中的情绪瞬息万变,最终还是被恐惧吞没了。
“别杀我……我说,我愿意说……”
林守溪的剑对着她咽喉落下的那刻,魔女心神崩溃,失声大叫。
剑停住了。
魔女喉咙动了动,小心翼翼地说:“直接说这等秘密会被陛下察觉的,来,你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会用眼睛将秘密告诉你。”
魔女的话语带着催眠似的力量,林守溪哪怕心怀警惕,依旧被稍稍干扰了精神,不自主地看向了魔女的眼眸,等待着她的下文。
接着,林守溪发现自己中计了。
在与魔女四目相接的一刹那,魔女破釜沉舟般施展了搏命的瞳术,她的瞳孔深处,无数的花卉同时绽放,汇聚成了缤纷的海,瞬间将林守溪吞没。
欲的幻境再度展开。
幻境就像是梦,人一旦身在梦中,哪怕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也通常是记不清现实中发生的事,稍有不慎就会耽溺。
魔女的瞳术是她压箱底的法术,每施展一次消耗都极大,但一分钱一分货,这相当于是她所学法术中的花魁了,可以直击对方的心灵深处,让他久困于最难忘也最不舍的画面里。
这听上去没什么稀奇,但这些年来,魔女每用此招皆百试百灵。
中了瞳术的人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变成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他们时而哭时而笑,仿佛是身处时空间隙中的米虫,努力汲取着记忆里残存的甘甜。
魔女松了口气,一边感慨着自己的足智多谋,一边分秒必争地整理衣裳,她要去王殿寻神女陛下,求她来收了这妖孽少年。
可很开,她再次吓得魂飞魄散。
她正要走下王座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将她摁了回去。
林守溪冷冷地盯着她,神色已复归清明。
“你……你怎么……”
魔女无法理解,她明明眼睁睁看对方中了瞳术,可是……
林守溪确实中了瞳术,他被瞳术拖到了深层的梦里,那是巫家闺房的梦。
——楼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刚刚梳洗完毕的小禾裹着雪白的浴袍,披着湿漉漉的发,自居着大小姐,笑盈盈地与他打趣着,她坐在桌案上,取来纸笔,偷偷地写着婚书,骗他说那是神侍令。
这是林守溪记忆中最美好的场景,旧的灾劫刚刚过去,新的危险还未到来,他挤在这短暂而美好的间隙里,看着少女柔美的脸与背部秀美的曲线,甘之如饴,永远也不会看腻,那是独属于他们的时光,他们谁也没有明说什么,却已暗暗私定了终生。
“这样的梦我过去做过太多太多次了,每一次都是假的,这次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林守溪注视着魔女的眼睛,话语中透着悲伤。
更何况,在他飞速看破幻境之后,幻境中的小禾不愿他离去,竟还主动解开了浴袍的蝴蝶结,试图以色诱他,这画蛇添足的举动反倒令林守溪清醒得更快。
林守溪觉得,这个瞳术懂梦境,但不懂小禾,小禾虽有清艳妩媚的一面,但她本质上还是一个大妖山里杀出来的小姑娘罢了。写婚书时的小禾没吃过他炼制的丹药,尚未启蒙的她自然清纯无双,根本不懂这些,又怎会行这勾人心魄的举动?
林守溪凭借着自己对小禾的了解轻轻松破开了幻境。
魔女心神剧颤,想再施展瞳术,可这一次,对方的双眸转而化作明镜,将她的法术反弹了回去,魔女惨叫一声,也坠入的最深的梦,那个梦里,她尚是男儿之身,那时的他犯了重罪,跪在洛初娥的裙摆下,祈求着她的宽恕,答应愿意放弃一切为她效力,直至魂魄燃烧殆尽,那天洛初娥心情很好,竟真给了他机会,他在欣喜若狂的同时也因剧痛昏迷了过去,醒来时已是女子之身了。
或许,这也是她没有办法魅惑林守溪的原因之一。
林守溪俯视着这个色孽之殿的守殿人,再次将她重重地砸入王座里,硬生生将她砸醒,魔女手段用尽,又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再无斗志。
“陛下……会杀你的……”魔女依旧痴痴说着,忠心耿耿。
林守溪知道决不能再拖了,洛初娥随时有可能发现他的行踪,抵达这里,洛初娥一到,也就意味着他所有的努力都会化为乌有,他想着楚映婵温柔的微笑,脸色却变得更加狠厉了。
他直接动用了那天自创的搜魂法术。
他以合欢经注入了魔女的眉心,强行破开她的意识,在两人中间构筑起了一片精神领域,精神领域里,鼎火熊熊燃烧着,魔女的身体悬浮在那里,目光无神。
“如何改写碑文?”林守溪立刻问。
魔女嘴唇动了动,回答已呼之欲出,可就在这个关头,最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魔女无神的双眸忽然变黑。
变黑意味着死亡。
魔女死了,两人独有的精神领域也随之崩塌,林守溪睁开眼时,赫然看到魔女的脖颈处插着一柄纤细的飞刃,她的脖颈流血不止,气若游丝地飘出了最后的声音:“陛下。”
她口中的陛下已身在门外。
陛下没有救她,反而将她推入了万丈的深渊。
……
“本座没有来晚吧?”
洛初娥走入了这座石殿里,光彩将幽暗的殿照亮。
林守溪看向了她。
还是差了一点么……哪怕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林守溪依旧感到了遗憾。
“本座还当你去了哪里呢,原来是来这里寻花问柳了啊,林公子真是好雅兴呢。”洛初娥微笑着说。
事实上,她早已到了,她刻意等在门外,就等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破坏他的计划,这是攻心之策,道心脆弱之人很容易陷入不甘、怀疑与怨恨里,直接崩溃。
洛初娥看着林守溪强自镇定的脸,笑意更盛。
“难怪放着家里的娇美师父不回去,原来林公子喜欢这一口的啊……”洛初娥看着死在王座上的魔女,说。
林守溪依旧没有回应。
这一轮他暂落下风,只好以不变应万变,等待她接下来的出招。
洛初娥走过他的身边,来到了那块色孽之板面前,话语陡然变得冷淡了起来:“我当你是有什么妙计,原来你是想改写这块石板啊……改写它很简单呀,你何必问她,直接问我就好了,本座不是小气量之人,现在就可以教你的哦。”
说着,她抬起手指,落向了石碑。
“住手!”林守溪厉喝,他猜到洛初娥要做什么了。
洛初娥不为所动,她自顾自地说着:“上面复杂的文字不过是障眼法而已,改写石碑所需要的,只是你的意志,它臣服了你,自会听从你的旨意,你只需要以精神勾连它,然后以你虔诚的心……改变它。”
洛初娥不再说话,开始改写这块石碑。
“本来还想用你们引出宫先生呢,但宫先生好像不是很想见我呢,既然他不愿现身,本座也就不陪你们两个小孩子玩了,这个游戏……今天就结束吧。”洛初娥露出了厌倦的神色。
“你改了什么?”林守溪冷冷地问。
“没改什么,只是将原本的十二时辰叠加一次改成了六个时辰而已。”洛初娥微笑着说。
在原本的计划里,楚映婵应该还能撑两天,但洛初娥如此一动,一天之后,楚映婵就已在危险边缘了!一天的时间,恐怕都不够他从这里赶回那座巨牢!
洛初娥俯下身,怜惜地看着魔女的尸体,继续说:“我原本还在想,赌约赢了以后,如何玩弄你,现在倒是不用想了……你弄坏了我的魔女玩具,到时候将你变成魅魔赔给我就好了。”
洛初娥说到此处,笑个不停,她的笑声摄人心魄,令得林守溪都很难冷静思考。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洛初娥看向他。
林守溪试图篡改石碑未成的那一刻,在她眼中,就是大局已定了。
林守溪闭上了眼,再次语出惊人:
“我要挑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