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武道
林守溪与小禾从房间里出来时,王二关与纪落阳都拿异样的眼光看他们。
“小禾给你送个饭,你们怎么在里面呆了一上午?”纪落阳好奇地问。
“我在教小禾剑术。”林守溪说。
“剑术?你还懂剑术?”王二关摇着头。
“教剑术用得着拴上门,锁上窗,拉上帘子么?”纪落阳笑问道:“你这究竟是教的什么剑术呢?还是说,剑术只是一种说法,你所谓的剑其实是……”
“不会吧?”王二关打量着他们:“你们这事要是让云真人知道了,可就真要成亡命鸳鸯了。”
“你们在瞎猜什么呢!”小禾认真辩解:“林师兄真的是在教我剑术,关上门窗只是怕你们偷瞧了去!”
“师兄?”纪落阳与王二关俱是一惊,“他怎么成你师兄了?”
小禾很是神秘地笑了笑,也不愿与他们解释太多,只是道:“传授剑术,当然要讲究名正言顺,总之,以后林守溪就是我师兄了,你们谁敢欺负我师兄或说他坏话,我可不会放过你们。”
“小禾,初见你时,你可是柔弱文静得很呀,这才过了几天,怎么这般娇蛮了?”纪落阳无奈地问。
“当然是因为近墨者黑!”王二关瞪着林守溪。
小禾闻言,倒是轻轻掩唇,林守溪传授她的白雪流云剑法确实很是精妙,她将之骗……学到手,一时兴奋,都有些得意忘形了。
她也有些不好意思,理着自己两鬓垂落的发丝,望向林守溪,小心地问:“师妹……娇蛮么?”
“师妹娇蛮自是因为与我亲近,不见外是好事。”林守溪平淡的语气中透着宠溺。
“师兄最好了。”小禾露出感动的神色,“师兄什么时候教我第二式呀?”
“下午吧。”林守溪回答。
“嗯!”小禾用力点头,又问:“那一共有多少式呀?”
“八十一式。”
“这怎么学得完?”小禾小口半张。
“不过其中的七十二式已经遗失了。”林守溪继续说。
“……”小禾胸脯起伏,“你又寻师妹开心。”
小禾这样说着,眼眸里却是藏不住的亮晶晶的笑意。
林守溪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转眼到了午后,阳光正烈,空中盘旋的鸟群好似风中扬动的黑沙。
小禾回到自己房间后,连忙温习了一遍上午学习的剑术,她见多识广,能深深感受到着剑术暗含的玄妙,虽然她在修炼之中也遇到了一些问题,但询问林守溪,林守溪告诉她,这不是剑经的问题,在修完前六重之后,它们可融会贯通的。
她暂时放心了下来。
她压下了心中迫不及待的喜悦,脚步轻盈地来到林守溪房间的门口,敲开了门。
林守溪正在房间里走桩练拳。
“师兄这武道造诣好像也很高哎。”小禾看了一会儿,由衷赞叹:“我越来越好奇,我们的师门到底在哪里了。”
“师门就在这里。”林守溪回答。
“这里?”
“嗯,我被神坛拉在这里之前,师门被敌对的宗派覆灭了。”林守溪说:“换而言之,这神坛还救了我一命。”
“原来是这样呀。”小禾抿了抿唇,握紧小拳头,认真道:“现在师兄不是孤身一人了,师妹会帮你振兴师门的!”
“两个人也能振兴师门吗?”林守溪问。
“两个人不是正好么?”小禾笑吟吟地说。
林守溪神色柔和,似是被感动了,他停下了练拳,道:“多谢师妹。”
下午,林守溪传给她第二式。
“这么短的时间,要完全学会是不可能的事,但传给你后,你要勤加练习,每每真正领悟一式,便是突破了一重,以师妹的天资,三年之内应能达到第五重。”林守溪说。
小禾用力点头,“师妹会努力的。”
“嗯,复兴合欢宗就靠我们了。”林守溪欣慰地说。
“合欢宗……嗯,我们宗门就没有别的名字了吗?”小禾有些扭捏。
“也有人叫我们魔门。”
“那还是合欢宗吧。”
小禾叹息,觉得自己上了贼船。
两个时辰之后,林守溪将心法要诀传授给了她,小禾自己练习了一阵,愈发感到着剑术之玄妙,只是有些小关窍总觉得不顺畅。
传授完了小禾剑经,林守溪继续站桩练习。
小禾心情愉悦,看着林守溪练武,亦是跃跃欲试:“师兄,我来陪你练拳吧。”
上钩了……
林守溪面不改色,用担忧的语气说:“我怕伤着师妹。”
“我还怕伤着师兄呢。”小禾微笑着说。
“师妹也学过武道?”林守溪诧异道。
“略懂一些。”
小禾语气平淡地说着,心思却沉了下去。
姑姑终年阴沉的脸在脑海中浮现。
她没有骗林守溪,她有个老妖婆一样的姑姑,同样,她也的确是在妖邪横生的大山中长大的。
那时候的她随姑姑练武,每日都要赤着脚走过毒虫横生的沼泽、冰冷严寒的雪地、乱石如刀的河滩,习武时招式稍有错漏,都要被姑姑狠打得皮开肉绽。
许多个夜晚,她甚至只拿了把钝刀,便被扔到充斥着凶兽的林地里,听一夜狼兽嗥叫,与黑夜中无边的危险斗争。
哪怕到了今天,她依旧记得自己第一次杀死黑狼时,滚烫的血液迸溅,浇透她衣裙的场景……
她是在那样的黑夜里成长的。
“我陪师兄练练吧。”小禾收回思绪,她仰起秀美的脸,柔和地笑道:“师兄下手轻些,可别弄疼师妹了。”
“我有分寸的。”
林守溪淡然回答,故意激怒她。
小禾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心中的战意果然被激起了……哼,有分寸?看我等会不假装失手教训你一下!
两人比试很快开始,臂肘碰在了一起。
他们做好了约定,只比招式,不动真气。
小禾步伐轻盈,身姿似穿花绕树的蝴蝶,拳脚进攻却是来去迅猛,招式随气息喷吐,每一记皆振起风声。林守溪则木头般杵在原地,凭着身体的本能对小禾的进攻进行拆解、防御、反击。
两人身形交错,手与腿击撞分合,啪啪啪地作响。
很快,小禾发现自己低估了对方,她的进攻虽然凌厉,绵延不绝,林守溪却总能用一种她前所未见的古怪拳法将她防住。
只见林守溪负阴抱阳,双脚紧扎大地,动作柔缓,或拦或捶,拳掌之间生出柔劲,总能将她的攻势于推拉穿梭之间化解。
她正犹豫要不要拿出真正的实力时,林守溪转守为攻,拧身劈腕,手上的崩劲打得空气发出脆响。
小禾一惊,脚步后退,以家传拳术来拦,可出拳容易收拳难,两者甫一交锋,林守溪的崩劲转为柔劲,如黏住了她一般,将她整个身体带回。
林守溪同时侧身,脚简单地一踏一勾,小禾防备不及,下盘失去平衡,他顺势在她肩上一推,小禾彻底不稳,身子后摔,恰好摔在了林守溪的床榻上。
我……
小禾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输的。
“师兄可真厉害。”
她笑着夸赞,心中的争强好胜之心却被再被激起。
少女鲤鱼打挺般起身,摆出更加凌厉的拳架,欺身向前,穷追猛打,但结果没有丝毫偏差,林守溪在防住了她密不透风的进攻,接着寻准了薄弱点猛地进攻,将少女击倒在地。
小禾揉着吃痛的手臂,神色更加茫然。
他的拳法太奇怪了,尤其是那套进攻的拳术,时而如虎如熊,时而如蛇如鹰,似在刻意模仿动物的姿势,招式变幻难测。
“怎么会……”
她对于自己的武技很有信心,十岁的时候,她甚至就在大雪山上搏杀死了狼群的首领,将其皮毛剥下裁剪成裙。
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境界还未凝丸,身体犹带伤势,却拥有这么高的武技?
小禾并不知道,林守溪原本的世界,最初是没有修行的,不能修行之时,人们便将修炼侧重到了自身的体魄上,每一部能流传下去的武技,皆是生死间磨砺出的杀人术。
林守溪在七岁之前,就将这些层层筛出的巅峰武技修习完整了。
这个世界则不同,剑术、法术高于一切,武技反倒是末流之术,是被仙人轻视的。
小禾真正的生死搏杀虽然狠辣,但在纯粹的招式对拼上,却是落了下乘。
但心底的胜负欲被激起,她岂能轻易认输?
小禾再度翻身而起,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凶光,她像是炸毛的雪猫,绝美的脸颊写满了怒意。
小腿发力,少女猛地跃起,箭一般撞向林守溪。
林守溪面无表情地侧身一躲,手一劈她的后颈,再将她劈倒在地。
小禾不肯认输,挣扎着再度起身,一遍遍地扑向林守溪,然后被一遍遍地打败,并且败的速度越来越快。
最后一次扑向林守溪时,林守溪躲也没躲,雪发凌乱的少女就这样扑到了他的怀中,挥舞双拳不断地打着他的胸口。
片刻后她才怔了怔,抬起微红的眼眸望向林守溪。
“你为什么不还手?”她咬着唇。
“你没有与我比武了,我为什么要还手?”林守溪说。
小禾动作一滞,她忽然明白,自己已然被打得丧失了斗志,此刻的动作不是在比试,更像是在……撒娇。
“我下手太重了吗?”林守溪问。
“不,师兄这样就很好,不必因为我是师妹就对我留手。”小禾很认真地说。
“嗯,知道了。”林守溪微笑着说:“师妹已经很强了。”
“少讥讽我了。”
小禾此刻晕头转向的,她感受着身体传达来的痛意,心中的不甘与愤怒依旧在翻腾着,她疑惑道:“师兄,你为何这般厉害?”
“你看不出来吗?”林守溪反问。
“什么?”小禾一愣:“是因为……师兄自幼习武?”
说完之后她摇了摇头,这个答案太过笼统,不能令自己满意。
“我刚刚与你对招之时,用的不全是拳法,其中也有剑经。”林守溪替她解惑。
“剑经?”小禾眼眸中的茫然陡然扫空,重归澄澈,“白雪流云剑经?”
此刻她细细回想,许多招式倒确实与他传授给自己的剑经有异曲同工之处!
“嗯。”林守溪颔首:“皆是杀人技,自有相通之处。”
“可是剑……”
“手臂也是剑。”林守溪知道她要问什么。
小禾沉默了,清稚的小脸蛋上,凶光与怒意一点点消散,她问:“只要将这白雪流云剑经修完,就能像师兄一般厉害么?”
“你会比我更强。”林守溪说。
小禾对于这剑经最后的一丝疑虑也一扫而空。
这等强大的剑术,林守溪都愿意倾囊相授,说明他对于自己是信任的,那她也没有什么理由去怀疑对方了吧?
小禾诚心诚意地谢过了林守溪。
今日自己虽挨了揍,但她已没有半点怨恨,反而更加殷勤地对待这位师兄,晚饭的时候,她还将自己饭里的肉都夹给了对方,说这是拜师礼了。
林守溪也没有推辞,他需要好好吃饭,这对伤势有帮助。
唯有王二关与纪落阳的目光越来越异样了。
“你们今天下午到底在屋子里做啥?”王二关很不客气地问。
“传授剑术。”林守溪说。
“少骗人了!你们关门锁窗我也不说什么了,我分明听见小禾姑娘在里面……”王二关沉着脸,不愿说下去。
“我也听见了,小禾姑娘在里面嗯嗯哼哼地,像是……有点痛苦?”纪落阳看着他们,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哎!你们瞎想什么呢?”小禾知他们想歪了,羞得霍然起身。
“瞎想?什么瞎想?正常的授业怎么可能发出这种声音?我都听见你喊疼了!你们这是受的哪门子的业?”王二关涨红了脸。
小禾毕竟是女孩子,再度想起刚刚自己不停落败的丢人模样,也不愿回答,小脸板起,凶得吓人。
林守溪则有条不紊地吃着饭,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怎么都不说话了?下午的时候没羞没躁地,怎么现在又都害羞起来了?不对,你们是害怕了吧,怕云真人将你们杀了!”王二关越说越激动。
“住口!”小禾猛地一拍桌子,清叱。
王二关从没见过小禾这般吓人的模样,被唬了一跳。
接着,他目光一瞥,见到了小禾遮掩小臂的青衣下,那白皙的手臂上竟有刺眼的淤青。
他见多识广,立刻想到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你们到底在里面做什么啊?”王二关抱着头,很是崩溃。
“你们……花样玩得真多。”纪落阳也忍不住感慨。
小禾胸脯剧烈起伏,气得想要飞筷杀人,她将唇咬得发红,随后猛地望向林守溪,“师兄,你别光顾着吃饭,倒是解释一下呀!”
“我们师兄妹是清白的,要什么解释?”林守溪继续吃饭。
“清白的?我看小禾姑娘现在倒是青一块白一块了!”王二关恼怒道:“小禾姑娘才多少岁,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吧!”
“上午认了师兄妹,下午就滚到被子上去了?”纪落阳同样嗤之以鼻,“我看你们这师门干脆叫合欢宗算了。”
“纪兄弟说了句公道话!”王二关竖起拇指,觉得他骂得漂亮。
小禾檀口半张,讷讷地眨了眨眼后,再度望向了林守溪。
林守溪也停下了筷子。
“合欢宗……”林守溪顺水推舟道:“那就依你所言吧。”
第十五章:屋檐下的小
在小禾的央求之下,林守溪终于将房间里发生的事大概说了出来。
林守溪在一边说,小禾在一边点头。
王二关与纪落阳听完之后都表示不相信。
“你们真的只是在屋子里打架?”王二关问。
“是,我传授师妹武技。”
“你们是在地上打架,不是在床上?”王二关二度确认。
“地上。”
“可是传授武技至于下这么重的吗?”王二关痛心疾首,“人家还是个小姑娘。”
林守溪摇摇头,“师妹的武功可比你高多了。”
“你说什么?!”王二关自尊心受辱,怒道:“林守溪!你得了小姑娘的青睐得意忘形了是吧?今天要不要在这院子里打一架,我今晚就把你这自封的合欢宗宗主给灭了!”
王二关说得感慨激昂,正义凛然,却听小禾弱弱地说了一句“不许你欺负守溪师兄”。
激昂的话语一下子成了自作多情,王二关顷刻颓然,一声不吭地坐下,饭也不想吃了。
夜晚的时候,王二关竟端出了一盆水,主动洗起了衣服。
他洗的是一身华贵的衣裳,那是他被拉来神坛时穿的,也是如今他仅剩的唯一可以彰显身份的尊贵之物。
前几日他都不舍得穿,此刻却拿出去清洗晾好,准备明日穿上。
夜晚。
鸦雀哭咽,虫鸣低徊,铁树的黑影在庭院中舞动着爪牙。
凉风森森的廊下,风叶轻鸣,纪落阳抱着自己削好的木剑望向月亮,不知在想什么。
林守溪也看月亮。
在他的世界,月亮本就有许多美好寄托,此刻他什么也不想,感受着遍襟清辉,便觉平静。
小禾的房间未点灯火,真气却明显地流动着,偶尔还有拳风响起,那是她痛定思痛之后在练武。
大量的夜云从巫家的方向推来,遮住了月光。
短暂的天晴后似又要暴雨,而这倏尔压抑的黑暗里,林守溪嗅到了暗潮涌动的味道。
他回到了房间里,虚掩上门,在床榻上睡下,手始终搭在纪落阳赠给他的木剑上。
一夜无事。
清晨醒来时,小禾已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床前,双手叠放在大腿上,窗后的光照进来,透过她的白发,映出了淡淡的金色。
“你怎么擅自进我房间?”林守溪责问。
“师兄没有关上门呀,小禾就进来了。”少女甜甜地笑着。
“我们师门虽只有两人,但也应遵守礼节。”林守溪这样说着,神色却凝重了几分。
这些天他总能在院子里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意,所以他今夜将门虚掩试探。
一整个夜晚,他半寐半醒,始终保持着警惕。
他没有听见任何多余的声音,可小禾就这样出现在了床边了。
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是她对自己的恶作剧还是下马威?
他还不确定小禾乔装成普通少女,混入巫家到底想要做什么,但幸好,在教完小禾完整的剑经之前,她应该没有杀自己的打算。
而教完剑经之后,她就没有杀自己的机会了。
他将魔门的控心之术‘无心咒’切成九份,掺入剑经,随着每一式种入她的体内,悄无声息。
若小禾对他有杀心,他可借此自保,若没有,偷偷帮她解了就是。
至于剑经本身……这确实算是师门绝学,但绝非什么不传之秘。
过去魔门上上下下都练白瞳黑凰剑经,甚至将它编成了早操,整齐划一地练习。但其余弟子学了它,不过是学了套不错的剑法,唯有他能与这剑经生出共鸣,发挥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师兄的伤怎么样了?”小禾关切地问。
“好些了。”林守溪回答。
“好些了就继续教师妹剑经吧。”小禾迫不及待地说。
“看来我收了个没良心的师妹啊。”林守溪无奈地笑。
“这当然是玩笑话呀,师妹最关心师兄的安危了。”小禾香腮微鼓。
林守溪从榻上坐起,将道衣披上,却是掩唇咳了起来。
小禾见他脸色发白,连忙问:“师兄又怎么了?”
“伤势反复无常,没什么的。”林守溪说:“我继续教你白雪流云剑经吧。”
“可师兄……”小禾见他捂着胸口的模样,神色微动,“不会是昨日我与你比试过繁,不慎让师兄……”
“师妹无需自责。”林守溪算是默认了。
“果然……”小禾怜惜道:“都怨我昨日太过争强好胜了,累着了师兄。”
“我不过是用气过猛,耗损了些力气而已。”林守溪说:“师妹不必想着渡真气给我的。”
“?”小禾一愣,“我没想着要渡……”
“师妹别装了,你的关心都写在脸上了。”林守溪虚弱地笑了笑。
“我……”
我哪有关心……这明明是虚情假意啊……小禾觉得自己被绑架了,她捏着裙摆,终于挤出一丝微笑:“这都让师兄看出来了呀。”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那……我来给师兄渡真气疗伤吧。”
“不可。”林守溪说:“我的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我们还不知道云真人到底要做什么,师妹,我知你境界不俗,但你更应保存力量,切不可随意浪费了真气。”
小禾无比想说一句‘师兄说得对’,但出于对剑经的渴望,她将这句话压回心底,目光楚楚道:
“师兄怎可自轻自贱?你若有三长两短,我们便是宗将不宗了,你背过身去,我替你疗伤。”
林守溪欲言又止,小禾却叱道:“你若再这般扭扭捏捏,我可就要喊你师姐了。”
林守溪这才背过身去。
小禾轻轻吐气,默默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盈盈俯身,秀足轻抬手指一挑,将绣鞋勾去,以指提着整齐地放在一边。
少女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袜,小心翼翼地踩上床,在林守溪的背后叠腿坐下,双手按在少年的背上,真气从掌心流出,一点点钻入少年的体内。
林守溪的身体毫不客气地汲取着小禾输送的灵气,嘴上表达着诚挚的慰问:
“师妹不必太勉强,我……没事的。”
“不要说话,专心些。”
小禾输送着珍贵的真气,话语温柔,心却如刀绞。
真气流入林守溪的躯体,被他的灵脉吸收,汇入中央。
小禾的真气远比王二关与纪落阳的更为精纯,林守溪只觉得身体的负重感越来越轻,若每次如此,想来不消三日,他就可以彻底痊愈。
小禾松手时,她的脸色已微微泛白,倒是林守溪面色红润了不少。
“师妹你没事吧?”林守溪亲切地关怀。
“没,没事。”小禾摇摇晃晃地说。
“多谢师妹。”林守溪真诚道:“若师妹每日都能帮着疗伤,想必再过十来日,我便能康复了。”
“每日?”小禾檀口微张。
“嗯……师妹怎么了?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吗?”林守溪捂着胸口咳了几声。
听着这咳嗽声,小禾有些百感交集,若是其他人,她定会觉得是装病,但与林守溪相处这么多天,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淡然、冷静与真诚。
呼,为了完整的剑经……
“没什么的,师兄将这般厉害的剑经授于我,我帮助师兄疗伤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小禾微笑着说。
“那……有劳师妹了。”林守溪没有推辞。
她保持着笑容,虚弱地起身,小白袜踩过薄被,轻盈跃到地上,青裙微旋着垂落,遮住了泛着青络的嫩白小腿。
林守溪继续将剑经传给小禾。
经过了一个上午的传授,小禾终于将第三式也学会了。
午后吃饭之时,王二关始终没好气地瞪着他,若不是云真人不允许他们斗殴,否则这小胖子恐怕早就动手了。
但王二关与纪落阳是识不破小禾的伪装的,所以在他们眼里,小禾只是个清秀的普通小姑娘。
王二关不见得有多么喜欢她,只是他身为少爷,长期的养尊处优滋生了数不尽的占有欲,它们始终在心底作祟。
纪落阳更是对小禾没有半点想法,相反,他很有看好戏的心情。
他还将林守溪拉到一个小角落里,小声地问:
“你们同住一屋,真没发生点什么?”
“能发生什么?”
“是怕破了处子之身会被杀掉吗?”纪落阳笑了笑,说:“哪怕不破身子,也可以有诸多乐趣的。人身从不止一个妙处,否则贵族门阀也不会有这般多有断袖之癖的人了。”
“我没有兴趣。”林守溪淡淡地回绝。
“没有兴趣?是嫌小禾姑娘不够漂亮,还是林兄心中早另有所属了?”纪落阳追根问底,“亦或者说,你不懂这些?”
“我自幼便懂。”
林守溪懒得回答更多,他小时候便读完了宗门中的所有书,他曾对此有过好奇,但并不觉得,这其间会有多少乐趣。
大道无垠,人生苦短,不该将时间浪费在这里。
下午,林守溪继续传授小禾剑经,小禾对于昨日的惨败耿耿于怀,学完剑术之后,她又寻了个理由找林守溪切磋,试图看出些门道来。
于是,少女的痛吟声再度在屋内断续响起。
小禾明明觉得自己变强了,却又是屡战屡败。
“没摔疼吧?”林守溪伸出手,将少女一把拉起。
当然疼了……小禾抿紧了唇,越来越怀疑他是不是在道貌岸然。她虽时常假装文静柔弱的模样,内心却是要强的,只好笑了笑,说:
“没事的,师兄别担心。”
“没事就好。”
“……”
小禾又有些莫名的生气,她默默发誓,一定要好好练武,将林守溪这份淡然打得溃散,打得跪地求饶!
之后的几天小禾分外地努力,大清早就来林守溪的床边守着。
他们每日的生活也趋于一致,皆是传授剑法与武道比试。
小禾每每不服输,攻得很猛,于是也被打得很惨。
她怀恨在心。
有一日,她用尽了全力,终于破开了林守溪的招式,一拳打得林守溪后退了数步。
她一脸担忧之色,连忙嘘寒问暖,心中却是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林守溪揉着自己的胸口。
他知道,这一刻少女心中累积的恨意,会悄然转化为其他东西。
“师妹越来越厉害了。”林守溪微笑道,“若可动用真气,刚刚那一拳,我非死即伤。”
“我哪里舍得杀师兄呢?”小禾笑意温柔。
她心情好得过分,主动拉着林守溪走到床边,脑袋枕着他的肩膀,就像过去在悬崖边那样。
林守溪也没有推开她。
她今日实在太累,竟就这样睡着了。
林守溪知道她是真的睡着了。
他看着她静谧的睡颜,再次联想到了冬日结冰的湖泊,湖泊上大雪纷飞,其后被染白的黑崖是他的故乡。
一抹温柔之色在少年眼底闪过,却也只是须臾一瞬。
少女从他的肩上一点点滑落,滑到他的胸膛,然后落到他的大腿上,她就这样枕着他的大腿睡着了。
如果你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就好了……林守溪这样想。
他们虽是两人,背影却孤独依旧,唯有无孔不入的夜色与他们亲密相贴。
小禾醒来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睡得出奇地好。
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这般毫无戒备地睡过觉了,是他太好闻了么,还是……
起身之时,小禾发现自己身上还多了一件衣裳。
她摩挲着衣角边缘,轻声问:“我刚刚没说什么梦话吧?”
“没有的,师妹睡得很乖。”林守溪说。
“你才乖……”她习惯性地回了一句。
林守溪没有回答,但小禾能感觉到,他是在微笑的,她隔着黑暗定定地注视了一会儿,忽地鬼使神差般问:
“要是有一天,师妹不乖了呢?”
如果林守溪看不到她的真容,那他会以为这是少女娇俏的玩笑话。
但……
“那就打你。”
“师兄会舍得么?”
“看你喜不喜欢了。”林守溪说。
“谁会喜欢呀!”小禾嗔道:“师兄真坏啊……”
小禾拖着长长的语调,仗着夜色的遮掩,她弯起漂亮极了的眼眸,咯咯地笑着,笑得格外清媚。
林守溪伸出手,穿过她初醒后微微凌乱的白发,似木梳自流水间过。
小禾低了下头,过了一会儿,她从怀中摸出了一缕红绳,晃到了林守溪的面前。
“这个送给师兄咯。”小禾抓起他的手,很随意地将它系在了林守溪的手腕上。
“这是什么?”林守溪问。
“只是普通的红绳子,但可以保佑平安。”小禾说。
“谢谢。”
“不许弄丢了哦,你要是敢弄丢,师妹就把你吃掉。”
离开之前,小禾双掌弯曲成爪,做了一个凶凶的表情。
……
清晨,天空积着黑压压的云,老婆婆还未拄着拐杖来送饭前,云真人倒是先来了。
云间有雷光一闪而过,雷光消逝之处,云真人披着棕色的古旧道袍立在那里,仿佛是这道雷光的显化。
他睁着左眼,背负木剑,脸上涂着白惨惨的粉。
林守溪知道,那白惨惨的粉也是一种伪装,原因是他曾听王二关由衷地夸奖过‘云真人长得真是英俊,好似仙人一般’。
云真人来到院子里时,少年少女们不约而同地自梦中惊醒。
他们穿好衣裳来到了院子里,对着云真人行了一礼。
云真人扫视了一眼他们,淡淡地说:
“接下来,将是对你们最后的考验。”
第十六章:苍穹为墓
积厚的乌云压在头顶上,沉沉地移动着,好似将垮的堤坝。
云真人走在最前方,步履如飘,道袍在狂风中极具节奏地起伏着。
纪落阳与王二关走在一起。
小禾则迈着小步子跟在林守溪的身边,牵着他的衣袖,乖顺可人。
林守溪悄然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依旧是古老半朽的庭落,向右看去是无垠干涸的湖泊,其间常有浓雾弥漫,黑鸟盘旋,向上看去则是高耸的峭壁悬崖,阴风贴壁而啸,似撞墙痛哭的鬼魂,呜咽个不停。
“这几日修道可还顺遂?”云真人忽然发问。
“顺利的。”
最先回答的是纪落阳,他说:“弟子已然凝丸成功,真人所授心法亦倒背如流,刻在院墙上的三道法术虽艰涩难学,但‘驱寒’之术也已被弟子习成。”
“不错。”云真人点了点头,“你的天赋已算极佳。”
他这样称赞着纪落阳,纪落阳刚想谦虚一番,下一刻,云真人便鬼魅般停在他的身前,他未止住脚步,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身上。
纪落阳心头一惊,下意识地运转真气,去取背后的木剑向前刺去,手却抓了个空。
木剑已被云真人拿在手中。
“谁许你佩剑的?”云真人冰冷开口,左目射出精光。
“我……弟子仰慕真人风采,故而……”
咔——
木剑上绽开裂纹无数,一整柄木剑顷刻化作了木屑。
云真人一指点在了纪落阳的心口,少年哼了一声,跪倒在地,神色痛苦。
“剑乃尊贵之物,未修剑道不准佩剑,这是规矩!”
云真人冷冷呵斥,手一扬,木屑飞入悬崖,转眼消失不见。
“弟子……知道了。”
纪落阳挣扎着起身,低着头,神色隐在阴影里。
王二关想要幸灾乐祸一番,却见林守溪走上前,去将纪落阳扶起。
王二关连忙收敛了笑容,也跟着去抚人。
“继续。”云真人说。
下一个汇报修行进展的是王二关。
他不仅凝丸成功,真人留下的三个小法术更是学成了两样,这确实是足以自傲的成绩。
“只可惜弟子才疏学浅,第三个法术‘树敌’始终未能学成,实在遗憾。”王二关还自谦了一番。
“树敌本就是其中最难学的,寻常修道者一年半载才能修炼成功,你已算极为难得的天才了。”云真人说。
过去的十几年,王二关从未想过‘极为难得的天才’这几个字,竟然能用来评价自己。
十天之前,他可还是一个平庸的小胖子啊,而改变这一切的是……
“都是镇守大人的功劳!”王二关识趣地大喊,“镇守大人的神通广大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人虽于垂危之际为歹毒之徒所害,但王某定然一生信奉镇守大人,竭尽所能铲除真凶!”
云真人没说什么。
但王二关忽然觉得身体冷了下来,他心头一颤,耳畔也响起了云真人冰冷的话语:
“巫祝湖为镇守大人最后栖居之处,也是逝世之处,我们所行所过之地,皆是镇守大人的墓,你便是穿这样的衣裳,行走在神墓之间?”
王二关吓得不轻,他不敢犹豫,啪得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将身上少爷的衣裳脱下,他用灵气催动戒指,戒指喷出火焰点燃衣裳,王二关捏着一角一甩,将其扔飞出去。
名贵的衣料燎着火,飞旋着坠下山崖,仿佛正艳的花猝然凋零。
“你呢?”云真人瞥了一眼林守溪和小禾。
“弟子的伤已好了一半,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修行了。”林守溪再次说了谎。
就在昨夜,他的伤势基本痊愈,真气在体内流转已不受阻遏,但他也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境界。
他还没有尝试的机会。
“没问你。”云真人说。
在他眼中,林守溪哪怕天资再好也已没用,因为镇守之神的继承大典即将开始,神侍里已没有他的位置了。
“真人所授心法要诀,小禾已修习完备。”小禾回答道。
“那三个法术呢?”
“小禾天资愚钝,并未修习。”
“嗯。”
云真人已走到悬崖边,前方是一片浓浓的雾,他拂袖一挥,雾竟听话地散开,露出了一条从未见过的隐秘神道。
云真人走上了神道。
原本跟得最紧的王二关看到这极窄的石径,看着石径下大雾遮蔽的巨湖深渊,双腿吓得打摆,一时不敢前。
倒是林守溪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他踩上了那石径,脚步走得平稳,小禾跟在他的后面,一手扶着一侧的石壁,一手抓着他的后襟。
“装什么装……”
王二关深吸口气,真气自胸口的气丸喷薄出来,给足了力量,在纪落阳踏上去后,他也跟了上去。
贴崖的石径上,寒雾拂面,明明是盛夏,照进的光却也无法让人感受到温度。
便在这危险的环境里,云真人真正给他们讲起了修行。
“成为真正的仙人有三个步骤:开脉、凝丸、见神。寻常人做完前两步需要数年,而你们只花了十日,这哪怕放在三座神山,亦是难得一见的。”
“凝丸之丸为气丸,气丸位于灵脉交汇的中心点,宛若旋涡,自灵脉中汲取真气汇聚于一点,也可逆转旋涡,将这一点凝实至极的真气喷薄而出,供给所有的灵脉,换而言之,这是修道者独有的第二颗心脏。”
“这颗气丸会伴随你们一生,气丸强大与否决定了你们可以汲取多少真气,气丸凝聚的真气越多,那真气喷涌的一刹那也就越恐怖。”
“如今你们已初步凝丸,下一个大关隘便是见神。”
沿着神道行走,风越来越寒冷,迎面宛若刀割,少年少女们一边听着云真人说话,一边如履薄冰地挪步着。
“敢问真人,何为见神?”纪落阳顺势发问。
云真人自顾自地停下了脚步,后面的人被迫跟着一停。
只见云真人单手指天,话语悠悠:
“苍穹之上是一片坟墓。”
“坟墓,天上怎么会有坟墓?”王二关有些害怕,“天不会塌下来吧?”
“那是太古旧神的坟墓,它们的尸骨早已腐朽,神魄化作了不计其数的死灵,困囚于高天之上,不得往生人间。”
云真人的语调透着沧桑:“我们无法穿越高寒的层霄抵达真正的苍穹,但我们的神识可以。”
“我们于人间坐忘,以神识抵达真正的天空,触碰一位死去了无数年的神灵之魂,将其从苍穹拔下,种入自己的身躯。此为见神!”
云真人话语忽厉,似体内神魄应声而醒,他的左目泛起了圣洁的金光。
“见得神明,我们才可自称——仙人。”
狂风搅动寒雾,众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林守溪不由自主地向着天空中看了一眼。
这里和天空和他过去世界的并无太大差别,一样无边无垠高远难抵,一样有风云雨雪驱驰其间,有日月星辰悬挂其上。
但这看似寻常的天幕后,竟飘满了黑压压的灵魂,它们不知沉寂了多少岁月,意识早已泯灭,成为了纯粹的精神体,无我无他地存在着,等待着人们去企及。
“这……这怎么可能碰得到?”纪落阳无力地摇头,“凝丸之后,便要去触碰苍穹么?”
“不,见神离你们还早,凝丸与见神之间尚隔着五个小境,那是气丸的五种阶次,每向前进一阶,气丸便会改变一次颜色,分别为白、绿、紫、金、赤。”
“修得赤丸便是人间罕见的半仙,之后携赤丸见神,若成,便是见神境的仙人。”
仙人……
这个词无比遥远,以至于一钻入王二关的耳朵,便让他臃肿的身子不住地哆嗦。
他想起了自己偷听舅舅与其他修仙者交流时说的一些词语,其中便有虚白、苍碧、玄紫、浑金、元赤之类的词,他当时不明所以,觉得玄之又玄,便默默将它们记下。
直到今日,王二关才知道原来这是凝丸与见神之间的五境。
王家已是不小的家族,族中的至强者也不过是玄紫境的修士,距离传说中的仙人还有极其遥远的距离。
他觉得大道漫漫之余,心中也生出了狂热之情。
这条过去他想都不敢想的天梯,如今却已近在迟尺,他只要再挪挪身子,便可走上那条通天之路!
“敢问真人,见神境之上还有境界么?”林守溪的问话打断了王二关的思绪。
王二关愣了一下,随即心头燃起无名的怒意,若非真人在场,他便要讥讽一句‘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不需知道。”云真人同样懒得解释。
王二关心里舒畅了些。
花白的雾从下方大团大团地涌了上来,其间隐约有冰霰飞卷,愈发寒冷。
他们终于知道云真人为何留下‘驱寒’的术法了。
“巫祝湖是镇守大人的神域,哪怕死了同样如此,季节在这里没有意义,极寒与酷热随时都有可能交替,一些皆凭神明心意。”
云真人忽地迈出了一大步,雾气骤散,前方的道路霍然开阔,他们来到巫家。
宛若厉鬼盘踞的阴冥府邸。
那是一大片依托山势的黑青色建筑,四周皆是碑亭塔楼,居中高处有一大殿,大殿四角攒尖,屋面平缓曲折,重檐歇山顶上瓦片整齐如鳞,承重的木柱上盘踞着细瘦螭龙,鸱吻处是两只鬼鹫,那并非雕刻的装饰,而是活物!
巫家本临湖而建,此刻湖水蒸去,它反倒像是位于崇山断崖之巅,好似骨骼嶙峋的巨兽。
积雨云从山一般的屋脊后漫来。
无形的压迫感大风般横扫过仰视着的人们。
少年少女们屏气凝神,谁也没有说话,他们跟着云真人的步伐,自中间的台阶向上走去,那座黑青色的古殿便在道路的尽头。
石阶斑驳碎裂,道路两侧满是高耸的铁树,黑压压地遮蔽了半片天空,其间还有这不少龟趺一样的东西,只是那石碑之下压着的不是龟,而是八爪鱼一般怪物。
云真人领着他们走到了石阶上头,几名穿着灰色道衣的少年恰好经过,纷纷给真人行礼。
云真人径直向前走去。
“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叫孽池。”云真人介绍道:“太古的神战中,镇守大人曾杀死过妖邪无数,妖邪死后的怨念聚拢而来,于巫祝湖边汇成孽池,为此,巫家成立了一个‘杀妖院’,负责清理孽池每月生出的妖浊。”
“杀妖院中养着不少人,他们境界或许不高,却皆是不错的杀手。”
“杀妖院的院长是我。”
一扇扇大门自然而然地打开,他们从正殿一路来到了后殿。
路上遇见的人们皆以古怪的目光盯着他们,仿佛在看稀奇之物。
大殿之后有一片很高的白色石墙,两道城门般厚重的石门紧紧闭合着。
林守溪嗅到了一股肃穆庄重之感,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是一道隔阂,墙里墙外应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云真人没有直接带他们进入石墙。
石墙外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院子,院子门口写着“杀妖斩孽”四字。
一个侏儒老者迎了上来。
他打量了一番林守溪四人,问:“他们便是神选之人?”
云真人点了点头,说:“在镇守大人继承大典开始之前,他们是杀妖院的弟子,记得将规矩告诉他们。”
“老奴知道了。”侏儒老者躬身行礼。
眨眼之间,云真人再度消失不见。
侏儒老者领着四人进入杀妖院中,院中有不少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少女,他们或抱剑或佩剑,在不远处冷冷地盯着来人。
王二关起初觉得这杀妖院与他们所住之处并无太大差别,但进入屋中,王二关细瞧了那承重柱后,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那撑着屋子房梁的不是木柱,竟是一头又一头身缠锁链的活妖!
……
(等会还有一章四千的~作者不是不想定时更新,实在是每天改草稿改半天,难以明确时间qwq)
第十七章:似是故人来
四位少年少女一进门,那些活妖便纷纷醒了。
它们像是饿了数十日的蚊虫嗅到了血味,瞳光贪婪而狂热,只是这些妖怪被铁链束缚,根本无法动弹,只能发出一声声哀嚎。
哀嚎声回荡不休,似阴风恻恻。
小禾抓紧了林守溪的衣袖。
林守溪也有些无名的紧张,因为他隐约觉得,这些活妖盯着的人……是自己。
“不愧是神灵选中的人,居然让这些半死不活的老妖怪都醒了。”
侏儒老者一边感慨一边自我介绍,“我姓孙,你们可以喊我孙副院。”
自称孙副院的人继续道:“这里是杀妖院,外面那数十丈的墙名为白墙,白墙之后就是孽池,我们杀妖院所负责的,便是去杀死孽池中生养出的妖浊。”
“妖物被封印在孽池之中,但妖物散出的邪气会形成新的祟物,我们称之为妖浊。”
要去杀妖么……
林守溪并不紧张,相反他有些期待,他感觉自己已经凝丸,但坐照自观时体内黑漆漆一片,根本看不到气丸的踪影。
没办法通过气丸的颜色确认境界,所以他需要其他手段看看实力到底恢复了多少,杀妖院耳目众多,不便出手,孽池应是个不错的僻静地。
“妖浊……很强吗?”王二关问。
孙副院转过身,缓缓扫视过他们的脸。
“不必害怕,那些妖物被封印千年,力量损耗大半,如今又被杀了无数轮,早已孱弱,你们已然凝丸,以你们的实力,除灭它们生出的妖浊绰绰有余。”
孙副院说:“这只是一次试炼。”
“知道了。”
少年少女们齐齐应答,林守溪与纪落阳没什么反应,王二关听闻这番话,倒是松了口气。
“好了,接下来你们要做两件事。”孙副院说:“一是挑选一本剑经,二是挑选一把剑。”
孙副院说完之后,带着他们来到了杀妖院的深处。
院子深处有一片树林,树林是以白骨削成的景观,其上挂着蝙蝠般的茧。
树林后又是一扇门,门口站着一个老婆婆,赫然是每日拄着拐杖给他们送饭的婆婆。
老婆婆一动也不动,像是风干的尸体。
孙副院以法印打开了门,“进去吧,挑选完毕之后就可以出来。”
“我们自己选么?”纪落阳问。
“嗯。”
“那……剑还能试试称不称手,我们怎么知道一本剑经适不适合自己呢?”王二关犯难了。
“不用担心,此间的剑经皆为活物,你在挑它的同时它也在挑你,若不适合,那你翻开剑经时,它将是一片空白的。”
孙副院说着,关上了藏经阁的大门。
阁中一片安静,少年少女们面面相觑,从断崖古庭一路来到了巫家的杀妖院,其间的所见所闻内容庞杂,他们还未来得及消化就被推入了这里。
这里虽叫藏经阁,却连一个书架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数百根灯柱般的东西。
每一根灯柱上都供奉着一本书,书的颜色、薄厚各异。
剑经与剑皆是珍贵之物,但它们现在已唾手可得,所以大家也并未着急,反倒聊了起来。
“你们现在的气丸都是什么颜色?”纪落阳问。
“当然都是白色。”王二关一副博学的样子:“你别看凝丸到见神之间只隔了五境,但这五境皆是大难关,要想尽数冲破,没个甲子之功可不行。”
“我们不是天才么?”
“再怎么样天才,估计也需要十数年吧。”
王二关看似怅然,可他一想到自己十年之后就有可能成为万人敬佩的仙人,便激动得血气上涌。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回到王家,在过去瞧不上自己的人面前炫耀一番,看看他们现在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唉,也不知道云真人现在是什么境界。”王二关又叹了一声。
“是仙人。”小禾忽地开口,“云真人是见神境的仙人!”
“什么?”王二关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说起见神境时,眼睛变成了金色的。”小禾说:“我姑姑告诉过我的,那是见神境的象征之一,云真人哪怕不是仙人,至少也是个半步见神。”
仙人……
这个境界对于如今的他们来说是绝望的,它意味着不可战胜。
“你总提你姑姑,你姑姑是个什么境界?”王二关好奇道。
“我姑姑……姑姑虽没云真人这般厉害,但一点不弱,捏死你还是像捏死蝼蚁一样的。”小禾清冷地说。
“年纪轻轻就这么刻薄,以后还了得?”王二关讨了没趣,回讥道。
“反正我不会对师兄刻薄。”小禾抿唇一笑。
“就他?我看你这小姑娘是瞎了眼。”王二关瞪着林守溪,又骂了一句‘小白脸’。
如今他们境界越差越大,王二关只等着云真人将他彻底抛弃,然后找个由头狠狠揍他一顿,出口恶气。
林守溪听着他们的争执,没说什么。
来到这座院子之后,他的心中始终有一抹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院子的尽头等着自己。
“师兄,你没事吧?”
小禾微微仰头,“师兄别灰心,我姑姑与我讲过厚积薄发的道理,传说如今三神山之一的首座大人,便是四十岁才顺利凝丸,可他朝虚白而暮元赤,一夜见神,返老还童,成了修道史上真正的传说。”
“真厉害。”林守溪不知真假,却由衷称赞。
“他也配与首座相提并论?”
王二关冷哼一声,懒得吵架,大步向前去挑选剑经。
剑是贵器。
剑经也远比大部分武道秘籍珍贵得多。
这个世界里,学习武道是用于人之间的战斗,而要杀死强大的邪灵与龙尸,必须以绘有神纹的剑。
生死搏杀只在须臾瞬间,故而驱驰剑的剑经也尤为重要,两者缺一不可。
林守溪也去挑选剑经。
他翻开书页,发现自己挑的第一本书就有字。
他读了一会儿,然后翻到下一本。
依然有字。
林守溪并未觉得太惊讶,但他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异样,手飞快地翻动着书页,一目十行地看着,假装是在检查书本有没有字,实则将其中的内容尽数记到心底。
王二关也一本本翻着书,每翻一本,便要念叨一句‘不识好歹’‘有眼无珠’之类的词,好不容易翻到一本,他才终于安静了下来,细细品读。
纪落阳瞄了一眼王二关,默默记下了对方此刻看的书名。
他又看了一眼林守溪,发现他只是按着顺序在翻每一本书,并未在某一本前停留太久,他观察了一会儿便不再看,专心寻找起自己的。
林守溪将阁中的剑经读了一半,他觉得脑子有些昏沉,闭目养神了会后抬起了头。
恰好看到了立在窗边看书的小禾。
明烈的阳光已悄然变成了温柔的橘色,像是书页泛黄的边角,它透过窗与珠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到少女的侧颊与裙上,绘出一道道分明的光影。
她便被笼在这样昏黄的颜色里,灵妙而纤细的曲线愈发柔和。
少女认真地看着书,某刻,她也心有灵犀地抬头,与林守溪四目相对,那始终飘着薄雾的瞳孔忽而变得清晰,像是一面明澈的镜,她微怔后莞尔一笑,似夜兰初绽。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林守溪低下了头,放下了手中的书,走入了更深的阴影里。
夕阳沉没,悬在梁上的灯陆续亮起。
王二关没有放过每一丝展现博学的机会。
“这灯虽和普通的纸糊灯笼没什么差异,但它的灯芯可是石头,这种石头叫萤石,它在白天吸饱了光,晚上再将光散发出来,神奇得很。”
“嗯……倒有些像气丸。”林守溪说。
纪落阳也打量了一会儿那石芯灯,他放下手中的书,问:“你们都选完了吗?”
“还没有。”小禾摇了摇头,“我能看见十数本书上的字,我尚在挑。”
“我也没有。”林守溪回答,却没有说理由。
王二关瞥了他一眼,“我看你是一本书都看不见,在这里强撑着翻找浪费时间吧。”
“不要小觑我师兄了。”小禾打抱不平。
“我看这里只有你高看他了。”王二关不屑道。
纪落阳望向王二关,“你挑好了吗?”
“那当然。”王二关拍了拍肚子,嘟囔道:“也没人进来送饭,再挑不好我可就要饿死了。”
王二关说着,卷起了一本书,遮住书名,揣入怀里,进入了下一间阁子。
那是巫家的剑阁。
林守溪不为所动,一直到王二关挑完宝剑,将其抱着出来时,林守溪依旧在翻阅剑经。
不多会,纪落阳也进入剑阁,他出来时怀中抱着柄古朴长剑。
待到他们都离开后,小禾才静悄悄地来到林守溪的身边,小声问:“师兄,你是不是真的一本都看不到呀?”
“为何这么问?”
“没有呀,就是关心一下。”小禾想了想,又轻声道:“如果师兄真的看不到的话,与我说好了,我偷偷多记了两本,到时候你将那书拿走,我给你口述上面的内容。”
林守溪神色微动,他看着小禾明艳无俦的脸,不知道这是真情还是假意。
“师妹费心了。”
“没有的。”小禾轻轻笑道:“我看这些可比不上师兄教我的白雪流云剑经,况且姑姑也传过我剑术,这些虽也精妙,但也不会当成核心剑法去练了。”
“白雪流云剑经还差三式,接下来的几日,我一并传授于你。”林守溪说。
“有劳师兄了。”小禾弯眸微笑。
“嗯,师妹若挑好了,先去取剑吧,我再看看剑经。”
“好,师兄也莫要太勉强了。”
小禾卷起一册较薄的剑经,握在手中,然后也走入了那剑阁之中。
待到小禾挑完剑走出时,林守溪才终于读完了最后一册剑经,阅读剑经很是耗神,放下书卷时,他的脸色都微微泛白了。
林守溪随手拾起一卷书也走入剑阁,恰与小禾擦肩而过。
“我在外面等你。”小禾说。
“好。”
方一踏入剑阁,林守溪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寒芒。
剑阁是一座矩形的建筑,中间承着鬼妖身缠锁链,四肢被数十柄剑钉着,屋子的其他地方也参差不齐地插着剑,每一柄剑的侧面都有木签,木签上写着这柄剑历代主人的姓名和生平。
林守溪走入阁中,目光略过或平滑或有豁口的剑锋,半出鞘的利剑映出了少年白色道衣的身影,齐齐发出嗡嗡的低鸣。
他行走其间,好似行走在夏夜满是蛩鸣的草地里。
林守溪径直走到了剑阁中央,他仰起头,看着那头满是峥嵘棱角的黑色鬼妖。
恶鬼也盯着他,瞳孔闪着红光,干瘦的喉咙耸动着,发出令人恐惧的吼声。
林守溪觉得这只鬼妖和那日暴雨天时趴在窗户上的小鬼们很像。
鬼妖不停挣扎着,想要吃掉眼前的少年,那长长的舌头伸出,却始终差了些距离。
林守溪观察了一会儿这头鬼妖后,开始寻找适合自己的剑。
这里的每一柄剑都是名剑,漫长的岁月里,它们不知砍断过多少邪物的身躯,刺穿过多少妖魔的心脏,此刻它们陈列在这里,久未饮血,锋芒却丝毫未敛。
林守溪拔出了数柄剑看过,最终停在了一柄看上去朴素的古剑前。
古剑剑脊笔挺,锋芒锐利如新,除了剑锷的夔纹外,它再无半点多余的装饰,似因沉寂太久,它的杀意凝于刃上,已积成凶光。
它的长度与师父传给自己的‘死证’很像,足够朴实也足够锐利。
他很喜欢这柄剑。
他看了一眼剑的来历,有些吃惊。
这柄剑竟还是云真人带入巫家的,之后它又经历了两代主人,但那两代主人都很短命。
林守溪正准备拔出这柄剑时,初入藏经阁时的心悸感再度降临。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然后侧过身,望向了剑阁更深处的阴影。
他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这柄古朴的长剑初有灵性,它嗡然鸣了两声,似是不解为何这个少年会放弃自己。
穿过剑气浓郁的长道,林守溪走到了光线昏暗的深处。
鬼妖的嘶吼声在身后断断续续地响起,似在警告他不要继续前进。
林守溪很多次想要止步。
可似乎有一只手正从后面推着他,他遵循着指引向前走去,脚步未停。
道路尽头有一柄剑。
他看到了那柄剑。
剑横陈案上,半出鞘,剑身清亮如水,剑锷未印神纹,他走近时,剑如见故人,鸣声幽然。
这不是他的‘死证’。
但他依然认得这把剑。
这是慕师靖的佩剑——湛宫。
第十八章:湛宫
巫家大殿顶楼。
家主靠在老式的木椅上,身旁悬挂着一个空荡荡的鸟笼。
房间的陈设皆方方正正,窗户用不透光的布封死,闷得像口棺材。
一道道布帘从梁上垂下,代替了屏风,古代神战的彩绘铺陈布帘之上,鲜艳如血。
桌椅博古架皆呈现着天然的狸面纹,各异的鸟笼摆在上面,那只小白雀便在其中。屋子的两侧是兵器架,其上的刀剑出鞘,汇聚成一片雪光。
这是最高处,从窗口俯瞰,巫家的一切都可尽收眼底。
但家主只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这是一个鹰钩鼻脸颊干瘦的老人。
他太老了,老得已经难以动弹。
云真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老人面前,像是一缕从缝隙间漏入的风。
“查到那柄剑的来历了吗?”老人问。
“没有。”云真人摇头。
“那它现在何处?”老人说。
“那柄剑此刻在杀妖院的剑阁里。”云真人说。
“为何放在那里?那可是杀死了神灵的剑,理应用层层封印将它锁住。”老人嗓音沙哑,发出质问。
“今日之后,我会将它封印。”云真人说。
“今日之后?”老人不解:“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那些神选少年挑选剑经与剑的日子。”云真人说。
“你怀疑他们?”
老人虽年迈,脑子却半点不迟钝,“你怀疑杀死神灵之人,伪装成少年混入了巫家?”
“嗯。”
“这……有可能吗?”
“我也觉得没有可能。”
若有能力剑斩神灵,又怎会瞧得上他们这个家族?
云真人手指在袖中掐了掐,并无头绪地摇头,“希望这只是我的错觉。”
接着,真人与老人说了一些巫家的大小事宜,老人并不关心,只是象征性地听了听,他时日无多,对于大部分事已提不起兴趣。
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喜欢看着手边空空如也的鸟笼发呆。
“十多年了,这头恶畜还是没有找到吗?”云真人也看向了笼子。
“没有。”
老人扶着额头,又开始头痛了。
这些年他时常会头痛。
婴儿的啼哭,女子的叫喊,如注的雨,满地的血,打开的鸟笼,雷电暴雨中穿梭的黑鸟……一幕幕场景梦魇般在他脑海里回放着,挥之不去。
“家主又在想十年前的事了吗?”云真人问。
云真人的话语拉回了老人的思绪,老人嗯了一声,脸色更加疲惫。
他永远忘不了十四年前那个雨夜。
十四年前,暴雨之夜。
事关白凰隐秘的恶鸟被放出了笼子,它重获自由,在巫家挑起了巨大的混乱,它还偷袭家主,抢走了他苦修而成的命珠,吞下了小妾新生的婴儿,在雷鸣与暴雨中消失不见。
他是巫家家主,境界不俗,原本再多活一个甲子也不成问题。
可那夜小妾与婴儿尽数丧生,他命珠丢失,身负重伤,不久之后也飞速苍老了。转眼十多年过去,他已行将木就,随时都可能咽气。
“当时我们耗费了数十年,布下天罗地网,付出了八位供奉的性命才终于将它抓获,那时候它就发誓,一定会逃出去,啄死巫家的子孙,以血清洗整个巫家。”
云真人说起当年的往事,“这几样它都做到了,此刻,它应早已隐匿天涯海角,再不会冒险现身了。”
“巫家的子孙……”
老人露出了一丝悲戚,他闭上眼,沉默了下去。
云真人静立了一会儿,他以为家主睡着了,正欲离去,老人却忽然睁眼,瞳孔中绽出了回光返照般的光。
“它会回来的!”
老人盯着空空如也的鸟笼,说:“它一定会回的……当年为了从它身上提取髓血,撬到上古白凰真正的秘密,我们用尽了手段,在它体内种了数不尽的咒语和毒素,这些东西早晚会爆发,它未必能比我活得更久……”
“是啊,只可惜我们用尽手段,也只得到了这种残次的东西。”云真人看着那只黑瞳的小白雀,摇了摇头。
小白雀骄傲地挺胸抬头,还以为他是在夸自己。
家主像是没有听见云真人说话,他痴了般坐在那里,干瘦的躯体缩在椅中,口中不停喃喃:
“它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它还没杀死我呢……我要杀了它。”
云真人叹息一声,就此离去。
……
“湛宫……”
林守溪轻唤剑鸣,半出鞘的剑身泛起银亮的光泽,他不由想起慕师靖持剑而立的场景,仿佛风雨是静的,她与剑才是快到极致的闪光。
哪怕此刻回想,他的心跳依旧会微微加速。
慕师靖的剑怎么会在巫家的剑阁?难道她也在巫家么?还是说,她已经死了,这柄剑是遗物?
不,好像不太对……
林守溪觉得自己想错了什么。
他盯着那柄剑,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它。
剑轻颤,似曼声长吟。
正当林守溪要触碰到剑柄之时,一股浓烈的杀意在他背后陡然升腾,刺得他脊骨生疼!
“你能碰这把剑?”
耳后有妖异的声音传来。
那是孙副院的声音。
他不知何时进的屋子,也不知何时立在了他的身后,林守溪回过头时,直接与那对泛着白光的眼睛对视上了。
“孙副院。”
林守溪压下了短暂的慌乱。
“你能碰这把剑?”孙副院又问了一遍,他明明身材小若侏儒,声音却是洪亮,满屋的剑随着他的声音一同震颤。
“这把剑……有什么特别的来历么?”林守溪茫然地问。
孙副院盯着他,他没有回答林守溪的问题,只是冷冰冰道:“把它拿起来。”
林守溪感到了一丝紧张,他知道,孙副院此刻的双手虽垂在身侧,杀意确实瞄准了他的咽喉、心脏等要害,仿佛只要他的回答稍有问题,就会被瞬间杀死。
林守溪在孙副院的注视下,将手缓缓伸向了那把剑。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血液的流动也加速着,林守溪的眸光依旧平静,但他知道,这种平静是虚假的,刽子手刀刃的寒光已照上了颈后的毛发,他讨厌这种无法掌控自己生死的感觉。
白瞳黑凰的剑经悄无声息地在体内流转,他一边冷静地去触碰那柄剑,一边做好了搏命的打算。
林守溪碰到了剑柄。
嗡——
长剑忽鸣,声若清磐。
林守溪的手才一触碰到剑柄便被一道无形剑气震开。
这柄长剑似在抗拒他。
“你在演戏?”孙副院听着剑鸣,瞳光更厉。
“没有。”林守溪说。
“再来!”孙副院喝道。
林守溪又试了试,依旧被震开了。
他忽然明白了,他没有演戏,是这柄剑在演戏!
孙副院没来之前,这柄湛宫并不抗拒他,但孙副院出现后,湛宫却推开了他,仿佛它知道,只要林守溪拿起了这把剑,就会被立刻杀掉。
它是在保护自己。
“你也碰不了这把剑?”孙副院问。
“它不让我触碰。”
“这不是你的剑么?”孙副院眯起了眼睛。
“不是。”
孙副院取出了一颗真言石,递给林守溪,“握着它,再回答一遍……这是你的剑吗?”
“这不是我的剑。”
林守溪指着那柄剑,理直气壮地回答,“这柄剑的形制一看就是女子所用,怎么可能是我的?”
真言石没有任何动静。
“女子所用?”
孙副院又盯了那柄剑一会儿,这个侏儒老者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身上的杀气消散了大半。
林守溪又看了湛宫一眼。
刚刚的对话虽然简单,但他从中猜到了一些事。
这是慕师靖的剑,但巫家一直在追查它主人的下落,难道是慕师靖曾经杀死过巫家重要的人物,但她人不见了,只留下了凶器?
不对,以慕师靖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杀人后留下剑?
林守溪觉得这中间有蹊跷。
“这柄剑谁也碰不了吗?”他问。
“嗯,自从将这剑从神坛断崖下找到后,它就不让任何人触碰。”孙副院沉声道。
“真是柄有灵性的剑。”林守溪感慨。
孙副院点了点头,“好了,暂时没事了,此处剑意太重,伤肌噬骨,你挑完剑就赶紧离开吧。”
孙副院后退了一步,脚落地的时候,他整个人也顺势消失不见。
林守溪轻轻松了口气。
他看向了湛宫,湛宫剑刃如目,似也在与他对视。
林守溪知道,今天是取不走这柄剑的。
免得孙副院生疑,他没有犹豫,立刻转身离开,顺路拔走了刚刚那柄自己看上的,泛着凶光的剑。
拔剑的时候,林守溪心神一动。
他忽然想起了孙副院刚刚说过的话——这柄剑是在神坛断崖下找到的。
自己当时不也摔下了神坛么?
等等!
该不会……
一个荒诞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不会当时,自己与慕师靖从雨中捡起剑斩向神明的时候……拿错剑了吧?
当时他捡起了湛宫,而慕师靖则拿走了死证!
若果真如此,那云真人与孙副院在寻找的人,不就是我自己?
我到底干了什么?
第十九章:心魔
“怎么这么晚才出来?还挑了一把这么丑的剑?”
林守溪推门而出时,小禾抱着剑靠着木柱,板着小脸,看着他怀中棕色木鞘,朴实无华的长剑,不悦地说。
“我觉得它挺好看的。”林守溪说。
“眼光真差。”小禾撇了撇嘴。
“师妹也好看。”林守溪又说。
“你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小禾鼓着小脸。
“没什么,去吃饭吧。”
“哼,再胡说八道我可要叛出师门了。”
“……”
林守溪与小禾离开了藏经阁,向着院中走去,小禾将一个木牌扔给了他,那是老婆婆给他们的新房间的门牌。
“为什么是两个木牌?”林守溪问。
“难不成是一个嘛?谁要和你住一起啊!”小禾恼道:“师兄,我越来越相信你是合欢宗出身的了!”
林守溪愣了愣,无奈道:“我的意思是,钥匙呢?”
“……”小禾沉默片刻:“钥匙等会拿木牌去领。”
说完之后,小禾犹有些气恼:“师兄,你以后不能说清楚些吗?”
“是你多想了。”
“哪有……我看你是故意的。”
“我没有。”
“一定是故意的,师兄表面看着冷淡,其实蔫儿坏。”小禾轻哼了一声,对林守溪的品德进行了盖棺定论,她又道:“不过坏点也好,方便振兴我们宗门。”
“嗯……师妹真是……”
“真是什么?”
“深明大义。”
“……”
待到两人消失之后,藏经阁的门口,孙副院与云真人宛若立体化的阴影般浮现。
“那把剑是女子用的么?”云真人问。
“嗯,那个叫林守溪的少年说的。”孙副院回答。
云真人沉默了下去。
“真人是在怀疑那个叫小禾的小姑娘吗?”孙副院问。
“不。”云真人说:“杀人的剑不是礼器,铸剑之时从不考虑男女之别,他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也许他们家乡有此习俗,也许只是他的片面糊弄之词。”孙副院斟酌道。
“嗯。”云真人又道:“不过听他此言,这柄剑秀光内敛,确实像是女子佩剑。”
“那他……还有嫌疑么?”
“若他真与那个杀死神明的幕后人有关,那么他很有可能是一颗棋子。”
云真人猜测道:“那幕后人不方便直接出手,便将他安插进了巫家,试图窃取镇守之神的力量。”
“这……有可能吗?”
“他很特别。”云真人说:“我探查过他的身体,却没寻到气丸的踪影。”
“没有气丸?是还未凝丸么?”
“若还未凝丸,体内也该有一粒白点,但他灵脉的中央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
孙副院神色凝重,他也开始相信,这个名叫林守溪的少年,背后真的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存在了。
“如果他是棋子,那要杀掉他吗?”孙副院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必。”云真人淡淡道:“如果我的猜想是真的,那杀掉他要承受的因果太重,哪怕是我也不愿冒险。”
孙副院忽然明白,云真人留在巫家不过是报答老家主当年的恩情,但巫家的生死存亡又怎能比得上他的大道?他不愿冒真正的风险。
“真人很快就要走了么?”孙副院问。
“一年后就是我与老家主约定的期限。”云真人说:“我已守护巫家百年,也该还以自由之身了。”
“云真人走后,巫家该何去何从呢?”孙副院叹息。
“巫家尚有大公子,他是真仙转世,前世来历深不可测,公子如今虽还年轻,但未来定能比我走得远得多。”云真人笃定道。
孙副院想到了大公子,提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大公子口衔彩珠而生,天生无垢之体,风采独绝,是真仙转世,凡尘历劫,前途无可估量。而生出他也似花光了运气,以至于后面的二公子和三小姐皆相貌平平,脾气也差。
孙副院指着林守溪与小禾的方向,最后确认了一遍:
“那我们就这样放任不管吗?”
“让阿越去试试他们吧。”云真人说。
……
阿越是杀妖榜上位列第一的少年高手。
他出剑极快,总能一剑封喉。
同时,他也是大公子的近侍,大公子很信任他。
阿越腰间佩剑,坐在一块假山石上,他揉起孙副院给他的密信,扔到嘴里,吞入腹中,目光向下望去。
堂中,林守溪与小禾挑着盏灯,坐在一张长椅上吃面。
在他眼中,这对少年少女小鸡崽般瘦弱无力,他不明白副院长为何要将这个任务交给自己,还这般郑重其事。
最奇怪的是,副院长只允许自己杀掉一个,杀掉谁都可以。
这样的任务对他而言绝非难事,他没有半点紧张,相反,他看着死期将至的两人这般温馨的场景,快感在心中躁动了起来。
自真正出师以来,他已许久没有尝过人血的滋味了。
屋内,林守溪与小禾领完了钥匙,正吃着面条。
“这个杀妖院倒是不大。”小禾忽然说。
“你怎么知道?”林守溪问。
“刚刚等你久了,我闲来无事便逛了一圈,很快就逛完了。”小禾说。
“有什么见闻吗?”林守溪打听道。
“倒是没有特别的事,只看到杀妖院旁边挨着的是个叫往夜阁的地方,据说是打发罪人的地方,我路过的时候听见了几声惨叫,怪吓人的。”小禾说。
“我若被关去那里,师妹会来救我么?”林守溪随口问。
“当然不会。”小禾信誓旦旦道:“师妹不立于危墙之下。”
“师妹真没良心啊。”林守溪埋怨了一句,又问:“还有其他事么?”
小禾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对了,我还遇到了孙副院。”
“孙副院?什么时候?”林守溪警觉了起来。
“就是你快要出来的时候啊,他还给我讲了一下那些锁着的鬼妖的来历呢,说完之后,他一下子就不见了。”小禾回忆道。
“……”
林守溪再次生出疑惑,他原本以为孙副院一直在暗中看着自己,所以他才一触碰剑,这侏儒老人就鬼一样出现在他身后了。
可他原来不在阁内,反而在外面与小禾说话。
他是通过什么手段观察着自己呢?是这个世界的某种神通法术吗?
“那些鬼妖的来历是什么?”林守溪顺势问。
小禾停下了筷子,她凑近了些林守溪,神秘兮兮道:“它们啊,是显化了本相的心魔。”
“心魔?那是什么?”
“心魔就是滋生在我们体内的怪物啊。”
小禾解释道:“魔在未孕育成型前,是一个无形且无处不在的怪物,你可以将它理解成一颗看不见的种子。人的肉身就像是土壤,会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播撒上魔种,魔种会借助我们壮大,若不将其斩出身躯,它甚至可以将我们本体取而代之!”
“无人可以避免魔的侵蚀么?”林守溪问。
“任何修道者都有可能成为魔生长的媒介。”小禾叹气道:“姑姑说,修行是天神给我们的恩赐,却也是天魔给我们的诅咒。”
“我们可以看到自己的心魔么?”林守溪再问。
“在心魔未被拔出前,只有宿主可以看到,被真正拔出之后,就人人可见了。”小禾转述着姑姑教给她的知识。
“魔是从哪里来的?”
“我哪里知道?”
“那这些魔为何要被囚禁,它们无法被杀掉吗?”林守溪皱起眉,问。
“一般来说是杀不掉的,只有宿主死掉,它们才会跟着死掉。”小禾回答。
“……”
林守溪没有再问,因为他忽然想明白了刚刚的问题——孙副院在哪里盯着自己。
是剑阁里的心魔!
那是孙副院的心魔。
他应该有什么手段勾连一部分心魔的意识,使其成为他的第三只眼,窥视剑阁中发生的一切。
“你在想什么呢?”小禾注意到了他的走神。
“我在想,既然心魔无法被杀死,那这个世界上,心魔的数量应是极庞大的,为何说邪灵与龙尸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无法被杀死的心魔不应该更可怕么?”林守溪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理由很简单呀,因为真正厉害的修行者是可以操控心魔,使它成为自己帮手的,那些人恨不得魔种入侵呢。当然,那要是很厉害的修行者了。”小禾说。
“师妹懂得真多。”林守溪夸奖道。
“那当然,我们宗门总不能都是笨蛋吧。”小禾无奈地说。
两人吃过了饭,带剑出门。
他们是神选者,故而巫家对他们并没有太多限制,饭后他们一同在巫家转了转。巫家很大,走了几圈他们就晕头转向的。
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了巫家主殿的门口。
门口有一幅巨大的壁画,壁画上绘着一条苍白之龙,巨龙翱翔于空,伸展开的巨大双翼遮蔽了群星,它的阴影之下,万民俯首闭目。
林守溪想向小禾询问这壁画的故事,却发现小禾正立在某处发呆。
他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的身前是一对挨着的墓碑。
这对墓碑立在巫家大殿的门前,其纪念的应是很重要的人物。
“要祭拜一下么?”
出于对死人的怜悯,林守溪问了一句。
“有什么好拜的,又不认识。”
“不认识有什么关系?”
“哎,拜不认识的墓可是容易被鬼魂缠上的哦,不要多管闲事了……”
小禾吓唬着他,随后扯着他的袖子拉回了杀妖院,嘱咐他早睡早起好好休息。
少年与少女在庭院中分别。
杀妖院夜色清凉。
远处的白墙像一堵高高的山,廊下的灯笼像是一颗颗染血的头,他们背影夹在中间,似随时要被风拂去的夜露,显现着不详的孤单。
第二十章:挑战
林守溪来到了自己的新房间里。
新房间虽也窄小,却没有了刺鼻的霉味,也没有被泡烂的木柜和坐上去就嘎吱作响的床,他对这一切大体满意。
安静的夜里,林守溪想着白天发生的事。
云真人与他们说的境界划分、杀妖院与一旁又高又厚的白墙、挑选的剑经与剑、被锁链缠绕的诡异心魔……
过去,他一直以为所谓心魔是心头恶化的执念,从不曾想过这东西竟还能演化成实体的鬼妖。
‘我也会有心魔么……’
林守溪按着自己的胸口,想着。
他的伤势已经痊愈,真气在体内运行无阻,境界也已回到了巅峰,但他也知道,自己非但没有被云真人忽视,反而被怀疑着,所以他没有急着测试自己的境界,防止被暗处的眼睛看到。
几日后去孽池清除妖浊或许是最好的机会。
不再多想,他从怀中取出了剑经。
每个人只有三天的时间背诵它们。
他将剑经摊在膝上,目光却未黏在书页上,而是有些茫然地散开。
他开始回忆今日看过的所有剑经。
光凭记忆记住所有的剑经是不可能的,但他在阅读了数十本剑经后,从中理出了一条脉络,一条巫家剑法万变不离其宗的脉络。
藏经阁的上百本剑经都是从这条脉络上衍生出的。
若时间足够,他甚至可以顺着这条脉络,反向推演出巫家所有的剑经要诀。
但他没有时间。
林守溪短暂地回忆一番,手指在袖中轻轻划动。
有人来了。
依旧是悄无声息的步伐,雪发青裙的少女像是从缝隙间流入的月光,她罩着黑披风,不知不觉间便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脸颊挂着微笑。
她是来学习剩下三式的。
“有人在偷看吗?”林守溪问。
“师兄放心,我来的时候很小心的。”
小禾褪下了黑色的斗篷,踮起脚尖将它挂在窗上,她灵巧地转身,顺手拿起了林守溪膝上的书,看了一眼封面,淡蹙起眉。
“立甲剑御术?你怎么看这种东西?”
“因为这本书比较新,所以我就挑了它。”林守溪说。
“当然新呀,因为根本没什么人会练它,这种以防守为主的剑法是不受待见的。”小禾说。
“师父将宗门托付给了我,我当然要尽可能好好活着。”林守溪认真地说。
“一味的防守可没有好下场。”小禾说:“最好的防守之术永远是将敌人杀死。”
“无妨,挑都挑好了,不练浪费了。”林守溪淡笑着说。
“哼,那你就练你的乌龟防御术吧,不听师妹言,黄泉路上见。”
小禾话语刻薄,眸中却闪过了一丝怜惜之意。
她一如既往地在他身边坐下,替他渡真气疗伤。
疗伤完毕,林守溪开始传授小禾剑经心法。
两人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声音交流着,林守溪以指模拟剑比划,小禾听得聚精会神。
待到讲完之时,夜已三更。
小禾长长地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她敛衽行礼,谢过了师兄。
林守溪点点头,说“今夜已这么晚了,师妹别回去了吧,我们不如留在这里……”
“什么?”小禾惊诧,打断道:“我虽理解师兄想要振兴师门的心,可这……会不会快了些呀?”
林守溪沉默了会,才继续说下去:“我们不如留在这里,将前九式复习一遍。”
“……”
“不用了,师妹记得可清楚了。”
小禾羞着跑了出去。
林守溪只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
他推门而出时,不少灰褐色衣裳的少年已聚集在院子里。
孙副院站在他们身前,虽远比他们矮小,但那妖异的气质却能隔着人群让人一下感知到。
林守溪、小禾、纪落阳、王二关陆续出门,融入了队列里。
“师兄,你的脸怎么有些白?”小禾问。
林守溪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今天确实觉得有些虚弱,但并未太放在心上。
“许是没休息好。”他说。
小禾露出了内疚的神色。
杀妖院的弟子们皆穿着深色的衣裳,他们白色的道衣在其中显得刺眼,孙副院喊了个老婆婆,给了他们一身黑色的衣裳换上。
这是适合行动与搏杀的劲装。
杀妖院并不严格,除了孙副院每日清晨组织的早训之外,其他时间都由他们自己练习,弟子之间可以比武切磋,但必须征得对方同意,且不准死人。
林守溪本想找几个弟子问问更多的情况,但这些弟子们对他们几个陌生弟子颇不友善,尤其是孙副院给他们发了一套黑色的衣裳后,许多弟子望过来的眼神就充满妒恨了。
黑色在杀妖院象征着尊贵,唯有杀妖榜上前三的高手才配穿着。
知道了这点后,林守溪立刻意识到,孙副院给他们这套衣服,并不是多么器重他们,而是想让他们成为真正的众矢之的。
果不其然,他们的名字也很快出现在了杀妖榜上。
杀妖院中的弟子们大都是未满十八岁的少年少女,他们虽都锤炼了一身不俗的杀手技巧,可单论境界,很多却都还未成功凝丸。
林守溪也愈发明白云真人口中‘幸运者’的含义了。
十数天的努力便超越了他人数年的苦修,这对大部分普通的修道者而言,是根本无法理解且接受的事。
新的杀妖榜上,王二关与纪落阳的名字分别出现在了第四、第五,小禾的名字出现在了第七,林守溪的名字出现在第十七。
院中一共三十人。
“对这个排名,你满意吗?”
林守溪在看榜的时候,一个灰衣裳的少年来到了他的身边,冷冷地问。
“不满意。”林守溪摇头。
“我知道你们都是神选者,个个心高气傲,但这个排名对你已很不错了。”那少年说道:“你之前的十六人皆已成功凝丸,在未凝丸之人中,孙副院已给了你最高位,当然,你未必配得上。”
林守溪没有说话。
他并非不满意自己的排名,他只是觉得,小禾的排名不该这般低。
他正要转身离去,灰衣少年却将剑一横,拦在了他的面前。
“只要你愿意,杀妖榜随时随地都可以改写。”灰衣少年冷冽的眼睛盯着他,“我是十三名。十七,只要你赢了我,你就是十三。这是院里的规矩。”
“我不是十七,我叫林守溪。”林守溪回答。
灰衣少年愣了愣,随后,他眼眸中的冷冽化作了愤怒。
杀妖院中的弟子皆是巫家从一些偏远小城中买来的奴,巫家将他们从小养大,其中能修行的送来杀妖院磨练,不能修行的则沦为奴才。
可哪怕来到杀妖院,他们依旧是奴。
奴没有名字,他们在杀妖榜上的排名便是他们的名字,只有跻身前三或者获得更高的职位后,他们才会获得属于自己的名字。
林守溪这句话在灰衣少年耳中有着强烈的嘲讽意味。
“在这里,你就是十七!”灰衣少年凶厉道。
“好。”
林守溪觉得入乡随俗没什么问题,他点了点头后绕过灰衣少年的拦截,去了别处。
灰衣少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皱紧了眉,只觉得哪怕是神灵也会偶尔眼瞎,要不然怎会挑上这样的懦夫?
林守溪将杀妖院逛了一圈。
院中供修行的有三处,一处为静修打坐之处,中置巨大的无口佛,一处有数头铁树精为活靶帮着训练剑术,中置无头千手佛,一处为冰窖,冰面上有铁桩、刀山等物,帮着训练步法,中置裂目佛。
路途上,林守溪又遭遇了数人的刁难,其中大部分是排名低于他的。
在杀妖院,许多人将向比自己排名更低者挑战视为耻辱。
林守溪谁也没有答应。
王二关与纪落阳倒是与人打得火热。
王二关境界最高,他打架没什么章法,全靠一身雄浑的真气硬碰硬,但就是这样的王八拳,倒真的打退了不少挑战者。
纪落阳的武道修为极高,向他挑战的人没有尝到任何甜头。
小禾一整天没有出现。
今日早修之后,她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苦修‘白雪流云剑经’。杀妖院的弟子们当然会认为这是个胆怯弱小的姑娘,已有不少人等着她出门,夺取她第七的位置。
林守溪在杀妖院逛了一圈,记住了所有的道路与地形后,准备回到屋子静修。
有人堵住了他房间的大门。
堵门者穿着褐色的衣服,怀中抱着剑。
“我是杀妖榜第九,你可以叫我小九。”褐衣少年说:“他们总觉得向低排名者挑战很羞耻,我从不觉得,高傲经常会让人葬送性命,尤其是我们这样注定终身与剑为伴的人。”
林守溪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说完。
褐衣少年看着他,继续说:“真正的生死搏杀里,境界反而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你长得好看,我也不会因此觉得你是绣花枕头,来战一场吧,若你不应,我就立在门口不走。”
自称小九的少年朗声地说着。
杀妖院中,不少人聚集了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许多人开始起哄,言辞不乏羞辱之意。
林守溪听着那些嘲讽与辱骂自己的词,内心并无什么波澜。
先前不接受他们的挑战,是因为他始终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那个人或许是孙副院,也或许是云真人。
他们始终没有放下对自己的怀疑。
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一味的退却反而有可能加重他们的疑心。
“好,我同意。”林守溪平静地看着小九,说。
小九微怔,随后他笑了起来,他环视了一圈众人后,才将目光挪回了林守溪的脸上。
“我还有个条件。”小九变本加厉道。
“说。”
“若我赢了,你必须将你这身黑衣裳当众脱下送给我。”
小九咧嘴笑着,他知道对方已骑虎难下,若此刻拒绝,必会承受数不尽的谩骂和白眼,可若是答应下来,他稍后要承受的屈辱更甚。
可出乎小九意料的是,林守溪只是简单地想了想就答应了。
“若你输了呢?”林守溪也问。
“你想怎样?”
小九觉得他在佯装藏拙强撑颜面了,若不出所料,现在对方应该会提出一个极无理的要求唬住他,想将他吓退。
可小九又猜错了。
“若你输了,以后不准再扰我修行。”林守溪说了一个极其简单的要求。
“你认真的?”小九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守溪嗯了一声。
“你整日闲逛,哪里有修行的样子了?”小九质问。
“你不懂。”林守溪不会与他解释。
这句话将小九气得不轻,他踏出一步,脚下的青砖都微微碎裂,“你找死……”
此时,王二关与纪落阳也聚了过来,王二关表现得异常兴奋,他举起手臂扯开嗓门大喊:“林兄弟,今天我与落阳兄可揍了不少人啊,你与我们好歹是一个院子里出来的,千万别丢人现眼啊。”
纪落阳神色沉静,他盯着林守溪,似乎在寻找什么端倪。
人群让开了一条道,林守溪与小九来到了中央的空地上,两人相对而立,似弓弩拉开。杀意的张力扩展的瞬间,忽有不和谐的音调响起。
那是开门声。
“你们在吵什么呢?”
小禾的屋门闭了一天,此刻却是开了,少女立在门口,青裙已换成了紧身的黑衣劲装,她身材娇小纤细,曲线姣好,初见时的端静已然不见,略显清冷的眉眼间透着掩不住的英气。
她出现的刹那,杀妖院似为她所慑,静了静。
小禾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林守溪的身边,仰起小脸望向他,似在询问。
林守溪简单地与她解释了一番发生了什么。
小禾望向了挑衅的褐衣少年,冷冷道:“你不配。”
“你说什么?”小九松开了抱剑的手,站姿肃然。
“我说,你不配与我师兄交手。”
小禾揉了揉眼睛,话语懒洋洋的,她微微仰头,看着那比自己高了不少的褐衣少年,忽而正色道:
“我替师兄来吧。”
第二十一章:讥笑
“师兄?你喊他师兄?”
小九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我喊什么要你管?”小禾的眉眼愈发锋利。
人群里,有人去问王二关这对‘师兄妹’是怎么回事,王二关不屑地解释:“他们自己搞了个宗门,宗门里就他们两人,互称兄妹。”
这句话让小九听了去,他嗤之以鼻道:“原来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小禾懒得搭理他,那双泛着淡雾色的眼眸里,冷冽之意却愈来愈浓。
被她这样盯着,小九竟真的感觉到了一点寒意,他望向小禾的身后。
“你师妹说要替你出战,你的决定呢?”
众人目光的焦点重新落回了林守溪的身上。
“既然师妹想来,就让她来吧。”林守溪话语平静,面容亦是平静。
小九听得都有些生气,“躲在女人后面,你就没有半点羞耻之心?”
林守溪没有作答,小禾却是冷冷道:“怎么?你这般刁难我师兄,是不敢应我的战吗?”
“笑话!”小九愤怒道:“这里是杀妖院,可没有人回来纵容你的刁蛮狂妄!”
他盯着小禾,道:“你既然帮他接下了应战,那条件你也清楚吧?”
“清楚,不就是当众将这黑衣裳脱下么,哎,这衣裳与你也不合身吧?”小禾双臂环胸,说。
小九对于这小姑娘已有些忍无可忍,他摆出了一个拳架,“既然清楚,那就开始吧。”
第七名对战第九名。
在大多数人眼里,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没有人会因为小禾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而蔑视她,包括小九。
他会在言语上对讥讽对手,但在真正的战斗里,他不会轻视任何人。
对战一触即发,小九肌肉紧绷,真气涌动,褐色的衣裳瞬间鼓胀而起,他双臂一展一舒,真气随着他的调动涌上拳尖,凝成实质的白,小九猛地踏步,掌出如刀,凌厉地向小禾斩去。
围观者呼吸一滞,他们中许多人的目光甚至跟不上小九的出手。
他俨然用上了全力。
小禾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小九的招式到来之前,她已纵身后跃,灵巧了躲过了这一招。小九不依不饶,想与她近身搏战,以猛烈的攻势将对方直接击溃。
他出招极快,而小禾就像一缕无法捕捉的风,以纤细若柳的身子在其间闪转腾挪。小九的招式皆与她擦身而过,真气在拳掌上热烈激荡,却尽数扑空。
“你就只会躲吗?”小九不耐烦地吼了一声,猛地出拳,直打中门。
小禾像是被他的挑衅激怒了,没有再躲,而是出掌去挡,小九心中一喜,正欲与她进行真正的武道对拼,他却发现自己的手缩不回来了。
像是他在出拳,也像是小禾以掌心卷住他的拳头,将他往前拉……他自己也分不清,只是电光火石的刹那,他身体短暂地失去地平衡。
他来不及调整,小禾已错步而上,反手拧住他的手腕,借助他出拳的狠劲将他猛地一甩。
骨折的痛意从手腕传来,小九未来得及惨叫,他的双脚已经离地。
他在空中飞了一圈,整个人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背脊与地面相撞。他张了张想要说话,可痛意像是凛冬的寒风灌入他的口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惨哼。
小禾并无获胜的喜悦,相反,她以更冷的眼神扫向众人,“还有人么?一并来了吧,规矩都一样,若是输掉了,以后再不许打扰我与师兄。”
弟子们看着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小九,又看了一眼小禾,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王二关比这些弟子还要震惊,他早就听纪落阳说过,这小姑娘光看走路的姿势就知道武道水准不俗,但他没想到,小禾竟强到了这个地步!
人群再度静了静。
若是其他地方,或许比武就到此为止了,但这里是杀妖院,有的是痴于武学的弟子!
又有人走出了人群。
“我是第六。”少年抱拳,“请赐教。”
“嗯。”
小禾如方才一样静立,等他来攻。
这少年也毫不客气,衣裳下的骨骼一阵爆响,那是真气从灵脉中喷薄的征兆,他的身形瞬发,快若弹射出的花炮。卷起的劲风转眼扑至小禾身前,将她额前的秀发吹散。
少年不愧是杀妖榜的第六名,拳意凝实成的压迫感让不少围观者的眼皮都忍不住跳了起来。
劲风之下的少女愈显得柔弱无骨,仿佛她是初凝的琉璃,下一刻就要碎成粉末。
他本以为这小姑娘会像刚才一样翻身后退,可谁料想,小禾就那样立着,拳头迎面时,她体内的真气陡然涌出,右手一伸,五指箕张,柔软的掌心似有漩涡凝就,要将那噬人的拳意尽数敛走!
方才小九就是在这掌下败的,于是他更加全神贯注,有意收了几分气,在笔直的一拳之余,给自己留了更多的变化。
拳与掌即将相撞,瞬间,他后颈受击,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
小禾的掌原来是虚招,她左手一提,身形一转,刹那间侧过了身,以一记手刀直劈他的后颈,他的注意力全被那掌吸引,没能将这电光火石间的杀机转换反应过来。
一个踉跄,却没有摔倒,他咬了咬舌尖,利用短暂的清醒想要反击。
小禾根本不给他机会,少女黑色的身影一旋,长发甩动间,一记漂亮的鞭腿抽出,将他踹飞了出去,在地上连滚了数圈。
依旧是干脆利落的胜利。
“还有人么?”小禾环视四周,粉嫩的唇翘起,“或者你们可以一起来?”
这是无比狂妄的话语,场内却鸦雀无声,杀妖榜的第六名要比第九名强不少,却败得更加彻底,无人能够想象,她到底还有多少实力。
杀妖榜前三的高手并不在场,他们看着倒在地上剧痛打滚的少年,一时间无人再敢应战。
“她……她怎么这么强?”王二关张了张口,庆幸自己以前没太得罪她。
小禾望向了王二关,她淡淡的笑意让王二关悚然,这小胖子立刻提心吊胆起来,生怕她立刻给自己下战书,那这样自己就左右为难了。
幸好,小禾也像是有些累了,没去刁难他,她伸了个懒腰,劲竹般挺拔身躯一下子又柔软了下来。
“既然没人,那我就与师兄回去了,嗯,对了,希望你们……”小禾温柔地看着他们,微笑道:“希望你们遵守诺言哦。”
秀气的少女俏皮地说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她转过身,双手伸直颈后,手掌托了托发,扎起的马尾灵巧地解开,秀发卷落,遮住了优雅白皙的后颈。
“师兄,我表现得怎么样?”少女甜甜地笑。
林守溪对她的表现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微笑着夸了一句:“师妹真厉害。”
少女一点不觉得敷衍,她弯眸笑着,眼睛像是亮晶晶的月牙。
两人当着大家的面,坐在树下的长椅下休憩闲聊了起来。
人群中,王二关费解地摇头,喃喃道:“林守溪是给她灌了什么迷药吗?”
纪落阳沉默良久,半天才蹦出一句:“她不是说,林守溪一直在教她武道吗?”
“你真信那是他教的啊?”王二关一脸惊诧。
纪落阳阴沉着脸,不再说话了。
……
巫家的一座高楼上,一扇窗户开着,一位丰神俊朗的白衣公子自楼上俯瞰,目光落在了杀妖院的方向。
这座楼虽高,但与杀妖院相隔很远,从此处望去,那里的人渺若尘沙。
但他能看清。
因为他是巫家的大公子,是巫家三百年来最天才的少年。
他的身边立着一个黑衣的少年。
正是杀妖榜第一的阿越。
再过几年,他就可以得到‘巫’姓,改名为巫越了。
他在杀妖院的少年中已然无敌,可每每立在大公子身边时,依旧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大公子境界比他高,武功比他高,长相俊美,神采亦无可挑剔,他气度也始终是平静温和的,仿佛再大的事也无法在他脸上激起任何太多波澜。
大公子是真正的谪仙人,是巫家未来唯一的掌舵者。
他是个自傲的人,但在大公子面前,他始终心悦诚服地收敛着自己的爪牙。
“阿越。”大公子忽然喊他名字。
“公子有何吩咐?”阿越恭敬地问。
“杀妖院的那个小姑娘是谁?”大公子问。
阿越踮起些脚尖,也向院中望去,他辨认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她是四个神选者之一,也是他们中唯一的女孩子,名叫小禾。”
“小禾?没有姓氏么?”大公子说。
“不曾听说。”阿越回答。
大公子又望了一会儿,说:“我要她。”
“什么?”阿越为愣。
“神选之人不是为我们准备的侍者么?”大公子淡淡道:“她很有趣,我要选她。”
“可是云真人已经为公子挑好了人选。”阿越犹豫着说。
“老师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这少女才是真正的璞玉,只是还未切开。”大公子微微一笑,“就让我来做那柄刀吧。”
阿越出于职责,还想帮着云真人劝几句,大公子却已轻柔地将细竹帘子垂下,转而离开,焚香看卷去了。
阿越没再说什么,他透过竹帘的缝隙又看了一眼。
这个随意的举动却让他头皮一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隐约看到那少女也朝着这个方向望过来了,正与他对视!
……
“你在看什么呢?”林守溪问。
小禾仰着头,指着树干,“这些彩羽小雀真漂亮啊。”
林守溪也向上望去,大树上确实有几只彩色羽毛的鸟雀在蹦跶,一只乌鸦似的黑鸟停在枝头,正不屑地看着这些叽叽喳喳的彩雀。
“巫家好像很喜欢豢养鸟雀。”林守溪说。
“是啊,他们很喜欢鸟呢。”小禾声音清脆。
她依旧半仰着头望着那个方向,吹弹可破的唇角轻轻挑起,勾勒出一丝讥讽的笑。
第二十二章:剑中妖
夜色降临。
林守溪关窗落帘,独自回到床榻,凝神打坐。
小禾已学完了剑术,今夜应是不会来了。
真气流入灵脉,汇聚到身体的中心,他均匀地吐纳着,脑海中泛起白日比武的场景,他伸出了手,学着小九的模样将真气凝向拳尖。
真气很快化作实质的白色丝流,顺着手臂肌肉的纹理蜿蜒而上,于拳尖的关节凝聚,远比小九的更加精纯。
这很容易做到。
林守溪大致估算了一下,他应比这里所有的弟子都要强,但尚弱于云真人和孙副院。
自己过去的世界顶点就那么高,到底比不过这里苦修百载的人。
多想无益。
这一整天,林守溪感到了无名的疲乏,他躺到床榻上,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这两天,他总是会梦到湛宫剑。
自见到它后,这柄剑就在他梦里挥之不去了。
它仿佛是一封密信,等待着他去阅读。
接着,林守溪真的听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剑鸣,隐隐约约,他嗅到了一丝危险,本能地生出警觉。
就是这一丝对危险的直觉让他强撑着困意睁开了眼。
他飞快地向着身侧望去。
接着,他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他在剑阁挑选的剑名为夺血剑。
这把剑形制古朴,泛着凶光,他很喜欢,唯一的缺点是这把剑只服侍过两代主人,且时间很短,颇不吉利。
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那两位主人短寿的原因了。
只见它不知何时自己抽离了鞘,悄无声息地调转过剑尖,以剑尖极细极小的一点扎入自己的皮肤,一边给予自己舒适感,一边慢条斯理地吸着他的血。
难怪他一整天精神都不太好。
“真是剑如其名啊……你到底是剑还是水蛭?”
夜色里,林守溪睁着眼,开口说话。
倒是这柄剑吓了一跳。
它嗡地一声,猛地后撤,幸亏林守溪反应及时,抽臂也快,否则就要被剑尖划伤了。
“原来你的两代主人是被你吸血吸死的啊。”林守溪抓向剑柄。
这柄剑想逃,可它根本没有大幅度活动的能力,方才将自己从剑鞘中抽出去吸血时,它也是采取的蠕动式。
剑柄被一下子抓住,动弹不得。
林守溪凝视着剑刃,剑刃像是蚊子饱吸了血的腹部,凶光中透着深沉的红。
林守溪对于这个世界还不够了解,他知道这里的剑多少有些灵性,但他从未想到,它们竟已经可以自由活动,甚至聪慧到会偷偷吸食人血的地步了。
这是……传说中的剑灵?
林守溪抓住了剑柄,将真气注入其中,试图探究一番。真气如针,以剑脊为中轴线搜寻了一个来回,并未得到什么结果。
但他没有放弃,他试了不同的法子灌注真气,企图从这柄古剑中发现什么。
起初,这柄剑像是个被抓住的小偷,时不时嗡地一鸣,有些慌乱。
但很快,它发现林守溪好像没有能力发现它的秘密,它也平静了下来,坦然地接受着‘搜身’。
林守溪反反复复搜了数十遍,始终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正当他要放弃的时候,体内的白瞳黑凰剑经却像是野兽一样苏醒了。
真气从灵脉中涌出,剑经的心法要诀沿着挺直的脊椎传遍周身,随着血液的流动汇入掌心。
像是有一对白瞳于冥冥之中睁开,隐匿在剑刃中的存在霎时无所遁形!
林守溪看到了。
真气自剑上淌过,倒流回他的身躯,传达给了他一幅崭新的画面:
剑体之中,藏匿着一滴鲜活的血液,它的背后生长着一对幼嫩的薄膜翅膀,本体则像虫子一样无规则地扭动着,红色的血仿佛是它身上的茧衣。
血妖?
他的脑子里莫名地冒出了这么一个词。
林守溪观察着那滴幼嫩的血,以剑经催动着真气靠近它,似乎是出于恐惧,血液开始不停颤抖,其后幼嫩的翅膀也扇个不停,像是只被抓住了脖子的鹅。
林守溪猜到这应该是一头被封印在这把剑的魔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挣脱了些许的封印,企图依靠汲取人血来获取力量。
而它显然不太懂事,夜夜吸血竭泽而渔,飞快耗死了两个主人。
幸亏林守溪发现及时。
剑中封印的小血妖咿咿呀呀地叫着,像是在恐吓,也像是在求饶,林守溪根本不理会它,既然它有过要杀自己的念头,那他只好想办法将其抹去,免得它再偷偷溜出来吸食自己的精血。
小血妖似也察觉到了林守溪的杀心,在真气要触碰到自己的瞬间,血妖忽地发出一声激烈的嘶吼。
嘶吼声顺着真气飞快传入林守溪的脑海——那是一连串古怪的音节,好像是咒语。
‘生呵死禁礼。’
林守溪低声重复了一遍。
也是此刻,咒语生效了。似有刀子斜插入他脑海翻搅,涌起的剧痛打断了思考,冷汗一下子从毛孔里冒了出来,将他的黑裳打湿。
那串咒语像是爬入脑海中的蜈蚣,蜈蚣飞快移动,所行之处皆勾起剧痛,他双唇紧闭,手捂着头不停甩动,试图将这条蜈蚣甩出去。
林守溪努力维持着冷静,以意志与侵入的咒语抗争着。
这条咒语固然强大,但他的白瞳黑凰剑经却更胜一筹,剑经好似真正的神雀,在识海中清鸣不已,将咒语的影响不断地抹去。
眼看着他已占得上风,阴寒的开门声却在身后响起。
有人来了!
这陡然的分神让他无法控制剑经,咒语趁此间隙展开了反扑,他疼得轻哼出声,这种感觉就像是将铁锥扎入脊骨,寒毛不受控制地根根炸起!
来者是孙副院。
自从那日林守溪有了触碰湛宫剑的举动后,孙副院就始终分出一缕心神盯着这间屋子,今夜,屋中有明显的异常波动传出,孙副院感知到了,第一时间出现在了他的屋中。
这个侏儒老人站在林守溪的床边,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后才冷冷道:
“你走火入魔了。”
所幸孙副院没有落井下石,相反,他还在这危险关头拉了林守溪一把。
他指出如电,瞬间打在了林守溪的十三个关窍上,一连串啪啪啪啪的声响里,林守溪喉咙一甜,吐出了一口鲜血,脑子中的异响却是败退了,精神世界重归了珍贵的清宁。
他仰起头,脸色因虚弱而苍白,“多谢副院大人搭救。”
孙副院没有理会他的客套话,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是透骨的钉子,死死地扎在了林守溪的身上。
“你还在练其他的心法秘诀?”
“是……那是我过去师门传授给我的。”
“将口诀念出来!”
“我……”
林守溪没办法念出口诀,他所用的是洛书的秘诀,只可触碰洛书书页得到传承,根本没有办法口述。
“秘籍我记不下来。”林守溪立刻有了主意。
“你以此为心法修行,你说你记不下来?”孙副院抓住了他的肩骨,手指猛地用力。
“是,我记不下来,那心法有其特殊之处。”林守溪忍着剧痛,继续说:“但副院大人可以亲自去看。”
“亲自?”
“嗯,它现在在云真人手里。”林守溪话语笃定,“自我师父死后,那本心法我一直贴身携带,但那日醒来之后,我却发现它不见了,若不出意外,应是……”
“这只是你的猜测。”孙副院打断道:“或者说……这是你的权宜之计?”
“副院大人自己去问云真人便知。”林守溪咬着牙,说。
孙副院盯着他,忽然问:“你还未凝丸?”
“是。”林守溪回答。
孙副院不会简单地相信,他按着林守溪的肩膀,以真气为媒介搜身,林守溪的身躯剧痛翻搅,连灵魂都锐痛起来。
孙副院在他灵脉的中心处搜寻了一阵,其间确实漆黑一片,别无他物。
他松开了手,对于古怪的心法兴趣大减。
孙副院没能找到他的气丸,但林守溪见到了!
方才孙副院注入真气时,他清晰地感受到身体中央有什么东西在转动,它与周围的漆黑之色几乎没有区别,只有极淡的明暗之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气丸。
那是一颗黑色气丸!
按云真人的说法,气丸只有白、绿、紫、金、赤五色,这黑丸又是什么?
“你与小禾那丫头很熟?”
孙副院没有注意到林守溪脸上的惊异之色,问起了别的事。
“还算熟悉。”他定了定神。
“她平时经常来你房间?”
“嗯,我们会切磋一些武道技巧。”林守溪说。
“她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孙副院问,“任何方面都可以。”
林守溪低下头,佯作陷入了沉思,他飞快打好了腹稿,正欲开口时,敲门声轻轻响起,少女的声音隔着浓重的夜色传来:
“师兄,我能进来吗?”
林守溪眉头一皱,本能地想要拒绝,但小禾进他房间像进自己家一样,敲门也只是出于礼貌,哪里会给他拒绝的机会?她问完之后直接推门而入。
少女已换去了那身紧身的黑衣裳,此刻又是青裙飘飘的漂亮模样。
小禾一进门,孙副院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不知隐在了黑暗的哪端。
“师妹这么晚了来寻我做什么?不若早些休息,有事白天再说也无妨的。”林守溪温和地开口。
“我当然是来找师兄复习剑经的呀。”
小禾习惯性地在榻上坐下,轻晃着裙下纤长的腿,微笑着说。
剑经……
林守溪的心抽得更紧了。
第二十三章:师兄妹的战斗
“师兄怎么了?你的脸色有些差哎。”
黑暗中,小禾凑近了些,淡色的瞳孔盯着眼前秀气的少年,关切地问。
“没事,刚刚睡了一会儿,做了个噩梦。”林守溪说。
“噩梦?”小禾来了兴趣,“你梦到什么鬼物了?”
“我梦见我在一片雪原上奔跑,后面有头白骨巨兽,我想醒过来,可胸口闷得厉害,像是被人压住了,动都动不了。”林守溪心有余悸地说着,“在我们家乡,这个叫鬼压床。”
“鬼压床?”小禾倒是不怕,反倒问:“男鬼还是女鬼呢?”
“有区别么?”林守溪问。
“哦,师兄你这是荤素不忌呀。”小禾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副自己什么都明白了的神情。
“我是说反正都是一死……”林守溪发现,很多时候,他与小禾的语言起不到交流作用。
林守溪有些头疼,他必须言语暗示小禾或者想办法将她支回去,无论如何不能让白瞳黑凰剑经的秘密被孙副院知晓。
他脑子飞转着。
“师妹白天表现得真好。”林守溪忽然说。
“是么……其实我那样子打耗力气得很,好在之后他们被震慑住了,也没敢再战。”小禾哼哼了两声,说:“这些杀妖院的弟子本事不大,一个个的倒是傲气,也不知孙副院怎么教的他们。”
林守溪心中一紧,他平静地说:“我倒觉得孙副院是个好先生,不干涉他们的修行,使其各展所长。”
“再厉害也是个半截入土的矮老头罢了。”小禾淡淡地开口。
林守溪又想说话,小禾却是以指抵住了他的唇,“不聊其他人了,师兄抓紧教我剑经吧。”
“……”
林守溪略一沉吟,又有了主意。
“上次我教到哪里了?”
他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说这句话时,他顺手将一旁的《立甲剑御术》递给了小禾。
他盯着小禾,屏住了呼吸,以眼神暗示……
出乎意料的是,小禾很自然地接过了这本书,随手翻了起来,她翻到了某一页,递给了林守溪。
“上次大概讲到了这里,乌龟防御术第三式!但上面的字太模糊了,我看不清,师兄帮我读吧。”小禾乖巧地说。
林守溪一愣,旋即他就对上了小禾狡黠的目光,他立刻明白,小禾一直都知道屋子里有其他人,换而言之,她今夜忽然来敲门,就是来给自己解围的!
想到此处,他紧绷的心弦终于得以松了下来。
他开始读起这本剑经上的文字。
这是他从藏经阁挑选的剑经,一共介绍了三招防守为主的招式,分别为立剑式、横剑式、背剑式。
林守溪一边给她讲经书上的内容,一边为她讲解着,小禾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也时不时提出疑问。
一个时辰后,林守溪合上了剑经,小禾乖巧地道了声谢。
他们又聊了几句后,小禾与他道别,蹑手蹑脚地出门去了。
林守溪注视着屋子里的黑暗。
孙副院没有再出现了。
或许对他而言,私下交换剑经并非什么重要的事,他暂时消解了怀疑,懒得再管。
林守溪微乱的心也重新平静。
他看着身侧的古朴长剑,皱起了眉,犹豫之后再次在心中默念:‘生呵死禁礼?’
再没有一点反应。
这柄长剑中封印的血妖似也用尽了力气,陷入了沉眠。
林守溪犹不放心,他用绳索将剑绑在一侧后才继续睡觉。
剑一夜也没有动静。
第二天天亮,孙副院如常地将众人召集。
早训之后,弟子们散开,各自进行训练。
今日依旧有不少弟子想与林守溪比武,但小禾一整天都陪在他的身边,那些人慑于这小姑娘昨日的表现,也未敢造次。
“师兄,我昨天晚上表现怎么样?”小禾眨着眼睛,问。
“师妹表现很好。”林守溪说。
“吓到了师兄了么?是不是很……刺激呀?”小禾微笑着问。
林守溪看着少女清美的脸,无奈道:“师妹该不会是妖精变的吧?”
“是哎。”小禾大方地点头,“那你猜猜看,我是什么妖精变的?”
“嗯……不是男妖精就行。”
有弟子原本想来挑战林守溪,不慎听见他们的对话,他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了他们一番后,皱着眉犹豫着走开了。
小禾今日心情颇好,她拉着林守溪去各个大堂练习了一番。
射箭、走桩、剑法,少女每一项皆发挥出色,引了不少围观者,一时风头无两。
小禾在他们眼中只是个有些清秀的小丫头,但杀妖院尚武,如今这清稚的少女在许多人眼中已无异于绝代佳人了。
林守溪一直在她身边,跟着一同吸引了不少目光。
这些目光中不乏轻蔑、羡艳与仇恨。
林守溪的存在总让许多人慨叹容貌的重要性。
当然,也有不少三观颇正的弟子是乐观的:“红颜易老,容貌驱动的爱欲就像是一杯水,哪怕不摇不洒也早有一日会蒸尽的,此刻那少年或许沾沾自喜,但数年后小禾长大了,倦怠了,这个所谓的师兄失宠后,定会悔不当初的。”
这番话是站在林守溪的身后说的。
林守溪也并未假装没听见,他回过头,目光与说话者对上了。
一时间,周围的人目光都聚集了过来,以为这个看上去冷淡的少年终于被激怒了。
谁知林守溪颔首,“你所言极是。”
倒是说话者又被他气到了,他想要说些更严厉的词句,林守溪却又率先开口:“红颜易老,但修真者所求的是长生。”
屋内稍稍静了些,弟子们敌意的目光更甚,仿佛在说你这样吃软饭的也配谈长生不老?
唯有小禾收起了箭,脆生生道:“师兄所言极是。”
两人一道出门,在大家的注视之下走向了下一个木堂。
这是桩堂。
桩堂遍地冰霜,裂目佛居坐中央,眼观八方,梅花桩、冰桩、刀山、剑林分立四处,皆是练习步法之处。
小禾很喜欢这里,她跃上不停移动的梅花桩,羚羊般跳跃着,身姿灵巧,似在翩翩起舞。
她一边跃动着,一边邀请林守溪上来试一试。
林守溪拒绝了,“这些木桩的移动并非是全完无规则的,它们变化的循环是一百三十六次,短时间在此练习或有裨益,长期而言却反倒是种禁锢。”
“真的假的?”
小禾将信将疑地看着足下的梅花桩,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没什么头绪。
她又玩了一会儿冰桩,觉得除了冷了点也没什么不同,很快她又来到了剑林下,剑林是无数铁剑构筑的领域,时而有剑从脚下刺出,从头顶落下。
小禾在其间穿行,宛若闲庭信步,没有一支铁剑可以触碰到她的衣角。
接着,她又来到了刀山前。
少女弯身翘脚,脱下了自己黑软的靴子,将小白袜去剥去,叠好放在靴筒里。
“师兄帮我看好,可别让小贼偷了去。”
小禾嘱咐了一句,然后赤着足跃上刀山,粉白色的柔软足心与刀锋相触,看似惊险,鲜血淋漓的画面却没有出现。
她提了口气,张开双臂保持着平衡,在刀山上小心翼翼地走着,走到刀山中央后,她停下了脚步。
“这剑林与刀山不错,那梅花桩与冰桩却是太简单了些,应改改。”小禾指点道。
“你这语气,倒像是大小姐在视察自己的家族。”林守溪打趣道。
“师兄开什么玩笑呢?”小禾眸光幽幽,“我哪来的当大小姐的命呢?”
林守溪一笑置之,“是你太厉害了才会觉得简单,对其他弟子而言可不是这样的。”
“明明师兄比我更厉害,为何非要藏着掖着呢?”小禾问。
“我尚未凝丸,哪里厉害了。”
“凝丸不是唯一的标准,这种轻视是会让人丧命的。”小禾认真地说。
“师妹说得有道理。”林守溪没有否认。
小禾想了想,说:“你也来爬爬看吧,这刀山有些意思的。”
“不来。”林守溪拒绝。
“哎,就当是师妹被困在这里,四周危险重重,我力气用尽出不去了,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小禾露出了楚楚动人的神色。
“你自己可以出来的。”林守溪耿直道。
“出不来!”小禾任性地回应。
林守溪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当着小禾的面,将那双黑色软靴提起,转身就走。
小禾呆滞了一下,旋即恼道:“你干什么呀,站住!”
林守溪脚步不停。
小禾气得跺了跺脚,“你这小贼,给我回来!”
她清叱着,足下生风,飞快掠过了几片惊险的刀山,纵身追去,将这偷靴贼擒拿归案。
“你看,你是可以出来的。”林守溪振振有词。
“你……”小禾气势汹汹地看着他,“师兄,我要挑战你!”
小禾可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话音未落,拳头便已招呼了上去。
杀妖榜第六与第十七的战斗,突如其来地展开了。
第二十四章:花过墙去 风自池来
林守溪与小禾这对师兄妹在桩堂打起来了。
这个消息飞速地扩散开来,大部分人听完之后都无比高兴,心想他们竟决裂得比自己想象中还快,大家也迫不及待地看到林守溪因得寸进尺而被揍得鼻青脸肿,最后被弃之如敝履的场景了。
可等弟子们赶到人烟冷清的桩堂时,却见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
只见小禾正坐在地上套着软靴,努着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听先来的人说,那小禾主动与林守溪打了一架,却是没过太多招就被林守溪反剪了双手制伏了。
大家先是不敢置信,很快,有聪明人立刻明白了过来。
“她这是要将自己的杀生榜第六让给她师兄!”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她将杀生榜前端的人击败,然后再与师兄挑战,故意输给他,这样林守溪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跻身前十之列了!
小禾姑娘竟为他做到了这个地步!
这下大家更义愤填膺了,那林守溪除了一张脸之外一无是处,他凭什么得到小禾姑娘这般的青睐?
林守溪不理会大家杀人一般的目光,默默等待小禾穿好靴子,然后与她一同离去。
小禾走在前面,板着脸,一声不吭。
两人出了门,走到了僻静之处,小禾才不悦道:“你太过分了,亏我昨夜还帮你。”
“师妹不是告诫过我,比武之时绝不可让着你吗?”林守溪说。
“可是……”小禾深吸口气,更生气了,“你这榆木脑袋,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吗?”
“是。”
“你……”小禾咬了咬唇,“那好,以后规矩改了,我们私下比武你不许让我,在外面比武,你不许赢我。”
“好。”
“又敷衍我。”小禾板着脸。
林守溪看向了她,正色道:“我只是觉得师妹最近有些得意忘形了。锋芒可露,但张弛需要有度。”
小禾脚步微顿,她静默了一会儿,旋即点头,“也对。”
她看着林守溪,双唇紧闭,总觉得他猜到了什么。
小禾沉了口气,脑海里复盘起了方才的战斗。
她这些天一直在偷偷苦练。
房间里,她不断对着空气出招,与想象中的林守溪对练,苛求着每一丝细节。最近,她终于练到自己认为的完美,故而也想寻个机会与林守溪再战一场。
今日她挥拳上来,看似是赌气后的玩闹,但拳脚可没有一丁点马虎。
她没有去用那负阴抱阳,四两拨千斤的拳术,用的是那套翻臂穿掌,拧身劈腕皆快若闪电的技法。
她显然已掌握到了精髓,步伐轻灵稳健,身法迅捷凶猛,招式的收放亦始终保持着一个中心点,收发自如,行云流水,绝对算得上登堂入室的高手。
但在面对林守溪的时候,她却始终有一种有力没处使的感觉。就像夜里在泥路上行走,看似平坦,实则暗坑无数,脚下随时都有可能踩空。
方才的比武里,她便是这样,一穷追猛打就落入对方招式的陷阱里,然后攻势被反手拆得干干净净,阵脚顷刻即乱。
别人还以为她在故意让着,实际上她可一点没有留手!
自己明明已强了不少,为何在他面前,反而像是退步了呢?
还是说他藏得比自己想象中还深呢?
哎,和师妹也要勾心斗角,真是个过分的师兄啊……
“师兄,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小禾忽地说。
“什么故事?”林守溪来了些兴致。
“故事是这样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小老虎拜了只猫为师,猫教给了小老虎很多武功,唯独没有教爬树,小老虎央求着想学,猫无论如何也不教,小老虎威胁说,你如果不教,那我就吃掉你。”
小禾煞有介事地讲着,脸色颇凶:“后来,小老虎长大了,想要欺师灭祖,猫便躲到了树上,庆幸着自己没教老虎爬树。谁知道老虎也嗖地窜到了树上,猫傻眼了,问你怎么会爬树?我明明没有教你啊。”
小禾顿了顿,说起了寓言故事的警世部分:“老虎告诉它,对于真正的强者而言,很多东西是可以随着年龄增长无师自通的,猫不如老虎强大,所以更应该倾囊相授换取老虎的信任与未来的保护,而不是藏着掖着,让原本良好的关系出现间隙。”
小禾很满意自己的故事,转头看向师兄,“师兄,你听明白了嘛?”
接着,她发现师兄不见了。
“诶……”
小禾愣了愣,旋即她抬起头,发现林守溪不知何时爬上了一旁的树,正坐在树上悠悠地向远处望去。
“小老虎,上来吧。”林守溪瞥了一眼小禾,笑着说。
“哎……师兄你……”小禾从未见过这种人,一下懵了,“师兄你有病吧!”
小禾当然可以爬树,但这棵树有点粗,她这样的小姑娘爬起来显得不雅,她可不想当着林守溪的面爬……况且指不定他又要使什么绊子。
“上不来么?”林守溪问。
“不就是给你讲了个故事么,你个小气鬼师兄!”小禾气呼呼地说。
“我不想听故事,我想师妹言传身教。”林守溪说。
“你……你给我下来!”小禾用小拳头敲了敲树,被气得不轻。
林守溪笑了笑,轻盈地跃下,落到了小禾身边,小禾气不打一处来,拳头又招呼了上去。
很快,她再度被反剪双手摁在了树干上。
“小老虎没长大之前还是乖乖听话的好。”林守溪说。
“你……哼,放开我……”小禾挣了挣。
“小老虎再不听话可要被打屁股了。”林守溪威胁道。
“你……”小禾依旧气恼,但她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说‘你敢?’的,否则就是给对方揍自己的充沛理由,她可不想挨打。少女暂时服软了些:“好了,知道了……”
林守溪松开了她。
小禾拧了拧手腕,心想三天河东三天河西,待孽池考验结束,自己无需压抑力量,有的是他好看的……
小禾默默地安慰自己,揉了揉脸颊,慢慢冷静下来。
毕竟是自己技不如人,她也不会因此有太多埋怨,走了一段,少女的气也消了,只是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林守溪主动开口说话,问:“最近你的灵根有看见什么吗?”
“嗯……没有。”小禾摇摇头,“灵光是乍现的,可遇不可求。”
“灵根不能被操控么?”林守溪问。
“可以是可以,但我这个好像有些特殊哎,时灵时不灵的。”小禾有些纠结道。
林守溪没有追问。
两人走了一会儿,在一面墙壁前的石椅上坐下。
竹林与树的影映在壁上,随风摇动着,目光越过高墙,便可看见更高的白墙,它平整地切开了天空,将孽池阴晦的风也隔绝在墙壁之后。
小禾看着湛蓝若透明的天空,神色悠悠。
“这种感觉真不好。”小禾望着高墙,说。
“是被像鸟一样豢养在笼子里么?”林守溪问。
“不是。”
“那是什么?”
“是像鱼一样困在水里。”
“有区别吗?”
“鸟尚有逃离笼子的机会,鱼却永远离不开水,统御天空的神灵早已消亡,水中却遍布着万千邪灵,它们逃无可逃的。”
少女脸上的悲戚之色稍纵即逝,她转而又莞尔笑道:“不过也有好的感觉。”
“什么?”
“就是别人都不知道你很厉害,只有我知道,这是我们两人之间暂时的秘密。”小禾认真地说。
……
午后风和日煦,楼上群雀绕檐飞舞,一间窗户的细竹帘子再度挑起,古色古香的屋中,大公子立在窗口远望,他一袭白衣如鹤,不与窗外群鸦相类。
“那个少年是谁?”大公子问。
“他叫林守溪,是个还未凝丸的弟子,据说他与小禾姑娘拜了兄妹。”阿越说。
“兄妹?”
“是。小禾……颇照顾他。”
“我未来的神侍怎可有兄长?”大公子说。
他的面容温润,话语温和,阿越却从中感受到了噬骨的杀意,他能读懂这种杀意——兄长死掉,她就没有兄长了。
阿越想要告诉公子,孙副院已经给自己下了杀令,要杀死他们中的一人。
但他很快将话咽了下去。
一来这是孙副院给自己的秘事,哪怕是公子他也不敢随意泄露,其次,那棘手一些的小禾姑娘已被钦定为大公子未来的神侍,无论如何也杀不得了,那死的只能是那个少年。
孙副院与大公子的目的巧合地重叠了,那他只需干一件事便能得两份功劳。
他感到庆幸。
“公子,阿越明白了。”黑衣少年低眉顺目地说。
大公子微笑着点了点头,他依旧望着那里,问:“你觉得她美吗?”
阿越没有立刻作答,那小禾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尚未长开,只算得上清秀,而公子一向眼光极高,寻常的脂粉根本无法入他的目。
“我觉得她很美。”大公子已自问自答,“我已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她现在还是一朵含苞的花,在绽放的那一刻,定然极美。”
大公子话语痴醉,他的手不自觉地攀上一侧花盆中的细茎。
“不可!”阿越连忙道。
为时已晚,大公子已情不自禁地将细茎掐断,将那价值连城的明彩仙兰折了下来。
公子微微回神,仙人般的脸庞也露出了一丝遗憾,“倒是唐突仙草了。”
他如此说着,却将其掷入了风中,转身回屋,双袖宛若鼓起的云。
阿越将竹帘落下,跟随公子入屋。
屋楼的大壁上绘着一只巨大的黑雀,黑雀的脖颈中央,有着一片色彩斑斓的羽。
公子坐在墙壁下,低垂眉目,看着满桌书卷,沉静无言。
阿越知道,大公子早晚有一日是要离开巫家的。
巫家固然强大,镇守大人的传承固然是绝世珍宝,但这只是他人生的一个节点,他生而不凡,总有一天会越过腐朽的土地,去往三大神山,成为始祖真仙的同道者。
想到这里,阿越更为谦恭了。
楼下。
小禾坐在石凳上,舒展着双腿,她仰起脸,“有花。”
林守溪也望了过去。
一朵淡彩色的兰花从他们头顶高高地飘过。
风托着它,它轻盈得像一片蒲公英,悠悠地打着转,掠过他们的头顶,越过院墙,最后飘过高高的白墙。
白墙之后尽是淤浊的土壤,再美的鲜花也会在那里腐朽枯萎。
夜里。
小禾独自一人回屋,静悄悄地坐在窗边,望着窗外。
白日里聒噪的群鸦已经歇息,只有寥寥几只还在月色下徘徊,不知疲惫。
她看着夜色垂覆的一切,回想着这几天的日子,她一时分不清自己的娇俏活泼是真实的还是伪装的……应是伪装的吧,毕竟这十余年的经历早已将大部分情绪消磨成了死灰,她虽还是少女,但有些东西,她此生难以拥有了。
不要多想了……
与他的一切皆是试探,为的只是计划万无一失,待孽池历练归来,一切都将来到尾声,尘埃落定之后,他们注定陌路。
雪山,海洋,天空……她甚至不觉得自己的仇恨有多么重要,毕竟世界上还有太多地方等待她去跋涉。
既然恨都不重要,又何况不切实际的爱呢?
当然,待自己展露出真正的实力后,将林守溪抓来狠揍一顿一雪前耻定是少不了的……
窗畔的少女时而蹙眉,时而抿唇轻笑,时而露出怒容,变幻无常。
窗外的黑雀显然不懂少女于豆蔻年华时的小心思,对着月亮沙哑叫着,很煞风景。
院子另一侧的林守溪也能听到鸟雀的叫声。
夜风萧索。
他同样披着黑裳坐在窗边,看着夜色发呆。
天星高挂,月光皎皎,寂静夜色之下,似只有他的思绪尚在静静流淌。
他也不免想起小禾稚美的脸。
时至今日,他依旧无法确定小禾真正的身份,但他的直觉告诉她,小禾至少不是敌人。
可不是敌人又如何呢?
大道漫漫,他也不过是在千里之行的起点,之后注定是要与这个萍水相逢身怀秘密的小姑娘分道扬镳的。
他虽修习过合欢宗的功法,但目的也只是为了让它不要失传,从未想过真正发扬光大它。
他是误入洪流的一夜扁舟,尚不具备真正掌控命运、引导洪流的力量,何来的能力去爱他人呢?
神无所不能,故而才爱世人。
夜鸟振翅飞上天空,消失在月色里,只留下了遥远的叫声,沙哑而清冷,似在嘲笑世人的多情与无情。
次日,云真人将杀妖院的弟子们组织起来,开启本月的孽池斩妖。
云真人给他们发了一把木弩与箭囊,箭簇上刻着每个弟子的编号,也让他们将一块黑玉牌别在腰间,每诛杀一个邪孽,玉牌便会汲取其残力,杀得越多,玉牌的颜色也会不同。
说来也巧,这颜色与凝丸五境倒是相同的,皆是白、绿、紫、金、赤。
林守溪与众弟子聚集在高墙之下,高耸如山的墙壁将所有人都衬得渺小。
云真人立在门口,在厚重坚实的石门上画了个复杂的符。
巨大的石门应声打开了,白墙之后的世界缓缓出现在了林守溪的目前。
大地像是被火焰烧过,漆黑一片,却又泛着沼泽般的湿软黏腻,不停冒着气泡,仿佛其下藏身着成千上万的蟹类,古老扭曲的树木在其间生长着,好似一张张巨大的鬼脸,数不尽的残垣断壁在远方错落着,它们大部分已深埋地底,只露出了冰山一角,证明曾有雄伟的宫殿群在此处伫立过。
时间的刀锋横扫了一切,蔓延的邪气让风都沾染上了阴煞。
弟子们陆续进入其中。
每月的除孽只有一天。
他们无法在里面久待,否则极有可能因身躯被污而亡。
云真人暂时留下了林守溪、小禾、王二关与纪落阳,重新嘱咐道:
“这是对你们最后的考验,考验过后,三位公子小姐都会来亲自挑人,这次的结果可能会直接推翻我先前的判断,所以你们务必全力以赴,毕竟……谁都有可能是被抛弃的那个。”
“对了,你们四人必须分开行动,否则,我很难评判出你们真实的实力。”
这句话更像是针对林守溪与小禾说的。
他们陆续应下,一同走过了那扇大门,踏入遍地污浊的土地,门在他们的身后缓缓合拢,黑鸟鸣声尖锐。
按照其他人的说法,孽池斩妖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可林守溪蓦地想起了昨日飞过院墙的花,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第二十五章:封印之物
巫祝湖周围的一切皆是‘神域’,孽池也在其中。
镇守之神虽已死去,情绪依旧影响着大地,冷与热因此无常。
林守溪独自一人落到一片怪石间时,方才还燥热的风一下变得冷冽,银灰的光吞了过来,雪随风飘卷,一片片划过头顶。
进入大门之后,四位少年便遵从了孙副院的话语,分道扬镳,各自斩妖除魔。
小禾与林守溪认真地道了别,并约定等到了更深处后,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两人可以一起向北靠拢,偷偷相聚。
林守溪答应了下来。
他走在落雪的乱石古道里,无数生有数丈尖刺的植被从缝隙中钻出,罗网般拦截着道路。
林守溪抽出了夺血剑劈开这些黑色的荆棘。
自那夜血妖忽然发难以后,这柄剑便沉寂了下去,刃上的凶光也稀薄了不少。
越过了数片荆棘丛后,林守溪沿着一条石道来到了一片古楼的遗址里。
周围是翻着腥臭味的沼泽地,偶有几片土地尚且坚实,那里耸立着数根早已不知年月的斑驳石柱。
石柱上,林守溪见到了第一头妖浊。
那是一头丑陋的、仿佛淤泥捏成的怪物,它头部很尖,死婴般的身躯褶皱无数,背着一幅裙边柔软的鳖壳,吐的灰信子和它的尾巴一样分叉尖长。
它打量着林守溪,伺机进攻。
林守溪的伤很早就痊愈了,但杀妖院里皆是窥视的目光,他始终没有很好的机会去测探自己的境界。
灵脉中精纯的真气涌动着,脉络的中心,那颗怪异的黑色气丸开始逆转,贮藏的真气喷薄而出,涌遍周身。
这是邪秽横生的古遗迹,他却生出一种天地开阔的通达感。
夹着鳖壳的丑陋怪物尖啸了一声,四肢发力,青瓦般从石柱上弹跃扑来。
林守溪拔剑。
剑刃高速横切。
怪物的尖啸声戛然而止,它被平整地斩成两半,其间有弹丸大小的东西碎了,被腰间的玉牌吸入,剩下的残躯则飞入沼泽,与淤泥融为一体。
林守溪看着那怪物的尸体,又看了看手中的剑,眉头皱了起来。
倒不是因为怪物的一触即溃,而是因为自己出剑的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料。
“我的剑……怎么变这么快了?”林守溪疑惑不解。
他感觉现在的自己很强,甚至比暴雨之夜,与慕师靖决战之时更强。
其实这是他早有的预感,可当一切落到实处时,他还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林守溪的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个猜想。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他提着剑疾步而前,在孽池的领域里寻找更多更强大的妖浊。
妖浊是封印妖物的怨气变的。
它们先是凝出一个残忍的意识,然后用淤泥、石块、杂草垒成身躯。
如果时间充沛,它们或许能变成强大的妖怪,但杀妖院从不给它们这个时间。它们就像是疯狂生长的野草,被收割了一遍又一遍,生命力固然顽强,却始终无法成势。
越过了这片古老的废墟,林守溪身影弹丸般跳动,剑在手中挥出,闪烁成几抹剑芒,剑芒之下,妖浊祟物一触即死,纷纷崩解。
林守溪几个闪身间跃上了断垣残壁之顶。
天空飘着细雪。
他紧了紧衣裳向前望去。
这片沼泽林的前方是一处断裂的孤峡,淤泥凝就的瀑布毒龙般从高峡上淌落,散发着浓腥味。峡谷下方是白茫茫的雾,雪飘去其间,转眼不见踪影。
林守溪向后看了一眼,随后持剑而前,沿着参差的岩壁跃下,一路来到了峡底。
脚一触及地面,妖浊便在四周涌来,如同倾巢而出的蛤蟆,林守溪挥剑一扫,如甩了一记长鞭,蛤蟆般的妖浊来不及发出吼叫便碎成了一片墨色的雨。
他不仅出剑更快了,身体也轻盈了不少。
哪怕是陡峭崖间的惊险纵跃,他也有如鱼得水的感觉。
林守溪雪豹般立在一处崖岩上,下方涌着毒瘴的深潭里,一头无毛无鳞的妖邪爬出,它像一只变大的蝙蝠,支着双翼行走,脸是尖瘦老鼠的模样。
这头妖浊要比先前的强得多。
它仰起干瘦的脖颈,对空长吼。
吼声戛然而止。
林守溪持剑旋身而下,将它的头颅一剑削下,依旧是轻而易举。
腰间的黑玉牌将它吸纳,变成了白色。
沿着低处的峡谷向前,林守溪又斩去了不少妖邪。
他心中的猜想变得真实了起来:
很多年前,师父曾对他说过,“我们能走到哪里,从不取决于我们自己,而在于这片天。苍天在上,它早已对世人划下了不可逾越的界限。”
今日,林守溪更深刻地明白了这段话。
在过去的世界,自己与慕师靖是顶尖的高手,只是因为那个世界的天空只有那么高,所有的修真者都被天地大道弹压着。
但这个世界不同。
这个世界更像是万法的发源地,它的天空要高远无限,对于修真者的束缚也微乎其微。
压在肩上的负担消失,缠在脚上的锁链解除,他当然会比过去更强。
这种强大能给他安全感。
只可惜,他暂时无法通过这个世界的境界标尺来衡量自己。
但也没有关系,这颗黑色的气丸已帮了他许多忙,它还在无声地告诉自己‘你是特殊的’。
两边斧立的高崖向着中间收束,越来越窄,上方飘雪的天空被挤压成了一线,峡谷的出口大小只够一人通行。
离开了这片深峡,迎面而来的是大片的铁树林。
林守溪走入林中,随手杀去了不少细蟒。
他已在孽池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遇到的邪物皆挡不住他的一剑,但不知为何,越往孽池的深处走,他心中的不安感就越来越重,似乎有什么可怖之物正在孕育,而自己离它越来越接近。
他有些心神不宁。
最终,这一缕不宁化作了若隐若现的哭声。
林守溪听到了前方有哭声传来。
循着哭声走去,林守溪来到了山崖下的一个石洞外。
低矮的山洞黑漆漆的,门口有着几滴还未凝结的血,哭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林守溪弯下腰走入山洞里。
洞穴的尽头,一个灰色衣裳的干瘦男孩蜷缩着身子,抱着剑缩在角落里,眼睛惊恐地睁着,泪流满面浑身发抖。
林守溪走近时,小男孩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谁?!”
他整个人一凛,抬起头,本就绿豆大小的瞳孔又是一缩,“你……是人是鬼?”
“我是人。”林守溪回答。
小男孩半张着嘴,打量了他一会儿,片刻后不确定地问,“林……你是林守溪?”
“是我。”
短短三天,林守溪在杀妖院里已是人尽皆知的存在。
“小禾呢?小禾姑娘呢?她和你在一起吗?”小男孩连忙问。
“我们没在一起,孙副院让我们分头行动。”林守溪说。
小男孩立刻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小禾姑娘在就好了,她这么厉害,一定能打败那妖怪的……”
“妖怪?”
“对!妖怪……那片林子里有妖怪!”小男孩语无伦次道:“我,和我一起的同伴没逃出来,他……他应该已经被妖怪吃掉了……”
“孽池的妖浊不是都不厉害么?”林守溪问:“你们为何不是对手?”
“不是妖浊,是真正的妖怪!”小男孩颤声道:“有妖怪逃出来了……”
妖怪……林守溪立刻明白过来,应是某只妖物的封印松动,令它逃了出来。
“既然那片林子里有妖怪,你为什么不逃远点?”
“因为妖怪不敢出林子!它追过我,追到林子口就不追了,而且……”小男孩颤抖着掀起了自己的裤管,“我的腿……”
他卷起裤管,小腿外侧鲜血淋漓,皮肉翻卷,可见爪痕。
林守溪眉头微皱,他蹲下身子,伸出了手。
“你要做什么?”小男孩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妖怪变的,要杀了自己。
林守溪的手指在他小腿一尺前停下,然后快若闪电地点了几下,小男孩惨叫一声,沙着嗓音质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止不住血会死。”林守溪说。
小男孩畏惧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对方真的在给自己止血后,警惕感才慢慢松懈,但他脸上的恐惧从未淡去,妖怪的追杀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回放着。
“我会死的……它不会放过我的……我们都会死的……”
小男孩抬起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流着,“它说了,它会杀死我们所有人!”
“它是什么妖怪?”林守溪继续问。
“就是妖怪啊……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不,不对,他也不是妖怪!”
小男孩一惊一乍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叫了起来,“他穿着杀妖院的衣服,他……他是杀妖院的弟子!”
“你没有看错?”林守溪郑重地问。
“不会错的!我……我没清他的脸,但是……”他说不下去了,咽了口口水,“总之,总之……有妖怪混进来了!”
……
阿越立在一块覆雪的孤岩上,腰缠弓弩,背负长剑,目光落向远方。
他腰间的牌还是黑色的。
将近两个时辰过去了,他一头妖浊都没有杀死。
因为在执行杀手任务时,他喜欢心无旁骛。
自大门合上起,他便开始追踪林守溪,因为害怕打草惊蛇的缘故,他没有靠得太近,只是循着线索追他,寻找一个最好的机会将他杀死。
他是个有耐心的杀手。
而这一路上他也发现林守溪没有最初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这让他更加小心了。
继神大典在即,他必须完美地完成这次暗杀。
寒风如刀,大地吞没着雪,前方成片的丛林飘出薄雾。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林守溪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一瘸一拐的少年。
从衣服的颜色来看,那应该是个还未凝丸的弟子。
他们是偶然相遇的吗?
阿越想着,便见那少年给林守溪指路,他指着前方的那片林子,与林守溪说着什么。
接着,他看见林守溪走入了那片林子里。
巨木参天。
阿越眯起了眼。
这片树林于他而言是完美的刺杀场地。
他身影跃起,落到雪地上,鸟一般贴着雪地飞掠,悄无声息地滑入林中,只留下了一连串极浅的足印。
林间涌起了雾。
第二十六章:妖隐雾中
林守溪进入这片据说有妖怪的林子之前,灰衣裳的小男孩给他讲了事情完整的经过。
这个小男孩是杀生榜的二十九名,与他结伴同行的是排名十八的少年,他们是好朋友,相约一起斩妖除魔,然后平分战果。
他们配合默契,一路弯弯绕绕地来到了这片林子里。
这片林子并不特殊,但他们在里面绕了许久,却一头邪物也没见到。
过分的安静让他们都害怕起来,二十九胆子比较小,提议要不要撤出去,反正呆在这也是浪费时间。
十八虽不甘心,却也没有反对。
但两人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那个东西。
“他是忽然出现在路中间的!”
二十九开始了回忆。
“他背对着我们,一身灰褐色衣服,背后有剑,那柄剑很眼熟,但我想不起是谁的……他盘着腿坐在地上,脖颈沉着,身体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啃什么东西。”
“我以为是恶作剧,在远处喊了几声,他没有回应,十八胆子大些,主动走了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
然后他的头整个拧了过来,嗖地一下弹起,一口咬住了十八的脖子。”
二十九讲述着当时惊悚的场景,身体颤成一片,脸一阵青一阵白,像是随时要昏过去。
接下来的画面他没有看清,他只听见十八在那里呼救,他已吓破了胆,撒腿就跑,头也不敢回。
在即将逃出林子的时候,那东西还追过来了,它抓伤了自己的脚,他整个人顺势摔出了林子,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妖怪却没再追来。
林守溪大致了解了情况,他帮小男孩包扎完伤口,打算主动进入林子。
二十九连忙拦住了他,说:“以前我不认识你,背地里说过你坏话,但你是个好人……那妖怪太吓人了,你可别去送死。”
“这是一片树林,树林有无数的入口,如果那妖怪不死,会死很多人。”林守溪说。
“你可以去给云真人通风报信!”二十九连忙说。
“来不及的。”
“我明白了,你是担心小禾姑娘!”二十九恍然大悟。
“我不担心她。”林守溪摇头否认。
之后他让二十九回山洞养伤,自己则带剑进入了林子。
如二十九说的一样,这片林子没有一头妖邪,仿佛有更为强大的东西将这里屠戮一空了。
此刻有寒雾涌起,本就死寂的林子显得更加吓人,那一株株铁皮黑干的树木像是随时都会活过来的巨人。
林守溪沿着零星的血迹搜寻,慢慢地摸入林子深处。
他一刻也没有放松警惕,目光不停地四下扫视着,警惕着一切潜在的危险。
雾越来越浓,血腥味越来越重。
……
阿越立在一截光滑的树干上,黑衣裳与树融为一色。
他一路追踪林守溪至此,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近。
进入刺杀的范围之后,他已顺手解下了弩。
阿越左手稳稳当当地握着弩臂,鹰隼般的眼睛穿透寒雾紧盯前方,那里隐约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他无需借助弩上的望山用以瞄准,直接勾指拉弦。
弩弓受力弯曲到一定程度后停住,铁箭飞快没入槽中,杀意一时间都绞在一起,仿佛凝于箭簇上的霜。
他的箭簇是孙副院另外给他的,上面没有刻他的名字。
他手臂的肌肉紧绷,身体一动也不动,呼吸都缓慢了许多。
浓雾虽遮蔽了一部分视线,却难不住他,在这支杀人之箭发出之后,他绷紧的身躯也会如弓箭一般射出,拔剑斩去,与先前的弩箭一前一后形成致命的杀机,争取一击削下对方的头颅!
而雾中徘徊的将死之人似还在寻找什么,根本没有察觉到这抹潜在的杀意。
嗖——
没有任何迟疑,扳手勾动,弩弓回弹,箭呼啸而出。
空气骤地一振,浓雾中瞬间出现了笔直的中空,那是箭疾射而过的轨迹!
阿越身影同时动了,出箭的瞬间,他的手便搭上的剑柄。
正当他要拔剑之时,一股凉意忽然冲上了后颈,炸得他头皮发麻。
几乎是凭借杀手的本能,阿越双腿一蹬,在空中扭出了一个怪异的姿势。
白芒几乎是铁脸过去的,他转动剑柄与着对撞了一击,叮的一声里,他的虎口瞬间麻了,对方的致命一击虽然斩空,剑势却并未断绝,几乎是眨眼之间,那柄剑转劈为刺,直奔他的心脏。
阿越双脚离树,借着身躯的下坠躲过了这一刺,肩膀却依旧受了伤。
砰!
阿越从树上重重摔下,生的本能让他强忍住了痛意,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身而起,猛地与那行刺者拉开了距离。
他抬起头,惊惧地向树上望去。
一个眉清目秀的黑衣少年立在树上,他简单地束着发,一柄剑尖带血的剑悬在他身侧,而自己手上的弩不知何时被夺走,已平稳地端在了他的手中,箭已入槽,弦已扣紧,一丝不差地瞄准了自己!
“林守溪……”
阿越觉得头皮发麻。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背后的?
怎么可能这么快……云真人也不过如此吧……不,不可能,他若有云真人的实力,那先前一剑,自己根本不可能躲过!
那……
我刚刚瞄准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无比想要回过看一眼,看自己的箭到底有没有射中什么,但恐惧撕扯着他的心,让他做不出任何的动作。
“听说你是杀妖榜第一的杀手?”林守溪问。
阿越没有回答,他已被瞄准,但林守溪接下来的话依旧让他燃起怒火:
“我教你杀人。”林守溪说。
“你……”阿越强压下怒意,他盯着林守溪,寒声发问:“你究竟是什么境界?”
“我不知道。”林守溪诚实地回答。
“你不知道?”阿越觉得奇怪。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瞥了一眼阿越的身后,眉头皱了皱。
自入石门以来,他就知道有人在跟踪自己,他卖了数次破绽希望对方出手,可对方比自己想象中更为谨慎。
他进入这片树林虽是为了追查那妖怪,但更多的也是想借此机会引蛇出洞。
林守溪在雾林的中央找到了那头妖怪,妖怪正坐在一棵树下,低头啃咬着什么。
他没有惊动对方,而是故意将阿越引到这里,接着浓雾遮掩,让阿越误以为那头妖怪是自己,而当这杀手少年全神贯注准备刺杀时,他于身后出现,将他重创。
林守溪看向阿越射箭的位置。
铁箭钉在树干上,箭杆还在嗡嗡颤着,原本站在那里的东西却已无影无踪。
“你是什么境界?”林守溪又问。
“我……二月才至苍碧初境。”阿越语速偏慢,努力压制着方才的伤势。
“那我应该比你强些,大约……玄紫初境吧。”
林守溪终于估算出了自己大致的境界,有点感动。
原来在自己过去的世界,玄紫境便是顶点了。
“玄紫境……”阿越牙关打颤,“怎么可能?哪怕是大公子也不过如此吧……”
大公子可是谪仙人,是举世罕见的天才!
阿越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诓骗自己,打算磨灭他最后的斗志。
“是谁派你来的,云真人?孙副院?还是……”林守溪的语气忽然冷了下来。
“你杀了我,他们不可能放过你的。”阿越说。
“我是神选者,我的命比你的值钱。”林守溪冰冷地说着。
所谓的杀妖榜第一,于巫家而言也不过是少年奴仆罢了。
阿越的脸色越来越黑,若非那弩对着自己,他此刻定然拼死出剑了。
“是孙副院吧。”林守溪忽然说,“他始终不放心我。”
阿越神色一震。
“看来我猜对了。”林守溪又说。
阿越这才知道自己被试探了,牙关咬紧。
“听说你是大公子的贴身近侍?”
“是。”
“给我说说大公子的事吧。”林守溪说。
阿越脸色变幻着,他隐约觉得林守溪又猜到了什么,可……这又是试探吗?无论如何,这都是拖延时间的好机会,再恢复些力气,他就有自信在这个距离内将那弩箭躲去了。
但他没有想到,林守溪有此提问,不过是分散他注意力的手段而已。
他根本不关心大公子。
阿越内心天人交战之际,箭已离弦,两人之间的距离于箭而言不过一刹。
完了……阿越内心闪过这个念头,四肢的动作却已跟不上,箭下一刻就要夺走他的性命。
阿越原本以为,就算对方隐藏了实力,他们之间进行的也该是场恶战,可事到临头才发现,他甚至连出手的资格都没有,这场刺杀像是笑话,才一交锋,他顷刻就要死了,一点还手之力也没有。
铮然一声清响。
箭在接近阿越之时突然弹飞,一个褐衣少年凭空出现在他面前,口中衔着一把剑。
是那个妖怪!
阿越立刻醒悟,这是他先前以弩瞄准的东西!
他来不及思索这个怪物为什么要救自己,他借着妖怪的掩护转身就跑,他必须回去,必须将林守溪的秘密告诉给孙副院和大公子,让他们将这个居心叵测的少年处死!
林守溪没有去追阿越。
他的眉头同样锁紧了。
眼前的妖怪瞳孔布满血丝,披着的褐衣松垮碎裂,裸露的肌肤上生着许多令人作呕的肉芽,那肉芽还不停移动着,像是有吸血虫在皮肉下面爬。
他衔着剑,盯着林守溪,喉咙里发出了嗬嗬嗬嗬嗬的笑声。
这个妖怪他认识。
他是小九,是那天堵门挑衅他的少年。
他被夺舍了!
第二十七章:杀妖
黑压压的铁树犹如干尸,它们栽在泥地里,以枯槁的手撕扯着天空。
阿越捂着肩膀不停奔跑,像是受伤惊走的野兔。周围的景致大同小异,他已辨认不轻方向,目光所及唯有高耸的铁树与流动的寒雾,它们共同构筑成了一个绝望的牢笼,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
叮叮叮叮——
身后的雾里隐约有铁剑碰撞的声音传来,响声密集,时远时近,像是一场紧追不舍的钢铁暴雨。
那是林守溪与妖怪激烈的打斗声。
他希望妖怪可以将林守溪杀死,但又害怕林守溪死后妖怪转过头来吃掉自己……但总比林守溪赢好,若让他赢了,自己才是真的必死无疑!
玄紫境……
阿越想起了林守溪方才冷淡的话语,依旧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原来他藏得这般深啊,难怪小禾甘愿喊他师兄……他究竟是什么人啊,来巫家到底有何企图?
对了,孽池为什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妖怪?
是那些古老的妖物挣脱封印逃出来了?
镇守大人死了,神力的潮水退去,那些过去被禁锢在各个封印里的妖物要醒了么?
不,不对,云真人分明说过,哪怕镇守大人消陨,这些封印也不该松动的啊……封印就像是箱子上的锁,箱子的主人死去,锁依旧纹丝不动,不会因主人之死改变什么。
难道说……
难道说是人为打开了封印——有妖怪混在弟子里面,瞒过了云真人,进入孽池,打开了众妖的封印?
阿越心中恐惧着,他知道,若他的猜想是真的,那进入孽池的三十位少年,大部分都会被逃出封印的妖怪杀掉。
那个人会是谁?
正想着,他的足下忽然绊到了什么。
低头一看,阿越身子一僵,他足下竟是一具尸体!
那尸体还套着身灰色的衣服,上面的头却消失不见了,温热的鲜血还在躯体里涌出来,血液带动他的胸腔一收一缩的,看上去倒还鲜活。
尸体上到处是啃咬的痕迹。
阿越封住口鼻,强忍着作呕的冲动俯身,在这具尸体摸索了一下。
弓弩与箭囊还在身上。
他取出一支箭,上面刻着‘十八’。
死的人是第十八号弟子。
原来刚才妖怪就是在吃他的尸体,自己的一箭干扰了它的进餐。
阿越将弩与箭收起,作为防身之器。
接着,一个冰冷的念头刺入脑海——方才妖怪在这里进食,他跑了半天,岂不是又跑回了原地!
阿越抬起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四周无穷无尽的雾,胸口发闷。
他痴痴地望向了天空,手中弓弩握紧,恐惧于极致处绷断,心中的狠意却是再度腾起了。
……
林守溪与‘小九’还在缠斗着。
他们在树与树之间闪转腾挪,仿佛两只飞窜的鹰隼,身影时而交错,极快,快得像铅在纸上划成的灰影,两道灰影交错之处,一捧捧明艳铁火从中激溅。
数回合的交战下来,竟是那头可怖的妖怪落了下风。
“杀妖院不都是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么?什么时候有你这样的高手了?”
‘小九’竟然说话了,声音是从鼓动的腹部发出的。
林守溪脚尖点在一截树枝上,黑发散落,衣襟飘舞,似铁铸的影,劲风吹之不动,那双眼眸也结起了霜,将最后一丝情绪洗去。
“你过去也是杀妖院的人?”他问。
“嗬嗬嗬,我可不是那奴才院出来的。”小九冷笑着。
“那你是从哪里出来的?”林守溪问:“坟地里么?”
“坟地?”‘小九’腹部颤出断续的笑声:“孽池本就是一大块坟地,难道那个姓云的没有告诉你吗?”
小九咧了咧嘴,他的牙齿已变作两排尖牙,“这里的山崖石谷森林沼泽皆是坟墓,每一块坟里可都藏着东西……”
林守溪想起了孙副院说过的话,所谓的妖浊本就是妖物自封印中散出的怨气,妖物将这些封印称之为‘坟’……它们果真是从封印中逃出来的!
“你能被杀死吗?”林守溪认真地问他。
小九眼睛倏然一红,“什么?”
“我还有要杀的人,你若是不死之身,我就先去杀他。”林守溪解释道。
小九愣了愣,他感受到了轻视,脸一下子狰狞如厉鬼,“巫家的奴才竟敢这般狂妄?若我尚在巅峰,一根手指就能撕开你的身体!”
小九暴怒着腾起身子,寒雾搅碎,他的身影破雾而出,头颅一甩,口中剑斩出的弧光,向着林守溪劈去。
林守溪足下的铁树枝被斩断,他的人影却已不在树上。
小九趴在断枝上抬头,只见那少年已跃到了高处,又踏着树干俯身冲刺而下,行云流水地挥剑斩击。
“巫家剑法……真怀念啊……”
小九冰冷的话语透着庄严,“一百多年了,我本以为我不会再醒了,幸得苍天眷顾,我还有机会从墓地里爬出,还有一雪前耻的机会……今日就先拿你祭剑,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巫家剑法!”
小九龇牙咧嘴,身影如灰褐色的飓风,利啸着卷向林守溪。
……
阿越靠在一根树干上,手握弓弩,脑袋从大树后探出些,窥望两人激战的方向。
林守溪与妖怪正在斗剑。
剑鸣声愈发激烈。
充沛的剑浪从两人身上爆发出来,一波又一波地横扫过层林,坚硬的树枝被削了满地。以他们为中心,浓雾也被斩散,形成了一片独属于他们的战场。
钢铁的交鸣是他们的言语,互诉着生杀之志。
阿越是杀生榜第一的高手,弟子们时常私下交换剑经学习,他是其中学得最多的,一共领悟了二十多套剑法,且皆技法精湛。
但眼前的场景却再度将他彻底震惊。
林守溪与那妖怪所用的,皆是藏经阁中一百三十余本剑经的招式!
这才短短几天,林守溪竟将所有的巫家剑法都学会了?这怎么可能!
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这个林守溪才是真正的妖怪吧!
阿越脑子发懵,他几乎看不清两人交战的动作了。
小九心中的震惊一点也不比阿越少。
很多年前,他就将巫家剑法融会贯通,虽沉眠百年难免生疏,可按理说教训一个晚辈应不成问题。
可他却被羞辱了。
每当他使用一套剑法,林守溪就会使用与他一模一样的,看上去就像是学生在跟着老师练剑。
可他的剑却又每每后发先至,破开他招式的缝隙,在他身上挑出血洞。
数十轮过招之后,小九一袭褐衣已是猩红刺目。
“你究竟是谁!”
小九瞪大了眼,尖声喝问。
林守溪不答,他不再后发制人,而是直接以进攻的招式夺其中门,少年手中的剑拖出一道又一道的剑虹,长鞭般向着小九甩去。
小九以立甲剑御术的横剑术格挡,身子被不断逼退。
林守溪步步紧逼,剑劈砍挑刺,变化不断,足下步伐踏得眼花缭乱,他仿佛已与剑合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挑不出任何的瑕疵,哪怕是巫家老祖看了,恐怕都要盛赞一番。
剑光不断照亮小九的脸,他的伤口越来越多,心中的暴戾之气已弹压不住。
“我懂了,你是神山的修真者吧!”
小九露出了恍然的神色,“你们嘴上说着不涉污浊险地,但实际上也贪婪地觊觎着这片大地上的机缘,你混入巫家,便是要夺镇守神灵的力量吧!”
剑锋交击,小九狰狞的脸距他不过数尺,那张脸已经开裂,露出了森森颅骨,衔剑的齿碎了大半,满是鲜血。
林守溪手腕一振,将他弹开。
“神山的仙人也有可能会来吗?”林守溪自言自语。
这些天,他几乎没有见过云真人,或许他就在为这些事忙碌着。
“你何故装疯卖傻?”小九冷冷道:“你真以为你藏得住吗?只要姓云的愿意睁开他那只恶瞳,你的一切秘密都保守不住的。”
恶瞳……
“你还知道什么?”林守溪问。
“你这般明目张胆套我话?”小九狞笑,“你当我是蠢人?”
“我没有当你是人。”林守溪淡淡回答。
铮——
剑刃再次相撞。
真气在两人之间激起,吹得衣裳猎猎,长发抛洒,眉心见血!
小九笑得越来越扭曲,他占据的这副身躯像是无法承受灵气的涌动,密密麻麻的血痕在皮肤上游走着,他明明还在动着,尸臭似的气味却已大量地散发了出来。
林守溪眉尖微拧,他知道对方要用全力了。
“射箭!”
林守溪忽地扭头望向某个方向,厉喝了一声。
躲在暗处的阿越原本以弓弩对准了他,但被突如其来的爆喝吓了个激灵,本欲扣动的手指僵住了。
“你在等什么?再不出箭就没有机会了!”
林守溪一边以真气驭剑与小九对撞,一边继续大喝。
他的话像是有神奇的力量,阿越被这命令般的话语唬住,放弃了思考,扭过弓弩对准了小九。
阿越深吸口气,箭骤然喷出箭槽,猛地刺向小九。
“蠢货。”小九骂了一句。
他本可轻易躲过,但林守溪的牵制让他如同行于泥沼之间,动作迟缓了不少。
阿越连射三箭,他躲过了前两箭,却依旧被最后一箭刺中大腿。
“算了,不陪你们这些蠢小子玩了。”小九脸上的狞笑皆转化为了杀意与贪婪之色,“你这样的大补之物送上门可真是天助我也,正好将你吃了,我也可以走出这片无死林了——”
小九低沉嘶吼着,他的剑招陡然变了,不在巫家剑法的任何一式之中。
林守溪也跟着变了。
林守溪的变招是在小九意料之中的,他起初并不奇怪,但不知为何,那看似朴实无华的一剑劈面而来时,自恃见多识广的他竟生出了一种鲲鹏负青天而来压迫感。
剑鸣声似凤凰于烈火中嘶叫,将他陡变的招式击了个粉碎。
又一轮对撞,小九手中的剑黯然失色,他起了惧意,想要逃跑,阿越的箭却又不合时宜地射来,嗤得一声,将他的太阳穴直接贯穿。
他脑袋一歪,短暂的痛让他无法再躲避林守溪的攻击,整个手臂连同着肩膀被一剑削下。
林守溪收剑,反手一刺,直接穿腹而过,将他钉在了树上。
老妖怪的狠话一下子变得滑稽,他想不明白,自己沉寂百年一朝出山,该是再度掀起令人恐惧的腥风血雨才是,可……怎会如此?
“你使的是什么剑法?”小九腹部被刺穿,鼓动着说出的话语有些模糊。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他画动道术将眼前的妖怪封住。
老妖怪的挣扎越来越微弱,他已占不住这副身躯,又将被扯入坟墓里,而且他知道,这一次,自己再不会醒了。
“你在杀妖院排名第几?”这是他最后的问题。
“我入院时排名十七。”林守溪说。
“十……七?你骗……”
老妖怪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他张了张口,似想用嘴巴去说什么,可林守溪已将他衔着的剑的两端捏住,拧转一圈,以剑刃对着他,缓缓前推。
“剑是用手握的,不是用嘴叼着的。”林守溪认真地对他说。
剑刃一直压到了树干上,将他整个嘴巴连同脑袋一同切开了。
这具身躯像是失去了骨头,一下瘫软如泥。
林守溪转过头,望向了另一边。
阿越还握着弩,他迎上了林守溪的目光,身体再次僵冷。
先前他被林守溪的喝令震住,短暂地成为了战友,但他也立刻明白过来,他们之间不死不休,没有任何调和的可能。
但见到了他杀那老妖怪的场景后,阿越的心里已生不出战意了,他连发了几支劲弩后,身形后掠,夺路而逃。
林守溪左右挥剑,将这几支铁箭格开,追了上去。
在阿越即将逃出林子时,林守溪追上了他。
他想要告诉云真人和大公子一定要杀死这个人,可已然没有了机会。
阿越在死之前才想明白,当一个杀手彻底放弃杀心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将他的头颅割下更像是在为这种‘死亡’描上符号般的仪式。
“你在林中遇到了复苏的妖邪,不幸被杀了,但没有关系,我替你复仇了。”
林守溪平静地注视着阿越仇恨的眼神,挥剑而下。
他同样很疲惫,储备许久的真气在先前的恶战里耗了不少,但这一剑依旧干脆利落地将这杀生榜第一的少年杀死了。
只可惜,他最后编造的谎言并不是完美的谎言。
当林守溪抬起头时,他发现远处有个褐衣裳的少年正朝这边望过来,满脸惊惧之色。
第二十八章:黑潮
“我……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杀人者的目光投来,褐衣少年浑身发冷,他连忙摆手,想跑,却迈不动道。
林守溪先前太过疲惫,竟疏忽了来人,他揉了揉太阳穴,来到了他的面前,无视少年恐惧的神情,从他腰后抽出一支箭看了看,上面写着‘十’。
“第十么……挺厉害的。”林守溪说。
这位排名第十的少年时不时去瞥那地上的头颅,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越是确认他就越是手脚冰冷。
这句‘挺厉害的’在他耳中就是刺耳的讥讽。
“你认得我吗?”林守溪问他。
阿十先是点头,接着他以为自己要被灭口,立刻又摇头。
“你认得那个人吗?”林守溪再问。
他问的问题简单,语调也很平静,但越是如此,阿十就越觉得心惊胆战,他咽了口口水,才点头,“认……认识,他是……阿越?”
阿十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撞见杀妖榜第一的高手被割头的场景。
而杀了阿越的,竟是他们公认为吃软饭的林守溪!
“他被妖魔污染了,很痛苦,我刚刚是在帮他做了断。”林守溪注视着他的眼,认真解释道。
为了表示诚意,林守溪振去剑上的血,将其插回了鞘中。
阿十迟疑了一下,“妖魔?”
“是,林子有可怕的妖魔,十八已经遇害了,二十九侥幸逃了出来,他告诉了我妖魔的事,我可以带你去问他。”林守溪说。
“不……不用了,我相信你。”
阿十吓得不轻,他甚至不敢确定眼前之人是人是妖,哪敢提什么要求?
但林守溪执拗地带他去见了二十九。
离远了林子,雾气消散,寒风又至,天空失去了苍青的颜色,变回了迷蒙的灰白,给人以岩石般的厚重感,于是掠过的风真的成了刀子,它一遍遍地刮动,从中削下白色的屑来,那是雪。
穿过雪林,林守溪回到了山洞口。
二十九见到林守溪回来,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你没事就好。”二十九松了口气。
“十八死了。”林守溪说。
二十九的笑容凝在脸上,他低下头,紧闭双唇,眼眶一下子红了,虽早有预料,可真正听到好友死讯时依旧悲从心来。
“那林子……真的有妖魔?”阿十难以置信。
“你先哭会儿,哭完之后将你看到的事告诉他。”林守溪对二十九说。
二十九倒是忍住了眼泪,他立刻将自己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阿十听得脸色煞白,他早就听说孽池封印着不少妖物,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封印从未松动过,多次的孽池斩妖也未出什么岔子,怎么今日……
“那阿越他……”阿十望向林守溪,小心地问。
“我在林中遇到了阿越,那时阿越正在与老妖怪对峙,老妖怪杀死了小九,占据了它的身体。”
林守溪有条不紊地说:“阿越与老妖怪恶战了一场,最终还是那妖怪技高一筹,占据了阿越的身体,阿越也不服输,用肉身强行囚妖,让我以剑将他与妖怪一同诛杀。”
二十九听得动容,忍不住慨叹:“阿越前辈不愧是杀妖榜第一的高手,这气魄真是……可惜……”
阿十也为之一震,他也露出了悲戚之色,“阿越舍己囚魔,天才早陨,真是令人惋惜。”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却恐惧地大吼着……不,那绝不是阿越!阿越这等自私自利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出舍生忘死的举动?林守溪在骗人,是他杀了阿越,他一定还隐瞒了什么!
但哪怕洞悉了真相,他也什么都不敢问,只敢附和,配合着林守溪演戏。
林守溪也不在乎他到底相不相信,他沉着脸,心中的不祥之感并没有因为‘小九’的死而消散,他反倒愈发不安,仿佛‘小九’只是随意掠过的一片云,滂沱的大雨远未到来。
“你还有同伴吗?”林守溪问阿十。
“有……”阿十没有隐瞒,“我与十二和十三是同行的,我来帮他们探路,结果遇到了你。”
“嗯。”林守溪点点头,说:“现在孽池不安全,你与他们原路返回,将这里的变故告诉云真人。”
“回不去的!”阿十惶恐地摇头:“门已合上,一天后才会打开,那扇石门靠强力根本无法撼动!”
况且,若林守溪所言属实,原路返回也未必安全了……
“没有办法联系外面的人吗?”林守溪皱眉。
“没有的。”阿十惨笑,“我们只是奴才……何况这些年来,孽池除邪虽偶有意外,失踪过一些人,却从未真正出过大事,大人物们并不上心的。”
林守溪低头沉思。
孽池很大,他根本没有办法将人召集到一起,如果老妖怪说的是真的,那么杀戮可能已经开始了,许多弟子也已命丧黄泉。
也不知小禾怎么样了……
“二十九,你腿有伤,无法远行,躲在此处等到明天天亮为止。”
林守溪立刻做出了安排,“阿十,你带我去找你的朋友,孽池已生变故,我们须团结些才有活路。”
……
十二是个个子不高的少年,看着憨厚老实,十三则是个小姑娘,绑着发,有些清瘦。
他们见到阿十带着林守溪回来时,皆吃了一惊。
“你怎么与他在一起?”十三对林守溪有偏见,语气不满。
“路上遇见的。”阿十说,“接下来的行程,林守溪会同我们一起,同时,后面的路也由他来带。”
他在回来的路上已与林守溪商量过,为了不引起过分惊慌,他们暂时保守这个秘密。
“什么?”十三瞪大了眼睛,“他来带路?阿十,你没病吧?”
“这本就是杀妖院的规矩。”
阿十一板一眼道:“孙副院说过,在孽池相遇,遇到抉择之时,应听杀妖榜上排名较高者的决断。”
“可他排十七!”
“不,他现在是第六,昨日小禾与他比试,输了。”
“那也算?分明是那丫头包庇让他的,我看他连十七的水准都没有。”
十三更加不满,愤愤不平,“阿十,你该不会是被收买了吧?”
“规矩就是规矩!”阿十一下严厉了不少。
十三虽极度不悦,可最终阿十还是力排众议,在短暂的争执后将此事定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十三更加生气了。
他们没有走那片林子,而是选择绕开,进入了一片黑漆漆的溪谷里,说是溪谷,实际上也是深峡高崖,崖壁似铸在此处的高墙,其上遍布苔藓,深峡之间的溪涧如人体经脉一般分布着,大量的光被挡在外面。
阴翳的溪谷里应是邪秽横生之地,十二与十三跃跃欲试,准备去杀戮一番。
林守溪却伸手拦在他们面前。
“我先帮你们去看看。”
十三一愣,旋即怒道:“谁要你去看啊?”
十二倒是憨厚懂礼,“那多谢林兄弟了。”
阿十神色凝重,没什么意见。
过了大约一刻钟时间,林守溪才回来,他衣袖低垂,脸色更白了几分,剑收在鞘里,纹丝不动,却隐约有几分血腥气。
“好了,走吧。”林守溪说。
他们正式走入那片溪谷中,十三连忙拔出剑,掏出黑玉牌准备除邪,却是四顾茫然。
按理说邪秽丛生的裂崖溪谷,此刻却是一片清朗,连一头妖浊都看不见。
“这……这是怎么回事?”十三摸不着头脑。
她第一反应是林守溪刚刚进入这里,率先将这的妖浊一口气除尽了,可她立刻摇头——林守溪哪来这样的本事?一刻钟杀尽满涧之邪,怕是阿越也做不到吧?
气氛安静得诡异,周围唯有流水潺潺的声音,妖物已祓,水清澈见底,将天空飘落的雪花都映得纤毫分明。
这里真的是孽池么……
十三与十二懵懵懂懂地穿过了溪涧,及至下一片领域的入口,林守溪又自顾自地让他们停下,独自一人带剑进入其中。
差不多又是一刻钟的时间,待他出来之后,那片领域便像是被狂风吹袭了一夜的天空,澄净得让人只想刻下‘山清水秀’四字。
他们又穿过了几片山林石崖,几座废墟遗址,等到要越过一座长长的铁索桥时,十三终于按奈不住心头的怒火。
“你到底在做什么?”
小姑娘立在林守溪身前,把剑一横,拦住了他的去路。
“十三!”阿十叱了一句。
“师兄,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怎么变得和小禾那丫头一样了?”
小姑娘愤懑道:“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你不会真把杀妖院那条规矩当回事吧?”
看着憨厚老实的十二也点头附和,道:“是啊,天都快黑了,我们一共也没宰几头妖浊,这样下去这个月又换不到几粒灵液丹了。”
“没错!那些妖浊呢?为什么都不见了?你到底施了什么手段?”小姑娘质问林守溪。
阿十沉默不语。
十三更激起了性子追问:“师兄,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对啊,师兄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十二跟着一同追问。
阿十看着林守溪,心情复杂。
这一路上,他内心也在天人交战着。
他猜测先前的林子里,会不会真的是阿越与那妖怪打了个两败俱伤,被林守溪渔翁得利了,而这一路上,他也只是在故弄玄虚……毕竟在杀妖院的时候,他就喜欢躲在小禾身后狐假虎威。
但猜测只是猜测,阿十很谨慎,不敢随便冒险。
如今面对着两位伙伴的目光,阿十有些语塞,他望向林守溪,似是希望他解释什么。
林守溪一袭黑裳,脸色发白,铁索桥在他面前孤悬,绛红色的夕阳在他右侧低垂,他凝视着夕阳,说:“天快黑了,接下来的路应该会更危险。”
“危险?什么危险?这一路上连只小猫小狗都没碰到,哪来的危险?”十三反问道。
话音才落,‘危险’两字似是得到应验,十三身后的河流忽然炸起雷鸣,浊浪水箭般冲天而起!
“小心!”阿十立刻大喝。
十二则看着小姑娘的身后,瞪大了眼,吓得连连后退。
十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到夕阳的光瞬间黯淡了下来,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身后腾起,将光遮蔽,那东西是随着浊流寒浪一道来的,眨眼间就要将她吞噬。
滔天的恐惧蔓上心头,她脸上气势汹汹的表情还未改变,死亡便要将她崩解了。
所有人的心脏都抽紧之时,唯有林守溪动了。
他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幕的发生,箭步前窜,拔出自己佩剑之时,右手也将十三的剑从她背后抽出,他手持双剑,挑起冷光,竟将那倾倒而来的巨大黑影压了回去。
令人心脏揪紧的暴戾嘶吼在身后响起,黑影扭动着倒退,先前掀起的浪化作了一场临时落下的暴雨!
十三惊恐地回头,才终于看到了方才扑来的是什么。
那是一头巨大鳗鱼般的怪物,黑腻光滑,身上缠满了锁链般的水草,它满口钢牙,猩红的舌头不断分叉,如丝如缕,像是数百条纠缠在一起的毒蛇!
林守溪就站在这巨口之间,像是随时要被那数百根舌头卷住,一口吞下。
但那张巨口无法合拢,因为他的上下颚皆被剑抵住了。
体内黑色的气丸逆转,真气瞬间喷薄,化作无数道于剑身螺舞缭绕的雪丝,他拧动两柄剑,看似瘦弱的双臂筋肉绞缠,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两柄剑显化着高明的剑术,化作眼花缭乱的白光!
像有雷霆塞入巨鳗口中,巨大的妖物被数道白光斩得四分五裂,坠入大河之中。
林守溪一蹬它的身躯,借力腾起,落回了铁索桥边,顺手将剑插回了十三的鞘中。
十三惊魂未定,剑入鞘时身躯一震,才猛地回神。
“那……那是什么东西?”
半晌,她张了张口。她从未在孽池见过这样的怪物。
林守溪反问:“你们知道孽池的妖浊是哪里来的吗?”
三人面面相觑,陆续点头,孽池封印着诸多妖物,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你刚刚所看到的,就是被封印的妖物之一了。”
林守溪直截了当道:“封印松动了,这些妖怪要逃出来了,不过幸好,它们现在已变得无比孱弱,否则我们今日必定会死在这里。”
“无比孱弱……”阿十喉咙发痒。
对比它们巅峰之时,这些妖怪确实无比孱弱,但哪怕是面对这样的它们,自己依旧是弱小者。
“你是说……封印的妖怪逃出来了?”十三不敢相信。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往深处走!我们不该回去吗……”十二嗓音都沙哑了。
“石门明天才会开,这些妖怪若彻底挣脱封印,一定会向石门聚拢,它们虽不算特别强大,但若汇聚起来,我们必死无疑。”
林守溪肃然道:“想要活下来,我们必须将附近的妖怪都肃清,撑到明天早晨。”
“就凭我们吗?”
“我们当然不够。”林守溪说:“我们要和其他弟子会和,然后将这些妖怪各个击破,而不是我们零散于孽池之间,被妖怪们逐一杀死。”
“可是我们怎么找到其他人?”阿十问。
“我与小禾约定了在北边会和。”林守溪说,“大家应该都察觉到了孽池的变故,小禾或许也带了一批人。”
“小禾……”阿十有些慌乱,“她不会出事吧?”
“我相信她。”林守溪说。
“可孽池已经出事,她会前往和你约定的地点吗?”阿十又问。
“她也相信我。”
林守溪说着,走上横跨大河的铁索桥。
十三战战兢兢地问:“我们……我们不能寻个僻静之地躲起来吗?”
“此时四面皆敌,你能躲去哪里?”林守溪问。
十三一震,她忽然明白林守溪一开始为什么要瞒着他们了。
先前他们尚有退路,可以选择原路返回,找个靠近白墙的地方躲好,但此刻深入腹地无路可退,他们唯有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三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选择跟上了林守溪的脚步。
“刚刚你每次进入一方,都让我们先在外面等着,其实是去诛杀那里的妖怪吗?”阿十问。
“是。”林守溪没有否认。
“为何不让我们帮你?”阿十问。
“不要添乱。”林守溪说。
“……”阿十无言。
四人走过摇摇晃晃的铁索桥,浊浪在足下奔腾,夕阳在远方垂落,如缕的光被吞没了,本就干涩的风愈发寒冷了起来。
十二跟在他们身后,羞愧地低着头,“没想到你这般厉害……你既然这么厉害,为何还要藏着掖着?”
“我没有藏,我是杀妖榜第六,排名尚可。”林守溪说。
“可是……”
十三欲言又止,一时竟无法反驳,她也跟着咕哝道:“没想到你竟这般厉害……”
“孙副院与云真人皆多疑,你到底还是藏拙了,一定要小心。”
阿十善意地提醒,“他们对稍有可疑的人下手都不会手软的。”
“我是神选者,既然是神灵选中之人,那我无论做出怎样不可思议的举动,都算是情理之间。”林守溪坦然道。
他这样说不过是让阿十定心,他很清楚,三位公子小姐挑完人后,云真人绝不会对自己手软了。
接下来的一路上,三人对于林守溪已有了充分的信任,哪怕是他割断阿越脖颈那一幕,阿十也全然信以为真并暗暗发誓要保守这个秘密。
天暗了下来,低空中有青色的死萤虫飞舞,宛若徘徊不去的怨灵。
林守溪走在最前面,走得并不快,他时不时下达指令,让大家停下或者分头探查地形,寻找妖物的存在,接着由林守溪操剑将其杀死。
黑夜中他们看不清林守溪的剑,唯能感受到一股噬人的杀意于四野横扫,似苍鹰掠过,弱禽于地上惊走。
这是什么剑法,在巫家的剑术体系之内么……
大家心中接连冒出疑问,但没有人敢吭声,林守溪的话也越来越少,四人的气氛愈发凝重了起来。
忽然,林守溪停下了脚步。
他趴在地上,耳朵贴地,凝神细听,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了,是有强大的妖怪醒了吗?”阿十轻声问。
林守溪摇了摇头,他盯着地面,说:“不,不是妖怪,只是普通的妖浊。”
阿十刚刚松了口气,却听林守溪继续说:“但数量极多。”
“极多是多少?”阿十一惊。
林守溪沉默片刻,最后说:“难以计数。”
十三吓得脸色发白,“我们……往回走吧?”
林守溪没有回答,只是说:“我去开道,你们跟在我身边,替我守好两侧。”
三名弟子哪怕害怕,也陆续答应了下来。林守溪笃定的语调多少能给他们一些安全感。
接着,前方稀疏的林地里,无数形体扭曲的妖邪沿着石崖攀援而上,或同甲虫或如恶兽,它们连蹦带跳地窜了过来,瞳孔燃烧着各异的火,形成乌泱泱一片的潮水。
林守溪连斩了一路,虽看似冷静,实则身心早已疲惫不堪了。
但他依旧第一时间挑起清冷剑光,冲入了妖邪的潮水里。
剑气的光弧在黑夜中亮起,林守溪的杀气宛若一面立起的墙,墙平推倾轧而去,势不可当,
虫蛊被碾碎的爆响、皮肉被切开的脆响、身躯被斩断的声音、嘶吼、哀啼、怒鸣……一时间,他们身陷地狱之中,冤魂厉鬼环伺而来,凄厉之音不绝于耳。
“怎么会有这么多妖浊?”
十二在侧面扑杀那些漏网之鱼,双手左右挥剑,已然麻木,可想而知顶着妖邪潮头的林守溪到底承受着怎么样的压力。
“它们都是从北面涌过来的……”
“北面是出什么大事了吗?”
“不知道……但我看这些妖邪的样子,对我们的攻击欲望好像也不是很强烈。”
“我也觉得,它们更像是在……逃跑?”
“……”
林守溪听着身后三个弟子的讨论,他也无暇分辨太多,只顾调转剑经压榨真气,竭力将眼前的浪潮劈开。
他就这样挥舞着剑,一路斩杀而去,双臂越来越麻木,气丸的真气被不断压榨,几乎殆尽。
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妖浊的涌动却是源源不绝,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尽头?
林守溪窜到一株高树上,撑着间隙换了几口气,再次挥刃劈下,扫去妖浊无数。
周围连鬼火都看不见了,漆黑一片,阿十他们境界尚浅,未能跟上他的步伐,也暂时被妖潮冲散。
林守溪正想着对策,一股冷冰冰的杀气从身侧切来。
那是一柄剑,极快的剑!
林守溪反应过来时,杀意已割面而来。林守溪很冷静,他攥紧剑柄,以立甲剑御术的横剑式去挡。
叮——
忽地,刀刃撞击的声音陡地响起。
两人在黑夜中错身而过,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第二剑已接踵而至!
对方是个高手……
林守溪是被奇袭的,所以他的剑招在第一时间被压制住了,只可先行防守,拦下对方的攻势。
他苦修立甲剑御术的效果一下子显著了起来,横剑,立剑,背剑,三式交迭而出,将对方的攻击防得密不透风!
以背剑式将那剑弹开之后,林守溪想要反击,却发现对方已停手了。
“师兄?”
少女震惊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小禾也在对抗妖潮,她感受到了杀意盎然的剑气,以为又是什么妖物醒了,便夜袭而至,可对了三招,她发现对方的剑招极为熟悉。
能将乌龟防御术施展得这般浑然天成的,除了自己的便宜师兄还有谁?
“小禾?”
林守溪也是一怔。
他们靠近了些,真气汇聚瞳孔,看清了彼此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他们竟会合到了一起!
一路上见多了奇形怪状的妖怪和妖浊,此刻雪发披肩的少女近在眼前,本就漂亮的她在这样的黑夜里美得难以言说。
两人飞快确认了彼此的身份,也没有时间交流更多,黑暗中,危险远未散去,妖潮还在向着他们涌来。
林守溪与小禾各自持握着剑,相向而立,背几乎靠在了一起。
但他们并不惶恐。
因为这次是两个人一同应对这片黑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