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无际之夜
巨木参天。
妖潮在黑夜中密密麻麻地汇聚着,源源不断地滚来。
他们杀得太过深入,几乎来到了妖潮汇集的腹地,与其他几位弟子暂时失散。
“你怎么才来?”
雪发黑衣的少女埋怨了一声,紧蹙着眉,她挥舞着手中的利剑,真气在剑锋上显现出淡淡的赤色,袭来的妖浊迎锋而解,成批成批地于她锋刃下化作黑雾。
“路上挟持……嗯,救了几个弟子,耽搁了些时间。”
有了小禾在一侧帮忙,林守溪的压力减轻了大半,挥剑劈砍的动作更加游刃有余,剑尖如笔尖,划线之外妖邪不可入。
“我来迟了么?”林守溪问。
“你来早了。”小禾没好气道:“你再来晚些我一个人就杀完了。”
“……”林守溪沉默片刻,说:“原来如此,那我先休息一会儿。”
说着,林守溪收剑一跃,身影窜到了一旁大树的高枝上。
“?”小禾震惊,她抬头看了一眼,恼道:“哎,你是来气我的吧?你信不信我把树砍了!”
林守溪假装没听见,抓紧时间调息疗伤。
妖潮仍在逼近,小禾无暇去与他置气,她环顾四周,挥剑成圆。最初一批较为强大,形似野狼的妖浊已经抵挡过去,后面的要弱小很多,它们形如草蜢、蚂蟥,但胜在数量庞大。
小禾杀了一阵,亦觉得手脚酸麻,她同样踩着树干跃上,一推林守溪后背,“轮到你了。”
林守溪也未推辞,他当空而落,手腕一拧一挥,泛着红光的夺血剑在妖浊中横扫,剑气激荡,犹如潮浪涤清尘埃。
黑夜之中,他们就这样倚靠着大树互相休息,交替着出剑,抵挡了一浪又一浪的妖潮。
不知交替了几轮,林守溪在下方杀妖,始终不见小禾从树上下来,他以为小禾遇到了什么危险,连忙抬头,却见她正坐在一根树枝上晃着双腿远眺,十分悠哉。
“你还没休息好?”林守溪问。
“小禾太累了,再休息半柱香……”小禾在树上舒展着身子,说。
“等你休息好可以下来给师兄收尸了。”林守溪叹气。
“师兄要撑住呀!”小禾加油鼓劲,却没有要下来帮忙的意思。
林守溪深吸口气,在妖潮的包围中左右突刺着。
“我们师兄妹相逢之后不该是勠力杀妖么,怎么还勾心斗角起来了?”林守溪无奈地问。
“还不是你先上的树?”小禾微笑着说:“在下面哪有在上面舒服?”
“树是你师兄还是我是你师兄?”林守溪质问道。
“当然是你呀。”小禾坚定地说。
林守溪终于得到了一丝安慰。
小禾又拍了拍树干,信誓旦旦道:“师兄要是不幸战死,我就把它砍了给你做副棺材!”
林守溪忍无可忍,终于跃上树梢,将小禾推了下去。
这对友善的师兄妹就这样齐心合力地除着妖。
妖潮渐小。
林守溪休息得差不多了,也跃回地面,再度与小禾轮换。
他厮杀了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少女脆生生的声音。
“师兄,我来帮你。”
林守溪一怔,没想到师妹竟会主动来帮忙,他心怀感动地回头,却是再度愣住。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黑衣黑发的少女,少女清秀可爱,远不如小禾漂亮,黑衣裹着的身段也不似小禾那般玲珑浮凸。她喊着自己师兄,热情地提剑走来。
林守溪的惊愕不过一瞬,他的瞳光飞快回归冷淡,反手一剑回刺,洞穿了那少女的心脏,将她整个人都钉在了一旁的树上。
“你……为什么……”
少女临死前难抑震惊之色,她张大了嘴,嘴巴吐着黑血,后续的话却是说不出了。
小禾察觉到了下面发生的变故,跃到了他身边,“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她看了一眼一旁被钉在树上的黑衣少女,也吃了一惊。
“她怎么和我……”小禾欲言又止。
“她变成了你的模样,想要以此靠近并背刺我。”林守溪接过了话。
“这你是怎么认出来的?要是你判断错了,我不就被你杀掉了吗?”小禾捏了捏她的脸,心有余悸,“这也太像了吧?”
“……”
林守溪很难描述自己眼中的场景,小禾啧啧称奇地感慨‘真像’,夸赞着妖怪的手艺,可在他眼中,这两个小姑娘模样完全不一样啊……
“妖魔鬼怪再神通广大,我也不会认不出小禾的,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师妹。”林守溪面不改色地说。
“真……真的么?”小禾睁大了眼睛。
“当然。”林守溪笃定道:“师妹是无可替代的。”
这句话虽然简单,小禾的心中却还是涌上了缕缕感动,她侧过头去,绑起了发,坚定地说:“师兄,我休息好了,我要与你并肩作战!”
林守溪欣慰点头。
他又看了一眼被钉在树上的少女。
这幻化成小禾模样的妖怪已冒起了黑烟,化作了一副朽烂的人皮。
这妖怪是封印在这片林间的怪物,生前它以这样的手段暗杀过无数人,只失败过一次。
这次苏醒后它更加谨慎,刺杀开始前,它已在暗处观察了他们许久,每一个细节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但那一剑太干脆利落,干脆到它都来不及从这新画的身体里抽离出来。
这头本该难缠的老妖怪就这样带着困惑饮恨而终。
随着这头妖怪的身死,黑夜中妖浊的嘶叫声也渐渐小了下来。
……
……
阿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他疲惫地奔跑着,双手双脚皆已麻木,耳畔有呼喊声传来,那似乎是十二和十三的声音,他们好像也还活着。
林守溪不知怎么样了,他已好久没有听到他说话,唯有远处密林间隐约有妖浊被斩碎的声音传来。
妖潮太烈,他们也不敢贸然入林,只可绕路而行。
不知过了多久,阿十终于见到了火光,那里站着几名弟子,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他们见到了阿十,也奋力地招了招手。
阿十与另外两人赶紧跑了过去,略一打听,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
他们在一处废墟遗迹里遇到了妖怪,是小禾出现救了他们,之后的路上,他们又遇到了两名弟子,得知封印失效后,弟子们想逃回白墙之下,但小禾力排众议,坚持向北。
她给出的理由与林守溪差不多。
“小禾姑娘呢?她现在在哪里?”阿十问。
“不知道,先前忽然地动,有大量妖浊涌过来,她让我们先躲在这里,自己去前面看看,至今还没回来。”
那名弟子惊魂未定,连忙问:“你们来的路上没看到她吗?”
“没有。”阿十摇头,又问:“你们见到林守溪了吗?”
“林守溪?那个软骨头也来了吗?”
“住口!”十三喝了一声,维护道:“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救……救命恩人?”
那弟子对上十三凶巴巴的目光,一时被吓住了,也不敢多问什么,只是摇头:“我们也没看到他。”
“我们要去找他吗?”十二问。
“不要添乱。”阿十重复了林守溪的话。
几名弟子聚在一片残破的废墟里,焦急地等待着,黑夜包围了他们,漫长得像是永远不会过去。
这样的灾变发生得太突如其来,不少幸存者都曾亲眼目睹伙伴被杀死的画面。
有的弟子被突然出现的妖怪贯穿身体,肉串一样拎起,拧掉头颅,啃食四肢,有的弟子忽然捂着肚子跪在地上,一道道尖刺破茧般从他体内扎出,将其尸解,有的弟子解开衣裳时发现小腹有个血洞,血洞里一张脸在对自己微笑……
这些画面注定要成为许多目睹者终身的梦魇,在可怖的掠食者面前,他们的境界根本不足为道。
杀妖院的弟子不知死了多少,幸存之人暂时聚在这片废墟里,想要逃跑却辨不清方向。
无边的黑暗让人不敢凝视,死亡如弦上的箭,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们洞穿。
不知过了多久,插在几根石柱旁的火把摇了摇,火光中,隐约有人影过来。
“什么人!”
阿十反应最快,拔剑而起,其他人也警觉地起身,齐刷刷地抽剑。
火光中,林守溪与小禾拖剑走回。
林守溪墨发散乱,清秀而苍白的脸颊上沾染着血,他手中的长剑映着火把的光,兀自鸣着。
小禾穿着紧身的黑衣,娇小却修挺的身段勾勒得淋漓,长久地杀戮之后,她身上散发着刀锋般凛然的杀意,她不再是少女,更像一块从烈火与寒水中淬炼出的新铁,
他们一同走来,透着难言的惫意,腰间的玉牌皆变成了浓郁如墨的赤色。
而他们身后,黑烟浓雾虽未消散,原本躁动的妖邪之潮却已然安静了下来,难以想象,他们一同杀死了多少妖浊。
“你们没事吧?”
阿十一愣,立刻关切地问。
“妖潮暂时退了,我们休息一会儿,麻烦你们去四周巡视,若有情况,一定要及时告诉我们。”林守溪严肃地说。
阿十用力点头。
其余弟子看着林守溪,脸色变幻莫测。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平日里被人看不起的少年,竟与小禾联手击退了妖潮,而且从阿十他们的讲述来看,这个少年厉害得吓人。
林守溪与小禾靠着坐下,林守溪盘膝打坐,小禾嘀咕了一句‘好累’,随后靠在他的肩上,疲惫地闭上眼,昏昏欲睡。
他们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杀了多久。
乌泱泱的黑潮在他们的剑下不断化作黑烟,直到密林之间再无响动,死寂如坟。
击退妖潮后,他与小禾寻着路走出了密林,找到了这里。
阿十去与其他弟子交涉,给他们分配任务,十三与十二却走了过来,两人一同跪在林守溪的身前,各自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瓷瓶,递给了林守溪。
“多谢林公子救命之恩。”
经历了这么多事,十三哪还有半点骄横,她低着头,诚恳道歉,十二不善言辞,便用力点头,表示他也一样。
“这是什么?”林守溪问。
“这是玉液丹,是每月孽池斩邪的奖励,我攒了半年才攒了这些。”十三认真解释。
玉液丹是巫家独特炼制的丹药,其效果并无特殊,无非是滋润灵脉回复真气,但对于入门不久的修行者而言,这丹药珍贵异常。
阿十也将自己的玉液丹取出,一并递给林守溪。
“你们是最强者,真气消耗剧烈,就不要推辞了。”阿十说。
“我没有想推辞。”
林守溪笑了笑,接过了他们递来的瓷瓶,倒出了其间绿豆大小的丹药,吃了起来。
另外四人亦是面面相觑,最终,他们也取出了自己珍视的玉液丹,将其放到了小禾面前,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林守溪连吃了数颗玉液丹,胸腹发热,苍白的脸颊恢复了些许血色。
他看这小禾靠在自己肩上的静谧侧颜,“你怎么不吃?”
“不想吃。”小禾说。
“那我替你吃了。”林守溪去拿她面前的玉液丹。
“哎!”小禾的脑袋从他肩上竖起,瞪着他,“你有没有点良心呀?”
“那我喂你?”林守溪问。
小禾静默了一会儿,重新靠回了他的肩上,鼻翼翕动,嗯了一声。
林守溪取出玉液丹,送到小禾唇边,小禾将它抿入口中,细细咀嚼,吃完一颗便轻轻嗯一声,等待下一颗。
吃到某一颗时,小禾用力地咬了咬,舐了舐,接着感受到一丝不对劲。
“你咬到我手指了。”林守溪出声提醒。
“你……过分。”小禾灵眸圆瞪,有些生气。
其余弟子看到这一幕,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他们再生不出什么嫉妒之心,方才这两人携手回来之时,众人的心中几乎一同掠过了‘天作之合’四字。
玉液丹的效果比想象中更好,将所有玉液丹一扫而空后,两人的真气皆恢复了不少。
“师兄。”小禾忽然喊他。
“嗯?”
“如果稍后来的妖怪太强,你就把我送你的红绳弄断。”小禾说。
“红绳?它有什么用么?”林守溪问。
“嗯……总之逼不得已的时候才可弄断它,否则我就弄断你。”小禾轻哼着说。
“……好。”林守溪将红绳系得更紧了些。
……
孽池的黑暗无边无际,前所未见的妖怪正从封印中爬出,它们各怀绝学数量庞大,以杀人嗜血为乐,但林守溪心里已没有半点畏惧。
之后的时间里,妖潮数度汹涌,妖怪多次来袭,却皆被林守溪与小禾杀死。
他们配合极其默契,招式之间的穿插、攻守之间的转换皆行云流水,仿佛他们并非两个人,而是同一人的分神。
幸存的七名弟子跟在他们身后,接受着他们的指挥,数次化险为夷后,他们对于林守溪与小禾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没半点异心,对于他们做出的决策亦是言听计从。
而那些杀来的妖怪大部分和‘小九’一样,它们认为自己隐忍数百年,一朝出世必可搅动风云,可初晨的朝阳都还未见到,它们便在黑夜里成为了剑下亡魂。
弟子们后知后觉地发现,突变的孽池里,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已在悄无声息间变换了,不再是妖邪们攻来,而是林守溪与小禾带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进入这些妖怪的老巢,将它们诛杀。
久而久之,弟子们甚至觉得,他们两个才是最大的妖怪,所行所过之处,没有剑刃切不开之物。
难怪神灵会选中他们。
孽池一片死寂。
他们不知在荒林沼地里穿行了多久,前方忽有微光闪动,大家的心再度悬起。
过于浓重的黑夜里,光反而成了令人畏惧的东西。
微光是从一片台阶尽头散发出来的,那是一处破旧的门庭,庭旁铜像石碑皆已残破,一道身影立在墓碑间,背影落寞,似在悼念故人。
林守溪与小禾停下了脚步。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来人,悠悠地转过了身。
见到他的真容后,弟子们纷纷松了口气,想要跪拜行礼。
小禾也蹙起了纤眉,神色变幻不定。
唯有林守溪将剑握得更紧了。
立在墓碑前微笑望向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云真人。
第三十章:狰狞之骸出高崖
“见过真人。”
几名弟子已躬身行礼。
云真人一定是发现了孽池的变动来救他们了,漫长的夜即将过去,他们马上可以逃出生天了!
小禾看了林守溪一眼。
林守溪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他不是。”
小禾嗯了一声,小脸冷若冰霜。
果不其然,云真人的第一句话便让那些行礼的弟子浑身剧颤:
“哦?你们认得我?看来你们是他的弟子了?”
他如云真人那般结跏跌坐,面带微笑,只是脸上带着朽意,于是那本该仙风道骨的笑也成了浮在水面上的油光,腻得令人犯呕。
他睁开了右瞳。
那是一个腐烂生疮的血洞。
弟子们浑身僵硬,他们这才发现,这个云真人的背后散发着滚滚黑气,他的脖颈与手臂上,也泛着淡淡的尸斑。
“你到底是谁?!”弟子悚然发问。
“我是谁?”
‘云真人’陷入苦思,他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淡:“我不知我是谁,但我知这是夺我仙瞳,杀我性命之人,我在临死前刻下了他的容貌,这是怨,是恨,唯有大仇得报方可消解,你们唤我真人,便是他的弟子,得知他尚活着,我很欣喜,真好,真好……”
‘云真人’的话语如同梦呓,他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浓,他翘起一指指向身下的墓碑,说:
“这是我的墓,上面却未书我名,但无妨,以后我也不需要它了,你们于此时到此见证了我的新生,我也会在这群星晦暗之夜赐予你们永恒的死亡,你们可将姓名告知于我,我会为你们刻在这空白的碑上。”
林守溪盯着那黑色衣裳、面色如雪的道人,无法判断他实力的深浅。
‘云真人’也注意到了他,他看着这眉清目秀的少年,饶有兴致道:“你难道就是打开孽池的钥匙?”
他又盯了一会儿,才遗憾摇头,“不,好像不是你……咦,怎么会不是你呢?”
“钥匙?”林守溪不解,“那是什么?”
“当然将我们释放出来的钥匙。”
‘云真人’微笑道:“封印不会平白无故地打破,有东西进入了这片孽池,他身上带着钥匙的魔力……”
林守溪觉得他像是回答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回答。
‘云真人’今夜心情很好,他看着他们茫然的神色,也不吝做更多的解释:
“传说在暮海的青铜门前有一守门之神,神为一苍白巨蛇,守护隐秘之殿,游走于万界而无阻。它是一切‘门’的源头。众神衰亡的时代到来时,它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掷入尘世,那是钥匙,这柄钥匙过去藏于圣君的通明殿中,后失窃,不知所踪……”
“我有幸见过那柄钥匙,记得它的气息。”
‘云真人’露出了痴醉的神色,“那是神的遗物,它可幻化万千,却逃不过仙人的眼,我能感受到它来了,它就在这片孽池里,所有的封印之门齐齐打开恭迎它的来临,可它在哪里呢?这是为我新生送来的礼物吗?”
‘云真人’的话语轻飘飘地回荡着,分不清真假,他四下扫视,看着一众弟子,似乎在寻找他口中的‘钥匙’。
他的目光在林守溪与小禾身上停留了许久,最终还是摇首叹息。
“钥匙不在你们之中,既然如此,那就杀掉你们吧。”‘云真人’话语冷淡。
他飘然落地,抽出了背上的木剑,眼眸泛起痴色。
“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不去杀云真人,而要对我们下手?”林守溪问。
“因为你们是他的弟子,杀了你们能让他心痛。”‘云真人’笑着说。
“他不会心痛的。”林守溪说。
“没有关系。”‘云真人’的笑沾染上了一抹疯狂,“反正……我会开心。”
他伸出尖细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唇,痴狂地笑着,他看着小禾,忽然咦了一声,“欸,你的身上好像也有很熟悉的气味,是什么呢……”
小禾剑已出鞘,剑身与鞘摩擦而生的响动吞没了‘云真人’后续的话语,她的曲线在紧身的黑裳下舒展,美妙而充满了爆发力,宛若一头年幼的豹,电光火石间便扑向了敌人,手中剑顺势而挥,弧光冷艳。
林守溪同时出剑,他以巫家剑法的第一式作为起手,长剑一抖,振出风雷之音,挥剑如鞭,他带动数道残影朝着云真人掠去。
“有点意思嘛。”
‘云真人’看着攻来的两人,笑意盎然,左眼透着星星点点的红。
他挥舞木剑迎了上去,与两人斗在了一起。
其余弟子看着眼前黑暗中穿梭的身影与纵横的杀气,面面相觑,然后飞快散开,免得被他们的打斗波及。
他们无比庆幸来到这里之前已将附近的妖怪一杀而空,否则其他妖邪趁隙攻来,他们必将成为妖怪的盘中餐。
‘云真人’是与真正的云真人恶斗过的,他将云真人的一切都复刻了下来,招式与之如出一辙,那是巫家剑法与云空山剑术的变招,也讲究一个干脆利落。
这两个少年在弟子中虽已鹤立鸡群,但这个年纪撑死不过凝丸的苍碧境,能成什么气候?
‘云真人’轻蔑的想法很快遇到了阻力。
他发现,这对少年少女单独来看都不算强大,但合在一起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仿佛他们是从娘胎里就一同练剑的兄妹。
同样,一路杀到这里,他也是林守溪与小禾遇到过的最强之妖。
他们不敢有丝毫分神,手中剑气吞吐,围绕着‘云真人’飞速游走,与他手中的木剑击撞分合,将周遭的空气都震得涟漪四起鸣声不休。
‘云真人’发现,这个少年的境界与剑术皆更高一些,许多招式精妙得让他也想赞叹,但这个少女却是更难缠的!
她能看透自己所有的剑招,哪怕是最微妙的变化也能紧紧抓住。
她的一招一式皆掐着自己巫家剑法的命门,仿佛特意为此演练了数十年!
她到底是巫家的弟子还是巫家的仇敌?
有意思……他心中冷笑了一声。
“真是后生可畏,我本以为百年过去,巫家早该凋零,不曾想还能出你们这一对璧人……”
‘云真人’微笑不减,“可惜这点实力,是不足以战胜我的。”
‘云真人’向东看了一眼,收剑,不再刻意模仿云真人,而是掐了一个古怪的手印。
“我不修剑,我修术法。”‘云真人’微笑着开口,“须知天地之间,人以笔蘸墨书写文字,天以光为笔写作万物,于仙人而言,最好的笔便是——声。”
“声为无质有形之水,超然于五行之外,可熔炼万法,故……言出当有法随。”
‘云真人’静立墓碑之上,足尖点着碑角,黑裳被风吹得猎猎飘舞,他整个人却似和墓碑铸在了一起,任由狂风吹袭,纹丝不动。
他唇动张了张,以一种怪异的声音施术。
“滞!”
这是他吐出的第一个音节。
林守溪觉得足下的坚土变成了沼泽,一下软了下去,将他的双脚陷入,而精神上,他亦有一种天地颠倒之感,目眩神迷之间,他难以迈步,行动艰难。
对于刀剑的拼杀他很在行,可面对法术,林守溪暂时还是陌生的。
“灼!”
他的声音像是一粒火星,溅到了柔软的土地上,火焰瞬间腾起,一下将他包围,转眼间,他好似一颗炉膛中被火焰舔舐的丹药。
“这是五行之牢,他是个五行法师!”小禾冷冷开口,“别给他施法的时间,冲杀出去!”
“嗯。”
林守溪镇静下来,他默念清心咒驱除杂念,黑色的气丸逆转,真气冲刷全身。
他利用‘辟水’之术驱除了足下泥间生出的水,踏着重归坚实的土地跃起,剑朝着‘云真人’高速竖斩过去。
“命入泥水,魄归炉膛,炼我造化,驱我魔障……”
‘云真人’慢悠悠地吟着,他仿佛是这片世界的主宰,五行道法在他手中翻覆,变幻无常。
林守溪每每要逼近,地上便会突兀地窜出石笋,拦住他的进攻。
而他的脚甫一落地,化形为水的鬼便顷刻聚拢过来,以爪子去抓他的脚踝,非但如此,周遭的空气还飞速凝结,化作冰粒,他吸了口气,鼻腔便有中被金属碎屑刮过的疼痛感。
小禾那边同样不好过,她被围困在重重土牢之间,虽尽力闪避,却也无法近那道士的身。
‘云真人’的嘴唇不停动着,这片墓地是他的领域,他在其间随意地指手画脚,世界都要听从他的指令施为。
他看着狼狈挣扎的两人,愈发欣喜,林守溪每每近身时,他都会用火画成一个圈。
‘云真人’指着火圈放肆挑衅,仿佛只要林守溪继续跃来,那他便成了马戏中钻火圈的、被驯服的野兽。
他手舞足蹈地玩了许久,体会着百年未有的欢愉。
“当年我奉命追杀这叛徒余孽,不幸中了圈套。这道人杀我也不过趁人之危,若非湖心那尊神降下天罚,我早已将巫家于这巫祝湖畔抹去了,可惜……”
“今夜之后,吃掉你们,吃掉此间群妖,我便可重返巅峰……哦,还要再吃掉那枚钥匙。否极泰来,众生之门已向我敞开了……”
‘云真人’越来越癫狂,他甩着衣袖跳着怪异的舞蹈,口中发出尖锐的笑声。
“我知道杀人之前说太多话容易不妙,但百年不曾开口,此时太过喜悦,见谁皆如逢知己。”
“可惜今夜无月无琴无酒,否则我也不吝月下奏舞,亲自为你们送行。”
‘云真人’如此说着,如哭如笑,徐徐抽出了剑。
剑是木剑。
他先前始终没有动用‘木’,木之行的所有杀机便都汇集至了剑上。
它不再是木剑本身,而是杀意凝成的实质。
这一剑他们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
就在他要出剑之际,又一波妖邪潮在身后爆发了。
‘云真人’脸上的微笑消失,他如被搅扰清梦之人,气得暴跳如雷。
“聒噪!”
他挥剑回身,挥出的剑气扫过四野夷平一切,须臾之间,从后方断崖上爬来的妖邪被杀去了大半,尸横遍野,融为淤泥。
“哪来这么多妖物?”‘云真人’嘀咕了一句,又将剑锋转了过去。
巅峰一剑已去,他一下子意兴阑珊,也懒得再与他们玩闹。
“仙人降诏,割我躯袍;身如灰木,魂同霜草。”
他念着无名的诗句,高举有实的剑。
林守溪与小禾趁着他方才斩灭妖邪的间隙,破开无行的囚笼,一同冲杀了过来。
‘云真人’看着逼近的利刃,笑着张口,准备吐出压箱底的法诀。
“五行解尸。”
他幽幽开口,此令一下,这对少年少女体内的一切都会崩解,顷刻化作没有一丁点生机的碎尸。
‘云真人’开口之后本想静静等待尸体碎落的美。
可一切都没有发生。
刀刃犹在逼近,他们却完好无损。
法术竟没有生效!
怎么回事?
‘云真人’悚然一惊。
“五行尸解五行尸解五行尸解……五行尸解五行师姐无形世界无心师姐!!”
他不停大吼,吼得声音都尖锐变形,可法术没有一丁点反应。
直至剑锋逼近,他才恍然醒悟,自己的声音根本没有发出去。
他的声音被掐灭了!
是什么东西掐灭了他的声音?!
铁剑斩断了木剑,碎屑纷飞,‘云真人’忽地看到了小禾的眼睛——弥散着雾色的,冷漠而美丽的眼。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咔!
腰肢断裂,头颅飞起,身躯于一念之间被斩成了三截。
这具身体早已是腐尸,故而断颈处也没有鲜血喷出,烂木头一样砸在地上,林守溪反手握剑,插入他断颅的口中,一搅,齿舌被尽数搅烂。
“他临死前在说什么?为什么嘴巴一直在动,却没有声音?”林守溪问。
“不知道哎,也许是吓成哑巴了。”
小禾莞尔一笑,旋即捂了捂自己的心口,露出微微痛苦的神色。
“怎么了?”林守溪连忙问。
“似是剑法……嗯,应是修行出了点问题,无大碍。”小禾轻抚自己的心口,说。
林守溪没有追问,他说:“我们原路返回,路上你好好休息。”
“不杀了吗?”
“不必了。”
此时四野皆清,哪怕更远处的妖怪聚集着杀来,一时半会也到不了石门,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等待石门开启,离开孽池了。
剩下的就交给巫家的人去头疼吧。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击败了这个‘云真人’,他心中的不安之意依旧没有淡去。
……
山崖旁的一片泥瀑里,浊流涌动,一个人影从浑浊之间涌现了出来。
“土之形。”
他疲惫地喝了一声,念动法诀,水中泥聚拢,临时为他塑了个身躯。
这个身躯布满裂纹,裂纹中淌着泥浆,看着无比丑陋。
‘云真人’心有余悸地吐了口气。
他摸了摸自己的咽喉,回想着刚刚发不出声音的模样,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不……他已经没有心脏了。
他在即将被杀掉前以土临时捏了个身躯,容纳残魂,借此逃离。
“竟被后辈弄得这般狼狈。”
‘云真人’叹了口气,于山崖边盘膝打坐,泥浆淌如大汗。
正打坐着,山崖下有雾气涌起,又一大群妖邪祟物援壁而上,它们的速度很快,黑压压地爬过去,像是群甲虫。
‘云真人’觉得它们极为烦人,顺手一挥,又将这些妖邪拂去了不少。
“奇怪……”‘云真人’喃喃道:“崖下不该是邪秽最爱栖息之处么?为何它们纷纷要往外涌?看它们的模样,像是在……”
逃跑?!
崖下……崖下……
‘云真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怪叫了一声不好,看着崖下翻滚的灰雾,露出了恐惧之色,触电般离开了打坐的山崖。
但还是晚了。
灰雾之中,一只巨大而苍白的骨爪缓缓伸来,雾气在那坚硬的手骨间流淌着,似是洗刷山岩数千年的风。
与生俱来的强大威压也随之倾倒过来,它不似来自雾中,而似来自天上,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因它而被勾起,哪怕‘云真人’已没有了鲜活的心脏。
白骨巨爪撕破迷雾,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云真人’的身上,他无法做出任何挣扎,心中最后的念头只是‘所有人都要死了’,接着,如巨刀拼接成的骨爪一合,他临时捏成的身躯泥丸般爆裂,灰飞烟灭。
遥远天边还未泛起白色的线,黑色的夜空像是无际的死水,显得更加压抑深沉。
而在这希望之光即将涌出地平线之前,最大的恐惧提前到来,大地颤栗之间,林守溪、小禾以及所有的弟子都不约而同地向裂谷的方向望去,接着他们的心脏一同被攫住,惊颤不能言。
那是威严孤傲的生灵之骸,染着狰狞之美。
如神殿将阶梯垂向人间,裂谷之中,颈骨缓缓抬起。白骨尸骸仰起了头颅,头颅棱角峥嵘,如佩戴着银铸的王冠,眼眶的位置似有鲜血自虚空中涌出,由一个红点不停扩散,直至成为熊熊燃烧的烈焰。
于是那双瞳孔便成了孤灯,君王般冷漠地俯瞰世间。
它身子挣动,从裂谷中爬出,那副巨大的骨架却已不完整了,其上似被巨斧扫过,双翼残破,骨骼残缺,哪怕是居中的脊椎也布满了裂纹。
那白骨构成的框架里,赫然裸露着一颗巨大肿瘤般的心脏,血管经脉密密麻麻地布在这颗心脏表面,像是吸血的虫子,心脏的四周生长出藤蔓般柔韧绞紧的肌肉,将其固定在白骨之中,有力地搏动着。
心脏声如闷雷,传得很远,昭示着它的新生。
林守溪曾在小禾口中听闻过它的存在,但若非亲眼所见,他都不会这样的生命竟留存于世间。
人类修真者在这个世界里有两个最大的死敌,邪灵与龙尸。
邪灵封印于大海,龙尸深埋于大地,待这些古老之物彻底苏醒,人类将会堕回真实的噩梦里,那是显生之卷预示的灭顶之灾。
“跑!”
狂风迎面而来,小禾抓着林守溪的手,张了张苍白的唇,只吐出这一个字。
第三十一章:龙行于野
飓风席卷过大地,灰雾喷薄出峡谷,自太古年代便沉眠的苍龙于泥泞间复苏,它跳动着巨瘤似的心,燃烧着火焰般的瞳。
利爪苍劲有力地起落,所过之处皆掀起漩涡似的风,坚硬的岩石被轻而易举地踩碎,铁树也被大片大片地摧毁。
这副身躯沉眠了太久,似也有些迟钝,它有些茫然地望着世界,万物被它带起的大风吹得俯首。相比而言,‘云真人’施展的五行术法宛如儿戏。
林守溪与小禾在孽池的大地上狂奔着,他们身影如飞,从未如此快过。
这是他们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冒险反抗只会被轻易碾碎。
其余弟子有的在‘云真人’出现时就逃跑了,有的则跟在他们身后一同逃命,他们脸上流露着强烈的恐惧,口中的喊叫却被浩大的风声压了过去。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狂奔着,提着一口气,半点不敢慢下来,两人偶尔瞥一眼东方,看太阳何时升起——那是孽池石门打开的时候。
“等会过了铁索桥,分开跑!”
林守溪大声嘶吼。
那头龙尸爬出裂峡之后,是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的,他们若聚在一起,很有可能被一锅端,而铁索桥之后便是大片广袤的荒野,四散而逃或许还有活路。
他们奔得极快,却依旧无法摆脱身后逼来的杀意。
这头巨大的龙尸还在适应刚刚从土层间挣出的身体,动作显得迟缓。它伸着修长的脖颈,拖着残翼长尾,目光看着南边,根本没有去看奔逃的少年们。
但少年们即使不被注视,依旧可能因之丧命。
已有弟子不慎绊倒,未能跟上队伍,不待爬起便被身后砸来的断木碎岩击中,倒地不起,于惨叫中被碾碎骨骼,踩成一滩血浆。
所有人都在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顾及旁人。
林守溪的体内,那颗黑色的气丸加速旋转着,白瞳黑凰剑经若有感应,在自己的灵脉中雀跃了起来,他真正的经脉也被牵动着狂跳,冥冥之中,他竟想要停下脚步,去直面那摧毁一切的古神。
“这就是龙尸……”小禾的话语斩断了他的情绪。
“它们到底是哪里来的?”林守溪与她在林间飞窜,快速地交流着。
“不知道……它们是上古时代便存活的神灵,在显生之卷的记载里,他们生长于邪灵未崛起的年代,自古以来便是大地的王。”
小禾语速飞快,吐词却是清晰:“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哪怕失去了血肉却依旧活着……”
它们是鲜活而暴虐的化石,身上不知藏着怎样的秘密!
“龙尸没有办法被杀死吗?”林守溪问。
“有!”小禾笃定道:“将它的心脏刺破,将整副白骨泡在神浊中,这样它就无法再苏醒了……否则即使捅穿它的心脏,它依旧会生长出一颗新的心!”
“神浊是什么?”
“以后再和你解释……”
“……这样的白骨怪物很多么?”
林守溪从未想过世上居然有生命力这般顽强的存在。
失去了鳞甲血肉、五官脏器依然能存活,没有肌肉牵引骨骼关节,依旧可以爆发出这般惊世骇俗的力量!
人类的血肉之躯要如何才能与之抗衡?
“不多,相反,他们的数量极其稀少,这近百年来复苏的龙尸也不过十数头。”小禾回答。
如刀的风自身后割来,求生的本能推动着他们狂奔,废墟、密林、沼泽……所幸先前屠戮过的四野一片寂静,没有妖怪忽然出现阻拦他们的去路,逃亡还算顺畅。
可哪怕如此,劳顿一夜,体内的真气难免不接,这里距离白墙还太远太远,大部分人根本无法保持这样的速度逃回去。
“等过了白墙,它还能追过去吗?”林守溪问。
“白墙厚重如山,它一时半会摧毁不了的。”小禾说。
“巫家有能杀掉它的人么?”
“没有。”小禾摇头,“唯有神山与王殿那些仙人之上的至强者,才有与这些古代龙尸正面抗衡的力量,不过没关系,巫家可以弄死它……”
“怎么杀?”
“巫家能在巫祝湖边三百年不倒,很大的原因便是巫家本身就是一件兵器,一件足以杀死寻常龙尸的兵器!”
“它是寻常龙尸么?”
“是。”
小禾解释:“龙尸的力量亦有白绿紫金赤之分,只不过,它们的排序是颠倒的,苍白是龙族中最高贵的颜色,拥有苍白之瞳的才是至强之龙!”
这头赤瞳的古代神明已拥有如此碾压的力量,那苍白之瞳的神明该是何等的怪物?
林守溪一时难以想象。
龙尸的骨骼无一不是绝世的利刃,它在身后横扫着一切,褶皱的大地因为它的到来而变得平整。
气丸在体内逆转,真气在灵脉流动,林守溪听着自己的心跳,周边的事物飞速后退,前方的视野倒是愈发开阔。
孤悬于大河上的铁索桥出于出现在了前方。
林守溪却没有半点喜悦,相反,他神色一震,厉喝道:“住手!”
铁索桥的那端,王二关与纪落阳恰好立在那里,他们惊恐地看着那浓雾中浮现的巨大骸骨,拔出了剑,正准备斩断铁索桥。
……
纪落阳听见了喝声,他身心一震,望见了那头狂奔而来的几位少年少女,打头的便是林守溪与小禾。
他出剑的手慢了下来。
王二关已被吓傻了,他想也没想,直接挥剑砍了出去。
铮——
金属撞击的清鸣响起,却不是剑与铁索的相撞。
林守溪不知何时握住了弓弩,拉弦入槽瞄准扣扳一气呵成,铁箭激射出去,在剑未触及铁索之前精准地撞上剑锋,将那斩桥的一剑弹开了!
王二关虎口一震,大惊失色之下险些拿剑不稳,落入大河。
他抬起头,还未说话,林守溪与小禾已上了铁索桥,飞身赶来。
“你……你们怎么在那。”
王二关呆呆地说了一句,他们已飞速跨过了数十丈的距离,来到了他的旁边。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纪落阳望着刺破灰雾而来的巨兽,颤声问。
林守溪没有时间解释更多,他回身望去,另外几名幸存的弟子也陆续过了石桥。
他们一个个面如金纸,一路全力奔逃,他们不停冒汗,汗又被大风飞快吹干,真气透支之感揪住了五脏六腑,强烈的不适让这些弟子干呕了起来。
“你们快走!分散开走,未必一定要去石门,孽池很大,找个藏身之处也可,这头龙尸的目的似乎不是杀人!”
林守溪对着他们说话,待所有人都过桥之后,他才抽剑而出,一剑将这铁索桥斩断。
索桥坠落,如巨鞭抽入湖中,骇浪激起。
弟子们连忙点头,也来不及告别,拖着疲惫的身躯四散开来。
像是古代贵族喜爱的猎杀游戏,此刻他们就被围在笼子里,最强大的猎杀者已经走出,他们必须逃亡,不停逃亡,直到笼子的门打开!
“还愣着干嘛!你们也快跑啊!”
王二关对着他们大喊,喊完之后他就后悔了,让他们傻站着吸引那骨头妖怪的注意力不是更好,正好可以给他争取逃命的时间。
他也不等林守溪作什么回答,撒腿就跑。
纪落阳也飞快跟上,他可不会将自己的命开玩笑。
林守溪与小禾也挑了一个没有人选择的方向开始逃命,跑了一阵之后,他们一同向后方望去。
那头龙尸已来到了几十丈宽的断桥前。
林守溪这才发现,这头龙尸的双脚是残缺的,所以它行动迟缓,而这河道极宽,它未必能越过来!
果然,龙尸一跃,那苍白的骸骨不堪重负,于中途便坠入了河道之间,溅起巨浪。
可不待他们松一口气,又是一身轰然巨响,下方的水池炸开,龙尸扇动着翼骨,竟从下方飞了起来!
长颈与长尾在空中悬浮,连成半圆,勾勒着苍白妖异的美,它的翼膜明明早已腐蚀殆尽,可当它扇动翼骨时,风却如君臣般得到了召唤,汇聚到虚无的翼膜之下,将它整个身体都托了起来!
下方的河流受飓风影响,亦形成了冲天的水龙卷,响声轰鸣。
白骨的巨龙不再笨重地爬行于地面,它悬停于空,露出了夭矫之姿!
林守溪可以想象,这样的龙在血肉完好的巅峰之时,应是纵横天空与陆地,无所不能无所不敌的主宰,而它竟还是古龙之中最弱的一批……
它腾上了岸,双脚重新触地,长颈转动,朝着他们的方向望了过来。
林守溪与小禾恰好逃至一个下坡,他们拉着手,身体半蹲重心下移,顺着侧坡滑下。
身后传来的目光他们都感受到了,但两人已沿坡而下,不确定它到底有没有盯住自己。
侥幸被飞快打破,地动的声音再度响起,每一颗砂砾皆在颤抖……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脚步声是朝着这里来的!
众弟子分了数路逃跑,它却独独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了!
临近滑坡之底,他们双足一展,身形稳住后一跃,跳入了前方的溪涧里,踩着裸露在溪涧上的石头前行。
龙尸虽追了过来,但它追得不紧不慢,似乎并没有什么杀戮的欲望,只是单纯对他们好奇。
林守溪调整着呼吸,他默默算了算时间,只要那龙尸不突然暴走,他们的真气是足够逃出孽池的。
林守溪冷静了许多,他回过头,却发现小禾的脸色有些差。
他这才意识到,自过桥以来,小禾似乎一句话也没有说了。
“怎么了?”林守溪询问。
小禾轻轻捂着胸口,片刻后才摇了摇头:“没事。”
林守溪感到一丝不安,“你是累了么?我可以背你。”
“我不要你背。”
小禾低下头,不再说话,林守溪无暇过问太多,只能拉着她的手继续狂奔,天空中再度飘起了雪,前方是一片古老的废墟,废墟中的蝙蝠被惊动,成群地飞出巢穴。
两人越过了一片溪涧,龙尸巨大的阴影从先前的滑坡后浮现,它俯下燃烧的瞳,凝视那黑夜中两个微不足道的蝼蚁,它明明没有大脑,却似在思考什么。
林守溪知道,他们已经跑了将近一半的路了,只要别出什么岔子,应能活着逃出去。但他的心是乱的。
他牵着的那只手绵软无骨,有些发凉。
此刻,龙尸正从高坡上顺势奔下,速度加快,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被飞速缩短,而这距离之间的一切也随着古龙的到来被毁去。
眼前又是一道深涧,深涧很宽,以他的境界也只能勉强越过。
“小禾,准备好跳。”林守溪嘱咐了一句。
“嗯……”小禾轻轻应了一声。
她身子轻盈跃起,眼眸却是闭了上去。
林守溪感觉自己的手一沉,他意识到不妙,扭过头,这才发现小禾面如金纸,唇角渗着微微的血,她痛苦低吟着,像是在昏迷的边缘挣扎。
他一把抱住了小禾,防止她跌落深涧,但正是这个举动也阻滞了他的一跃。临近对岸时,他抱着小禾的势头尽了。
他猛地伸出手,四指牢牢扣住石崖的边缘,手臂的肌肉紧绷成束。
林守溪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他一手扒着悬崖,一手抱着小禾的腰肢,他正欲发力之际,龙尸足踩大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石崖的边缘忽然纷纷碎裂,他再抓不住可靠之物,抱着小禾向涧深处跌去。
……
(勤劳的剑剑提示:等会还有一章~)
第三十二章:暗河灰雾见邪灵
幽涧下方生长着浓雾,一眼看不到底,这样的高度跌下去必死无疑,何况他怀中抱着少女,极难调整落地的位置。
林守溪的求生欲很强烈。
他贴着嶙峋的石壁滑落,飞快将弓弩握到了手中,弩在他手上眼花缭乱地一跳,箭竟这样一气呵成地上槽射出,斜插入对面崖壁,半截入石。
他一蹬身后的墙壁,越到了对面箭矢扎出的落脚点上,然后再向对面的石壁射箭,如此数次横跳之后,他花光了囊袋中的箭矢,终于平稳落入溪涧之底。
他不敢向上射箭攀援而上,因为他知道,龙尸已经离他们很近了,果不其然,他才抱着小禾触地地面,浓雾弥漫的上方,隐约挂起了两盏大大的红灯笼。
深涧之上,龙尸探出头颅,好奇地向下打量,接着,它伸出了修长有力的脖颈,探入深涧,峥嵘的白骨头颅就此伸向他们。
林守溪连喘一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他紧紧抱着小禾,在这深涧之中涉水狂奔。
“冷……”小禾在他背上轻哼。
林守溪一震,他分明感觉到,背后紧贴着自己的少女身躯滚烫。
巨龙颈骨如刀,自上头伸来,两侧的石壁纷纷破碎着坠入溪涧,山崖的垮塌追着林守溪的脚步,他发足狂奔,几乎凌波而行,但背后凛然的杀意依旧似附骨之疽,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林守溪无比憎恶这种感觉。
哪怕是死城之中,慕师靖衔尾追来,他亦有绝地反抗死里求活的机会,但如今索命而来的,是他暂时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凛锋已至身后,他的脑海里甚至无数次生出了脊椎被斩断,身躯被切开的幻觉。
他只能跑,不停地跑,跑到跑不动为止,跑到绝路为止!
这个念头一出现,命运便似与他开了玩笑。
前方的峡壁猛地收窄,直至融为一体,成为阻挡去路的绝路,黑漆漆一片,看不到任何的光。
他心脏骤地一停,却又立刻发现,脚下的水在流动。
暗流!
林守溪不及细想,他将小禾转背为抱,一头扎入了道路尽头的河流里,掐了个辟水法术,猛地下潜。
龙尸的头颅也在这刻追上,猛地砸入水中。
这一砸带起了沉重的力量,林守溪背后如被铁锤砸中,浑身裂痛,他将小禾护在身前,以非凡的体魄强挡了这记冲击的全部力量。
他游过了一个地下的溶洞,开始上浮。
一口气用尽之前,林守溪勉强浮到了水面上,他向四周望去,周围是一个巨大而空洞的天然石室,四面八方的墙壁上却钉着数十根钉子,每一截钉子下皆扎着一具扭曲的骸骨。
林守溪没空去看这些尸骨。
这应该是山体之间的密洞,那龙尸似乎没有追来了,他连忙将小禾放在一块深青色的平整岩石上,摸了摸她的额头之后,骈指点出,击上她数个穴位。
啪啪啪地几记声响里,小禾的身躯挺了一下,她喉咙一动,又吐出了一口血,煞白的脸色却是恢复了些。
“你走火入魔了?”林守溪困惑道。
走火入魔是个宽泛的词,林守溪一时找不到更确切的病症。
“是剑经……”小禾虚弱地张了张口:“我应是修剑修出了岔子……”
剑经?!
白雪流云剑经……
林守溪陡然明白了!
小禾学的是他改编过的白瞳黑凰剑经,他将无心咒参入其中,悄无声息地种下种子,为的是小禾若要对自己有害,他随时可以将其反杀。
但这些日子的相处来看,小禾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意,相反,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了。
但无心咒却险些成了夺走性命的祸根……
令他的心更加刺痛的是,小禾哪怕是因为剑经出了问题,也没有怀疑自己,反而怀疑是不是自己修行修岔了……
“别动真气,相信我,我能治好你的。”林守溪认真地说。
“嗯。”小禾鼻间发出声音。
他深吸了口气,飞快让自己冷静,一指点住小禾的眉心,开始搜查病根。
过往在魔门学习过的所有医术一并涌入脑海,他让小禾平躺在地,指出如电,再度精准地点到小禾的身上,小禾娇小的身躯不停地轻颤微栗,低吟浅哼,好似一条被不停触碰敏感鳞片的蛇。
片刻后,小禾身子抖了一下,侧过脸,又呕了口血,脸色却是好了一些。
“你还会医术?”小禾擦了擦唇角的血,疲惫地问。
“以前宗门教过。”林守溪回答。
“我们宗门到底是什么来头呀,怎么什么都教?”小禾问。
“我加入的宗门比较多,但那些宗主中嫌我天资不好,便又逐出去了,碰壁多了,会的也就多些。”林守溪见她脸色太差,试图逗她开心。
“这就是你加入合欢宗的原因么?”
小禾轻轻笑了笑,她支起身子,盘膝而坐,一点点理顺紊乱的真气。
“我以前修行从未出过问题,姑姑亦说我体魄很好,今日怎么会……”
小禾蹙着眉,“还是在这般关键的时刻。”
他们险些因此丧命。
“我会带你走出去的。”林守溪答非所问,有些心虚。
“嗯。”
小禾点头,她想说些感激的话语,却又羞于开口,便只冷着小脸低下头。
她调息片刻后环视四周,问:“这里是哪里?有出口么?”
“好像只有这条地下暗河可以出去。”林守溪指着前方的水池,说。
小禾看着那泛着冷光的池水,轻声道:“若那恶龙此刻追来,我们岂不是都要死在这里了?”
林守溪亦感到害怕,他盯着那水池,总有一种那池水中会冒出一个红瞳巨颅的错觉。
他定了定神,轻轻揉着小禾的发,说:“别怕。”
小禾没有抗拒,细声细气地嗯了一声。
“它是来追我的。”小禾忽然说。
“什么?”
“这头龙尸是来追我的。”小禾认真地说:“我拖累你了。”
林守溪也笑了,“你这语气,是要舍已为人,让我抛下你独自逃跑?”
“你会么?”小禾盯着他看。
“不会。”
“为什么?”
“因为行善积德是刻在我们宗门门口的祖训。”
“我没有与你玩笑!”小禾再次说:“那头龙是追我来的,只要抛下我,你就能活命!”
“我也没有与你玩笑,况且……”林守溪的神情也严肃了些,“我觉得它是来追我的。”
“你……哼,追你?你以为你是谁?真是自大……”小禾侧过头去,“不信算了。”
林守溪说的是真话,见到那头龙的一刻起,他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小时候佩戴的黑鳞,黑鳞牵引器心中的悸动,他知道,这很有可能和龙尸乃至古龙一族有关。
他没有解释更多,问:“你还走得动路么?”
“当然……”
小禾尝试着起身,却是双膝发软,又跌向地上,她讨厌这种柔弱的感觉,攥紧了拳头,双唇紧闭。
“这个红绳?”林守溪伸出手腕,问。
“别解开!”小禾立刻说,“我现在身体太弱,操控不了这份……嗯,力量。”
林守溪点点头,没有追问,他握住她的手,说:“没事,我继续背你,我会带你出去的。”
“你……”
小禾仰起头,瓷白的小脸上,那如泛雾气的眼眸逐渐清晰,她盯着林守溪,鬼使神差地问:“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她问完之后就后悔了,可话语是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
幽暗的石室间,少女心中柔软的一部分像被刺中了,似乎他只要前进一步,就能掀开两人之间的纱,将这绝美的少女真正拥入怀中。
林守溪想要开口,可无心咒却像是一根刺,将他的话语卡在了咽喉里。
“我……当然喜欢师妹的。”林守溪低声道。
“师妹……”小禾冷哼,说:“你很聪明的,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她等不到回答,螓首低下,微怨道:“我只是提醒你,不要生出错误的情感,如果有,趁早断了念头吧。”
“是么……”林守溪声音很轻:“我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了?”小禾轻咬着唇。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守溪说。
“我看你根本不明白!”
少女一字一句地说,带着恼意别过头去。
林守溪不言。
他知道,平时小禾总将事情藏在心里,此刻她身负重伤,性命垂危,生出的感动短暂破开了心防,深埋的柔软便浮了上来,在她的眉间鬓上描绘出了令人怜惜的韵。
他也知道,他们之间尚有许多误会,但现在不是贸然做出决断的时候,他们需要赶紧逃出去。
林守溪让她坐在那里别动,他去前面打探一下。
这是一片天然的石室,上方垂着钟乳石,下方则有石笋刺出,它靠近暗河,故而也带着浓重的尸气,尸气中沉淀着腐朽的意味。
他望向墙壁上墙壁上一具具的尸体,这才发现,那皆是人类的尸体。
这些尸体一共十八具,皆没有头颅,他们的躯干扭曲,是被残酷的手段杀死在这里,钉到墙上的,而那钉着他们的钉子似乎也不是铁做的,而是某种生命的器官组织。
这里像是在进行什么仪式。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师兄们小时候讲的奇遇故事,说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这个念头才生出来就被他掐灭了,他知道,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定要以危险看待一切,而不是想着能不能在此处遇到什么机缘。
掉崖拿到绝世功法的终究少数,多数的是尸骨无存。
石室空阔,但算不上大,林守溪发现一侧尽头的墙壁上有一个人为雕凿的凹槽,凹槽里立着一个高大的雕塑。
雕塑形状古怪,它的头颅像是死去的水母,身躯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管一样的东西,它的整个身躯像一截被雷劈过的树木,干枯焦死,但触碰之时却又能感受到皮肤般的弹性,它的背后有许多纤长的吸管,附着在石壁上,足下则是八爪鱼般的触须,似乎连同着暗河之水。
这令他想起了暴雨之夜的古神。
林守溪小心翼翼地接近它。
这个东西像是干瘪的尸体,也似沉睡的活物,而它旁边刻着的一行字吸引了林守溪的目光:
“沉之眠之,在彼深洋,陈尸二十,唤吾旧主。”
他的目光被钉在了‘陈尸二十’上。
二十……
他立刻想起了墙壁上十八具无头的白骨,心中悚然。
孽池斩妖数百年,应也有十多位弟子误入过这里,他们以为自己发现了洞天密室,想求什么机缘宝藏,结果被残忍杀死,尸骨钉在墙壁上,化作召唤仪式的媒介,而现在……
仪式还差两人。
不!
一个人也不差了……
他猛地回头。
小禾身后有灰雾腾起,一个臃肿的无首恶鬼悄悄然浮现,它的身上嵌着十八颗骷颅,长满肿瘤的手挥起了骨头削成的巨刀,向着小禾的脖颈平削过去,小禾还在治愈伤势,半点没有察觉。
而此刻他与小禾相距太远,弩箭已经射空,根本无法搭救。
第三十三章:昼来
千钧一发之际,林守溪的内心却沉静了下去。
他伸出手掌,五指一张,向下一按,大喝:“无心!沉!”
种在小禾体内的无心咒骤然发作,像有一双手按着她的肩向下一沉,她惨哼一声,打坐的姿势维持不住,失去平衡,摔在了地上,痛得哀吟不止,而这身子的一矮恰好帮她避过了那致命一刀。
林守溪一边解咒,一边箭步而前,身子几乎是飞出去的。
叮——
刀刃撞出清鸣,那无头恶鬼的第二刀被林守溪截在了半空。
小禾睁开眸子,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亦是寒毛直竖,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时,林守溪已与那无头鬼斗在一起。
无头鬼非常强大,比他们遇到的所有妖怪都要强大,林守溪砍出几剑,皆有一种凡人以剑劈砍山岳的感觉。
他连续三剑被振开之后,再没有任何妄想,一把抱起小禾娇小的身子,掐动辟水决,跳回了前方的池水里。
强大的无头恶鬼似失去了方向,它笨重的身躯在原地不倒翁般摇晃了一阵,转向了石槽沉眠的邪灵。
接着,它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也跃入了池水,追杀而来。
这个仪式持续了不知多久,好不容易拼凑出了十八具尸骨,如今就差两具,它岂能轻易放弃?
“邪灵……孽池居然有邪灵!”小禾微弱的声音从怀中传来。
“邪灵……”
龙尸与邪灵皆是上古留存下来的隐秘生物,强大得令人望而生畏。
没想到他们刚刚从龙尸的口中逃脱,一下子又陷入了邪灵的陷阱里。
林守溪不敢想象,他方才若是反应慢些会发生什么。
危机远未接触,身后的水流被劈开了,无头恶鬼进入暗河后倒像是如鱼得水,它带起一连串密集的泡沫,高速追来。
林守溪的真气飞速消耗着,精疲力尽之感钻出体内,蚕食着他的精神。
暗河之中,林守溪几度被追上,他挥舞着剑与它的骨刃对撞,虽勉强接了下来,但骨刃的余波依旧在他身上留下了许许多多的伤口。
林守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他冲出暗河的那一刻,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得移位了。
他是从暗河的另一侧出去的。
他背着的小禾同样不好受,少女精致的面容白得吓人,先前辟水诀被多次打破,她的身躯也被河水浸透,冷得发抖。
此时终于离开河水,她才颤着纤润的睫羽,睁开了淡色的眸。
接着,她与林守溪一同见到了此生所见的,最绝望的画面——
暗河的出口飘着大雪,前方的河流被冻住,已然形成了一片茫茫冰原。充斥着凛冽寒风的冰原中,白骨如山——那是龙尸巨大的身躯。它垂着如银浇筑的巨首,红色眼眸在寒风中熊熊燃烧,丑陋的心脏不疾不徐地跳动着,擂鼓般的声音几乎贴着他们的耳朵回荡。
它似乎预知到他们要从此处出来,竟在这里等待着!
邪灵从身后逼近,龙尸如大山在前,他精疲力尽,小禾伤重垂死,皆没什么挣扎的余地。
命运的车轮以生死大敌的模样压来,即将要把他们碾成肉泥。
否极泰来!
绝望的线也在极致时绷断,狂风骤雪的黑夜中,东方渗出了第一缕光。
光线宛若利剑劈开天地,划出了晨昏的分界,越过山脊朦胧的棱线涌来,每一片雪皆反射着光,透着淡淡的金色,开阔天地间剑拔弩张的对峙显得无比安静。但这不是龙尸与林守溪的对峙,而是……
龙尸的瞳孔越过了林守溪的身子,望向他身后提着骨刀扎满头颅的恶鬼。
邪灵与龙尸是人类最大的敌人,但它们本身也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林守溪先前还在为邪灵的强大而绝望,此刻它的强大反而成了自己生的希望。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龙尸目光锁住邪灵的那刻,他扶着小禾的大腿,矮下身子,利用最后的力气狂奔出去,逃离这片血腥的战场。
身后传来了撞击的声音,脚下的冰面也开始碎裂。
龙尸与邪灵激战到了一起,这是他们撞击留下的波纹。
林守溪背着小禾,掐着驱寒的法术越过冰原,爬到了前方的山崖上。
与他们远远地拉开距离之后,林守溪才喘了口气,黑色的气丸顺转,飞快汲取着周遭的真气,恢复着力气,他将小禾放下,摸了摸她的额头与脖颈,为她渡了些真气。
小禾恢复得尚可,只是身体依旧没什么力气,她靠在林守溪身上,胸脯微弱地起伏,眼眸轻飘飘的。
“还好么?”林守溪问。
“还好。”小禾应了一声,她揉了揉自己的心口,问:“刚刚,我这里为什么忽然这么痛?”
“是不是伤又发作了?”林守溪当然不会将无心咒的事告诉她。
“也许……”小禾不太确定。
“这突然的心痛倒是救了你的命。”林守溪庆幸说:“这也是机缘了。”
小禾却是轻轻摇首,她仰起头,清澈的眸注视着林守溪,“还是多亏了你,运气好只是暂时的,没有师兄搭救我无论如何也是死路一条,小禾……会报答师兄的。”
她对林守溪说了许多的谎话,此刻想真诚地表达感谢,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地具体表达。
这是她第一次在另一个人身上汲取到温暖。
这种温暖不是杀妖之时滚烫鲜血喷溅在幼嫩肌肤上的暖,而是春风夜雨一般的。
她的心闭塞了太久,像是凶兽横行的无边雪林,永远等不到光去照亮,如今十多年过去,终于有一缕微光跋涉过无边的暗,自眉梢眼底透了进来。她多次刻意回避,却无法自欺欺人地视而不见。
姑姑说过,等她长大以后,注定是要登上那座雪山之巅的,届时世上会有无数的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倾慕她绝世的风华,但那些都是虚假的,他们只是徒慕她的美貌与力量,像她这样的人,一生都将与真情无缘。
她原本也这样认为的。
但此刻她以幻羽遮蔽了真容,在他人眼里只是个稍显清秀的少女,同样,她身负重伤,所谓的力量也不复存在,但他依旧背着自己一路奔逃,从漫长的黑夜跑到了黎明挣破天际的一刻,金光漫来的一刻,她甚至有流泪的冲动。
她被照亮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林守溪此刻没在看她,而是在看冰原上的战斗。
邪灵与龙尸的战斗。
那头龙尸无论是体型还是力量上都是碾压无首邪灵的,邪灵唯一的优势是迅捷,它甩着骨刀,在冰面上高速地滑动、跳跃,刀刃拖起的光亦是银灰色的,它斩出的剑招极其诡异,根本不像是人能施展出的动作,而它似乎也知道心脏是龙尸的要害,钢刀朝着那处猛攻,却皆被拦在半道,砸回冰面。
它就像是一颗肉弹,在冰面与白骨之间来回弹动,虽极其灵活,但肉眼可见得不如龙尸强大,若它动作再稍慢些,恐怕早已被龙骨碾成肉泥了。
但饶是它已如此灵活,几次下来亦是血肉模糊,看上去就像一颗被剁碎又揉起的肉团。
不过这也印证了邪灵强大的生命力,它看上去半点不比龙尸好杀。
这头邪灵已如此强大,那石室中沉眠的那头又该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邪灵不是居住在深海里么,为何孽池也有?”林守溪问。
“巫祝湖距离大海本就不算遥远,它很有可能是通过地下暗河潜行而来的。”
小禾解释道:“大部分邪灵都居于深海,因为它们信奉的邪神便被封印于深海里,但也总有背离者……”
“邪神?”
“嗯,三大邪神,它们是不可知不可见的存在,没有人知道是谁将它们封印的,或是更至高的存在,亦或是它们自己本身。”小禾咳了几声,说。
林守溪想象了一下那来自深海的恐惧,不由生出了一种压抑感,心跳也跟着加速了些。
“师妹休息好了么?”林守溪问。
“嗯。”小禾点点头。
林守溪蹲下身,小禾乖巧地趴到他的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颈,纤长的双腿夹住他的腰肢,林守溪背着她继续向白墙的方向前进,奔出了一阵路后,凄厉的尖啸自身后遥远的冰原传来。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回头望了一眼。
微光笼罩的冰原上,白骨龙尸的身形被照成了漆黑的剪影,唯有那对瞳孔像是跳出山峦的红日,似永不熄灭,肉团似的无头邪灵已被它叼在口中,利齿一合,血浆似的东西爆出,邪灵的躯体就此四分五裂。
这是尘世千万年斗争的缩影。
龙尸不知有没有继续追来,但幸好,他们已拉开了足够的距离。
林守溪背着小禾跑入了林间,穿过了这片林子,高如小山的白墙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已跨越了这般遥远的距离,来到了这牢笼的边缘。
天已微明,长夜过去,石门应是开了。
林守溪此刻的位置是有偏差的,他还要沿着石墙向西走一阵才能抵达石门。
“有人!”小禾说。
林守溪听觉不如小禾敏锐,后知后觉地发现前方的树丛中两个弟子也在跑着。
好巧不巧,那正是王二关与纪落阳。
他们不知掉到了哪里去,身体湿了个半透,裤脚上甚至还缠着藻类。
“那玩意到底是什么,有那么重要吗,为了捡它差点命都没了!”王二关大声地抱怨。
“当然重要。”纪落阳冷冷道:“你根本不懂它的价值。”
“我看倒是没什么稀奇的,你是穷惯了吧,随便捞本秘籍都能当宝。”王二关不屑一顾。
纪落阳冷冰冰道:“这一路上若不是我护着你,我看你早死无数遍了。”
“说得我没出力一样。”王二关大大咧咧道:“有本事你宰了我呀,这样就死无对证了。”
纪落阳盯着他,怒火中烧,“你是真的找死?”
“呵,我看你未必是我对手。”王二关说:“现在的你,可是足足比我低了半个境界。”
“你……”纪落阳阴沉道:“希望你遵守约定。”
“先逃出去再说吧……”王二关喘着气说着,他忽然转过头,“什么人在后面?!”
扭过头,看到的确实林守溪背着小禾的模样,他与纪落阳皆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了?小禾姑娘她……”王二关疑惑,心想都这个危难关头了,你们竟还有时间在这恩爱?
“师妹受伤了。”林守溪快速解释了一下,“龙尸还在追我们。”
“龙尸……”王二关踮起脚尖,“它在往这里跑过来吗?”
“应该很快了。”林守溪说。
无需再说什么,四人一同向石门的方向逃跑。
方才王二关与纪落阳的对话显然藏着什么秘密,但现在绝非追问的时候。
沿着白墙一路奔跑,两人终于来到了石门之外。
最令他们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石门没有打开!
明明天都已经亮了,按理说孽池除妖已经结束,云真人应当打开石门迎他们回去,然后解下腰牌,根据颜色深浅分发奖励。
可大门依旧闭合着。
所有幸存的弟子皆汇聚在门口,惊恐地望着他们。
“门……门没开。”
阿十看到了林守溪,有气无力地陈述了这个显而易见的现实。
“怎么会这样?”林守溪同样困惑,“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么?”
“偶尔发生。”阿十说:“若云真人有其他事耽搁,是会晚些开门的,毕竟,孽池除妖并非什么大事。”
“……”林守溪深吸口气,他看着高大厚重的石门,知道此门唯有法咒可解,绝非人力可以推开的。
“现在怎么办?”
许多被林守溪救过的弟子都清楚了他的力量,齐齐望向他,俨然已将他当成了意见领袖。
林守溪感受着大家的目光,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的方案,譬如引龙尸来撞之类的,却都被他一一否决。
他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感。
“小禾?”林守溪询问小禾的意见。
小禾也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如何从这侧打开石门。
沉默是令人绝望的。
他们像是齐齐从崖上摔下,尚在下坠的过程之中,但跌到谷底粉身碎骨已是必然发生的未来了。
唯一的生路似乎只有祈求千钧一发之际,云真人能将这石门打开。
但随后身后大地颤鸣声的逼近,这一可能性变得越来越渺小。
林守溪拼尽性命带着小禾从龙尸与邪灵的魔爪下逃脱,但现在,先前的一切努力似都要失去意义了。
绝望中,不少弟子或以双手全力拍门,拍得血肉模糊,或以侧身撞门,撞得鲜血淋漓,或开始沿着白墙逃跑,希望能逃过一劫。
王二关也冲到了厚重的师门前,双手按在门上,全力地推着。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快来帮忙!”
纪落阳也冲到了王二关的身边,帮着推门。
“门是推不开的。”有的弟子摇头叹息。
“不试试怎么知道?所有人一起试试……龙尸靠近了,我们没时间再逃了!”纪落阳的声音看似慷慨,其间却也透着无谓挣扎的颤抖。
“可真的推不开啊……”王二关试了一阵,也说。
纪落阳也全力推门,门却像是座大山一样,根本不动分毫。
世人移山尚需子子孙孙无穷代,哪里是靠渺小人力可以直接推开的呢?
沼泽溅起波纹,山石纷纷开裂,龙尸越来越近,大地也跟着栗鸣着,许多弟子甚至站都站不稳了。
林守溪不由想起邪灵被一口咬爆的一幕。
小禾从他背上下来,也来到门口,她以指画出一个个法术,不停尝试。
林守溪也走到她身边,双手放在门上,逆转黑丸,全力去推。
身体逼近了极限,体内,似有黑凰睁开双眼,以成倍的速度将真气输送他的手臂上,瞬间,他的力量也来到了极限,只是这些力量比起这座石门,似乎依旧显得不够。
其余弟子也没更多选择,他们跟着这四位神选者一同全力推门,死亡逼近,骨骼中最后的力量都被榨出,全部压在了眼前的门上。
他们要以人类的力量,合力创造出难以想象的奇迹。
似有苍天垂怜,奇迹真的发生了!
门动了!
沉重的、门被移动的声音在所有人耳中响起!
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眼前的缝隙真的在变大,这扇小山般的石门被他们撼动了!
少年们来不及欢呼雀跃,他们看着全力推门的林守溪,心底燃起希望,一同铆足了劲,大声喝喊,全力扩大这个缝隙。
龙尸巨大的身影在身后出现,它红瞳漠然,不会为少年们的努力而感动,无情地朝着他们走来。
黑影从身后压来,遮住了初晨的日光。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龙尸抬起利爪,如要碾碎蝼蚁般拍下。
也是此刻,大门被轰然推开了,使尽全力的弟子们几乎是摔过去的。
也有弟子在希望绽放的那刻,未能逃过龙尸的一脚,被无情地踩成肉酱。
林守溪等人越过了大门。
龙尸的身形比起极高的白墙要矮些,但比起大门却是要高的。它撞在了墙壁上,墙壁微晃,没有被它撼动。
它无法再追来了。
林守溪等人齐齐地冲过了大门,也见到了一张震惊无言的脸。
那是云真人的脸。
一袭黑色法袍的云真人立在门口,他做着抬手的动作,似正要准备画符开门,让他们进来。
可云真人死也想不到,门竟会自己打开,甚至,它还是从那一侧被推开的!
这击穿了他修道数百年的常识。
当然,他现在也无法去深究其后的原因,因为他也看到了那高耸的白骨,见到了那骨头中跳动着的肿瘤心脏。
“龙尸……孽池里那头龙尸居然醒了?”
云真人看着摔倒地上的弟子,他们几乎人人带伤,其中的许多已力气用尽昏厥了过去。
他们到底在孽池遇到了什么?!
弟子们皆已越过了生死的线,接下来的事,就该云真人来头疼了。
第三十四章:垂暮之色
林守溪又做了那个梦。
他在白茫茫的雪原上穿行,四下暝茫无人,天地像是张开巨口的兽,无休止的风是它悠久的咆哮。
荒原的尽头是铜铸的神殿,无数铁索纵贯其间,交织成牢笼,满是绿锈的剑钉着一道黑影,三尊扭曲的修罗各结手印,自大殿高处雄雄俯眺,下方有尸鬼负碑跪倒,黑压压地伏成一片。
居中的黑影发出哀绝的声响,似在呼唤他,也似在让他逃离。
阴冷黏腻的感觉像是蔓延过来的触手,林守溪立在那里,生出莫名的失落感,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大雪淹没梦境,他终于从中苏醒。
痛意腐蚀着身体,气丸难以运转,真气好似堆积体内的死水,死水中生出的蛆虫不停撕咬他的身体。
这种痛苦比第一天醒来时更甚。
更令人痛苦的是,林守溪这次醒来,看到的不是小禾纤白的发丝,而是云真人冷漠的脸。
“你灵脉的关窍已被我尽数封住了。”
这是云真人说的第一句话。
“嗯。”
林守溪没说什么,他静静地躺在草榻上,疲惫不堪,眼前的云真人再可怕,也不及追了他一路的骇人白骨。
云真人看上去比他还要疲惫。
他的右眼像是睁开过一次,眼皮底下渗着血,脸颊上的白粉覆得更厚,却依旧掩盖不住苍白皮肤上红色的血丝,那身墨色的道袍间亦透着腥气,更重要的是,他背后那柄桃木剑也破碎不堪了。
龙尸想必已被巫家全力降服,只是他们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说说看吧,孽池到底发生了什么。”云真人问。
“真人应该已经问过其他弟子了吧?”林守溪说。
“嗯。”云真人取出一块真言石递给他,“但我想听你的回答,因为我觉得你知道得更多。”
林守溪接过了真言石,将它握在手里。
他深吸了口气,理了理思绪。
真言石可以判断他是否说谎,却无法阻止他故意隐瞒一部分事实。
“我见到了邪灵。”
林守溪抬起头,直视云真人的眼,语出惊人,以重掩轻。
云真人果然皱了皱眉,“你是说与龙尸搏斗的那头么?我们找到了它的一些尸身碎片。”
“不是。”林守溪一五一十地说:“冰原下面有条暗河,暗河的中央上浮可以去到一个石室,石室里的墙壁上有十八具骨头,最深处有一具高大的邪灵,那个无头邪灵在守护它,举行复苏它的仪式。”
真言石没有任何声音。
“邪灵?”云真人的兴趣果然被吸引了,“孽池竟还藏着邪灵么……”
“嗯,还差两具尸骨,孽池的邪灵就要苏醒了。”林守溪说:“我与小禾险些丧命在那里。”
若孽池石室的邪灵也跟着苏醒,今日巫家不知会遭逢怎样的变乱。
这就是预师口中的巫家之乱么……
云真人淡淡地想着。
幸好,巫家高楼毗连成的兵器是比龙尸更可怕的存在,虽然耗费了极大的力气,但终究将那头红瞳的白骨巨龙的心脏射穿,杀死在了白墙之外。
巨龙的白骨虽已倒塌,不绝的龙吼却还在他脑海里回荡个不停。
云真人抚平了心境,说:“嗯,邪灵一事我知道了,你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我们遇到了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林守溪说。
“怀恨我的人很多,我不记得他是谁了。”云真人显然知晓了这件事。
“他说打开孽池的封印的是……钥匙。”林守溪继续说。
云真人神色不变,很明显,这件事他已从其他弟子口中问出了。
“真人……找到钥匙了吗?”林守溪试探着问。
云真人不答,但林守溪可以从他的脸色中看出,他应是一一盘问过其他弟子了,但那柄传说中的钥匙依旧下落不明。
“还有呢?”
云真人盯着他。
“我不知真人还想知道什么?”林守溪问。
云真人的左眼绽出雪亮白光,他盯着林守溪,缓缓靠近,一副恨不得将眼球挖出贴在他脸上的模样。
“你的境界修为是哪里来的?阿越又是怎么死的?还有……”云真人幽幽发问,“你究竟来自哪里?”
……
“我来自黑崖,是山间一个规模不小的魔教,境界修为亦是我从小修行所得,我自幼修道刻苦,故而积攒下了些底子,至于阿越……”
林守溪顿了顿,如实说:“他想杀我,于是我杀了他。”
真言石依旧沉静。
“你还算诚实。”云真人说。
“真人要为阿越报仇么?”林守溪问。
“你的命比他的重要。”云真人淡淡道:“让阿越来杀你本就是试探,你若能活下来,就说明你应该活下来。”
“多谢真人。”林守溪说。
“你想杀我?”云真人声音冷了些。
“不想。”林守溪下意识回答。
嗡——
真言石长鸣。
林守溪抬起头,云真人的脸上挂着笑意。
云真人用轻柔的语气说:“不要怕,我也想杀你,或者说……你已不可能见到明日的朝阳了。”
“为什么是明天?”
“今夜三位公子小姐要挑选神侍了,你身上秘密太多,并不安全。”云真人说:“虽不太会有变数,但我是个谨慎的人,若真有意外,我还是不得不启用你。”
“原来如此。”林守溪说:“但是他们也都有秘密。”
“他们看起来比你安全,更何况,你见到了邪灵,邪灵的入侵总在不经意之间,你很可能已经被污染了。”云真人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
林守溪没什么力气说话了,他垂下眼,看着缝隙间照入的夕色,清秀的面容静若冰湖。
“不害怕吗?”云真人问。
“我的害怕已经在孽池用完了。”林守溪说。
云真人笑了笑,惨白的脸上落着粉,隐约可以看见其后长满斑纹的脸。
“你的剑我收走了,你的窍穴我亦用七十二道封印锁住。”云真人说:“还有一晚上,你可以试着反抗。”
云真人走了。
屋内只剩下他一个人。
林守溪没有尝试去冲破封印,他从床榻上走下,赤着脚走到窗边,卷起了帘子。窗外薄暮冥冥,落日悬在天际,像是火焰烫出的窟窿,散射出的光却将一切都渲染得苍红。
残阳如血,似也预示着血光。
林守溪想和小禾见一面,但云真人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于是他只能静静等待太阳落下。
命运何其可笑,他才从死亡笼罩的黑暗里逃出,又误入了刀刃环伺的巢穴。
这里没有逃往与狂奔,安静的等待却更令人绝望。
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小六,不,自从败给了小禾之后,他便是小七了。
小七看着林守溪,神色复杂。
“你和小禾在孽池救了很多人,所有幸存者里,只有我与另外两个神选者不是你们救的。”
小七说:“所以真人让我来看着你。”
“好。”
林守溪点头,他看着夕阳,并不在意小六的到来。
“你的藏拙确实超乎了我的预料。”小七说:“可惜你再如何躲,也躲不过无常的命运。”
小七走到了他的身边,与他一同看向远方。
天地如昏黄的海,巫家的高楼宝塔好似海水中枯死的珊瑚。
“这里不是杀妖院,这里是往夜阁,是罪人亦或受污染者等死的地方。”小七说:“落到这里的人将由云真人亲自行刑,从未有人能活下去。”
“我知道。”林守溪说。
“那你在等什么呢?等奇迹发生么?”小七嗤笑。
……
(等会还有一章~)
第三十五章:真名
静静看了一会儿日落,林守溪起身,问:“我可以出去走走吗?”
“你想逃?”小七问。
“我逃不掉的。”林守溪说。
小七犹豫之后点头,说:“云真人确实说不需要限制你的自由,但你最好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念头,今夜是挑选神侍之夜,巫家戒备森严,你插翅难逃。”
林守溪嗯了一声,他推开了落灰的木门,双手拢袖,走入了残阳的余晖里。
橘红的远光搅动着天际的尘埃,暮锁四野,晚阳下天地静谧,丝毫看不出经历过一场大乱。
他步履缓慢,小七跟在他的身边,陪他踱步,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他。
“我昏睡多久了?”林守溪问。
“两天。”小七说。
“小禾怎么样了?”林守溪问。
“小禾姑娘伤得不轻,但她毕竟是巫家未来的神侍,家主亲自送了她一颗紫金丹,现在小禾姑娘的伤已经痊愈了,你倒不用太担心。”小七说。
“那就好。”
林守溪眼眸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不见。
“呵,可她伤好了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小七看着他淡然的模样,心中腾起怒火,“今夜之后,她就是巫家的神侍,听说大公子已经钦点她了,你虽生得好看,但大公子才是真正的谪仙人,待小禾成了大公子的神侍后,不会再思你了。”
“你拼尽全力救了她,最后却只能成为陌路人,而且你的路,还是黄泉路!”
小七的话语也不全是讥讽,还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恨。
林守溪像是失去了表情,昏黄的光在他面颊上游走着,却无法激起半点情绪的涟漪。
“可以与我说说巫家的三位公子小姐吗?”林守溪问。
出于对将死之人的怜悯,小七并未拒绝,他给林守溪大致讲了一下巫家三位公子小姐的情况。
“三小姐很少能见到,这么多年,我也只见过一面,她模样一般,却总觉得自己美得倾国倾城,听说她经常会问一些下人关于自己美貌的事,若下人答得令她不满,会死得很惨。”小七咬着牙说。
“你好像在恨她,是有朋友死在她手上了吗?”林守溪问。
“我们都差点死在她手上啊!”
“嗯?”
“两天前,石门晚开了些,我们险些全部被龙尸杀死……你知道云真人是去做什么吗?”
小七冷笑着自问自答:“三小姐的法器琴弦松了,让云真人去帮着调。”
“因为这样的小事耽搁了么?”林守溪也觉得有些可笑。
“是啊,一根弦差点害死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小七气得话语颤抖:“最令人生气的是,事后三小姐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说,杀妖院都是奴才,死光了也没有关系,再换一批就是。”
林守溪沉默不语。
小七平复心情,继续说:“二公子修行天赋不错,但他奢侈无度,喜欢收集各种珍玩法宝,每日都必须穿不一样的衣裳,他厌脏,所以从不会来杀妖院这种地方。至于大公子……”
“大公子一定是仙人转世!”
小七笃定地说,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为什么?”林守溪问。
“大公子不仅丰神俊朗,英美难言,更重要的是,他是巫家三百年来最大的天才,传说,他自娘胎里就开始修行了,出生之时手便结着玄妙之印,口中衔着一颗流光溢彩胎珠。”小七脸上的神往之色难以遮掩。
“大公子不仅修为极高,还精通琴棋书画,他甚至说过,巫家虽大,但于天下而言只是一个小小的笼。总有一日,他会去往祖师神山,拜入祖殿,成为祖师的同道者。”
小七长叹道:“他对下人也是极好的。虽有傲骨却绝不傲慢,这样的人不是仙人又是什么?你见了大公子,应也是会自惭形秽的。”
林守溪不置可否,又问:“巫家只有三个子嗣么?家主没有再生其他子女了?”
“听说还生过一个,正是那个婴儿引发了十多年前那场动乱,最后……那婴儿被巫家逃出的妖鸟啄死了。”
小七说:“但这件事巫家不允许提,我只是个奴才,也没办法告诉你更多。”
林守溪点点头。
巫家神灵的传承只能有三位,故而在已有三位子女之时,第四位必然成为众矢之的,极大可能会被害死。
说来也巧,神侍亦是四人。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林守溪答谢道。
“不必谢我。犯人被杀死之前尚能吃一顿肉,解答些你的疑问,让你死得瞑目些,没什么不妥的。”小七淡淡道。
苍红的落日渐渐沉入远山之下,织锦似的霞还在地平线上飘浮,进行着最后的热烈燃烧。
如水的夜势不可挡地吞了过来。
林守溪不知不觉走到了白墙下。
与龙尸的战斗看上去很是惨烈,墙壁上的诸多血迹还未擦去,不少人便搭着高高的梯子,修缮着一些破损。近处的院墙也毁去了许多,地上的砖板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小七也望着白墙,他看着那被法术锁着的石门,至今都难以想象,他们当时是怎么把它推开的。
忽地,一群少年少女从杀妖院跑了过来。
小七一惊,“你们要做什么?”
杀妖院所有的幸存者几乎都承过林守溪与小禾的恩情。
林守溪看着来人,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以阿十为首的少年纷纷在林守溪面前停住,小七大步上前,拦在林守溪前面,“他现在可不是我们杀妖院的,他是往夜阁的人了。”
“我知道,我们只是来表达一下……谢意。”
阿十认真地说,其后的少年少女们纷纷点头,他们大都说过林守溪的坏话,表达过对他的不屑,此刻却皆对他心悦诚服,他们听到林守溪被打入往夜阁后便一同来了,且当是见他最后一面。
小七看着他们悲愤慷慨的神色,也让开了道路,只是说:“别耽搁太多时间。”
林守溪看着他们,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东西自己留着吧,没必要给我一个死人。”
“死人?”阿十一惊,“你真的放弃了么……”
“云真人说我必死无疑。”
“可我们总觉得,你一定有办法的。”阿十肃然道:“因为是你,所以一定有办法。”
“让你们失望了,我没有办法。”林守溪说。
少年少女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他们皆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林守溪!”
阿十双目透着诚挚,“我与十二和十三私下商量过了,无论你做什么,我们都愿意帮你的,我们虽是奴才,但奴才也讲义气,我们的命是你救的,你且当是你的!”
林守溪看着阿十,露出了笑容,“我很感动。”
阿十凝视着他,目光闪烁,依旧在期待什么。
林守溪却摇了摇头,“我的境界已被封住,做不了什么事,你们回去好好休息吧。”
阿十眼中的期待变成了失望,他身后的其他弟子闻言,也都消沉了下来。
他们准备的礼物未能送出,他们便排队给林守溪行礼道谢,林守溪安静地立着,听着他们道完了每一声谢。
二十九也活了下来,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林守溪面前,想要跪下,却被他扶起。
小七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有些嫉妒,仿佛是群狼在目送苍老的王前去远征。
大家逐渐离去,夜色更凉,单薄的月于长空清冷悬挂,如束的光落到了他的黑衣上,像为他打上了霜。
“走吧。”
弟子们尽数离开后,小七说,“巫家在此处屹立三百年不倒,哪怕是龙尸也未能突破这白墙,你纵有特殊之处,于整个巫家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
林守溪离去之时看了一眼天空,说:“今夜会有大雨。”
“今夜月明星稀,不见云彩,怎会有雨?”小七摇头,“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他回到了往夜阁,进入了那间破旧的茅草房中,闭目养神。
时间不断流逝,小七愈发安心。
转眼月过中天。
“神侍挑选的仪式应该已经结束了,一切好像都很顺利,什么也没有发生。”小七说。
“嗯。”
“小禾应已成为了大公子的神侍了,她定会很快被大公子的风采折服,彻底忘记你这个便宜师兄的。”
小七难耐地讥讽着,他厌恶林守溪脸上的淡然之色,他想要将这个虚伪的神情敲打粉碎:“你是个不错的人,生得也美,但比起大公子这样真正的谪仙人还差得太远太远,你……认命吧。”
外面的天空忽然暗了一些。
那是乌云漫了过来。
小七探出头看去,发现上空已是阴云密布,几番电闪雷鸣之后,雨滴砸落下来,转眼已是滂沱之势。
小七听着嘈杂的雨声,怔了怔,问:“你还会看天象?”
“略懂。”
“这场雨能改变什么吗?”小七问。
林守溪不答。
他坐在窗边,静视夜色,默然无言。
他已等来了大雨,但雨只是雨,此处非久旱之地,无须甘霖。
没有人知道他还在等待什么。
小七觉得他只是在等待死亡,只是想要在死亡前保持住这一份淡然,走得体面一些,这或许是他最后仅有的骄傲。
他叹了口气,也不再讥嘲,与他一同等待黎明的到来。
往夜阁处在巫家极偏僻的位置,一整夜,他们只能听到喧杂的雨声和不休的雷鸣。
再漫长的夜也会过去。
黎明。
云真人如期而至。
他形似鬼魅,脸颊亦白得像鬼。
“上路了。”小七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林守溪望向云真人。
云真人伸出手,却没有去拔木剑,而是取出了一块银铸的牌。
“这是你的神侍牌。”云真人说。
神侍牌?!
怎么会给林守溪神侍牌?小七僵在原地。
他很快明白了过来,连忙问:“是谁死了?纪落阳还是王二关……”
“都没有。”云真人说。
“那难道是小……”小七震惊无语。
云真人看了他一眼,吓得他立刻噤声。
林守溪接过了神侍牌,“多谢真人。”
云真人问:“你早就知道了?”
林守溪不答。
云真人长叹,说:“从此以后,你就是大小姐的神侍了。”
“大小姐?巫家哪来的大小姐?”小七很是错乱。
林守溪没有去理小七疯癫般的喃喃问话,他嗯了一声,将神侍牌收下,问:
“她的真名?”
“巫幼禾。”
第三十六章:尘缘
时间推回至昨夜——
大公子是公认的谪仙人。
他出生的那天预师见到了诡谲的星象,终年晦暗的玄武星因他明亮。
彼时整个巫家豢养的鸟雀齐齐鸣叫,一同恭贺大公子的降生。
他被视为巫家的希望。
五岁那年,他说自己梦到了一座古楼,那是仙山云海间的楼,他从未去过,其间的所有的细节却可以描述得清清楚楚。
他在梦里见到了铺满霞瑞之光的青天在自己脚下,见到了巨大如鲸的生物在云海中翻舞。
他梦见一个小侍女坐在楼里,守着一盏灯,灯上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他觉得,那是自己的名。
越是长大,这个梦愈发清晰。
十岁那年,他告诉云真人,自己是真仙转世。
真仙不同于凝丸之后的仙人境,真仙是一种身份,他们是天神的转世,有着上古流淌至今的血脉,贵不可言,妙不可说,他说自己是真仙历劫,日后会回到那座山,拜入那座楼。
他虽是真仙,却不会忘记巫家的养育之恩,他承诺要带领巫家走出这片荒凉的大地,真正生活在圣火庇佑的土壤间。
十三岁那年,他口诵真言,令铁树开花。
十四岁那年,他梦游神境,与诸多故去的仙人一一对礼。
十五岁那年,他甚至一度潜入巫祝湖,凭着直觉寻到了神庭前,只可惜神庭紧闭。
……
他越长大越是道骨仙风,恍若一块玉,渐渐褪去每一丝瑕疵,最终不染片垢,晶莹剔透。
他比巫家所有人都重要。
哪怕他说,他在得到镇守大人的传承后就要离开,也没有人提出任何的异议,他现在虽然年少,但所有人都觉得,哪怕是传说中的人神境,于他而言也是囊中之物。
仙人谪落荒原,接过古代神灵传承,游历人间,成大道,归仙山,这是世人眼中的美谈。
故而今夜大公子忤了云真人的意,执意要选小禾作为神侍时,云真人也选择了尊重。
用不了几年,他就能走得更远。
但大公子的故事在今夜戛然而止,更远的未来变成了梦幻泡影。
这座高楼里,没有了兰麝之香,也没有了经年不散的血腥气,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的鲜血和一具尸体。
大公子的尸体。
他平躺在地上,空洞的瞳孔倒映着虚幻的藻井,这副仙人般的皮囊像是落了灰,失去了一切光彩。
这是他最爱的屋子,有他最爱的画,最爱的琴,最爱的剑,如今它们都被涂抹上了血,污浊不堪。
在剑插入身体,贯穿胸膛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死。
半个时辰前,这位新的神侍少女本该与他缔结契约,可她走入楼中后却徐徐地抽出了剑。
她抽剑的动作很美,似碧水出于岩隙,似瀑布泻于天河,她仿佛为了这一刻演练过无数次,剑鞘中充盈的杀意都漫若云烟。
大公子不以为意,他笑吟吟地看着她,还夸奖了她的勇气,并说愿意陪她玩一玩,并在之后原谅她的过错。
但少女接下来的话语令他也感到了微微的愤怒:
“希望你不要太弱。”
他修道将近二十载,这是他听过最猖狂的话语。
剑刃初一交锋的时候,大公子确实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压得对方的剑招喘不过气,但战至中途,这小姑娘忽然解下了她手上的红绳。
红绳似是她身体力量的封印,解开的那刻,境界成了逃出躯体的野兽,大公子隐约听到了神雀的唳鸣,见到了一整片压来的天空。
他们之间的境界差距被飞快抹平,非但如此,小禾还隐隐更高一筹。
两人纯粹境界的差距并不大,大公子相信自己可以凭借过人的剑技与梦中仙人所授的法术将她击败。
但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法术被人创造,那么这个人就会成为这一法术的原点,任何人施展这个法术,都必须得到创始者的许可,获得许可的方法便是咒语。
以声音念出正确的咒语,法术才能生效。
譬如被称为万法根本的祖师,他的肉身早已寂灭,神魂却成为了一个巨大而朦胧的存在,记录着万千道法。
所有修祖师之法者,皆可以在千万里外与祖师神魂构建联系,有时,哪怕你没有一丁点修为,但只要念出正确的咒语,万里之外的祖师神魂便会生出感应,以伟力让法术生效,降到了你的面前!*
所以很多修道者都追求自己创造法术,让自己成为一个崭新法术的原点,这样就无需向外求人了。
总之,施展法术需要声音,哪怕是强烈的心声。
可他发现,对方竟有掐灭一切声音的能力,他连心声都无法传达出自己的躯体!
法术失效,生死的搏杀便在刀剑之间。
他的所有剑术都被破解了。
她为了今日,不知练习了多少遍,娴熟得令人心疼。
大公子真的心疼,因为剑刺入了他的心脏。
他溃败得很快。
最后被一剑钉在了墙壁上,神魂衰朽。
“这是……为何?”
大公子看着洞穿心脏的剑,说出了最后的话语。
他虽总说天有不测风云,但他也一直觉得,自己哪怕是死,也是死在未来与龙尸或邪神的争斗里,死在真仙的大道之争中,绝不会是巫家。
这是他终究走出的鸟笼,可他还未来得及丰满羽翼,便被钉死在这里。鸟笼成了他的棺材。
他更想不到,杀死他的人是他妹妹。
……
大公子死了。
这座楼的所有门都敞开了,欢迎大家进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巫家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几乎都来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以为这只是大公子的一个玩笑,亦或者是自斩肉身涅槃之类的神术,所以当他们最初看到尸体的时候,总以为他会起身,露出一个仙人般的笑。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尸体流尽了最后的温度,彻底冰凉。
巫家的众人围着这具尸体,确认这不是玩笑之后,才颤抖着将目光落在了凶手的身上。
这位凶手正坐在窗沿,一袭紧身黑衣将身材勾勒极好,她修长的腿搭在一张名贵的木椅上,窗子半开着,她靠着窗眺望着外面的黎明,脸上并无喜悦,反而是意兴阑珊。
在看到她之后,许多人就此忘神,甚至不再去看地上的尸体。
没有人见过这个雪发黑衣的绝色少女,她像是凭空出现的。
“是你杀了大公子?”
“你究竟是谁?与巫家有何仇怨?”
“大公子可是仙人转世,纵使巫家不能奈何你,他背后的仙山也不会放过你的!”
“公子的神侍呢?他去哪里了?”
“快去请云真人!”
“……”
人群在片刻的安静后,乱成了一锅粥。
少女没有去理会他们的大呼小叫,反正他们也不敢靠近自己。
楼梯上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巫家的三小姐来了,她挤过人群,几乎是扑到大公子的尸体上去的,她怔了好久,最终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她看着坐在窗上的雪发少女,断定她一定是偷袭杀死哥哥的,她什么也不管,只顾着发疯似地冲了过去。
少女双脚一扭,将搭着的椅子踢飞,砸向三小姐,三小姐下意识用臂去挡,格开椅子之时,纤发如雪的少女已出现在她面前,她一个膝撞击中了三小姐的小腹,然后扭身转进,绕到她身后,一记掌刀将她抽翻在地。
她踩着三小姐的后背,拽着她的长发将她扯起。
“听说你的琴坏了一根弦?”少女幽幽发问。
云真人为她去调琴,这样的小事,险些害死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三小姐被拽着头发拉起,脸被迫对着她,养尊处优的她何时遇到过这样的事,她想动用真气,身体却被对方压得死死的。
她瞪大眼,强自保持着一丝尊严,咬牙切齿地问:“你,你究竟……是谁?”
纪落阳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看到那雪发黑衣的少女,也震在了原地。
他虽不认得这张脸,但认得这身衣服啊……
“你……”
纪落阳张了张口,他看着地上谪仙人的尸体,同样瞳孔缩颤,被吓住了。
“纪落阳!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杀,来杀了她!”三小姐大喊。
纪落阳是三小姐的神侍,故而跟着她一道来了,但他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
平日里看着平平无奇的少女,此刻的风采倾国倾城,原本勉强有几分姿色的三小姐在她面前黯然失色,如地上那具尸体般无光。
啪!
少女一巴掌掴在了她的脸上,打得三小姐脑袋歪斜,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她脑袋嗡地一下,开始后悔自己脑子一热冲上来了,巫家的其他人为什么不上,大家齐心协力一定可以制服这个妖女,他们竟敢在后面看自己承受屈辱,他们……
啪!啪!啪!
少女连续三巴掌落下,打得三小姐唇角渗血,珠钗玉冠掉了一地。
她先前还在屋子里姿态优雅地抚弄着琴,甚至还调笑着问纪落阳恨不恨自己,纪落阳当然只敢说不恨,她笑着说料你们这些奴才也不敢。
但她没想到,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她相信云真人马上会来,家主马上会来,所以硬生生忍着痛意,不好意思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求饶的话语。
少女冷漠地扇着巴掌,拖着她的发来到了大公子的琴前,将她的额头砸在琴上,然后以指甲割下琴弦绕住了她的脖子。
“你很喜欢这个?”少女说:“那我用它来送姐姐上路吧。”
姐姐?
她无暇去想这个称呼的含义了……
三小姐意识到她是真的要杀死自己,她再也忍不住,开始讨饶认错。
纪落阳也喊了一声‘不可’,箭步上来要拦。
最终还是云真人突然出现,阻止了死亡的发生。
“原来是你,原来你没有死。”
云真人看着她,良久,终于想通了事情的经过,喟然长叹:“我终究还是看错你了。”
“是啊,我没有死,当年你们都以为她吃掉了我,但它没有,非但没有,她还将我带离了巫家,去到了群山之间,抚养我长大。”
小禾话语间所有的感恩与恨,都在此刻化作了云淡风轻的笑。
“你骗过了我。”云真人说。
“是彩幻羽骗过了你。”
小禾取出了一枚彩羽,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这是姑姑的本命羽,它掩盖了我的真容,我的血脉,若非如此,那日你提着的小白雀,见到我后恐怕会直接肝胆碎裂而死。”
云真人沉默片刻,旋即脸色一变:“你得到了白凰传承?!”
“是啊,这不是你们孜孜以求的东西吗?”小禾说:“现在它回到了巫家,你们……不满意吗?”
“她竟会舍得将这个给你?”云真人叹息。
“你们杀了她的女儿啊……”小禾话语透着哀伤,“姑姑不给我,还能给谁呢……”
众人听着他们的对话,大部分都很懵,理不出头绪,但也有人飞快想起了那场十四年前的那场动乱。
那是一个暴雨之夜,家主新纳的美貌小妾生了个孩子,这个婴儿轰动了巫家,因为她是多余的。
巫家守在此地三百年,就是为了神灵的传承,传承的名额已满,这个婴儿会破坏一切,甚至有可能为家族带来腥风血雨。
正当所有人都在为如何处置她争论之时,不知是谁放出了家主王座旁的妖雀,那是巫家耗费数十年心血擒获的可怖妖雀!
它重新获得了自由,飞出了鸟笼,夺走了家主的命珠与那个新生的婴儿,在暴雨与闪电中远走高飞。
当时目送黑鸟飞走之时,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会在将来成为一切灾祸的源头。
她是那个婴儿。
她本该是巫家的四小姐,也本该死在暴雨之夜里。
但最终,她走出了这个暴雨之夜,于是雨夜的噩梦归还给了巫家。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好似天空开裂,雨水汇聚成了注流,疯狂地冲刷着地面。
“云真人要杀我么?”小禾看着他,问。
云真人双手负后,身上飘着若有若无的杀意,没有说话。
“他死了,神灵传承者依旧是三人,神侍也依旧是三人,正正好好,一切都没什么改变,甚至……这有可能是镇守之神冥冥中的安排。”小禾微笑着说:“这个结果,真人难道不满意么?”
小禾看着窗外的雨,说:“巫家向来有杀人继位的传统,我杀了大公子,那从此以后,我就该是巫家的大小姐了,对了,我不叫小禾,我的真名是——巫幼禾。”
她拿回了她的姓氏。
雷电劈开天空。
云真人闭上了左眼,杀死龙尸已消耗了不少力气,此刻他更是疲惫难言。
巫幼禾说得没错,一切还可以继续,而且再没有多余的人了……
大公子是真仙转世,这一切因果自会有人承担,与他何干?
“你姑姑呢?她来了么?”
这是云真人最后的疑问。
回应他的是一声啼鸣,比闪电更尖锐的啼鸣。
“真人其实早就见过姑姑了。”小禾说。
云真人望向了窗外。
雷雨泼洒的天空中,一只黑鸟高高盘旋。
巫祝湖的天空中,林守溪与小禾坐在悬崖边,每日都可以望见成群的黑鸟在湖面上飞旋,它便在其中。
古庭的屋脊上,林守溪还曾与它对视过一眼;杀妖院古树上,它与彩羽小雀立在一起,很不起眼;庭院里,它在林守溪与小禾的注视下于夜空中飞远,消失在月下……
如今,这只熟悉的黑鸟,飞到了巫家的上空。
云真人脸色变了。
黑鸟穿梭在雷电暴雨中,傲然地瞥了他一眼,飞往了某个方向。
“那是……”云真人脸色再变,“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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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雷雨
巫祝湖是神的领域。
数个时辰前月色清明的好景转眼被黑云遮蔽,暴雨像断了线的珠帘,从天而降,在空中碰撞,溅成迷潆的白雾,浸透了整片夜色。
每有闪电劈落,所有的高楼都会随之震动,在煞白与漆暗中不断闪烁。
成群的夜鸟在空中飞旋,怪叫着寻找避雨之处。
巫家豢养了太多的鸟雀。
所以这只黑雀在巫家盘栖了数月,也并未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时至今日,云真人看到黑鸟飞上高空,不由联想到了十多年前那个雨夜。
那是十四年前……
“我的娘亲是那时候死的吧?”
小禾的声音似一缕飘飞的雨丝。
“嗯。”
云真人应了一声。
十四年的岁月似被暴雨连接在了一起,当年的女婴转眼已长成了清美的少女。
小禾坐在窗边,感受着迎面的雨水,对着夜空挥了挥手。
“姑姑,再见。”
这是她与姑姑的最后一面了。
当年姑姑被巫家擒获之时,巫家为了撬开她的秘密,早已将那副身体弄得千疮百孔,哪怕静养深山,也活不了太多年了,过去的无数个夜晚,她都在房门外听到姑姑被病痛折磨得彻夜惨哼,辗转无眠。
它随着小禾一同来了,它要看着自己抚养的少女长大,也要完成当年立下的毒咒。
少女神色怅然,脸颊湿漉漉的。
云真人叹了口气,他虽想过会有变数,却没想到这一天会以这样的形式到来。
他想到了预师临死前的占卜。
那是歪打正着么,还是说……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他已然疲惫,疲惫到无法维持自己的伪装,许多普通人都能看到云真人‘英俊’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的白粉和斑纹。
但他同样有誓言。
当年他自刺三剑叛出云空山,杀师弟夺仙瞳后身负重伤,于荒原等死,是巫家家主帮他修复灵脉,给了他容身之处。他也在巫家的祖堂立誓,要护巫家至镇守之神的传承结束。
说来可笑,云空山与他有血海深仇,他却依旧喜欢自称云空山的道士。
“今夜的闹剧就到这里吧。”
云真人垂下衣袖,甚至懒得去拔剑,他的左目亮起金芒,一个若有若无的金甲之影在他背后浮现,那是苍穹之墓上拔下的神魂,“你应该知道,我是仙人。”
“我知道。”小禾说。
“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我么?”云真人问,“你姑姑早已不复全盛,我一句真言便可取她的命。”
“还请真人口吐真言。”小禾露出了微笑。
云真人露出困惑之色,他骈指于前,张了张嘴,对着雨幕开口。
“雨师翻云破水之*”
云真人眉头一皱,最后一个字的声音却似被屏蔽了,无法发出。
他神色一凛,向前一步,剑自然地抽在手中,立于胸前。
“剑形术破*”
“星移神换之*”
“五行尸*”
唯有完整的咒语可以施展出奥妙的法术,可他念动咒语,永远只差一个字,那个字被无形的口吞没,骨头渣也不剩,于是整个术法跟着崩溃,变得无效。
念动最后一句时,他更是嘴巴飞快翕动,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
按理来说,这个世上确实有一些与声音相关的法术,修道者可以借此抹去他人的声音。可是声音容易消解,心声如何抹去?
更何况自己的境界远比巫幼禾的要高,世上何来这般高阶的术法,可以跨越三境屏蔽自己的声音?
今夜出乎意料的事太多,连他也觉得麻木,但思维依旧于电光火石间寻到了关键。
“原来你不是预见之灵根!”云真人寒声道。
这句话如常地说出口了。
“真人终于想到了呀。”
少女微微曲翘的唇边再度勾起,她随口吐出了一句话,然后五指曲张,将这句话握在了手中。
那是不停振动却又无形的‘音’,它在少女的手中变幻着形状,时而如细龙绕臂,时而似天鹅落羽,时而高亢激昂,时而低徊婉转……它在少女的身边飘忽不定,随着她的指跳跃翻飞。
“这是声之灵。”小禾说:“我自始至终拥有的,都是声之灵根。”
……
大雨瓢泼,黑鸟最后看了一眼窗畔的少女,叫了一声,然后箭一般俯冲向家主阁楼的方向。
那是巫家最高的楼,一眼望去鹤立鸡群,不会认错。
小禾骗了所有人。
她不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也并不能骗过真言石,只是以声之灵根掐断了它的声音,她走路悄无声息,开门悄无声息皆缘由于此。
她当时说谎,不过是让云真人听一个弦外之音——自己能活到四年之后!
云真人是聪明人,当然可以听懂。
神侍有四人,她不能让自己成为多出来的那个,她必须混入巫家,于是捏造了这个谎言,预知灵根这样的东西难以证伪,云真人哪怕有疑心也无可奈何。
反正真言石验不了她。
真人无法口吐术法,如自断一臂,但他境界依旧是此间最高者,他拔出剑,直接破墙而出,冲入了屋外汹涌的雨幕里。
他要去拦那只黑鸟!
屋内已彻底乱了。
很多人都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们对话的内容。
原来这个少女是十四年前本该死去婴儿,那头妖雀破天荒地没有杀她,反而将她养大,让她成为报复巫家的厉鬼!
少女绝艳的身影染上了淡淡的血色,脸颊、眉眼、唇齿……湿漉漉的雨水像是晕开的妆,将这种美加深了,她微笑着看着众人,雪白的发凌乱飞舞。
二公子与王二关也来了。
王二关看着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女,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飞快地想着过去有没有得罪小禾。
二公子看着地上大公子的尸体,同样吓得脸色苍白,撒腿而跑。
脸色最难看的是纪落阳,他看着小禾,像是一截被雷火劈过,僵立原地的槁木,眼神中没有半点生气,只是喃喃自语:
“原来有那么多机会……我……我都错过了……”
小禾不理会他的梦呓。
她跳下了窗,笑吟吟地落到了地上,人们早已开始逃跑,他们互相推挤、践踏,乱成了一锅粥。
“吵死了哎。”
小禾打了个响指,整个屋子的声音都被她抽走,一片安静。
她能控制所有的,自己听得见的声响。
“当年很多人要害我哎,名字姑姑都帮我记下来了,我从小背诵,记得清清楚楚,十年过去了,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还都活着。”
小禾随手抽出了一柄剑,走向了人群。
……
云真人的身上落了几片羽,雨水将羽毛黏在了他的黑衣上。
他没能阻止那头黑鸟。
黑鸟几乎是擦着他剑锋掠过,滑着冲入了家主阁中的,所有人的门窗在一刹那闭合,进入了迎敌的状态。
大雨洗去的木剑上的羽与血,云真人望着黑夜中如峥嵘巨山般的高楼,杀意化作了叹息。
家主楼是一件可怕的杀人兵器,自从家主境界衰退后,他就躲在里面,半步不敢迈出。
今夜,那只妖雀注定有去无回,只是家主……
最高处的阁楼里,鹰钩鼻的老人缩在木椅里,他看着前方透着微光的窗和窗前漆黑的影,神色在颤。
一道形销骨立的影。
她带着红色的鸦面具,遮住了早已不成模样的脸,她立在窗边,看着那空空荡荡的鸟笼,眼眸中看不清神采。
满世界只有雷电与雨的声音。
她甚至已经难以完全变成人形,未蜕变的羽毛好似披在身上的蓑,她随手抽出了一根,长羽化作了利刃,被她握在手中,锋刃所及之处,空气都微微颤栗。
巫家神瞰楼的机关也动了,帘幕垂下,其上的神绘活了过来,它们不再于画卷争斗,而是齐齐扑向了那道闯入的黑影,桌椅木架上的狸面也变得鲜活,它们化作一只只狸猫似的小鬼,蹬着后脚窜起,在复杂的房梁间来回蹦跳,对着地上闯入者龇牙咧嘴。
雪亮的长刀之后,墙上挂着的盔甲也自行动了,他们皆成了幽灵武将,握住刀柄,齐齐挥来,如训练有素的军队。
但黑影没有看它们。
她盯着那掩在深处的鸟笼,喉咙口发出嗬嗬嗬的笑,瘆人的笑意在屋内回荡不休,笑的尾声里,她凌然跃起,手上的剑羽斩出无光的芒。
暴雨像是穿透了时间的隔阂,将十四年前与今日连结在了一起!
她的瞳孔中蓦然浮现出幻想。
那是当年,鲜血淋漓的她躺在笼子里,凯旋的家主坐在高处,冷傲地俯视一切,一位貌美的、已有身孕的女子在一旁抚琴,琴声泠泠,如迷失林间的鹿。
她能听懂琴声,能听懂她的茫然,她们都被困在了笼子里,唯有有形与无形之分。
巫家背负着镇守之神的秘密,她亦背负着白凰的秘密——神明将秘密赐予凡尘的生灵时,从不在意他们的强弱,因为于这些传说尽头的神灵而言,尘世便是尘埃结成的世界,微尘无一分别。
但哪怕是微尘,她依旧是微尘中强大的那类。
若非她当时刚刚产下了蛋,根本不可能为巫家所围剿、擒获。
那是她辛苦生下的孩子,却未来得及将其孵化,便在混战中破碎,成了浑浊的浆液,它们流淌遍地,像是令人发疯的血。
黑影高高跃起,撞断了数根房梁,一剑挥出,将布帘中扑来的鬼物斩碎,它们落到地上,变成了彩色扭动的蛆。
红鸦面具的黑影抬手,她身形摇晃,挥剑再斩。
幽深的夜里,她隐约又见到了那个女子。
她已记不清那个抚琴女子的容颜,只记她隔着笼子望来的眼,那双眼眸里有怯弱,有恐惧,有关切,也有……同病相怜。
她没有被自己吓退,反而常常给她喂食,当时的她认为这是巫家的计谋,想要以此来松动自己的内心。
‘就叫你咕咕吧……’
当时的她太过虚弱,只能发出咕咕的声音,女子的反应天真得让她觉得虚假。
思绪穿梭间,巫家的机关如齐发的万箭,浓烈的杀意似排山倒海般压来的暴雨。
她迎上了暴雨。
暴雨中,女婴呱呱坠地,巫家争吵不休。
当年是预师指着她肚子中的孩子,说这是天命,若巫家擅自杀她,必会遭来天谴,家主相信了,但孩子出生的那晚,预师疯了。
没有人会再相信一个疯婆子的鬼话。
早已在家族中积攒了数月的不满一夜之间爆发,孩子成了众矢之的。
半夜三更,门忽然打开,一个下半身皆是鲜血的年轻女子爬了进来,她裹着小厮的衣服,不知如何从混乱中跑到这来的,她取出偷来的钥匙,颤抖着打开了笼子的门。
‘你只不过喂过我几次饭,我凭什么要帮你?’
‘我对你们巫家恨之入骨,包括你,你放出的是恶魔。’
‘那是你的孩子,她体内流淌着污浊的血……’
‘我不会感激你。’
“我会吃掉她。”
‘……’
年轻的女子躺在血泊里,美丽的脸那样的白,白得让人觉得凄艳,她临死前嘴唇翕动,不知说出了诅咒还是祝福。
豆大的雨点从晦暗的天空落下,天空总是那般高,哪怕生出双翼,也只是翱翔在无法企及的绝望里。
黑色的鸦羽划开炫目的弧线。
阁中供奉的一切都在倾塌坍塌,家主坐在最中央,他的手指机械地动着,驱使着这巨大的兵器杀向那道黑影。
大公子的殿里,一道道血线也冷漠地喷溅着。
小禾看着仇人一个个倒在血泊里,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她看着乱糟糟的一切,脑海中浮现出了从小到大经历的一幕幕场景。
她十四年的人生像是一场刑罚。
小时候,她在沼泽地里摸爬滚打,在雪里刨食,在林里搏杀,她胳膊瘦弱,手上只有一把生锈的柴刀,她随时随地都会死去,她觉得活着不如死去……
那是暗无天日的日子,姑姑教会她说话之后,便没有与她多说过任何多余的话。
生存是有代价的。
她侥幸从那个雨夜活了下来,便是背负着罪孽与仇恨的,她翱翔的从不是白云如絮的苍蓝晴天,而是大雨无休的夜,在这样的夜里,柔软的羽化作了钢铁的刃,这是她存续的盔甲。
她就这样苦修了十四年。
某一刻,少女清冷的脸上陡然浮现出怒容。
她转过身,一把掐住大公子尸体的脖颈将他拎起,淡色的眼眸中杀意暴涨。
“你怎么……这么弱!”小禾咬牙切齿。
“你不是谪仙么?你不是真仙转世么?你不是巫家三百年唯一的天才吗?”小禾大声喝问,“你怎么……这么弱!!”
她一把将尸体抡在了地上,猛地回头。
“为了你们这些人,我竟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就为了……你们这些人!”
大公子做不出回答,他的尸体重重地砸在地上,神仙般的皮囊已任人践踏。
回忆再次压来。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一个很重要的地方。’
她们翻过了无数的雪山。
她即将支撑不住时,太阳从东方升起,眼前的雪山被照成了金色。
‘这是哪里?’
‘不要问。’
‘这是什么?’
‘不要问。’
‘我要做什么?’
‘喝下它。’
她将其饮尽,痛得满地打滚,一度求着姑姑杀掉自己。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是神明的髓血……她的发变白,她的眸变淡,她能更清晰地感知这个世界,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展开虚幻翼,去往坟墓般的苍穹。
‘他们吸我的血,拔我的羽,敲我的髓便是想要得到这份东西,我原本想将它给我的孩子。’
‘我不是你女儿么?’
‘你是仇人的女儿!’
姑姑声嘶力竭地大喊,她回过头,双颊微微凹陷,显着老态的脸露出狰狞之色,她像是疯了,眼神却清醒得吓人,她抓住她的肩膀,如刀的指甲掐入她的肉中:
“我的女儿早就死了……我将你抚养长大,你就是我的女儿……除了给你,我还能给谁?!”
怜惜与憎恶在同一张脸上变幻,最终她抱着自己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沙哑难听,哭得她……不忍听。
闪电在云中穿梭,雷鸣声震耳欲聋。
很小的时候,姑姑便告诉她,闪电是天空垂落的梯子,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它,它却也稍纵即逝,唯有真正强大的人,可以缘着这蜿蜒的雷电而上,去看见澄蓝天空后的隐秘。
怎样成为真正强大的人呢……
‘山下那么温暖,我们为什么总要住在这山顶?这里的雪一千年也化不了。’
‘因为总有一天,你会去往一座真正的雪山。’
‘真正的雪山?’
‘那是极东之地的雪山,雪山上一株通天的若木,传说,只要登上那座雪山,见到那株若木,就可以成为天下群妖的共主。你总有一天要去到那里,不要……让我失望。’
小禾走到窗边,满脸雨水。
云真人疲倦地走回。
他本可强闯阁主楼,试图阻止一切的继续发生,但他实在太累了,累得甚至有些睁不开眼。
猝然响起的鸟鸣被雷电击穿。
阁主中乱得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爆炸。
红鸦面具的黑影闯过层层的阻挠来到了老家主的面前,她亦遍体鳞伤,破碎的面具后,是她自己也不忍看的脸。
她体内的咒与毒太多太多,她都无法确定,自己是怎么活到今天的,或许就是为了完成最后的执念吧。
她完成了她的执念。
只是最后,她甚至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老死的,还是被她杀死的。
家主死去,同归于尽的凶冥大阵同时展开,她无处可逃。
她也没想过要或者走出大楼。
她跪在地上,愤怒而不甘地大喊着。
‘姑姑……’
隐隐约约间,她听见少女在喊她,她回过头,身后是水雾弥漫的夜,她对着这冰冷之夜,露出了一生中仅有的、温柔的笑。
死亡吞没了连同她在内的所有。
生活在这片污浊的土地上,难免要背负它带来的孽债,神明、邪灵、龙尸、真仙……无数人因它而痴,也有无数人因它们而死。
小禾静静立在楼中,等待一切都失去声息。
她在那里立了很久很久。
雨渐渐停了。
空荡荡的天空兀自飘着细丝。
她仿佛能看到那里有一只黑鸟在盘旋,盘旋,她被困在那夜的暴雨里,终生不得离去,一直到死亡降临,她才安然入眠,溶解在了凄冷的夜里。
又过了许久。
小禾从自己身上解下了神侍的牌,递给了云真人。
“将他给我师兄吧。”小禾说。
“你为何不亲自去?”云真人问。
“我去梳妆。”小禾说。
第三十八章:仙楼灯灭 雾巷箭来
云空山高耸入云。
其间有玉舟飘浮,有云鲸翻腾,有仙楼静悬。
仙楼位于群山之巅,明瓦作顶,丹漆色的楼体音盒般转动,搅动着流过的云。
山悬有两瀑,一为澄净流水,一为喧沸熔岩,它们如披挂山岩的玉带,呼啸着飞入茫茫云间。
这是尘世的最高处之一,每逢夜幕降临,哪怕是辽远的星辰也像是咫尺对视的眼眸。
仙楼之中,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在一盏灯前打着瞌睡。
她的名字叫白祝,是仙楼新来的小弟子,暂时被打发为了守灯侍女。
她的职责便是看护眼前这盏灯。
灯一点也不好看。
它没有灯罩却不会被吹得摇晃,没有灯芯却永远不会燃尽,它们始终在这里,立着灯焰,奇妙地燃烧,而这种奇妙持续久了,便成为了无聊。
“好看的白祝看着难看的灯……”
真无聊啊……
无聊的她便开始张望外面的风景,等待哪位师姐或者师兄回来,至于师尊……出去好多好多年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仙楼之外如此的美。
她看着巨大无比的云鲸绕楼而过,看着灵兽在林间奔跑,看着仙植在园圃里打架,小麒麟还偶尔会闯入楼中,在她的裙边蹭来蹭去,她伸手去捉弄,却听麒麟发出了小鸭子般的叫声,一溜烟跑了出去。
“诶,怕什么呀?”
小白祝知道,麒麟能预感不祥,故而心也有些慌张。
可像这样的仙楼,整个云空山也只有三座,有师尊的法宝坐镇,又能发生怎样的不祥之事呢?
小白祝趴回桌上看着那盏灯。
忽然,这盏灯的灯焰发生了剧烈的抖动。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白祝有些吃惊,她伸出手,想将火焰捋直,手指啪得一合,火苗却在指间熄灭了。
白祝愣住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
“完了完了,好的白祝遇到了坏的事情!”
白祝可惊慌了。
她知道这灯意味着什么。
云空山有三座仙楼,三座仙楼的主人在神山的地位仅次于神山的首座大人。
这一代的首座大人即将作古,下一任首座将从三座仙楼的楼主中选出。
仙楼楼主皆是神仙,若是比武角逐定会打得天翻地覆,故而百年之前,他们各自让自己一位弟子前往凡尘历练,历三世之劫,届时谁的弟子道行最高,哪一位楼主便可自仙楼飞空。
这看似简单的赌约,其间却是机关算尽,那三位弟子陷入一个又一个局中,多次忘却本我,险些彻底迷丧。
白祝知道,她家仙楼的公子是最早勘破迷障的。
不出意外,公子明年就可归山。
但……
忽然。
铃铛响动,微风吹入楼中,似月被裁下一片,由风托来,轻飘飘地落入此间,稍稍昏暗的屋子一下明艳了起来。
白祝的背脊挺得笔直,她转过头,慌乱地喊了一声:“小师姐!”
头戴镂空莲花金冠的年轻女子立在门口,微光在她白裙上游动,于楼内楼外的明暗间勾勒出窈窕的影。
山峦伏动的线上,层层叠叠的白裙舒卷着,它们像是山间涌出的白云,淌遍身躯,似风再稍稍劲吹些便可将其拂去。
无瑕白裙的女子眉目清冷。
她是师尊座下最得意的弟子,曾经是尊贵的王女,如今是十九岁的仙人,举手投足间皆有涤不尽的冷傲之气。
小师姐来到白祝身边,望着那熄灭的灯焰,眉尖蹙起。
她很少关心尘世之事,但这事关师尊大道,她亦不敢马虎。
“小师姐……”
白祝小巧的身子跪伏在地,颤声道:“小师姐,这真的不是小白祝弄灭的……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没有那个本事的。”小师姐清冷开口。
“啊……”白祝一震,转忧为喜,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那真是太好了,弱小的白祝果然做不了可怕的坏事。”
她悄悄打量了小师姐一眼,又连忙道:“不对,一点也不好,这灯灭了,师尊可怎么办哇。”
白祝捂着脸,哭了起来,虽然没有眼泪,但哭得很认真。
小师姐并未理会她,她看着那盏灯,许久后亦是轻轻摇首:“怎会灭呢?”
玉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到灯盏上,灯焰几次要复燃,最终却都归于沉寂。
这位弟子还是上一任楼主在位时入凡尘历练的,她也多次算过,他的最后一劫虽有凶险却不该有大碍,这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自己测算之外的东西介入其中了么?
“小师姐!”
白祝举起小手,自告奋勇道:“让我去看看吧,师尊多年未曾归楼,我来为师尊分忧,替师兄收尸!”
“不必。”
白裙仙子轻柔开口,她抬起了手,一群仙鹤自云中飞来,似被无形之风拧为一起,最终落到她的掌间,已是一柄通体纯白的剑。
她将这柄剑横放在了腰后。
“小师姐难道要亲自……”
白祝吓了一跳:“万万不可呀,师姐乃千金万金之体,怎可涉足那等污浊不堪之地,师姐若去,白祝会伤心的……”
“我若远行,你就又可以偷偷溜出去玩了,对么?”白裙仙子柔声开口,轻描淡写地打断了白祝的话语。
白祝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心,恨不得夸一句师姐慧眼如炬,但她当然不敢,毕竟小师姐的板子可是很痛的。
“小师姐冤枉呀!”
白祝为自己鸣冤,“我只是一心为师姐着想,要不我替师姐去吧,白祝也是很厉害的!”
白裙仙子不理会她,飘然转身,只冷冷地留下一句:“好生看书,师姐回来时要检查课业。”
白祝弱弱地应了一声,仙子已不见了踪影。
……
……
巫家。
暴雨之后天地间并没有晴朗清新之感,明明已到了黎明的时辰,天却依旧晦暗一片,灰白的雨云碰撞着,落个不休。
小七始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云真人与林守溪离开,一直到背影消失在往夜阁中。
“前面的路你自己走吧。”
一条长长的巷道前,云真人说。
“真人要去何处?”林守溪问。
“孽池。”云真人说:“你口中的那具邪灵是我最后担心的事,我要去看看。”
“真人小心。”林守溪说。
“我看你是在期望我被邪灵杀死。”云真人淡淡道。
“邪灵还在沉眠,它距离苏醒尚差两具尸体。”
“若是醒了呢?”
“那我希望你们同归于尽。”林守溪平静地说。
云真人笑了起来,他并非多么宽宏大量的人,若非为了神灵传承,他会当场杀死这个少年。
一切皆为了继神大典……
云真人压下了所有沉重的思绪,淡淡地想着,说:
“承你吉言。”
见云真人要离去,林守溪问:“真人不替我解除关窍的封印么?”
“让她来替你解吧。”云真人说。
林守溪未来得及反对,云真人便消失不见,他看着前方弥漫着重雾的巷子,皱起了眉,心中再度生出了不安的情绪。
这条巷子不短,却也不算太长。
走到尽头再左拐,便可很快地抵达大公子的楼。
巷子两端的灯笼早已被昨夜的暴雨浇灭,有的被冲到地上,东倒西歪,有的依旧挂在上面,看着凄惨,雾在昏暗的巷子里缓缓流淌,黑衣少年成了此间唯一的身影。
他想起了死城的那场大雾,大雾像是抚摸着他的黏腻之手,让他感到不适,而这七十二道封印也像是钉入他身躯的手指,加重了他的不适。
但他没有止步。
林守溪依旧选择踏入了这条看似寻常的笔直小巷里。
长长的巷像是一支笛子,没有孔洞,却被来来回回的风吹出了哭咽的声响。
……
远处的高楼,一个黑影靠着红漆的木柱,均匀地呼吸着,手中是一张劲弩。
以脚踩住弓弩的头部,弦拉紧,箭入槽中,转身,如鹰的目光落入小巷之中,小巷的雾气是天然的遮蔽,它时而浓郁不可见,时而又被风稀释,隐约可以看到移动的人影。
箭尖在轻颤。
持弩者的呼吸不再均匀,显得微微地激动、紧张。
小巷只有一条长道,过了便是转角,杀人的机会不会有太多,甚至只有一箭。
似有天意垂怜,晨风忽骤,将浓雾搅散了些。
机会稍纵即逝。
这支杀人的箭把握住了,于这一刻锁住了那黑衣少年的身影,手指已落到了木扳上,微动。
第三十九章:血巷
任何地方都可以杀人,密室,闹市,三教九流汇聚的地下城,九五之尊高居的金銮殿……但无论在哪里,或是愤怒,或是多年憎恨的喷薄,或是一朝复仇的喜悦,在杀手杀人的一瞬间,都是静的。
死亡本就是将人送入绝对的寂静里。
风将雾吹得稀薄之时,高楼的杀手也进入了这种静里,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但哪怕这一箭已是巅峰,这之间相隔的距离依旧太远,若巷子中的人有所察觉,依旧有可能避开。
雾再次吹浓。
浓雾阻碍了杀手的视线,却也迷惑了巷中少年的眼,他看不到巷子外的情形,故而箭破雾而来时,以他现在的境界是不可能来得及反应的。
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里,他的木扳手却未能扣下。
两人之间安静的场域被打破,巷子里来人了!
“林公子!”
林守溪止住脚步回头望去,阿十正对他招手,阿十的身后跟着好几个人,他们一同朝着林守溪跑了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林守溪问。
“昨夜巫家发生了大事,我们是想来告诉你的,但孙副院不让我们出院子。”阿十说。
“没事,事情我大概知道了。”林守溪笑了笑。
“这……这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阿十吓得不轻。
林守溪轻轻摇头,“当时只是猜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真。”
“林公子可真是神仙啊。”阿十已心悦诚服。
其他弟子也纷纷表示了对林守溪的关心,其中几人险些哭了出来。
林守溪恍然回到了尚在魔门的日子,他看着大家,也有些感动。
他想说些话语安慰大家,嘴巴初张,身体却僵住了。
杀意!
一缕杀意自雾外刺来,虽还未发,却已抵在了弦上!
……
人忽然多了起来,杀手分不清谁是谁,他必须及时做出决断,否则等林守溪过了前面的转角,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他深吸了一口气,根据白雾弥合前最后的印象锁住了某一位置,那是直觉所提供的位置。
内心天人交战了许久,箭真正脱弩而出却极快。
杀意凝于箭尖,箭破空而去,
林守溪察觉到了危险!
他不确定危险来自哪里,但他察觉到有东西锁住了自己,这是很差的感觉,更差的是,他觉得自己暂时无法从这片范围里脱身。
是谁要杀自己?
是云真人犹不死心,派的杀手?还是过去杀妖院结下的敌人,还是……
思绪在电光火石间闪动,他不可能冲破体内的封印,所以必须在更快的时间里做出抉择。
“小心!”
林守溪喝了一声,他靠着耳朵辨认声音,凭借着本能侧身闪躲。
大雾骤破。
铁箭转瞬而至。
笃!
几乎没有任何的反应时间,箭从他的腰侧刮过,撕裂他的黑衣,带起了一蓬血,飞溅在了墙壁上。
这一箭威力巨大,若非林守溪体魄强横,很有可能半边身子都会被其间蕴藏的真气震裂。
他忍住痛意,立刻矮下身子,躲在了墙壁之下,猫着腰飞速前进。
林守溪丢失在了杀手的视野里。
但猎杀已经开始,又怎会如此轻易放弃?
笃!笃!笃!
弩箭连发而出,穿透年久的墙壁射来,威力虽然减弱,却依旧足以令人毙命。
林守溪翻身躲过一箭,连走三步一跃而起躲过了下一箭,接着,他前足一展,奔跑的身影骤停,最后预判他行进的一箭也扑了个空,箭扎入另一侧的墙壁里,牢牢扎入,杆子颤个不休。
其他少年都惊住了,他们虽也是巫家培养的杀手,但此时此刻见到林守溪平安无事,精神都放松到了最低点,刺杀突如其来,他们都在第一时间被震住了。
他们看着墙壁上扎着的箭,回过了神,这场刺杀是针对林守溪的,他们进退两难,不知该连忙退出小巷还是去保护林守溪。
杀手不停地射着弩箭。
最好的刺杀时机被突然赶来的少年们打破,接下来的这些箭只有第一支对林守溪造成了创伤,剩下的却都偏差了毫厘,险之又险地擦了过去。
杀手感到愤怒。
此时的林守溪境界修为都被封印,充其量不过是个刚刚入门的修士,他躲避箭矢的手段,只是身体的本能和其高超的武技。
而就是这两样东西,竟将这全力射出的箭都避了过去!
转角近在眼前,杀手已错失了杀死他的机会。
林守溪也知道自己安全了。
杀手的心态像也出了问题,最后一箭射来的时候,偏差得令人发指……不!
那一箭没有偏差!
“小心!”
林守溪大声疾呼。
为时已晚。
那个少年感觉到了危险,转过身,箭却已刺入了胸口。
结实的胸膛在铁箭面前脆弱得像张纸。
血花在巷子里炸开,弩箭挟着的巨力将他推到了墙壁上,牢牢钉住。少年的瞳光飞快涣散,就此死去。
“阿十……”
林守溪看着那少年的尸体,心脏微停。
拐角就在一步之遥,他却没有迈入那个绝对安全的领域。
他箭步冲到了阿十的身前,血不断地从阿十的口中涌出,他抬起头,一生中最后的话语是:“逃……”
似有刀口绞入心脏,方才还对自己嘘寒问暖的少年转眼已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怒意腾上胸膛,黑夜与大雾中,他不可能知道谁是杀手,但他在内心中发誓,一定要将对方碎尸万段。
铁箭还在射来。
它擦破空气,发出一声声刺耳的锐啸。
林守溪的剑被云真人夺去,手无寸铁的他顺势抽出了阿十的佩剑,直接去截那雾中射来的箭!
但杀手似乎知道自己已不可能杀掉他,所以放弃了,箭的锋芒不再对准林守溪,而是对准了其他人。
这已不是刺杀,而是杀人泄愤。
其他弟子可没有林守溪这样的身手,他们中的几人甚至还没凝丸,境界比起现在的林守溪都好不了多少,面对这样的箭只能绝望等死。
“躲在我后面!”
林守溪忽然大喊,“别浪费时间,躲我后面!”
他的话语无比笃定,仿佛他的境界没被封印,依旧是孽池中扫清妖物无算与假的云真人斗法斗得昏天黑地的少年。
命令式的话语掷地有声,让人生不出半点异议,好像不听他的话便是在添乱。
少年少女们飞快地聚在了他的身后。
巷子很挤,他们同样很挤。
林守溪护在所有人面前,似老母鸡笨拙地张开双翅,却是双肩如铁。
铁箭还在射来。
林守溪寒毛炸起,全神贯注,脊骨挺得笔直,他紧握着剑,身体的关节发出爆鸣,好似鳌鱼翻背。
他以最简单最干脆的劈砍,将呼啸而来的箭矢一支接着一支地击飞!
黑丸虽在不停逆转却无法跨越关窍的封印将真气送出,他靠的纯粹是肢体的力量!没有真气灌入的剑在挡了两支飞箭后就卷刃了,林守溪将其扔掉,张手,身后的人会意,飞快拔剑递来。
后面以手推着前面的人的后背,仿佛一截弹簧,将铁箭巨大的冲击力卸到了每一个人的身上。
林守溪换了许多把剑,他虎口被震裂,右臂被震得发麻,后续的箭射来,仿佛铁锥敲打在手骨上,痛得钻心。
他起初还在使用剑招,之后纯粹以剑为棍,一记记地抡砸,将那飞箭砸走。
身后的少年少女们只觉得最前面的那道看似清瘦的身影如此开阔,他立在那里,好似一座雄伟的山,风雨洪流遇之皆需避走!
很快,地上歪歪斜斜地插上了数十支箭,身上也添了数道伤。
天渐渐亮了,雨渐渐停下。
意识已经模糊。
白雾中再没有箭射来。
但他没有离去。
少年少女们已经散开,围绕在他的身边。
但身后依旧有一只手托着他。
那是一只柔软的手。
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他靠在了她的怀里。
第四十章:闺床细语声
青黑圆檐的屋顶挂着雨线,断断续续,死去神明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天空永远都是阴沉沉的,仿佛随时又会降下大雨。
林守溪睁开眼时,正睡在一张软塌上,棉柔的被子覆在他的身上,淡淡的香气摩挲着鼻尖,让他觉得微微发痒。
睁开眼,右手上方是一扇雕花精美的木窗,左边挑着暗彩的帘子,床不奢华但是规整,细绘着古仙的灯左右各列了一盏,亮着明黄光晕,案几上摆着琴,长颈镂空胆瓶中插着花,一旁放着几本卷起的书。
屋中并无他人,林守溪侧耳聆听,察觉到了一阵微弱的水声。
侧边的房间里,门的缝隙间有雾腾来。
林守溪看到雾不免心惊,总觉得那里还会飞出一支铁箭。
片刻后,他才察觉到应是有人在沐浴。
林守溪想要爬起来,可太过疲劳,只能安静地躺着。
他歇了一会儿,开始复盘先前发生的事。
有人要杀自己。
那个人是谁?
是云真人派来的人么?不会……若要动手,早在往夜阁时,云真人就可以亲自动手,没必要使阴的。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林守溪已经明白,云真人的大计永远只有一个——神明传承,为此他可以容忍许多事情。
孙副院是云真人的人,应该也不会擅作主张。
那么……是小禾的仇家么?
从云真人的话语来看,神选者应是类似蓄水池一样的东西,是保证三位公子小姐获得传承万无一失的……神灵的传承很凶险,随时都有可能遭遇生命的危机。
他们想要杀死我,变相地让小禾陷入危险之中?
还是说自己过去结下了仇家……难道是王二关或纪落阳?
不,那射弩箭的人很强,比他们更强。若非对方狙杀的位置太远,箭至小巷时已大打折扣,不然他要么舍弃那些杀妖院的少年,要么非死即残。
但林守溪听到了他们在孽池时的古怪对话,知道他们两人之间一定是有秘密的。
只是他对于这秘密并不是太感兴趣。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阿十的身躯在铁箭下开裂的模样。
林守溪面容冷淡,但从不是冷漠的人。
孽池相遇,他带着他们群妖中杀了个来回,其间虽然凶险,但阿十也始终没有背弃而逃,他们闯过了险象环生的孽池,奇迹般推开了石门,熬过了暴雨之夜的乱,却死在了一条平平无奇的巷弄间。
他们的交情算不上多么深刻,但林守溪不可避免地觉得心痛。
“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林守溪闭上眼,轻声立下誓言。
……
林守溪感到疲倦,又小寐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缝隙间腾来白雾愈发淡了。
开门声响起。
林守溪的目光落了过去。
雪嫩纤白的小脚伸出,足尖还踏着淡淡的雾气,柔软的足心踩在地上,无声无息,小腿自白色的浴袍间微露,一滴未被汲干的水珠顺着大腿自袍间滚落,它从遮掩的幽暗间来,在脚踝处微顿,如悬着的珍珠足饰。
少女足心微转,身子也越过了门,轻盈地落入了视野里。
她束着腰,雪白柔软的浴袍裹着纤长而有活力的身躯,明明严丝合缝,却依旧给人以微微的魅惑之感,少女脊线优雅,站立时秀挺似竹,绸滑的发似披落的光,精致绝伦的面颊掩在其间,漂亮得像是瓷娃娃。
十四岁的小妖精已漂亮至此,再过几年她将出落成什么样,难以想象。
她无声地走过秀光内敛的地板,轻巧转身,望向了躺在塌上的人。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林守溪在惊慑于小禾的美之余也想到了另一件事——如今的小禾到底是什么模样?她展露真容了么?自己到底该以怎样的神情去面对?
“今日的小禾……好漂亮。”林守溪模棱两可地赞叹了一句,说:“或者,我应该叫你……巫家大小姐?”
小禾釉红色的唇角微微挑起,浅浅一笑:
“你好像……不是很吃惊?”
看来是不再遮掩,展露真容了……林守溪反应很快,立刻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林守溪看着她的脸,她画着很淡很淡的妆容,但眉目太美,妆容在水雾中晕开时,依旧给人以艳丽之感。
他回过神,迎着少女略微疑惑的神色笑了笑,飞快找补道:
“吃惊……我已痴了,自然不惊。”
“师兄好会说话哦。”
小禾微愣,弯眸笑问:“这张嘴以前有没有骗过女孩子呀?”
“会说话?”林守溪摇摇头,鸣冤道:“我从小嘴就笨,经常惹师兄师姐不开心,而且我三岁才会说话,比一般的孩子都要晚上不少。”
“三岁学会说话?这种事你怎么记得?”小禾好奇地问。
“嗯……因为那时候,我听见一位师兄念叨,说小师弟都三岁了还不会说话,怕不是一个傻子吧。于是我才知道该说话了,就开口说话了。”林守溪笑着回忆往事。
小禾听着,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我看你真的是个傻子。”
林守溪跟着一同笑。
小禾意识到了什么,眉眼中的笑意飞速淡去,她认真地盯着他,质问道:“你是不是在故意移开话题?”
“嗯?什么话题?”林守溪迷茫。
小禾伸出纤手,敲了敲他的头,说:“我问你,你有没有骗过女孩子?”
“当然不曾。”林守溪坦然地说:“我很少说谎,小禾师妹是知道的。”
“是么?”
小禾将信将疑,她脚步微错着走到了他身边,俯下些身,“可你在梦里喊一个人的名字哎。”
“喊人名字?”
林守溪一惊,心想自己又梦到与慕师靖决战的暴雨之夜了么?不会吧……若是如此,自己该怎么解释呢?
慕师靖?市井……诗经……史进是我们过去江湖上有名的英雄好汉?
“我喊了谁的名字?”林守溪佯作茫然地问。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小禾话语冷淡。
“我……”林守溪心虚,“许是又做噩梦了吧。”
小禾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关切道:“又梦见鬼压床了?”
鬼压床……林守溪看着坐在自己床边,倾身压来的绝色少女,也不知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也……未必是鬼。”
林守溪支支吾吾地开口,觉得气氛似有些尴尬,便说:“多谢小禾师妹的救命之恩。”
“有什么好谢的,当时杀手箭已射空,就算我不来,他们也会救你走的。”小禾说:“倒是孽池之中,没有你的话,我早就已经死了。”
小禾眼眸微动,随后盯着林守溪,又道:“哦,我明白了,师兄是在提醒我你对我的救命之恩,对么?”
“……师妹真的是想多了。”林守溪颇为无奈。
小禾笑了笑,说:“放心,也不用师兄提醒,小禾自会铭记终生的。”
少女未风干的雪发垂落下来,似漉雪落到他的颊畔颈间,微痒。
林守溪看着这近在咫尺的脸,说:“没想到师妹这般好看。”
“你没想到的多着呢。”小禾轻哼一声。
“要是早知道师妹这般好看,我就多对你好一些了。”林守溪说。
“不会呀,在不知道我真容的时候亲近我,不是更让人觉得珍贵么?”小禾轻轻地说,眼眸却落到了案上的花处,仿佛只是随口一言,浑不在意。
林守溪感到了愧疚,他觉得要尽快解除她体内的无心咒,免得东窗事发被小禾揍死。
“对了,师妹为何要亲近我呢?”
林守溪也问出了一直以来的困惑。
小禾想了一会儿,说:“我很早就说过了呀,你身上有特殊的味道,与其说是味道,也不如说是感觉,或许……和血脉有关。”
她顿了顿,继续道:“若非如此,我当时也不会偶然探出头,发现你了。”
“只是这个原因么?”林守溪问。
“不然呢?”小禾反问。
林守溪笑了笑,没有说话,如今两人已相互信任,那过去的诸多试探他便也不去揭穿了……嗯,或者等以后哪天吵架了再翻旧账。
“你混入神选者,便是要进入巫家,杀死一个公子或者小姐,取而代之么?”林守溪问。
“不。”小禾认真道:“我只想杀死大公子。”
她说:“人人都说大公子是谪仙人,是真仙转世,我便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强。”
“结果呢?”林守溪问。
“有些失望。”小禾说。
“那真可惜。”林守溪说。
“倒是不可惜。”小禾笑吟吟道:“因为我见到了其他惊喜。”
“什么惊喜?”林守溪明知故问。
“你猜猜看呀。”小禾笑意不减。
“我猜不到。”
林守溪不敢乱猜,生怕是自作多情。
“笨蛋。”小禾敲了敲他的头。
林守溪被她盯得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侧开目光,说:“毕竟是真仙转世,其后定然牵扯因果,小禾还是小心些为妙。”
“嗯。”
少女随意颔首,她坐在床边,轻轻晃动着晶莹的小脚,雪白的发丝间,那犹若雕琢的耳朵亦是晶莹剔透的。
林守溪正盯着她的耳朵看,小禾又转过了头,问:“看什么呢?”
林守溪移开视线,说:“这红绳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
小禾伸出皓白手腕,说:“我体内有髓血之力,这力量我自己都没办法完全掌控,所以姑姑以羽给我编了这红绳,封印我体内的力量,嗯……你当时若敢不听我话,调皮解开这红绳,那我可能就要变成妖魔鬼怪,把你一口吃掉了。”
林守溪假装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但他心中知道,封印是何其重要的东西,她将这个交给自己,试探之余更多的其实是信任。
“所以小禾师妹到底是什么妖怪变的?”林守溪问。
“你猜猜看?”小禾眨了眨眼。
“你不是巫家的女儿么,按理说应是人才是呀。”林守溪好奇道。
“我确实是人才呀。”小禾骄傲地说。
语言果然丧失了交流的作用……林守溪心想。
小禾莞尔一笑,她伸出一截手指,戳了戳林守溪的脸,“我看师兄有时候挺机灵的,怎么一到与这个世界有关的东西上,就变得傻乎乎的呢?”
“我可能是摔坏脑子了。”林守溪认真地说。
“是么?”小禾捏着他的脸,说:“若不是师兄长得像个人,我都要怀疑你是域外天魔了。”
“域外天魔?”林守溪问:“真的有这样的存在么?”
“我不知道。”小禾说:“但传说中,远古神灵掌控着诸界的大门,世界可能不止一个,它们以某种怪异的形式连通着。”
“那对于其他世界的人来说,我们不就是域外天魔了么?”林守溪换位思考。
“你是域外天魔。”小禾指着他,说。
“那你呢?”
“天外飞仙。”小禾不容置疑地说。
林守溪点头,宠溺地笑了笑,表示赞同。
小禾收敛了笑意,她开始解释起自己的血脉,“你难道不知道人可以修妖么?”
“人修妖?”林守溪疑惑。
小禾似也习惯了他的无知,叹了口气,“我稍后带你去巫家的……嗯,地狱看看。”
“地狱?”
“嗯,我让你看一看,巫家豢养的鸟,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小禾的话语似淡淡的叹息。
风吹开了窗户,彩羽小雀恰好从窗外飞过,屋檐上的鬼鹫望着阴云飞雨,沙哑地叫着。
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一会儿。
小禾拢了拢衣裳,她真正露出真容后,稚嫩眉目间的天真娇俏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是清冷与微微的媚意。
“凶手找到了吗?”林守溪问。
“没有。”
小禾摇首,“天黑雾重,高楼林立,昨夜太过混乱,根本无从查起。”
“可以用真言石一个一个问么?”林守溪问。
“可以。”小禾说:“但真言石在云真人手中,得看他愿不愿意帮我们。”
“……”
林守溪心一沉,立刻做出判断:“云真人不会帮我们。”
“为何?”小禾问。
林守溪盯着小禾,缓缓道:“若要杀我的人,也是神选者呢?”
小禾明白了过来。
若那个杀手也是神选者……不,只要杀手有可能是神选者,云真人就不会动手!
他为了镇守之神的继承已经忍了太多太多,绝对不允许更多的意外与矛盾发生。
哪怕……只是可能性。
“你怀疑王二关和纪落阳?”小禾问。
“你怎么看他们呢?”林守溪反问。
“嗯……不好说,论境界来说,我觉得纪落阳动手的可能性更大,但……”
小禾顿了顿,“王二关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富家胖子,可在没有真正水落石出之前,你永远不知道谁藏了什么。”
“嗯。”林守溪闭上眼,沉了口气,“或许还有思维的盲区……还有什么人,我们没有想到。”
小禾也想了一会儿,她觉得疲倦,坐在床边,轻轻摇首。
“其他弟子呢?他们怎么样了?”林守溪又问。
“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但性命无虞。”小禾说。
“那就好。”林守溪松了口气,问:“你姑姑呢?”
“姑姑走了。”小禾说。
“节哀。”
“仇已报,愿已达,何哀之有呢。”小禾反而浅浅地笑了起来。
只可惜她没能看到姑姑临死前温柔的笑,在她的记忆里,姑姑的形象永远定格成了那阴鹜的模样。
这十四年来,她大部分时候都度日如年,但真正过去了以后,她反倒觉得一切只是眨眼之间。苦难已暂时历过,她没有只鳞片羽用以怀念,便要面对白雾弥漫的未来了。
“这段日子,是我十四年来最开心的日子。”小禾微笑着说:“能遇到师兄很开心。”
“遇到你我也很开心。”林守溪由衷道。
“但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喊我师妹了。”
“嗯……我们不是要四年之后么,师妹这进展……是不是快了些?”林守溪还不知道声之灵根的事。
小禾努着嘴,清冷的脸上再度露出小姑娘的情态,她扬起手,屈成板栗,在林守溪的脑袋上敲了敲。
“这次可是你误会了哦。”小禾取出了一块木牌,亮到了林守溪面前,“你现在是我的神侍了,以后要叫我……”
少女红唇抿了抿,一板一眼道:“主人。”
第四十一章:雨凉歌哀思更稠
“好的,师妹。”林守溪说。
“师妹?”小禾一怔,很快板起脸,凶狠地说:“你可不要后悔。”
“后悔?”林守溪疑惑地问。
小禾取出了一片彩色的羽毛,在林守溪面前晃了晃,林守溪立刻想到了某种刑法,微慌,问:“你……你是要拿这个对我……”
“这是彩幻羽。”小禾说:“我先前就是借助它的力量遮掩容貌,你要是敢不叫,我就利用它变成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模样,天天吓唬你。”
“哦,那你变吧。”林守溪一下放心了下来。
“你……不见棺材不落泪!”
小禾很生气,她将彩幻羽贴在锁骨下端,彩羽融入肌肤,小禾轻声念咒,开始变幻。
林守溪平静地注视着她,仿佛眨一下眼就算自己输掉。
小禾变了许许多多的模样,林守溪都不为所动,她很生气,质问道:“哎,你是瞎子吗?”
“表象皆为执迷的虚妄,它遮不住小禾光彩之万一,更何况我若这都无法勘破,又如何能心平气和地喊你师妹?”林守溪说。
小禾睫羽轻颤,眸光闪动,又迅速平静了下来。
“油嘴滑舌。”小禾伸出手,去揪他耳朵。
林守溪躺在榻上,体内封印未消,只能任人拿捏。
裹着浴袍的小禾欺负了他一阵后起身,赤着足走到了窗边,将帘子落下,屋内一下昏暗了下来,光透过帘的缝隙,在她肌肤上画出光影分明的线。
“师兄不是向来谎话连篇,能屈能伸的么?怎么让你喊一声主人,你就这么宁死不从呀?”
小禾淡淡地转过些身,稚美的眉间写着不悦。
“因为我知道小禾师妹不会拿我怎样啊。”林守溪说。
“哦……你这是有恃无恐了?”小禾细眉轻挑。
林守溪点点头,坦然承认。
小禾叹了口气,她双臂环胸,盯了林守溪一会儿,一时间确实没有太好的办法。
“没关系,来日方长,我可以慢慢调教你。”小禾甜甜地笑了笑,自信地说。
林守溪也没有反驳什么,此刻他无力躺着,无论什么话语都显得没有说服力。
“好了,本小姐要换衣裳了,你转过去。”
小禾一边说着,葱尖般的指已挑入雪白的束带间。
“你为何不去其他屋子?”林守溪问。
“这是我的楼,我去哪里用得着你管?”小禾不悦。
林守溪艰难地背过身子。
小禾浅浅笑道:“不许转过来哦,转过来本小姐就吃掉你。”
林守溪倒不是慑于小禾的威胁,只是他向来以正人君子自居,自不会做出这等有悖于礼节之事。
哗!
似雪不堪重负滑下房屋的斜坡,偏厚的浴袍就这般哗然落地,窸窸窣窣的声音随之轻轻响起,似冬日融雪,似展纸看信。
林守溪闭上眼,固守本心,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直到少女说了声‘好了’。
林守溪回过头,小禾正托着雪白秀逸的发落下,遮住后领露出的雪颈秀背。
背影偏瘦的灵秀少女转过身,她穿的是一身类似袆服的衣裳,深红色的衣裳褒博垂落,其上绣着金色的雏形,少女身躯娇小,衣裳却也裁剪得体,其色不静不喧,透着雍容尊贵之意。
“这是我第一次穿这般好的衣裳。”
小禾踮起脚尖,身子轻轻转了半圈,话语悠悠。
“那你以前都穿什么?”
“自己缝兽皮的裙子穿呀,我还做过一身狐裘衣裳呢,也很漂亮的,那毛绒绒的大尾巴冬天抱着很舒服。”小禾回忆道。
“那你怎么会琴棋书画的?”林守溪好奇地问。
“琴亦可自制,不是难事,书画就更简单了,树枝为笔,雪地为纸,是用之不竭的。”小禾说。
“没想到你从小就这么朴素。”
“大山深处怎会有锦衣玉食呢?”
“小禾以后就可以穿好看的衣服了。”
“不会的。今日不过心血来潮,试着玩玩,这样的衣裳根本不适合战斗,如何用以出行?”
小禾轻轻转着身子,怜惜地看着身上的衣物,淡色的瞳孔遮掩在垂落的睫毛间,显得凄冷。于是整间古色古香的屋子也随之冷了下来。
她想学着起舞一番,但她所有的动作里皆杀意盎然,虽有独特的美感,却无多少柔弱意味。
她翩翩地舞了一会儿,只觉得索然无味。
“师妹先帮我解开身子的封印吧。”林守溪提议道。
“师妹?”小禾淡淡地问。
“大小姐?”
“嗯。”
小禾稍稍满意了些,她穿着走到林守溪身边,伸出手指点上他的胸口。
“在孽池时,你的境界至少是个苍碧上境玄紫初境的模样,可……为何没有气丸?”小禾也注意到了异样。
“我的气丸是黑色的。”林守溪没有隐瞒。
“黑色?”
小禾啧啧称奇:“你可真是一个大染缸呀,连气丸都在劫难逃。”
少女一边嘲弄着,一边伸出手指点中林守溪的胸口,开始移动。
云真人不愧是仙人手笔,封印落得很死,哪怕是此刻的小禾也颇难撬开。
“你如今是什么境界?”林守溪问。
“玄紫境上境。”小禾同样不隐瞒。
“若我将这个解开呢?”林守溪指着手上的红绳,问。
“你若胆大,可以试试呀。”小禾微笑道。
林守溪当然不会作死,他笑了笑,说:“这般重要的东西,你不收回去么?”
“因为若是有朝一日需要解开它,那我自己亦随时可能陷入疯狂,届时我需要一个人将它锁回我的臂上,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你最合适。”小禾淡淡地说着,似乎在陈述一件并不重要的事。
“好。”
林守溪听着她的话语,心情明朗了不少。
小禾开始给他解封印。
解封印之时,原本清冷的屋子一下子热闹了许多,小禾娇俏的话语时不时地响起,带着淡淡的调笑意味。
“你这里好像很敏感哦,是怕痒么?”
“这里也是哎……”
“我看你平时冷冷淡淡的,怎么现在眉头都蹙起来了?”
“是痛么?痛的话喊出来就好了。”
“……”
小禾的手指精准地点落在林守溪结实的身体上,时不时发出一句令他也觉得羞耻的点评,林守溪勉强维持着均匀的呼吸,心中默默发誓一定要报仇。
“……这里也是关窍么?”林守溪忽然问。
“不是哦。”小禾好奇地眨着眼,“就是我想看看。”
“你怎么一副想打我的样子?”小禾咯咯笑道:“生气了?”
“没有,我哪里敢生大小姐的气?”林守溪说。
“嗯?还敢阴阳怪气我?”小禾眼眸眯起,露出了坏坏的表情,再将他耳朵拧住。
两人在塌边纠缠了一阵,小禾为他解去了半数的封印,她也累得不轻,轻轻拭了拭额角,却发现林守溪面色微红,与他偏冷淡的神情相映成趣。
“你好像很紧张?”小禾问。
“没有。”
“是么?”
小禾美眸流转,她轻轻撩起遮住侧颊的发丝,露出了晶莹如玉的小耳朵,她俯身贴下,靠着林守溪的胸膛,似在听他的心跳。
“你的心跳果然变快了哎。”小禾说。
“你这般……变快也属常事。”林守溪犹豫着说。
小禾此刻穿的本就接近礼服,较为宽松,此刻俯身帖耳,衣襟轻分,自林守溪的视角看,笔直玲珑的锁骨犹如两架白玉轻舟。轻舟泊于白雪的冰面,其后是玄色笼罩的雪山轮廓,山顶隐约有梅花含苞待绽,孤艳高绝。
小禾察觉到了什么,小拳头又挥舞了上去。
……
小禾理了理微乱的衣裳,面色重归宁静。
“对了,其他神侍与他们主人可都已立下契约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小禾回眸,问。
“契约?”
林守溪愣了一下,“你真的要当我主人?”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小禾蹙眉。
“契约订立有何用?”林守溪问。
“防止背叛。”小禾说:“契约为的是让神选者忠诚,以免继神大典的时候发生意外。”
“难道觉得我会背叛你么?”林守溪问。
“少来这套。”小禾淡淡道:“这个主人我当定了。”
说着,小禾将订立神侍的咒语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林守溪,林守溪假装没有听见。
小禾不依不饶,又取来了一张软竹片,吮墨挥毫,在其上一气呵成地写了什么,然后以针轻挑自己指肚,挤出一礼血,摁于竹片末端,递给林守溪。
“你也印一个。”小禾说。
林守溪犹豫,之前还一口一个师妹的少女,如今要喊作主人,他难以接受。
小禾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怎么?不愿意吗?”
小禾等了一会儿,倒也善解人意,“算了,给你点时间思考,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将手印摁上给我哦。”
她手指一挑,勾出了一封红色信封,将薄竹纸的信推入信封其中,封好,递给林守溪。
林守溪接过了信封,收下。
“陪我出去走走吧。”小禾说。
……
和风细细,雨水绵绵,林守溪走在小禾身边,为她支着一把深青竹伞。
小禾沿着楼台的石阶走向,许多身披白衣的人望了过来,皆微微愣神。
略显昏暗的天气里,这位新任大小姐仿佛破云而出的月,将清辉抖向人间,小禾朝众人笑了笑,大家稍一回神,立刻想到尸骨未寒的大公子与家主,哪怕这位雪发少女再美,他们也不敢多看了。
他们正在草草地办丧事。
拉琴的班子看到那绝美而可怖的少女走来,乐声也戛然而止,生怕惹其不悦。
“接着奏乐便是,我不搅你们。”
小禾淡淡地说。
萧索的乐声这才复起,颤颤巍巍,幽咽如哭,送魂魄远去。
小禾仰起头,目光望着伞面切开的天空,久久出神,仿佛这万千雨丝才是被振动的弦,如泣如诉的声响是它发出的。
林守溪知道,她在怀念姑姑。
前面,二公子与三小姐也一道来了,他们看到眼前的少女,俱是一惊,连忙让开了道路,不敢招惹她。
纪落阳与王二关跟在他们身后,见到林守溪,他们面面相觑,相对无语,亦是有些尴尬。
自进入杀妖院后,他们便很少有过交流,古庭中相聚时那点算不上情谊的情谊,都快消磨得差不多了。
几人无声而过。
走入了那条巷子,林守溪停下了脚步。
巷子没有修复,一侧的墙壁被劲弩大片地摧毁,地砖大片开裂,有着许许多多的箭孔,林守溪立在他昏睡前的地方,抬目向远处望去,此刻雾气已散,他终于可以将前方塔楼看得分明。
不得不说,杀手选择了一个很好的位置。
那恰是屋楼林立之处,高高的木楼展如屏风,二公子、三小姐的住处皆在那附近,据说楼里还藏着巫家不少厉害的供奉。
杀手在失败之后也很冷静,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若云真人不愿出手,他们短时间内是无法搜查的。
“孽池里,你一人独行的时候有结下什么仇敌么?”小禾问。
“应该没有。”林守溪想着自己遭遇到的妖怪,想着遇到的少年们,摇了摇头。
“对了,箭上有编号么?”林守溪问。
“有。”
“嗯?多少?”
“十五。”小禾说:“十五死在孽池了,那人用的是死人的箭。”
林守溪叹了口气,说:“我稍后去试探一下王二关和纪落阳吧,孽池里,他们始终没和我们一起行动,说不定发生了什么。”
“嗯。”小禾颔首。
走过这条雨水迷濛的巷子,他们去往的是杀妖院的方向,杀妖院也在办丧事,一片暮气沉沉。
经过了这一次孽池的动乱,杀妖院的幸存者已屈指可数。
“见过大小姐。”孙副院悄然出现,颇有礼节,话语却是冷冰冰的。
当初剑阁选剑之时,孙副院与云真人的目光都被林守溪所吸引,他们对小禾不够重视,故而发生了今天的灾难。
“那柄剑还在阁中么?”林守溪问。
孙副院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真的认识那把剑吗?”
林守溪略一沉吟,孙副院又抢话道:“你现在性命无虞,说实话就好,老朽也只是好奇。”
“嗯,既然孙副院这么问了,那我实话实说。”
林守溪认真道:“我真的不认识那柄剑,只是觉得它……与我似有些契合。当然,主要是因为我的夺血剑被云真人拿了去,我需要一柄新剑,故而想起了这桩事。”
孙副院看着他,哦了一声,说:“这样啊……那柄剑还在剑阁,只是已被封印起来了,不方便取,其他的剑你自取便是。”
“封印?”林守溪问:“为何要封印,这柄剑有何凶煞之气么?”
“凶煞?”孙副院冷哼:“可不止凶煞那么简单。”
孙副院似不愿多解释,与小禾行了一礼后就消失不见了。
“……”
林守溪揉了揉额头,依旧觉得不安。
孙副院走后,其他弟子迎了上来,他们大都眼眶很红,像是狠狠地哭过。唯有小七立在远处,向这里望了一会儿后转身离去。
“见过大小姐。”
杀妖院弟子们对着小禾行礼,齐声道。
他们从未想过,那个原本只是稍显清秀的少女,在褪去伪装后这般美,那双泛着淡雾色的眼眸让他们不敢直视。
“不必与我行礼。”小禾柔和地说。
杀妖院的弟子虽刁难过他们,但无伤大雅,她亦不会放在心上。
林守溪慰问了一下十二与十三的伤势,又询问了一番杀妖院的情况,两人都一五一十地作答了。
十三也是个小姑娘,她时不时偷偷打量小禾,目光闪避。
“有事么?”小禾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嗯……只是想起了阿十之前说的话。”十三支支吾吾道。
“阿十说什么了?”林守溪问。
十三看了十二一眼,十二跑入一间屋子,取出了一个包袱,递给了林守溪。
“这是阿十昨夜整理的,本想亲手给你的。”十二说。
“这是……”
“这是阿十送给你的礼物,虽都不是怎么值钱的东西,却也是这些年积攒的家底了。”
“这些宝物你们自己留着就好,你们比我更需要。”林守溪说。
“其实……”十三忽然开口了,她压低了声音,说:“阿十说,你以后一定会把小禾娶回家的,他怕以后没有机会,先将礼随给你们,没想到……一语成谶了。”
“……”林守溪看了小禾一眼。
小禾淡淡道:“我听得到。”
这般距离的悄悄话,当然瞒不过拥有声之灵根的小禾。
十三连忙掩唇。
十二问:“那敢问大小姐,这礼物,林兄弟能收下吗?”
“看他自己。”小禾清冷道。
迎着众人的目光,林守溪抱着这个包袱,说:“既然是阿十的一片心意,当然要收下。”
十二与十三相视一笑。
倒是小禾,撇了撇唇,看上去好像有些不开心。
他们在杀妖院走了一圈,参加了弟子们的葬礼,然后一同回到了他们过去的屋子里。
林守溪看着熟悉的一切,有些困意。
明明没过几天,他却有一种恍如多年的感觉。
哀歌从窗外飘来,细雨将窗沿打湿。
两人一同坐在窗边听了一阵。
“你好好养伤。”小禾说。
“多谢大小姐关心。”林守溪说。
“我没关心你,只是我以前便偷偷发过誓,以后一定要揍你一顿,你现在这般萎靡模样,揍你也没什么意思。”小禾轻声说。
“嗯,只是待我伤好,你可未必是我对手了。”
“哼,那就试试看咯。”
两人屋内静坐,推门而出时,云真人来了,他垂着衣袖,沾着霜雪,疲态尽显。
“那头邪灵……不见了。”
……
(ps:本书将于11.1日上架~新的封面也快画好了(放心,不是自己画的))
第四十二章:雨街
云真人看着白墙,说起了孽池中的所见。
他循着龙尸的痕迹找到了那片冰原,冰原之下确实有条暗河,他潜入暗河,顺利来到了石室。
石室中的布置如林守溪描述的一样,其间挂着尸骨,漫着灰雾,那头被龙尸咬碎的无头邪灵残体也被暗流卷着带回了石室。
石室的尽头有一个不小的凹槽,凹槽中的石头上有许多个点,像是吸盘吸出来的痕迹。
但其间的邪灵却不见了踪影。
“如果你没有说谎,那么那头邪灵应该醒了,它离开了孽池,不知所踪。”云真人话语透着忧色。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皆有些疑惑。
按照石壁上的说法,邪灵要凑足二十具尸骨才能复生,但……
“希望它顺着暗河去了其他地方吧。”
云真人实在太累,他懒得再想,闭上了眼,背过身去。
林守溪神色一凝——一只青色的小鬼正趴在云真人的背上,对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瘆人的笑。
青色小鬼一闪即逝,甚至让他觉得,这只是近来精神恍惚产生的错觉,他想要开口提醒云真人一句,可云真人转眼间走出了院子,消失在了细雨里。
“我有些担心。”小禾说。
“嗯。”
林守溪点点头,邪灵出现在孽池绝非偶然,说不定也和镇守之神的传承有关。
继神大典在即,神庭即将开启,暗流却汹涌依旧,潜藏其中的怪物也远未露出真容。
根据小禾的判断,那头邪灵的品阶绝对不低,甚至有可能是头小邪神……
他们理不出什么头绪,一同离开了杀妖院。
“对了,我其实一直有个疑惑。”林守溪开口。
“什么?”
“我们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林守溪问:“镇守之神临死前开启了神坛,可你怎么知道自己会被神坛拉来巫家?”
小禾看着林守溪,同样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你是真的不知道?”
“……”林守溪摇了摇头。
“因为我拜过镇守之神的像。”
小禾解释道:“镇守之神可不是随便拉人的,嗯……所有的神都不会随便挑选人,一般而言,它们只召唤自己的信徒。我是巫家的四小姐,姑姑早就与我说过会有这一天,故而我小时候就祭拜过镇守大人的神像。”
小禾眼眸一转,定神看着林守溪,“怎么?你难道没有祭拜过?在我面前无需隐瞒什么的。”
镇守大人的神像?
林守溪可一点没有印象,在过去的宗门,他只祭拜过黑凰。
等等……
他陡然想起死城那个神明。
难道说是它?
它就是巫家的镇守之神么……
念头及此,脑海似有雷电闪过,照得他思绪霎明。
‘镇守之神的神像上,有两道剑痕。’
云真人说过的话语在脑海中幽幽复现,他再度想起了剑阁中的湛宫,思绪一凛,终于把握到了关键。
那两道剑痕,会不会就是自己与慕师靖所为……
在那个暴雨之夜,他们杀死了巫家的镇守之神!
可是凭他们的力量怎么可能……
是镇守之神试图来到新世界时力量被压制了么?
还是说冥冥之间有其他人出手了?
他暂时得不到答案。
“你在想什么呢?”小禾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没什么。”林守溪说:“我实在想不起自己祭拜过什么神像了。”
“哼,你什么都不记得。”小禾对他的健忘表示不满。
“为什么王二关与纪落阳也从没说起过这事?”林守溪又问。
“哎,我的神侍真的是个猪脑子嘛?还是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呀?”
小禾气不打一处来,她双臂环胸,上下打量着林守溪,说:“要不是你生得人模狗样的,我都要怀疑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林守溪一怔,他温和地笑了笑,问:“你觉得我是天外谪仙?”
“少胡言乱语了。”小禾嗤之以鼻。
小禾抿了抿唇,说起了正事:“邪神是我们人类最大的敌人之一,祭拜邪神是万万不许的,只有一些邪恶的宗门会在私底下做这件事,并妄想着将他们信仰的神从大海的封印中释放出来。”
“所以呢,王二关与纪落阳是万万不会承认自己祭拜过邪神这件事的,因为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处死他们了。”小禾认真地解释。
“镇守之神是邪神?”林守溪有些吃惊。
“当然不是。”小禾说:“根据巫家祖师的记载,镇守之神曾是统御一方的大地的领主,杀死过邪灵无数,是堂堂正正的太古大神之一。”
“那为何……”
“长得丑。”
小禾知道他要问什么,“虽说妄议神明不是很好,但镇守之神的神像确实形同残肢,一言难尽,与邪神相类,而且镇守之神似乎没有被显生之卷记载,故而神山之人会误以为这是邪神。”
“原来如此。”林守溪觉得有些滑稽,他说:“哪怕是正神也会因为外貌被误会为域外邪魔,那域外邪魔若生得漂亮,会不会被当做神灵膜拜呢?”
“……”小禾很不信任地打量着他,“你不会真是煞魔吧?”
“域外煞魔做一个十四岁小姑娘的神侍也太丢人了。”林守溪微笑着摇头。
“做我神侍怎么丢人了?”小禾神色一厉,又去揪他的耳朵,“你给我解释清楚!”
两人沿着雨街走远,后方杀妖院里,弟子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着他们渐远的背影,压低了声音,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着。
“大小姐好像很凶呀,林公子以后会不会被……”
“你懂什么,小姐只会对亲近的人这般凶。”
“是啊,经历了这么多,他们也该修成正果了吧……”
“可小姐才十四岁。”
“十四岁嫁人很正常吧……”
“是啊,他们可真是郎貌女貌呢。”
这些话语若是过去的小禾是听不见的,但此刻她不再压抑境界,再配上声之灵根,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俏脸微红,揪林守溪耳朵的手也松了下来,柔巧的双手绞在身前,少女下颌低了些,睫羽垂覆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就这样在巫家随意走着,在他人眼里,他们就是一对初坠爱河的道侣。
雨巷里可闻哀乐。
林守溪听着乐声,看着身边雪发披肩的少女,心跳也难免加快了些。
他今年十五岁,亦是血气方刚情窦初开的年纪,他虽觉得爱欲是没什么意义的东西,但体验一番应是无妨的吧……少年慕色无可厚非,更何况是一起历经了生死的少女呢?
这种从未有过的情愫便是爱么……
不对,现在各方局势尚不明朗,绝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林守溪深吸了口气,觉得这样的自己不像自己,真正的修道者应是心若冰清天塌不惊的……嗯,定是过去修习的合欢宗心法在作祟,早知道不练了……
更何况她还不知道无心咒的事。
她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呢……林守溪不敢想。
小禾脚步忽停。
林守溪跟着停下。
乐声已远,雨巷四下无人,唯有少年少女与他们支着的竹伞。
小禾仰起了头,微微踮起脚尖,似在索要什么。
“怎么了?”林守溪愣了愣。
“……”小禾吹弹可破的红唇似启似闭,她鼻翼微微翕动,踮起的脚尖落下,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越来越好闻了。”
“是么?”
“嗯……”小禾真的有点生气了:“你这榆木脑袋,就该拿木鱼天天敲!”
说完,小禾快步向前。
林守溪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他连忙跟了上去。
方才刹那的安静像是幻觉,小禾绞在身前的双手又垂回了身侧,她望向前方,神色重归宁静。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又来到了巫家大殿的门前。
无字的石碑前,小禾停下脚步。
“这是娘亲和我的墓碑,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小禾说。
“以后我的墓碑也立在这里好了。”林守溪及时补救了方才的过错。
小禾轻哼一声,说:“你是我贴身神侍,当然要寸步不能离。”
林守溪望向了上方那幅石画。
先前他便注意过这幅石画。
画中苍白之龙张开双翼,其下万民俯首。
“你不会连它也不认识吧?”小禾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是一条龙……”林守溪说。
“……”小禾无奈地看着他,耐心解释道:“这是显生之卷中记载的,太古时期最强大的龙,传说中,在邪神未降生的年代里,它曾是天地唯一的主宰,是万龙之君王,是一切法则的凝聚,是无法想象无可估量之神。我们不知其真名,只名之为——苍白。”
“苍白……”林守溪问:“既然是这般不可撼动的存在,后来又去哪里了呢?”
“去了扶桑之下。”
“扶桑?”
林守溪听过这个名字,这是山海经中有记载的神木,更有传说它高两千丈,长两千余围。
难道说扶桑不只是传说,而是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神树?
“嗯,扶桑是太古的神木,传说它是万物之初,是世界唯一的原点,据说苍白之王后来就被无名的力量困在扶桑之下,日日夜夜啃咬扶桑树的根系,想要从中脱身,它的鳞甲渐渐变成黑色,污染大地,它的血液渗出泥土,汇成毒泉……”
小禾说着久远的往事,话语悠悠,“不过这些都只是广为流传的故事,太古时期到底发生了什么,苍白之王去了哪里,扶桑在何处,龙尸由何而来,邪神被谁封印……这些仍旧是未解的谜题。”
天地无比辽远,他们身处之地,不过是偌大世界的隐秘一隅。
林守溪看着这巨大的石壁,看着人类先民跪拜的巨龙,亦生出了微微的无力感。
两人离开了壁画,绕殿而行,来到了大殿后方。
大殿后方有两座纯黑色的偏殿,殿前有井,井上刻着‘镇守’二字。
两口井的中间立着一口大鼎,大鼎四平八稳,其中光华沉寂。
“这样的铜鼎是做什么用的?”
林守溪看着殿前大鼎,问:“古庭中好像也有这样的鼎”
“这是炼丹炉。”
小禾解释道:“玉液丹之类的丹药,就是依靠这个炼制的。”
“炼丹?有专门的炼丹师么?”
“不需要炼丹师,你可以自己试试,开炉,然后将手摁在此处,运转内功心法即可。”
小禾唇角挑起,微笑着说:“当然,炼丹很吃技巧,像你这样从未炼过的,很可能会失败。”
“倒是有趣。”林守溪说。
“等你次次炼出废丹就不会觉得有趣了。”小禾淡淡讥讽。
林守溪确实想要试试。
他走近了炉,这炉的形制与古庭中的相似,皆是云雷夔纹的大铜炉,三足,三兽口,八面镂空,其中漆黑一片。
小禾走到他身边,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使用鼎炉。
小禾以真气在指尖凝出一粒火星,扣弹间射入炉膛,膛内一下明亮了起来。
“将手握在这里。”小禾指着一个龙头,说。
林守溪将手握住龙头。
瞬间,一股奇妙的力量将炉鼎与他的身体勾连在了一起,炉的温度正在升高,他身体的温度也逐渐升高,闭上眼,意识里便是烈火熊熊燃烧的画面,火焰的中央,似有一粒真元在等待凝就。
“不需要倒入草药么?”林守溪问。
“炼丹不是炼药。丹于石中取,这铜炉内丹本身就是珍贵的万幻石,你念想你熟悉的心法,丹炉运转,火焰会像刀锋一样将石屑削落,裹住你的心法真义,凝成一颗真丹。”
小禾像是个循循善诱的老师,进行着悉心的指导。
林守溪天赋高,悟性高,一点就通。
熟悉的心法……
他默念心法要诀,将之输入丹炉之中,丹炉中的熊熊烈火开始跳动,越烧越旺。
小禾露出一抹异色,接着气恼地沉下脸,似对他极高的天赋表示深深的不满。
这样下去,以后自己怎么理直气壮地骂他笨蛋?
黑丸逆转,真气流遍周身,他感觉自己就置身在明亮的火光里,取赤色的火精为种,将其拼凑成圆。
轰!
似烈火亨油,赤白火光于炉内骤然腾起,随后熄灭。
接着,其中一个兽头张开了嘴。
小禾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个空瓷瓶,递到了铜兽口,只听哒哒哒的几声,几颗小巧的丹药从中滚出,滑入瓷瓶之中。
小禾看了一眼,发现这几粒丹药成色都很不错。
她取出一粒,想要吹毛求疵地嘲弄几句,竟挑不出什么缺点。
“嗯,第一次炼成这样确实不错,不愧是我的神侍……你炼的这是什么丹?”
小禾一边问着,一边将一粒丹药推到了自己唇边,想要尝尝。
“极欲合欢丹。”林守溪说。
小禾呀地叫了一声,眼疾手快地从唇间取回丹药,扔入了瓷瓶里。
她气恼道:“你是认真的还是唬我?”
“当然是认真的,这是我最有把握的心法。”林守溪平静道。
小禾听完,觉得身子确实热了些……只是抿了口便有这样的反应么?
“你还想拿我试丹?”小禾责问。
“是你自己要吃的。”林守溪推卸责任。
“你……”小禾生气道:“我刚刚要是不小心吃下去了怎么办?”
“我有解药。”
“你还炼了解药?”
“没有。”
“……”小禾聪明机灵,很快明白过来,这个东西似乎也不需要专门炼制解药……
“你……你真不愧是邪魔外道出身。”小禾将瓷瓶递扔还给他,“这东西你自己留着吧,以后要是再遇到女宿敌追杀,可以给她喂两粒。”
“女宿敌……”
林守溪接住了瓷瓶,摇头道:“以后怕是遇不见了。”
小禾立刻投来狐疑的目光。
林守溪知道她在想什么,解释道:“别胡思乱想,我那宿敌虽是个小姑娘,但生得五大三粗的,远不如大小姐漂亮。”
“谁关心她的容貌啊。”小禾轻蔑地看着他,说:“你不会以为我喜欢你吧?”
“……”林守溪笑了笑,收好了丹药,神色忽地静了下来。
“怎么了?”小禾察觉到他的异样。
林守溪注视着她淡色的瞳孔,情感被肃然之色压在语调之下,“小禾,你与我说实话,你预见的画面里,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我。”
“啊?”
小禾这才想起,预见灵根只是谎言这件事似乎全世界都知道,唯独林守溪还不知道!
当时的他正被关在往夜阁里……
林守溪静静等待着她的回答。
小禾看着他清秀的脸颊,眼眸却是触电般移走,她本就淡色的瞳孔一下变得雾气茫茫,失去了焦点,五味杂陈的情绪在心中倾翻,她红唇似启还闭,许久之后,她理了理发丝,才继续道:
“嗯……是你呀。”
既然他还不知道,那就继续瞒着他吧……这么笨,活该被我骗……
两人之间的空气像是重新开始流动。
林守溪问:“那你到底在介意什么呢?”
“啊……”
小禾架不住对方来势汹汹的攻势,一下子又被问住了,她平日里虽娇蛮强横,但久居深山,她连个正经活人都没怎么见过,对于这些可没有半点经验。
这可不是武学,可以见招拆招,她在不知不觉间竟落了下风。
小禾深吸了一口气,同样很有气势地反问:“你就打算这样屈服于命运吗?”
“啊?”
这下轮到林守溪懵了。
小禾立刻找回了气场,她挺胸抬头,拍了拍林守溪的肩膀,说:“命运应当是我们行走出的痕迹,而不是某个无名之物强加于我们身前的道路,既定的命再美好也是枷锁,我们要打破它,违抗它,这是我们降生为人的证明!”
“你……懂了么?”小禾一本正经地问。
林守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有些绝望,难以想象,自己以后要和这傲娇的小丫头一起过怎样的生活。
“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个了。”
小禾说:“我先带你去巫家的密室看看吧。”
“巫家的密室?”
“嗯。”小禾微红的脸颊迅速冷了下来,她定了定神,说:“我带你看看,巫家为何要豢养这般多的鸟雀,再让你知道何为——人修妖。”
第四十三章:荒诞之梦
巫家的密室藏在主殿的地底。
小禾推开了暗格的门。
提着一盏灯,沿着蜿蜒的楼梯向下,雾一般的黑暗被灯火驱散,又在身后弥合。
远远地,林守溪便听到了鸟凄厉的叫声。
“巫家一些奴仆时常传言说家里有地鼠,地蝠作祟,更有甚者说是闹鬼,幽灵寻仇之类的……但都不是,响声是从这里传来的。”
临近地下暗室时,小禾抬起了手里的灯,晕开的灯光照清了周围的画面。
压抑而残忍的画面。
地下室有数不尽的铁笼,铁笼大都生锈,许多铁锈上海涂着未擦掉的血,无数鸟雀被关在铁笼里,但林守溪已很难从它们的外形上辨认出它们了。
这些鸟雀不知服食了什么,浑身上下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有的生出了多足,有的长出了怪异而多余的翅膀,有的羽毛下生出眼睛,但它们无一例外,都像被打碎了骨头一样趴着,艰难而痛苦地嘶叫着,似为了防止一些鸟雀啄破笼子,很多的喙都被剪掉了。
这是鸟的炼狱。
林守溪看了一会儿,便不忍再视,他望向了石室的中间。
中间是一个类似于外面炼丹炉一样的东西,只是这个炉的三足是漆黑的,身体也用大黑布密不透风地罩着。
“这里……到底是什么?”他也生出了一丝呕吐感。
不仅是因为这些鸟雀受到的折磨和怪异的长相,他还隐约觉得,这空气中散发着一种他闻所未闻的气味,不知是什么物质发出的。
“这就是神浊。”小禾说。
“神浊?”
小禾曾经提起过一次神浊,但当时时间紧迫,她无法细说。
孽池中,那些被封印妖物散发出的邪气凝成的祟物名为妖浊,但……神浊又是什么?是神的怨念么?
“神浊是大地岩层中炼取出的一种液体,它并不稀有,且蕴含着极其恐怖的力量,这种力量拥有比真气强无数倍的腐蚀性,大部分人直接吞食,都会被溶解白骨而死。”
小禾说着,领着他走到了一个琉璃打造的柜前,其中密封着灰白色的黏液,黏液看上去很浑浊,其间泛着白沫般的星星点点,好似微虫在里面爬来爬去。
林守溪看着这些名为神浊的白色液体,心中生出了抵触之感。
“那这些鸟雀……”林守溪明白了过来,“它们可以稀释神浊中的魔性么?”
“嗯,很聪明嘛。”小禾夸奖了一句,眼眸中的哀色却更重:“人类修士觊觎神浊中的力量,百般试验之后得到了一种办法——将它灌入野兽的身躯里。”
“就像是将混着泥沙的水滤得清澈一样,野兽的骨头便是沙子与水间的那层滤网,它们的骨头会被神浊溶解,但神浊也会因此变得温和一些。”小禾看着那些变异的鸟雀,轻轻地说。
“需要这么多鸟雀么?”林守溪问。
“嗯,提炼出一注神浊,至少需要上百只拥有一定血脉的鸟。”小禾说:“那只看上去还算聪慧的小白雀,应该是用来滤最后一次的。”
小白雀每天叽叽喳喳,以傲慢示人,浑然不知。
“饮下了神浊之后,会变得很强么?”林守溪问。
“会觉醒非凡的力量,但也有负面的影响。”小禾抿着唇想了想,说:“野兽的兽性也会积压在神浊里,它们像是怨灵,会随着神浊进入你的身体,成为真正的附骨之疽。”
“人会因此获得妖性?”林守溪明白了些。
“嗯。”小禾说:“人可以控制这一部分妖性使自己变得更强,也有可能被妖性吞噬成为野兽。”
怪鸟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叫得哀绝凄厉,它们都已失去了骨头,此生不可能再度翱翔,注定要被痛苦折磨得不生不死,最后化作腐烂的浊水。
“有很多人在做这样的事情吗?”林守溪问。
“有,但此事放不上台面,至少三大神山并不容许。”小禾神色凝重,说:“但据姑姑说,依旧会有一些隐藏在深山老林中的宗门饮神浊修行,以野兽的兽形命名宗门。”
“以兽形命名?”
“对,听说近些年一个叫有鳞宗的妖门还很猖狂……总之,他们几乎没有固定的住所,如野兽一般居于山林。”
有鳞宗……林守溪点头,默默将这个名字记下。
“那扇铁门之后是什么?”
林守溪注意到了右侧还有一条幽暗隧道,隧道尽头是一扇铁门。
“那是通向另一间密室的,那间密室是临时挖成的,至于里面藏了什么……”小禾看着林守溪,眨了眨眼,“我不说你也能猜到的吧?”
“是龙尸吗?”
“对。”小禾打了个响指,说:“我带你去瞧瞧。”
穿过了石道,两人来到了铁门前,小禾取出了一枚钥匙将沉重的铁门打开。
孽池中所见的巨大白骨再次压入瞳孔。
颅骨中的红光已经熄灭,残翼与断肢皆蜷缩在一起,动作好似尚在蛋壳中胚胎。
但哪怕如此,它依旧塞满了这个新开辟的巨大密室。一根根白色尖锐的骨刺抵在四壁上,让人觉得这琉璃铸成的墙随时会被纸一样刺开。
巫家的武器配合着云真人的仙人修为,终于降服了这头红瞳龙尸,它如今被浸泡在这琉璃为界的巨大容器里,容器中灌满了神浊,防止它心脏再生。
这号称可以腐蚀一切白骨的浊水却对龙尸无效,反而将表面的污垢洗去,令那一截截尸骸如新,白得耀目。
林守溪绕着密室走了一圈,观赏着这威严古老的生命,如欣赏珍贵的古代雕塑。
在久远的岁月之前,这头龙尸应是某位龙王的部将,代其征战杀伐,它已强大至此,那些统御大地与天空的旧君又该是何等毁天灭地的存在?
接着,林守溪想到了过去世界关于龙的传说。
在他所知晓的传说里,龙为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是身若长蟒的五爪圣兽,可腾云驾雾,司行云布雨。
那样的龙也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
林守溪心跳不免加快,他越来越觉得,许多看似离奇的神话志异,很有可能是对另一个世界的窥探……这一切不是传说,它们都在世界的彼端真实地发生着!
行了一圈,林守溪与小禾一同离开了密室。
铁门锁好,林守溪忽然发现门上绘着两把交错的剑。
“这是什么?”林守溪顺口问了一句。
“这个啊……”小禾端详了一会儿,说:“这是传说中的两柄神剑,一柄名为诛族之剑,一柄名为荒谬之剑,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但很多封印之处皆会以这两把剑作为图腾。”
“又是传说啊……”
林守溪不由感慨这个世界的秘密之多。
走出了石道,小禾来到了另一间铁笼之前,这个铁笼中装着许许多多尚未被喂神浊的鸟雀,它们恐惧地蹦蹦跳跳,不停扑棱着撞向鸟笼,羽毛乱飞。
“来,搭把手。”小禾郁郁的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帮我一同把这个笼子搬出去吧。”
“好。”
林守溪当然不会拒绝,他看着其他的笼子,问:“那它们怎么办?”
“它们……活不成了。”小禾薄唇微抿,“等会扔把火进来吧,巫家……不需要这种地方了。”
林守溪沉默无言。
他抓着铁笼的一边,小禾抓着铁笼的另一边,两人将巨大的铁笼抬起,顺着螺旋形的阶梯搬上地面,里面的鸟儿受惊,叫个不停,像是在赶鸭子。
回到地面,小禾命几个侍女取来油,泼了下去。
那些变异的鸟雀骨头被腐蚀殆尽,日夜如受极刑折磨,死亡反而是最好的归宿。
幽邃的密室里,火焰烧了起来,将一切罪恶都变成了浓烟。
天色渐晚。
沿着巫家大殿的直道出去,可见一排规整的台阶,台阶两侧的旗幡在风中吹舞。
雨后浑浊的夕色涂满天空,落日隐在云外,身后的巫家安静得像是被大地遗忘了。
两人搬着铁笼子行至湖畔,湖水干涸,他们如同立于崖上,下方干涸的大湖沟壑纵横,中心处弥漫大雾,那里的湖水还未蒸干,传说镇守大人的神庭便在那里。
继神大典就在明日,在过去的世界里,明天恰是中秋。
小禾将剑扔给林守溪,林守溪一把接过,拔剑一挥,将锁斩断,鸟笼的铁门敞开,成群的鸟向着笼子外面挤去,姿势像是跳崖。
鸟群哗啦啦地飞走,化作云霞间无数的黑点,羽毛大片大片地落下,宛若飘了场雪。
铁笼中只剩下几只受伤的鸟雀。
林守溪与小禾为它们疗好了伤,捧在手中,任它自己飞走,像是将一颗小球抛向夕阳。
浩浩荡荡的鸟群有的飞远,有的在上空徘徊,有的停在了巫家的飞檐翘角上。
“小禾真是功德无量。”林守溪笑着说。
“物伤其类罢了。”
“小禾也是小雀精么?”
“我是你主人!”小禾没好气地说,她眯起了眼,又道:“我还可以做更功德无量的事情。”
“什么?”
“把你关到这笼子里去。”
“大小姐好狠的心。”
“嗯,所以不要惹我生气哦,我……很狠心的。”小禾轻声说。
两人坐在湖畔,如初见时那样。
小禾轻轻靠在林守溪的肩上,凉风拂来,近日繁杂的心事也像被风吹去,鸟鸣断断续续,小禾微微回神,看到成群的黑鸦从上空掠过。
夜幕随它们一同降临。
她出神良久,眼角有清泪滑落。
她想起了姑姑的死。
小禾早就知道会有那一天,但姑姑真正死去之时,她依旧难抑悲伤,强自的淡然终究被情绪冲垮了。
林守溪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轻轻搂住了小禾的肩膀,将这个别人眼中妖魔般的巫家大小姐抱在了怀里。夜色是良好的幕布,少女没有挣扎,将显露的柔弱放在了黑夜遮蔽的阴影里。
树影憧憧。
许久后,小禾抬起头,睁着微红的水灵眼眸看着林守溪。
林守溪揉了揉她的发,说:“我知道,今夜风沙太大了。”
小禾雪腮微鼓,神色郁郁。
“我背你回去?”林守溪问。
“会被人看到的。”小禾说。
这样说便是不拒绝了。
林守溪自然地伏下了些身子,小禾犹豫之后还是趴上了他的后背。与那次逃亡不同,这次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少女身体的柔软,她双臂交错在自己身前,脑袋靠在颈间,如兰的吐息在颊畔起伏,似有人以细羽搔弄。
林守溪扶着她的大腿,将她背回了楼中。
“林守溪,你可别误会了,本小姐这不是软弱,只是在试探你的忠诚。”
被放下来后,小禾一板一眼地解释道。
“嗯,我都清楚的。”林守溪说。
“你清楚什么呀?”小禾秀眉颦蹙,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林守溪不回答,只是问:“我今夜睡在哪里?”
“你想睡哪里?”小禾问。
“我作为大小姐的神侍,按理说是不是应该寸步不离常伴左右?”林守溪认真地问。
“好呀,你这正人君子不装了,终于开始露出真面目了?”小禾哼哼地说。
“我是担心你的安危。”林守溪辩解道。
“再胡说八道今晚你睡马厩去。”小禾双手叉腰,恼道。
林守溪不敢造次了。
“好了,我给你安排好房间了,就在楼下,这是钥匙。”小禾取出一枚黄铜钥匙递给他。
林守溪接过。
小禾继续说:“我先替你将剩下关窍的封印消了。”
“有劳大小姐了。”林守溪说。
“私底下叫我小禾就行了。”她说。
“好,师妹。”
“……哼,得寸进尺。”小禾总觉得他是故意气自己,“以后还是叫我大小姐吧,敢喊师妹本小姐就打你板子。”
“小禾还是当师妹的时候可爱。”林守溪感慨道。
“那是哄骗你这种无知师兄的。”小禾淡淡道。
林守溪向着床榻走去,正要躺下,却被小禾叫住了。
“那是我的床,谁准你躺了?”小禾呵斥。
“可我昨夜……”
“昨夜我念你伤势太重,大发慈悲而已,今天不许了。”
“那我躺哪里?”
“地上。”
“……”
这间小阁楼的地板用料名贵,但躺在地上终究不雅。
林守溪平躺在地,小禾屈着双膝跪在他身边,微笑着去捏他的脸。
“孽池里我背着你不停地跑,从断桥一直跑到雪原,从雪原又一直跑到石门,大小姐便是这般对我的?”林守溪开始打感情牌。
“嗯,你说得对。”
小禾露出了惭愧的神色,旋即莞尔道:“不然……你躺在我腿上?”
少女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她的腿极好看,纤细修长却并不骨感,线条透着青春的活力。
小禾小妖精般笑着,故意诱他逗他,林守溪虽处事淡然,却未能经得住绝色少女这般挑逗,脸颊微红,他张了张口,却不说话,半晌才道:“我还是躺在地上吧。”
“师兄真可爱呢。”
小禾笑意更媚。
她本来只是想捉弄一下他,可林守溪先前的话语又让她想起了孽池中经历的事,这些天,孽池中的场景在她脑海中来来回回放了无数遍,每次回想,心中滋味都不相同。
但小禾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师兄……”小禾神色忽地茫然。
“怎么了?”
“你刚刚的话,是不是在哪里说过?”小禾声音发寒。
“什么话?哪里说过?”林守溪倒是茫然。
“你说,你梦见自己在雪原上奔跑,身后有头白骨巨兽,你想醒过来,可胸口闷得厉害……”小禾一边回忆,一边复述。
瞬间,林守溪也有头皮发麻的感觉。
这话他确实说过!
那日孙副院进他屋子,小禾来替他解围,他随口胡诌了梦告诉小禾……这个梦与后来雪原上发生的那幕一模一样!
是巧合么?
还是说,他胡诌的梦境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