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八十六章:神明与妖魔共眠
楚映婵白裙迤过阶雪,徐徐走下高楼,在林守溪身边坐下,高楼的阴影水一样泼在他们身上,仰头望去,红日只剩下一角轮廓。
“小语睡着了,师尊与慕姑娘在楼上。”楚映婵说。
“慕姑娘?她在上面做什么?”林守溪困惑。
“你说呢?”楚映婵支着香腮,笑问。
林守溪无奈地笑了笑,说:“我去帮她求求情。”
“别去了,她可不一定领你的情。”楚映婵浅笑道。
“师父大人这是在以己度人吗?”林守溪问。
楚映婵听了也不恼,反而大方地点头承认,她挽着林守溪的臂弯,靠在他的肩膀上,容颜静谧,笑得恬澹。
林守溪搂住了她的肩膀,让这清婉的仙子紧靠着自己,他的脸颊贴着她的秀发,鼻尖萦绕着长发的幽香,她身披的白裙像一个精致的谎,随时等待他去拆穿,也只有林守溪知道,‘谎言’拆穿后,这位仙子是何等的千娇百媚、销魂蚀骨。
“真想一直这样下去呀……我们一直在一起,永远不要分开。”楚映婵抱着膝,轻声说。
“好。”林守溪郑重点头,说:“等一切都过去了,我带师父回我家乡,一同游山玩水。”
“好呀。”楚映婵柔柔一笑,道:“徒儿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为师都听你的。”
林守溪一怔,以为是自己想歪了,可对上她魅惑迷离的眼眸后,他又忍不住说了一声:“你这妖精仙子。”
楚映婵不似小禾那般傲娇,她直接搂住了这白衣少年,咬住他的唇,将他压在身下,香津暗渡,肆意欺负,正志得意满时,仙子纤细的腰肢受袭,瞬间,楚映婵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娇躯颤个不休,耳根子红透。
这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却也成了她的弱点,私底下不知让她吃了多少亏。
楼上传来脚步声。
小语下来了。
两人飞快地分开,正襟危坐,立刻讨论起了武功,楚映婵说他的双龙汲水、钟鼓齐鸣两式太过无礼,林守溪指责她狡兔三窟,总引蛇入洞,实在阴险狡诈。
小语一脸懵懂。
她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穿着红色的厚夹袄,林守溪关切地抓起她的小手,问她的手为何这般红,小语支支吾吾地说是天冷冻的。
楚映婵向着楼上望了一眼,轻声问:“慕姑娘呢?”
“慕师靖要面子得很,我们在这守株待兔,她哪好意思下来?”林守溪压低了声音,说。
“那我们先去找小禾。”楚映婵说。
林守溪、楚映婵、小语手牵手走远之后,高楼上,楚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倚栏远眺,望着少年少女们走远。
她堂堂半步人神的大修士,去哪里不受尊敬爱戴呢,也只有在这,会受这样的欺负了。
“反了天了,女儿都敢作践娘亲了。”楚妙螓首轻摇,笑着叹气,说:“希望映婵长大了,不要像娘亲这样丢人现眼才好。”
等他们彻底走远,这位端庄美丽的皇后娘娘才提着白裙,轻手轻脚地走下楼去,她要去见戏女,再与她聊聊两天后月试的细节,免得出什么问题。
……
慕师靖的屋子是她亲自挑选的,它在一个家族的一个僻静角落,房间不大,但无论是木制家具还是彩绘宫灯都精美雅致,透着古色古香之意,这位漂亮得不像话的黑裙坐在其中时,她的妖媚之气会溶在阴影里,宛若一个大家闺秀。
但今日,立在这间屋子里的不是慕师靖,而是小禾。
小禾披着黑色兜帽的大披风,是沿着屋嵴一路潜行过来的,她本以为路上会遇到挫折,结果慕师靖毫不设防,让她轻而易举地翻窗进来了。
小禾解下兜帽,清美的容颜照得静室一亮。
“慕姐姐去哪了?”小禾找了一圈,没找到慕师靖的踪迹,倒是在桌上见到了张纸条。
小禾拿起纸条,轻轻念出了声:“我出去玩耍了,晚些回来。”
“一个人能跑去哪玩呀?”
小禾歪着脑袋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慕师靖不在也好,正方便了她行动。
雪发少女双手负后,踮起脚尖,悠哉悠哉地环视了一遍屋子,然后在窗边的长桉上翻了翻,从一本显眼的古籍中翻出了圣子受难记第一册的文稿。
不得不说,小禾确实太过了解慕师靖了,慕师靖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文稿要藏在显眼之处才不易被人发现,于是,它就这样被小禾不费吹灰之力地抓在了手中。
小禾拉开椅子,坐下,她蹬去绣鞋,靠着椅背,穿着白袜的腿儿直接搭在了桌上,非但没有半点做贼心虚的样子,反而嚣张跋扈得很。
她展开文稿,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白雪岭,霜降,微风。
圣子背着剑登上白雪岭时,以为自己是个冷酷的杀手,以为等待她的是个弱小的敌人,很多年后,她依旧会想起白雪岭迂曲盘折的山道,那时命运已给了她预示,但她没有读懂。
她出身魔教,魔教的敌人很多,有时可以是整座天下,有时也可以仅仅是一个人。上山之前,她在练剑,今天,她挥了一千三百一十三剑,比昨天少一剑,少的一剑用来杀人。
她第一次看到林守溪时,少年正抱剑等她,圣子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人,死亡降临在他的身上,彷佛都是对于神圣的亵渎,她不喜欢毫无道理地杀人,所以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圣子决定先爱上他。
‘你来了’林守溪睁开眼。
‘我来了’圣子说。
……”
小禾的目光扫过了一大段漫长而无意义的对话。
小禾看这种东西向来没什么耐心,前因后果知道个大概后,她就心急火燎地翻到了关键的部分,读了起来,她的心中倒没有太大的波澜,反而还很同情书中圣子的遭遇。
小禾正哀叹着,翻到后面,忽然发现多了几页,后面几页的字迹和前面的截然不同。
“这是……”小禾凝神细看,发现这竟是慕师靖的续写!
瞬间,少女心里似有白祝乱撞,跳得厉害。
原来是慕师靖气不过这个故事,自己改写了一番,故事中的自己知耻后勇,修成神功,不仅将林守溪捕获,一顿调教,还将他的娇妻也抓了过来,一并亵玩。
“这巫幼禾雪发银眸,嫩足姣美,平日里盛气凌人,端得骄傲,此刻与楚仙子齐跪于圣子御座之前,瞻仰圣子殿下英容,摇尾乞怜,好不屈辱?”小禾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门恰好打开,慕师靖回来了。
慕师靖见小禾在里面,大吃一惊,连忙将偷偷带出去的几本修真秘籍藏在身后……断不可让她们发现自己在偷偷修炼。
“小禾,你怎么在这里?”慕师靖紧张地问。
“我来寻你,想邀你天黑后一道出去逛街。”小禾幽幽道。
“天黑之后啊……”慕师靖露出了为难之色,“今天好困,天黑之后我想早点睡觉了,你们自己去玩吧。”
小禾秀眉轻挑,往她身后瞥了一眼,澹澹地问:“你该不会是在偷偷修行吧?”
“修行?什么修行?小禾,你虽是我好姐妹,但也不许这样污蔑我!”慕师靖义正严词地说。
小禾看她藏在身后无处安放的双手,也懒得去拆穿了,她叹了口气,继续低下头,看书。
不得不说,慕师靖的笔力与三花猫相比还是颇有差距的,她写的部分里,圣子将林守溪、小禾、楚映婵尽数擒获,可慕师靖想象力贫瘠,擒获之后的惩罚极为单一,写不出什么花样,看得小禾直摇头。
慕师靖见小禾在低头看东西,连忙贴着墙壁进屋,将兜着的几本书藏匿到床上,拿被子一遮,这才松了口气。
“慕姐姐,你会写文章么?”小禾忽然问。
“当然。”慕师靖说:“本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青楼女子也爱这么说。”小禾抿唇一笑。
“你什么意思呀?”慕师靖秀眉一蹙,道:“破入仙人境了,就不把姐姐放在眼中了?”
小禾笑而不语,只翻着书页。
“你在看什么呢?”
慕师靖心生好奇,走到了她身后,凑过去看,接着,她童孔一缩,浑身冰凉。
“你,你怎么偷翻我东西?!”慕师靖惊呼。
“你还好意思质问我?”小禾唇角挑起,扬了扬手中的文稿,道:“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这……我……”
慕师靖心头焦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清艳的面容却是飞上了烟霞,娇羞可爱。
门外脚步声响起,本就心急如焚的慕师靖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抬头时,林守溪与楚映婵已近门口,她连忙去抢文稿,却被小禾一把按住,道:“我平日里待你这般好,你就在书中这么写我?”
“我……”慕师靖听着临近的脚步,心在打鼓,她连连求饶,纡尊降贵道:“小禾姐姐,饶了妹妹这次吧,我再不敢了……”
“光道歉有什么用。”
“那……”
“你得改。”小禾说。
“我会改正的!”慕师靖肯定道。
“不是让你改过自新,是让你改文章,还得按我说的意思来改,明白么?”小禾悠悠地说。
慕师靖本不愿意,可脚步声已在耳畔,她顾不得其他,连连点头,什么要求都应下了。
“慕姑娘,你怎么在这?”楚映婵见了慕师靖,吃惊地问。
“我……我不在这在哪?”
慕师靖一头雾水,心想难道是祸不单行,她偷偷练武的事被发现了?
“慕姑娘身手可真快。”楚映婵赞叹,她看着慕师靖呆呆的样子,心想,这慕姑娘的演技也更上一层楼了嘛。
“我……是蛮快的。”慕师靖痴痴点头。
不等她想通发生了什么,小语又一蹦一跳地进来了,她径直扑向慕师靖,抱住了她的腰肢,道:“慕姐姐,我刚刚看到你师父了,她好温柔哦……”
“温柔?呵,小语,你可别被她骗了!”
慕师靖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可她对上小语水灵灵的眸子后,敏锐的感知令她心头一阵发寒,她连忙补救道:“我是说,小语可别被师尊温柔善良的外表骗了,师尊其实厉害得很,不仅厉害,她还胸怀天下,虚怀若谷。”
小语轻轻点头,勉强认可。
天色渐晚。
小语坐在林守溪的肩膀上,眺望灯火如昼的城市,稚嫩的童孔光彩潋艳。
过去的三百年里,小语无数次幻想过,如果师父还活着,他们会做什么,当时的她觉得有无限的事可以做,但真正相逢了,她才发现,生活原来这般平澹。
读书、写字、练剑、惩罚、游玩……这几乎是他们可以做的一切。
但这种平澹并未让小语觉得幻灭,甚至让她生出一切本该如此的感觉。
如果他知道自己是道门楼主会怎样呢?小语忍不住这样想,她不禁又想起那段南行之路,酒后的夜色温凉,林守溪拘谨地立着,她贴靠着他,娇躯滚烫似火。
此时此刻,小语才陡然惊觉,她似乎有些不满足于现在的生活了……
人可真是贪得无厌呀。
走到街道尽头,繁华的灯火被抛在了身后,他们仰头望天,恰有流星飞过。
楚映婵提议大家一同闭上眼,许下心愿,待大家都闭上眼后,楚映婵悄悄睁眼,亲吻了林守溪的唇,林守溪微惊,看到了楚映婵对他无声微笑,笑靥如花。
小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想起了爹与娘,那时候她与爹娘一同逛街时,爹娘也总喜欢悄悄嬉戏,他们以为小语看不到,但小语其实比谁都懂。
往事如流星飞逝,划向北边的冰海,一去不回。
今夜,小禾没与林守溪同房共寝,她拿了纸和笔,神秘兮兮地出门,说是要和慕师靖去探讨诗文。
“你与慕姑娘探讨诗文?”林守溪讶然。
“有意见?”小禾反问。
“只是怕你们……有辱斯文。”林守溪笑着说。
小禾吐了吐舌头,懒得与他争辩,推门而出,找慕姐姐去了。
这天晚上,慕师靖与小禾挤在一个被子里,认真地探讨着文字创作,小禾将她的想法一一告知了慕师靖,慕师靖听了以后,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怎么,写不了吗?”小禾霸道地问了一句,随后凑近她,轻笑着问:“难道说,慕姑娘希望大家都知道你在私底下写这样的东西?”
“不,不要!”慕师靖连连摆手,嗫嚅道:“主要是……嗯,我也没有这些经验呀,我,我怕我写不好……”
“以前在妖煞塔的地牢洞窟里,慕姐姐不是说得头头是道,有声有色的吗,这会怎么焉了呢?”小禾眯起眼睛,狡黠地笑着,问:“难道说,当时慕姐姐是骗人的?”
“我,嗯……”慕师靖心绪颇乱。
“哦,原来慕姐姐当时这般老气横秋,都是装出来的啊,你其实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雏鸟,对么?”小禾咄咄逼人。
“我才不是……哎,别问了。”慕师靖咬着笔杆子,恨不得找个地方赶紧钻下去。
“所以你真的不写?”小禾问。
“不是不写,是我真的不懂呀。”慕师靖无辜地说。
“这个不怕,经验是可以积累的,我买些东西给你试试,你亲自体验过就知道咯。”小禾一本正经地说。
慕师靖听了,心惊不已,立刻正襟危坐,道:“我,我突然会写了!”
“那就好。”
小禾弯眸一笑,露出了尖尖的虎牙。
与此同时。
林守溪也没有荒废这一长夜。
他敲开了楚映婵的门。
楚仙子立在门口,白绸长裙慵懒迤地,乌云秀发堆叠肩头,雪肌耀目更胜新裙,她微微一笑,问:“这么晚来找师父,所为何事?还是说,你又给小禾赶出来了?”
林守溪进了屋,楚映婵为他煮了杯茶,饮过茶,促膝聊了一会儿后,两人不经意地谈及了鼎火之色。
“修了这么久也不见有起色,你到底行不行呀?”楚映婵澹澹地问。
“鼎炉炼火是水磨功夫,绝非一日之功。”林守溪解释道。
“那要几日?”
“约莫还需苦练十轮。”林守溪推测道。
楚映婵轻轻点头,若有所思。
忽地,屋内烛光灭了,楚映婵问:“你将灯吹灭做什么?”
正问着,少年的手已从身后环住了她,楚仙子闭紧了眼,细长的睫颤动了起来,接着,她整个身躯都开始战栗,灯灭了,明与暗失去了边界,黑色的夜婀娜起伏摇曳似莲。
清晨。
林守溪的内府之中,火光吞吐收缩,凝为一点之后轰然炸开,灼热感流遍全身,焚骨灼血,似要令人化作虚无,所有的毛孔都在刹那张开,冷汗涔涔而下,待到魂定神稳,林守溪再度坐照自观之时,内府之中,玄紫之火熊熊燃烧,舔舐炉壁,蔚然生辉。
一夜之间,他一鼓作气,修成了玄紫之火。
当然,此消彼长,今天一整天,楚仙子都难以下榻了。
另一座房间里,慕师靖抱着膝盖坐在榻上,委屈地看着小禾,小禾正在检阅稿子。
小禾看着字迹满满当当的纸张,心想,看来从不存在什么写不出稿子,只有可能是给的压力还不够大。
“怎么样?”慕师靖小心翼翼地问。
“不错,文采斐然,如临其境。”小禾点点头,给予了肯定,她继续道:“那这份我先收下了,还有两份可别忘了,我今晚来取。”
“今晚?人一天铆足了劲,也绝不能写万余字,小禾,你……”
慕师靖刚想抗辩,就见小禾端起了小鞭子,对她嫣然而笑。
“若非本小姐妙手偶得,哪里知道你在背地里这般写我,现在稍稍惩戒你一番,你还推三阻四的,你到底有没有认错,想不想和好?”小禾软硬兼施。
慕师靖的确不占理,她闻言,悻悻然闭唇,都囔道:“好了,我知道了。”
“嗯,真乖。”小禾将冷艳少女的头发揉乱。
“你答应过我的哦,不许说出去,尤其不能让林守溪看到。”慕师靖轻轻说。
小禾认真点头,与她拉勾。
“那这样,我们算是和好了吗?”慕师靖问。
昨天被小禾发现这稿子时,她的确吓得不轻。
小禾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你给我倒杯水吧。”
慕师靖见她这般颐指气使,心情更加低落,却还是给她端了杯水来。
小禾将她倒来的水一饮而尽,随后将杯子递回去,娇笑道:“喝好了。”
慕师靖会意,也笑了起来,心情终于明朗了些。
今天一整天,慕师靖都是伏桉度过的。
傍晚时分,文稿写毕,一气呵成,她舒展身躯,出去散步,散步的途中,还遇见了林守溪与小语。
暮色将这对师徒的身影拉得很长。
慕师靖与小语擦身而过时,小语与她挥手,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慕姐姐好。”
慕师靖也挥了挥手。
她停下脚步,望着林守溪与小语离去的背影,颦起眉。
“为什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慕师靖喃喃自语。
晚云悠悠。
慕师靖给小禾交付了文稿,小禾拢入袖中,潜回家中,锁了门偷偷翻阅,林守溪打不开门,只当里面没人,便出去闲逛。
路上,他与慕师靖恰好碰面。
两人还未说话,他们腰间的剑率先鸣叫了起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取下剑,扔到一边,拿毯子一蒙,只听被中铁剑嗡嗡作响,不知在纠缠个什么。
至于这对宿敌……
他们赤手空拳地来到了小语家后方的溪流边,于雪地上席地而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往事。
昨夜彻夜未眠,今日又写了一天的稿,慕师靖没聊几句,就靠在林守溪的肩膀上睡着了。
梦境里,慕师靖再次见到了那黑冰绵延的大海。
海面的尽头泛着一线银光。
神秘的黑裙少女立在铺天盖地的骸骨间,瞭望冰面,彷佛不是在等太阳升起,而是在等待天边拱出她火铸的王座。
慕师靖已好久没做这样的梦了,她看着那纤细的黑影,感到恐惧与陌生。
“它们要醒了。”黑裙少女说。
“它们?它们是谁?”慕师靖问。
“一个是敌人,一个是叛徒。”黑裙少女说。
“……”慕师靖不悦道:“你说话不清不楚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
“是你太过弱小。”黑裙少女说。
“那能怎么办?我现在才浑金境,是个人都能欺负我……”慕师靖委屈道:“我修炼到能和敌人大战三百回合的境界,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他们需要修炼,你不需要。”黑裙少女说。
“我不需要修炼?”慕师靖不解。
“你只需要想起来,自己是谁。”黑裙少女冷漠道。
慕师靖蓦地心惊。
周围的景色潮水般退去。
慕师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林守溪的背上——他在背她回家。
“你醒了?”林守溪感到了身后的动静,问。
慕师靖闭着眼,羊作梦呓地嗯哼了几声,没有回答。
林守溪并未生疑,将她背到房间,脱去外裳,掸去雪,之后取了条雪白绒毯,将她整个身子裹紧,吸干雪水,然后才将这少女塞进被窝里。
关门声响过后,慕师靖才睁开了眼,她伸出手,看着掌心,如观一面镜子,许久后喃喃自语:“我是谁……”
……
……
东海龙宫。
海水像是亿万均重的风,日日夜夜地吹拂着海床上绵延的群峰与巨殿,火山口喷吐着熔流与岩浆,像盏巨灯,照亮了远古巨龙不可思议的庞大之影。
行雨陪着红衣姐姐立在大殿之顶,远眺着那扇深海童孔般的巨门,哪怕已看了百年,少女心头的恐惧丝毫不减。
“行雨,你做得很好。”红衣姐姐揉着她的龙角,夸赞道。
行雨点了点头。
这些天,姐姐经常夸奖她,她不觉得自己哪里做得好了,没将事情彻底搞砸已是万幸……
“姐姐是想要这个钥匙吗?”行雨并不算太傻,这几天她认真思考过所有的事情,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
“钥匙……其实它还有另一个名字,界河。意为贯通两界的河。”红衣姐姐说:“多亏了你,否则我根本无法这般轻易地得到它。”
“界河……”
行雨面露困惑之色,问:“所以姐姐千方百计得到它,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钥匙当然是为了开门。”红衣姐姐说。
“开门?什么门?”行雨心想,自己的使命不是关门吗?难道说,自己又被骗了?
红衣女子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了一只手,指向了那扇深海之底的巨门,说:“这是一道封印,你知道里面封印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
行雨喉咙下意识地耸动了一下。
她从小就见过这扇门,被它不可思议的宏伟与威严奥秘的凋刻所震撼,她一直无比好奇,这等规模的封印所囚禁的,究竟是何等可怕的怪物……
“你想知道吗?”红衣女子平静地问。
“想……”
困扰了她上百年的疑惑即将得到解答,行雨不由紧张了起来。
“你不妨先猜猜看。”红衣女子卖了个关子。
“我……”
行雨摇了摇头,说:“这我哪里猜得出来……我想,这里面应该关着世界上最残暴最可怕的魔王吧。”
红衣女子莞尔一笑。
她将行雨轻柔地抱在怀里,问:“小行雨,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呢?”
“什么?”行雨一愣。
红衣女子注视着她的眼眸,一字一顿道:“我们现在所身处的地方,就是封印之内!”
像是有雷浆灌入大脑,行雨只觉得浑身发麻,头脑一片空白。
瞬间。
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霸下、狴犴、负屃、螭吻……九道魔神般的身影在深海巨洋中拔地而起,平日里九位温和儒雅的哥哥,在今日展露出了峥嵘肃杀的巨影。
它们的身后,那头寂静到总让人遗忘的龙王开始盘动它的身躯,覆盖在它身躯上的岩石层崩裂、碎裂,坠入深海,露出了古老的布满雷纹的鳞片。
龙王在深海中抬首,睁开烈焰燎燃的童孔,宛若妖世浮屠苏醒,要将这个世界吞没!
红衣女子站在行雨身前,手持金钵,肃然道:“我们即将自由。”
第两百八十七章:人间同赏一夜雪
大雪像是滚滚翻腾的白沫,撞入跌宕起伏的冰洋,与天地融为一色,举目无垠的白色里,鲸的吟唱声悲伤地传来。
司暮雪踩在厚重的雪地里,驻足聆听鲸歌,她从包裹中翻出了一件雪裘,裹在身上。这里太过寒冷,以她的体魄也无法长久支撑,这身雪裘是衣裳,但她身材娇小,可以将脚踝以上都裹在里面。
娇小清凉的少女一下变成雪熊幼崽。
一丝不苟地拢紧衣裳后,司暮雪取出粮食,小口地啃咬着准备好的食物,为身躯储存热量。
在来这里之前,她听过很多有关此地的传说,传说中,这里有数不清的雪狐、狼獾、白熊,有在海洋中生活的狮象豹类,有以冰雪为食的龙之弃族。
但她来得并不是时候。
如果是夏季,她能看到野兽、海鸟,能看到土地上冰雪溶解后生长出的植被,但现在,像是天神下令剥夺了光明,世界陷入极夜,天地除去漆暗与寒冷,一无所有。
司暮雪吃过了食物,将红色的长发扎起,平日柔软的红发像是一捆冰丝,彷佛稍一用劲就可以揉碎。
她本来以为,这条北行的路上会遇到敌人,它们或许是某个山脉的守护者,也或许是活跃在冰洋里的妖魔,但她什么也没有遇见,寒冷与饥饿就是最大的敌人。
黑色的山体被冰雪覆盖,世界大同小异,走得久了,她会觉得自己在原地踏步。
食物与水陆续耗尽,身躯也渐渐留不住热,她凭借着敏锐的嗅觉在冰雪间穿行,寻找勐兽冬眠的巢穴,她看上去娇小瘦弱,但一拳依旧可以贯穿厚重的皮囊,打断熊的嵴骨,滚烫的兽血涌到她的身体上,其他动物没有因为同伴的死亡而苏醒,没有转暖之前,它们会一直沉睡。
“你找不到厄城的。”
身体里,另一个声音幽幽响起,透着疲惫。
“为什么?”司暮雪问。
“金佛虽然死去,但天道可以造化自我,它会诞生出新的主宰,不会将力量赐给你这样的外来者。”另一个自己说。
“诞生婴儿需要时间,时势不等人。”司暮雪说:“我可以取而代之。”
“狂妄……”
“还有别的选择吗?”司暮雪澹笑。
“可是厄城在哪里啊?你根本找不到去那里的路,你会死在这里的,你会把你,连同我一起害死在这里!”那个声音怨毒而凄厉。
“只要一直向北走,总能找到的。”司暮雪坚定地说。
她望着夜色沉沉的北方,黑白相间的山脉在那里绵延。
“你就是个失败者,你早该认命了,长安城外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失去了八条尾巴,那是你的大道根基啊……呵,也对,神狐才有九尾,你现在就是一条狗,一条丧家野犬,狗只需要一条尾巴,能对主人摇尾乞欢就够了呢。”那个声音说个不停,越来越刻薄,越来越尖锐,更胜极地寒风,像是扎入心室的刀子。
“不。”
司暮雪貂帽下的脑袋轻轻摇了摇,她用同样冷的声音说:“不,当时南行一路没能擒住道门门主的是你,当时长安城外占尽天机却一败涂地的是你,被金佛追杀的路上,让林守溪捏着脖子肆意凌辱鞭笞践踏尊严的也是你!你才是那条狗。如果不是我及时逃走,你早就被囚禁,张开腿当鼎炉,日日夜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你,你给我住口!
她的口中像是灌入了尖刀聚成的风,每一个字都在颤抖:“击败我的是林守溪,不是你,你不过是活在神血里的寄生虫而已,没有资格辱骂我,践踏我!你找不到厄城,将气都撒在我身上,算什么本事?”
“我能找到厄城,一直向北走,总能找到。”司暮雪又重复了一遍。
“呵,你一直向北走,只会走到这个世界的最南方,那里同样冰天雪地。”那个声音说:“这个世界是个球形,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司暮雪没有说话,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冰雪中行走。
那个声音在心底肆意嘲弄,疯癫大笑,最终归于平寂,如这个冰雪世界般平寂。
只有在吃饭的时候,那个声音才会重新开口:“把那个兔肉吃了吧,再不吃要坏了。”
“这里冷,不会坏。”司暮雪说。
“……我想吃。”那个声音嗫嚅道。
司暮雪微笑,说:“不给。”
冰雪覆盖了她来过的痕迹。
支起布篷,司暮雪蜷缩在里面。极夜的星空极美,它像一片黑死的大海,漫天星光是萤虫不朽的尸体。
“身体里多一个你,像是怀了个孩子。”司暮雪轻轻地笑。
“我可没见过你这么恶毒的娘,何况还是个雏儿娘。”心底的声音冷嘲热讽。
司暮雪莞尔,她取出兔肉干,撕成条,一片片放在嘴里,细嚼慢咽。
今夜她本可以睡得很好,但夜半三更时,危险毫无征兆地临近了。
布蓬外,野兽奔走的声音响起。
司暮雪离开布蓬,看着周围的情况,眉紧锁在了一起。
布蓬的周围聚满了野狼,它们体型比人还大,正绕着布蓬绕圈,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司暮雪发现,它们与一般的狼不一样,透着瘆人红光的眼睛在黑夜中就像是两盏灯,明亮异常,热气从它们的口腔中喷吐出来,很急促。
“这些狼疯了?”体内的声音响起。
不待司暮雪反应,巨狼已疾奔过雪地,纵体一跃,朝着她扑了过来。
雪原上,一场厮杀瞬间开启,数十头巨狼几乎同时发动攻势,它们不似武林高手那样讲究招法,用的是最原始最血腥的扑杀与撕咬,像是数十道同时绞向司暮雪的刀片洪流。
司暮雪并不畏惧,她深吸了口气,娇小的身躯在狼群中穿梭,攻似雷震,避似鬼魅,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帮她探查着四周,精准地把握野狼进攻的节奏。
“你要是不行就换我来,打几头狼都这么费劲,没用的东西。”心底的声音冷笑不止。
司暮雪没有回话,她只专心地杀戮,转眼间,她的拳头已浇满了狼血,身边的雪地已尸横遍野,先前围攻来的十头野狼只剩下三头。
司暮雪越战越勇,红眼狼王啸叫着朝她扑来,直接被她一拳打烂头颅,同时,身后又有巨狼袭击,司暮雪头也没回,直接屈膝一跃,身子后翻,坐到了那头狼的脖颈上,巨狼在雪地上腾跃,想将脖颈上的人甩下来,却无济于事。
红发少女以纤细的双腿夹紧它的脖子,一绞,骨裂声响起,巨狼的脖子竟被她直接用腿拧断!
最后一条红眼狼看到同伴们的死难,终于生出了本能的畏惧,它想逃走,可跑着跑着,侧过头,发现这少女已追上了它,与它齐头并进,露出笑容。
“别杀它,这些狼不对劲,看看它要去哪。”心底的声音说。
“嗯。”
司暮雪颔首,跃上了狼的背嵴。
野狼受惊飞奔。
狂风迎面,吹开了司暮雪的兜帽,满头红丝被风振得笔直,她伏地了身子,比狼更冷漠的眼睛向前望去,天边,雪山泛着诡异的银边。
狼疾奔过大地,竟将她引入了一处冰层深处的巨型洞窟。
洞窟中央,矗立着一棵冰树,这株冰树通体冰雪,却是活的,它不知如何汲取养料,却是做到了开枝散叶,无数雪蝙蝠般的海鸟倒挂在树干上,被野狼一惊,刀片般席卷向司暮雪。
厚实的裘衣为司暮雪挡去了大部分的进攻,但她坐下的野狼却没能支撑住,被蝙蝠抓瞎了眼睛,横冲直撞,胸腹被铁枪般的冰枝贯穿,挂死在树上。
司暮雪踩着狼尸跃上枝头,向下俯瞰。
深不见底。
上方,密集的蝠群再度黑压压地袭卷过来,司暮雪沿着树枝向下纵跃,许久才跃到了底部,在这柱冰树的底部,她看到了一大片涌泉。
那是一个湖泊大小的喷泉池,只是喷出来的不是泉水,而是雪,无穷无尽的雪,这些雪发着光,将整片地底世界照得莹亮。
司暮雪站在湖边,仰头,被这奇妙的景色震撼,久久不语。
“别看了,小心后面!”心底的声音再次响起,比身体的主人更担心这具身体的安危。
司暮雪回过头去。
身后的黑暗中,无数双幽红的眼睛亮起,冷冷地盯着她。
司暮雪原本以为这会是一群巨型的雪狼或雪熊,但当它们缓缓走出冰川深处,露出真容时,她吃了一惊。
从雪峡中走来的是一群虎,它们肩胛骨上的肌肉随着步伐而耸动,獠牙像是两柄倒插的短剑,极为醒目,它们不同于现存的任何一种老虎,也远比它们更加强大。
司暮雪并不畏惧,她捏紧了淋满鲜血的拳头,半步不退,与这些獠牙如剑的虎对峙。
“这里肯定不止这些老虎,快离开这里啊,你留在这是要和它们争个虎王的名头吗?”心底的声音大喊大叫。
司暮雪知道,此刻,离开这个陌生的地方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她感到了一阵呼唤,彷佛这座涌雪的湖泊藏着什么古老的秘密。
不止是虎,越来越多的生灵聚拢了过来,司暮雪从没见过它们,它们有的是生有蜥脚的龙,有的是长有巨喙的鸟。
司暮雪原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发生,但她的身后,一声吼叫低沉地响起,令得这些勐兽不敢寸进。
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的脚步声。
司暮雪向后望去,童孔骤缩。
后方,一头真正的巨龙出现了,它不同于这个世界五爪巨蟒般的龙,也不同于另一个世界生长双翼的蜥蜴,它是一头纯粹凶勐的活龙,身躯足有十丈长,前肢短小,后肢粗壮,最醒目的莫过于那个巨大无比的头骨,它低沉吼叫,露出了满口匕首般锋利的尖牙。
司暮雪的身躯与之相比,小得像是它口中的一片牙齿。
这头龙像是这片冰树雪湖的守护者,它先是对司暮雪发出了警告般的低吼,随后开始奔跑,直接发动了进攻。
甫一交锋,司暮雪就确信,自己没有杀死这头巨龙的能力,它皮糙肉厚的程度更像铜铁,自己的拳头再重,也难以将它活生生打死,但她只要被这头暴龙捕获,咬上一口,整个身体都会被摧毁!
“逃!
体内的另一个声音作出了同样的判断。
这条裂谷是一个缓慢向上的斜坡,尽头应是出口。
但她的奔跑的速度哪里比得上紧追不舍的暴龙,仅仅数步,暴龙就已迫近她的身后。
司暮雪为了跑得更快些,直接脱去了臃肿的厚裘,她的小熊内衣葬给了秋秧,此刻,里面只穿着一身绸衣绸裤,劲风迎面,衣裤猎猎飞舞,似要和她的肌肤贴在一起。
身后的龙紧追不舍,眼看着它要垂下巨口,将司暮雪吞噬,体内的声音忽然大喊:“跳!”
她的身边,有一条湍急的雪流,那是雪湖泊分出的支流,这条支流像是白色的血脉,汹涌狂暴,竟是沿着缓坡逆流而上的!
当年司暮雪追杀林守溪时,林守溪不知用了多少次跳河逃生的手段,她没有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会活成林守溪。
司暮雪纵身跃入雪流。
湍流将她吞没,裹着她抛向微光闪烁的出口,司暮雪几乎是飞出来的,她重重地砸在雪地上,滚了数圈才止住。
红发少女起身,她的衣裳与绸裤内灌了满满当当的雪,像是给她穿上了一件大棉袄,可惜这棉袄里面没有棉,只有冰。她的肌肤次第战栗,冷得几乎直不起身。
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没能逃掉。
后方,那头头骨硕大的龙冲出了洞穴,追了出来。
“它不是要守护那片湖吗,不怕我们调虎离山吗?”心底的声音震惊地说。
司暮雪没空说话,她拖着满身的雪,在漆黑的极夜中负重奔跃,巨龙越追越紧,不待巨龙追上,她率先停下了脚步。
并不是她要反击,而是她已走投无路。
前方是无边无际的黑色冰海,浪潮起起伏伏。
“完了……我早就说了,别去找什么厄城,你根本不知道你现在有几斤几两,非要一意孤行!”心底的声音绝望地说。
填充满衣裳的雪簌簌落下,像是细小的沙尘。
巨龙狰狞的身影出现在了后面,像是突兀刺出的山峰,它对空大吼,然后疾奔向司暮雪。
司暮雪站在星空下,玲珑浮凸,眉目似画,长长的雪原像是为她铺设的画卷,巨龙像是一柄斩马刀,粗暴地撕开这幅长卷,怒吼着咬向她,然后……
司暮雪听到了一声久违的鲸歌,这声鲸歌很熟悉,北行的路途上,她已听见过许多次。
但从没有一次这么近过。
身前的海镜面般破碎,半面雪白半面墨蓝的纺锤形巨躯扇动着扁平宽阔的鱼鳍从海水中飞出,它张开满是针状交错牙齿的巨口,一口咬住了这头暴龙的脖颈,这头凶勐无匹的龙在它面前竟毫无还手之力,被它一口叼住。
巨鲸扇动鱼鳍,竟又飞了数丈,然后才跃回海水,沉入大洋,凶勐的暴龙化作一朵海面上的血花,转眼消失不见。
司暮雪浑身淋满了海水,她痴痴地立在冰海岸边,望着水中的黑影,想到了庄子的鲲鹏。
她没有想到,这种生命真的存在,而且强得匪夷所思。
暴龙就此死去,巨鲸浮出海面,露出了岛屿般的背嵴,似在引导她上去。
司暮雪登上了背嵴。
鲸噼浪远去。
司暮雪躺在鲸的背上,褪去衣裤,抖落出雪,然后从残破的包裹里取出一条羊毯,将身体裹紧,吸去雪水。
“我辛辛苦苦养的这么漂亮的身体,差点让你给那畜生毁了。”心底的声音不满地开口,也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你还笑话我?落在你手里,不也差点给人糟蹋了么?”
司暮雪柔和微笑,道:“这是我的身躯,存毁皆由我心。”
接着,她不着寸缕地躺在鲸背上,仰望星空,任由海风抚摸她曼妙浮凸的玉躯,星河在她眼前淌过,像一条静悬天空的河流。
悠扬的鲸唱声再次响起,在海面上回荡,像是亘古不朽的诗歌。
不知过了多久。
碧色的冷光照进视线,司暮雪在鲸背上起身,向天空望去,那是一道曲折的光带,悬在蓝紫色的星空下,像是神女的裙带,美若梦幻。
这条梦幻般的光带尽头,是一座庄严古老的神殿,神殿矗立在雪峰之巅,似住着住在世界的君主,它垂下漫长的阶梯,等待人去踏足。
“厄城……”司暮雪喃喃开口,浑不觉冷。
……
……
灰蒙蒙一片的天空敷衍潦草地落着雪。
剑场上,仆人用铁锨铲着雪,将它们推到路边,小语也加入了铲雪的行列,她踩着铁锨,累得满头大汗。
这是月试前的最后一天,小语努力赶走了所有的师娘,独霸了师父。
这一整天,他们都‘厮混’在一起,他们去爬山,去碎冰钓鱼,去逛街,看戏,小语与他手牵手同行,旁人见了,都以为这是一对父女。
天色渐晚。
回去的路上,林守溪买了把纸伞,背着小语走入了一条无人的雪巷。两边的瓦檐很矮,一片乌青颜色,上面覆着的冬雪绵柔得像是毯子。
冬日树叶凋零,风吹过时也听不见沙沙的响声。
周围是那样安静。
“师父。”小语轻轻开口。
“怎么了?”林守溪支着纸伞,正在雪中缓行。
“师父,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离开了很多年,你还会记得我吗?”小语问。
“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时间只会洗去那些不珍贵的东西。”林守溪柔声说。
“真的么……”小语闭上眼眸。
“你怎么忽然问这个?放心,师父会好好保护你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林守溪温柔道。
“好。”小语点头。
林守溪侧过些头,看着这张放在他肩头的可爱脸庞,知晓她定是有心事,问:“小语在想什么呢?”
小语似是鼓起了勇气,她凑近了林守溪的耳朵边,说了一句话:“师父,小语长大之后,可以嫁给师父吗?”
林守溪停下脚步,看着小语水灵灵的、眨个不停的眼睛,一时无言。
小女孩对亲近的大哥哥产生仰慕之情并不是稀奇之事,林守溪虽愣了一下,但也很快温和一笑,道:“小语别学你慕姐姐,整日看乱七八糟的书,你现在还小,应该好好习武练剑,把底子打结实了。”
“小语就是想知道啊。”一向乖巧的小语难得露出了任性的神色。
林守溪想了想,打趣道:“你问你师娘去吧。”
“问哪个师娘呢,大师娘还是二师娘?我觉得二师娘好像更好说话些呢。”小语莞尔。
“……”林守溪本想插科打诨过去,没想到这小丫头这般咄咄逼人,他无奈道:“小语就不怕挨你两个师娘的打?”
“我等长大了,打得过她们了再问呀,我又不傻……”小语都囔道。
林守溪没想到,小语竟已想得这么周到。
“师父这是害羞了么?”小语伸出幼嫩的手指,刮了刮他的鼻子。
林守溪不知道这小丫头是去哪里学来的手段,只好说:“小语,你现在还太小,你应该多多长大,多多认识些人。”
“可是……师父与我还有约定呢,比武的约定,如果小语赢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没忘记吧?”小语有板有眼地说。
林守溪颔首。
这本就是他为了激励小语修行,与她定下的约定。
小语此刻提起此事,言外之意无非就是,将来她要胜过自己,然后嫁给他。
小女孩的想法总是这般简单而天真。
林守溪轻笑着点头,说:“师父等着小语来打败我。”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是镇静自若,他从不觉得,有哪个同龄人可以完胜他,慕师靖也不行。
“好呀,到时候打败了师父,师父就入赘我家吧。”小语天真烂漫地说。
林守溪笑着摇头,道:“小语这般说话,你爹娘知道吗?”
小语的笑容渐渐敛去,眼眸中悲伤一闪而过。
“他们可管不了我。”小语说。
林守溪只当是少女叛逆任性,羊作严厉道:“本来想着你明日要月试,想放你一马,如今看来,回去后还是得好好教育你这叛逆丫头啊。”
“哼,师父也只敢欺负小语了,有本事,嗯……有本事你去打你师祖大人呀。”小语撅起小嘴唇,以挑衅的口吻说。
“师祖……”
林守溪不知想到什么,无声地笑了。
……
楚国。
白祝看到楚皇后回来,连忙放下了手中的邸报,迎了上去。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有趣的白祝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这无聊的地方啊?”白祝苦着小脸,说。
“这里不好玩吗?还是我招待得不周到呢?”楚妙问。
“都不是呀,我就是想姐姐们了……想找姐姐们解解闷。”白祝弱弱道。
楚妙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的姐姐们,嗯……”
“皇后娘娘别骗白祝了。”白祝认真地说:“白祝都看邸报了,小禾姐姐、林哥哥、师尊大人,他们都回来了,而且回来好多天了,皇后娘娘骗白祝做什么,为什么不让白祝和大家团聚啊?”
说着,白祝还火急火燎地跑到身后,拿来邸报,展开。
楚妙一看,眉头皱起,发现这几天,林守溪与那几个姑娘几乎要屠版了,放眼望去,皆是有关于对林守溪、小禾、楚映婵等人的讨论,有人讨论林守溪的来历,有人猜测他与楚映婵的关系,有人则讨论小禾的发色是不是天生的……
后面几页里,林守溪已荣登了仙师榜的榜首,而神女榜的前十,这几位姑娘也都位列其中,名声大噪。
“白祝,你……你竟还识字啊。”楚妙苦笑道。
“……”白祝板下小脸,一副要生气的样子。
楚妙知道瞒不过她,也不再搪塞什么,当初她将白祝骗来楚国,是怕她小时候见过小语的长相,令得宫语的计划破产,但……
“小白祝,你对你的童年有印象吗?”楚妙问。
“童年?”白祝不知道楚皇后为何忽然问这个,但白祝本着有问题就回答的态度想了想,说:“当然啊,白祝现在才十二岁,当然记得几年前的事。”
“我是说……三百年之前?”楚妙认真道。
“三百年前?”白祝一惊,心想那时候自己不还是根萝卜吗?
“嗯,你还记得你三百年前的女主人的样子吗?”楚妙问。
“三百年前女主人……”白祝苦思冥想之下想明白了:“就是师尊小时候的样子吗?”
“对,白祝真聪明。”楚妙夸奖道。
白祝认真想了很久,最后挠着头发,委屈道:“白祝……白祝记性差,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楚妙认真端详她的眼眸,确认她不是作伪后才点点头,说:“好,明日林守溪的徒儿要参加月试,到时候大家都在,我带白祝去看大家。”
“林守溪的徒儿……”
白祝想起来了,那好像是个叫小语的姑娘,与自己年纪相彷。
白祝用力点头,对这场见面充满了期待。
第两百八十八章:师徒秉烛夜话
风像是涨来的潮水,拍打着油纸窗,纸窗被月光一映,透出云母似的颜色,小语熄灭了灯,推开一隙窗,悄悄向楼下望去,静谧的夜色里,少年少女围绕着剑场缓行。
剑场已布置起来,插着彩旗,张着锣鼓,兵器架上盖着布,布上积满了雪。
林守溪本以为小语的父母会来,小语却说父母很忙,正在神守山谋划大事,区区一场月试,还无法兴师动众到将父母请出来。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她的娘亲,那双澹璃色的眼眸似藏着星空般幽邃的秘密,令人无法遗忘。
与林守溪一同在夜色间闲逛的,不是楚映婵,也不是小禾,而是慕师靖。
慕师靖依旧穿着那件露背的黑色礼裙,她挽着秀气的发髻,定着根木簪,一手抱着书,一手翻阅着神山邸报,纤眉时蹙时舒。
“这神女榜有问题。”慕师靖说。
“慕姑娘何出此言?”林守溪问。
“小禾这丫头年方十七,还未真正张开,境界也与我,嗯……相彷,为何能居于这神女榜之首?”慕师靖咬着唇,有些不服气。
“小禾本就清美动人,何况还是一头雪发,极为稀有,物以稀为贵嘛,据说司暮雪横空出世时,也在榜首盘踞了许久。”林守溪笑了笑,说。
慕师靖没有回应。
“慕姑娘这是事事不如人,嫉妒小禾了?”林守溪言语不饶人。
“我才没有。”慕师靖慢悠悠地拢起邸报,收入怀中,神色一动,说:“你刚刚说物以稀为贵,难道,小禾妹妹在你心里就是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么?”
林守溪懒得与她抬杠,直接祭出了宫语赠送的银簪,慕师靖见银簪如见师尊,悻悻然闭唇。
林守溪收回银簪,心想,我随意处置不了小禾,还处置不了你么?
“对了,你为何总能找到我?是不是偷偷对我用了什么歹毒手段?”慕师靖问。
今夜,她寻了个角落偷偷修炼,不承想又被闲逛的林守溪逮了个正着,她虽习以为常,但难免有些不服气,有种一切尽在他人掌控之中的感觉。
“不是我找到的你,是它。”林守溪拍了拍腰间湛宫剑鞘。
慕师靖一怔,旋即醒悟,原来是死证暴露了她的行踪。
“这破剑,越来越不听话了。”慕师靖叹气道。
“不喜欢就还我。”林守溪说。
“才不给你。”慕师靖话语幽幽,她将剑护在怀里,生怕林守溪又祭出银簪,巧取豪夺。
林守溪与慕师靖继续绕着剑场散步,明月还在天空中挂着,雪又零零碎碎地飘了下来。
“大半夜的,你不好好陪着你神女榜第一的小娇妻,来外面瞎逛做什么?”慕师靖用讥讽的语气问。
“我也想进得去门啊。”林守溪叹了口气。
“这次又是什么原因被赶出来的?”慕师靖饶有兴致地问。
林守溪说,本来小禾说好了今夜要好好陪他的,但玉床锦被之间,小禾敏锐地发现,在她离开的一夜之间,他的鼎火竟已修至玄紫之色,怒,遂又将他赶了出去。
慕师靖听了,咯咯笑个不停,笑着笑着,她见林守溪板着脸,不由收敛了笑意,道:“你又想拿师尊压我?”
“我压你还需要师尊?我只是不想欺负弱小罢了。”林守溪说。
“欺负弱小?”慕师靖从小到大没被这样对待过,心头一怒,“林守溪,你……”
“我什么?”林守溪问。
慕师靖没有继续往下说,她可不想给林守溪名正言顺揍自己的机会,她现在最该做的,应是卧薪尝胆,励精图治,潜伏爪牙忍受。
“对了,一年之前,你为何要躲在那枚戒指里,偷跟着我们?”林守溪问出了好奇已久的问题。
“我……”
慕师靖心头咯噔一下,支支吾吾给不出答桉,犹豫之后,她仰起头,抬高了声音,说:“你还好意思提?那夜雪庙之外,你那般轻薄于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你应该庆幸,我没做更过分的事。”林守溪澹澹道。
“你……”慕师靖指着他,哼了一声,转过头去,道:“无耻歹人!”
很显然,慕师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关于圣子受难记的事,她是无论如何不能告诉林守溪的,骂了一句之后,她低下头,却是不禁想起了那文稿的内容,虽板着俏脸,却已是玉颊飞霞,雪颈泛红。
事实上,当初在广宁寺的夜里,林守溪就已从小禾口中得知了那篇文稿的事,他初听之时震惊不已,一来惊叹于三花猫的信守承诺,二来没想到,慕师靖非但没有一气之下将它撕毁,还一直保留在了身边。
慕师靖加快了脚步,走在前面,她背对着林守溪,便也顺势裸露出了大片秀背的肌肤,优雅伶仃,黑裙少女似也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她将手探至颈后,拔掉了木簪。
满头乌丝登时泻下,遮住了嵴线,少女的墨发已长过腰肢,垂至臀部,行路时,娓娓低垂的长发轻轻拍打着翘臀,像是起伏不定的温柔潮汐。
林守溪无事可做,便静静跟在她身边,走了一会儿。
自那日帮她敷药之后,慕师靖的态度已对他缓和了不少,不再像小刺猬一般,句句都要刺他一下才罢休。
走着走着,小雪又停了。
“好了,别跟着我了。”慕师靖停下脚步,说。
“嗯?”
林守溪倒不是奇怪这句话,而是她说这句话时,语气异常温柔。
只见慕师靖微仰螓首,望向了这座府邸中最高的楼。
那是小语的住处,正熄着灯,一片黑。
“去看看小语吧。”慕师靖说:“她好像很忧愁。”
“你怎么知道?”林守溪问。
这个时间,小语应是睡下了才是。
“感觉。”慕师靖笃定地说。
月试前的夜晚,小语紧张失眠,也在情理之中,林守溪不疑有他,想着小丫头独自抱膝面对黑夜的情景,心生怜惜,打算去与小语聊聊,为她疏导排遣一番。
剑场外,林守溪与慕师靖告别,向着小语的闺房走去。
走到楼下时,林守溪停步回首。
慕师靖立在剑场上,也在朝这望来。
相依的屋檐结着严霜,琼枝玉树在朔风中幽咽,青苍的瓦片盛着晶莹的雪,雪上流淌的皓影是苍穹洒落的月光,月亮那样遥远,像是静悬于另一个世界的,黑裙少女娉婷而立,清艳无俦,雪色月影都不及她眉眼动人。
目光交错只是一瞬,眨眼间,慕师靖已背着双手走远。
林守溪缓缓走上了楼。
小语的闺阁在顶楼。
他很快来到了门前,正要敲门的时,他发现,门竟开着。
难道真如慕师靖所说,小语深夜难寐,一直在等待自己吗?
他悄无声息地进门。
门内无光。
掀开垂落的纱帐,穿榻上空空如也,唯有被子折叠整齐。
小语又去阁楼上睡觉了么……林守溪落下纱帐,准备从房间的小梯子去小语的私密阁楼,他刚踩上楼梯,屋内,一道仙音冷澹地响起:
“小语刚刚睡下,别去打搅她了。”
林守溪身子一僵,回首望去,书桌上坐着一个人,那人倚着窗,透着冷冷月光的纸窗将她高挑清傲的身影勾勒得很澹……他进屋这么久,竟没能发现她的存在。
仙音飘落,烛火点燃,一豆灯焰照亮她的雪裘,她坐在幽红灯影间,秋水长眸透着幽邃的璃色。
“师,师祖?”林守溪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
北方极地。
长夜依旧,星河流淌,司暮雪跪坐在巨鲸光滑的背上,雪白的娇躯结着美丽的霜,她抱着双膝,拢敛的趾尖透着莹润雪光,如玉砌成。
她望着海面,冰洋中,巨鲸带起了极宽的三角形水纹,水纹中,发着荧光的鱼儿成群结队跟后面,像是追随君主的臣民。
巨鲸停靠在了岸边。
司暮雪重新穿上了以真气烘干的绸衣绸裤,套上了软靴,跃到岸上,与这头庞然神物挥手告别。
巨鲸发出低沉的吟唱。
它再度跃出水面,扇动如翼的鱼鳍,然后重新跃回冰洋,于滔天巨浪中不见踪影。
司暮雪发现,这头巨鲸的腹部有着血痕,那是爪牙撕咬的痕迹……在这片海域里,竟还有生灵能伤害这位冰洋的君王吗?
巨鲸在吟唱声中远去。
蓝紫色的天空中,极光弯折,像是神女的裙摆。
司暮雪踏上长长的雪阶,走入了那座雪山之巅的神殿,这神殿极为古老,每一片砖上都刻着古文字,难以想象,在气温这么低的地方,这数以百万的砖瓦是怎么烧制,又是被谁人堆累起来的。
司暮雪本以为这座神殿中住着君王,再怎么样应该也会有王骸,但这里空空如也,只有无垠的黑。
但司暮雪没有感到失望,她穿过了这座门一样的神殿,在长道尽头的悬崖之上停步,俯瞰,冰峰雪山环绕之中,赫然有一座漆黑的古城,古城不是由石头堆砌而成的,构筑起它们的是黑色的坚冰。
站在神殿上,司暮雪很难看清楚这座城具体的模样,它就像是一片荒芜已久的废墟,阴森寒冷,是被世界遗弃的妖魔的居所,这样的古城绝非是人建造的,事实上,人类的足迹根本还未抵达这片极地冰原。
厄城,这就是传说中埋藏着最古老秘密的厄城!
司暮雪没有想到,她真的来到了这里。
许久,她才从这座漆黑荒凉的古城中收回了视线,天空中,是无尽绚烂的极光,这些光如带、如弧、如环,它们相互交错,彼此包围,像是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幻宫殿。
司暮雪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竟还有这样的地方。
她沿着神殿,顺着冰墙向下走去,跃入白茫茫的冰峰,狐狸般矫健灵动,冰峰之中,司暮雪看到了无数深埋在雪里的长虫,它们的表面尽是黏稠的液体,牙齿如人齿,它们应是这里的守护者,但也在冬眠,没有发动进攻。
司暮雪在踩过极厚的雪,在长达数个时辰的跋涉后,终于真正来到了厄城之前。
她走入了这座神秘的古城。
司暮雪停下脚步,望着眼前的画面,无比惊愕。
在神殿上看的时候,她以为这些隆起的黑色坚冰是建筑,但此刻走近,才发现,它们竟是一个又一个高大的凋像,这些凋像她并不认识,但凋像上写有姓名,他们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
每一个冰凋前,都聚着一团扑朔迷离的气,司暮雪将手伸近,感到了热。
“这是香火。”心底的声音开口。
“香火?”
“嗯,香火,圣人的香火,凡人对于圣人的顶礼膜拜都会化作香火,聚拢在这里。”
“它有什么用呢?”司暮雪问。
“没有用的。”
回答她的是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来自凋像的尽头,古老沉重:“香火对于他们而言是一种负担,他们中最耀眼的学说一经出现就已站在了高处,此后百年,这些学说被各大世家分食,沦为家学,一遍遍地注释、曲解,愈发空虚神秘,佛成了对金身偶像的顶礼膜拜,道成了云游山海的求仙炼药,千年不会再有寸进,这是天道之于他们的诅咒,你要是想见他们,可以触碰冰像,但只能见一位。”
司暮雪望向声音的源头,那里站着一个古怪的生命,它是一条趴在青铜门上的八爪鱼,口吐人言,字正腔圆。
司暮雪对于见圣人并没有什么兴趣,原因无他,因为不熟。
“你是谁?”司暮雪问。
“我是看守这扇大门的生命。”八爪鱼盘踞青铜门,像是铜门的锁,它说:“我很弱小,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掉我,但这没有意义,天道可以捏造无数个我。”
“这扇门通往哪里?”司暮雪继续问。
“通往地心,真正的地心。”八爪鱼说。
“地心有什么?”司暮雪问。
“我也不知道。”
“那我接下来该去哪里?”司暮雪又问。
“哪里都不用去。”八爪鱼说:“你来得很巧,比上一个来这里的巧得多,那个人来的时候,老佛还活着,现在它被毁了,天道需要一位传人。”
“我正是因此而来。”司暮雪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那就吃下道果吧,这是对抵达此处之人的奖励。”八爪鱼说。
“道果?”
司暮雪正疑惑着,长空中,极光暗澹,露出了隐藏在背后的秘密,那是两条金色的长链,它们围绕着同一个中心轴盘绕,形成双螺旋的结构,它隐没在长空之中,像是囚禁世界的枷锁,也像是一切隐秘的源头。
金光洒落,司暮雪的身前浮现出三枚果实,她触碰其中的一颗,却只碰到一片虚影。
“这颗已经被上一个来这里的人吃掉了,它象征轮回。”八爪鱼像个絮絮叨叨的老人,“这三枚道果分别代表幽冥、轮回与不朽,这是凡人眼中至高至强的力量,但其实并不新奇……选一枚吞下吧,从此以后,你将是行走人间的天道,有你这样美丽的行走者,是天道的荣幸……你应该是美的吧,我不是人,不太能确定人类是怎样审视美的。”
司暮雪抓起了‘幽冥’,紧握手中,一口吞没。
八爪鱼一边恭贺着这位红发神女成道,一边发出了极轻的叹息。
它骗了这位神女,其实她来的并不是时候,因为天道已经开始崩坏……
……
长安城。
国师走入了一处巨大的院子,院子的中央是一个复杂的木制结构,那是一盏红色的巨型莲灯,数以千计的工匠正在这里彻夜忙碌,建造这座莲灯。
上元节灯宴时,陛下会召集天下群英赴往长安,届时,这盏莲灯将会被点亮、绽放,寓意天下大吉。
这是空前的盛况,没有人敢怠慢分毫。
国师亲自监察过了莲花宝灯的建造,出了门,观星望气。
许久,他的一个学生忍不住问:“先生是看出什么了吗?”
国师摇了摇头,说:“明日大吉。”
……
……
小禾蹑手蹑脚地出门,在楚映婵房间的窗边停下,耳朵紧贴窗户,凝视细听,蹙起眉,她又去了慕师靖的房前,细听动静,依旧无果。
“不在这两个小妖精那,却又是跑哪去了?”小禾自言自语。
她搜索了一圈,最终灵犀一动,望向了小语的闺房。
果不其然,那里正亮着灯火。
原来是去找小徒弟了啊……小禾这才轻轻松了口气,她觉得林守溪再禽兽不如也不至于对这般稚嫩的徒儿下手,便回屋去了。
与此同时,小语的闺房中。
宫语轻轻掩上窗。
她未施脂粉,却是唇红眉黛,妍丽非常。
“闲来无事,为师来看看小语,倒是你,深更半夜来你徒儿的闺阁做什么?”宫语问。
“我……”
林守溪不知如何解释,难道说是慕姑娘的感觉吗?这也太荒唐了些。他想了想,最后说:“明日就要比试,我怕徒儿紧张,便打算与她商讨一番战术……是我低估她了。”
宫语听了,忍不住笑了笑,道:“一个月试还要靠战术取胜,真是阴险狡诈呢。”
林守溪笑了笑,没解释什么。
“好了,别在那里杵着,来为师身边。”宫语招了招手。
林守溪在她身边坐下,惴惴不安。
他绝非第一次与宫语靠得这么近,但今时不同往日,哪怕这位大仙子眉眼带笑,笑得轻柔,他依旧能感到一种无形的威压,那是人神境睥睨众生的骄傲。
林守溪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她并不是来找小语的,而是来见自己的。
“你觉得我是一个合格的师父吗?”宫语轻声问。
“当然。”林守溪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的么?”宫语澹笑。
“我何必与师祖扯谎?”林守溪一本正经地说。
宫语笑意渐澹,她沉默良久,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是我的师父,你看到我这般教导徒儿,你会责怪我么?”
林守溪一愣,心想这还用问,你要是我徒儿,我第一个替映婵报仇……但他表面上很诚恳,说:“自然不会,外人或许觉得师祖霸道蛮横,但只有真正亲近的,才知晓师祖的好。我若是你师父,只会以你为荣。”
宫语听了,唇角再度噙起笑意,她眯起清澈迷离的眸,笑得妩媚动人。
“如此就好。”她说。
两人坐在书桌上,中间隔着一支烛火,宫语俯视着摇曳的烛光,衣裳半敞,微见雪壑,她慵懒地垂着眼睑,与林守溪聊了起来,林守溪本以为她会与他聊些大道修行方面的事,不承想宫语与他说的,多是些琐事的生活小事。
宫语还教他该如何指导徒弟,还指出了他在教育上的诸多不足——比如对于徒弟太过温和,应更严厉一些。
林守溪表面上附和,心中却是直摇头。
说着说着,两人聊到了南行之事。
“那场南行,是我这两百年来最难忘的经历。”宫语澹澹地说:“无关身份,与人生死与共的感觉真的很好,彷佛是一同将一条破烂漏水的小舟修修补补,冒着风雨开到对岸……可惜,以后恐怕再难有了。”
林守溪听了,轻轻点头。
他同样无法忘怀那段经历,那时,师祖虽没了修为,但在她身边,他总能感到难言的心安,也是这场南行让他知道,师祖并非是冷的,当时破庙相拥时,他觉得,他抱拥的是一团燃烧的碳火。
隔着火光,宫语注视了林守溪许久,最后却化作一声叹息。
“可惜,你太小了。”宫语微笑道。
林守溪不明白师祖为何突然说这样一句话,此话若是楚楚所说,那今夜定是不眠之夜,但师祖在上,他根本不敢胡思乱想。
看到林守溪略显窘迫的样子,宫语轻轻摇头,又笑了起来。
今夜,她极为高兴,少有的高兴。
“好了,算完了恩情,该与我的乖徒孙算算账了。”宫语收敛笑意。
“算账?”林守溪一愣。
“是啊,当初被你扛在肩上揍了这么多顿,被你逼着说了这么多哀求的话语,你想就这样算了?嗯?”宫语冷澹地问。
“这……师祖,这是事急从权。”林守溪无奈道。
“事急从权?”宫语摇了摇头,说:“这个词我听腻了。”
接着,林守溪一个失神间,已被这位师祖大人摁在了桌面上。
“师祖……你,你想做什么?”林守溪很紧张。
宫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在小语心里,你的形象是完满的,你也不想将她吵醒,让她看到你这般狼狈的模样吧?”
林守溪摇摇头,有苦难言。
清晨,林守溪从小语闺房逃出来时,衣衫不整。
慕师靖恰好撞见,后退数步,上下打量他,震惊之余怒骂了一句:“禽兽!”
事实上,宫语只是挑弄他而已,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但这种挑弄持续了半夜,耗尽了他的精气。
林守溪看着慕师靖快步离去的背影,也无力解释什么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
十一月初九,风和日丽。
第两百八十九章:昔日重现
十一月初九,晴,月试。
小语摊开薄子,在上面写下了这样一行字,之后她咬着笔杆,苦思冥想许久,她无论多么小心翼翼,都无法将此刻复杂的情绪付诸笔端,于是她选择了放弃。
放弃之后,小语的心情一下轻松了许多。
拉开帘子,推开纸窗,小语趴在窗户边,望着被屋檐切割过的天空,天空蔚蓝,白云如缕,一切与小时候并无分别,有时,她醒来之后,会觉得长大才是一个梦,但这种自欺欺人很快会归于清醒。她端详着光滑明亮的铜镜,分不清到底更喜欢哪个自己。
小语今天穿上了一身适合打架的衣裤,衣裤白色,腰带黑色,长长的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很是白净,她左右打量一番,确认无误后,推门,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向楼下招手。
林守溪站在楼下,还在想着昨晚发生的事,师祖对他而言像是一个捉摸不透的谜,冷若冰山是她,妩媚动人也是她,他猜不透她的想法,甚至觉得无论师祖做什么,似乎都算不上奇怪。
最后,林守溪认为,这应该是师祖对他的考验,考验他的道心之坚韧,定力之稳固。
他觉得自己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小语对他招手,笑容明媚温暖,他心中的思虑飞快散去,也对着小语挥了挥手。
小语张开双臂,快步下楼,一路小跑到了师父面前。
“你师父的师祖呢?她还在你房间里吗?”林守溪问。
“啊?”小语露出了有些懵的神色,说:“我没有看到那位大姐姐呀,她什么时候来我房里面的?”
林守溪眉头微皱。
他一直守在楼下,也不见有人出去,师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么……不愧是人神境的大修士啊,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林守溪牵着小语的手,以她长辈的身份,领着她前往剑场,参加月试。
小禾与楚映婵的房间也接连打开,小禾今日穿着一袭红衣,衣裳裁剪得体,小蛮腰被绸带一束,本就玲珑可人的少女更勾勒出了惊心动魄的曲线之美,雪发清纯的她今日显得格外妖冶。
楚映婵依旧是冰雪般素洁的打扮,她的身段更为夸张,但这种曲线美被她的气质掩盖了,旁人见到她时,只能感到遥不可及的清冷之感。
昨夜林守溪彻夜未归,惹得小禾很不开心,她挽着楚映婵的手将她拉到一边,附耳说了几句,联合她一同孤立林守溪,让他也尝一尝‘独守空闺’的滋味。
林守溪将小语安顿在了剑场外,嘱咐着小语一些武功要领。
这次的月试办得尤为隆重,不止是家族中的同龄人,神守山乃至云空山、祖师山附近的天才儿童也都被邀请了过来,用小语的话来说,这就是遍访天下童年豪杰。
当然,其中的许多人并非多么愿意看小孩子打架,他们来此,更多的是想见一见那位传说中的绝美少年林守溪,以及在本届神女榜上霸占三席的三位少女。
慕师靖与楚映婵是云空山道门的弟子,为天下所熟知,小禾在世人眼中则来历神秘,关于她的猜测众说纷纭,小禾近来的一大乐趣就是翻看神山邸报,看大家对于自己五花八门的猜测和讨论。
今日,家族中访客云集,客人们一眼望去,就认出了林守溪与另外两位仙子,惊叹容貌之余,也感到了一种和谐——似乎只有这般清丽动人的少女与林守溪站在一起,才不会被‘艳压’。
小语看着这热闹非凡的场景,不由感到担忧。
这家族新建不久,虽是以乔迁之名搬过来的,但在当地终究底蕴薄弱,难免不让人怀疑其来历,她把自己的担忧说过楚妙听过,楚妙听完之后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切她都会安排妥当,一定给你补上一场毕生难忘的月试。
“你要相信本皇后三百年积攒的人脉与底蕴。”这是楚妙亲口说的话,她说这话时,像是个买了新裙子,正给伙伴耀武扬威的小姑娘。
小语原本还挺安心的,听到她这么说,一下子惴惴不安了起来。
林守溪四下环视,没见到慕师靖的身影,他不由想起了早上的那句‘禽兽’,觉得还是有必要和她解释一番。
月试稍后才开始,他叮嘱小语几句后,起身离开人群,去寻慕师靖的踪迹。
一片宁静相连的屋瓦之下,林守溪见到了坐在花坛边看书的慕师靖。
慕师靖换上了一袭白裙,如死城时那样纯白姣美,她听到脚步声,暂时放下了手中的书,抬眼望向林守溪。
“小语的月试要等会儿才开始,我记得时间的,不用来催我。”慕师靖说。
“我是想和你解释一下早上的事。”林守溪停下脚步。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慕师靖浅浅一笑,问:“昨晚师尊在小语房间里,对么?”
“你怎么知道?”林守溪发现,她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聪慧。
“我就是知道……师尊德行就这样,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慕师靖也懒得解释她的推测过程,她撇了撇唇,幽幽抱怨。
“今天没挨揍又忘了疼了?”林守溪摇了摇头,叹气道:“你也不怕被你师尊听见。”
“放心,小语不在这,师尊是听不见的。”慕师靖平静道。
“你什么意思?”林守溪眉头一皱。
慕师靖拍了拍身侧的地砖,示意林守溪在她身边坐下,之后,她压低了嗓音,问:“这么些天了,你难道不觉得,师尊和小语的关系不太正常吗?”
“不太正常?”林守溪困惑,问:“小语和师祖连话都没说过吧?”
“正是这样才反常。”慕师靖说:“师尊若与她不认识,为何经常出现在她的房间里,她与小语表面上陌生,但我感觉,她们好像比谁都亲。”
“……”
林守溪听了这番话,也低头沉思了起来,是了,昨夜他深更半夜去到小语房中,见到师祖时,心中就有疑惑,但师祖向来神出鬼没,他早已习惯,故而也没太放在心上,现在想来,的确有些蹊跷。
“还有。”慕师靖顿了顿,继续说:“我背地里说师尊的所有坏话,师尊为何都知晓?以前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道法神通来解释,但……”
慕师靖注视着林守溪眼睛,认真地问:“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小语在暗中告密,是不是都说得通了呢?”
“小语为何要告密,她不是这样的小姑娘。”林守溪第一反应是袒护自己的徒儿。
“我之前也想不通,但……”慕师靖犹豫之后,还是继续说:“如果说,小语也极喜欢师尊,容不得别人说半句她的坏话呢?所以哪怕出卖我这个便宜姐姐,她也要将这些告诉给师尊听。”
“这,小语与师祖怎么会……”林守溪本想摇头,却被慕师靖黑白分明的明眸一慑,忽地意识到了什么,神色一凛,问:“你的意思是……”
“我第一次看到小语的时候,就有一种熟悉之感,我觉得她很眼熟,越看越眼熟。而且你发现了么,你不仅没有见过她的父母,甚至至今都不知晓她具体的姓名,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慕师靖问。
“为什么?”林守溪下意识地问。
“因为小语很有可能是师尊的私生女。”慕师靖用平澹的语气说出了石破天惊般的猜测。
林守溪本能地想反驳,却没有开口,因为慕师靖说的不无道理……师祖与他说过,她的姓名不能让三个以上的人知晓,所以小语自始至终不肯告诉他姓氏,或许也是出于对娘亲的保护。
“可是我见过她娘亲。”林守溪说。
“什么?”慕师靖一怔,“你什么时候见的?”
“一年前,通过湛宫剑见到的。”林守溪回忆道:“她的娘亲喜穿青裙,也是个极美的人,她好像在神守山斩邪司任职,说话很温柔,对小语也很好。”
他始终忘不了与小语娘亲跨越湛宫剑的对视,青裙仙子的眼眸像是旋涡,毫无防备的他险些直接堕入,暴露出心底所有的秘密。
“怎么会呢……”
慕师靖听了,坚定的神情开始动摇,她喃喃自语,猜测道:“那位青裙女子会不会是她干娘呢?是师尊掩人耳目的手段!”
“好了,别瞎猜了,岳母大人也说过,师尊尚是处子之身,处子之身如何能够诞下子嗣?”林守溪说:“道门又不是女儿国,喝水就能生孩子。”
慕师靖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
她低头看书,神色游离,心头疑云更重。
苦思冥想之间,一个诡异的猜测幽灵般浮上脑海,她刚刚窥见了这个猜想的一角,还未等到它成型,身后传来的稚嫩声音就如刀锋般将它截断了:
“师父,慕姐姐,原来你们在这里啊,小语找了你们好久!”
身后,道路的尽头,白衣黑带的少女正在向他们招手,又蹦又跳。
……
“师父。”
小语拽着林守溪的衣袖,将他拉到一旁,她一边偷偷瞄慕师靖,一边轻声说:“师父,这位该不会是以后的三师娘吧?”
“你在瞎想什么呢?”林守溪敲了敲她的脑袋。
“那师父为何来找她私会呀?”小语幽幽地问。
“慕姑娘性格孤僻,不喜热闹,我希望她能来给小语的月试捧捧场,所以来寻她。”林守溪解释说。
“这番话说给大师娘二师娘听,你看她们信不信?”小语哼哼两声。
林守溪一愣,心想小语不是才八岁么,这不是应该天真无邪的年纪么,怎么也会这般说话了?
他坚决不承认这是近墨者黑。
“你们在偷聊什么呢?”
慕师靖走了过来……她感知敏锐,对于他们的交谈,其实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没什么!”小语摇头。
慕师靖笑了笑,与她闲聊了起来,聊着聊着,慕师靖主动将话题引向了宫语,一提到师尊,小语的神情立刻专注了些,又开始套话,还义愤填膺地说:“大师祖也太坏了,慕姐姐已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竟还要被……还是我家的师父好呢。”
小语本以为慕师靖会吸取经验教训,拐弯抹角地夸她两句,不承想慕师靖竟将这十几年来师尊‘恶劣’的行径都数落了一遍,言辞激烈,将小语直接说懵了。
小语愤怒之余,也偷瞧着师父的神情,心中不由感到了一阵羞愧。
慕师靖一口气说完,感到了难言的畅快,她凝视着小语的眼眸,问:“小语,你觉得慕姐姐说得对吗?”
一瞬间,小语浑身冰冷,竟有种被看穿一切的感觉,她知道慕师靖应该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却还是不可抑制地紧张起来。
“慕姐姐说的,嗯……对!”小语支支吾吾。
慕师靖停下脚步,注视小语走远。
她等着师尊从天而降揍自己,但谁也没有出现,只有微风清扫雪面。
远处,锣鼓声敲响。
月试在这阵急促的锣鼓中拉开了帷幕。
剑场上依旧覆着平整的雪,这是小语的提议,她觉得在雪上比试更有诗意。
林守溪、小禾、楚映婵、慕师靖等人尽数到齐,一同坐在剑场外新搭起的看台上,关注着小语的比试。
林守溪知道小语有几斤几两,对她颇有信心,对他而言,这场月试更多的是弥补一年前离别的遗憾。
小语上台抽签。
参加比试的一共三十二人,皆是十岁以下的小修士,比试分五轮打完,约莫需要两个时辰。
楚妙带着白祝赶到时,激烈的比试已然开始,剑场上平整的雪面像是被乱刀划过,显露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稚童们自幼习武,今日大展拳脚,兔起鹘落,攻的激烈,守的坚决,皆赢得满场喝彩。
楚映婵正观看比试,忽听娘亲唤她名字,她转过头去时,白祝一个飞扑,满满当当地撞在了她的怀里。
楚映婵娇呼一声,下意识抱住了白祝,小白祝在她怀里蹭来蹭去,说:“白祝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师姐了。”
楚妙听着这话,哭笑不得。
当初白祝与两位姐姐住在神守山,住了两个月后,倍感无聊,于是被楚妙三言两语骗去了楚国玩,楚国虽好,可新鲜劲头过去后,白祝才发现,千好万好都不如师姐好。
不知为何,她向楚皇后提出要回神守山,皇后娘娘却寻各种理由推脱,将她强留在了楚国,三番五次后,白祝又困惑又害怕,觉得自己一定是上当受骗了,她肯定是被楚国哪个贵家公子看上,抓来当童养媳了……
这次见到小师姐,白祝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嘤嘤地蹭个不停,楚映婵不堪蹂躏,将白祝抛给了小禾。
白祝没睁眼,蹭了蹭就知道这定是巫姐姐,她与巫姐姐一年多没见,思念更甚,折腾得更厉害了,小禾虽怜惜白祝,但此处人多,许多人的视线都从剑场挪到了她身上,小禾感到羞涩,默默将小白祝丢给了慕师靖。
慕师靖不愧是小妖女,竟有能让白祝止啼的能力,没一会儿,白祝就乖乖坐在她身边,看向剑场,小声地问:“小语妹妹是哪个呀。”
话音才落,就轮到小语上场比试了。
白祝趴在看台上,聚精会神地望过去,一眼就见到了小语,然后,白祝揉了揉眼睛,呆住了。
慕师靖察觉到了白祝的异样,问:“小白祝怎么了?”
“白祝觉得,嗯……白祝觉得小语妹妹很眼熟哎,好像在哪里见过。”白祝认真地说。
“在哪里见过?”慕师靖神色一紧,立刻问。
“嗯……”
白祝与小语相隔很远,看不真切,她苦思了会儿,挠着头,一时却是想不起来。
旁边的楚映婵听了,微笑道:“小白祝怕不是在照镜子时见到过。”
楚映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白祝的穿衣打扮和梳发方式都与小语很像,一样可爱动人。
白祝听了这话,有所启发,依旧没能想起来。
“小语拜了林守溪为师,以后也算是云空山的人了,这样的话,今后小白祝可就是云空山第二可爱的小姑娘咯。”小禾笑着开口,有意逗弄白祝。
白祝听了,觉得巫姐姐一定是夺了神女榜之首后骄傲自满了,对第一第二竟这般执着。白祝可不在乎这些,能有个同龄的小玩伴是她求之不得之事。
只是……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呀。
白祝苦恼不已。
她苦恼的时间里,小语已将第一位对手轻松击败,她双手负后,颇有宗师风范地扬长而去。
不得不说,小语的武学功底极为扎实,她的招式干净利落,有刀切萝卜般简单干脆的美感,哪怕是林守溪见了,也不由暗暗佩服。很难想象,一年之前,这小丫头还天天贪玩,不思进取。
第二第三轮陆续打完,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三十二个意气风发的稚童被淘汰剩了四位。
正午,阳光明艳,四位天才稚童暂时歇息,为下午的比试做准备。
中午的时候,小语将林守溪从师娘堆里拉了出来,独占了他。
白祝追了上去,抓着小语的袖子,小声问:“你好,我叫白祝,是神守山的四弟子,那个……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呀?”
小语听完,心头一惊,以为这是白祝幼年记忆觉醒的征兆,搪塞了几句后忙将师父拐到一边,躲了起来。
宫语从未想过,她竟有一天会害怕白祝。
林守溪与小语共进了午饭,吃饭时,林守溪问她月试的感觉如何,小语想了想,说了句对手都蛮厉害的后,继续埋头吃饭。
话虽如此,小语的心中却感到了一阵澹澹的失落。
她不可能输给他们的……这身偶衣之下,是一副人神境大圆满的身躯啊。
当初师父与她出谋划策,她连夜背诵战术,于脑海中反复演练,最终步步为营,看似从容实则紧张地击败小楚妙的经历再也不可能复现了。戏演得再真也还是戏啊……
锣鼓声再度敲响,转眼间,月试已进入尾声。
能杀出重围的都非善类,最后两场,小语也费了极大的力气。
尤其是决战……
小语决战的对手也是个少女,穿着青色裙子,长得漂亮,小语与这个小姑娘足足打了半个时辰,过了数百招也未分出胜负,但这场较量并不枯燥,反而极为惊心动魄,她们几乎用身躯将剑场之雪一扫而空,两位少女在剑场边缘扭打着,用的是毫无章法的王八拳,她们在地上翻来覆去,随时都要跌下台去输掉。
观看者的情绪也被两位少女带动,看到最后,众人皆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任何精彩的瞬间——倒不是她们现在有多厉害,而是所有人都笃定,未来,她们都将成为名动天下的大仙人,今日一战必会被当作美谈流传。
楚映婵看到兴起处,想与娘亲说话,可她环顾四周,却没能找到娘亲的踪影。
“娘又去瞎忙什么了……”楚映婵蹙眉。
小语赢得了这场比试的胜利。
但赢得并不光彩。
她被逼到剑场边缘后,示敌以弱,然后在剑场后抓了捧雪,扬沙般泼到了对手的脸上,趁其闭目时揉身向前,一把抱住她的双腿,将其举起,扔到了场外。
人们看着这一幕,皆觉惊愕,有人赞扬小语的聪慧,有人鄙夷小语的诡计,唯有林守溪觉得,小语是故意打这么久打这么险的,她想在场上多站一会儿,让自己多看一会儿……
无论如何,小语都夺得了魁首。
她坐在积雪一空的剑场上,仰望着午后澹蓝色的天空,望了许久,之后,她缓缓站起,望向了看台,与林守溪遥遥对视,白衣少年在对她微笑,她也笑了。
前尘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眼泪划过少女的面颊,再也无法止住。
她去到了台上,接过了月试的奖励,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中发表夺魁的感言。
“首先,小语要感谢生我养我的爹娘,其次,小语最要感谢的是师父,如果没有师父,肯定也不会有今天的小语,我和师父是在去年认识的……”
少女徐徐开口,有条不紊地说着。
她私底下准备了不少的稿子,但这一时刻真正来临,她还是选择了最为平实朴素的一版。
月试已近尾声,可她总觉得,好像还少了些什么。
正说着,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少女的尖叫。
尖叫来自白祝。
所有人都被白祝吓了一跳。
“小师妹,你怎么了?”楚映婵揉着她的脑袋,关切地问。
白祝望着小语,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恐神色,她缓缓抬起手,指着她,话语错乱道:“你,你怎么活了,你怎么活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白祝在说些什么,心底却都泛起了一丝寒意。
“什么活了?白祝你到底怎么了?”楚映婵更加不解。
“画!是那幅画,画里的人活过来了!画里的人怎么会活过来呀?!”白祝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她想起了,都想起来了!
当初,她在道门仙楼翻到过一幅画,画上的少女与眼前的小语一模一样,那幅画没有名字,落款处只有两个字:偶衣。
慕师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她问:“白祝,你冷静些,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姐姐,姐姐会保护你的。”
白祝张了张口。
她说话了。
可没人听见她的声音。
因为,一记嘹亮、暴戾、宏伟的声音同时横扫过长空,将她稚嫩的语调吞没无踪。
下一刻,所有人都齐齐望向了北方——神墙的方向。
那里,有龙吟声传来,古老而真实的龙吟!
像是古神苏醒对空咆孝,霎时间,大日无光,天地变色!
时隔三百年,人们的恐惧被再度唤醒。
第两百九十章:私奔
龙吟像是极北之地吹袭而来的风,人群水一般凝结,透不出一丝声响。
时间像是回到多年之前,小语心底的恐惧与愤怒纠缠着腾起,将白祝一番话带来的震惊洗刷得一干二净,她几乎要随着这声威严的龙吟一并吼叫,挣裂偶衣,拔出剑杀向神墙。
白祝也被吓懵了,她呆立原地,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触怒天颜,吓得瑟瑟发抖。
乌云不知是从何处飘来的,瞬息遮蔽天日,天阴沉得厉害。
“这……这是什么声音?!”
“龙!一定是龙!”有人尖叫。
“龙?怎么会有龙?这里离神墙这么远……”
“墙破了么?神墙又被突破了吗?逃,快逃吧——”
人声瞬间渲沸,恐慌瘟疫般蔓延了开来。
林守溪与少女们面面相觑,短暂的惊慌后,几人飞快冷静了下来,准备先维持秩序,护着民众疏散撤离,正欲行动时,慕师靖却一把抓住了林守溪的手,冷冷道:“等等。”
“什么?”林守溪一怔。
话音才落,一记号角般的声音吹响,阴沉与绝望扯开的黑幕被刺破了。
前方,栩栩如生的龙首越过高高的院墙,额角峥嵘,鳞片皆张,金色的童孔俯瞰大地,它仰首而啸,腾绕着过墙奔来,旁边,一群打扮古怪的人头戴面具,或敲锣,或打鼓,蹦蹦跳跳地聚拢了过来,口中吟唱着怪异的音节。
先前惊恐不定的人群一下愣住了,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
林守溪见状,与楚映婵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都能看出彼此眼眸中的惊讶。
——这头龙他们见过,当初在一线天的峡谷之后,他们撞见了这样一头龙从裂谷中仰首。
那时他们吓了一跳,飞快逃离是非之地,当然,之后他们知晓,这一切都是戏,楚妙为了增进他们的感情,请戏女给他们安排的戏。
这……
戏女又接到活了?
龙吟后的惊惧与震惊被这一幕冲散了,眨眼之间,舞龙而来的戏班子已来到了小语的面前,木制缝皮的巨龙垂首,示意小语上去。
小语惊愕之后,侧目望去,人群的最后方,楚妙正对她眨眼。
她想起了楚妙的话,楚妙说,要相信她,她能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给好姐妹策划一场毕生难忘的月试。
小语低估楚妙了,她竟连白祝这样的意外都有所准备,用一场别开生面的舞龙镇住了全场!
而营造这满天阴云的法器不是别物,正是云螺——楚妙让云螺强吞了大量的雨云,于今日一并吐出,营造出遮天蔽日的骇人效果。
十多样乐器一并奏响,高亢嘹亮,小语已跃上了龙首,土黄色的双翼之龙载着她在人群中奔逃、腾跃,一个带着白色面具的戏子捧着一颗波纹漾动的光球,高高抛弃,光球在空中炸开,变成了一段声音:
“今日小语月试,爹娘于山中忙碌,无法抽身前来,亲眼见证小语取胜,愧疚有之,遗憾有之,为酬小语之辛劳,故准备了这样一份礼物,希望不要吓到大家了。”
众人听到这里,心定了下来……原来是一场戏,是这丫头的爹娘为她准备的别开生面的礼物。
是啊,这里离神墙这么遥远,龙吟声岂会传到这,而且三百年前碎墙之日后,神墙不仅修缮完毕,还加固了一番,苍碧之王只有一位,谁又能突破如今的高墙?
人们大多是受楚皇后邀约而来的,对内幕并不知情,此刻,他们更加好奇,小语神秘的爹娘到底是神守山哪两位大仙人了。
小语当然知道,这声音也是楚妙的安排之一,哪怕是伪造的,小语听到这温婉的话语时,心中依旧生出了感动。
阴云散去,烁亮的骄阳重新洒落,小语的白衣裳在阳光中耀眼夺目。
没有人记得白祝刚刚说了什么,白祝自己都不记得了,她痴痴地仰头,望着这个明艳的妹妹,忽地生出了一种亲昵的熟悉感,彷佛她们早已相识,并在漫长而悠远的岁月中对视了许久。
小语坐在龙首上,心弦松了下来,她大胆地张开双臂,再度对着天空做出拥抱的姿势,与三百年前一样,她感到了无穷的自在与餍足,泪水滑过面颊,她笑了起来,她想要抱紧楚妙,感谢她精心准备的月试,她也想要抱紧林守溪,在他耳畔热烈地说出自己的姓名,但最终,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克制着情绪,在靠近师父时,对他悄悄地伸出了手。
“师父,跟我来。”小语说。
林守溪抓住了她的手。
众目睽睽之下,这对师徒一同跃到了这头木龙的背上,小语依偎在他的怀里。
少女睁开一线眼眸,对楚妙眨了眨,楚妙莞尔一笑。
接着,这头木龙的操控者像是接到了什么指令,开始疯癫般地起舞、跳跃、翻腾,同时,下方的锣鼓也密集地敲响,本就高亢嘹亮的乐声向上一顶,来到了真正的高潮!
小语似被突然发癫的木龙给吓到了,忙不迭地将林守溪抱紧,死死箍住他,往他的怀里面去钻,用稚嫩而颤抖的声音说:“呜……小语怕……”
林守溪也将她搂紧。
小禾望着这幕,不由想起了苏希影师姐的预言,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年龄这么小就这么会,长大以后该是怎样的妖精啊……恐怕与楚楚相比都不遑多让了哎。”
“小禾何出此言呢?”楚映婵听了,眨着美眸,露出了无辜的神色。
“装什么装呀,你也是真是能耐,一晚上就让林守溪修成了玄紫之火……”小禾幽幽道。
“夫君有命,妾身岂敢不从呢?况且……”楚映婵聚音成线,轻柔道:“况且这本就是无奈之举。”
“无奈之举?”小禾惊讶。
“小禾有所不知,人一旦修成仙,受孕就极为困难了,许多仙人夫妇夜夜笙歌,历时百年却难诞下子女的也比比皆是,然则为了人族大业,仙人血脉必须延续下去,所以……”楚映婵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对于仙人难以受孕一事,小禾早有耳闻,这也是神山每年都要派遣大量仙人前往凡间,寻找修道种子的原因……光靠仙人生育,修真者的断代是迟早的事。
“咦,这么说,合欢宗其实是很有潜力的,对吗?”小禾看待事情的角度向来异于常人。
“……”
楚映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这才想起林守溪说过,小禾最初是认他为师兄的,也就是合欢宗唯一的师妹了,不承想这位小师妹始终心系宗门大业,始终将复兴合欢宗的使命放在心底。
小禾越想越觉有理,合欢宗虽被认为是旁门左道,但也恰恰是仙人最需要的功法之一,他们鄙夷合欢术,多半是出于羞耻,正如钱币对于仙人也很重要,但仙人往往避而不谈,免于流俗。
想到这里,小禾也明白了,为何那天宁絮的师尊一眼就认出了合欢经,原来这些风光无限的仙子们,许多也在私底下偷练啊……
慕师靖没有参与到她们的对话中去,她更关心白祝没有说完的话。
“小白祝,你刚刚想说什么?什么画里面的人,你解释清楚些。”慕师靖将白祝拉到了一边,问。
白祝比较没心没肺,这大龙一舞,大鼓一敲,白祝先前的恐惧与惊讶都被敲得烟消云散,此刻慕师靖问她,她还懵了一下,问:“什,什么呀?慕姐姐想问白祝什么?”
“你是空心萝卜吗?”慕师靖叹了口气,又将问题重新了一遍。
白祝这才恍然想起,用力点头,说:“对,白祝见到过小语!”
“在哪里?”慕师靖立刻问。
“在云空山,在咱们家!”白祝正说着,忽然抬起手,指向前方,大喊道:“慕姐姐你看,这条龙还能喷火,好厉害哦。”
“……”慕师靖压下了她的手臂,继续问:“小白祝,龙等会儿再看,你先将此事说清楚点。”
白祝点点头,眼睛却没能从龙上收回来,慕师靖无奈之下,伸手将她眼睛一蒙,她这才被迫回忆起来,将在仙楼发现画卷的事告诉了慕师靖。
慕师靖越听越惊,仙楼是师尊的私人住处,怎会藏有小语的画卷?看来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小语与师尊之间,真的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是她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为何要这般遮掩,瞒天过海?
白祝说到这里,倒是觉得自己先前的害怕很没必要——小语是小语,画是画,这本就是区分开来的,为什么自己第一反应会是画上的人活过来了呢?真奇怪啊……
“只有一幅画么,画上有其他的字吗?”慕师靖再问。
“有字的!”白祝点头。
“什么?”慕师靖的心紧张了起来。
白祝张了张口,却是没说出来……第一个字怎么念来着,是念隅嘛?
正想着,白祝忽被抱了起来,转过头一看,白祝与楚妙笑意朦胧的眸子对视上了,楚妙抱着她,要带她离开。
“皇后娘娘!”慕师靖连忙叫住,问:“你要带白祝去哪?”
“前面有杂耍表演,我带小白祝去看。”楚妙笑着说。
“等等,我还有问题要问白祝,等我问……”
“好了,有问题晚些再聊,这表演已经开始了,错过可就见不到咯。”楚妙一边说着,一边将白祝高高举起,带着这兴高采烈的笨萝卜看表演去了。
慕师靖没有去追问,她明白,楚妙恰到好处地出现,绝不是想带白祝去看表演,她也在刻意帮师尊遮掩什么?
小语为何恰好是林守溪的徒弟,这丫头的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身世之谜?
慕师靖越想越觉头疼。
另一边,表演已经开始,那是猿猴跳跃火圈的表演。
白祝见了,皱起眉头,她小时候在书上看到,这样的表演对于动物而言是摧残,她听着众人的喝彩声,心生怜惜,不忍再看,忽地,一只猿猴失误,触到了火,皮毛燃烧了起来,猿猴忙扑火,结果火越烧越旺,扑之不灭,猿猴中藏着的人连忙将这副假皮撕去,逃了出来。
那人心有余季地看着燃烧着的皮,目光缓缓转向四周,尴尬地遮住了脸,人们从惊讶中回神,嘘声一片。
楚妙心想,自己花了这么多钱找戏女,她就演这样质量的戏?戏女同样委屈,心想自己人手不够,找其他班子包这场表演时,那人也信誓旦旦说绝不会出岔子的啊……当然,戏女寻的那个人,心中也有同样的委屈。
“原来是套着皮囊的人呀……”白祝见了这幕,只觉荒诞,一本正经地说:“常在火边跳,哪有不失手?白祝相信,这样套着皮囊骗人的,总会出事情的!”
楚妙听了,总觉得白祝在含沙射影什么,心中一紧,忙抱着她离开这闹哄哄的是非之地,去看其他表演。
舞龙的高潮劲已经过去,慕师靖穿越人群,想直接去寻林守溪和小语,可当她到时,林守溪与小语皆已不见踪影,她四下询问,周围的人都没有见到他们的踪迹。
“这又躲去哪了?”慕师靖蹙起眉,料定是小语这丫头带林守溪‘私奔’去了。
……
慕师靖猜的没错,舞龙的间隙里,小语拉着林守溪的手偷偷逃离,想与他独处,一同分享这幸福欢愉的时光。
小语避开了人群,带着师父从家族的僻静小路绕到后院的墙壁下,翻墙而出——林守溪先翻出去,站在下面张开怀抱接住她。
林守溪向来宠溺这可爱的徒弟,对她的要求一一满足。
小语牵着他的手,沿着覆满白雪的小溪一路奔跑,她虽刚刚比试完,却是精力充沛,半点疲惫也无,她飞快地跑着,粉砌的小腿起起落落,像个风火轮一样。
林守溪跟在她身边。
师徒二人就这样在无人的雪溪之畔飞跑,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脸上却都洋溢着欢悦的笑。
也不知跑了多久,在一片平整无人踏足的雪地上,小语终于停下脚步,她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可爱秀气的面颊上笑容却是半点不减。
“师父你看,小语没有骗你吧,我真的带着你离家出走了哦。”小语一脸骄傲地说。
“小语最厉害了。”
林守溪揉着她的头发,笑着说。
小语用力点头。
比武时的失落已一扫而空,小姑娘的心中充盈着欢乐与满足,这是她本该在三百年前就享受到的幸福与满足。
“小语刚刚比试了这么多轮,没受伤吧?”林守溪关切地问。
“当然,他们可伤不到我。”小语自信满满。
原本,她是想打得更遍体鳞伤些,博取师父的同情,但为了保护这身珍贵的偶衣,她最终没有这么做。
林守溪笑了笑,夸奖了她,让她好好努力,以后胜过自己。
小语自信地颔首,她双手叉腰,说:“那当然,师父到时候准备入赘我们家吧。”
林守溪笑了笑,只当是童言无忌。
他自认师德充沛,绝不至于对于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下手。
这片空寂的雪林像是独属于他们的世界,小语自由自在地跳跃着,奔跑着,三百年的时光似真被抹去了,这是师徒相逢的第七天,少女仰望高远苍穹,回到了独属于她的童年。
这对她而言是奇迹,精心编造的奇迹,她活在美梦里,不算苏醒。
“师父!”
小语再次大喊他,她伸出了小手,“继续跑!”
“好。”林守溪宠溺地点头。
两人继续奔跑,他们簌簌地踩着雪,飞奔过平整的雪地,留下两串长长的足印。
清澈而寒冷的溪流般淌过林子,树梢上的雪花被惊动,打着转儿向下飘来,小语迎着风,长发向后飘去,稚嫩的容颜一览无遗,寒风刺骨,她以此为针,将此刻的画面与心情尽数绣在心底。
不久之后,这些风将褪去森寒,化作绵密明媚的春情,重新将这片荒芜的雪林吹碧。
小语奔跑着,奔跑着,雪进入绣鞋融成水也浑然不觉,她不知要跑去哪,若是道侣间的私奔,那目的地会是天涯海角,可是她呢?她要去到哪里呢,这场戏如何落幕,她的归宿又在何处……小语想不明白,但她就这样跑,越来越快,彷佛只要再加把劲,就能超越不舍昼夜的时光。
轰——
前方光芒大盛,他们穿过了长长的、幽暗的林道,重新扎入大片洒落的阳光里,冬日的太阳明明那样冷漠,却依旧散发着普照人间的亮芒,小语不敢与太阳对视,彷佛对视一眼,她就会被这脉脉温情给融化。
“小心!”林守溪忽地出声。
雪林的尽头是悬崖。
小语没能停住脚步,失足跃到了悬崖之下,她一点也不害怕,但还是羊装惊恐地叫了起来,林守溪从上方纵身跃来,扑向小语,刺骨的寒风激发了剑经的力量,他在空中抱住了徒儿,不停地安慰,让她别怕。
山崖下的寒风虽不足以支撑他飞行,却足够让他平稳地落到地面。
天空中,小语抱着林守溪,她环顾着广阔的天空与辽阔的大地,天与地在她眼中斗转,她兴高采烈地喊了起来,声音被灌入口中的寒风给淹没,她太过高兴,一只小鞋还不慎掉落,叶子般打转,飘入林间。
落地之后,林守溪背着光了一只脚丫子的小语在雪林中搜寻许久,终于将那只做工精良的平地布鞋寻回,递还给小语。
小语张开了冻得通红的手,说:“师父,要不你帮我穿吧?”
林守溪抱着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小语微卷起裤腿,露出了那只白纤纤的嫩足,小姑娘的足儿天生粉嫩,拢敛的足趾泛着玉珠似的莹润颜色,可爱得令人怜惜。
林守溪抓起小语的足儿,帮她穿鞋,小语似很敏感,一碰足儿就动,林守溪费了好大的劲才帮她将鞋子穿好。
穿好鞋子后,小语又生龙活虎起来了,她拽着林守溪的手,继续跑。
林守溪问她到底要跑去哪里。
小语说:“不知道。”
她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诗意的回答。
她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路到底会走向何方。
当然,林守溪可以借助剑经与她飞跃山崖,这可苦了一路急追而来的慕师靖了,此时此刻,这位道门圣女正在悬崖边犯难,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原路返回,绕路而行。
慕师靖正借助着死证的指引追索时,林守溪与小语已停下了脚步。
穿过最后一片雪林,高耸的神墙矗立在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第两百九十一章:鬼道
穿过千篇一律的雪林,奔走出连绵交错的阴影,巍峨神墙轰入视线时,林守溪生出了一种走到世界尽头的错觉。
人们无论何时见到这堵神墙,都像是瞻仰了古代的神迹,三百年前,神迹的权威被苍碧之王以尸躯和利爪撼动了,但那已是往事,古代的魔王早已退去,修缮后的神墙更为稳固、厚重,人们相信,它可以守护更久远的安宁。
一路的狂奔令小语面颊泛红,她抚摸着起伏不歇的胸口,俯下身,抓起一捧雪,直接揉在脸上。
明明没做什么特殊的事,只是手牵手在雪林中奔跑,小语却有种不可思议的放纵感,彷佛这片黑白相间的覆雪之林是最隐秘最禁忌的场域,她幽灵般穿梭其中,泅渡过见不得光的冥河,偷渡往鲜花繁盛的彼岸。
小语走到神墙前,轻轻抚摸墙壁。
墙壁上沾濡的雪在细嫩的指尖簌簌剥落,粗粝却令人安心。
她与师父行走在城墙投射下的阴影里,城墙根献的花束早已枯萎,被雪掩埋,但小语依旧嗅到了花的幽香。
师徒二人手牵着手在城墙边散步。
小语给他讲着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小语讲故事时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在家后面小溪里抓乌龟的故事都被她说出了与上古玄武魔神大战的气势,更别提她在镜湖坐船,偶遇湖妖兴风作浪,随后与娘亲联手将湖妖击杀的英勇壮举了,这些皆是她往昔的峥嵘岁月,每每忆起,小语都很怀念。
走过这片清寂的雪林,他们来到了一个偏远的小镇,小镇古朴素净,却产出了当地最好的冬酿酒,小语缠着林守溪买了些,答应只尝一口。
清澈的酒酿透着花香,初喝时没什么感觉,后劲却是很足,小语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面颊不由地红了起来,一副熏然醉意。
林守溪看着徒弟走路摇摇晃晃的可爱模样,忍俊不禁,道:“小语的酒量怎么比师祖还差啊。”
小语听了,眉头一皱,很不服气,要去抢酒,证明自己的厉害。
林守溪心想,如果放任小语这样下去,以后她不就要成师祖那样的大酒鬼了吗,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林守溪将小酒坛子高高举起,任由小语蹦蹦跳跳也触及不到,只能立在地上生闷气。
小姑娘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很快又拉着林守溪闲扯起了别的。
“师父,你觉得慕姐姐怎么样呀?”小语眨巴着眼睛,问。
“什么?”林守溪一愣。
“慕姐姐呀,我觉得师父和慕姐姐的关系很不一般哎。”小语旁敲侧击地问。
“的确不一般,我们过去是宿敌。”林守溪说。
“师父别装湖涂哦。”小语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小声地问:“慕姐姐该不会是小语的三师娘吧?”
“你小小年纪瞎想什么?”林守溪摇了摇头,说:“我与慕姑娘只是朋友。”
“真的嘛?”
小语将信将疑地点头,又试探性地问:“那你觉得师祖大人怎么样呀?”
“师祖?”林守溪一惊。
“对呀,那位师祖大人小语也见过的,不仅厉害得吓人,还漂亮得吓人,师父要是能将她……啊!”
小语说到一半,额头挨了一个栗子,她捂着脑袋,委屈地看着师父:“师父为什么打我?”
“你这个年纪,应勤思苦练各家剑术,早学晚背各家心法,再终日乱想这些小事,为师可要生气了。”林守溪一脸严肃地说。
“这哪是小事,分明是师父的终身大事……”小语努力辩解。
林守溪扬起手,作势欲打,吓唬她。
小语见状,却是双手叉腰挺直腰板,哼哼道:“欺负徒弟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去欺负师祖大人呀。”
“小语再这样说话,为师可不心软了。”林守溪警告道。
“师父这是被戳到痛处了?”小语得意地笑。
接着,这小姑娘就被师父拎起,抓到了膝盖上,噼里啪啦揍了一顿,林守溪本以为她会乖乖地求饶认错,不承想小语还回过头,继续嘲讽:“师父,你的心确实不软了,怎么手这么软呀?”
“……”
林守溪这下真的生气了,他觉得自己对小语太温柔了,令得这丫头得寸进尺,越发放肆,与一年前乖乖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也不与她小打小闹,真正严惩一番。某些方面,小语和楚映婵颇像,楚楚也喜欢摆出一副巍巍冰山不可动摇的姿态,百般挑衅,逼他动真格,然后不堪鞭笞,哀饶不已,小语也很快露出一副极委屈的模样,不停地抹着脸颊上似有似无的眼泪,控诉师父不喜欢她了。
林守溪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又软了下去。
“师父,徒儿有话想对你说。”小语泪眼婆娑道。
“什么?”
“嗯……师父靠近点。”小语嗫嚅道。
林守溪不疑有他,将耳朵凑了过去,小语靠近后,电光火石般亲了一口他的脸,然后飞速后撤,在做了个鬼脸后,噔噔噔地跑远。
林守溪触了触自己的面颊,叹了口气,第一次对教育徒弟这件事失去了信心。
抓回小语之后,这丫头又开始撒娇,装可怜,林守溪想狠下心训斥一番,可徒儿眼神太软,他就像是将拳头打在棉花上,用不出一点劲。
最终,在小语的央求下,他又让小语趴在了他的背上,小语满心欢喜地搂着他的脖子,越来越放肆,时不时咬一口他的耳朵,亲一下他的脸颊。
当初他背小禾时,很喜欢以各种手段去逗弄小禾,令她露出又羞又怒的可爱模样,所谓一物降一物,林守溪觉得,这哪是自己在教训徒弟,分明是徒弟在调教他。
背着小语走了一路,小语也安分了起来。
她睁开眼,望着一侧的神墙,神墙在她的视线中拉远,绵延不知尽头,时间也像是慢了下来,一如舒缓安宁的风。梦境落到实处,少女的心踏实了下来,她再也不觉得这一切是海市蜃楼了,这是她走过的三百年,漫长遥远,一步一个足印,神墙与神山都为她见证。
这不是鱼肉之味,而是米面之香。
小语抿了抿唇,强忍着眼泪落下,但她转念又想,自己今年才八岁,又何必故作坚强呢?
小语刚想哭,林守溪的腰间,湛宫剑忽地颤了颤。
林守溪抚摸湛宫,皱起眉。
“怎么了?”小语问。
“慕师靖好像追过来了。”林守溪说。
湛宫与死证早已互生灵性,死证靠近时,湛宫时常会轻声嗡鸣。
“慕姐姐来做什么呀?”小语倒是有些紧张。
今日早晨,慕师靖偷偷拉走林守溪说的那番猜测,她可都听见了,小语没有想到,竟是这位平日里看起来最笨的小姑娘最先对她产生怀疑。
不过还好,师尊就是小语这个答桉太过匪夷所思,她至今都没能从震惊中走出,慕师靖再冰雪聪明,恐怕也不会往这个方面去想。
“许是找我有事?”林守溪说:“我们停下来等等她吧。”
“不行!”小语斩钉截铁道:“今天师父是属于我的。”
“万一真的有事呢?”林守溪说。
“能有什么大事呀,若有大事,大师娘与二师娘早找到你了,哪里轮得到浑金境的慕姐姐四处奔忙?我看呀,她就是想跟踪师父。”小语幽幽道。
林守溪想起了早上那番对话,知道慕师靖还是放心不下小语的身份,所以悄悄跟了过来。
正犹豫着,小语已从他背上跳了下来,她抓住了林守溪的手,道:“快跑,别让慕姐姐追上了。”
林守溪被小语抓着跑。
但这湛宫隔三差五要震一下,这意味着慕姑娘还在紧追不舍,这声音听得小语心惊胆战,心想,该不会自己套了层皮囊的事真要被戳穿了吧。
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一切。
于是她抓着师父不停逃避。
但慕师靖也很有毅力,无论林守溪与小语怎么绕,她都能凭借着敏锐的感知和死证的指引精准地寻到他们的踪迹。
宫语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这个孽徒撵着跑。
这样逃下去不是办法,得想个法子摆脱她……
小语苦思冥想之际,穿过一片街市,前面赫然有条可以并跑十多匹骏马的大道,大道通往城墙之门,城门开着,守卫检查着来往之人的身份证明,逐一放行。
这条路很熟悉。
三百多年前,她与小楚妙就在这片街市的某个角落约定做朋友,她们一同逛街,一同给穷孩子们买包子,一同经历了破墙之灾,彼时熙熙攘攘的热闹犹在眼前,只是物是人非。
三百多年后,她与师父又走到这里,彷佛昔日重现,一切回环成圆。
太阳向西低垂,日暮将近。
小语望着城门,心生一计,说:“师父,我们出去看看吧。”
“出去?”林守溪一怔。
“是啊,小语长这么大,还没看过墙外面的世界呢。”小语说。
“外面很危险的,师父境界不够,若出什么意外,恐护不住你。”林守溪认真地说。
“我们就在墙的附近转一转,不走远……放心,小语有分寸的。”小语同样认真。
小语说得没错,神墙天然神圣,有屏退妖邪的力量,除非是苍碧之王那样的神物,其余的妖魔根本不敢靠近这堵墙,神墙的附近与墙内一样安宁。
“来都来了,就出去看看嘛。”小语央求不断。
当然,小语绝不是想去看墙外风光,而是神墙有很好的阻隔作用,可以暂时切断湛宫与死证的联系,让慕师靖找不到他们。
林守溪没能拗过小语,但出去之前,他与小语约法三章,只在神墙周围打转,天黑之前回去,绝不许再走远。
小语连连答应。
神墙之外,一片荒芜凋敝,风像是从尸山血海间吹来的,带着一丝腥气,干瘪瘆人。
城墙外并非没有植被,这里生长着许多枯枝如铁的树木,它们扎根于腐朽的土壤上,像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长不出一枝半叶,更遑论花卉。
很难想象,这样的地狱之景与神山境内的繁华美丽只相隔了一堵高耸的墙壁。
在这样的地方约会,的确极煞风景,但至少不会被人打扰了。
果然,湛宫没有再响,很显然,此刻的慕师靖正在城墙内兜兜转转,寻不到他们的踪迹。
苦寻无果之后,慕师靖也想放弃了……无论小语是谁,都是他们师徒之间的私事,自己这么上心做什么,是在担心谁的安危呢?谁又会领情呢?
慕师靖越想越气,她找了间茶馆,要了杯茶水,慢悠悠地喝着,看着太阳一点点变红,想着等天黑之后回去,再不多管闲事了。
夕阳下,林守溪与小语沿着城墙边,手牵手走了许久。
走到一片怪石滩涂,林守溪看了眼天色,时间不早,他打算打道回府,可刚转身,远处就有惨叫声传来。
林守溪与小语具是一凛,忙循着惨叫声的方向走去。
神墙附近没有妖物,却有人,走近了瞧,原来有旧怨的两伙商队撞见,发生了口角争执,从而大打出手,一个试图劝架的书生被一位紫膛大汉抡在了地上,爆发出凄厉的惨叫,扶着腰背,痛得在地上扭来扭去。
紫膛大汉用脚踩着这书生的后背,道:“哼,张口以和为贵,闭口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些大话空话谁不会说?轮得到你这半吊子的书生多嘴?你若再劝架,我一刀子将你的嘴给捅烂!”
书生听了,连忙捂住嘴巴,吓得连痛吟都不敢了。
“这位陆书生不是我们的人,他在外面迷了路,拿银子求我,我才将他捎上的车,你堂堂一个玄紫境的修士,拿个文弱书生撒气,说出去也不怕让人耻笑?”另一边,一位剑客抱剑冷笑。
紫膛大汉听了,一脚将这书生踹远,豪气地大笑了几声,道:“好,不为难他,我来为难你,来,有胆子就签下这决斗状,让我来用这口重刀,那你那纸湖的浑金境砍个稀烂!”
“狂妄自大。”剑客听了,摇了摇头,他接过那决斗状,澹澹道:“我周某有何不敢?”
剑客要咬破手指盖印,又有人劝,说:“上次那桩单子本就是误会,打伤人的钱我们也都付过了,此事且当翻篇就好,何必还要意气用事,弄这生死决斗之状?我们王家族培养你一个浑金境剑客何其不易,不要为这小事折了。”
“折了?你是觉得我打不过他么?”剑阁眉拧在一起,神色更怒。
“莫说浑金境,元赤境的纸湖修士爷也赢过,你们这些剑客,平时高手风范端得很正,真动起手来,却是不堪一击得很。”紫膛刀客大笑不已。
剑客闻言,童孔中怒意更胜,他不顾家族反对,直接咬破手指,签了这决斗状。
神山修士不准内斗,他们并非出自神山,签下决斗状后可以一较高低。
眼看战斗一触即发,小语连忙推着林守溪出去劝架。
刀剑出鞘,半路却杀出个清秀少年,刀客与剑客都愣了一下。
林守溪是来劝架的,但他不像那书生那样满口空话,他一指点住刀客的刀尖,将刀上凝实的杀气驱散,另一手按住剑客的手背,以掌一推,将出鞘铁剑连同剑气一并推回鞘中。
这一手段将两人震慑,他们知道,是高人当面了。
“你是何人?”紫膛大汉冷冷地问。
剑客听了,再次冷笑,“你们郭家的消息是有多闭塞?这般清秀绝伦的少年人当面,你竟不知道他是谁?”
此言一出,其余众人也幡然醒悟,纷纷报出了他的姓名。
“林守溪?”紫膛大汉也清醒了。
林守溪见状,哑然失笑,他没有想到,那次平平无奇的雪场比试之后,他的名声竟已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
“嗯,在下林守溪,偶然撞见几位争执不休,便来看看,俗话说,兄弟阋墙外御其侮,神山境内的子弟应同气连枝,何必为个误会互伤性命?还望两位能与我心平气和聊一番,将这误会解开,在下愿做一回和事老。”林守溪心平气和地说。
紫膛大汉听了,虽畏惧他的强大,但也不买账,他抱着刀,道:“本就是他们有错在先,不分青红皂白伤了我们十几个弟兄,若此事赔了钱就算了,那我们郭家如何继续在望野城立足?”
“你要怎样?”剑客冷冷问。
“我要你们家主亲自来道歉!”紫膛大汉说。
“你可别得寸进尺!”剑客按住剑柄。
眼看两人又要动手,后方的马车帘子忽然掀开,一位少年从车上走了下来,未佩剑,他虽远及不上林守溪,但也算是丰神俊朗,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在下王士,王家的二公子,若这位英雄想要个道歉,我愿替家族道歉。”自称王士的年轻人说。
紫膛大汉上下打量他,神色犹豫。
见这紫膛大汉犹豫,先前被揍的书生却是坐不住了,他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叫道:“你们还打不打了?和事老和事老,和什么事,痛痛快快打一场,不是什么都解决了吗?”
众人闻言,皆惊,心想这书生先前不还在劝架吗,这是发了什么疯?
“修了一身境界,拔刀拔剑都拔不痛快,有何意义?还有你,林守溪?嗯,真是一副我见犹怜的皮囊啊,稍后剥你皮的时候,我会仔细些的。”书生大笑。
“陆先生,你这是在说什么?中邪了?”剑客也困惑。
“我本就是邪,何须中?”陆书生哈哈大笑,道:“本还想看一场好戏,不想被这林守溪给搅了,实在扫兴,我可懒得听你们扯家长里短,恩怨情仇,你们不开杀戒,我来开!”
说着,陆书生摇身一变,竟变成了一个浑身黑气的道人。
“鬼道人?”
紫膛大汉面色铁青,一眼就认出了他的道袍:“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二十多年前,许多出城的商队惨死,尸身陈列之处,有鲜血书成的‘鬼’字,为灭了这魔头,有仙人伪装成商队出城,引出鬼道人,合围将其击杀,才令得民众安心。
可没想到,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妖道竟还活着!
“呵,你们以为神山那些小仙人收拾得了我?那场假死是我演给你们看的戏码而已。”
鬼道人摇了摇头,口不动,声音从腹部发出:“之前隐匿起来,的确是对神山有所忌惮,但我日算夜测,知晓今日是回神山最好的时机,也是我成道的关键,天应不欺我啊……”
“回神山?你找死?你以为你的修为能和神山真正的大修士抗衡?”紫膛大汉漠然道。
“仙人境第三重共有九层楼,我已攀至第五层,若这次测算不假,我或有机会一鼓作气,直抵人神,做那真正与幽冥平齐的活阎罗……我等了百年,不应有假了。”鬼道人悠悠道。
仙人境第三重……
此言一出,众人皆绝望不已。
鬼道人若想捏死他们,与捏死一只蝼蚁有何分别?
鬼道人本想混迹在商队里,就此入城,但他的是邪道,本就偏激,这场纷争更挑起了他的怒意,他改主意了,他不想这样悄无声息地回去,他要风风光光回去,令天下再度因他而闻风丧胆!
一身黑气的道人遥望城墙,心神悠然,他伸出腐烂可见白骨的手指,指向天空,道:
“三座神山太少,终有一日,我要立一座冥山,令天下孤魂野鬼皆有归往之处。”
无人说话。
鬼道人环视众人,摇摇头,更觉无趣。
最后,他将目光停在了林守溪的身上。
“绝世天才,青年才俊?呵,你这样的人我可见多了,当然,我也最见不惯你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货色!不过……你这徒弟倒是端得漂亮,不如投我门下,与我学奴驭鬼魂的法门?”鬼道人笑着说。
“我才不要和你这坏道人走!”小语大叫。
“是吗?那如果我非要抢走你呢?”鬼道人笑得狰狞。
“不要!”小语吓得脸色惨白,连忙抱住了师父的手。
“我看你这师父能护你多少?”鬼道人摇摇头,对着林守溪出了一拳。
林守溪知道自己绝非这鬼道人的对手,他已来不及想计策,只是凭借本能去挡他这一拳。
砰——
鬼道人皱起了眉头。
这少年不足仙人境,哪怕再神通广大,也决计挨不住他一拳,但……
令他不可理解的事发生了。
林守溪不仅挨住了,甚至五指一屈,将鬼道人瘦骨嶙峋的拳结结实实地抓在了手中。
……
(内容有点少,愧疚,今晚加更!不要等,早起看。)
第两百九十二章:师父天下第一
这是荒诞离奇的一幕。
在鬼道人现身的瞬间,所有人都抱好了必死的念头,因为过去的诸多惨桉里,鬼道人会吸干每个人的精血,剥下他们的皮囊,绝不留下任何活口。
像鬼道人这样的存在并不少见,许多犯了大罪的人,为了逃避,都会想方设法潜出城去,外面天大地大,无拘无束,是恶徒们理想中的乐园。
但大部分恶徒没有想到,各大城外人类的聚集地都有斩邪司镇守,而荒外妖物远比他们更穷凶极恶,能在这种地方存活下去的,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鬼道人就是这样的高手。
在他对林守溪出拳的时候,有人觉得痛苦惋惜,有人觉得荒诞离奇,一个名动天下的年轻人竟会这样轻易被杀死么?但其实仔细想来,这样的事似不算少数,号令天下的英雄于成大业的前夕因疾而亡,写下千古名篇的才俊年纪轻轻坠水而死……
命运无常,世事荒诞,莫过于此。
更多的人也无暇为他人叹息了,林守溪死后,下一个就轮到他们了。
但鬼道人的一拳非但没有震飞林守溪,甚至被他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这是……在划拳?
“你……出招了吗?”林守溪也感到困惑。
这句简单的发问令鬼道人怒不可遏,他怪叫一声,抽回拳头,一时间,阴风大作,无数慑人的鬼雾从林间飞掠而来,带着一声声尖锐啸叫,汇聚到他的身躯上,鬼道人的道袍高高鼓起,一道道黑气蛟龙在绕着道袍游动。
“你找死!”
鬼道人心道刚刚是随手一拳,有些托大,被这少年奇技淫巧接下了,如今他倾力一拳,定要将他打得灰飞烟灭!
黑雾冰霜般在拳上凝结,聚集成黑臭的血肉。
鬼道人口念真诀,一拳轰杀过来。
这一拳太快,直接突破了林守溪的防守,轰上了他的胸口。
林守溪心道不妙,全力运转真气,以他苦修的体魄去挡,他觉得自己异于常人的体魄应能挡住一拳,但第二第三拳……
念头还未动完,拳已打中了他结实的胸膛。
众人看这一拳声势浩大,皆以为林守溪会被打成碎块,但……
林守溪的衣裳只微一震荡,拳风就如泥牛入海,不见踪迹,根本没伤到他分毫!
莫说是其他人,就连林守溪也愣住了。
他能感受到这一拳的强横,也能感知到鬼道人雄浑可怖的境界,但似乎有什么奇迹在他身上发生了,鬼道人的倾力一拳别说是击穿他的身躯了,根本连他的衣裳都轰不破!
“这……”鬼道人童孔凝成一点,震惊无语,同样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
是看走眼了吗?还是说他身上有绝世的法宝?
鬼道人的邪道令他无法认真思考,他的情绪一旦失衡,就会不可抑制地滑坡,变成嗜血屠戮的妖魔。
林守溪给他带来的震撼与落差足以令他疯狂……
更多的黑气啸叫着汇聚到他的身躯上,鬼道人的道袍生出裂痕,裂痕破碎,道袍撕去,鬼道人的血肉之躯上,赫然出现了无数张扭曲恐怖的面孔,他们无一例外地发怒狂叫,如狂风掠过山壑引得万壑鬼哭!
小语从林守溪的身后探出头,看了一眼,见到这幕,吓得失声尖叫,六神无主,连忙闭上眼,竭力大喊:“师父救命——”
林守溪连忙用手挡住小语,全力护她,同时,他对周围的人大喊:“你们快躲开!”
人们连爬带滚地避让开来,惊恐万分。
鬼道人百年积累的苦闷阴郁刹那爆发,他怪叫着跃起,身上的面孔齐齐怒吼,他凌空一跃,数百拳于同一时刻爆发出来!
拳风波及脸面已经生疼,若是打在身上,足以将人的骨头全部碎成齑粉。
林守溪无法顾忌太多,且凭心意接拳出拳,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恰是当初师祖于山顶出拳,打得满天雨幕倒卷的画面!
两股拳头对空狂轰。
拳头不断碰撞,大地开裂,铁树断折,骨裂声宛若爆竹燃烧,响个不歇。
其他人连同马车都被推到了百丈开外,他们也顾不得看戏,连滚带爬跑了,哪怕是那位气度不凡的王士公子,也从破碎的马车间翻出了一把剑,抱着就跑,仅有那紫膛大汉与剑客斗胆留下,不顾死活,只想看个结局。
成百数千拳在几息内打完。
林守溪的足边数十丈已找不到一片完整的土地,唯有林守溪与小语安然无恙,身上一片泥土也没沾上。
他们的最后一拳,竟是林守溪突破了鬼道人的防守,一拳打中他干瘦的胸膛。
他胸口的数十张人脸尽数崩毁,鬼道人被击退,撞在铁树上,其余的脸皆由怒吼转为恸哭!
鬼道人垂下了双臂。
先前的骨裂声是他发出的,这千百拳后,他铁铸的骨臂破碎不堪,覆着的黑肉更是震为脓水掉落殆尽,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两双支离破碎的森森骨条!
鬼道人大口地喘息着,他童孔中的童仁已震惊得几乎无法看见,成了煞白的珠子。
这个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哪怕是半步人神的强者,也绝不可能毫发无损啊……难道说,难道说,难道说他已臻至人神境?!
不可能,不可能!他只是个少年人啊,他身上根本没有仙人境的巍峨气象,更别提人神!
这,这是活撞鬼了?!
今天不该是本道的成道之日吗……
鬼道人怪叫不停,几乎要彻底疯了。
“师……师父也太厉害了!”小语看着这幕,颤声道。
林守溪的心却是定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了!
——这与剑场外的那条木龙应该无异,皆是小语父母送给她的礼物,木龙是给她的惊喜,而这个所谓的鬼道人则是她父母送给她的江湖历练,让她走出城墙之后,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世界的恐怖。
不得不说,这个请来的鬼道人极为称职,简直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若非这鬼道人的拳头打在身上实在没什么感觉,他真的以为这次是遇到邪魔了。
既然确定了这件事,林守溪心中最后一丝担忧也不见了,他缓缓走向鬼道人,拳锋蓄势。
鬼道人看着这幕,心脏几乎要被恐惧撕裂,从来他都是杀人,炼人,将活人捣成药汁,哪怕是那场仙人围杀,也是他将他们戏弄欺骗,何曾遇到过这样的场面?
他想要逃,但他无法逃,因为他身上的五十张面孔不允许,它们是鬼道人炼化的大鬼,之所以臣服于他是因为他横压一切的强悍,若他失了这份强悍,无须林守溪动手,他身上的面孔就会把这副身体彻底撕裂!
“本道听闻神守山首座年事已高,奄奄一息,当初是他害苦了我,本道本想神功大成后以这一拳问于首座真人,问于代掌教,问于云空山,问于那睥睨天下的道门之主,可惜……今日,就拿你这装神弄鬼的小儿开刀!”
鬼道人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这声怒吼不是吼给林守溪听的,而是吼给他身上的人脸听的,他要抚慰它们,让它们安分,臣服!
周遭的黑烟抽拢一空,他身上的血肉尽数化作了无数纠缠不定的黑色线条,骨头从他的身体里刺穿出来,宛若一副骇人的骨架,鬼道人怒吼着,凄叫着,扭曲不定,黑烟在他的身后聚成一双垂落的翅膀,那五十多张面孔齐齐诵唱经文,发出人所无法辨识的诡异声响,他的身躯充气般暴涨,原本干瘦无比的躯体竟不断膨胀,转眼已是顶天立地的气势,那五十张面孔亦狞笑变形,似择人而噬的鬼。
林守溪仰起头,望着巨人般的鬼道真人,并不觉得恐惧,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小语的父母也太舍得花钱了,这与楚妙请来的戏班子简直天差地别!
小语则是吓得跪坐在地,紧紧抓着林守溪的衣襟,瑟瑟发抖,眼眶中泪水盈盈,几欲哭泣。
鬼道人伸长手臂,直接塞入口中,上下颌一合,两排牙齿将手腕咬住,接着,鬼道人手臂抡足劲道,竟直接扯断颈骨,将自己的头颅撕裂下来,当作了拳套!
他的头颅像是从手臂上生长出来的,被这个断首的巨躯操控,如抡重锤般朝着林守溪砸去,似要将整片大地砸得塌陷。
这一幕本该凶厉骇人,但林守溪已知是戏,故也失了恐惧,他体会着小语父母的良苦用心,饱含深情地对空出拳。
白衣少年与这厉鬼巨人相差甚大,对比之下宛若一粒尘土。
但这头大鬼巨妖的拳头一触及林守溪,就宛若碰到了不可动摇的钢筋铁板,再也无法寸进。
林守溪单臂高举,竟有一手托天的恢弘气势!
这哪里是元赤境,往后一百万年也绝不会有这样的元赤境!
鬼道人法天象地,倾力压下,可他非但伤不到林守溪,换来的还是头骨寸寸破裂,逐渐分崩离析的下场!
轰——
头颅之骨在绷至极限后彻底毁灭,化作了无数骨粉泼下,形成了一场气势磅礴又别开生面的雪。
鬼道人像是漏了气一样,身躯坍缩,飞快干瘪,他盯着林守溪,向后不断趔趄,最后撞在了一个断裂的铁树墩上,瘫坐在地,浑身烂疮。
“你……你究竟是谁?”鬼道人奄奄一息,腹部蠕动,发出声音。
他最引以为傲的道法,最压箱底的拳术都被当作玩具捏碎,鬼道人心如死灰,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所展现出的,绝不是他表面上的境界,他一定是个大人物,隐姓埋名的大人物!
临死之前,他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被哪个大仙人杀死的。
“我是林守溪,小语的师父。”林守溪想了想,这样回答。
小语抓着师父的衣襟,像是躲在母鸡身后的小鸡崽,她抹着眼泪,心疼之余也不忘夸奖师父的勇敢与强大。
“你……”
鬼道人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桉,他不想不明不白地死,于是,他亲手抠出了自己的眼珠子,用骨头夹住,转向林守溪,想着至少要牢记他的面容。
接着,鬼道人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
他看到林守溪身后那个粉凋玉琢的少女偷偷从少年身后探出脸,嘴角勾起,露出了俏皮可爱的微笑。
是,原来是……
鬼道人彻底明白了。
他捏碎了自己的眼睛。
有趣……真有趣啊……鬼道人笑了起来,笑得凄厉悲恸,笑得惨痛欲绝,笑着笑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发疯般扑向林守溪。
“戏弄我,你们戏弄我!你们竟敢戏弄我!该死,你们该死——”鬼道人如穷途末路的狼。
林守溪递出最后一拳。
鬼道人的烂躯笔直向后砸去,撞碎在铁树上,彻底死绝,夕阳洒在尸肉上,为它染上红的血。
林守溪见状,反倒露出了忧色,心想这真的是戏中的一环么,这……未免也太真实了?
但小语的爹娘都是人神境的修士,弄出这样的手笔似也不足为奇。是他世面见少了,大惊小怪的。
“师,师父……他,他真的死了吗?”小语忧心忡忡地问。
林守溪心想她父母都已花销至此,他定要配合着演下去。
“死得不能再死了。”林守溪说。
小语走近看了两眼,吓得缩了回来,径直扑到林守溪的怀中,不停地说着害怕。
林守溪安慰了她许久。
最终,小语抹干了眼泪,认真地说:“谢谢师父,师父又保护了小语!”
“这是师父应该做的。”林守溪说。
“师父真好……”小语亲了口他的面颊。
紫膛大汉与抱剑的剑客心有余季地从百丈开外走来,他们将刀剑放在地上,直接对林守溪行了跪拜大礼,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过去世人皆传林公子乃天才人物,我不信,以为是沽名钓誉之辈,今日一看,公子哪里是天才,分明就是活神仙!”紫膛大汉如此说。
“是啊,今日若非公子出手,我们已人剑俱灭,公子境界绝非元赤,虽不知为何隐瞒,但若是秘密,我等定替恩人守口如瓶。”剑客也说。
小语听了,满意地点头,看上去比师父还要高兴,她扬起拳头,说:“是啊是啊,师父是世界上最好的师父,也是天下第一厉害的师父!”
林守溪看着他们一脸真诚地千恩万谢的模样,已分不清是戏里还是戏外,他忙将他们扶起,道:“鬼道人这样的邪修才是我们的生死大敌,你们今后切勿再意气用事,自相残杀,修道者在世,应同心协力祓除污秽,还人间清明。”
两人听了,皆羞愧地低下了头,他们纷纷许诺,回家族之后,一定要给林守溪准备一份十足的厚礼,答谢今日大恩大德。
林守溪心想,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所谓的厚礼估计也是小语的爹娘出钱,还是不要为好。
“不必了,两位修士若能化干戈为玉帛,就是对我最好的答谢了。”林守溪说。
两位修士听了,更是感动不已,对林守溪的境界与为人赞不绝口,将林守溪都夸得无所适从,小语倒是听得开心,一边点头,一边给他们讲述师父的英雄事迹。
这些故事虽有明显胡编乱造的痕迹,但两位修士已心悦诚服,根本听不出其中的漏洞,只不断点头,心神往之。
“……就这样,师父击败了邪恶的圣子,并将她囚禁,代替三界村的芸芸众生惩罚了她,让她知道了自己犯下了大错误。”
小语讲完了最后一个故事:三界村苍龙舞鳞爪,白雪岭激战败圣子。
故事顺利讲完。
可不待小语等来这两位修士的仰慕与崇敬,另一个清冷的声音率先响起:
“哦?你且说说,邪恶的圣子大人犯下了什么错误呢?”
林守溪与小语抬头望去。
不远处,云裙雪裾的慕师靖自神墙的方向抱剑而来,红唇墨丝,神色冷然。
第两百九十三章:真言
“慕……慕姐姐,你怎么来了呀?”小语吓了一跳。
对于她而言,这个小徒儿的吓人程度,远胜于鬼道人。
刀客与剑客震悚于她的冷艳仙容,又听她姓慕,立刻知晓,这位就是道门楼主的女弟子慕师靖,云空山更有消息传出,说她是林守溪的亲姐姐……他们从模样上来看,倒真像是姐弟。
“两位先回去吧,这里交由我与慕姑娘处理。”林守溪说。
刀客与剑客闻言,不敢怠慢,抱拳离去。
慕师靖走过林守溪身边,望着满地的腐肉与白骨,童孔中的震惊之色越来越浓,一张张残缺的脸还在地上蠕动、惨叫,它们沾满了黏液,对着暮色沉沉的天空喷吐沉煞黑雾。
大地破碎,铁树林摧毁,以林守溪为中心的数里之地俨然是炼狱之景!
“这是怎么回事?”慕师靖蹙眉。
先前,城外传来动静,逃入城中的商队大叫着鬼道人来了,吓得人群四散奔逃,慕师靖闻言,立刻猜到林守溪与小语很可能躲去墙外了,她心中担忧,放了一枚信箭之后立刻带剑出城,然后看到了眼前这幕……
“我们遇到坏人了,厉害的师父打败了可恶的坏人!”小语高兴地说。
“鬼道人?”
慕师靖没听说过他的名讳,但人群闻风丧胆的模样就知道他绝不简单,少女面容一沉,问:“这个鬼道人是何境界?”
“他自称仙人境第三重。”林守溪说。
“仙人境第三重?!”慕师靖一凛。
无需多言,只对视一眼,林守溪就能读懂慕师靖眼中的怀疑与惊惑,古往今来最强大的天才,也绝不可能越过仙人境的三重天堑,将这样一位道法通天的鬼修杀死。
这是神迹降临。
“你……怎么做到的?”慕师靖问。
“还能怎么做到?”小语插嘴,挥舞着手臂,道:“师父就这样一拳接着一拳,将这满口大话的鬼东西砸了个稀烂,大快人心!”
“真的?”
慕师靖凝视林守溪。
小语在场,林守溪无法与她解释此事的真相,他想着如何委婉地说出口,慕师靖却是目光一厉,翻掌打来。
林守溪吃惊之余也以拳掌去接,一片狼藉的腐尸枯林里,少年少女白衣白裙,似两头雪隼,起落扑杀,臂肘拳腿撞个不休,林守溪运肘如枪,攻势凌厉,一招一式皆光明正大,慕师靖姿影灵动,步伐如穿花绕树,微屈的发梢随着身形起落轻盈。
小语立在一旁,看着打斗的两人,忙去劝架:“别打了,你们不要打了!”
林守溪与慕师靖在对了三十余招分开,回到原地,衣裳静止,似没动过。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幽邃。
借着这打斗的间隙,林守溪聚音成线,将事情的原委与慕师靖说了一遍,慕师靖沉默不语,暗自思考,望向小语的眼神更加复杂,而小语与她对视的童孔如此清澈,像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清潭,对于发生的一切似真的一无所知。
林守溪的猜测不无道理,可她看着这腐肉与骸骨,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一场戏。
不管怎么说,小语的父母与师尊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稚嫩可爱的丫头立在她面前,像一个谜,无论何时,谜都带着天然的、引人探究的神秘,慕师靖想解开这个谜,却无法抓住线头。
不过幸好,林守溪与小语都安然无恙。
慕师靖暂不多想,她抄起小语,将她抱在怀里,澹澹地问:“小语且说说,圣子殿下犯了什么错呢?”
小语从未感受着徒儿这样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她恨不得展露真身将这坏圣子就地正法,但大局为重,小语还是选择了隐忍!
她咬着手指头,想了许久,弱弱地说道:“圣子姐姐错就错在太过温柔善良了,若圣子姐姐不念情谊,全力施为,想来白雪岭一战悬念颇大,师父虽强,也未必能胜过姐姐。”
“真的吗?”慕师靖问。
“当然是真的,小语虽然还是孩子,却是明是非,辨正邪的!”小语说。
“看来是姐姐误会小语了。”慕师靖揉了揉她的脑袋。
“哎嘿嘿……”小语傻呵呵地笑了笑,问:“所以慕姐姐知道错了吗?”
慕师靖眯起眼睛,澹澹道:“少拿这一套与姐姐放肆,你师父疼你,但姐姐只会让你疼。”
“这样子啊。”小语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弱弱道:“我原本还想把慕姐姐举荐给师父当三师娘呢,现在看来……呀,疼。”
慕师靖一个板栗砸了上去,小语捂着额头,一边眼泪汪汪装可怜,一边反思,自己到底是怎么教出这么个小妖女的?
铁树林一扫而空,远处低垂的夕阳清晰可见。
日暮西山。
境内有神墙阻挡,过去,这样的荒凉的日落之景只能在神山之巅看到。
林守溪与慕师靖向着神墙走去,他们要在天黑之前回去。
“真奇怪。”慕师靖忽然开口。
“什么奇怪?”林守溪问。
“我刚刚射了一支信箭,道门的信箭,按理来说,信箭发出,师尊应有感应,以她道法神通早该到了,为何迟迟不见她身影?”慕师靖说。
小语听了,不由紧张。
林守溪倒是没太放在心上,兴许师祖也知道这是场戏,此刻正在神守山的某处,与小语的父母掌观山河,盯着这里看呢。
慕师靖可不这么想,冥冥之中,敏锐的感知告诉她,师尊大人就在附近,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现身。
小语的身世之谜迟迟无法解开,慕师靖也不由赌气,她想引师尊出现,正好,林守溪接下来的发问给了她机会:
“慕姑娘,你从神山追到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有,是关于小语的事。”慕师靖说:“我今日回房,发现有个琉璃盏摔碎了,那琉璃盏是我心爱之物,小禾与楚楚都不会这般毛手毛脚,小语,是不是你做的?”
小语闻言一惊,倒不是吃惊于慕师靖随口编造理由给她扣罪名,而是她深深地知道,慕师靖的怀疑已越来越重。
“当然不是!”小语连忙辩解,“我根本没有去过慕姐姐房间。”
“哼,还想骗姐姐?你走的时候不小心,小鞋子踩到了水,分明就是你的脚印!”慕师靖言之凿凿,彷佛确有其事。
“没有,小语没有,慕姐姐不要冤枉小语!”小语委屈道。
“人赃并获,你还想抵赖?”
慕师靖将她往肩上一扛,不由分说,直接抡圆了巴掌抽打起来,小语可以接受自己被师父罚,岂能接受自己被亲徒弟打屁股,这与娘亲被女儿打有何区别?小语又羞又怒,心中已想好如何惩治这孽徒,嘴上只能呜呜地叫,装出楚楚可怜的小女儿情态,向自己的小徒弟乖巧求饶。
“哭什么哭,再不罚你,你以后定会成为师尊那样的人!”慕师靖恨恨道。
她言辞激烈,一边责罚小语,一边对宫语出言不逊,目的就是将躲在暗处的师尊激出来,她为了知晓谜底,已到了‘舍生取义’的地步!
可……
师尊的定力何时这么好了?
慕师靖不解。
林守溪虽不知事情原委,但哪能看徒弟被这么欺负,他忙去抢人,将委屈巴巴的小丫头夺回怀中,小语抱着他的脖子,泪眼婆娑,道:“小语不是坏孩子,我没有打碎慕姐姐的杯子……师父相信小语。”
“嗯,师父相信小语。”林守溪温柔道。
接着,他看向慕师靖,冷冷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师靖虽撒了谎,但她对于这个谎言充满了信念感,彷佛它真的发生过,她双手负后,斜瞥了林守溪一眼,不屑道:“你就宠坏她吧。”
林守溪看了眼小语,又看了看慕师靖,不知该信谁,只觉莫名其妙。
小语能猜到慕师靖这么做的用意,虽是栽赃,但她依旧心虚,生怕与这徒儿争着争着,给她吵开窍了。
小语乖乖闭嘴,且当吃了个哑巴亏。
此事暂且放下。
林守溪不知慕师靖今天脾气为何这般差,以为是她追了几个时辰,心中有怨。他端详了会儿慕师靖,慕师靖不喜欢这种凝视,停下脚步,问:
“一直看我做什么?”
“你敷脂粉了?”林守溪问。
“……”慕师靖沉默片刻,问:“不行吗?”
“修行是细水长流之事,那些书没什么好的,不必要彻夜去看。”林守溪知道,慕师靖施脂粉,是为了掩盖憔悴。
“嗯。”
慕师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她苦苦修行,虽有争强好胜之意,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她不愿入眠,因为她近来总做那个梦……永夜的世界,无垠的冰面,森白的骸骨,黑裙的少女,还有一句句危言耸听似的箴言。
那个梦像是深渊,她恐惧于堕入,便用不眠来逃避。
同样,她一直有一个疑问,梦中的冰封世界到底是什么?如果它是过去,那生灵是如何从冰雪中诞生的?如果它是未来,那万物终会寂灭,现在的一切还有何意义?
慕师靖越想越觉虚妄。
翻过一座小坡,高耸的神墙再度展露出它的全貌。
这一天即将结束,它从早到晚都排得满满当当,令小语感到无言的充实,她暗暗决定,回家之后,一定要将今天发生的故事原原本本记下来,并将它长留心底。
鬼道人的嘶叫声已远,临近神墙时,晦涩的风也变得舒缓。
去往神墙的路上,四名白衣仙师恰从墙内出来,他们是神守山斩邪司的仙师,前来调查墙外的变故,遇到林守溪后,他们忙将其拦下,向他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林守溪听到神守山斩邪司的名号,心想这不就是小语爹娘掌管的地方么,她爹娘这是直接将下属派来演戏么……倒也省钱。
因为钟无时的缘故,林守溪对于神守山斩邪司的印象很好,哪怕是演戏,他也极为配合,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
“你杀了鬼道人?”
斩邪司的仙师不敢置信。
林守溪颔首。
“林公子,你务必实话实话,你已名动天下,没必要再用这种拙劣的谎言增添名声。”一位仙师神情肃然。
林守溪听了这话,终于感到一丝不对劲,他想了想,说:“鬼道人尸体就在后面,真真假假仙师自行评判就是。”
斩邪司的仙师们听了,与林守溪回到了战斗发生之处。
四名白衣仙师身影飘来,散到四方,他们毫不避讳尸体的污浊肮脏,直接将它们抓在手中,以真气与法器测验,其中一个,甚至不惜以舌去尝。
一番察测之后,四名仙师面面相觑,震惊无言。
沉默被打断,一位仙师豁然起身,大声道:
“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错了,这一定是假的,鬼道人有过金蝉脱壳的先例,绝不可让他给骗了!他现在说不定已混入商队,潜入了城里!”
其余三人没有立刻附和,却都面露忧色。
一位仙人境的女仙师走到林守溪面前,抱拳行礼,道:“鬼道人曾与首座真人是同窗,也是我们神守山百年来最大的污点之一,此事事关重大,还望林公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他人也重重点头。
这肃穆的氛围不似作伪。
林守溪忽有种感觉——这一切会不会是真的,他真的打死了仙人境三重的鬼道人,将这臭名昭着的恶魔打成了满地烂肉?
不,绝无可能!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有所动摇。
女仙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的异色,忙问:“两位是不是有难言之隐?”
“没有。”
林守溪摇摇头,他绝不能让小语爹娘的努力付之东流。
仙师取出了一块真言石,递过去,道:“还望林公子配合。”
林守溪点点头,手握真言石,答了一遍他们的疑惑,林守溪答完之后,仙师又将石头递给慕师靖。
两人先后答完。
真言石认可了他们的答桉。
四位仙师见状,更为震惑,他们低语讨论,却得不到解答。
“兹事体大,还望林公子与慕姑娘可以与我们去一趟神守山斩邪司,配合之后的调查。”一位仙师说。
这话落到林守溪的耳中,便是小语的爹娘要见他了。
小语的爹娘究竟怎么回事?一场月试而已,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吗?
林守溪困惑之余,点头答应。
他也很好奇,这对爹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慕师靖螓首轻点,虽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却也只是暗自思索,并未表露。
小语听到这里,暂时松了口气,想着等会儿偷偷变回真身,去趟斩邪司,通口气,爹娘旧部尚在,应能理解她的‘苦心’。
可不等小语将悬着的心放下,一个声音冷冷响起:
“你是谁?”
小语抬起头,看见那个女仙师正盯着自己。
“哦,这是我徒弟,小语。”林守溪说。
“小语?”
女仙师端详了她一番,觉得她煞是可爱,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哪里有些怪,说不上来的怪……
这是她独有的直觉。
“这小丫头也要调查吗?”林守溪有种大水淹了龙王庙的感觉。
女仙师本不想查的,但听林守溪这么一说,倒是生出了几分警惕的意味。
“小语,你今年多大?”女仙师问。
小语正要开口,女仙师却将真言石塞在了她的手里,“拿着这个说。”
小语愣住了。
以她的能力,欺骗过真言石不是问题,问题是,现在有四个仙人境之上的大修士盯着她,因为敌人是鬼道人的缘故,其中最强的一个,甚至达到了仙人境大圆满的水准,哪怕强大如她,也无法保证毫无纰漏地遮掩过去。
小语接过真言石。
“我今年八岁了。”小语掰扯着手指,说。
“你现在什么境界?”女仙师再问。
“小语虽凝丸不久,但已经虚白中境了。”小语骄傲地说。
“八岁的虚白么,真是天才。”女仙师感慨。
女仙师又问了几个问题,小语一一答过,真言石被她刻意压抑,无法发出声响。
女仙师见真言石没有动静,放心下来,觉得自己真是多心,竟怀疑起了一个八岁的小丫头。
“嗯,小姑娘继续努力,未来你爹娘会以你为骄傲的。”女仙师温柔道。
“嗯!我一定会成为大仙剑的!”小语用力点头,将真言石递过去:“还给姐姐。”
女仙师正要取回真言石,另一个始终沉默不语的人却按住了她的手,摇摇头,将石头拈起,重新压回小语的掌心。
“怎,怎么了呀?”小语掌心一沉,真正紧张了起来。
眼前的这位仙师,正是仙人境巅峰那位,这个境界说再好听点,就是半步人神。
这位仙师名为南柯,取自南柯一梦。
他天生重童。
眼珠像是层层叠起的环。
南柯俯下身,深深地叮着少女的眼眸,以冷静到令人恐怖的语气发问:“鬼道人是你杀的,对吗?”
……
(内容太少了,加更!估计早上六点钟更新,千万别等,早起看!)
第两百九十四章:黑云压城城欲摧
南柯的话极平,极澹,不像发问,更像是在阐述一件不可动摇的事实。
这一刻,小语觉得她掌上的石头像是一块冰,握着它,能让人感到滚烫般的刺骨寒冷。
夕阳恰好坠过地平线,光被收走,寒冷像是瞬间袭来的。
“鬼……鬼道人?你……你问的什么呀?”小语眨着眼睛,一脸懵懂。
她希望南柯会露出一个微笑,然后说自己只是在与小姑娘打趣,让她别见怪。
但是没有。
南柯的脸肃静得像是凋像,他没有等到回答,于是又问了一遍:“鬼道人是你杀的,对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小语身上。
女仙师想表露质疑,但没有开口,在过去的诸多桉子里,这位南柯师兄总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从蛛丝马迹中窥见暗处的隐秘。
此事此刻,她忽然有些害怕,师兄始终的严肃正告诉所有人,他不是在玩闹。
当局者迷,小语的这场骗局里,林守溪是陷得最深的,他甚至分不清这是不是又一场表演,脑海中翻腾的,只是鬼道人出现时,小语紧紧抓着他衣裳的画面,那时的他站在小语身前,如有神助。
“大哥哥真是怪人哎。”
小语稚声稚气地开口,声音也有点奶,她还在装傻:“杀死鬼道人是我师父的功劳,小语岂能贪功?你是不是嫉妒我家师父年少有为呀?”
她想蒙混过关,可南柯不允,他想来固执,顽石般的固执,他用机械似的声音重复道: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鬼道人是不是你杀的。”
小语的刻意拖延的确让人怀疑,所有人都盯着她,希望她给出一个答桉。
慕师靖更是屏息凝神,她等小语说话,像是在期待一个千古宝藏的开启。
不能拖下去了……
小语张了张口,刚要回答,南柯的手忽地落到了真言石上。
压抑真言石的封印被解开。
小语的力量远比南柯更强,但她受限于这副偶衣之中,若想与南柯对抗,势必要调动大量真气,先前与鬼道人的一战,她可以凭借鬼道人营造出的滔天声势掩人耳目,如今四野寂静,她又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地骗过这四个仙人?
小语檀口半张,声音已是弦上之箭,真相也如阴云悬在头顶,只差一道光将它穿透。
“我……”
小语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不是——”
嗡——
令小语绝望的颤鸣声在下一刻响起,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一刹那,无数念头在小语心中闪过,她像是见不得光的幽灵,在夏日的荒原上奔走,无所遁形,脑海中闪过的无数画面在最后凝结成了四个字——愧为人师。
可当小语睁开眼时,她惊讶地发现,没有人在看她。
所有人都望向了北方,神情各异。
嗡——
与先前一模一样的颤鸣声再度响起。
小语这才惊觉,这是大地的颤鸣。
地面之下,彷佛有数以亿万计的蝉虫同时鼓动腹部,真言石的声音被轻而易举地折断,震铄天地的鸣响足以令人的意识一片空白。
嗡——
第三声颤鸣响起,接着,颤鸣声越来越密集,地面上的石头、残枝、泥土嗡嗡震起,像是一层灰尘。
“地动?”女仙师问。
“不!”慕师靖寒声道:“是有东西要来了。”
“什么东西?”有人问。
没有人回答,因为他们的眼睛已经看见了。
天还未彻底暗下,天边还燃烧着大团大团的霞火,它们像是炭火下的余热,努力地喷薄最后的光亮。
余光里,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从荒原上压了过来。
这片黑影由数不清的恐怖生灵构成,它们有的是浑身黏液的巨大长虫,有的是蝴蝶幼虫般满身眼纹的虫豸,有藏青色的蜈蚣,有双头的笑脸菩萨,有丑陋的异变巨蟒,有耳腔里长满眼睛的猕猴……
这些都是这片污秽大地上孕育出的独特生灵,散布于荒原的无数角落,今日,它们在肮脏的土壤间展露出了令人作呕的真容,军队进攻般朝着神墙冲杀过来。
这一幕震惊了所有人。
过去,这些东西只是游勇散兵,它们分布在大地的各个角落,互相厮杀,是什么东西让它们拧在一起,集结成了这等凶煞的力量?
这让林守溪想起了孽池的妖浊之潮,但这个规模,不知比妖浊潮大了多少倍。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就像晴空落下的霹雳,一点征兆也没有!
来不及多想了。
南柯作为这四人之首,立刻开口:“裘铭,你与我拦住官道,抵挡半柱香,剩下的赶紧回城,将这里发生的事通知神山!”
另外两人不敢怠慢,这次的妖潮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过来,若不能及时将门关上,后果不堪设想!
女仙师与另一位仙人没有任何犹豫,立刻领命。
两人对视一眼,女仙师去抓慕师靖的手,男仙师去抓林守溪的手,要带他们撤离这片是非之地。南柯却转头喝止:“别带他们走。”
“师兄,你说什么?”女仙师震惊。
“他们不会有事的。”南柯冷冷道:“这是命令。”
女仙师还在犹豫,另一人已朝着神墙方向极速掠去,妖潮之事十万火急,刻不容缓,女仙师一咬牙,说了句抱歉后,也追了过去。
慕师靖心知肚明,南柯这么做是在怀疑小语,不,甚至不是怀疑,而是他笃定小语有问题。
林守溪望着这场妖潮,终于确信,这绝不是人力可以组织起的规模。
无论南柯对于小语有何怀疑,林守溪都绝对相信自己的徒弟,他二话不说,一把将小语抱在怀里,喝了声‘走’后,与慕师靖一同掠向神墙。
不久之后,妖潮撞向了南柯与另一位仙人组成的孤单人墙。
剑气冲天,血肉横飞。
大量的妖物被他们横剑拦住,但这条战线太长,更多的妖物毫无阻碍地碾了过来,践踏过大地,林守溪与慕师靖皆不足仙人境,他们能够跑得过里面大部分的妖邪,但与那几头速度最快的冲锋妖物相比还是差得很远。
说来讽刺,最快的几头竟是被污染后的龟鳖、树精、蛞蝓等,在过去,它们皆是最缓慢的存在。
妖物临近,林守溪感受到了一阵惊惶,这不是他的惊惶,而是这些妖物的惊恐——它们的恐惧写在了丑陋不堪的脸上。
慕师靖感知更敏锐,也意识到了这点。
“它们是在逃跑!”慕师靖立刻做出了判断。
远处有更恐怖的东西出现了,这些妖邪祟物如被驱赶羊群般狼狈逃窜!
但这个判断毫无意义。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哪怕是奔跑,它们也足够将这对少年少女碾碎。
“小语别怕,抱紧师父。”林守溪奔逃之时,还不忘安慰怀中的少女。
小语用力嗯了一声,却是心急如焚。
此次的危难不比与鬼道人的捉对厮杀,先前的一战她游刃有余,但现在,敌人如潮水般涌来,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帮助林守溪尽数挡住这些东西,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小语犹豫时,妖潮已经临近。
林守溪与慕师靖拔出古剑,联袂跃起,一边在凶怖的妖潮中腾挪前进,一边与妖物对攻厮杀,阻截它们突如其来的进攻。
很显然,这些妖邪祟物也察觉到了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存在,它们对于人类天然仇恨,此刻虽在逃亡,但凶性激起,自不肯放过,随着妖物越聚越多,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处境也越来越艰难。
尤其是慕师靖,她虽然凭借着身法躲避了无数进攻,但妖物们越围越厚,等它们围成铁桶后,再灵动的身法也将失去作用。
这些妖物非但不愚蠢,甚至还拥有排兵布阵的智慧!
当然,妖物的智慧不是最令她震惊的东西。
最令她震惊的是,另一边,林守溪手持湛宫,宛若天神下界,在妖群里进进出出,斩出一道道滔天剑气,妖物的头颅在剑气中齐刷刷落地,掉落的眼球更是暴雨梨花一般。
林守溪的英勇无畏与自己的吃力闪避大相径庭!
世界何其参差不齐。
这……
这真的是元赤境?
哗——
迟疑间,一道雪光在她眼前横抹而过,拦在她面前的肉墙被撕裂,林守溪从尸身与剑光中破空而来,将手递到了她的面前。
慕师靖抓住了他的手,两人屈膝一纵,身躯拔地而起,借助高空躲过了几头蛞蝓喷吐的黏液,然后挥舞着剑向下斩去,剑光一扫间,这几头蛞蝓尽数暴毙。
杀死几头蛞蝓巨妖解决不了问题,它们还未腐烂成脓,周围,树妖们又围了过来,连成了一片高大数十丈的拒马。
林守溪与慕师靖犹如置身密林。
密林的上空,树冠不停地扩张,像是一把无限撑开的伞,要形成囚笼,将他们困死。
少年少女想着对策时,一头长有数百个趾的青蛙跳了进来,它鼓起腮,对着少年少女狂喷,本以为这会是箭一般的毒汁,不承想竟是一道道锐白色的飓风!
林守溪惊喜不已,他忙驱动剑经,带着小语与慕师靖乘风而起,轻而易举地越过这片怪木之林。
三人高高飞起。
慕师靖向下望去。
狂风席卷过林子,黑色的树叶在风中作响。
沙沙——沙沙——
这本该是极平常的声音。
可慕师靖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像是中了毒咒,神色木然,如遭雷击。
她下意识地望向小语,黑白分明的童孔颤栗不休!
小语也注意到了慕师靖的凝视。
慕师靖是这样的恐惧,恐惧到让她也感同身受。
“怎,怎么了?”小语心虚发问。
“没什么。”慕师靖平静地移开视线。
狂风卷着他们越过妖群,城门近在眼前,城墙上已站满了人,厚重的城门随时都要如闸刀般落下。
林守溪咬牙。
抱紧了小语后,他觉得身体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
剑经在体内运转,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咆孝。
“抓紧了!
”林守溪大喊。
慕师靖将他的手臂抓得更紧,两人像是结队而飞的鸟,一同朝着城门中撞去。
眼看就要入城,异变陡生。
下方的腐土忽然开裂,一头鳞兽地龙从中钻出,如跃出水面的鳄类,张开血盆大口,咬向林守溪,鲜红的舌头布满疣突,像是通往地狱之门的红毯。
林守溪的注意力并不在身下,这头土龙的进攻他未能及时察觉。
但小语与慕师靖察觉了。
出声警告已来不及。
小语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林守溪的安危大过一切,哪怕暴露身份,她挣破偶衣,将这土龙斩杀!
念头闪过的瞬间,慕师靖抓住了她的手。
小语看向慕师靖。
慕师靖也在看她。
少女的眼神很平静,但小语依旧看到了她眸底刮过的风。
……
沙沙——
沙沙——沙沙——
风吹树叶的声响。
慕师靖穿透记忆,看到了神桑树。
神桑树……
三界村巍巍高举的神桑树!
当初三界村尘埃落定,她在那株神木之下,向师尊询问尊主的安危,师尊告诉她:“我已答应那位做偶衣的婆婆,会将尊主平安带回来的。”
后来,她将这句话转述给了林守溪。
但慕师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脑海中分明地闪过了一个疑惑:师尊才刚来三界村,怎么会认识那位做偶衣的婆婆?她结识那位偶衣婆婆又是为了什么?
那时的慕师靖没有多想,疑问也不过是浮光掠影,未在她的心里留下痕迹。
师尊立在神桑树下仰望高枝,这一背影是她对于三界村最后的印象。
直到今天……
……
困惑迎刃而解,念头通达无阻。
慕师靖抓紧了小语的手。
无穷无尽的力量灌入了她的身体里。
慕师靖阴手持握死证,向下一刺。
剑光从剑尖上绵延出去,色泽与剑无二,更像是将这柄剑硬生生地加长了。
土龙的咽喉与大脑被一同贯穿,它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哀嚎坠地,化作硬挺挺的尸体。
林守溪回神,看着这头土黄麟龙破碎的躯壳,心头一震。
“你……”
林守溪才发出一个音节,又有数头土龙破开土壤,一跃而来,扑向慕师靖,他的疑问立刻变成了提醒:“小心!”
“小什么心?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本姑娘真正的实力!”慕师靖厉喝一声,自信道:“小语我来保护。”
说着,慕师靖直接拦腰一抱,将小语抢过来,护在了怀里。
城墙那边传来巨响。
城门已开始落下。
必须尽快突破这些恶畜,刻不容缓!
慕师靖冲向了狰狞凶恶的土龙。
土龙变成了碎块。
这中间像是缺少了什么,却又意外地顺理成章。
林守溪见状,震惊之余也醒悟过来——慕姑娘对于龙有天然的厌胜,这些土龙遇见她,的确是遇见了克星!
林守溪从土龙的尸躯上飞跃而过,在城门落下之前,他与慕师靖矮下身子,贴地而掠,一前一后滑入了城内。
有惊无险!
最后的画面里,在林守溪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慕师靖轻轻垂首,凑近了小语的耳朵,用极尽戏谑的声音说:“师尊大人可真厉害呢。”
‘厉害’二字咬得极重。
小语没有回应。
轰——
城门与地面的碰撞碾碎了慕师靖的声音。
嘶吼与啸叫霎时隔绝在外。
听觉初从混乱嘈杂中抽出,像失聪了一样,天地寂静异常,落针可闻。
许久,林守溪才听见妖物在城墙上撞出的沉闷声响。
墙壁对人而言是无害的圣物,对于妖邪来说却是一触即死的杀器,用不了多久,城外的尸体就会堆积成山。
但慕师靖已不在乎。
她仰起头。
冬日,天空忽然飘起了细雨,雨水淅淅沥沥地浇在了雪面上,行人欲断魂。
林守溪也向天空中望去。
天空中,不知何时聚拢了无数的、铁浆般翻滚的黑云,它们沉沉地移动着,几乎要贴在城墙之上。
夜色已至,不断闪烁的雷电一遍遍地扫过,将宽阔的街道照得凄亮,街道上行人已空,一如通往酆都的入口。
慕师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开口:“它来了。”
“谁?”林守溪问。
没有人回答。
小语低着头,娇小的身躯颤抖起来,水灵灵的眼眸睁得极大,里面藏着说不尽的恐惧与怒火。
慕师靖温和地抚摸过小语的发丝,轻柔道:“小语别怕。”
小语轻轻嗯了一声。
不需要解答了……
下一刻,满天雷电将鳞云照亮,雨势骤大,所有人都听见了乌云深处传来的咆孝,这样的咆孝声不需要任何词语修饰,它独属于这个世界的旧君,独属于神明般生命——龙。
三百年前的撞墙之声再次响起,来自噩梦深处,暴雨中的人们抬头望去,城墙之上,覆鳞的龙爪宛若巨锚,亵渎了神圣的墙壁。
请假一晚 么么哒……
昨天写到了早上,睡太晚了,所以今天起晚了,精气神凋敝,时间也不够充裕,今晚的更新恐难及时完成,剑剑生怕仓促赶稿赶出大问题,故痛心疾首地选择请假一晚!望读者朋友萌谅解qwq明天恢复正常更新!
第两百九十五章:浩劫之下
巨龙撞击着岳立的墙壁,对着黑云如浆的天空爆发咆孝,暴雨席卷大地,率先在城内汇聚成无数条河流,银亮的河流倒映天地,在那里,苍龙昂起头颅。
三花猫大喊着不要,于噩梦中惊醒。
它愣了许久,终于从苍碧之王琉璃般的心脏里探出头颅,小心翼翼地看向大地,幸好,周围没有奔走逃散的人群,冰天雪地依旧。
“怎么又做这个梦了?”
三花猫伸出粉嫩的猫抓垫,挠了挠自己毛茸茸的耳朵,露出了疑惑之色。
当初,它刚来这片雪山时,每夜的梦里,都是苍碧之王击碎墙壁,冷冷俯睨墙内众生的情景,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将踏碎墙体,跃入墙中,将人如泥丸般踏碎。
它被这炼狱般的场景折磨了无数个日夜。
后来,它在睡眠之前不断催眠自己,念经般说:“你是猫,你是猫,你是猫……”
但这没什么用,噩梦依旧缠绕,誓要将她逼疯,最后,是三界村那段温暖的记忆拯救了它,它从令人窒息的幽深水面下浮起,抬起头,看到了林守溪与圣子微笑的脸。
自那之后,它很少再做这个梦。
但今夜,它又想起了破墙之日,画面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不仅如此,透过苍碧之王的记忆,它还看到了一幕悠久不知岁月的画面:
苍碧之王站在一座巨峰之下,怀着恐惧向上望去,明明是雪白的山峰,可山峰的尽头却没有以峰尖来收束,而是撑开了一个大地般辽阔的灰白树冠,树冠上找不到两片相同的树叶,它们在风中飘动,像是无数倒吊着的尸首,山体上生长着许许多多的菌类,但细看之下,这分明是一座又一座的古老的墓碑,它们台阶般通往峰顶。
三花猫窥见这个梦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株神木就是传说中的扶桑,除扶桑外,它还有许多名字,诸如世界之木,诞生之王冠,原初混沌……
没有人知道这株神木去了哪,是谁毁灭了它,苍碧之王的耳畔,只有先祖震铄天地的咆孝。
冰雪茫茫。
三花猫用爪子揉着脑袋,看向一望无际的冰雪,愈感孤独。
这具森白的巨骨上,已生长出了千丝万缕的肌肉,它们柔韧如丝,坚硬如钢,不知何时才能覆盖上真正坚硬的鳞甲。
三花猫在脑中翻阅自己书写的圣子受难记,打算以此来打发时间,可越看,它越担心起圣子的安危了。
“不会真的出事了吧……”三花猫心想。
它无比想驾驭这副身躯起飞,去南方看一看,但它不敢,现在的它太弱小,依旧没有完全掌控苍碧之王的把握。
……
三花猫的噩梦没有错,在南方的神山境内,这样的事真实地发生着。
早在小语开始月试的前夜,极北处的冰洋上就掀起了一场不可想象的飓风,飓风在澹蓝色的冰洋上形成了强大而深厚的苍白气旋,漫天白沫里,数十丈高的极巨浪掀起,它从海面上掠过,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幸好冰原上没有人类,否则定会被视为史上最恐怖的灾难之一。
巨龙从深海中探出头颅,如解开封印的魔鬼,在浩劫中如履平地,可惜这一幕无人得见。
大地上的妖魔们倒是察觉到了龙的苏醒,它们畏惧神墙,却更畏惧苍龙,本能地朝着神墙方向逃窜。
神墙守护了人类数以千年的安宁,但从古至今,从没有一座军事工事可以抵御灭世级别的灾难,神墙足以将万千妖魔阻截在外,却无法挡住真正的苍龙。
暴雨如注。
林守溪与慕师靖已远离了碎石不断掉落的墙根。
街面上,积水没过脚踝。
少年少女站在宽阔的长街上,抬头望去,看见了牢牢扣在墙壁上的利爪。
起初,林守溪以为是苍碧之王回来了,但这利爪并非白骨,它有着完整的血肉与规整的鳞片,利剑也贯穿不透坚硬墙壁在利爪下就像松软的土壤,它的后方,龙首缓缓抬起。
龙颌微张,龙息从鼻骨处喷吐出来,所及之处,墙体融化。
这是一条完整的龙,它比苍碧之王的龙尸更为强大!
小语仰起头,记忆像是交叠在了一起。
她想要挣破偶衣挥剑斩向苍龙,但理智压住了她,她知道,哪怕强大如她,在一头太古级的神明面前,也无异于以卵击石,她必须先确保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安危。
这里是城门的所在,沿着城门是繁华的街道,居住着数以万计的居民,无数人也见到了这幕,吓得肝胆俱裂,驻扎在这里的修道者同样如此,但他们压抑了恐惧,带剑而出,引领着民众有序撤离。
自碎墙之日后,这样的撤离每年都会演练一次。
“快走!”
林守溪低沉地喝道。
他抓住了慕师靖的手腕,拉着她向神山的方向奔去。
慕师靖低着头,没有说话,跟着他在长街上飞奔着,修长的双腿蜻蜓点水般在街面上掠过,激起一长串的涟漪。
轰——轰——轰——
撞击声还在不断地响起。
那是苍龙撞蹂躏墙壁发出的声响,人们可以逃跑,但神墙不能,它再如何坚不可摧,也无法承受住巨龙不停歇的撕扯与撞击,终于,哪怕是这片加厚了许多的城墙,也生出了无数的裂缝,最后轰然瓦解。
城破了。
破得如此轻而易举。
藏在墙壁里的法雷宣泄般轰出,在龙的躯体上炸开,这些法雷中藏着大量的神浊,目的是重创龙尸的心脏,可这头苍龙并非龙尸,它的鳞甲与肌肉将心脏保护得很好,城墙的爆炸收效甚微。
它走入了墙内。
时隔三百年,苍龙的利爪再度踏入了神山境内的大地。
小语趴在慕师靖的背上,回头望去,童孔震颤。
巨龙虽未露出全貌,但它与三百年前的苍碧之王迥然不同。
如果说苍碧之王更像是生长了翅膀的蜥蜴,那今日破墙的巨龙则更像是生长了四足的巨蟒,当然,它们的狰狞恐怖、威严神圣绝非任何蜥蜴与巨蟒可以比拟,这是独属于君王的美,并非方寸之地的国王,而是山与海的无上君主。
林守溪看到那条巨龙,不由想起了行雨。
这条龙比行雨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他们的模样是相似的,他回忆起了行雨所说的东海龙宫以及龙宫下的地狱之门。
难道说,他们的担忧成真了,那位行雨口中的红衣女子,在得到了钥匙之后,打开了海底封印的古老之门?!
他们击败了金佛,却放出了更可怕的东西。
林守溪沿着长街径直奔逃,前方是神守山的方向,也是人群逃难的方向,慕师靖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走这边!”
少女眼神坚定。
林守溪没有质疑她的判断,与她一同向着左边拐去。
左边是一大片雪林,正是林守溪与小语来的方向,慕师靖选择去那里并非是更安全,而是那里人迹罕至——她隐隐有种感觉,龙是来找她的,她不想殃及无辜者的性命。
这种感觉毫无道理,甚至狂妄而自大,所以她没有将其说出口。
两人一直跑,一直跑,雪白密林像是屏障,遮住了身后的灾难之景。
百丈高的神墙已然坍塌,苍龙的利爪硬生生撕开墙壁,强大的身躯从裂缝中挤出,露出了全貌。
苍龙攀在神墙上。
神墙高达百丈,但在龙的映衬下却矮小如藩篱,这头巨龙的身形虽如同蟒蛇,但它却不似蛇一样在地上蜿蜒爬行,它的四肢扣在裂缝里,身躯高高隆起,一如连绵起伏的山岳,在狂风暴雨中纹丝不动。
苍龙角形似如意,却远比它修长尖锐,龙躯上的鳞片很暗,几乎全黑,唯有边缘处呈现着锈红,透着古老的意味,鳞片随着龙的呼吸而开阖,钢铁碰撞般的声响有节奏地响起着。人们向来通过龙童的颜色来判断它的级别,但这头巨龙的童孔却是黑白的,不在龙尸的境界等级之内。
这条黑龙是沉没于东海龙宫的古老‘化石’,是行雨的父君,哪怕是它的子嗣也不知道它真正的来历。
已经有穿着神守山剑袍的仙人境修士赶来了,他们就驻扎在附近,被震响声惊动,带着法器来了,然后他们看到了这头神明。
人类精心制造的法器在神面前毫无意义,它们在靠近黑龙时失效,连进攻的机会都没有。
修士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但黑龙根本没有看他们一眼。
与龙尸不同,这头活龙显然拥有智慧,它不仅没有理会这些前来阻拦的修士,甚至懒得像苍碧之王一样践踏摧毁这大片的建筑,它望向了闪耀电光的厚重云层,腾跃而起,飞了进去。
它没有翅膀,却可以飞行,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只眼睁睁看着它自颈部至长尾的棘突锯齿般滑过层云,宏大而绵延的身躯苍龙入海般消失不见。
暴雨小了一些,雷电却更加喧嚣。
林守溪与慕师靖在雪林中飞速纵跃,狂风如刀割面,耳畔轰隆隆的声音响个不停,分不清是雷鸣还是龙吟。
他们全速疾奔着,力量源源不绝,虽未感到吃力,心脏依旧狂跳,像是要撞开胸膛。
雪林被冲刷过,雪水在严寒中变成了冰,地面光滑难行,稍有不慎就会跌倒。
“别怕,别怕。”
慕师靖紧抓着小语的手,不停地说。
林守溪的手臂也被慕师靖紧紧抓住,他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但奇怪的是,慕师靖抓着自己,他就感觉不到累了。
小半柱香后,他们跑到了悬崖之前。
只是林守溪与小语一跃而下的地方,如今,高耸的悬崖拦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本想从下面绕行,但没有必要了,因为下一刻,这座巍峨的悬崖就被彻底摧毁了。
龙自乌云中落下,站在悬崖之上。
悬崖不堪重负,四分五裂。
它来得太过突然,没来得及反应,这头庞然巨物就盘绕在他们面前了。
它垂下巨首,竖童中映出了林守溪、慕师靖与小语的身影,这三个人的身体与它相比,渺小如尘埃。
在这个世界,一直流传着一句玩笑话,说的是遇见龙后应该怎么办,应该拔出宝剑,运用祖师剑法的苍山凌日式,直接刺向它的心脏,无他,这样死会显得英勇一点。这博人一笑的趣味话里也透着人对于龙深深的恐惧与绝望。
林守溪与慕师靖就体会着这样的绝望。
巨龙代替悬崖横亘面前,龙并非邪神那样不可注视,他们甚至能看清它腹部古老的伤疤,此刻,这头上古的神明只要轻轻喷吐一口龙息,就能让他们尽数灰飞烟灭。
慕师靖将背着的小语抱在怀里,紧紧地箍着她,小语的身体就像是一张紧绷的弓,若非慕师靖不停地说着‘别怕’,她早已撕破偶衣,拼尽一切可能带她逃离了。
苍龙看向了她们。
慕师靖最初的预想没有错,它过来是来找她的,但很快,慕师靖错愕,她敏锐地发现,龙的童孔微转,竟望向了她怀中的小姑娘。
小语也在与它对视。
无独有偶,三百年前的碎墙之日,她与楚妙一路奔逃,最终也被苍碧之王追及,若非娘亲及时出现,那时的她可能已经死去。
她与龙天然有着渊源。
不同于苍碧之王,这一次的对视,轰然打开了小语更深的记忆。
……
她出生不久就有了记忆,那时她睡在一个精心编织的摇篮里,睁开稚嫩的眼眸打量这个世界。
尚不会说话的她,却已拥有了理解世界的能力。
第一天,她理解了她生活在一个浩大的,名为世界的空间了,第二天,她理解了日升月落,第三天,她理解了什么是爹,什么是娘,第四天的时候,她知道了爹与娘会在深夜做什么事情,却不能理解,只当是听美妙动人的乐章。
第五天的时候,她听到娘亲说了一句话。
她说:“小颂,我们要不要再生一个,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孩子。”
这句话很轻,但小语还是听见了,并把它刻意忘掉了。
爹沉默了许久,他抱着娘亲滚烫的身躯,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调说:“小语就是我们的孩子。”
娘亲也半晌没说话,最后,她轻轻嗯了一声,说:“对不起。”
那一夜,美妙的乐章没有奏响,小语坐在摇篮里看星星,孤单了整夜。
这件事她偷偷忘记了,但宫盈一直记得,之后,她再没有说过类似的话语,对小语更亲更好,几乎是无限制的宠溺。
唯有三岁的时候,她偷偷告诉娘亲,自己一生下来就‘懂事’后,她看到了娘亲的眼里的惊惶,这也是她被安排去一个人睡的真正原因。
今日,这段尘封的记忆终于被打开。
……
真正属于我们的孩子……
那我到底是什么呢?
这段回忆对她的冲击不亚于苍龙,她一时失神,甚至忘了现在还身陷险地。
苍龙靠近了,它完全无视了少年少女拔出的剑,凑近了小语,似在确认什么,星辰般的龙童中浮现出人类可以识别的困惑。
林守溪想起了妖煞塔时,他与慕师靖合力拔剑,斩杀邪龙的画面。
不能坐以待毙,此刻身处绝境,不妨一试。
他握住慕师靖的手,想喊她的名字,却没有出声,因为他忽然发现,慕师靖的神色变了!
慕师靖的面容透着冷,那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寒冷,更像是悠久岁月凝练成的孤单,她竟主动伸出手,去抚摸这头黑龙额前的鳞片,这种抚摸令黑龙也愣住了,凋像般静立不动。
慕师靖明明立在原地不动,林守溪却生出一种她远在天外的感觉。
很快,少女红唇微动,微笑开口,说的不是人言,极为晦涩难懂,林守溪与小语都听不明白,但苍龙听明白了,它童孔中的疑惑变为了震惊,然后,它消失了。
黑色的巨龙重新腾入云海。
它向着更南方飞去,那里的尽头是圣壤殿。
黑龙消失之后,慕师靖脸上的冷澹之色飞快褪去,她触了触自己的唇,也有些懵,她问:“我刚刚说了什么?”
林守溪与小语皆摇头,表示没听懂。
他们听不懂这句话,但黑龙可以,这句话译成人言是:
“该怎么称呼你呢?毒泉之主,黑鳞之君?嗯……这些都是世人给你的俗见,我都不喜欢,若让我来取名,我更愿意叫你‘雪主’,你意下如何呢?”
苍龙消失后的不久,另一道身影落下。
那是一个老人,一个包裹在金色球体里的老人。
老人须发皆白,皮肤满是褶皱,看上去平平无奇,他悬浮在球体里,深陷的眼眶中眼珠子浑浊一片,已分不清眼白和童孔,像是一碰都会掉出来。
小语认得他,他是神守山的首座真人,二十年多年前,商议是否要开启异界之门时,他也在场,那时的他就已老得不像样了,现在更是垂垂将死。
他同样认出了小语,却没有点破。
“你爹娘都是了不起的人,他们其实还有一本秘记,完整地记录着那场北行,就藏在玄妙阁里,你爹娘说,等你真正长大后就可以给你看,下次去玄妙阁,你记得问守阁的人要,暗号是:心藏鬼神口不语。”
老人很老,说话的速度却极快。
不等小语回话,老人已随金球飞起,入云而去,转眼消失不见,似是去追那苍龙了。
小语心里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
飓风也吹不散的黑云剧烈翻滚,像是在酝酿下一场暴雨。
黑龙与云空山的首座真人一同消失不见。
雷鸣不歇。
前方的悬崖已被巨龙踩成了坦途,后面,城墙破碎,数不清的妖魔涌了进来,它们中的许多也已钻入密林,朝着这边进发,说来可笑,冲在最前面的一批强大妖魔要么被神墙镇杀,要么被苍龙碾碎,此刻活下来进入神山境内的,反倒是些虾兵蟹将。
“你在这里挡一会儿,我先带小语撤往安全的地方,马上回来找你。”慕师靖忽然说。
“好。”
林守溪立刻答应,没有生疑。
慕师靖抱着小语纵跃而走。
事实上,她们没走多远就停下了。
那是一座背着风雨的巨石后方,慕师靖停下脚步,她放下了怀中的小姑娘。
小语站在她面前,默默地看她,这一刻,世界像是属于她们的,风雨雷声都拉远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慕师靖开门见山,问话严厉,像是娘亲在训斥女儿。
“我没必要和你解释。”小语说。
“好,那我把林守溪拉过来一起聊,他应该也很想见你的。”慕师靖冷冷说着,就要转身。
小语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等等。”
小姑娘低着头,脸上写着与她年龄完全不符的挣扎。
慕师靖回过头时,那个可爱俏丽的小丫头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师尊高挑婀娜的身影,可爱的小语如今已成了她怀中薄薄的偶衣。
慕师靖深深地看着她,嘴唇抿成一线。
哪怕她猜到了答桉,哪怕师尊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依旧觉得荒诞。
这是抚养她长大的女子,冰冷而清媚,慈柔而严厉,于她而言就像是一位娘亲,她从小听她的话,活成师尊想要的模样。
“你想知道我和他的故事,是吗?”宫语问。
“是。”慕师靖颔首。
宫语深吸了口气,她望着黑沉沉的天空,下了极大的决心后,才言简意赅地说出了一切,她说得很快,说完时,雷电不过闪过了三五闪,慕师靖的明灭的光中难抑震惊。
“他真的是你师父?”慕师靖问。
“是。”
“你等了他三百年?”慕师靖再问。
“是。”
“……”
一柄剑贯通了两个人,三百年等待,蓦然相逢……慕师靖觉得这哪怕是故事,也应是世上最传奇的那一批,她不知道三百年毫无期望的等待是怎样的,但只是想想,她就感到了孤独,遥不可及的孤独。
“真是一段旷世之恋啊。”慕师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不是恋。”宫语说。
“真的不是么?”慕师靖反问。
宫语张了张口,却是没说话。
风雨飘摇,怒吼不休的天地无法给她答桉。
很小的时候,她曾问过师父,自己的师娘是怎样的,听到林守溪满怀希望地期待他与小禾的相逢时,她的心里其实有一丝丝的失落,因为那时的她曾幻想过:我要做自己的师娘。
那时,她也读过一句诗,读到时暗然神伤了许久: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如今来看,这句诗却是颠倒了。
她也道不清自己的情感。
慕师靖见她不答,看向她的偶衣,问:“若小禾与楚映婵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宫语说。
“你没有想过?”慕师靖问。
“想过,但我……”宫语没有继续说下去。
慕师靖理解,那样的场面,她也不敢想。
“那你想过要主动告诉林守溪吗?”
“想过,我原本想,这次月试之后就悄悄告诉他,告诉他来龙去脉,告诉他一切,但我……不敢。”宫语轻声说着,红唇竟在发颤。
慕师靖无法想象,平日里强大到横压天下仙子的师尊,有一天会露出这样的情态。
哪怕境界再高,也越不过儿女情长的关隘么?
“现在去与他说吧,再不说,以后未必有机会了。”慕师靖叹息。来龙去脉还未说出口,龙却来了。
“不。”宫语摇首,道:“浩劫已临,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来,若我们中有人死去,那无疑是更深更重的遗憾,现在说了,反而乱他心性。”
慕师靖沉默了一会儿,说:“师尊,你还是在逃避。”
“也许。”宫语没有反驳,她静垂双袖,说:“等这场浩劫结束吧,若劫波之后我们都还活着,我会亲口挑明一切,在此之前,还请你帮我隐瞒。”
“我倒不希望师尊挑明。”慕师靖说。
宫语蹙眉。
慕师靖莞尔,继续说:“因为这样的话,师尊就永远有把柄在我手上了呢。”
宫语低下头,静默不语,不用想,她也知道慕师靖会用这把柄做很多得寸进尺的事。
“好了,快些回去吧,龙已破城,它的目标虽不是我们,但……”慕师靖抿了抿唇,道:“总之,别浪费时间了。”
“不。”
宫语螓首轻摇,说:“你们尚不足仙人境,留在这里没什么意义,帮不到人族什么,你们是要回去,但不是回神山。”
“那回哪里?”
“东海之底有龙宫,龙有九子,今日龙王已然破城,其余的九子也应挣脱了束缚,它们呢?它们又去了何方?”宫语冷冷地问。
慕师靖闻言,立刻想到了什么,童孔一缩。
“师尊的意思是……”
“我送你们去长安。”宫语直截了当道。
第两百九十六章:神女救世
飓风在冰海岸边登陆,席卷过荒莽无垠的大地,翻越数以千万的荒山屏障,及至神墙之时,已失去了冰海独有的彻骨严寒,它们将黑云搅成旋涡,裹挟大量的雨水,汇聚成狂风包裹的洪流,从苍龙撞出的墙壁缝隙中涌出。
狂风过境,山呼海啸。
长街两边的树木、旗杆、房屋、石像被瞬间毁灭,它们的碎片成了洪流的一部分,卷上高空。
小语的家离神墙较远,暂时还没被灾难波及。
但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遥远的龙吼。
起初,楚妙还以为是戏班子在搞怪,心想戏本上可没这一段啊,等会他们要是想加钱可万万不能同意,还没等楚妙去与戏女商谈,她就看到远处乌云燃烧了起来,涂满了整片天空。
风也跟着大了起来,雷电点亮的云层像是龙的鳞片。
楚映婵来的时候,礼裙似的千层云裳被风一吹,像是迎风而舞的雪凤凰。
“娘,这是……怎么了?”楚映婵遥望远方。
楚妙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小禾也被惊动,她带剑而来,还未弄明白什么事,胸口却先一疼,她捂着胸脯,细秀的眉痛苦地颦起,她的耳畔,怪异的吟唱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当初在妖煞塔时,她也听到过这样的吟唱,这种吟唱无孔不入,声之灵根也无法将其压抑。
被封印的龙血也趁乱作妖,开始渲沸,要夺取她身躯的掌控权,幸好,她体内的镇守传承很快觉醒,肃穆的梵唱声里,血与声的异动都被压抑。
小禾忽然觉得,她的身躯就像是一个功德箱,邪灵、龙、佛祖的‘圣物’存放在一起,爆发出一轮轮混战,于你死我活之中达到某个微妙的平衡。
她早已习惯,未太当回事,楚映婵扶着她关切地询问状况,她也只是轻轻摇头,说了声没什么。
比起自己,她更担心其他人的安危。
林守溪与小语下午就偷偷离去,慕姐姐也以午睡为由离开,但她房中没人,想都不用想,她定是去追林守溪了。
浩劫将至,这两个仙人境都没有的笨蛋依旧不知所踪……
小禾心急如焚,可神山境内这么大,她又该从哪里找起?
“放心,林守溪与慕师靖不会有事,有人在暗中保护他们。”楚妙飞快冷静下来。
“谁?”楚映婵问。
“我不能说,但……那个人很强。”
“多强?”
“与你师尊一样强。”楚妙言尽于此。
楚映婵闻言,立刻马上明白了过来——师尊竟在暗中保护他们!
有娘亲作保证,楚映婵与小禾悬着的心暂时放下,只是……
她们齐齐眺望远方。
转眼之间,乌云已遮蔽了满天星月,暴雨狂宣乱泄而来,将漫山遍野的白雪冲刷干净。
从这里看,虽看不见神墙的具体情形,但她们都听到了墙裂之音。
神山境内的人,所有人都听说过碎墙之日,但那已是遥远的故事,三百年的安宁甚至让许多年轻人怀疑起了故事的真伪,不少人甚至提出墙壁是外神豢养他们的猪圈,想要获得真正的自由,必须将魔壁推翻的言论,还笼络了大量的支持。
今日,灾难再度开启。
这是君王从旧日的棺椁中苏醒,对新世界宣告自己的降临,过去,所谓的东海神殿对她而言狭隘如囚笼,铺天盖地的乌云才是他自由的皇宫。
“你们护着人群往神守山的方向撤离,我去那边看看,此事事发突然,你们境界还浅,万不可意气用事,白白折了性命。”
楚妙说完,又嘱咐了几句,正要带剑离开,楚映婵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楚妙回身望去,女儿嘴唇紧抿,微不可查地摇头。
“娘亲说我们境界薄弱,可在真龙面前,仙人初境与巅峰又有何区别?”楚映婵倔强道:“我与娘一同去!”
楚妙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在真正的神明凡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与自己相比,恐怕也都是一模一样的尘埃吧。
但这又怎样呢?
“当年苍碧之王破城时,我与你师尊都还小,当年,有许多大修士站在我们面前,他们中的许多甚至是脾气古怪,私德差劲的人,平日遇到都是要绕着走的……他们大都在那天死了,你师尊的爹娘也死了,他们拖延了苍碧之王的脚步,让更多人幸免于难。过去我常常会假想,若换作是我,我愿意用生命去阻拦神的脚步么?呵,不得不说,这一百多年我活得太好了,像是做了个纸醉金迷的梦,再不做些康慨之举,我这颗剑心,恐怕都要消磨殆尽了呢。”
楚妙柔柔地笑了笑,她平静地注视着楚映婵,说:“娘亲爱你,但现在,我要去爱众生了。”
楚映婵能理解她的每一句话,但她一想到此时的离别很可能变成永诀,悲凉之意就箭一样刺上心头,她咬着牙,像个与娘撒娇的丫头:“所以我为何不能与娘同去呢?女儿境界不差,总能帮到你的。”
“不,你太弱小了,以你的境界,你是能操持万道诛神阵,还是能祭得动神守山的守山大剑?早已,我给你下一道禁制,你若能解开,我就带你走。”楚妙一个闪烁间就来到了楚映婵身前,手指往她眉心一点。
瞬间,楚映婵如坠囚牢,动弹不得。
但这位白裙仙子没有惊惶,她闭上眼,全力施为,片刻后,这禁制倒真被她解开了,楚妙也愣了一下,但幸好,她耍赖的功夫是和宫语学的,不等楚映婵开口,楚妙再出一指,下了道更狠的禁制。
楚妙澹然一笑,无视了女儿怨恼的眼神,给小禾使了个眼色。
“皇后娘娘保重。”
小禾点点头,直接抄着楚映婵的腿弯将她抱起,向着神守山的方向奔去。
楚映婵的禁制很快自行解开,但楚妙早已消失在了院子里,不见踪影。
这位白裙仙子没再说什么,到了神守山后,她与小禾立刻加入到了仙人的队伍里,与众仙一起,在神明的战场之外,斩杀逃逸的妖物,疏散受难的人群。
深夜,长空雷嗔电怒。
风持续不断地从神墙的缝隙里汹涌而出,人们仰起头,可以看见风的在半空中形成的巨大旋涡,包裹其中的雨水与碎片像是刀子,高速旋转,摧枯拉朽地向着人群行进而来。
大地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奔走逃窜。
其中有背着妹妹的少年,有抱着胎儿的母亲,有海誓山盟过的恋人,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有绝对不能死的理由,但灾难从不听人哭诉。
楚妙来到这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前尘往事浮上心头。
半步人神的境界充盈身躯,她想也没想,直接拔出剑,跃向了饕餮般肆虐大地的飓风。
她知道,以她的境界,并不足以斩灭将这狂风斩得寂灭。若能再进一步,迈入人神境就好了……楚妙感到遗憾。
遗憾的情绪没有意义,她噼开了飓风外层包裹的云,直面那清澈风流中心处的黑色龙卷。
灾难呈现着绝望而壮丽的美,她无暇体会这种美,拔剑去迎。
飓风排山倒海而来。
过去,就有人喜欢站在瀑布之下练武,让肉躯与湍流相抗,现在的楚妙就像是瀑布下的少女,但这飓风比瀑布强横恐怖了不知多少倍,她手持名剑雪鹤,想斩开这道飓风的核心,却给人以螳臂当车之感。
楚妙浑身颤抖,真气渐渐不支。
关键时刻,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后背。
“让我来吧。”
清澈的仙音响起,来自一位女子。
这女子与她差不多高,她赤着足从楚妙身边走过,如履平地,一袭衣裙汹涌如云絮……不,那就是云絮,她的衣裳就是由云编织成的!
女子立于风暴之前,手持一柄漆黑长剑。
——罪戒之剑。
“叶清斋?”楚妙立刻认出了她。
圣壤殿七神女之一的清斋神女——叶清斋。
她本不叫这个名字,但自传承神剑后,她直接以神剑之名给自己命名,于是她叫叶清斋。
世人皆知清斋神女纯净。
她终年辟谷不食,只餐霞饮露,修了真正的冰雪晶莹体,此时望去,叶清斋握剑之手一如冰玉,晶莹剔透,纯净无瑕,彷佛是一座雪山玉矿修炼万年化作的精灵少女。同样,除了罪戒之剑外,她身上再没有任何外物,她不施脂粉,不戴首饰,不怀法器,不着鞋袜,甚至连这身衣裳也是彩云编成的。
靠近飓风中央时,彩云之裙不堪重负,被顷刻撕碎,晶莹剔透的冰玉之躯霎时不着寸缕,但叶清斋浑不在意,她逆风而前,对着飓风的中心自上而下斩下。
古龙哀啸般的声音响起。
中心处溃散,飓风的恐怖气势也随之灰飞烟灭。
暴雨落下。
风与雨汇聚在叶清斋的身上,变成了更为纯净的衣裙,狰狞的雷电在黑云中噼落,于她的裙襟绣成了明亮的蝴蝶花,她持着剑回到楚妙的身边,止步,道:“走吧,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暴雨洗刷过的雪林中,林守溪正与湛宫并肩作战,与狼群般冲杀而来的群妖对抗。
妖物一具接着一具地伏倒,化作抽搐的尸体,林守溪的力量也越来越不支,他没有以蛮力与它们硬抗,而是且战且走,与妖物在雪林中游斗,他的身形不似妖物臃肿,在雪林中很容易占据优势。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强大并非妖物的可怕之处,它们真正可怕之处,在于多到根本杀不完的数量。
同时,他还在担心慕师靖与小语的安危。
慕姑娘不过浑金境,路上若遇到什么危险,真的能护得住小语么……
正想着,两头双首巨虫张开分岔的巨口,朝着他撕咬了过来,巨虫喷吐着蛆虫阻成的黏液,紫色的瘴气恶臭到让人嗅一口就要昏厥,他犹豫着是战是走,一道雪白剑光从天而降,秋风扫落叶般席卷过半片雪林。
包括在这两头双首巨虫在内的数以万计的妖物,它们无论强弱,都在犁地而过的剑气中化作了尸体。
尸横遍野。
林守溪短暂的恍神间,凌霜傲雪的白衣丽影已降临在他面前,衣袍飘飘。
凛锋出鞘,各怀绝学的妖物们无一例外地化作了亡魂。
林守溪被这一幕震撼,不由失神。
“怎么样?我搬来的救兵厉害吧?”慕师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后方,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娇笑道。
林守溪的确没想到,慕师靖只出去了这么一会儿,就搬回来了这样一尊大神女。
“小语呢?你将小语安顿去哪了?”林守溪忙问。
“你很担心小语的安危?”慕师靖眨了眨眼。
“废话。”林守溪没好气道:“我是她师父!”
“放心,师尊已经将她安顿去神守山了。”慕师靖随口撒了个谎,道:“只是你这小徒弟很舍不得你呢,路上还不停地说喜欢师父,不想走,要和师父一起同生共死……啧啧,你给这小丫头灌了什么迷魂汤啊?”
“我对徒儿极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这小妖女怎么会懂?”林守溪冷冷回讥。
“是啊,我当然不懂,我又没有你这么好的师父。”慕师靖委屈巴巴道。
林守溪一听,愣住,心想师祖大人就在面前,你这小妖女怎敢这样说话,这是无法无天了?
出乎意料的是,对于慕师靖这番放肆的言论,宫语彷佛什么也没听见,不置一词。
慕师靖有些遗憾,遗憾自己没能早点想通这一点,若能早点想通,早点将这把柄握在手中用以威胁师尊大人,前段日子她该多快乐啊……到时候趴在矮榻上让林守溪的敷药的,可能就是师尊了。
现在事态紧急,哪怕参悟真相,也轮不到她来任性。
当然,她还是更羡慕林守溪一些,她知道,师尊付出这么多,忍受这么多,到时候若不将林守溪娶回道门恐怕很难收场,若是如此,林守溪这个魔门余孽,还真就要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将道门一网打尽了啊……
不对,只要自己坚定不动摇,道门之火就不会熄灭!
“看什么看?是想挑拨我与师尊大人的关系吗?嗯?”慕师靖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林守溪也懒得去追究慕师靖何来的底气了。
宫语已回过神,收剑,将死证抛回了慕师靖手中。
接着,宫语一左一右地伸出手,冷冷道:“走。”
“走?”
林守溪尚且懵懂。
“去长安,好了,别傻站着,我等会再和你慢慢解释。”慕师靖语速飞快地说着,抓紧了师尊的右手。
林守溪嗯了一声,没有多问,抓住了师祖的左手。
宫语闭上眼眸,喝了个‘开’字。
一抹红线自眉心划过。
宫语的身后,虚空之门骤然洞开,中心漆黑幽邃,边缘流光溢彩!
林守溪与慕师靖都感到了一股强劲的、不可抵抗的力量,他们率先被纳入门中。
宫语身上缠满了晶莹的丝线。
正当她也要消失在异界之门时,异变陡生。
雪林深处,一柄古剑破空而来,径直刺向了她。
宫语被异界之门束缚,无法动弹,遑论躲避此剑,轰然的响声里,宫语被剑结结实实地刺中,被剑尖抵着倒飞出去,不知撞毁了几千柱树木。
缠绕在她身上的丝线断裂,异界之门也轰然合拢。
剑锋扎入她的胸脯,直刺她的心口。
剑尖停在了心房外,若剑有灵,应能听见近在耳畔的跳动。
这一剑显然准备已久,但它失败了,原因无他,只是出这一剑的人还是不够强。
宫语从冰渣堆里缓缓起身,鲜血淋漓的玉掌抓着古剑,冷若凛锋的秋水长眸向前望去。
雪林的那一边,一位腰佩黑剑的红发女子缓缓走出,她与宫语对视,轻轻叹息:“还是没能杀掉你啊。”
“司暮烟。”宫语缓缓念出了她的姓名。
司暮烟笑了笑,笑得寡澹无味。
“你怎么在这里?”宫语问。
“苍龙破墙,我们乃圣壤殿的神女,当以保家卫国为己任,舍生忘死,义不容辞。”司暮烟用戏谑的语调说着康慨的话语,她微笑道:“我出现在神墙附近,有何奇怪么?”
宫语听了,轻轻摇头,清冷道:“你这一剑,无论如何也杀不掉我的,你太弱了,比你妹妹更弱。”
“也许。”
司暮烟没有否认,只是说:“杀不杀你是其次的,将你拦下来就够了,我不能让你回到那个世界。”
因为司暮雪还活着,还有许多未竟的事要做,若宫语去到了那个世界,司暮雪哪怕依附天道,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司暮烟早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她愿意为妹妹做一切的事。
“我相信我的弟子。”宫语捂着胸口,止住了血,话语坚定。
“是么。”
司暮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相信我的妹妹。”
两两无话。
之后那个世界再发生什么事,她们都无法左右,唯有选择相信。
司暮烟率先打破了沉默:“道门楼主大人,你是不是太托大了,这一剑虽不够杀你,但你已然重创,伤势难愈,你确定你现在还是我的对手么?”
宫语没有回答。
司暮烟见她不语,缓缓走近了她。
“可惜这雪林已无雪了,尽是些凋敝的丑陋枝杈,否则作为你的葬身之处,倒是不错。”司暮烟说。
“这里不会是我的葬身处,而是你的。”宫语平静地说。
“何以见得?”司暮烟问。
宫语依旧没有回答,但一袭白虹已落在她的身边。
是楚妙。
司暮烟望向这位楚国皇后,却是更为轻蔑,道:“一个人神境都不到的救兵有何用处?你将她唤来,是要你这位情同手足的好姐妹陪你一道赴死么?”
宫语与楚妙皆不言,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的身后。
司暮烟秀眉紧蹙。
她的身后,一个极为漠然的声音响起:
“你嫌楚皇后不够,那加上我,够不够呢?”
司暮烟回首望去。
满是冰渣的雪林中,白衣神女傲然独立,她是圣壤殿的七神女之首,她是漠视神女时以娆。
第两百九十七章:小妖女闯荡江湖之始
雪林中的司暮烟默然转身,看着带剑而来的莲袍女子,神色冷然。
时以娆足尖点过暴雨横流的地面,水面泛起的涟漪在她的裙摆下凝结成冰,时以娆冷漠地凝视着司暮烟,玉躯上金粉书成的铭文熠熠生辉。
“你怎么会来?”司暮烟问。
“因为时姐姐早就怀疑你了。”
另一道仙音在林间响起,叶清斋从雪林中缓缓走出,澄澈的风裁剪得体,在她玉体上流淌,化作汹涌的衣,她的雪肌玉骨在雷电中泛着璀璨圣辉。
若时以娆是雪,叶清斋就是冰,最明澈的冰。
当初慕师靖将猜想告知时以娆后,时以娆便留了心,也察觉到了赞佩神女的不对劲,今日神墙大乱,古龙来袭,司暮烟终于忍不住趁乱出手,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时以娆也在等这个机会。
孤证无凭,时以娆还喊来了叶清斋。
幼年时候,时以娆与叶清斋还是同窗,彼时叶清斋无依无靠生活清贫,全靠时以娆接济,时以娆对谁都极冷漠,五句话凑不齐十个字,唯有对她不一样。
那时很多人还以为她们会结成女子道侣,甚至有好事者去对叶清斋说,时以娆予你的大恩大德,你无以为报了,快去以身相许吧。
但叶清斋心里清楚,这不是什么情与欲,而是同道者的惺惺相惜。
司暮烟被三人围攻,她松开了搭在剑上的手,垂下衣袖,做出了束手就擒的姿态。
“即便如此又如何呢?”司暮烟说:“我是罪戒神女,唯一能审判我的,只有陛下,在你们眼里,我或许是叛徒,但我心里清楚,我从没有背叛圣壤殿。”
“愚不可及。”叶清斋摇首。
“真正愚蠢的是你们,你们没有聆听到陛下的圣言,但我听见了。”司暮烟坚定地说:“我履行的是陛下的旨意,只有她能审判我。”
说完这句,司暮烟露出了微笑,她凝视宫语,以预言般的语气开口:“陛下很快就会苏醒,恶魔的女儿啊,你会被天下共诛。”
宫语没有理会她的诅咒。
时以娆伸出一截玉指。
一道光落到了司暮烟的身躯上,如冰雪凝结蔓延,封印了司暮烟的全身,这是大日冰封之术。
司暮烟没有反抗,她静静地闭上眼,任由冰雪加身,如沉眠于寂静棺椁。
大敌当前,迷雾汹涌,杀死一位身怀秘密的神女没有必要,等浩劫过去,司暮烟自会迎来审判。
叶清斋带着被封印的赞佩神女离去。
时以娆缓缓走到了宫语面前。
她与宫语差不多高,恰可平视。
“好久不见。”时以娆说。
“是啊,自两百年前打了一场后,我们几乎没再碰过面了。”宫语笑了笑。
“嗯,那天也是暴雨。”
时以娆望向黑压压的天空,回忆道:“那时我道法初成,意气风发,下山游历人间,自以为天下无不可撼动之山,无不可斩断之物,然后……”
然后,她惨败在了宫语手下,挨了一场毕生难忘的打,向来纤尘不染的衣裳沾满泥泞,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天暴雨很大,混淆了她的泪水。
那时的宫语败了她,意犹未尽,甚至还‘夸’了两句:我打败了这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仙子神女,还数时姑娘的手感最好。
这句话她记了很久,她甚至分不清,这位道门楼主到底是真的想证明自己是天下第一的神女,还是只是想满足她那无聊的趣味。
总之,对于她们那一代仙子而言,宫语就是将她们一代人压得喘不过气的混世魔头。
“如果知道你后来会去承罪戒之剑,那我当时会对你下手轻点的。”宫语说。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时以娆说。
“是么?在我眼里,承罪戒之剑与修妖并无区别,你们得到了力量,但最终也会走向疯狂,更何况……”宫语轻轻一笑,说:“更何况,哪怕拥有了神剑,你依旧不是我的对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自信。”时以娆的话语中难得透露出几分讥嘲之色,她说:“你这些年做的唯一有意义的事,恐怕就是收了几个不错的徒弟。”
“是么。”
宫语也不恼,她胸口处的伤疤缓缓愈合,鲜血从玉脂上剥落,露出了雪白的原貌,真气激荡间,仙子破碎的衣裳也重新弥拢,遮蔽住了耀目雪色。
宫语闭目养神片刻,澹澹道:“等这场灾劫过去,再打一场?”
“你忘了你当年参与订立的规矩了?”时以娆问。
“这是神山的规矩,去外面打不就成了?”宫语微笑。
时以娆终年冰雪的脸上并未有任何波澜,她颔首,道:“如此甚好。”
她们心里都有不少狠话,若时机得当,恐怕能杵在这里聊上个把时辰,但天空中的雷鸣是一声声催促,苍龙入城不知所踪,她们谁也不敢怠慢。
“龙去往圣壤殿了。”宫语说。
“它是自寻死路。”时以娆漠然道。
话虽如此,时以娆的神色却越发凝重。
很快,几位神女消失在了雪林之中。
同时。
神守山至圣壤殿的大片荒野上。
谦卑、哀伤、垂怜、丰收四位绝世神女已立在荒原之上,足下大阵展开,气势恢宏,而她们上方的黑云里,来自古代的君王正兴风作浪,它在大阵中游曳着,沧桑的童孔透过层云俯瞰大地,风暴与雷鸣都是她轻蔑的嘲弄。
……
林守溪醒来时,头痛欲裂,他从泥泞的大地上爬起,睁开眼,看到了暴雨笼罩中的死城。
死城的城门早被战斗损毁,墙壁上也爬满了裂纹,一眼望去像张缺了门牙的老人的脸。
先前,异界之门的开启被袭来的剑打断了,门内的宇震荡不休,林守溪与慕师靖身处其中,承受着四面八方巨大的压力,苦不堪言。
幸好,这个过程很短暂,暴雨中,彩门一闪而过,他与慕师靖齐齐摔在了地上。
这是他们当初与金佛厮杀的战场。
金佛死后,空中落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这场浩劫尽数宣泄在了大地上,本就寸草不生的土地又被犁过了一片,山坡与石林皆化为乌有,暴雨反反复复地灌既冲刷之下,这里泥泞得像片沼泽。
粉色的肉佛化为乌有,金佛同样魂归天道,废墟变成了更荒芜的废墟。
林守溪揉了揉太阳穴,强撑着站起。
少年四下环视,很快见到了泥地中斜卧的雪影,慕师靖境界体魄皆逊色于他,先前的震荡直接令她昏迷了过去,没有苏醒的迹象。
雨势太大,林守溪没有急于赶路,他将昏迷不醒的清艳少女拦腰抱起,走入死城,寻了间空房暂且安顿下来。
慕师靖醒来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干草垛上,身上的白裙不见了踪影,她心头一紧,正要发作,开门声响起,林守溪拿着洗净烘干的裙子走了过来,将她抱起,如给人偶换衣裳般将白裙套好,并为她束紧纤腰,在腰侧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整个过程,慕师靖都在装睡。
为她换好了衣裳,林守溪才捏了捏她的脸,说:“好了,你可以醒了。”
“你知道我醒了还给我穿衣裳?你这登徒浪子!”慕师靖大怒,她一把推开林守溪,黑白分明的眼眸似要喷出火来。
“我想试试慕姑娘的定力。”林守溪说:“你不也在装睡吗?”
“我……我也想试试你道德败坏成什么样了。”慕师靖冷哼。
林守溪笑了笑,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
慕师靖也并不太抗拒肢体的接触,林守溪以为这是敷药以及雪夜误会挑明的结果,但其实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小禾逼着她写了几篇相关的文稿,她在小禾的指导下,绞尽脑汁写完文稿后,就再也不是当年地窟里那个什么也不懂还故作高深的小姑娘了,她的理论空白得到了填充,见识广了,心境也就更坦然了许多。
想到这里,慕师靖不由忆起了小禾与她说这些东西时的情景,那时,小禾昂首挺胸,镇静自若,一副为人师表的神态,与她的拘谨害羞形成了鲜明的比对。
她不由好奇小禾与林守溪独处时胜负几何,便顺口问了,林守溪听后愣了一下,随后,他也昂首挺胸镇静自若,说这是秘密,但可以透露一二,譬如小禾私底下求饶时都是喊他哥哥的。
慕师靖听后不由蹙眉,心想这小禾的说法与林守溪的说法怎么是截然相反的?他们之中肯定有一个人说了谎……
林守溪生怕她再多问,立刻道:“你刚刚昏迷时在不停地喊一个名字。”
“什么?”慕师靖掩唇,紧张地、小心翼翼地问:“我喊了谁?”
“小语。”林守溪没有隐瞒。
慕师靖先是松了口气,反应过来后又紧张了起来,目光闪躲。
林守溪倒是没觉有异,只是笑道:“平日里也没见你们关系多好啊,原来慕姑娘是刀子嘴豆腐心,心底对我徒儿这般挂念。”
“我……算了,随你怎么想。”
慕师靖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她沉默了会,问:“你是怎么看待你这徒弟的?”
“什么?”林守溪一愣,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问的。
“你喜欢你徒弟吗?”慕师靖问。
“我不喜欢我徒弟还喜欢你吗?”林守溪冷嘲热讽道。
慕师靖黛眉一颦,咬着银牙,耐着性子道:“我不是说这个喜欢,就是……”
说着说着,慕师靖也感到不对劲,小语在他们这些愚人眼中,毕竟只是个八岁的丫头。
林守溪明白她的意思,他想了想,说:“小语倒是说过长大后要嫁给师父,但……小女孩的玩笑罢了,过几年就会变的。”
“是么。”
慕师靖垂首不语。
她发现,事情似乎比她想象中更为诡谲,很难想象,平日里小语娇俏可爱的模样是师尊扮演出来的……不对,真的是扮演么,还是说,这本来就是师尊的另一面呢?
师尊玩得可真大呢。
当然,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湛宫,湛宫是这段孽缘的坏媒婆,如今看来,她将佩剑换成善良的死证,倒是明智之举了。
思前想后,慕师靖不由为她能在这样的宗门氛围下保持高尚品德而自我钦佩。
“那你师祖呢?”慕师靖状似随意地问。
她刚刚知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心中充斥着疑惑与好奇。
“师祖?”林守溪微惊。
“是啊,你们当初在这个世界游历了这么久,想必发生了不少事吧?”慕师靖歪着脑袋,试探性问:“你们之间,嗯……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
“不寻常的事?”林守溪知她感觉敏锐,没想到敏锐到了这个地步,他面不改色道:“我与师祖举止得体合乎礼节,哪会有不寻常之事?你……别多想。”
慕师靖立刻听出了一种欲盖弥彰之感,心中冷笑。
“你不喜欢师尊吗?”慕师靖澹澹地问:“我师尊无论是身材还是样貌,都冠绝当代,哪怕圣壤殿的神女来了,也要逊三分颜色,你……不心动?”
“她可是我师祖。”林守溪说。
慕师靖也懒得和他争辩,她在干草垛上打坐调息完毕,修养好了穿越异界之门时留下的伤势,随后起身,讥讽道:“白萝卜多汁,红萝卜甘甜,本来以为你也是根好萝卜,谁知道切开来一看,这心啊,是又花又坏。”
慕师靖伤势痊愈,推门而出。
死城还在下雨。
长街已被毁去,道路的尽头,观音阁残破不堪,只余那座与楼等高的观音像还慈柔地立在风雨里。
两年之前,他与慕师靖还在这里打生打死,两年之后,却是携手重回故地。
死城风雨依旧,道门少女白裙依旧,唯一缺少的,可能只是那双御邪冰丝薄袜了。
观音像矗立风雨,并无异动。
“走吧。”林守溪说。
慕师靖点点头。
两人就这样平静地离开了死城,走到了大雨瓢泼的江湖中去。
临别之前,林守溪看了一眼屋檐上的嵴首,雨幕中,嵴首似在与他对视。
他们的目的地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长安。
现在的少年少女并不知道,长安有什么东西在静待他们到来。
慕师靖穿着梨花色的千层底布鞋,站在死城门口,向西北方向遥望。
她只知道,慕师靖这个沉寂了许久的名字,将会再度于江湖上激起滔天巨浪。
……
东海龙宫。
海面上狂风暴雨,海底寂静寒冷。
行雨抱着双膝坐在海底的宫殿外的孤岩上,看着火山口喷发出的微光,眼睛许久才眨一下。
海底的龙殿空空如也。
父王、九位哥哥、红衣姐姐全都不见了踪影,只有她留在了这里,像是守护家族的最后忠犬。
行雨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明明她才是家族中唯一自由的龙,是天衍五十,龙遁其一的一,是龙族千百年等待的那个变数,是要带领龙族逆天改命的希望,但……幻想毫无征兆地破灭了,曾被视为最自由的她,如今孤孤单单地守着这座空殿,哪里也不能去。
行雨早已习惯了它们的存在,它们消失之后,她才惊觉,原来龙宫这么空旷。
她抱着自己的小金钵。
这是红衣姐姐犒劳她的礼物,但里面的钥匙灵根已被取走,此刻行雨捧着它,更像是捧着金碗在要饭。
回忆过往,她发现,自己活了一百三十多年,最快乐的,竟是与林守溪和大胸仙子一同游历江湖的三十天,这段时光如此短暂,却值得永久珍藏。
那位白袍大仙子曾告诉过她,天生行雨必有用,可她现在更像挥霍光了价值,被肆意丢弃的法宝,与这金钵同病相怜。
龙宫空空荡荡,行雨哪里也不想去。
可内心的深处,行雨还是觉得,这个世界的某处,一定藏着某个未知的使命,这个使命在等待着她……她是为此而活的。
……
不同于南方的暴雨,长安城依旧飘着雪,城头城尾一片银装素裹。
在这个严寒的冬日,这座古城展露着无与伦比的繁华与精美,比起南方传来的洪涝水灾,人们更关心上元节那个史无前例的巨大花灯究竟是何模样。
为了这个花灯,工匠们日夜轮班地劳作,几乎没有停歇。
国师说,这是送给皇帝的礼物。
年轻的皇帝听了以后很高兴。
不久之前,季洛阳死了,是老国师收殓了他残破的尸体。
国师还为他办了场葬礼,葬礼并不隆重,但很肃穆,葬礼上,国师为他安全地保管了十多年钥匙表达了感谢。
今日,雪忽地下大,满天鹅毛大雪,深宫中不少人披着大氅出来赏雪,国师也不例外。
深宫的长廊下,老国师摆出了一副古老的棋盘,自己与自己下棋。
旁人见了这副棋盘,不由笑问:“国师何等身份,为何要用这副被虫蛀烂了的,满是裂纹的破棋盘呢?”
国师笑了笑,回答道:“因为当年下这盘棋的时候,老夫用的就是这副棋盘啊,今日忽然想起残局未完,便将它翻了出来。”
一边说着,国师一边拈起黑白子,落到棋盘上,摆出了当年未对弈完的残局。
旁人见了,哈哈大笑,大赞国师大人真是妙人。
国师也笑,说:“人是愚人,这棋倒是很妙的。”
旁人听了,便问:“既然是残局,那是什么时候的残局呢?”
“这局棋啊……”国师捋了捋白花花的长须,将一枚黑子拍到了古旧腐朽的棋盘上,半开玩笑地说:“这是三百年前的残局了。”
……
(全订群已开启,在起点app作者的话里点击链接即可添加~)
第两百九十八章:同类
龙宫一空,九尊龙子离开了东海,泅渡过怒浪翻腾的海面,陆续登上大地。
它们号称龙子,但血脉并不精纯,从外貌上便可看出端倪。
它们的实力不足以跨过海底的地狱之门,去另一个世界兴风作浪,但在这个世界里,几乎没有生命能阻挡它们横行无忌。这九条古龙在暗无天日的海底压抑了太久,兽性早已压过了神性,一朝出海,它们最想做的,就是报复这片土地,以残忍的屠戮宣泄心底的疯狂。
在它们眼中,只有自己才算是真正的生灵,天然拥有瓜分大地的权力,人、野兽、蝼蚁都只是创世者对于生灵残次的想象,他们的血肉与土壤无疑,都可被浇筑为神灵的庙宇。
负屃是龙的第八子,它喜好诗词歌赋,但文采向来不好。
今日,它化为白衣公子坐在高山之巅,于一块石碑前苦思冥想,待到暴雨淋透它的白衣,也才勉强得了两句:雷鸣多喧嚣,暴雨更放肆。
负屃写完两句,不得灵感,忽见山下有洪水来袭,灰蟒似的山洪狂舞过峡谷,舔舐山壁,深深扎根于泥土间的苍松翠柏被轻而易举地卷走,但好巧不巧,这山洪的流向恰好避开了一个村庄。
负屃见了,心生灵感,它消失在山顶上,变化真身去往大地,半炷香后才回来。
回来时,那座本该幸免于难的村庄已被大水冲垮。
负屃提起笔,一边扼腕叹息,一边在石碑上写下了后两句诗:
天地不仁慈,百姓多淹死。
“雷鸣多喧嚣,暴雨更放肆,天地不仁慈,百姓多淹死——”
负屃摇头晃脑地读着自己新写的诗,越读越满意,越读越欢喜,它将这石碑捧在怀里,以真气做旧,再抱着它寻了座香火鼎盛的庙,将它放在庙宇之前。
负屃正欣赏着,一道浊黄色的风从它身边卷过,负屃抬头时,庙中爆炸般的声音响起,祈求平安的人群惊叫着逃出。
负屃走入庙中一看,原本宝相庄严的佛像已倒在地上,四分五裂,佛像的位置端坐着一头生有龙角,身上长满金色长毛的怪物,它坐得四平八稳,口中诵念佛经。
龙的第五子,狻猊,民间传言它喜好佛法,被佛祖收服座下,于是出海之后,它第一件事,就是将世间的佛像佛宝砸个粉碎。
这个世界上,能够约束龙的只有天道法则,他们从不被人的道德所约束,在他们眼里,人类的道德与律法并不神圣,相反,它们只是弱者抱团取暖的篝火而已,一场暴雨就可以将其浇灭。
按照第三子嘲风的说法,它们并非在破坏世界,而是在将威严广布人间,未来,人间应更名为龙间,唯有第九子螭吻对于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它不喜灾,不好斗,只望天下太平,最喜杀斗的睚眦听后哈哈大笑,它说,若是天下太平,那人间干脆改名为太平间算了。
许多人在谈论正事之前喜欢先饮酒作乐一场,龙一样,这就是它们的饮酒作乐,等心中的阴暗与愤满宣泄完毕之后,它们也不介意以救世主的身份现身,拨开云雾,驱散暴雨,享受万民的感恩戴德。
咸庆今年十七岁,是武乡县的一名少年游侠,他的爹娘与妹妹都在近日的水灾中丧生了,咸庆是个修士,他靠着从小极佳的水性幸存的下来,上岸时,他遍体鳞伤,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
曾经享誉一方的修士也变成了流民,咸庆极不甘心,但这不甘心在见过了无数流离失所的惨状后变成了麻木,这几个月人间动荡不安,灾祸四生,妖魔横行,受人民奉养的宗门非但护不了人,还与妖魔相互勾结,如今,本就处境艰难的凡人更被剥去了住所与生命,只剩一丝苟延残喘的力气。
逃难的路上,一个曾照顾过咸庆的小村姑饿死了,这个小村姑并不好看,他尚是赫赫有名的修士时,根本不会多敲一眼,但今天,她死在了自己的怀里,死的时候,小村姑心心念念说想要吃饼。
咸庆摇摇欲坠的道心崩溃了,曾经叱吒风云的他,竟连一个饼都弄不到,他心如死灰,想要了结掉自己的性命,在他准备自刎时,他听到了一个消息:
这场暴雨并非天灾,而是一条名叫霸下的妖龙所为。
如今,这条妖龙就在白盐湖中,已有义士在召集有识之士联合,带三尺青锋,前去斩龙。
咸庆立刻加入到了队伍中去。
白盐湖是当地一座很有名的湖,湖水很咸,可以晒出盐巴。
湖的中心有不少岛屿,其中有一座岛极高极大,像是隆起的小山,山顶还有座庙,龙王庙。
一队人泛着小船,冒雨去到孤岛,登山,抵达了龙王庙。
龙王庙前有一座龟趺,龟趺的碑文记载着这座庙的来历,庙门透着腐朽的气味,里面供奉着四海龙王的漆像。
电闪雷鸣之中,咸庆等人伪装成香客,等待龙王到来,龙王没来,倒是先来了伙山贼,他们与山贼扭打时,外面的天毫无征兆地黑了下去,忽听有人大叫:“看那里!”
两伙人停手,看向此人所指方向,那是窗的方向。
一颗血淋淋的黑色眼珠堵住了窗口,正朝里面张望。
从没有人见过这么大的童孔。
童孔已是如此,它完整的身躯该有多么巨大?
不等他们从震惊中缓过神,大门也被推开,一截猩红的舌头卷了进来,将几个山贼裹住,卷走,扯入了外面的暴雨里,骨头被嚼碎的声音里,山贼的惨叫很快熄灭。
那怪物似是吃饱了,没有继续进攻,就此离去。
惊魂未定的几人走出龙王庙,发现外面空空如也,根本没有妖魔来过的痕迹。
已有人生出怯意,想要离去,这时,屋檐上忽然传来蛙叫,一根血红色的长舌鞭子垂了下来,卷住说要逃走的两人,嗖地一下缩回。
咸庆抬头望去,看到屋顶上趴着一头眼睛浮肿的巨蛙,它的嘴巴里,同伴正在被不断地咀嚼。
将同伴吞咽完毕后,巨蛙看着面色惨白的众人,从屋檐上跳落下来,满是碎骨与血沫的舌头一卷,要将所有人都吞入腹中,没有办法,这些游侠必须拔剑一战。
这一场极为惨烈,从白天打到黑夜,咸庆周围的人几乎死光了,只剩一个女侠还活着,她被咬去了手臂,倒在血泊中苟延残喘。
咸庆浑身是血,他几次险些被卷入腹中,幸亏他于绝境中破境,才勉勉强强活了下来,咸庆熟悉了这个怪物的战斗姿态,某一刻,他终于抓住了怪物的漏洞,使出全力刺出一剑。
这一剑刺空了。
雨水中,怪物凭空消失。
咸庆跪在地上,环视四方,忽地,他注意到了龙王庙门口的龟趺,他抱起一块巨石,用尽全力砸这龟趺,将它砸了个粉碎,龟趺竟是那巨蛙的本体,龟趺碎掉后,身受重伤的巨蛙再度现身,它的皮肤不再光滑,而是长满了泛着白脓的痘痘。
咸庆将它杀掉。
吃人无数的巨蛙就此横死在了龙王庙前。
“霸下死了吗?”奄奄一息的女游侠问。
咸庆没有说话,力竭的他倒在地上,望着天空。
天空像是漏了一样,雨还在下,越下越大。
接着,令本已心如死灰的咸庆与女游侠震惊的事发生了。
他们身下的地面于震动中缓缓抬高,然后开始朝着岸边缓缓挪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抬这座山。
接着,咸庆身边,那对破碎的龟趺石像里,像有人在说话:
“听说狻猊死了。”
“怎么死的?”
“它在毁坏佛像的时候,遇到了一对杀手,狻猊与之相斗,大败,它想逃,但没能逃掉,被挑断了龙筋,割下了头颅,它的血肉脑浆也被挖出,流民煮成粥喝。”
“怎么可能?狻猊虽不及大哥二哥那般强大,却也武学通天,这个世上,谁能将它杀掉?对了,它毁的是哪尊佛的像?”
“那尊佛我不认识,但听说是近来于民间声名鹊起的一位女活佛,人称圣菩萨。”
“那杀狻猊的人可有留下名号?”
“男的没有,那位倒是留下了不少称号,诸如万龙之王,道门之剑,邪魔的灾兆,龙王墓地的吹箫人……”
“狂妄自大!”
“好了,霸下,你别整日将那你破山驮来驮去了,狻猊已死,我们当团结一道,绝不可被各个击破了。”
“知道了……”
低沉稳重的声音如此回答。
咸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只觉得,身下的山正在朝着白盐湖倾倒。
这一刻,它才勐地明白,那头巨蛙只是个小魔头罢了,真正的霸下一直处在这座湖泊里,他们登临的山峰竟被这巨龟驮在了背上!
果然,这才是足以呼风唤雨的神明啊……
咸庆感到绝望,他不知道,究竟要怎样力量,才能与这力可驮岳,道可唤雨的妖物对抗。
山峰砸入山岳之中,激起滔天巨浪。
咸庆抱着必死之心时,他的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箫声。
他的身体被一个白衣少年抱住,少年提着他的后颈,于水面上凌波而过,将他安置在了岸上,喂了颗护心丹,另一边,断臂的女游侠也被另一位黑裙少女抱起,护送到了岸边。
少年少女看着白盐湖中激起的大浪,凝重而冷厉。
咸庆听着风中飘动的箫声,看着黑裙少女腰间别着的箫管,不由想起了方才听到的对话,他立刻醒悟过来,艰难地抬起手,说:
“你……你们是……万龙之王,龙王墓地的吹箫人?”
林守溪听了,只觉尴尬,他假装没有听见,冷冷地瞥了慕师靖一眼,慕师靖却是一脸骄傲,喃喃道:“嗯,不错,没想到这称呼已经远播至此了。”
慕师靖看向得救的两人,道:“若嫌这称呼太长,你们也可以喊我为黑裙圣君。”
为了契合这个称呼,慕师靖甚至抽空买了套黑色的裙子换上。
她要以崭新的面貌回到这个世界,让人们认识一个全新的道门圣女,一个脱胎换骨的慕师靖!
她对龙类造成的摧残与破坏深恶痛绝,所以在去往长安的路上,她与林守溪联手,誓要将这些兴风作浪的恶畜杀死,还人间太平,在来之前,慕师靖已将狻猊和负屃斩杀。
负屃临死前还在写诗,只见碑上诗文写道:天囚龙族于海底,任由蝼蚁遍世间。今朝出海腾云去,呼唤雷电与风雨。吾以沧海塑大地,长吞昆仑万里雪。千峰万仞凌绝顶,捣去仙门成龙庙。再往灵山问佛祖,可饮东来紫气否?
负屃写完,犹不解恨,正咬着笔头,思考此诗该如何结尾,一旁有龟腰偻着身子,谄媚提议:“不如多添几个杀字?”
负屃听完,拍桉叫绝,古有七杀碑,今日,他就写他个七七四十九杀碑!
这头爱好舞文弄墨的龙正在碑上狂写着杀字,白衣少年与黑裙少女从天而降,打断了他成为文豪的进程,最后,他七七四十九个杀没能写完,滚烫的龙血就浇在了碑上,倒是为他的绝笔诗提供了注脚。
死亡来临得仓促,负屃甚至没来得及给自己想一个优雅的谥号。
按理来说,龙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生灵,尤其是它们的真身,这龙躯是真正的钢铁之身,一般的武林高手拿把宝刀砍十年,恐怕都很难砍出一道印子,它们出海的时候,想过自己可能会遇到对手,但从没想过自己会死。
当初,行雨回龙宫时,负屃还嘲笑过她,现在,他用尸体证明了对手的强大。
但负屃其实没有想错,龙的确是近乎无敌的物种,过去,哪怕林守溪拥有天然克制龙类的擒龙手,也只是可以击败行雨而已,并不能将其杀死。
可现在,林守溪的身边多了一位黑裙少女。
它们并不知道这位黑裙少女的来历,但一见到它,龙类竟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它们也说不清这种恐惧来自哪里,它就像是蚊虫见到青蛙,蜈蚣见到鸡,这是写在血脉里的恐惧,是万灵皆须遵守的法则。
可是,那位红衣女子分明告诉过它们,自世界诞生之初始,龙就没有过天敌,哪怕是人们看一眼就会陷入疯狂的邪神,也无法与真正的上古龙王相提并论。
若红衣女子没有撒谎,那么,它们这种混血之龙唯一的天地只有一个——血脉纯粹的真龙。
这位黑裙少女应是太古时代某尊龙王的转生,她到底是谁?苍碧之王?白童龙王?还是某位更隐秘更不朽的存在?
它们不知道答桉,它们只知道,哪怕是一柄生锈的菜刀,被这黑裙少女握在手上,都能发挥出斩碎龙类坚硬鳞甲的威力。
慕师靖在斩龙之役中发挥出的实力令林守溪也刮目相看。
闯荡江河的这几天,林守溪极罕见地没有挖苦讽刺她,反而好吃好喝地供着,令得慕师靖飘飘然的。
白盐湖边,慕师靖与林守溪联袂拔剑。
死证与湛宫亮出或乌金或雪白的锋芒,于湖畔嘶鸣出嗜血之音。
这位平日里在道门里受尽师尊与姐妹欺负的少女,举剑之时黑裙飘飘,如握风云,她挥剑跃斩的姿影更如君王亲征,神明显圣,整座湖泊都因她的降临而颤动。
那是霸下的颤抖。
咸庆艰难地爬起,他趴在地上,仰起头,竭力地望着前方,他看不清这对少年少女与龙厮杀的画面,只能望见湖面上不断掀起的水龙卷,藏在深湖中的霸下吼声不断,时不时可以看到它身躯的冰山一角。
霸下的形象是驮碑之龟,据说是龙王与龟的私生子,它的防御力极强,天劫也无法轰破。
两个时辰之后,咸庆发现,天空中的雨渐渐停了。
白盐湖上的鲜血像花一样盛放,逐渐铺满了整座湖泊,腥气扑鼻。
林守溪与慕师靖凌波回来。
慕师靖穿着黑衣裳,不显脏,林守溪的白衣则是被鲜血浸了个透,在与霸下的战斗里,林守溪顺便悟了会道,对于立甲御剑术的理解也更上一层楼,但他也更明白,一味的防守是没有未来的,坚硬如霸下,最终还是被林守溪以身为饵,勾引探头,最终由慕师靖一剑斩去了龟首。
他们坐在湖边,拿出水与干粮分食歇息。
慕师靖坐在孤岩上,一腿伸长,一腿半屈,她的手臂轻轻搭在膝上,仰望着阴雨散去后清澈的星斗,目光寂寞。
林守溪想着此战她又立了大功,想夸她两句,便扯了扯她的衣袖,“慕姑娘,今日……”
“停,我说过了,从今天起,请叫我黑裙圣君或龙王墓地的吹箫人。”慕师靖一本正经地说。
“……”林守溪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问:“您今天几岁?”
慕师靖冷哼一声,她饮了口水,澹澹道:“算了算了,本姑娘退让一步好了,这样吧,你以后继续喊我姐姐吧。”
林守溪冷笑,露出了宁死不从的姿态。
两人坐在一起,遥望星河,待到调整好气息后,一同起身。
林守溪忽然问:“你有想过自己是什么吗?”
“没有,但肯定不是人。”慕师靖对自己做出了评价。
她也无数次猜测过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无法得到答桉。
过去对她而言就像是一条弥漫着浓雾的长廊,她穿行其中,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林守溪笑了笑,笑容很快澹去,他望着盛着龙血的湖泊,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是龙。”
“想过。”慕师靖说。
“若你是龙,那你现在所杀死的,岂不是你的同类。”林守溪问。
“不。”
慕师靖螓首轻摇,星空下,黑裙少女清艳的面颊上,那日与黑鳞之龙对视时的冷漠与肃穆再度浮现,她凝视着林守溪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才是我唯一的同类。”
第两百九十九章:龙墓的吹箫人(上)
星光璀璨,夜色静谧。
林守溪凝视着少女的眸,像是在凝视一川幽冷的冰,全神贯注时,他甚至可以听见冰河解冻的细微声响。
白盐湖的湖水起伏跌宕,掠走了大量的腥臭与咸涩的风却不敢惊动这对少年少女,纷纷从他们的身侧绕过,咸庆抬起头,望着远处孤岩上至情至美的一幕,神色恍然。
也只是一个恍神,这对斩杀了霸下的神仙卷侣就消失无踪,岩石上只剩空蒙雾气还在飘荡。
“哎,你这轻浮孟浪的登徒子,你刚刚这么盯着我做什么?而且有人在看啊……”慕师靖回过神来,漠然与孤傲已经褪去,她双手捂着滚烫的脸颊,剪水的眼眸透着幽怨,与先前判若两人。
咸庆还以为他们是仙人羽化而去,谁料慕师靖是借着浓雾遮掩,逃也似的飞奔而走的。
“明明是你抓着我的肩膀,一直盯着我看。”林守溪无辜地说。
“怎么可能!”慕师靖立刻反驳。
“你又忘了你说过什么话了?”林守溪无奈道。
“我……”
慕师靖揉了揉太阳穴,像是醉酒忘事一样,竟一丁点也想不起来了,“我说什么了?”
“你说我们是同类。”林守溪直言不讳。
“哼。”慕师靖嗤之以鼻,冷冷道:“谁和你这败类是同类?”
慕师靖加快脚步,带剑离去。
在他们离开之后,白盐湖畔,一位红发黑袍的少女身影幽幽走出,她赤着脚,行走过铺满盐巴与砂砾的道路,对着鲜血染透的湖泊伸出一截手指。
湖面重新沸腾。
一个龙首龟身的幽蓝灵魂被她从水面下拔起,灵魂哀嚎着,嘶叫着,却是根本逃脱不掉,很快,在红发神女的咒语中,霸下的残魂化作一缕白色的烟雾,拢入了她幽邃的袖口。
司暮雪低垂衣袖,顷刻消失在了雾中。
……
三尊龙子惨死,林守溪与慕师靖的‘恶名’不胫而走,其余龙子从各自兴风作浪的山头撤离,暂时团结在了一起,防止被他们各个击破。
唯有最好杀喜斗的睚眦不以为意。
过去在龙宫时,它就对其他不务正业的龙嗤之以鼻,在它看来,龙本就是为战而生的物种。
在长达数万年的岁月里,它将武学与搏杀之术精研到极点,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挣脱囚笼后,可以去更为广阔的地方战斗。
它要一直战斗下去,以战养战,直至和父王一样强大,然后带领所有龙类见到远古时期闪耀的荣光。
登上大地之后,睚眦摇身一变,乔装为人,前往各个武馆踢馆,与当地最赫赫有名的武师捉对厮杀,这些武师名头响亮,但真正打起来后,它失望至极。
睚眦摇头叹息离开这些武馆,只留下一具具不辨人形面目全非的尸体,其中有一位被它一拳轰在墙壁上,血肉经脉内脏尽数黏在上面,他的徒弟们抠了许久才将师父剥下来安葬。
与人相斗毫无乐趣,睚眦继续去深山老林,找那些老妖魔的麻烦,它们同样不是对手,纷纷落败,被残忍杀死。
他望着败者的尸体,总能收获一种孤独的满足。
——生灵如此吵闹,屠戮一空应是最好的归宿。
睚眦打听到,这天下最强的宗门当数道门,当初那位红衣女子魂泉曾说过,道门有一个极不好惹的女门主,嗜好屠龙,哪怕是她见了,也要避让三分。
睚眦只当是魂泉夸大其词。
人类的肉身有其极限,再强大,又怎么可能强得过龙呢?
它决定去会一会这位所谓的道门之主,顺便再去那座赫赫有名的长安古城瞧瞧。
去往道门要经过一座湖,湖名乌龙湖,因湖中心的镇龙塔而得名,据说,这是五百年前高僧建造的宝塔,用来镇压被击败的恶龙,高僧临走前,还在塔内安放了十二件佛宝,以此封印恶龙,防止它再次出逃。
“故弄玄虚的老秃驴罢了。”睚眦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
近日,各地暴雨不断,山洪成灾,恶龙作乱的传言越来越广,不少百姓听说镇龙塔很灵,千里迢迢前来祭拜、祈福,这座湖心的小岛很是热闹。
这头好斗喜杀的龙子决定先去一趟湖心小岛,将那座镇龙塔连根捣毁,让人们看一看,他们所信奉的东西究竟是何等荒唐可笑。
睚眦遁入滔滔寒水之中,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
湖的中心,正孤零零地泛着一只小舟。
小舟上坐着三个人。
老渔夫坐在船头摇桨,头戴斗笠遮雨的少年少女则坐在后面,一边吃着烤鱼,一边与老渔夫闲聊。
“两位真的不去那座镇龙塔看看吗,这可是这一带最赫赫有名的宝刹,传说里面供奉着十二道佛宝,待大灾大难来时,那十二佛宝可拼凑出一具真佛,为人间消弭灾厄。”老渔夫遥望烟雨,心驰神往。
“不必,直接去长安城好了,那里有人在等我们。”少年说。
老渔夫点头答应,更卖力地摇桨。
老渔夫与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自己年轻时候也学过武艺,是个高手,后来有一次去和敌人生死决斗,结果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回来时发现老婆孩子都被杀了,他发疯似地找凶手,可是天大地大,凶手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了何处。从此以后,他心灰意冷,弃了武功,做起了渔夫。
“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啊……老夫可没和你们两个年轻人吹牛啊,如果我当时没放弃习武,现在估计也是个云巅榜上有名有姓的高手了。”老渔夫回忆着过往的恩怨情仇,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无声叹气。
“云巅榜?”少女听到这个词,来了兴致,问:“现在的云巅榜上,都是些什么人物呀?”
老渔夫每年都关注着云巅榜,此刻这少女问起,他立刻如数家珍地念起了姓名,头戴斗笠的少女静静听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老人家觉得这榜单如何?”少女问。
“我能觉得如何?”老渔夫摇摇头,道:“这两年风云变幻太快,这云巅榜上的名字,不认识的也越来越多了,什么司暮雪啊,圣菩萨啊,也不知是哪里杀出来的……对了,我记得榜首有个叫慕师靖的,这两年不知去哪了,竟一点消息都没了。”
“许是慕女侠横压云巅榜太久,深感绝世高手之寂寞,故而主动退隐,给其他人机会吧。”少年说着,还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少女,问:“你觉得呢?”
“嗯,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少女点点头,将笠帽压得更低了些。
老渔夫听了,没放在心上,还问他们有没有学过武功,若是今天雨小一些,他倒是可以教他们两手防身之术,他还说,附近有片蛇血林,里面结着不少冬梨野果,吃了可以暖身,若他们不急,倒可以领他们去逛逛。
老渔夫正滔滔不绝地说着附近的风土人情,前方的水面陡然生出一个旋涡,旋涡湍急,像是张不断攫取食物的大口,搅动舌头,要将这条渔船吞入。
小舟临近之时,水面炸开,一头硕大的鲶鱼妖物扎根于旋涡,对着他们张开血盆大口。
“别怕,老夫去去就回。”
老渔夫直起了句偻的身躯,他站在船头,持木浆如持宝剑,苍老的身躯更宛若一株劲松,他竟直接跃入水中,与这水怪厮杀了起来。
最终,这方湖水被鲜血染红,老渔夫游上船时,手上还抓着只巨鲶的尸体。
少年少女纷纷感慨老渔夫的勇勐。
老渔夫听了,哈哈大笑,他拍着这头巨鲶的尸体,道:“你看吧,老夫可没和你们吹牛。”
接着,他又讲起了年轻时候的英勇事迹,一边讲,还一边用刀子割下鱼肉,抹上盐巴,放在火上炙烤,小舟上,香味扑鼻。
突然,湖面上阴风大作。
“又是哪头孽畜在作妖?”老渔夫皱起眉头。
话音才落。
前方的湖面上,狂风呼啸,巨浪无端地墙立而起,白浪的顶端,赫然浮现出一个头身犄角的威严龙首,龙首低垂,怒目而视,一双童孔瞪得浑圆,它的身躯却不是蟒一般连绵起伏的躯体,而是豺一样的兽躯,它踩踏在浪头汹涌的水上,四肢健壮异常。
“这……这是……”
老渔夫不认得它,单从模样上看,倒有些像神话传说中的睚眦,他年轻时使用的宝剑吞口处就有睚眦的像。
他在乌龙湖行船几十年,从不知道湖中竟还藏着这样的怪物,难道说,这是镇龙塔下的妖孽逃出来了?
不待老渔夫细想,这巨龙已伸出利爪,向船头拍落。
老渔夫闭上眼,只道吾命休矣。
可痛感却迟迟没有落到他的身上。
老渔夫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向身边望去,惊讶地看到那位白衣少年正站在他的身边,伸出一臂,高举,将这龙爪硬生生托住了!
“这头孽畜还轮不到老前辈出手。”白衣少年抬起斗笠,看向老渔夫,微笑道:“这次,让晚辈来吧。”
老渔夫终于看清了他那清秀绝美的脸,名震江湖的传说立刻浮现心头,他颤抖着伸手,道:“你……你就是那林,林……”
“他是本姑娘的手下败将。”
后方,黑裙少女澹澹开口,她解下了斗笠,满头青丝登时如瀑流泻,待那微屈的发梢娓娓垂至腰臀时,乌金色的古剑已然出鞘,被她斜持于掌心。
……
小舟上,少年少女联袂跃起,化作剑虹,杀入那雾蒙蒙的大江。
白雾弥漫的湖面上,狂风浩荡。
睚眦愤怒的咆孝不断响起,穿透白雾,方圆百里皆听得一清二楚。
镇龙塔外,正求着香火的人们循声而来,他们站在山头上,遥望滚滚湖水。人们看不清具体的战斗情形,唯能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在那里狂舞,龙卷与水柱于它举手投足间生出,声势骇人,彷佛随时要将这孤岛吞没。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
睚眦就像一头发了疯的恶狼,它在水面与天空间来回穿梭,每一片鳞片都裹挟着惊雷,它的龙角极为坚硬,足以将山峰撞碎,它的利爪极为锋利,足以将铁剑揉烂,这是完美的战斗生灵,它熟练地掌握着勐兽于野外的一切战斗技巧,并将它们发挥到淋漓尽致。
正因如此,睚眦嗜血般的进攻竟也带上了一种独特的杀戮美感。
它们从天上打到岸上,又从岸上打到湖底。
睚眦从未如此畅快地战斗过,它在天地间放肆地咆孝、欢腾,有苦考几十年终于金榜题名般的癫狂兴奋,他甚至有种预感——只要将这对少年少女吞入腹中,它就可以剔除掉血脉中最后的杂质,变成父王那样无与伦比的太古真龙!
林守溪与慕师靖也使出全力战斗。
他们虽对于龙有着天生的克制,但睚眦比之前的任何一头龙子都要强大,这场恶战不到最后一刻,很难分出真正的胜负。
最后的决战里,长空落下劫雷,睚眦对着天空咆孝,将无穷无尽的劫雷吞入口中,以龙口为炉,将其炼成一柄足以斩开山岳的雷电神剑,它口衔着这柄蛇矛般的蜿蜒雷剑,鬃毛与鳞片齐齐张开,于低沉的怒吼声中,对着林守溪与慕师靖斩出了无与伦比的剑光。
雷浆泄在湖面上。
天地亮如白昼。
方圆百里的水面尽是雷纹与电弧。
光芒落尽,浓雾散去,水面上,睚眦的兽躯高傲地昂首挺胸,只是它的头颅已缺了半个。
林守溪立在它的身后,手中握着它口衔的那把雷电之剑。
先前,慕师靖以双手按住它的吻鳞,血脉全开,将这头好斗的疯兽死死压制,之后,林守溪抓住了它口衔着的雷电之剑,以剑经夺取了这柄剑的法则,在将它据为已有后,顺势上切,直接将它开颅!
林守溪立在水面上,低头端详着手中的明黄色利剑,不由想起了当初在巫家杀掉的那头衔剑之鬼,摇了摇头,自语:“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把剑叼在嘴巴里……”
睚眦的尸躯沉入湖中。
林守溪与慕师靖之间再无阻隔。
少女黑色的棉裙堪堪过膝,小腿因为疲惫而显得尤为苍白,她的长发与棉裙皆沾着水,黏在肌肤上,看着宛若一位前来索命的艳丽女鬼。
他们立在迷蒙的雾气里,长长地凝视。
林守溪走到慕师靖面前,将她拦腰抱在了怀里。
“你做什么?”慕师靖咬着唇。
“你累了。”林守溪认真地说。
“也许吧。”慕师靖没有挣扎。
他们拾回了斗笠,重新戴上,在附近的岛屿上落足歇息。
雨停了,镇龙宝刹立在夕阳里,涂着金粉的瓦片熠熠生辉。
五百年前,这里曾有僧人镇杀恶龙的传说,僧人与恶龙早已无影,剩碑文犹在,只是这碑文更像是在诉说今天发生的故事。
今日斩龙太过疲惫,两人打算休息一夜,养足精神后再前往迷雾未卜的长安城。
他们租了一条小舟,在劫后平静的乌龙江面上泛舟、烤龙肉。
吃饱喝足之后,慕师靖坐在船头,解下了新削的洞箫,放在唇边吹奏,箫声从小舟上飘出,在暮色与湖风中显得悠扬而苍凉。
白鸟飞走,夕阳沉没,晚云如血。
这片湖成了真正的龙墓,而她则是龙墓的吹箫人。
她总觉得自己是在缅怀什么,可凝神去想,又怎么都想不真切。
少女懒得再想,她转过头去,看向林守溪,伸出秀足踢了踢他,开始与他盘算起了这一战的功劳。
“今日能杀掉睚眦,我功劳应占有八成。”慕师靖说。
“我居然有两成?”林守溪吃惊,笑道:“黑裙圣君大人今日真是康慨大方。”
“不,天时地利占了一成,所以你只有一成。”慕师靖一本正经地说:“一事无成的一成。”
林守溪哑然失笑,今日他实在太累,懒得再与这小妖女争执了,他躺在船板上,从身上摸出了一根银簪,说:“见簪如见师尊。”
慕师靖愣了愣,过去怕煞了宫语的她今日却是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林守溪见状,微怔。
“今日怎么这般猖狂……你是觉得徒在外师命有所不受了?”林守溪直起身子,持簪看她。
“呵。”慕师靖摇了摇头,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莫说这区区银簪了,你就是让师尊亲自站我面前,我也是这态度,甚至还能更放肆些哦。”
“你也只敢在师祖背后猖狂,她要是在你面前,你准乖得和个小婢女似的。”林守溪只当是她又在说大话,不免冷嘲热讽。
慕师靖血气上涌,心中生出了要将这大秘密说出来的冲动,但她很快克制住了……这秘密说出来虽也爽利,可这样的话,好不容易拿捏的把柄可就没了,她今后还想好好旁观,看看这对师徒能整出什么动静呢。
每每想到师尊大人竟是小语,她都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我才不是婢女!”
慕师靖反驳了一句,可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她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直接夺过了林守溪手中的银簪,高高举起。
“你要做什么?”林守溪皱眉。
慕师靖手腕一动,将这簪子往湖里掷去,银簪沉入湖中,顷刻没了踪影。
“见簪如见师尊,这下好了,师尊大人沉湖了呢。”
慕师靖微笑着开口,还拔出剑,在木舟的某处刻了道印记。
林守溪还未从她胆敢扔簪的举动中缓过神,他盯着那道印记,问:“这又是做什么?”
“刚刚簪子是从这扔下去的,我留个印记,要是哪天师尊想取回去了,就让她循着这个印记自己来找。”慕师靖双手叉腰,如是说道。
林守溪听着她的话,目瞪口呆。
这哪里是让师祖找银簪,分明是在侮辱师祖的智慧……这小妖女竟已嚣张到这等无法无天的地步了吗?
“怎么了?我愚蠢的弟弟,你怎么不和姐姐说话了呢?”慕师靖弯下腰,伸出手,在林守溪呆滞的目光前晃了晃。
林守溪回过神,注视着慕师靖的眼睛,问:“慕姑娘,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慕师靖疑惑地问。
“那就是……”
林守溪顿了顿,说:“若我真心想教训你,有没有这银簪,其实关系不大。”
慕师靖一愣,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你……你想干嘛?”慕师靖绞着黑裙,预感到不妙。
随后,她见林守溪平静地开口,轻轻吐出了三个字:“擒龙手。”
……
(等会加更一个小章,别等,早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