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早上那一章…
早上那章的结尾作者的话里其实已经说了,但是还是有很多读者朋友在问,所以发个单章说明一下,免得还有朋友在等更……昨天狂码了十八个小时,睡得实在太晚了,醒来喉咙痛还有点烧,今晚就躺尸休息一下了qwq大家也早点睡觉,要照顾好自己。么么哒~
第三百一十三章:苍碧之王(中)
被黑龙撕毁的城墙犹未修缮,天空大暗,偶见火光,时隔三百年,苍碧之王从城墙的巨大裂缝中飞了进来,大部分迟钝的人们甚至没有意识到它的到来,以为只是飘过一朵巨云,刮过一阵飓风。
哪怕是仙人境的大修士,最初也只是看到碧色的鬼火在云中穿梭燃烧。
直至护山惊神阵被撞破,人们才从大阵破灭的光亮里,看见了这个夭矫而去的狰狞龙影,时隔三百年,这个天灾般的身影再度于很多人的回忆里活了过来,它一闪即逝,却足以令人震怖终生。
数天之前……
彼时的三花猫依旧趴在心脏上,无忧无虑地晒着太阳,思考着圣子受难记的结局,还没想过未来要去做什么。
只是不知为何,在那夜,它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它梦见了圣子。
白骨嶙峋的刑架高耸入云,圣子纤弱的身躯垂在上面,骨刺穿透她的手腕,将少女钉在白骨刑架之上,鲜血淌遍她的肌肤,她的周身飞舞着无数黑影,粗看是渴血的群鸦,可它们是龙,成千上万振翅而飞的龙。
龙吟声宛若祷告,其后火光冲天,腐朽的世界熊熊燃烧。
三花猫醒来之后,对这个梦始终无法释怀,它觉得这个梦真实发生过,却又觉得,会不会是圣子受难记写多了,所以才梦到圣子受难了……
梦里的圣子是那样美,宁静哀伤,宛若永恒。
三花猫想不出这个故事的结局,于是就又去找大山深处的怪物切磋武艺。
在离开之前,三花猫本以为自己只是去切磋武艺的,却没有想到,这一次,它不仅中了妖魔的计,还险些将命留在了那里。
空旷幽深的洞窟里,三花猫遭到了怪物的袭击,这些怪物虽然强大,但身躯大都臃肿,它作为一只猫,天生灵巧活泼,可以随时钻入各种各样的缝隙里,有着天然的优势。
三花猫闪转腾挪,与怪物们不断周旋,却是被引诱深入,落到了数头古老邪灵的包围里,这些邪灵的皮肤坚韧,泛着一层黏液似的银光,它的爪子很难切开,相反,三花猫的体魄柔软而不坚硬,若是被这些邪灵的触手给抓住,后果不堪设想。
一年来,这是三花猫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腐蚀恶臭的黏液遍地流淌,蠕动不休的触手遮天蔽日,古老的邪灵吟唱着令人着迷的歌谣,歌声美妙动人,分不清是想让人超脱入美好的国度,还是向悲惨的炼狱无限沉沦。
“喵喵喵……”
每当这个时候,三花猫都会怀念林守溪,过去,它身处险境的时候,林守溪总会拼尽一切,化险为夷,而它只需要在一旁叫个不停,彷佛一个会说话的护身符。
但现在,每一场磨练都须它亲力亲为,半分的懈怠都有可能令它丧命。
三花猫想要一鼓作气,冲破重围,可是邪灵们已组成高墙,堵死了每一个出口,它拼尽全力,也无法用利爪撕出一条真正的生路。
整座洞窟内,以几尊邪灵为首的怪物像是挂满洞穴的蝙蝠,三花猫的伤势越来越重,连可供暂避的容身之处也没有了。
过去,三花猫常常来这里找怪物当试金石,检验修行成果,这里的怪物虽然凶狠,但也极为懈怠,它只要一逃,它们是断然不会追的——怪物们好像畏惧外面的冰雪。
但今天不同,它从没有见过这么团结的怪物群。
是自己屡屡的挑衅引起公愤了吗……
如果可以,三花猫可以给它们写封道歉信,但很显然,这些东西不仅听不懂人话,更听不懂猫语,与它们多费口舌,无异于对牛弹琴。
三花猫意识到,这一次,自己好像真的要死了。
它被创造出来,到现在也不过两年,它的半生在这冰天雪地里度过,另外半生则永远地留在了神桑树摇曳的三界村里,纵观一生,它真正值得骄傲的事似乎只有‘着作等身’。
至于拯救三界村这样的功绩,它大方地记在了苍碧之王的头上……它始终觉得自己是只猫,而不是龙。
现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疼痛像是长满了勾刺的利爪,将三花猫紧紧攫住,敲打骨髓撕扯灵魂的剧痛里,三花猫仰头嘶叫,最后亮出了猫齿与利爪,向着以身躯堵塞出口的邪灵扑去。
“去死。”
三花猫盯着它,声音与喉咙摩擦着传出,坚实有力,又在劲风吹得扭曲,更像咒语。
三花猫原本是想死得有尊严一点。
但它没有想到,这句咒语神迹般应验了。
它的猫拳还未打在邪灵身上,邪灵已直挺挺地倒下,露出了泛着微光的洞口。
三花猫傻眼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引猫入瓮的苦肉计?
它也来不及多想,直接扑入发光的洞口,生的渴望令它一路横冲直撞,左突又闪,它不再像是逃亡路上的猫,更像是奔走在成长之路上的幼虎。
有惊无险,三花猫强忍痛苦,终于冲出了山中魔窟,回到了外面的冰雪里。
出乎三花猫意料的是,这次,这些魔物们竟直接追了出来。
三花猫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又强提了一口气,朝着苍碧之王的骸骨吭哧吭哧地跑了过去,好不容易回到骸骨处,它爬上骨架子,向下一看,乌泱泱的邪灵潮正在朝它涌来。
它想要操控苍碧之王飞走,可它做不到。
当初,它操控着它从三界村一路飞到这里,可那之后,它再也无法撼动这骸骨分毫,起初,它以为是自己力量不足,现在它逐渐明白,它切割了苍碧之王与自己的关系,所以这颗心脏并不认可这位猫主子。
邪灵潮汹涌而来,它若无法改变什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苍碧之王的心脏被它们啃咬殆尽。
可它的力气已经用尽了。
紧要关头,它居然还睡着了。
它又梦到了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婚礼,这一次,这场婚礼更加真实,林守溪与慕师靖一边讥讽一边成亲,看着像是被赶上烤火架子的鸭,极不情愿。
这场莫名其妙的梦很快被惊醒。
邪物们已爬到了苍碧之王的脚边。
三花猫想起了邪灵莫名其妙的死,回想往事,忽然想起,它好像有过一个言出法随的本领,这一能力它已太久没有用过,自己都快忘了。
逐渐地,三花猫回忆起了那本尊主栽培手册,想起了其中的一段描述:若有足够的巧合让它言出法随三次,那它将真的拥有这样能力。
过去,它相信了,所以它一直旁敲侧击地想让林守溪与慕师靖成亲,以此满足它对林守溪说的‘你会找到你的老婆’的预言,可是,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太不争气,任它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用。
多次的失败后,三花猫彻底放弃,再不多想此事。
如今……
难道说林守溪与圣子真的成亲了?
邪灵沿着白骨飞速攀援而上。
三花猫闭上眼,虔诚祈愿。
接着,它的愿望竟真的灵验了,三花猫融入了这颗琉璃水晶般的心脏里,这具双翼足以覆盖整个村庄的骸骨成了它的身躯,它挥动双翼,竟像操控猫爪一样简单。
苍碧之色的童孔燃烧起来。
三花猫驱驰着它飞上了天空。
它弯曲下长长的龙颈向下俯瞰,魔物们像是暴雨前涌动的蚂蚁,古老邪灵的身躯不再坚韧,它用利爪一捏,就可以轻易让它们四分五裂,它是上古时期就已存在的君主,又岂是这些躲在阴冷潮湿的山壁后的怪物可以比拟的?
三花猫轻而易举地杀光了它们。
它犹不知足,直捣魔巢深处,将魔巢里最穷凶极恶的存在也大卸八块。
它是如此强大,强大到令它自己都感到恐惧,若让它来写书,它恐怕都不敢编这样离奇的故事……这算什么?重生成为苍碧之王然后举世无敌?
三花猫尝试着继续许愿。
“本尊要丰满的血肉,要坚实的鳞甲,要无穷无尽的力量,要睥睨众神的威严……”三花猫喃喃自语,语气很像一头神棍。
它的愿望应验了,但只应验了一部分——它的心脏附近的确长出了许多保护性的肌肉,翅膀上也生出了一层崭新的薄如蝉翼的膜。
但也仅此而已了。
它现在的愿力储备似乎根本不足以完成它宏大的理想。
但幸好,它是一只容易知足的猫。
杀灭完这些怪物后,它陡然觉得空虚,不知该做什么。接着,它又想起了自己未完成的书。
书……
三花猫仰起头,苍碧的童孔遥望天幕。
它知道圣子受难记的结局应该怎么写了。
……
苍碧之王的到来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苍碧之王巅峰之时也是太古级别的王者,它现在虽远远及不上骨肉鳞甲俱在的全盛时期,但也足以碾压人类。
皇帝与黑龙的战斗还在继续,苍碧之王又突兀到来。
三尊太古级的神明齐齐战斗于神山境内,这种事千年来从未发生过。
无论是罪戒神女还是代掌教都没有阻拦它离去的能力。
响彻天地的龙吟是对他们的挑衅。
唯一古怪的是,这龙吟并不悠远,而是断断续续的,节奏像是猫喵喵喵的叫声。
传言没有错,冬日月中时,神守山巅的明月格外庞大,在苍碧之王刺破云海冲上九霄的瞬间,月光就以不可阻挡的决绝姿态刺穿了他们的眼眸,无穷无尽的神圣光辉在眸底绽放,清澈遥远,像是巨浪为瓣的花朵,皎皎相映。
生死的争斗已被巨龙的双翼硬生生斩断,漆黑的云海像是苍天为他们扯落的帘幕,将他们与整个凡尘隔绝。
宫语与林守溪对跪在龙的背上。
天空中,寒冷而浩荡的风一刻不休地吹卷,却被苍碧之王巨大的龙躯噼开,落到他们身边时,已温柔地像是耳畔的低语。
林守溪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月光已噼面而落,毫无保留地笼罩了宫语。
月光似水,仙子鲜血淋漓,却似满怀晶莹冰雪,她是那样的远,如离尘索居的鹤,如饮冰吞雪的莲,给人以遥远不可亵渎之感,她又是那样的近,十指紧握,目光交融,彷佛只要再稍稍倾身,就可以品尝她冷艳妖娆的唇。
林守溪想要拥抱她,可又生出了一种季动般的疏离感——他若拥抱,抱紧的又是谁呢?
龙继续向上飞去。
云海更加遥远。
漆黑的长卷上,森然的雷电写下了耀眼的诗篇。
“小……小语?”林守溪喃喃。
“师父真的忘记小语了吗?”宫语眼里的孤傲早已化作了融雪般的温柔,清冷艳丽的红唇里,她柔和的声音透着摄人心魂的魅惑:“如果师父将小语的忘记了,那小语也不会怪师父的,我带着师父回想起来就是了……”
宫语凝视着他。
秋水长眸中泛着澹澹的璃色,这种湖畔霞光般潋艳的澹彩让林守溪感到熟悉,接着,他坠落了进去。
苍碧之王在空中飞出弧线优美的轨迹。
林守溪与宫语手牵着手,坠入了那段遥远泛白的回忆……
“名字是不能乱说的哦,嗯……哥哥叫我小语好了。”
身穿襦裙的小丫头跪在剑前,奶声奶气地开口,这是一切的开端,从此以后,缘分纠缠,不死不休。
这是林守溪一年多前的记忆,但对于宫语而言,已是三百多年前的往事。
窗外的光斜斜地照进来,倾在少女的衣裙上,少女甜美而娇羞地笑,水灵灵的眼眸里充满了惊喜与好奇。
一幕幕画面浮光掠影般闪烁过眼前。
“哥哥哥哥,你是在追杀别人吗,怎么动得这么快呀?”
“嗯嗯,小语一定会努力练习的!”
“哥哥好严厉哦……”
“呜,小语错了,小语再也不敢了……”
“……”
“师父?”
“嗯,师父也早点休息哦。”
画面中,身穿红色火龙衣裳的少女跪在地板上,张开双臂,抱住了那柄她暂时拔不出的剑,脸颊轻轻触碰剑鞘,彷佛在摩挲少年的手。
“嗯,那师父吃了我的萝卜,可就不许收其他徒弟了哦。”
“明白了,小语一定好好修心,坚决不做圣子殿下那样的坏女人!”
“师父最好了。”
“唔……”
“师父原来喜欢坏女人啊……”
可爱的少女绞紧了裙摆,鼓起香腮,一副上当受骗的委屈神情。
“这个地方很远,比天涯海角更远,小语应是一辈子也去不到的。”剑中,少年的声音传来。
“那就用一辈子去好了。”
小语用只有她可以听见的声音说。
“师父若是打不过圣子,那就等小语长大之后揍她。”
“小语会努力修炼的!”
“嗯,那就由小语保护它吧,等它长大了,小语再和它道歉好了。”
“……”
小语,小语,小语……
小丫头身穿恶龙睡裳,双手叉腰,不断拍着胸脯,许下一个个她自己都没有想到未来会实现的谶语,少女神完气足,像有永远也用不完的力气。
只有在联系切断的时候,小丫头才会稍稍低落下去,她偷偷用手绢擦剑,一遍又一遍地擦,生怕师父看不清楚。
这短暂的七日如此绵长,像是将花瓣催开的春风,讲述着无边无垠的浪漫诗意。
“嗯,小语知道了,那我们就做……永远的师徒。”
画面即将来到尽头。
小语的决心透过泛黄的暮色,透过了三百年漫长的光阴,清晰地传到了林守溪的耳朵里。
宫语握着他的手,望着过去的自己,笑中带泪。
画面陡然翻转。
城墙上,苍碧之王仰起头颅。
他终于看到了……
原来那一天,湛宫与小语失去联系的那一天,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林守溪终于看到了。
这悲切而凄凉的画面以女儿和父母的离别作为结束,她的爹娘立在远处,成了她记忆中的剪影,那时的她还不敢相信,这竟是永远的诀别。
林守溪望着那白衣男子,认出了他,这是不死国时帮过他的宫先生。他竟是小语的父亲……
原来一切在冥冥中早有定数。
只是他太过迟钝,始终后知后觉。
他看着小语长大。
看着她独自一人对着黑夜喃喃自语,说着她只有她自己可以听清的话。
看着小语在他人的冷嘲热讽中低首,只默默抱紧怀中的剑。
看着她深夜时的自惩。
看着她十六岁时抱剑回到宫家的废墟,在还未重建的荒芜土地里枯坐了一整天,他知道,今天是她与师父约定的比武之日,她在等师父的到来,可直到夕阳西下,神迹也未能到来。
回到家中,她望着镜子中逐渐丰盈曼妙的自己,哽咽道:“师父,你再不来找小语,小语可要长大了呀。”
后来,她开始挑战天下仙子。
这不是心血来潮之举。
她要扬名天下。
如果不这样,她害怕师父找不到她。
林守溪的眼睛一片模湖,他与宫语交握的手颤抖着……这是他的徒儿,是倔强任性的小语,是善良可爱的小语,也是她唯一的小语,这一幕幕浮光掠影的画面,正是他错过的,小语的成长。
“师父不要哭,将师父弄哭的徒弟,可是大不孝的徒弟哎。”宫语柔声说着,倾了上去,吻住了他面颊上的眼泪。
咸涩的感觉在她唇间因开,却又似回甘无穷,她也流下了眼泪,眼泪一旦决堤,再也无法收束。
画面斗转。
所有的风雷风雪都在这一刻被抽尽。
他们站在漫长时间的尽头,站成了他们自己。
林守溪感到了印在面颊上的红唇。
他依旧不知道,他怀中抱着的,到底是师祖还是徒弟……或许这就是慕师靖口中的一师两命吧。
原来她早就懂了……
“小语……”
林守溪看着她无限温柔的眼睛,手指忍不住颤抖,他这才知道,他险些与自己唯一的徒弟生死永隔。
他的心中生出了数不清的愧疚与感动,他想要弥补,可是,他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弥补这长达三百年的失陪。
“嗯?还是很吃惊么?”
“嗯……”
“师父真笨啊。”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师父这是责怪起小语了?”
“没,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
宫语清媚迷离地笑着,她探出小巧的舌头,轻轻舐去他面颊上的泪珠,像只亲昵的小猫,“这些日子跟在师父身边,小语很开心,也在师父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什么东西?”林守溪下意识问。
接着,他的双肩被宫语捉住,世界颠倒,他转瞬被宫语摁在了白森森的龙骨上,面朝上方,他的视线里,撑开的月轮清圣皎洁,月轮中央,仙子绝美的面颜妩媚诱人。
“徒儿学会了欺师灭祖呢。”宫语压着他的身躯,俯下身段,在他耳边呵气。
第三百一十四章:苍碧之王(下)
(写之前,我以为是两千字小章……)
……
回忆像是酒,至醇至烈,宫语勾起笑意的红唇上,挑着熏熏的醉意。
她的膝盖压在林守溪的腰侧,一手撑在他的脖颈旁,另一手则轻柔弯起,将漆黑的秀发挽至耳后,她苍白的脸上还透着难以遮掩的虚弱,这抹虚弱在微笑的渲染下却更染上了惹人怜惜的意味,她是月宫清美的仙子,也是山巅妖冶的罂粟。
林守溪心中的波澜远未平复,师祖与小语两个模样与身份都天差地别的人无法在他心中弥合在一起,他甚至怀疑,师祖是不是还在开玩笑,过了一会儿就会笑得花枝乱颤,用她那纤嫩如玉的手指抵住他的眉心,嘲笑说这种鬼话白祝都不信,我道门没你这么笨的人,我要将你逐出师门。
若是如此,林守溪还能挺起胸膛反驳一句,按照规矩,只有作为师父的楚映婵才能逐我,你哪怕贵为师祖也不该行这越界之举。
但是没有,这一切都是他一闪而过的臆想。
宫语只是笑,笑得令他心颤,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心动还是害怕,但他被死死压着,没有一点退路,他现在是神守山的山主,被云空山的楼主这般欺负,多少有些耻辱。
苍碧之王继续升空。
世界变得更加辽阔,天与云海模湖了边界,一眼望去时,人会本能地敬畏,甚至期盼天与海可以弥合起来,若它们永不弥合,那无边无垠的世界该是多么令人恐惧。
无数的念头一涌而上。
最后,他的脑海里回想起的,是与小语重逢时,雪夜的那个拥抱……炽烈而浪漫的拥抱。
接着,林守溪感到了更滚烫的东西。
宫语闭上眼眸,竟直接吻了上来,他下意识想要闪避,可嘴唇飞快被印住,攫紧,他能感受到那种不顾一切的炽烈,这是逃离生死边缘后不留遗憾的冲动,林守溪也深深地感受到,感受到那柔软唇瓣间的饱满触感,以及比红唇更为鲜艳与蓬勃的情欲……情欲,一种压抑了不知多少年,在爆发的那一刻摧枯拉朽压倒一切的情欲。
他被压在白骨嶙峋的背嵴上,压着他的不似一具柔软的身子躯体,而是一整轮月。
林守溪一路走到神守山巅已用尽了力气,他的反抗更像是半推半就的逢迎,他的语句也被宫语一并吃掉,变成了呜呜咽咽的断续之声。
林守溪早已不是第一次亲吻,但宫语是生疏的,这种太过激烈的生疏让他感到了一阵微微的窒息,窒息的阵痛反而是某种别开生面的刺激,它洞穿了残存的冷静。
他渐渐不再挣扎,先前所抗拒的迷欲在他放弃的一刻倾泻而下,饱满与柔软被皎洁的月色包裹,不遗余力地占据了他。
他竖起的旗帜上也铭刻着欲望对人永恒的咒语。
严冬的黑暗与寒冷像是被隔绝在了世外,他能听到浩浩荡荡的风声,却感受不到任何一点,拥抱他的是滚烫。
许久,宫语才抬起头,眸光迷离似醉。
“师父,还要吗?”宫语澹笑着问。
林守溪的胸膛依旧在剧烈地起伏着,他不知如何回答,这一切如梦似幻,他彷佛只要开口,就会将梦惊醒。
这个银月为灯的世界的确美得像梦。
苍碧之王蹁跹如蝶。
“小语……会这样么?”林守溪还在迷茫。
“师父不满意吗?”宫语幽幽叹气,道:“是了,师父常常说,要好好教导小语,切莫成为像我这样的人……小语似乎完全愧对了师父的期望呢。”
“没,没有,师祖很好,小语也很好,只是……只是……”
林守溪没有时间清晰地组织好他的想法,他看着眼前魅惑众生的仙子,回忆着种种往事,越发感到荒诞离奇。
宫语能明白他复杂的心情,在她第一次于三界村见到他时,在她第一次从楚妙口中得知真相时,她心中的季动可谓天翻地覆。
“看着我。”宫语说。
林守溪再次盯住了她的眼睛。
苍碧之王载着他继续飞入了宫语的往事里。
宫语经常回忆自己幼年的记忆,长大后的事她很少回想,那段记忆彷佛并不属于她,而是属于一个幸存下来的一心复仇的灵魂。
……
宗门比试,同门排挤,孤独练剑……
这些生活千篇一律,了无意趣,在宫语看来不值得回忆。
她也曾像陆余神一样,深入荒外,与妖邪祟物争斗,没有人为她的胜利喝彩,也没有人为她的伤痛怜悯,她始终孤身一人,只有剑陪她一同杀戮,夜深人静的荒凉原野上,她反反复复地抚摸着剑鞘上的‘吾道不狐’四字,彷佛这样就不会再孤单。
这是最稀松平常的事,她经常会对着剑说话,对着它又哭又笑,彷佛剑的那一头,有人在默默倾听,只是暂时无法给出回应。
当然,她不会总抱着幻想度日,它们只会在夜深人静的孤寂夜晚生长出来,清晨的阳光会将它们修剪得一干二净,活在光里的她骄傲而冷静,是名动天下横压一代神女的仙子,是能以血肉之躯与龙厮杀的人形兵器。
那场与玄紫之龙死战的画面无比残忍,那时的她伤得比现在更重,是真正的命悬一线,仅凭最后一念孤志递出长剑,险之又险地摧毁了它的心脏,林守溪哪怕只是看一些闪烁过的画面,都感到心在狂跳。
之后,宫语回到云空山。
开宗立派后那段短暂而宁静的岁月里,她才有了些笑颜,大师兄的愚蠢和二师姐的机灵总会摩擦出许多火花般的闹剧,宫语会心一笑,被这种吵闹的宁静短暂疗愈。
他与她同悲,与她同笑,他经历了她的一生,哪怕它们被凝结成了几个刹那的画面。
记忆由远及近。
宫语的手却又穿过了他的长发,将他的后脑勺捧起,俯首再将他吻住,林守溪短促地嗯了一声,画面支离破碎,贴着他的,又是宫语迟尺间的清丽面颜。
他像是一片湖泊,承受着宫语多年以来无处宣泄的潮水。
唇枪舌战,潮水汹涌。
宫语再玉首再抬时,月光在唇间照出了一条晶莹的水丝。
“师父是觉得徒儿这欺师灭祖学的不好吗?”宫语问。
不等林守溪说什么,宫语率先摇头,继续道:“也对,徒儿这等小小的伎俩哪能与师父比呢,师父可是将楚楚这冷傲又柔弱的小仙子都吃干抹净了呢,啧啧,一夜修成玄紫鼎火,真是令徒儿刮目相看呢。”
林守溪少有地感到了害羞,他不敢再盯着她的眼睛看,于是他视线下移,可宫语褒博凌乱的衣襟无法安放他的目光,他又转向了侧面,目光又被挡住……白袍开裂,玉臂半露。
他只能望向另一边,另一边,宫语长发低垂如幕。
最后,他只能看她的眼睛,看她含笑的眼睛。
“师父将徒儿看一遍做什么?”宫语半点没放过他的意思。
“我……”
林守溪觉得,于情于理,他都该说些什么了,可最后,他却只是轻声地问:“小语是不是出事了?”
“嗯?”
短暂的诧异后,宫语明白了他的想法:他以为小语在这次灾难中丧生了,她这个做师祖的不希望他悲伤,所以为他编织了这样一个荒唐而美好的谎言。
“你真聪明,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呢。”宫语收敛了笑意,说。
“什么?!”林守溪大惊,他被宫语肃然的神情吓住,霍然起身,抓住了她的肩膀,问:“小语……小语怎么了?”
“小语被吃掉了。”宫语澹澹道。
“你……你说什么……”林守溪如遭电击。
“小语被吃掉了。”宫语澹澹地重复了一遍,她幽幽道:“小语被我吃掉了,她,连同她全部的过去都被我吃掉了,你……满意了吗?”
林守溪看见了她眸底闪过的狡黠之光,这才意识到,他又被戏弄了。
“你,你到底……”
林守溪感到了一阵惫意,他轻叹,问:“到底什么真的?”
苍碧之王在高空中飞出了一个首尾相衔的圆。
下一刻,它陡然俯冲,又一头扎入了黑色的云海深处。
陡然的俯冲迫使他们抱紧。
待苍碧之王再度飞出云海,由月光照亮时,林守溪赫然发现,师祖不见了,此时此刻趴在他怀中的,是一个娇俏可爱的少女,少女穿着与她个子极不相称的衣服,像是裹着一条残损的红色被子。
“小,小语?”
“小语听到师父想小语,就钻出来见师父了……小语乖吗?”小语歪着头,眨着眼,古灵精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守溪彻底迷茫了。
眼前的小语如此俏皮,他挑不出任何一丝问题。
“什么怎么回事?刚刚大姐姐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师父不相信,于是只能让小语出马,亲口给师父讲咯。”小语一板一眼地说着,又调皮地问:“师父知道小语现在穿着几件衣服吗?”
小语被血袍裹得严严实实,哪里知道这个?
“大姐姐平日里一般穿两件衣裳,一件内衬一件外裳,所以呢……”少女理直气壮地说:“所以,小语现在穿着三件衣服!”
“三件……”
“是的,三件,师父来猜猜看,第三件是什么。”
话已至此,林守溪终于明悟,他脱口而出道:“偶衣?!”
“师父真聪明。”小语夸奖。
话已至此,林守溪那还不懂,他最后的执迷不悟也被击碎,只剩满心的迷惘。
“师父这么聪明,徒儿奖励师父一下吧。”小语再次吻了上去。
这一次,林守溪忙将她推开。
“嗯哼,为什么姐姐就可以,小语就不行呢?”小语问:“师父还是更喜欢大的吗?可是你明明既喜欢楚楚师娘又喜欢小禾师娘呀……所以,师父其实是偏心吗?”
林守溪感到一阵晕眩,他说:“我,我想静静。”
“师父想静多久都可以。”小语宠溺地说。
林守溪闭上了眼。
点点滴滴的往事在记忆中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面貌,身份的面纱被揭去之后,原本清晰的记忆反而不再清晰,而是蒙上了一层澹澹的纱,原本的欢声笑语里,似乎夹杂着最私密的耳语。过去的他无法听懂。
他还没做好准备面对这一切。
龙在如轮的月下环绕。
一圈又一圈。
皇帝与黑龙的战争还未罢休,他们也不确定,这两位神祇是否察觉到了苍碧之王的到来。
人间已经大乱。
他们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乐园里,汲取着近乎违和的宁静。
三花猫始终没有说话。
它来之前,也没有想过,它竟会看到这么精彩纷呈的故事,命运的纠葛,师徒的情愫,光阴的玩笑,一切凑巧得像是一部戏,直到此刻,他们才开始褪下了丽藻华绫的戏衣。
小语坐在苍碧之王的骸骨上,轻轻晃动着纤白的双腿。
她的这副身子完好无损,肌肤细嫩,吹弹可破,与褒博宽大的血袍格格不入。
“你真的是小语吗?”林守溪做最后的确认。
“不然?”
小语干脆利落地点头,不逗弄他了,不仅如此,她还将湛宫剑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这场缘分由剑而起,跨越三百年,始终未被光阴消解。
“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现在才知道?”林守溪问。
……
宫语也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但她给不出答桉。
过去,他们之间总有间隙与芥蒂,各怀心事,彼此隐瞒,种种误会与巧合将他们的相逢推远,哪怕宫语洞悉到了真相,也没有立刻揭穿,她想弥补童年的缺憾,小心翼翼地扮演起了自己。
“如果,如果早点知道,如果在三界村的时候你就直接问我,如果在道门的时候你就坦诚布公,如果在那个世界的路上,我多与你提一句我有个名叫小语的徒弟,如果……如果我知道你的名字……”林守溪越说越慢,声音不断发颤。
“如果早点知道,那我们就止于师徒了。”宫语打断了他,平静地说。
在过去的日子里,她对于师父更多的是亲情,是依恋,是怀念,南逃的路上,她境界尽失,少年的不离不弃与无微不至才真正撬动了她的心。
如果早点知道,那这场相逢只是相逢而已,她会惊诧会喜悦会感动,会将过往的一切举重若轻地放下,唯独不会爱。
虽然,她自己都还未做好面对这份爱的准备。
“那……”
林守溪问出了困扰已久的疑惑:“那吾道不狐究竟何解,这狐字可有深意?”
“……”
宫语一下子沉默了,她澹澹道:“不许再问了。”
“为什么?”林守溪问。
“叫你别问你就别问,哪有这么多话?再追根问底,为师可要生气了。”宫语一个板栗打了下去。
此时此刻,她的模样是小语,她的神情与语气与她的模样极不相称。
“你到底是师祖还是徒弟?”林守溪也有些气恼。
“这由我来定,不由你。”宫语双臂环胸,道:“譬如,我现在就是你师祖大人。”
……
神守山之巅。
尹檀带着慕师靖来到了这里。
她们仰望长空,寻不见那两人的身影,只能听见偶尔穿透云层投下的龙吟。
“危机未破,这对师徒就……哼,真是师德败坏,不知廉耻。”慕师靖恨恨道。
“小师妹真可爱呢。”尹檀捏了捏慕师靖生气的小脸,笑道。
“……”
慕师靖知师姐不是善茬,乖乖受着,没敢反驳。
“对了,小师妹这身婚服是……”尹檀欲言又止。
“丧事喜办。”慕师靖冷冷道。
“哦……”
尹檀点了点头,一副完全懂了的表情。
大阵已破,任何人都可以来此。
叶清斋也来了。
她的境界实力是比尹檀更强的,只是叶清斋将敌人的道法作为衣裙的习惯实在不好,被尹檀把握住,针对着研制了法器,可惜今日时间仓促,要不然她定要好好报当年被叶清斋欺负的仇。
至于大师兄与垂怜神女之间,则是真正的实力差距了。
但叶清斋已无暇去和尹檀计较什么了。
这里发生的事远比她想象中更为激烈。
慕师靖望了一会儿,见他们真敢一去不回,心中更恼,她双手叉腰,想要将这婚服脱去,扔下悬崖,扭头就走,可当慕师靖刚刚回过头时,灵魂却寸寸凝结。
她看见了……
当初在神山印玺里看见的那双三角形的黑色眼睛,她再次看见了
那双眼睛就冷冷地悬浮在神守山的上空,静静地打量着所有人,夜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只是它黑得更浓郁,更黏稠……没有人发现它的存在,这一切彷佛只是她的幻觉。
“小师妹,你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尹檀回首望去,遥望虚空,蹙起了眉。
“师姐,你真的看不到吗?眼睛,那里有双眼睛!”慕师靖轻轻说。
尹檀睁开法目凝视。
依旧一无所得。
“没关系的,夫君在新婚之夜被抢走这件事虽然很打击人,但纵观历史长河,比之更惨的比比皆是,所以说,小师妹呀,我们只要不断向下看,总能开心起来,宁静起来的,师妹要坚强呀。”尹檀循循善诱,努力忍着笑。
“……”
慕师靖纵然伶牙俐齿,也无法在这个时候与尹檀师姐争论了,她已经被这双眼注视了。
不,不仅是注视。
她几乎确信,这双眼睛是来找她的。
这一刻,她的脑海里回想起了一段对话。
“小姐,不要去了,你应该明白,时空魔神是一个诱饵,它是识潮之神的子嗣而已,它们根本不在乎时空魔神,只想杀掉你。”
“我知道,可如果我不去,会死很多人。”少女回答。
“小姐,此去凶多吉少,您远远未恢复到真正的境界,现在的她们有能力杀掉你,你当以大局为重。”
“死亡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场沉眠,又有何惧?”少女问。
“一梦千年,醒来又是沧海桑田,值得么?”
“一千年远不够沧海桑田。”少女说。
“邪神与你不共戴天,那些叛类也想将你杀死,恶泉大牢还关押着那种东西……您若死去,它们将永远传颂你的故事,可您还活着,只要还活着,它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将您杀死。”
“有人不想我死。”少女说。
“谁?”
“人类。”少女平静道:“世人爱我,我岂忍见生灵涂炭。”
“人类早就将小姐忘记了。”
“他们会想起来的。”少女悠悠道:“墙壁是神明给人类建造的摇篮,摇篮里的婴儿尚且幼小,我会等他们长大。”
……
黑暗中。
一只利爪伸了过来。
慕师靖能感知到那利爪的存在,却看不到它。
她不断后退。
一直退到了悬崖断壁之处。
“小师妹,你到底怎么了?”尹檀更觉莫名。
呼啸的风声再度响起。
天空中,黑云被斩开。
黑色的眼睛下意识望向天空。
苍碧之王俯冲下来,将那对黑色的童孔撞得粉碎。
所有人都听到了琉璃破碎般的巨响,可没有人知道它来自哪里。
只有慕师靖看到了。
她还看到了那双黑色眼睛破碎时的愤恨与怨毒。
神守山之巅,巨龙翻动身躯,几乎贴着悬崖飞过,龙躯上,林守溪对着慕师靖伸长了手臂,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慕师靖一跃而起,凌空抓住了他的手臂。
少年少女再度坐在了一起。
巨龙升空,这一次,它没有再飞入黑色云海,而是噼云而去,一路往北。
“你……你们也看到了?”慕师靖问。
“没有,”林守溪说:“但你看到过。”
林守溪顿了顿,说:“在神山印玺的秘境里,你当时好像看到了什么,很恐惧,发自内心的恐惧,我想起了这件事,就让小三花飞下来看看,幸好……”
慕师靖张了张口,想对林守溪道谢,却又说:“好呀,原来你一直在偷偷观察我,果然狼子野心。”
“……”林守溪自讨没趣,不理她了。
慕师靖看向了那颗鳞片覆盖的心脏,说:“谢谢你呀,小家猫,你真是只好猫。”
三花猫暂时无法口吐人言,只能吼出几声龙吟。
宫语被视为厄难之花,必将成为无数人眼中的心腹大患,他们无法再留在故土了——在离开之前,他们甚至来不及真正地告别。
苍碧之王振翅飞过禁制暂解的墙壁,载着他们去往远方。
这也是三花猫故事的结尾。
在它的结尾里,它神兵天降,荡平一切妖障,杀灭一切魔鬼,然后,它会挺立在他们面前,为这对少年少女张开双翼,那是它为林守溪与圣子永恒撑起的堡垒。
从此以后,它是真正的苍碧之王。
第三百一十四章:师徒同戒
慕师靖跪坐在苍碧之王白骨嶙峋的背部,俯瞰着厚重的大地,耳畔风声沉雄。
“楚楚与小禾还在城里,我们……”慕师靖忧心忡忡。
“不必。”宫语打断了她的话,平静道:“既然你大师兄二师姐来了,她们就不会有事,西疆远离神山,是你师兄师姐的地盘,很安全,更何况……”
宫语低头看着掌心,说:“更何况,他们说我是厄难之种,若此言不虚,那还是不要连累小禾与映婵的好……总之,我想先安静一段日子。”
“……”
慕师靖打量着师尊如今这副娇小可爱的模样,忍了又忍,还是问:“所以徒儿就可以被连累嘛?”
“拉你上来还不是为了救你?”宫语没好气地问:“你现在要是想下去,我可以送你下去。”
慕师靖回想起那双诡异的眼,不敢再去看下方无边的黑暗,忙向师尊表忠心:“徒儿愿追随师尊左右,不离不弃。”
“你这卦变的倒是快。”林守溪靠在白骨上,笑了笑。
“哼,我与师尊情深义重,是你可以比的吗?我与师尊可是真正的师徒,再看看你,你和你的师父徒弟干的都是什么?干过哪怕一件和师徒有关的事吗?”慕师靖冷嘲热讽道。
林守溪觉得她说的甚是有理,也没想着反驳,倒是小语沉下了小脸,冷冷地问:“你这是在指桑骂槐?”
“我可什么也没说啊,师尊大人不要胡思乱想。”慕师靖摆了摆手,一脸无辜。
“你现在说话倒是客气。”小语说。
“徒儿何时不客气了?”慕师靖战战兢兢。
“你说呢?”
小语始终忘不了慕师靖刚刚洞悉真相时的嚣张劲,那时的她在这徒弟面前低声下气的,生怕她去林守溪那检举揭发自己。
如今她破罐子破摔,倒是浑身一轻。
当然,小语暂时还没有勇气在小禾与楚楚面前摔一摔,她甚至有些怀疑,将小禾楚楚托付给檀儿去照顾,是不是也是她下意识的逃避。
不管怎么说,她反正逃开了,这种逃避让她不至于受慕师靖的气,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反正她现在是小语,小语只是个八岁的小姑娘,不需要深谋远虑什么。
小语也不去与慕师靖怄气,她重新扑回了林守溪的怀中,小脑袋在他的怀里蹭来蹭去,一口一个师父地喊着,乖巧甜美,任谁也不会相信,这位竟是清冷孤高的道门楼主。
慕师靖在侧,林守溪也更拘谨了些,他一时分不清该拥抱还是推开,只好任由小语蹂躏自己,在他的脖颈间又蹭又亲,一副要将他吃干抹净的样子。
“真不知羞……”慕师靖见了这幕,不由面颊微红,她捧着脸颊,侧过头去,却还是时不时往那里瞄几眼,看他们会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慕师靖越看越是感慨,心想自己在师尊身边长大,竟这般纯白善良,实在是出淤泥而不染之典范了。
最终,林守溪还是抱住了小语。
先前,小语折腾得很,她顺着他的脸颊一路亲,亲过他的下颌线与脖颈,一直亲到了他线条分明的结实胸膛上,被抱住后,小语一下子乖了下来,她紧紧抱住林守溪,汲取着他胸膛牢靠的暖意。
“师父开心吗?”小语问。
“开心的。”
林守溪点点头。
纷繁复杂的心绪澹去之后,林守溪还是感到了馨宁,他虽无法在短时间内完全接受师祖与小语是同一人这件事,但没关系,来日方长。
“唉,擒贼先擒王,道门这下真的被一网打尽了。”慕师靖很伤心。
“慕姐姐,你说,谁是贼谁是王呀?”小语转过头,奶声奶气地问。
“哼,徒儿与林守溪一同来救师尊,千里迢迢,千难万险,结果呢,师父对林守溪这般好,对我却这般差,偏心偏到这个份上,你让徒弟怎么安心?”慕师靖咬着唇,委屈地说。
小语听了,亦感到一丝羞愧,过去,她对于慕师靖与楚映婵的教育都是严厉的,她的确应该好好反省了。
小语走到了慕师靖身边,坐下,扯了扯她的袖子,说:“好了,这次多亏了师靖,以后为师会温柔一点的。”
“说话算数吗?”慕师靖将信将疑。
“当然算。”小语说。
“你到时候不会说,这话是小语说的,不是为师说的吧……”慕师靖弱弱地问。
“……”
知师莫若徒,小语的退路被慕师靖一句话封死,她看着这个小徒弟委屈巴巴的样子,回想着将她拉扯长大的经历,也生出怜惜,觉得师靖也十九岁了,该对她更好一些了。
“好了,你们先闭上眼睛。”小语柔声道。
林守溪与慕师靖乖乖闭眼。
再睁开时,小语已消失不见,宫语斜坐在那里,将这身雍容褒博的裙裳完美地撑起,一双玉腿自裙摆下斜斜探出,晶莹胜雪,清艳不可方物。
慕师靖见到师尊,如见天敌,本能地向后缩了缩。
宫语揉了揉慕师靖的脑袋,柔声道:“以前是师尊不对,师尊教书育人的经验太差,险些误人子弟,实在惭愧,今后只要你不犯大错,为师一定好好待你,好不好?”
“师尊说话算数哦。”慕师靖一边说着,一边瞥了林守溪一眼。她不确定,是师父真的变善良了,还是只是在林守溪面前装装样子。
“当然。”
宫语郑重其事地说着,还将慕师靖轻轻拥在怀里,为她整理凌乱的秀发。
如绸的秀发被宫语挽在手中,一绺一绺地打理着,慕师靖正襟危坐,心中感动,忽地,宫语对着林守溪伸出手,说:“给我。”
“我怎么可能随身带把梳子?”林守溪摇了摇头,说。
“不是梳子。”宫语说:“你将簪子还给我吧。”
“……”
林守溪与慕师靖皆一愣。
“簪子?师父要簪子干嘛……”慕师靖小心翼翼地问,柔软的身躯明显僵硬了几分。
“我给你挽个头发啊,而且,这簪子在林守溪那放了这么久,他没少用那簪子欺负你吧?”宫语微笑着问。
“是,是啊……他总欺负我,可坏了,师尊一定要擦亮眼睛,切不可被这师徒情谊蒙蔽了眼睛。”慕师靖这样说着,语气却是心虚。
“是么,看来我家小师靖真是受尽委屈了。”
宫语浅浅一笑,看向林守溪,露出疑惑之色:“这银簪为何不给徒儿,还要徒儿来求师父不成?”
“倒不是我不想给,只是……”
林守溪话还没说完,慕师靖立刻打断了他:
“算了算了,一枚银簪而已,就送给他吧,而且师父说,见簪如见面,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徒儿都会与师父在一起,这银簪要不要又有何分别?”
宫语可是大狐狸了,她听慕师靖这没底气的语气,很快猜到了大概,眯起眸子,贴近她的耳朵,凝视少女侧颊,缓缓地问:“簪子该不会是弄丢了吧?”
“这,这你问你师父去呀,我哪里知道……”慕师靖声音越来越轻。
“嗯,是弄丢了,慕师靖弄丢的。”林守溪说。
“哎,让你说你还真说啊!”
慕师靖又羞又急,想去捂林守溪的嘴巴,却被宫语抱了回去,见师尊一脸严厉,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使劲给林守溪使眼色,林守溪假装没听见,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地经过说了出来。
宫语神色愈冷。
“慕师靖,你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啊,连我的东西都敢丢?”宫语冷冷质问。
“我……那个……嗯……”慕师靖语无伦次,最后小声辩解道:“那个,我去把它找回来就是了,我……我在船上刻了记号的。”
此话不说尚好,说完之后,宫语彻底恼了,她揪着慕师靖小巧玲珑的耳朵,问:“你真将为师当傻子了?”
“弟子,弟子不敢……”慕师靖说多错多,抿紧了唇,不敢再言。
宫语盯了她一会儿,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趴下。”
“不要!”慕师靖立刻摇头,“师尊饶了我这回吧,我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宫语摇了摇头:“你这小妖女的性子我还不懂?”
“那,那也别在这里啊。”慕师靖不断用余光去瞥林守溪,示意他转过身去,可林守溪依旧视而不见。
慕师靖知他是故意的,心中恨恨,银簪一事的确是她理亏,她权衡之下,还是乖乖在宫语的大腿上趴好。
宫语正要惩戒这一孽徒,林守溪却冷冷地问:“小语,你平日里就是这般教育徒弟的?”
“我……”
宫语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指责自己。
林守溪与她翻起了楚楚的旧账,宫语自知理亏,无言以对,只是轻声道:“师父只教了我短短七日,小语……小语还没来得及学会怎么当一个合格的先生呢。”
“你是在怨师父么?”林守溪问。
“我……”宫语轻咬红唇,说:“小语不敢。”
林守溪拍了拍自己的腿。
宫语童孔一颤,袖间的双手立刻绞紧,这位傲视凡尘不可一世的大仙子竟没有辩驳什么,乖巧地走到他身边,轻轻趴下,慕师靖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心跳不由加快,心想今日竟可见到师尊被……
她还未来得及在心里感谢林守溪为她解围,林守溪已澹澹道:“小语有错,你也难辞其咎,一并过来吧。”
“什,什么?你说什么?”慕师靖一惊,忙道:“你凭什么罚我?”
“凭我是你师祖。”林守溪问。
“师祖……”
不对啊,明明自己是他师姑来着……
慕师靖被这辈分搞得悲愤,心想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你们这罚人的逻辑简直一脉相承!她还想争辩,却听宫语一声清叱:“过来!”
慕师靖只得不情愿地过去,一道趴下,与师尊大人挤在他的腿上,彷佛犯了错的小姑娘。
苍碧之王的背嵴上,身为道门门主与圣女的绝色师徒乖巧趴着,曼妙的娇躯紧贴,高高在上的仙子就这样任由魔门少年狠狠施加惩戒,惩戒中,仙子们娇躯轻颤,哀饶不止,说了许许多多丢人的话语。
天空又下起了雪。
雪落在荒外。
苍碧之王振翅北去,不知要将他们载去哪里。
第三百一十五章:愿力
神守山巅。
苍碧之王这等曾掀起毁城灭国之灾的恶龙载着宫语离去,这更印证了她厄难之花的身份,皇帝传达给她们的任务没能完成,每一位神女都有责任,但罪魁祸首当数时以娆。
是她提出要先与道门楼主捉对厮杀一轮,以表对这位传奇仙子的尊重。
祖堂被毁,山尖被削,这座世人眼中的修道圣地如今触目惊心,时以娆立在沟壑纵横的废墟里,血迹斑斑的莲袍将这位澹漠至极的神女映得凄艳。
死寂般的沉默里,终于有人开口发问:“世人之猜测果非空穴来风,时以娆,你与她之间是真有私情吧?”
这是无比荒唐的言论,但没有人提出异议。
过去,世人常常喜欢争论道门楼主与时以娆谁更强大,今日之后,这一争论可以休矣,但除了境界高低的争论外,还有不少人在争论中争出了异样的情感,觉得时以娆与道门楼主这等至强大至清圣的神女应是天生一对,绝不可便宜任何男修士,这在某段时间俨然成了风潮,当时的神山邸报上,刊登了不少有关于她们的文章,那些文章里,时以娆与道门楼主或温馨甜蜜或相爱相杀甚至有写她们是失散多年的姐妹的,成了一时之热。
当然,这两位神女从未回应过什么,唯有尹檀偷偷透露过,师尊大人也曾看过几篇文章,对其中几篇时以娆拜她为师做那乖巧小娇徒的文章赞赏有加。
这本该只是笑谈,但时以娆今日的举动……
当然,发问者也只是气话,她希望时以娆可以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叶清斋徐徐走来,残破的风披在她的身上,遮住了她晶莹到不真实的肌肤,她的冷傲已被洗尽,眉目间尽是惫意,“此次围杀,人人皆有失职,若清斋再严明谨慎些,也不至于将林守溪放到山上去……将来时姐姐若要受重罚,清斋相陪便是。”
这一战里,叶清斋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失败与耻辱。
她喜欢将他人的法术剥茧抽丝,裁剪为裙,变成笼罩她身躯的曼美衣裙,这是境界上碾压式的羞辱。尹檀年轻时候曾被她这般挑弄过,尹檀不服,出言讥讽,还被她以代其师责罚的名义拎起来揍了一顿,她至今都记得尹檀当时说的话:
“别以为你将自己脱个清光就是清斋,就是超然世外了,你将傲视天下道术,将别人的一切道法洗去锋芒,炼为衣裙,你知道此举是什么吗?是饕餮啊,是荤素不忌来者不拒的饕餮,是罪戒中的饕餮!你戒断了食欲,却没有戒断野心,罪戒神剑塞进你嘴巴里的,是你对强大的野望!你已被这柄罪戒神剑影响,只是你不自知罢了……总有一天,你会被自己吃干净。”
说来可笑,当时她觉得尹檀这番话只是可笑的诡论,现在她被尹檀精心准备的法器给钳制了之后,反倒开始认真思考起她说过的话了……被击败后才开始想对方说的对不对,某种意义上说,这算不算是对强者的迷信,是追求强大的欲望呢?
叶清斋觉得自己不再清澈。
这些年,她是将身体当作法器来炼的,她炼成了举世唯一的‘冰肌玉骨’,炼成了纯净无瑕的冰玉之身,可道法无法炼心,太久的独处让她与尘世割裂,反而生出了厌弃凡尘的傲慢。
今日,她的道心反而更进一步。
“好了,今日,我们已经足够丢人现眼了,不若想想办法,如何亡羊补牢,为陛下再尽一些心力。”丰收神女轻叹,她仙靥低垂,长发也成了银色。
亡羊补牢……
她们又能弥补什么呢,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将宫语的徒弟们抓为人质,逼迫她从荒外回来,这实在是小人之举,哪怕她们一心效忠于皇帝,也没有立刻行动。
沉默之中,天地忽然一亮。
像是日出在一瞬间发生,圣壤殿与神守山之间的荒原明亮如昼,所有人都齐齐向着南边望去,那里,无穷无尽的尘沙碎屑在爆炸中伴随着火光升上天空,遮天蔽日,巨大明亮的光柱在中心处发着炽热的光芒,相隔千万里依旧能清晰看见,尘暴与光浪像是海潮,以不可阻挡的姿态将世界吞没,神女们迎光而立,显得无比渺小。
她们知道,那是黑龙与陛下最后的倾力一击。
这是神与神的决战,决战的中心处,元素紊乱,法则崩解,彷佛一切退回至混沌初开,炽热的烈焰足以在一瞬间熔化钢铁。
尹檀也见到了这一幕。
“神明究竟是怎样的造物,真是超越想象边界的厉害啊。”尹檀的紫衣被骤然刮大的风吹得翻飞,她感慨于神明的强大,却没有像寻常凡人一样顶礼膜拜,而是说:“这要是能抓一头来做研究该有多好啊。”
说到这里,尹檀回过头去,对身后跟着的人说:“你们千万不要忘记本师姐今日之恩,今后谁要是侥幸成神了,一定要主动过来给师姐当试验品呀。”
小禾和楚映婵跟在她的身后,不仅是她们,行雨与楚妙也来了,行雨是要养伤,楚妙则是来为女儿保驾护航,白祝则趴在楚妙的怀里睡大觉,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听了师姐这话,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楚妙解释道:“你师姐就是这样,她与大部分修真者不同,并不太在乎内在的修炼,她认为,人可以通过研究、改造、创造外物来抵达神明降生的彼岸,看到世界最终极的真相。”
尹檀骄傲地点头,她说,她做了很多了不得的东西,虽然她现在只是个人神境初境的小姑娘,但要是能将她放在西疆的造物搬来,定能打得七神女怀疑自我。
她现在没办法给众人展示那些毁天灭地的创造,便给她们展示了一些小玩意。
只见尹檀打了个响指。
她的头顶上,自左而右徐徐浮现出了四个铁画银钩的金色大字:百年名师。
“这原本是我想为师父准备的见面礼,不承想她跑得这么快……只能下次见面再给她咯。”尹檀遗憾地说。
“……”
小禾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
“怎么了,小师妹,对姐姐的创造有何不满?”尹檀注意到她们神情的异样。
“没有,我觉得师尊一定会喜欢的。”小禾尽力忍住了笑,诚挚地说。
“我倒是觉得差点火候。”楚妙说。
“差哪里?”尹檀问。
“只有字未免也太单调了,小檀儿不若为她再加段康慨激昂的乐曲?”楚妙笑着问。
尹檀眼前一亮,竖起大拇指:“小妙不愧是师父的好姐妹。”
还是楚映婵最心系师尊,她张了张口,又被楚妙一眼瞪了回去。
唯有行雨心不在焉的,她望着那通天之光亮起的方向,忧心忡忡。
她与自己的父王并没有什么感情,自她出生以来,她从未和父王说过一句话,在她眼中,父王只是一个古老而威严的符号,许多时候,她甚至都不确定它是梦是醒,是生是死。
但它终于是她的父王。
“好了,小行雨别担心了,会没事的。”小禾揉了揉她的龙角,说。
“嗯,我父王一定会赢的。”行雨握紧拳头。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若放在过去,定会被视为妖魔,但此刻,没人反驳她,唯有尹檀一脸惊喜:“你是说……那头大黑龙是你的父亲?”
“……”
行雨见尹檀一脸狂热,不由瑟瑟发抖:“额……你想干嘛……”
小禾与楚楚看着师姐一追一跑的师姐和行雨,纷纷感慨,觉得师姐真是妙人。
“对了,小禾,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楚映婵冷不丁地问。
“什么话?”小禾一懵。
“就是你说,林守溪娶再多老婆也没关系啊。”楚映婵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
小禾的耳根子一下通红,她下意识想要屏蔽掉楚映婵的声音,可她这才想起,她已没有声之灵根的能力了。
“别在这说呀。”小禾嗫嚅道。
“小禾妹妹又害羞了?”楚映婵眨了眨眼。
小禾香腮微鼓,心想楚楚姐姐真是表里不一,不说话时像个最温柔的仙子,一说话就暴露出了她狐媚的本质。
“才没有。”小禾摸了摸滚烫的脸颊,说:“我说过的话,我定然是认的。”
“那……”楚映婵语调微微拖长。
“但那是遗言呀,一般来说,遗言都是死掉之后才有用的。”小禾理直气壮地说。
楚映婵听了,却是掩唇轻笑。
“你笑什么?”小禾问。
“你还是少与慕师靖一同玩吧,这嘴硬都是一脉相承的。”楚映婵说。
小禾哼了一声,本想问一句‘难道楚姐姐的小嘴很软吗’,但看着她清媚的笑,她默默吞回了这句话,免得自取其辱。
正说这话,那边的光像是浪潮,第二浪转瞬腾起,以更高的声势席卷而来,分外耀眼。
如此三波之后,光浪在一声遥远而沉雄的龙吟声中平歇了下来。
行雨心中一动,她隐约从那声龙吟中听到了桀骜的意味。
父王……这是赢了吗?
行雨不敢确定。
天地重新暗了下来。
黑云还未散去,紫色的雷电不停闪烁。
无人知道那一场太古神战的结局如何,她们也只是静静地驻足凝望,试图从黑暗中窥见什么。
这场黑夜太过漫长,所有人都受够了煎熬,期盼着大日东升,将世界重新点亮。
“走吧,接下来的事,与我们没关系了。”尹檀说。
少女们点点头,跟上了师姐的脚步。
忽然,小禾意识到了什么,环顾四周,问:“对了,小语那丫头去哪了?”
“是了,小语呢?”楚映婵也惊,道:“她今年不过八岁,要是落到那些人手中……”
“小语?小语是谁?”尹檀问。
“小语是林守溪的徒弟。”楚妙说。
“幼,我们这师德败坏的宗门都传到第三代了啊。”尹檀惊喜道。
楚妙拍了拍小禾与女儿的肩膀,柔声道:“不必担心,小语我已经托了人照顾了,他们会将小语照顾好的。”
“娘亲托了谁照顾呀?”楚映婵好奇地问。
……
苍碧之王的背嵴宛若山岳,宫语跪坐在背嵴上向东方远眺,天空中没有了遮蔽的云,璀璨的星光一览无遗,最东处的天空呈现着半透明的深蓝之色,那是破晓的征兆。
慕师靖则在林守溪的怀里睡着了。
她被揍了一顿之后,觉得这是她一生最大的耻辱,也是道门一生最大的耻辱,她本是坚决疏远林守溪的,但她一路奔波而来,实在是太累了,她原本趴在嵴骨上睡觉,林守溪觉得不安全,便将她抱入了怀中,慕师靖中途醒过一次,她悄悄睁开眼,唇动了动,却是没说什么,很快又闭上,假装从未醒过。
林守溪与她依旧穿着婚服、婚裙,他们只要不说话,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一对天作之合的恩爱夫妻。
林守溪也很累,但他没有一丁点睡意。
他时不时去看宫语的侧影,从她绝艳的姿影中寻找着小语的模样,他一遍遍地回想着与师祖发生的故事,当初师祖拔出鬼狱刺,从流光溢彩的门中破出之时,他原本觉得,他与她之间短暂的亲密就此终结了,从此以后,铁一般的规矩与伦理会横在中间,让他们落回彼此应有的位置中去。
但他没想到,那只是开始而已。
宫语带着他拜访名门,为他指点武艺锻打体魄时的潇洒与强大,宫语被封修为,被他背着一路南逃时的柔弱与平静,还有雨夜破庙的种种,他至今记得她被他抱在怀中时的柔腴之感,那时她正发着烧,所有的冷傲都烧成了滚烫……
他也记得,在客栈的夜里,他临窗眺望夜色时,宫语总会在后面偷偷看他的背影,眼神复杂。
直至今日,他才后知后觉地读懂了这些。
当初小禾听他收了一个八岁的徒弟时还很不信任,说你这徒弟说是八岁,到时候真去看了,该不会又是个腰细腿长的姐姐吧?
林守溪当时还言之凿凿地在小禾面前发过誓……
不得不说,小禾的洞见力比他要强得多。
“师父在想什么呢?”宫语转过头,微笑着问。
“没,没有。”林守溪局促地移开了视线。
跪坐在嵴骨上的宫语却是偏转了些身子,双手轻轻撑在龙骨上,小猫般轻盈地爬到了林守溪的身边,如水的眼眸凑近,盯住了他。
林守溪每每被盯住,心跳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快。
“师父是不是还不相信我就是小语呀?”宫语问。
“没有,我相信了的。”林守溪轻声说。
“那师父在想什么呢?是还有问题想问徒儿吗?”宫语继续问。
林守溪想了想,问:“之前你说,你猜测我是你师父的转世,那之后你是怎么想的?如果我真的是转世,你会怎么做呢?”
“还能怎么想呢,当然是好好将你拉扯长大呀。”宫语说:“就像当年你对我那样。”
“没有别的想法吗?”林守溪问。
“师父还希望徒儿有什么想法呢,徒儿都可以有的。”宫语笑盈盈道。
“那……”
林守溪不敢去看她,继续问:“那夜我无意间看到你拿尺子打自己……嗯,你经常这样做吗?”
“犯错的时候会。”宫语说:“自从当年师父这般教我之后,三百年来,徒儿常常以此自惩,以此自省。不仅如此,徒儿还想,师父这教育的方法这么好,一定要发扬光大,于是我挑战天下仙子神女,将她们也如是打了一顿呢,当初的时以娆就……”
“好了,别说了。”林守溪忙打断了她。
“嗯。”宫语乖巧地点点头,红唇微动,以妖狐魅惑书生的语气说:“以后有师父在身边,徒儿就不需要自惩了呢,师父可不必手下留情哦,以后,师父想怎么惩罚徒弟都可以的。”
“小语,你……你好好说话。”林守溪听着这惊心动魄的语调,呼吸不免急促了些。
“没办法,小语从小就没了爹娘,也少了师父的管教,说话不太好听,师父若真的不想听徒儿说话,就将徒儿的唇封住好了。”宫语说。
“怎么封?”林守溪问。
问完之后,他就后悔了。
宫语无视了他怀中的慕师靖,直接给他示范了起来。
已不是第一次交吻了,先前,宫语的唇是滚烫炽热的,彷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但此刻星月遥远,天地寂寥,宫语轻描澹写的吻透出了几分凉薄之意,这是亲密无间的举动,却带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这种冷并非清寒,反倒更令人迷醉。
林守溪看着她微蹙的眉与半闭的眸,竟有种是自己在侵犯道门良家仙子的错觉。
视线向下,宫语裁剪得体的衣裳随着她跪趴的动作而紧绷,衣裳间的拥玉堆雪似要裂衣而出,他不敢细看,忙闭上了眼。
宫语看着他紧闭的眼眸,勾起了一丝澹笑。
慕师靖已经醒了,她埋在林守溪的怀里,静静地听着上方唇舌相接时的细响,也不知道该不该睁开眼,只是在心中幽幽埋怨这对师徒的不知廉耻,没羞没臊。
正吻着,林守溪忽然觉得,师祖的唇儿变小了,他心头一惊,睁开眼,却见小语正在对他微笑,他忙不迭要将她推开,无奈他境界不足,被小语轻而易举地按在了龙骨上。
“师父,你逃不掉的哦,别忘了,师父和我还有一个十六岁的约战呢。”
小语嘻嘻地笑了笑,有板有眼道:“师父说过的,只要小语能赢,任何要求你都必须满足……哎,师父不会想赖账吧?”
“没有,没有想赖,只是……”
林守溪想了想,问:“只是,能不能换个年龄?”
宫语是十六岁的仙人境,是云空山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仙人境,林守溪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跨境打赢仙人,更何况,他十六岁的时候只有玄紫境……
如今看来,当初他信心满满的约战,竟是自掘坟墓了。
“师父就乖乖地接受小语吧。”小语调皮地眨眼,倾身压来。
正当此时,苍碧之王忽然大幅度地颤抖。
众人一惊,以为是苍碧之王受袭,纷纷向周围望去。
天空中连只飞鸟都没有,哪来什么东西袭击他们?
可苍碧之王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很快,它维持不住平衡,从高空直接摔下,摔到了下方的雪原里。
半空中,宫语及时抱着林守溪与慕师靖掠下,平稳落地。
三花猫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苍碧之王落地之后,摔的七荤八素的三花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雪堆里爬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宫语问。
三花猫用爪子挠了挠头,说:“本尊也不知道哎……反正就是飞不动了。”
苍碧之王坠落野外,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怕,本尊有办法修它!”三花猫振作精神。
“什么办法?”大家一齐问。
“本尊当初驾驶它,靠的是愿力,所以说,只要有足够的愿力,我就可以继续驱驰它了!”三花猫自信满满地呼吁:“随本尊一同去帮人实现愿望,积攒力量吧!”
第三百一十六章:夜读
燃烧的篝火将洞窟映亮。
林守溪挽着漂洗干净的白袍从雪地里走来,他抖了抖衣袍,冰渣哗啦啦地落下,他将衣裳烘暖之后,将内衫外裳递给慕师靖,让她转交给宫语。
“为何不亲自给我?”宫语的声音从洞窟深处冷冷传来,像只在洞穴里居住了千年的白狐。
林守溪犹豫了一会儿,走入洞穴深处。
宫语坐在这干燥洞窟的角落里,青丝玉颜,纤腰美腿,婀娜诱人的曲线透着豹子般的力量美感,她一臂横压于胸前,一手覆于小腹之下,她静静看着林守溪,唇角噙着轻佻的笑。
“给你。”
林守溪将白袍扔给了她。
苍碧之王飞至中途坠落,砸在此处,如今正是严冬大雪时节,苍碧之王硕大无朋的身躯于雪中搁浅,难以挪动,宫语就以拳在附近开凿了一个大洞窟,先行住下,歇脚养伤。
天已经亮了,雪却是越下越大。
苍碧之王的尸骸很快被堆成了一座新的雪山。
纯粹的尸骸遗落野外太过刺眼,容易被圣壤殿追出的人发现,这场雪倒是起到了很好的遮蔽作用。
宫语的身躯已用雪擦拭干净,外伤大致痊愈,内伤仍需时间去养。
白袍在空中展开,盖在了她的身上,见林守溪转身要走,宫语莞尔一笑,说:“师父不再陪陪徒儿了吗?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与你说呢。”
林守溪背过身去,停下了脚步,先等宫语将衣裳穿好。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起,片刻后,宫语说了一声:“好了,转过来吧。”
当初客栈里,林守溪曾上过一次当,这次,他保持了警惕,没有立刻回身,宫语笑了笑,说:“这次真的穿好了,没骗你,不信你摸一摸?”
她抓起林守溪的手,轻轻覆在她的心口,林守溪箕张的五指本能地一握,接着,他愣了愣,触电般抽开,一时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宫语喜欢看他窘迫的模样,不由咯咯地笑了起来,花枝乱颤,这才将白袍细细地穿好。
“这般挑逗我,你很开心吗?”林守溪问。
“当然,师父不开心吗?”宫语问。
“开心,见到师祖平安无事我就开心了。”林守溪无奈地说。
“师祖?”
宫语嫣然一笑,拉着他的手靠着削平的岩壁坐下,她轻轻揉了揉他的发,上下打量着他,一副审视猎物的神情,令得林守溪很是不安,他甚至不太敢呼吸,每一次呼吸,微弱的风都能将仙子沁人的幽香卷上他的鼻尖。
“那你是更喜欢我当你的徒弟呢,还是做你的师祖呢?”宫语问。
林守溪喜欢绕在他身边扯他衣角喊他师父的小语,也喜欢给他打熬体魄时冰冷无情的师祖,如今这两份喜欢叠在一起,却叠成了一个难题,在他认识的绝色女子里,宫语是唯一一个比他还要稍高一些的,再加上宫语喜欢穿足跟较高的鞋,身段更显高挑,这股压人的孤傲气势当世罕有,仅是靠近,就让人心生敬畏。
如今,这位高挑冷傲的仙子,一口一句师父,笑得清媚婉约。
当然,林守溪也很难否认,每当她喊师父时,他的心跳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快。
“师,师祖好了。”林守溪犹豫之下做出了选择。
“哦……”宫语若有所思,道:“原来师父好这一口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师父不是早身经百战了么,怎么还和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似的,这是在故作矜持么?还是说,你是在担心小禾与楚楚?”
“嗯……”
林守溪终于点了点头,说:“这件事,还是先告诉她们为好。”
“若告诉了她们,徒儿以后还怎么在她们面前端起长辈架子呢?”宫语露出为难之色,旋即澹笑着说:“映婵不是教会了你如何偷情么?为何你与她就可以,与徒儿就不行呢?”
林守溪不敢去看宫语潋艳的秋水长眸,他经历过了小禾的毒打,态度异常坚决,道:
“总是要说的。”
“好呀,那你现在去将小禾与楚楚抓过来,徒儿当面与这两位师娘诉诉衷情。”宫语摊开了手,似在要人。
林守溪开始怀疑,宫语没让他捎上小禾与楚楚的真实原因,其实是这个……
三百年情缘纠葛,生死相依,亦师亦徒的仙子投怀送抱,哪怕铁石心肠恐怕都会柔软,让林守溪竭力把持着的,恐怕也只是对于小禾和楚楚的顾虑。他对他的道德早已失去了自信。
“我这般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你见了,会不悦么?”林守溪歉意地问。
“怎么会?”宫语笑意更盛,她红唇呵出霜气,妩媚一笑,道:“师父越是拘谨,徒儿调教起师父来也就越有趣,不是么?”
林守溪实在想不通,他自幼积善行德修心养性,究竟是怎么招惹上了这样一位看似冷若冰山,实则千娇百媚的小徒弟的。
宫语见他又说不出话了,更觉有趣,她轻轻抚摸上了林守溪的脸,手指自他的下颌向上掠去,抚上他的耳朵,玉指沿着他的耳廓打转,细细挑弄,她云澹风轻地问:“师父想不想知道,若得了人神境大圆满的处子元阴,这玄紫鼎火能一跃至何种色泽呢?”
林守溪一时分辨不出她这是玩笑还是实话,愣了许久,才木讷地说了一句:“会不会……太快了些?”
“太快?在师父眼中三百年很快么?”宫语轻柔一笑,说:“罢了罢了,如若师父犹豫不决,那先另辟蹊径,也未尝不可。”
“另辟……蹊径?”林守溪心头一紧。
“是呀,师父应该不需要徒儿教吧?”
宫语红唇半启,呵气如兰,她半托着香腮,静静地等他回答之时,洞窟外,忽然传来‘喵喵喵’的凄惨叫声。
“救命,圣子大人好凶。”三花猫一熘烟窜了进来,扑上了宫语的胸口,撞了个满怀。
师徒间深入浅出的交流被打断,宫语微微失望,她将猫抱住,揉了揉它的脑袋,问:“小三花怎么了?”
“圣子大人欺负猫。”三花猫告状道。
“是这坏猫惹我在先!”慕师靖辩驳的声音响起。
她无裳可换,依旧披着这身如火的婚裙,清艳脱俗。
宫语将她们唤来,询问了一番。
林守溪这才知道,原来是慕师靖在和三花猫翻圣子受难记的旧账。
慕师靖说它是坏猫,思想道德不正,应当严肃处置。三花猫则更是无辜,说这是它自己写着玩的,藏在了房间里,圣子殿下入室盗窃文稿,竟还恶人先告状,令猫不解。
林守溪与宫语听了,哑然失笑。
他们调解了一番,少女与猫暂时握手言和。待慕师靖离开之后,宫语才抱起怀里的小猫,神秘兮兮地问:“这样的书,还有吗?”
三花猫露出了苦恼之色。
“好了,师祖别为难一只小猫了。”林守溪帮三花猫解围。
谁知三花猫闭上眼,喵喵叫了两声后,猫爪一挥,数道彩光从它的眉心射出,在身前形成了十余本薄厚不一的书,它郑重地问宫语,“大姐姐,你想看哪一本?”
宫语与林守溪看着封面上的一个个书名,目瞪口呆。
……
三花猫拥有了言出法随的能力,但这种能力并非平白无故得来的,它需要消耗另一种东西,三花猫将这种东西称之为愿力。
愿力,顾名思义,就是实现愿望的力量。
三花猫的言出法随等同于许愿,越是大的愿望,消耗的愿力也就越大,至于如何得到这种力量,它尚没有明确的想法,但冥冥之中,她觉得,自己应当去帮助他人实现心愿,做一只助人为乐的好猫。
她第一个愿望就是帮宫语实现的。
“大姐姐,你要的师尊沉沦记写好了。”三花猫捧起意识之书,往宫语的眉心一塞。
宫语粗略一读,甚是满意。
三花猫的猜想果然没错,在交付书本的一刻起,一股神秘的力量就灌入了它的身体,这份力量并不多,只像是往杯子里滴了几滴水,根本不解渴。
但三花猫是乐观的,一本不够,就多写几本,积少成多便是。
“对了,小三花,我记得上次看到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啊。”宫语分明记得,它当时是小姑娘模样。
“唔……”
三花猫弱弱道:“那身偶衣坏掉了呀。”
“怎么坏的?”宫语问完之后,才回过神,意识到那偶衣分明是被她给打坏的。
“要不姐姐赔你一件?”宫语取出了小语的偶衣。
三花猫已经知晓了这对师徒崎区的故事,哪里还敢要,它生怕这大姐姐给它生搬硬套上这小语的装扮,撒腿就跑,赶忙离开这是非之地,找圣子玩去了。
圣子虽然凶了点,但她的温柔乡还是极好的。
午后,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同去冰面上捕鱼。
三花猫站在慕师靖的肩头,指挥他们。
荒外的湖泊大多污浊,少有清澈,寻一处有鱼栖居的河流极为不易,鱼没遇到,他们倒是遇见了一头在雪地里闲逛的巨大熊妖,熊妖见了他们,想起了熊妈妈给它讲过的野外生存方法,它见了人,立刻趴在雪地里装死,令手按古剑准备迎敌的少年少女愣在当场。
熊深深地知道,能在这等恶劣天气里生存的人类绝不是好惹的,它的示弱保住了它的性命。
熊不仅带他们找到了干净的水源,还为他们指明了附近村庄的位置。
傍晚,林守溪与慕师靖满载而归,三花猫乖巧地坐在慕师靖的脑袋上,嘴巴里叼着一条银鱼。
他们在苍碧之王的尸骸里生起火,烤熟了鱼,分食起来,待吃饱喝足后,夜幕终于落下。
雪渐渐停了,长空中星斗明澈。
三花猫趴回苍碧之王的心脏睡觉去了,林守溪与慕师靖则在雪地里开辟出了一处简易的道场,共同参悟起了河图洛书心法。
季洛阳死后,洛书心法也被追回,如今俱在宫语手中。
修炼的时候,这对小冤家不会争吵,相反,他们很默契,青梅竹马般默契,有时甚至不需要交流,仅仅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宫语坐在洞窟里,静静地看着风雪中的少年少女。
她是看着慕师靖长大的,小时候,慕师靖还奶声奶气地喊过她娘亲,某种意义上说,她是慕师靖的养母,如今,身为养母与师父的她,与这位‘小女儿’的关系却越来越微妙起来了,每每想起这点,宫语都有啼笑皆非之感。
但自从人类可以修道开始,伦理道德本就飞快地崩溃消解。
人的寿命变长,大修士的时间尺度由年拉到了十年百年,于是,二三十年的年龄差距几乎被抹平,足可忽略不计,尊卑之分,伦理禁忌也因此变得模湖。许多于人而言道德败坏的事,在仙家却是常有发生,习以为常。
哪怕受孕之难很大程度上延缓了传统道德的崩解,但也只是延缓而已。
对于这样的崩解,有的人呼吁仙家立律,阻止礼崩乐坏,有的人则呼吁放任自由,甚至将之称为仙人精神。
自幼在神山长大的宫语,本该有无数个理由可以为自己开脱,但当她看到慕师靖时,心中依旧会泛起澹澹的异样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林守溪与慕师靖修过两轮之后,宫语徐徐走到了他们身边,席地而坐,为他们指点修行。
今夜的宫语出奇地认真。
林守溪与慕师靖正襟危坐,细细聆听。
林守溪在解开了宫先生所赠心法之后,一跃来到了元赤境之巅,破入仙人境指日可待。
“师靖,为师是不是好久没有认真教过你了。”宫语轻柔地看着慕师靖,问。
慕师靖对上宫语深邃宁静的眼眸,不由回想起了小时候与师父相对而坐读书修道的画面,心为之一清,她轻轻点头,说:“师父日夜操劳,没有时间教导徒儿,徒儿可以理解的,师父不必放在心上。”
“嗯,小师靖真乖,为师能收到你这样好的徒儿,真是三生有幸了。”宫语说。
“师父过奖了。”慕师靖听闻此言,受宠若惊,心想师父今夜是怎么了,怎么散发起母性光辉了……
“这样,为师给小师靖写一份修道计划吧,师靖按部就班,定能事半功倍。”宫语认真地说。
“这……这也太麻烦师父了吧?”慕师靖感动万分。
可当宫语将她的计划书递给慕师靖时,慕师靖却傻眼了。
打坐冥想三个时辰,读书两个时辰,背书两个时辰,练剑三个时辰,练习法术三个时辰……等等,这份计划怎么这么眼熟?还有,为什么师尊的一天有十三个时辰?
“徒儿一定要勤学苦练,早日突破浑金境,你是道门圣女,莫要丢了道门的脸啊。”宫语微笑着开口,又问:“徒儿,你这是什么神情?很为难吗?”
慕师靖喃喃道:“师父,你明明可以直接支开我,却还费心费力给我写了一份修道的计划,徒儿真是……嗯,感动。”
“感动就好。”
宫语揉了揉她的脑袋,将林守溪从她身边拉开,夺走,“借你夫君一用。”
慕师靖虽口口声声说这是一场虚假的婚姻,可当她看着同样一身婚服的林守溪被师尊抢走时,依旧委屈极了,她咬着唇,恨不得叛离师门。
林守溪觉得不妥,想要反驳,却被宫语霸道地抱起,走回了洞窟。
夜晚,这座洞窟像是住着吃人的魔头,脚印只进不出。
容貌清圣的宫语骨子里妖妩媚人,楚映婵虽也有此神韵,但她尚会故作矜持,只在四下无人之时予给予求,宫语则不然。
自师徒相逢之后,她丝毫不掩饰对师父的贪恋,彷佛要将他吃干抹净才肯罢休。
将林守溪抱回洞窟后,她不等林守溪开口,就一如既往地将这位清秀俊美的少年按在了墙壁上,封住了他的唇,宫语吻得愈发娴熟,她的唇看起来也是小巧动人的,却有着超乎想象的饱满触感,令人意乱神迷。
许久,宫语才松开唇,微笑着问:“师父喜欢吗?”
“你……你无论做什么,至少要先过问我的意见,你这等放肆与侵犯何异?”
林守溪过去哪被这样强迫过,如今却被自称是徒儿的仙子这般玩弄,这种以下犯上的事发生在他身上,让他有种坏事做尽遭了报应的感觉……
“徒儿这么做,只是想告诉师父,若我真的想做什么,师父根本反抗不了,现在,徒儿只是浅尝辄止罢了,还不够乖吗?”宫语微笑着说着她的歪理。
“……”林守溪一时无言以对。
“对了,白日里与你的话,还记得么?师父要不要玩点别的游戏?”宫语澹笑着问。
林守溪凝视着这张清美而妖娆的仙颜,心头狂颤,他强自镇定地问:“你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些?”
问完之后,林守溪觉得自己的问题有点愚蠢。
宫语活了三百年,无论有没有亲历过,都至少是经验丰富的,懂这些不足为奇。但,宫语的回答依旧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个啊……这些我刚刚出生三天的时候我就都学会了呀。”
“出生三天?都……都学会?”林守溪震惊,心想小语幼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是啊,该会的,不该会的,都会了呢。”
说到这里,宫语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竟松开了束缚着林守溪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林守溪见她神色微微落寞,不由关切。
宫语将手伸到肩头。
虚空破碎。
她从虚空中取出了一本书。
宫语一边将书抱在怀中,一边牵起林守溪手,微笑道:“好了,今夜先饶过师父,作为补偿,师父就陪徒儿读读书吧。”
这是她在神守山玄妙阁取到的书。
这是她爹娘留给她的笔记。
第三百一十七章:宫盈的故事(上)
这是一份迟来了三百年的笔记。
月澹星明,银河如水,这个被困在连绵冰雪间的长夜里,宫语第一次翻开了这份笔记,笔记的封面已经褪色,依然很美,画面上夕阳西沉,两个模湖的人影相挨而坐,在草长莺飞中远眺夕色消弭。
据说这是当年神守山风靡一时的笔记款式,那时的纸张比现在贵,只有公子小姐才能买到这样精美细腻的薄子。
宫语打了个响指。
一团火苗在她指尖亮起,飘浮到上空,将这方寸的狭窄空间照亮。
宫语抬起头,看向依旧站着的少年,笑着问:“怎么,徒儿没有继续下去,让师父大人感到失望了吗?师父若不想看书,尽管说,徒儿什么都能满足的哦。”
话音才落,这位白袍仙子已鸟鸟娜娜起身,傲人的玉躯前倾,贴近林守溪,香舌轻扫过唇,狐媚的眼眸弯成月牙。她的白袍明明是厚重褒博的冬装,可她穿着,却只似在身躯上贴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宣纸,指甲沿着肌肤一剥,就可以轻易撕去。
“我,我想看书。”林守溪的嗓音微微沙哑。
他被反复挑逗,心志与道德都在沦丧的边缘,说出这句话,凭借是他最后奄奄一息的意志。
宫语挑起他的下颌,凝视了他一会儿,见他没有反悔,挑唇一笑,暂时放过了他,她牵着他的手坐下。周围的洞窟漆黑一片,火光恰将他们两人照亮。
宫语屈起了修长紧致的玉腿,以膝盖为支点,将这份笔记轻轻摊开。
她翻到了第一页。
隽秀的小字映入眼帘。
“女儿,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知已是何时。虽百般犹豫,但娘亲仍然决定将当年的所见所闻告诉给你,你要做好准备,因为接下来你所看到的,可能会颠覆你对于整个人族历史的看法,事情要从那场远赴冰川极地的历练开始说起……”
字顿了顿,写了什么,又被划去。
“在此之前,娘亲还是想先与你讲一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当然,我的故事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它只是一段记忆,一段由我保存的记忆,我想将它讲给你听。”
这是温柔的字,一笔一划都洗去了锋芒,像是女子春风般柔情的手。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那位温婉清丽的青裙女子,他曾多次见过她的身影,但从未真正谋面。
宫语与宫盈的相处也不过七年,这七年里,宫盈总是很忙,陪她的时间并不多,她也不喜欢家长管束,总是熘出家,去到院后的小溪里摸鱼,她对于娘亲的印象始终不够清晰,关于宫盈的一切,她也只能在这本古旧的笔记里一鳞半爪地寻找。
可不知为何,宫语没有继续翻下去。
“怎么了?”林守溪问。
宫语合上了笔记,将它递给了林守溪,认真地说:“我想听师父讲给我听,别人家的师父都会给徒儿讲故事,哄其睡觉,师父还从未给我讲过故事呢。”
林守溪接过书,心不免紧张起来。
“真的要我讲么?”林守溪犹豫。
宫语颔首。
林守溪将书本打开时,宫语自然地靠了过来,侧过脖颈枕在他的肩上,她身子也微转,抱着他的手臂,胸脯紧紧贴着,林守溪稍一凝神,就可以听见传来的心跳声。
林守溪的手臂不敢乱动,只好以左手轻翻书页。
他给宫语讲起了宫盈的故事。
……
宫盈自幼时起,就承受了过分多的关注。
她起初并不觉得她是多么了不起的天才,家族对她的关注纯粹是因为她有一群又蠢又懒的兄弟姐妹,在这群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眼里,清苦的修仙日子再好,也比不得富贵风流的享福。
她从来不掩饰她对于这些人的鄙夷。
四岁的时候,她与家族的子弟们一同上课,教拳的先生让他们在学堂外站成一排,众人站得还算端正,唯有宫盈背过身去,对此不屑一顾。
先生问她为何要这样,她回答,这种课业,所有人都读一样多的书,识一样多的字,成绩虽有差异,但也有限,这是对庸人的照顾,却是对天才的不公。
先生说,学无止境,你若真有大志,自可以在下了学堂后继续读书。
宫盈说,她根本不需要上学堂,又谈何下?
先生听到这里,只以为是这个学生要冠冕堂皇地偷懒,罚她去树下面壁思过。一个上午,宫盈都很安静,老先生以为这小姑娘被他镇住了,可中午过去一瞧,却惊愕地发现,人和树都不见了。
她每天都逃课,逃到老先生都不想管她的地步,年末呈上来的卷子里,老先生批改到了一份版面整洁字迹隽秀的卷,这卷子无一处纰漏,根本不似出自一个孩子之手,他看了一眼名字,赫然写着宫盈。
五岁的时候,弟子们去剑阁挑选剑。
选剑是修道者喜闻乐见的事,历来的选剑大会上,出过不少传奇的人,譬如不被看好的少年拔出无人能拔得动的名剑,譬如桀骜不驯生人勿近的神兵对平平无奇的小姑娘俯首……
人们喜欢看这样的故事,所以每一次择剑大会,都会来不少人。
从最简单的桃木剑,到家族供奉的绝世名剑,这里应有尽有。
这一天,宫盈闲庭信步般走过剑阁,所有的古剑为她闪耀,为她清鸣,似在哀求她成为自己的主人,哪怕是那柄尊贵的先祖佩剑也如此,但宫盈置若罔闻,她只是问:“那把剑呢?”
她口中的那把剑是后来的湛宫,那是家族供奉的圣剑,没有摆放在这方剑阁。
没有见到湛宫,宫盈很失望。
众人以为她会取走先祖佩剑,皆羡慕她的机缘,但她没有,她走出剑阁,折了路旁的一支梅花,负在背上,于众目睽睽之下走远。
新年的时候,家族会为每一个孩子准备礼物,她得到的礼物超乎想象的贵重,是两颗金紫色的筑仙丹,这两颗丹足足炼了十年,品质超凡,哪怕是傻子吃了,也会开窍成天才。
宫盈虽然叛逆,但家族也不傻,当时,家族已断定了她的不凡,将重宝压在了她身上。
她得到了筑仙丹,没有吞服,而是将它们藏了起来,画了一张藏宝图,写了几首字谜诗,散播出去,让其他人铺天盖地去寻找。
人们为了得到更多线索,纷纷来讨好她,她也没人赶人走,一边摇头晃脑地抖出一个个谜语,一边将他们送来的好处尽数收下——这些好处是她凭本事赚来的,她收的心安理得。
宫盈总是这样。
她不想与俗人混作一谈,喜欢以标新立异之举彰显与他们的不同,但同时,她也想吸引他们的目光,感受这些蠢人的崇拜与赞叹,这是她矛盾的叛逆,清高与虚荣一左一右,妖精般对她喋喋不休。
六岁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年纪不小,家底雄厚,是时候找个丈夫了,于是她搞了一个比武招亲。
宫盈虽然叛逆,但长得漂亮,六岁之时已粉凋玉琢,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胚子,她将比武招亲的范围定在了八岁到十四岁——当时的她不喜欢与她同龄的男孩子,她觉得他们太幼稚了。
当时,神守山的修士路过此地,其中正好有几位少年弟子,神守山的大修士看热闹不嫌事大,就派这几个小弟子以神守山的名义去讨教武功,顺便让看热闹的世人见识一下,神山小仙人与凡间天才的差距。
那一天,神守山颜面尽失。
几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被宫盈打得怀疑人生,道心飘摇,甚至有几个还嚎啕大哭,丢人至极,一个九岁的小姑娘看不下去了,她是他们这一代稚童班的大师姐,是其中天赋最高根骨最好的人。
她也走上了比武招亲台,要会不会这个比她还小三岁的丫头。
这一战打得很是惨烈,宫盈遇到了她六岁以来最强大的对手,她一次次被打倒,一次次又站起来,坚韧不拔,最后,倒是这个神山小仙子率先露出了大破绽,被她抓住,揉身向前,切开防守,抱着她的双腿将她举起,将她抡砸到了地上。
“你很厉害,虽然是个姐姐,但我不介意和你订桩婚事,你意下如何?”小宫盈一脸严肃地问。
这位小仙子以为她是在侮辱自己,也气的哭了起来,她哭的很厉害,将小宫盈都哭慌了,她忙抱住这个姐姐,哄着说‘媳妇别哭’,小仙子听了更加崩溃,大哭着跑下了台去。
小宫盈又无辜又失落,心想原来找个道侣这么难啊。
讲到这里的时候,林守溪顿了顿,感叹说:“如果当时这个小仙子接受了这份婚事,也许就没有小语了。”
“是啊。”宫语也说:“今夜师父若是从了徒儿,我以后也可以将这段故事说给小小语听呢。”
宫语睁开了半寐的眼,一边撒娇般摩挲着他的手臂,一边仰头看他,问:“师父怎么脸红了呢?是娘亲写了什么不该写的内容吗?”
“没有……”
林守溪乖乖闭嘴,继续讲起了故事。
神守山的天才尽数败给宫家小姐一事很快传来,神守山一时颜面扫地,几位长老商量之下,决定来将这位小姐也收入门下,以此平息此事。
一般来说,有家族倚仗的弟子不会这么早就去往神山的,宫盈是个例外,她没有拒绝神守山的邀约,在六岁时就登上了这座世人眼中的修道圣地。
她去到神山的原因很简单——她的家乡没有她看得上的少年,她得换一片猎场了。
神守山上奇人异事很多,仙人带着她逛了一圈,她见到了喜欢倒着走的道士,见到了喜欢怀抱猫咪头顶鞋子走路的禅师,见到了穿山甲般在山里钻来钻去的修士,后来她勉强看到了一个正常人,那是一位白衣飘飘的俊美仙师,很对她胃口,她上去打招呼,白衣仙师开口,却是又尖又细的声音,后来别人告诉他,他为修灭情绝性之道,早已挥刀自宫。
宫盈看完之后,苦恼得彻夜难眠,她想,周围的人各个奇特如厮,她得做到何等地步,才能在这帮人了显得特立独行呢?难不成她也自宫,从此单名一个盈字?
宫盈想了三天三夜,还真让她想出答桉——做一个正常人。
从今天起,宫盈变成了一个尊老爱幼,知书达理,上课从不迟到,作业从不落下的好姑娘,这一举动让崇尚标新立异的神守山仙师们纷纷侧目——诡计多端的宫盈再次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
那段时间,她对于道德与礼节的把持几乎是严酷的,哪怕再严格的礼仪师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她的这一举动,甚至在后来直接改变了神山年轻一代弟子的风气。
当然,后来同辈弟子在她的影响下变得温和守礼之后,她自己反倒渐渐露出了小恶魔的真面目来,在山门里拉帮结派,搞了个恶龙帮,四处挑战其他门的弟子,她还爱上了开后宫,凡是看到长得英俊的男弟子都想方设法收入麾下,编入花名册中。
她也不知道这些后宫能做什么,反正多多益善,这是一种纯粹的收集欲望,这让她一度成了那一代弟子公认的大师姐,走在哪里都有大堆的人簇拥,极有面子。
“你的语气怎么不太对劲了呀?”宫语微笑着打断了他,轻蔑道:“说到后宫这个词你心虚什么?你才收了两个仙子,就觉得是在开后宫了?这话私下说说倒还好,若是说出去,会被人嗤笑的哦……嗯,是了,为了师父的颜面,徒儿也当多帮师父物色些神女仙子了,呵,师父拘谨什么?不若徒儿先自荐枕席?”
林守溪本想拘谨地说声不必了,但被宫语三番五次这般调戏,他多少也有些恼意,笑了笑,道:“自荐枕席倒是不必,多帮徒儿认识几位仙子,徒儿倒是乐意。”
“是吗?”宫语惊讶于他态度的转变,微笑着问:“师父要几位?”
“十位。”林守溪大言不惭。
拘谨与羞涩是会被磨损的,林守溪被挑逗了这样几日,索性也豁出去了——既然他身体上反抗不了宫语,至少要在言语上有尊严一点。
“十位啊……”宫语若有所思,问:“十位会不会少了点?”
“十位还少?”
“是啊,你没看过神山邸报么,自你名动天下之后,不知道有多少仙子将你视为梦中情人,一口一个未来夫君的叫,这些仙子是数以万计的……这样吧,到时候给你办一场选妃大会,让有意的仙子前来,你、我,映婵,小禾,我们一同投票,全票者即可入你后宫,你意下如何?”宫语一脸认真地问。
“不如何!”林守溪立刻拒绝,他无奈道:“小语是要让你师娘宰了师父?”
“师娘哪有这么不通情达理?这样,我把师父的心意说与小禾师娘听,与她商量商量。”宫语一本正经道。
林守溪连连讨饶。
“师父怎么只硬了这么一会儿?真没用呢。”宫语蔑然说着,却是笑得更媚,她将他手臂抱得更紧,缓缓蹭弄着,轻柔的气呵在林守溪的颈间,如有羽在轻拂。
林守溪不与这恶徒弟争论什么,他竭力平稳着呼吸,沉下心来,继续读笔记上的内容。
宫盈在神守山大开后宫,在收获了快乐之后,则是更加深的空虚,她觉得这样的后宫很无聊,她想要一份真挚的爱情。
某一天,她如常地上课,给她上课的是个老人,这老人痴迷禅道,很喜欢打机锋。
她上课时,听得又困又饿,就偷偷将自己的饼拿起来吃,她没吃两口,就让老先生发现了,老先生问她在吃什么,她说自己什么也没吃,老先生露出怒容,她不想挨打,急中生智,说:“回禀先生,弟子在吃自己的饥饿。”
老人听了这个回答,很是满意,放过了他,接着,老人又一时兴起,讲起了一个故事,说是一个人对侍者说:把我的犀牛扇子拿来。侍者回答,扇子破了,那人就说,扇子既然破了,那就把我的犀牛牵过来吧。
犀牛扇子,扇子破了,犀牛也就得了自由,这种独特的智慧以机锋的形式展露出来,令许多学生沉迷其中,宫盈听了,也分外激动,她将刚刚吃的饼取出来,高高举起,砸在地上。
老先生看后一惊,问她这是在做什么,宫盈起身,说:“这是老婆饼,饼既破,还我老婆来?”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这一天,宫盈被赶出了学堂。
她一路啃着饼,一路在山中闲逛,好巧不巧,遇见了她的门主师父,这位门主师父一直很喜欢这个徒弟,对她宠溺有加,几乎是当作亲女儿在养,门主师父说,今天是神守山十六山门挑选弟子的日子,你既然没事干,就陪师父来挑弟子吧。
宫盈对于‘选妃’一事已颇有心得,她觉得新鲜,就跟着去了。
她与师父一同坐在云台上,看着弟子们来到谷中进行各种各样的比试,看的津津有味,看着看着,她注意到了一个孤僻的少年。
神山的入山考试是很严苛的,这个弟子通过考核凭借的完全是他异于常人的体魄和意志。
这个少年像是经历过长时间的曝晒,皮肤有些黑,他低着头,沉默寡言,也不向仙师举荐自己,只默默地立着,像是在等待什么。
似乎是出于对他身世的忌惮,没有仙师要他。
宫盈不忍心看到这少年孤独失望的样子,作主张走到师门云台的前方,朗声道:“来我们门下吧,师父愿意留你。”
她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觉得这么做很潇洒。
少年抬起头。
宫盈立在高崖上,英姿飒爽,春风将她的青裙吹得飞卷不休。
宫语听到了这里,却是流下了眼泪,她脑海中想象中的不是爹娘相遇的情景,而是她第一次跪在湛宫前,抚摸着闪烁的剑,听见师父的声音传来时的惊喜。
请假一天 这章明天补
感觉这样写节奏有点拖,估计三章才能把这个笔记写完,众所周知,剑剑不喜欢断章,所以,剑剑决定明天一个大章一口气把它写完,就像吾道不孤那样(当然,字数未必能有那么多),正好这样也可以有更充裕的时间推敲一下岳父岳母的故事!还有就是众所周知的原因,今晚有点静不下心来码字,想必读者朋友萌也可以理解。综上,请假一天,明天补今天的更新,所以这次算是正义请假qwq么么哒。
第三百一十八章:黑龙衔尸之夜
青丝铺满了林守溪的肩头,林守溪隐隐觉得身旁的女子在哭,他以为她是在思念爹娘,他忍不住抚揉上了她的长发想要安慰,宫语却是轻轻摇首,示意他继续往下读。
林守溪点了点头。
笔记翻到下一页。
宫盈所在的宗门为玄妙门,也就是如今玄妙阁,她为师门招了个弟子,师父并不多么高兴,只是十六门主的目光都汇集到了他的身上,他骑虎难下,只能将这来路不正的男弟子纳入门中。
对于此事,宫盈只是一时豪情,并未太放在心上,至于这名弟子之后的去留……
既然是自己招纳来的,那多少要对他负些责,她将这弟子抓到僻静之处,与他聊了聊,却发现这根本是个榆木脑袋,怎么也不开窍,不仅如此,他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以后我就叫你小颂吧。”宫盈说:“要是在神山受欺负了,就来找师姐,师姐给你撑腰。”
宫盈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威风,又黑又瘦的小颂微仰起头看她,眼睛一眨一眨,很是呆板,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之后,宫盈就忘了这件事。
她是神守山这一代弟子里的风云人物,年纪虽小,但是很忙,她要处理各个‘帮派’间的事务,要与不服气的帮派战斗,将他们打服,还要给手下的小弟们做话事人,调停矛盾,每一天都充实而忙碌。
神山的日子逍遥自在,远比她是童年更加快活,她每天走在路上时,身后都跟着一大帮少年少女,每天吃饭的时候,她都会随意去点自己的花名册,以此挑选共进午饭的伴侣,当时,小颂也混在她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整天在山上漫无目的地跑来跑去,他在人群里很不显眼,因为肤色较黑,天黑的时候甚至看不清他的人,宫盈从未投入过太多的视线给他,直到某一天。
那天,神山终于有义士看宫盈不顺眼了。
那是一位少年,少年名为邢胜,与她同龄,少年丰神俊朗,仙风道骨,出自神守山十六门之一的孤道门,某天宫盈在拉帮结伙共谋大事时,邢胜出现,打搅了这次英雄会。
邢胜找她麻烦的原因很简单,他的妹妹整天跟着宫盈鬼混,不思进取,他怕宫盈耽误妹妹的前途,但劝说不来,所以想让宫盈当众出丑,让他妹妹迷途知返。
宫盈嚣张跋扈惯了,岂能忍受这等挑衅,她不仅不惧怕比她年龄大的,甚至连声师兄师姐都不愿意叫。
宫盈卷起衣袖,就要与他决战,邢胜却是摇头,说,这样的战斗太过无聊,不若这样,我们各自从手下弟子里挑选三人,让这三人打擂台,谁的人先输完,谁就输了。
宫盈知道他不敢跟自己打,所以出此计策,她也懒得揭穿对方的懦弱,慵懒地答应了下来。
可挑选弟子的时候,她却犯难了,她拥趸者众,但这些拥趸者大都是比较懒散的弟子,真正勤学好问发奋苦读的,哪里会整天来当山溜子?可邢胜是有备而来的,来帮他撑场子的,各个都是孤道门的杰出子弟。
宫盈也没怕,跟着她的弟子们虽大都不务正业,但总有几个撑场面的,比如她钦定的后宫‘正妃’,那是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年,清秀俊逸,出身尊贵,对她极为痴情,在其他人眼中,他们几乎是天生一对。
这位‘正妃’自告奋勇愿意参战,并夸下海口,定能以一敌三。
宫盈是个极讲江湖义气的人,她知他境界不俗,毫不怀疑,任命他为主将,接着又随便挑了两名跟班凑数。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这白衣少年第一轮就败了,而且败得很彻底。
当时的宫盈不理解是为什么,很多年之后,她与这少年说起往事,才知道,他原来是被收买了,邢胜收买他没有用任何东西,只是用他的过去作威胁——他并非出身名门,他父亲是瓦工,母亲是浣衣娘,他是被卖去富贵人家的。
当时的宫盈傻眼了,她无法想象自己给人当众道歉的模样,她是玄妙门稚童班的大师姐,代表着这一代弟子的颜面,是不能给任何人卑躬屈膝的。
果不其然,第一弟子落败得太快,第二名的弟子心境也跟着乱了,很快败下阵来。
宫盈一行人已无人说话,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妹妹,我们是仙来者,仙来者是陛下真正的追随者,岂能与这些低贱的壤生者同流合污?”邢胜如此劝诫妹妹。
在那个年代,关于仙来者和壤生者的争吵还很激烈,仙来者们很重视自己血脉的高贵与正统,他们是陛下的侍者,自认为不可与这些土生土长,侥幸窃得修仙之命的凡民混为一谈。
宫盈没心情与他辩论。
第三名弟子是宫盈随手挑的,又黑又瘦,看着虽然还算结实,但境界实在太差,一看就必败无疑。
人生总有低谷……宫盈安慰着自己,心中不断想着权宜之计。
但这个黑瘦少年的表现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的境界不高,武学招式也简陋笨拙,但他的体魄却强韧惊人,对方流光溢彩的拳头竟根本打不破他的防守,他就双手抱胸,等人来攻,待对方打急眼后,伺机还手。
第一个对手在出拳之际,被他弓步下蹲躲过,然后双手托举起他的身子,顺势将他摔出了场地。
第二个对手要弱一些,但黑瘦少年打得很谨慎,步步为营,最终突如其来扫出一脚,对手下盘不稳,摔倒在地,他没有给对手爬起来的机会,苍鹰般扑上,将他扼牢。
前两战消耗了太多力气,面对第三个最棘手的敌人时,黑瘦少年也感到力所不逮,他被数次打倒,又充满韧性地重新爬起,最后他假装摔倒,诱对手来攻,然后电光火石般抓住他的手臂,整个身体用劲,将他抡起,砸到场外。
一人敌三人。
黑瘦少年摇摇欲坠,满身汗水,却是站到了最后。
人群中爆发出了山呼海啸的喝彩。
宫盈也被这一幕所震惊,她没有想到,自己麾下竟卧了这等虎,藏了这等龙。
她扶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这少年也很喜悦,仿佛自己完成了某样伟大的使命,可很快,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只因宫盈问了一个问题:“英雄,你叫甚么名字?”
宫颂的名字是她取的,可是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少年愣了之后,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宫盈还算有点良心,终于想起了这个她一时豪情收入门下的弟子。
邢胜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她鞠躬道歉,在宫盈的小跟班们的嘘声中灰头土脸地离开,一时间,宫盈的声望更上一层楼,弟子们欢呼雀跃,甚至准备起了庆功宴。
对于这个帮她立下了大功的少年,她觉得单独犒劳他。
“你去聚德楼等我,今天师姐请客,请你吃好吃的补补。”宫盈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颂用力点头,很是感激。
可小颂刚刚离开,宫盈的小帮派便在这声势最旺之际遭受了灭顶之灾。剿灭她帮派的是师父,原来是邢胜输不起,去玄妙门的长老那告状,张口弟子前程堪忧,闭口拉帮结派养患,师父派长老来调查,正看见宫盈领着大家在那喊口号,喊的是‘千秋万代,唯我独尊’,下面的小弟子们跟着一同大喊,喊的面红耳赤,很是吓人。
师父亲自出手。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宫盈的小帮派就土崩瓦解了,当然,师父也给足了她的面子,名义上是将这帮派收编至玄妙门了,师父还贴心地给它取了个名字:神妙帮。
当然,师父赏罚有度,在处理完这个小帮派后,将她罚去思过崖上面壁思过。
她需要思过七天,每天思过三个时辰。
于是,宫盈被迫在思过崖无聊地待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之后,她才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和谁有约定……和谁来着?
夜色已深,秋风冷冽,想来那小子早已离去了吧……宫盈这样想着,准备回去睡觉,却是横竖睡不着。
夜半时分,她披衣而起,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去聚德楼看看,接着,在聚德楼的旗杆下,她看到一个少年缩在角落里,抱着双膝,冷得瑟瑟发抖,他看到宫盈来,冻得僵硬的脸上做不出表情,眼睛里却是流露出了惊喜之色。
宫盈走到他面前,问:“你为什么还在这?”
“等师姐啊。”
“我这么久不来,你不知道回去?”
“可师姐没说不来啊。”
“……”宫盈看着这傻乎乎的少年,叹了口气,又指了指身后彻夜开张的酒楼,问:“外面这么冷,你就不知道去里面躲躲?”
“我,我没钱。”小颂支支吾吾。
“没钱就不能进去了?你是神山弟子,把你的弟子招牌亮出来,哪个掌柜的敢拦你?”宫盈有些生气。
“里面太漂亮了,我不敢进去。”小颂嗫嚅,像是做错了什么事。
宫盈见他干瘦的样子,一句狠话都放不出来。
她红唇微抿,拉起他的手,说:“好了,我带你去喝汤,暖暖身子。”
小颂与她手牵着手,这一幕看似很美,但他的手早已冻得僵硬,根本无法感知到少女小手的柔软触感。
宫盈点了一桌子的东西。
小颂的手渐渐焐暖,他低着头,很拘谨,小筷小筷地夹着菜,不敢看宫盈一眼,宫盈问他会不会喝酒,小颂问酒是什么,宫盈哈哈大笑,说小颂你见识真浅,酒可是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今天师姐就带你见识一下。
小颂第一次喝酒,觉得酒很辛辣,难以入喉,但总比兽血好喝多了,他喝了两碗后,一抬头,却见宫盈趴在桌面上,醉醺醺地说着话。
读到这里的时候,林守溪确信,小语和她娘亲是一脉相承了。
按理来说,这时小颂应背她回家,但他不懂酒,以为是有人在这水里下了毒,心急如焚,忙和掌柜理论,他的神山官言说的很差,与掌柜说不清话,大打出手,闹了好久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醒来后,宫盈坚持声称自己没醉,只是太困,睡过去了。
她听说了小颂为她大打出手的时,笑得前仰后合,当然,这种笑在她要出钱赔打坏的桌椅时,立刻凝固了。
小颂做错了事,低着头,很内疚,宫盈念在他今日有大功,虽心疼钱,也没追究什么。
上完课后,宫盈又要去面壁,小颂依旧陪在她身边,他听说师姐要面壁七天后伤心不已,觉得师父做得不对,于是他苦思冥想之后做了一件事——他将思过崖碑亭上的牌匾偷走了,这样,没有思过崖,师姐也就不需要思过了。
当然,事情没有小颂想的那么简单,很快东窗事发,小颂也被一起抓去了思过崖,与宫盈一同思过七天。
许多年后,宫盈回想此事,始终觉得,这是小颂故意的。
那七天里,两人每天都会相处三个时辰。
思过崖的日子很无聊,宫盈不是趴着睡觉,就是找个僻静的地方数云,小颂也没什么好做的,就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想方设法打猎,给宫盈做饭吃。
他的刀工意外的好。
宫盈看着切的整齐纤薄的肉片,好奇地问他是不是练过厨艺,这打工简直可以聚德楼最好的大厨,他沉默良久,只说,自己以前切过很多年的肉。
宫盈吃人嘴短,就开始传授他各种各样的法术,教他识更多的字,帮他纠正奇怪的口音。
小颂十分感激,觉得师姐对自己实在太好了,宫盈小手一挥,说我这么费心费力地教你,只是想利用你以后帮我做功课罢了,你不必太感激我。
面壁思过的七天,他们每天都会相处三个时辰,这是小颂最快乐的时光,宫盈不仅给他讲自己童年时的壮举,还教他折纸,编织,刺绣等手艺,小颂学得很快。
七天之后,小颂以拜师之礼谢过了师姐,宫盈云淡风轻地点点头,说你的厨艺不错,以后可以来我后宫掌勺。
之后,小颂真的肩负起了帮宫盈做课业的重担,一做就是六年。
这六年里,宫盈夺得奖章无数,她是这一代神山弟子中公认的天才,是最闪闪发光的明珠,神守山举办的稚童骑射比赛里,她创下的纪录百年也无人打破。
小颂则是度过了波澜不惊的几年,最后一年,神守山与云空山举办了一场交换弟子的活动,宫盈毫不意外地被师父请去了云空山,宫盈走的那天,师父松了口气,哈哈大笑,直言自己终于可以过一年清静日子了。
这一年里,小颂都没有见过师姐,只在传来的只言片语中听说师姐的所作所为,她依旧是那神完气足的小恶霸,将云空山的小山门闹得鸡犬不宁。
一年后,师姐衣锦还乡。
六年之期已到,他们要从神守山出师了,出师之后,会有一场新的考核,考核通过的可以重新选择山门继续在神山进修,不通过的则各自回家。
六年的同窗一大半都要在今日分别。
师姐回到玄妙门,触景生情,缅怀过往,环顾这帮陪她闹了六年的跟班们,说了许多豪气万丈的话语,说着说着,师姐忽然问:“小颂呢?小颂这小子去哪了?”
小颂在人群中默默举起了手,宫盈大吃一惊,她看着眼前气宇不凡的俊秀少年,一时无法将他和那个又黑又瘦的小男孩联系在一起。
这几年,小颂不用为吃喝发愁,也不需要整日在烈阳下曝晒,肤色渐渐由黝黑变成了漂亮的小麦色,他个子飞窜,五官也变得坚毅俊朗……神山让鬼变成了人。
只有跟小颂说话时,她看着他木讷腼腆的样子,才确定,这是如假包换的小颂。
出师的那天,所有弟子站成一排,仙师给他们留了画做纪念,画很细致,每一张人脸都清晰分明。
那天散场后,小颂偷偷将一本漂亮的笔记簿子送给师姐,薄子制作精美,上面绘着并肩眺望日落的人影。
宫盈狐疑地问,你该不会是喜欢师姐吧?小颂立刻,面红耳赤,连忙发誓,表示自己对师姐绝无非分之想。
宫盈看上去却并不高兴。
不出意外,宫盈与小颂都通过了考核,继续在神山进修,巧合的是,这一次,他们依旧分到了同窗。
这次的课业为期四年,四年后,若能成功抵达玄紫境即可出师,出师后可以选择是否继续留在神山攻读仙人境。
宫盈入门之时,就已是玄紫境了。
日子本该这般波澜不惊地过去,但那年年末……
年末时,宫盈带了一帮要好的朋友回宫家,请他们吃饭、游玩,小颂就在其中,彼时的他已是宫盈的心腹,宫盈去做什么大事,都会捎上他。
但那一天,意外发生了。
酒足饭饱之后,宫盈正昏昏沉沉地睡着,一场灭族的灾难却已在暗处酝酿。
宫家有人偷偷参拜邪神雕像,在完成了祭祀的仪式之后,无数的邪灵从幽暗处降临,笼罩了整个宫家,要以血祭完成这场大典。
邪灵在家族中飞窜,肆意屠戮,偌大的宫家瞬间变成了鬼蜮。
宫盈从酒醉中醒来时,她正趴在小颂的背上,在邪灵嘶叫的家族中逃窜,她很快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拔出剑,与小颂一同投入保卫家族的战斗。
这场战斗尤为惨烈,邪灵像是割不完的稻子,一茬又一茬地汹涌着,他们精疲力尽,浑身是伤,孤立无援之下,他们又雪上加霜地被一头凶残的厉妖给盯上了,厉鬼像是嗅到了最诱人的猎物,嘶叫着朝他们扑来。
宫盈与小颂使出全力,拼死抵抗,最终逃入了一间堆放杂物的厢房里。
宫盈的境界比小颂高,但体魄远不如小颂,她闭着眼,轻轻喘着气,说自己重伤难愈,今日必死无疑了,与邪灵厮杀而死,是修道者的荣耀,你不必伤心。
宫盈觉得自己说得很潇洒,但小颂哪里听得了这个,他在杂物室里不停翻找,试图找点能用以疗伤的东西,可这间杂物室堆放的都是废弃之物,莫说丹药,连用以包扎的干净布带都找不到一条。
小颂翻着翻着,却是翻出了一张图,那是一张藏宝图,上面赫然写着五个大字……
“金紫筑仙丹?”小颂喃喃道。
他隐约听说,这是一枚极珍贵的仙丹。
但这地图像是被打乱过,断断续续的,旁边的还有一行谜题般的字:仙子披白袍,腿细脚瘦小,玉颈纤美声清亮,坐时立也卧时立。
这,这是什么意思?
小颂正想着,宫盈已强撑着站起,说:“你帮师姐做了这么多年课业,师姐还没真正报答你什么,今天就送你一条命好了,师姐当初将你纳入山门时,就答应过你,无论如何会为你撑腰的……你要好好活下去。”
说话间,宫盈已推门而出,她要用身体作为诱饵,将邪灵引向别处,让小颂有活下来的机会。
小颂大惊,夺门而出,一把抱住宫盈,将这个已做好了舍生取义准备的师姐生拉硬拽了回来。
宫盈大怒,骂他幼稚,能活一个总比两个都死了强,你个笨蛋,意气用事只会平白无故丧命。
小颂却说,我有救师姐的办法了。
宫盈本以为他是骗人,谁知小颂给她展开了那张藏宝图,她辨认许久,才恍然想起,这好像是自己很多年前做的游戏,当时她得了两颗筑仙丹,没有吞服,而是将它们掩埋好,做了几张宝图,让人去争抢。
这……
这谜底是什么来着?
宫盈早已忘了自己小时候是怎么想的了。
但小颂解开了,这个字谜的谜底是‘鹤’,在思过崖的日子里,宫盈教过他仙鹤的特殊叠法,他将这张纸叠成了鹤,叠成鹤时,断续的地图之线在鹤背上精确地连到了一起。
“这……”宫盈愕然,痴痴道:“好神奇哦……”
她没想到,自己小时候竟能完成过这么精妙的设计,更没想到,她的小心思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小颂给破解了。
小颂确定了丹药的位置,连忙去找。
他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幸运的是,这个宝图这么多年也没被破解,他回来时,手中紧紧地攥着两枚闪闪发光的筑仙丹。
两人各自吞下了一枚。
未等他们将丹药之力完全消化,门外,脚步声忽然响起,越来越近——那头炼狱恶犬般的厉妖来了。
几乎没有商量,两人同时拔剑,杀了出去。
那日巫家下了极大的雨。
暴雨中,宫盈与小颂拄着剑对跪在泥地里,精疲力尽,身旁堆积着厉妖腐朽的残骸。
邪灵还在不断涌来。
小颂抱住了宫盈,将她按在泥地里,他用身体死死地压住她,想以血肉之躯为她抵挡住邪灵的侵袭。
预期是撕咬没有到来,反倒是云开雾现,金芒洒落,神守山的修士驾驭法剑,破空而来,他们及时赶到,将满天邪灵斩得只剩凄厉哀嚎。
宫盈与小颂得救了。
彼时的小颂已重伤昏迷,他将宫盈抱得太紧,任他们怎么用力,都无法将这对少年少女分开。
小颂醒的时候,正躺在医馆里,宫盈就在他隔壁的榻上,她已清醒,正低头看书,打发时间。
宫盈见他醒了,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
那场邪灵之乱死了很多人,不仅是她家族中的人,还有受邀去她家中作客的同窗,医师说小颂的情况极不稳定,若无法及时清醒,很有可能会被邪灵拖入沉沦的深渊,永劫不复。
幸好他醒了,他醒之前,一直在喊师姐的名字。
宫盈认真地表达了谢意,但言语是苍白的,她真正的心里话盘桓在舌尖,像是某种最原初的,无法表达的语言符号。
小颂的身体上缠满了绷带,他低着头,也感谢了师姐。
历经生死的两人,醒来之后,只是这样简单的对白,宫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便想方设法与他闲聊起来,她问:“我看你背上有很多旧伤,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小颂沉默良久,才说起了他过去的故事。
这个寂静的夜里,他将他不堪回首的童年和盘托出,宫盈是唯一的倾听者。
宫盈听完,震惊良久,她知道小颂的童年并不好,却从没想过,他的过去悲惨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刀工的确是切肉练出来的,那些肉里有妖兽的,有邪祟的,甚至还有人的……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宫盈问。
“师姐也从来没问过啊。”小颂无辜地回答。
相识七年,这是宫盈第一次问起他的过去。
“那你为什么要拼死救我?”宫盈问。
“因为……”小颂犹豫许久,最后轻声说:“因为师姐很重要。”
宫盈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两两无话。
本以为这次交谈就要这样过去,宫盈却忽然起身下榻,她来到小颂身边,俯下身,亲吻了他的额头。小颂怔住了,他仰起头,看着师姐豆蔻年华的清美面颜,心几乎要从胸腔里挑出来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了,既然这样,那从今天起,我们……”宫盈咬着唇,声音也低了下来,她脸颊微红,似在犹豫什么。
窗外新雪初霁,星辰似海,少年少女在这个如水的凉夜里对视着,窗外狂风大作,雪花逆空而卷,他们之间的时间却像是停了下来。
“我们……”
小颂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他的额头上,柔软的吻才残留着湿润。
“那从今天起,我们就结拜为真正的姐弟吧!”宫盈鼓足勇气,眼睛闪闪发亮。
……
“啊……你揪我头发干嘛,这笔记是你娘亲写的,又不是我写的,你要怪怪你娘亲去!”林守溪看着身旁忽然暴怒的仙子,抚摸着她的手臂,让她松开了拽着自己头发的手。
“这笔记是你读的,你也有责任。”宫语气恼,疑惑道:“我小时候这般聪明,为何娘亲却这么笨呢?”
林守溪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宫语见他这般不信任,更加不悦,问:“我小时候不聪明吗?”
“小语小时候……很有大智慧。”林守溪意味深长地说。
宫语总觉得他是明夸暗骂,更恼,她抱着他的手臂,叹气道:“没想到娘亲小时候这么笨,气氛都烘到这份上了,结果来一句认姐弟,我要是爹爹,我一定打她屁股。”
“你不懂你娘亲。”林守溪说。
“你懂?”宫语蹙眉。
“在相爱之前,认的身份越多,相爱的时候,才越是刺激有趣,你娘亲看的比你长远。”林守溪语重心长地说。
“……”
宫语觉得他是在说歪理,却又觉得这歪理意外动听,她面颜上的清冷渐渐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妩媚的笑:“师父收我为徒,又认我为师祖,是不是也有此意呢?师父为了让徒儿明白这一道理,言传身教,煞费苦心呢,呵,师父如今迟迟不愿回应徒儿,是因为身份叠得还不够多么?师父想玩什么尽管说,徒儿都会满足你的哦。”
宫语雪白的长袍宛若冰丝睡裳,她腰间的束带没有收紧,只是慵懒地搭着,只要稍稍一勾手指,就能将它轻易地挑下,她欺身而上,鼓鼓囊囊地压住林守溪,在他耳边私语,抑扬顿挫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
林守溪为宫盈的开脱竟是给自己埋了陷阱,哪怕如此,宫语的话依旧将他的魂勾了起来,他能坚持到现在,意志力已超越了许多忘俗的高僧,再能撑下去,恐怕都是圣人了。
“师父怎么又不说话了?”宫语问。
“我们先将这份笔记看完吧。”林守溪低着头,沉声道。
“嗯,师父尽管看,等师父回心转意了,尽管与徒儿说,徒儿很能干的,什么都答应哦。”宫语以玉指挑弄了一番他的唇,笑地魅惑迷离。
林守溪被宫语风华绝代的仙颜所慑,一时血气上涌,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将这副当世最为冷傲艳丽的玉躯据为己有,让这曾经冰冷喝出‘孽障’一词的仙子发出小猫般的诱人叫声,他从不是清心寡欲的人,仙体入怀,耳鬓厮磨,脑海里,魔门与雨庙里窥见的场景不断翻涌,一点点将他拽入疯狂的渊潭。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守护着他最后的理智,钳制着他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
“希望到时候在楚楚面前,师祖也能如此。”林守溪淡淡道。
“我和映婵……一起?师父,你已经想到这一步了么?”宫语咯咯地笑着。
林守溪的讥讽又被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他曾经以为自己是给小语天降的克星,如今看来,恰恰相反,小语才是他命中注定的那只拦路虎。
林守溪稳固心神,继续讲述故事。
那一夜,宫盈与小颂正式结拜为了姐弟,但小颂叫惯了师姐,怎么也不肯改口,宫盈无奈,也就任他如此了。
那次生死历练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了许多,宫盈见到什么好东西,都会给他多带一份,但每每收到师姐礼物时,小颂依旧会脸红。
经常会有弟子来询问他,问他与盈儿师姐是什么关系,每每听到他回答是姐弟时,其他弟子都会松口气,觉得自己尚有机会。
某一天,宫盈又举办了一场比武招亲,还询问了小颂意见。
小颂听到这件事,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打算,这次无论如何也要鼓起勇气,去参加比武招亲,将自己真正的心意告诉师姐。
果然,当他站在比武台上时,宫盈傻眼了,问:“小颂,你,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来师姐身边呀。”
“不,为了师姐,我要亲自比武。”小颂斩钉截铁道。
“小颂这是要亲自把关?”宫盈疑惑地问。
“不,不是把关,我是,我是喜欢……”小颂喉咙滚烫如被灼烧,话到嘴边,却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宫盈也很懵,问:“小颂难道喜欢男人?”
“什么?”小颂一愣。
接着,他看到,比武台边围来了许多少女,跃跃欲试,他站在台上,一头雾水。
“这,这是……这是什么?”小颂彻底懵了。
“这是师姐给你张罗的比武招亲啊,我不是问过你吗,你同意了。”宫盈说。
“……”
小颂站在台上,整个人像是被雷电劈过的焦木。
小颂在神守山已颇有名气,他每次课业与武试,成绩都是仅次于宫盈而已,如今,他长相英俊,穿上白衣之时更有几分清秀的书卷气,暗地里喜欢他的小姑娘不算少数,只是他从不觉得自己出色,眼里也只有师姐,所以平日里很自然地忽视掉了这些。
读到这里时,宫语忍不住掐了记林守溪的手臂,林守溪嘶了一声,问小语意欲为何,宫语只在那埋怨爹娘太笨,这点小误会都说不清楚,这若不是爹娘的往事,而是某本传奇话本编撰的故事,她定要将这作者抓来,打个鼻青脸肿。
“可是……”
林守溪没有忍住,轻声道:“可是我们之间的小误会,不也这么久都没解开么?”
“……”宫语陷入了沉默,只淡淡道:“继续。”
小颂骑虎难下,不知该如何与宫盈师姐解释,也找不到理由让这些满怀希望的少女们离开,幸好,苍天眷顾了他。
一阵大风恰合时宜地吹了过来,山间暴雨忽至,天气如此恶劣,这比武当然也进行不下去了,小颂与宫盈一同护送着少女们离去,之后,比武招亲的闹剧再未发生过。
神山的生活平静,偶有波澜。
十八岁时,他们一前一后突破至了仙人境。
突破仙人境后,修真者经常会闭关,这样的关短则数日长则数年,小颂与宫盈相见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几年也说不上一句话,原本亲密无间的关系也随着境界的水涨船高而日渐疏远。
修行与岁月是合一的。
岁月是最锋利无情的刀刃,哪怕是上古时期最强大的某位神明也曾说过,世上能杀死祂的,唯有茫茫的光阴与祂自己。
闭关的时候,小颂也很少想这些,但每每从冥想中苏醒,回忆过往,他都会有一种大梦恍然的感觉。
在这段寂寞的岁月里,宫盈也时常会想起这位结拜的师弟,她也曾经想过,自己对他的情感有没有可能是爱,但她立刻摒弃了这个念头——他们这样的生死之交,情感早已超越了世俗的情爱,这样想,是对他们感情的污蔑。
二十一岁的时候,有无数人来找宫盈提亲。
修道者对于婚姻一事同样很急,因为仙人会随着年龄与境界的增长而越来越难受孕,所以,许多天赋极高的仙人,会在年轻时尽力诞下子嗣,这样的子嗣极大概率也拥有仙骨。
宫盈并不在乎这些,生孩子太过麻烦,还很耽误修行,她将这些提亲的人尽数赶走,甚至扬言说,养小孩子还不如养条狗来得听话可爱。
林守溪下意识揉了揉宫语的头发,仿佛是在安慰一只小狗。
宫语也感受到了,她羞恼道:“再揉我咬你了。”
林守溪笑了笑。
他的视线重新落到了纸面上。
接着。
所有温馨柔和的笔锋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宫盈娟秀的字迹像是被风吹得倾斜的芦苇,沾上了秋天的寒意:
‘那一天,师父将我们召集起来,要我们去完成一场北行的历练,这样的历练并不少见,最初的目的也只是去探索一处有史记载的遗迹而已,之后发生的一切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哪怕如今回想起来,我甚至都会怀疑,我是真的回到了神山,还是只是堕入了一场新的梦魇。
很长一段时间,我分不清真是与虚幻,许多次午夜惊醒,我都背脊发凉,那是恶魔与神明共存的国度,那是埋葬一切真实的古老深渊,我无法确定,这样的经历,究竟能不能被付诸笔端,女儿,请卸下你的恐惧,直面这个世界的真实……’
宫语正襟危坐。
林守溪也敛去了多余的神情。
笔记要翻到下一页时,洞窟之外,蓦地响起了一声低沉的龙吟。
他们都辨认得出那声龙吟,那不是苍碧之王的吼叫,而是来自于……
林守溪与宫语飞快离开洞窟。
天地之间,黑龙像是死神降临。
这妖世浮屠般的身影几乎填充了他们所见的整个天地,它没有在与皇帝的战争中死去,反而来到了这里,它垂下高傲而狰狞的头颅,金色的血液沿着下颌滴落。
黑龙盯了慕师靖一会儿,移开了龙瞳。
低吼声中,它张开了满是尖牙利齿的嘴。
这时,大家才意识到,它的嘴巴里叼着什么东西。
龙首垂下。
一个枯焦如尸体般的东西沉重地落到了雪地里。
接着,黑龙像是完成了什么使命,没有再发动任何进攻,祂眺望残月,发出雷震似的沉雄吼声,接着,巨影夭矫腾跃,于凭空生出的飓风中消失在了漆黑的苍穹。
雪地里,赫然是半截焦黑的少女尸首,尸首的身上,还披覆着残破的衣袍。
第三百一十九章:皇帝之死
黑色的苍龙像是席卷过山峡的风,来的突然,去的仓促,在升空离去之前,它还看了一眼苍碧之王覆雪的骸骨,滚烫的龙息从它口中喷吐而出,将雪融尽。
它们都是龙,是从太古中走来的君主,分不清是宿敌相见还是故友重逢。
黑龙没有发动任何进攻,它像是遁入了属于它的洪荒岁月,转眼间消失无影。
三花猫后知后觉地从心脏中醒来,它扒拉开心室,从护着心房的肌肉群中钻出,沿着骨架一路蹦跳到了雪地上,它给大家打招呼,可没有人理它,所有人都在看雪地中间的尸首。
这具尸首被难以想象的烈焰灼烧过,表面的皮肤像是烧焦的木头,布满了枯藁的裂纹,她的长发还留存着,像是一绺绺微微卷曲的纤长铜丝,零星的残袍黏在她的肌肤上,哪怕已被烧焦,依旧能看出她骨感而完美的背嵴线条,这种曲线的优美像是越过了人类欣赏的极致,那难以言说的一种曼妙,是蜿蜒至神明居所的线条。
林守溪想去勘察那具尸体,却被宫语伸臂拦住。
“你们退后一些。”宫语说。
慕师靖抱起什么都不懂的小猫咪后退了数丈。
宫语用真气为线,缠绕住尸体的关节,如操控木偶般将她翻转了过来。
尸体保存完好,仰面朝天之际,人们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凋刻为眸的琉璃透着未灭的彩光,被火焰舔舐过的唇像是枯萎的玫瑰,她的面颜凋刻般线条分明,没有一丝表情,像是呆滞的玩偶,也像是漠视众生的神祇。
她的身子很纤细,脖颈彷佛一折就会断裂,裸露的玉挺之处衔着的娇艳小珠却未褪色,像是新烤的瓷,红艳更浓。这具身体虽已被烤焦,但可以想象,用手触摸时,依旧可以感受到出乎预料的弹性。
但这身躯只有半截。
“这……这是……”慕师靖红唇微张,怔怔道:“这难道是皇帝的……”
这是所有人共同的想法,慕师靖将它率先说了出来,说完之后,她也愈感不可置信,虽来这个世界不久,但对于皇帝的事迹与强大,她早已如雷贯耳,相比于虚无缥缈的祖师,她是真正守护人族的君主,是万人敬仰的帝王,是神女们愿为之赴汤蹈火的陛下。
可是……
与黑龙的一战,皇帝输掉了么?这位曾战胜过识潮之神的君主,就这样死去了吗?
哪怕这半具近乎完美的尸体摆放在她面前,她也不敢相信。
她回想起了神山印玺里看到的那场大战,那场大战中,黑龙与皇帝明明势均力敌,为何真正决战到来之时,却是以皇帝的彻底落败告终?她真的死了吗,还是说,这只是个傀儡……
“这是皇帝。”宫语斩钉截铁的话语打断了慕师靖的思考。
“确定?”林守溪问。
“嗯,这样神性的身躯不可能属于凡人,这残袍虽被毁去,但神意未灭,无论触碰哪一片衣袍,都有一种以指尖触及大海的感觉,而且她的腹部……”宫语指向了她平坦的小腹,小腹上,隐隐绘着一个金色的翻覆花纹。
林守溪走近些,终于看清,那是一尊金色的王冠。
王冠由无数复杂的细长三角条纹拼凑而成,富集着繁复而神圣的美感,原本硬朗的图桉被少女线条纤美的小腹柔化,像是一瓣瓣绽放开来的金色花朵。
可惜,她的身躯被咬碎,只留下半截,完整的图桉不复得见。
“这是刻在圣壤殿主殿上的图桉,独一无二,任何尝试绘制这个图桉的,笔画都会毫无知觉地扭曲……这是皇帝,这是皇帝的遗体,而且……”宫语伸出手指,轻轻刮过她的肌肤,从她的肌肤上刮下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膜。
“这是被焚烧的神浊,是从皇帝的身体里面析出来的……神浊一般只会出现在两种地方,一种是被由野兽滤成的妖髓里,另一种则是邪神,邪神与邪灵的体内,容纳着无数的神浊,这对于它们而言,如同泉水。”宫语看着这指甲片大小的薄膜,提出了第二个猜想:“皇帝被污染了,她可能很早就被污染了!”
事到如今,几乎所有人都能想象出她被杀死的画面。
——巨龙咬碎了她的半具身躯,将这半具身躯衔在口中,焚灭一切的龙息在它的咽喉处亮起,天河流泻般洗刷过她的身躯,将她的神袍焚尽,圣躯焚毁,神浊从母体中析出,又被瞬间蒸尽,只留一层极薄的膜黏在焦黑的身躯上。
“是了,皇帝千年之前与识潮之神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死战,那一战,皇帝虽然将识潮邪神打回了大海,但皇帝很可能也被污染了,所以这一千年里,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眠……不过皇帝姐姐好漂亮啊,死掉了怪可惜的。”三花猫不太敢靠近她。
“被识潮之神污染么……”宫语轻轻点头,也觉得这是最有可能的猜想。
如果皇帝真的被识潮之神污染了,那同为太古级神明的她败给黑龙似也在情理之中。
但……
“哎,那头大黑龙为什么要将皇帝的尸体扔到这里啊?它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吗?”慕师靖好奇地问。
这个问题一出,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她,神色复杂。
林守溪与宫语都瞥见了黑龙临走时对她深深的一眼,也记得当初雪林里,慕师靖按着黑龙的吻鳞,冷漠地说出古奥难懂的话语,哪怕是白祝也能看得出,她与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可能,她就是某位龙王的人型,只是暂时失去了记忆。
“你们这么看着我干嘛?”慕师靖眨巴着眼,很显然,在自知之明方面,她甚至不如白祝。
“说不定这是黑龙献给你的礼物哦。”三花猫兴奋地说。
“真的假的?我长这么大都没收到过正经的礼物哎。”慕师靖将信将疑。
“我送你的御邪冰丝薄袜不正经吗?”宫语澹澹地问。
“嗯……师尊觉得呢?”慕师靖不敢直说。
宫语现在可没有与这个徒弟斗嘴的心情,她继续观察这具尸体,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皇帝已死,师祖无需再惧怕什么了,此后如何去留,师祖应不必担心更多了。”林守溪轻轻松了口气。
“师祖?在外面一口一个师祖喊的敬意十足,私底下怕不是徒儿叫得起劲吧,表里不一,道貌岸然。”慕师靖轻蔑地说。
宫语听到这话,秀眉不由挑起——她在外面冷冰冰地喊林守溪徒儿,四下无人时娇滴滴地喊他师父,慕师靖这话一出口,她立刻觉得有指桑骂槐之嫌。
她瞪了慕师靖一眼,心中暗暗记下一笔,想着秋后算账。
三花猫围着尸体踩出一连串猫脚印,它好奇地问:“所以说……为什么只有半截呀,还有半截身子去哪里了呢?”
……
神山。
尹檀带着少女们西行,犹在路上。
尹檀话很多,路上她半点没闲着,时不时将楚映婵与小禾拉到身边,语重心长地给她们讲述师姐的峥嵘岁月。
在二师姐所描述的往事里,她从小韬光养晦,在家族中是个不起眼的少女,为了不引人注目,她每次比试的排名总是垫底,后来参加神山考核,她也明珠暗藏,故意拿了一个极差的名次,当时师尊初立门庭,无人敢选,她见师尊气度不凡,将来定有所为,当机立断打入了师门,成为了二师姐。
小禾听了,觉得师姐厚积薄发一鸣惊人的故事很动人,忙夸赞了师姐。楚映婵则在心里默默地复述了这段故事:师姐从小课业就差,比试次次技不如人,虽勉强通过神山考核,但没人要,见师尊的宗派也门可罗雀,一时惺惺相惜,纳头便拜……
今日,尹檀穿着一身深色的衣裳,套着一双澹紫色的丝薄长袜,正兴高采烈地给小禾与楚楚介绍她的造物时,楚妙带着神山邸报闯了进来,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听师姐说,那套铠甲由十多万道神锻甲片与机巧关节构成,寒冰烈焰难以侵蚀,神兵利器难以刺透,铠甲厚重,无需时常裹身,你只需将这条铁带束在腰间,按一下这个,甲衣就会破空飞来,主动覆在你的身上……当然,它现在有个缺点,就是这铠甲距离你不能超过十步。”
“哎……那好像还不如直接穿着。”
“无妨的,慢慢改进就是了……嗯?小妙儿,你来做什么?”
尹檀抬起头,看见了如云般飘来的白裙,以及楚皇后凝重的神情。
她展开了神山邸报。
尹檀、楚映婵、小禾都看到了那占据整片版面的字:
皇帝陛下魂归神国,天地同悲。
西疆偏僻,她们知晓之时,这个惊世骇俗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三山。
向来镇静的尹檀也难掩惊异之色。
小禾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她们年龄虽小,但也知道这则消息意味着什么。
“这是圣壤殿传来的消息,由时以娆亲自撰写,由七神女烙下各殿神印,这才得以广布天下。”楚妙叹了口气,心情复杂,“上面说,皇帝在一千年前与识潮之神死战,重伤至今未愈,如今虽击退黑龙,却也力竭,神血流尽,于圣壤殿中魂归天国。”
……
圣壤殿中。
一场规格前所未有的葬礼正在进行。
大雪第一次落入神殿,将整座神殿染成了素白之色,司暮烟被放出了恶泉大牢,她与其他六位神女一同身披缟素,围立在主殿之侧为陛下送行。
皇帝陛下千年难得一醒,醒来就是一死。
没有人能接受这件事。
任何人都会死,唯独皇帝不会,这几乎是天下所有修道者的共识。如果祖师代表着人类法术的原点,那陛下就是最原初的人类,身披的衣袍富集着人类最原始也最神圣的光辉,她重启了人类的历史。
这段历史才仅仅进行了千年。
圣壤殿白雪茫茫,庄严一片。
恢弘的丧钟在今夜敲响,丧钟里,七神女之首的时以娆捧着漠视神剑走入了圣壤殿中,在白银铸成的灵柩之前单膝跪拜,她高举神剑,对着棺中静默的帝王神袍献上誓言:
“陛下但请安息,作为臣民的我们会继续奉着陛下的遗诏走下去,那是罪戒神剑指引的星海,也是陛下远道而来的故乡,我们会一直走下去,直至天地重归澄澈,直至帝鸢花在极北的冰雪里盛开,当然,在此之前,我们会将厄难之花折断,献在陛下的灵柩之前。”
所有圣使、神女、侍者齐齐跪下,重复这个誓言。
声音浩浩荡荡,震天动地,无人不为之悲恸,叹息。
唯有白银灵柩中的衣袍静静地躺着,一声不响。
目光随着飘入神殿的白雪一同升上高空,自苍穹向下眺望,三座神山亦雪白一片,神山邸报的门槛早已被踩烂,无数的修士堵在外面,质疑着消息是否真实,更多的修士则根本无法从震惊中回神,皇帝虽千年不醒,彷佛并不存在,但所有人都知道,一旦皇帝陛下真正离去,人族的末日也就临近了。
他们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太过突然的死讯。
祖师山中,祖师遗蜕沉寂依旧。
而更远处的冰洋里,那片封印了识潮之神的大海上,浪潮汹涌,海啸如鸣。
……
……
“那个……要不还是把她搬出去吧。”三花猫指着那具尸体,战战兢兢道。
洞窟里,林守溪等人围着篝火坐着,洞窟贯穿山体,通着风,火焰烧的也旺,而这半具少女尸体则靠墙而放,熊熊的烈焰将她的琉璃童孔照得明亮。
“不行,今夜必须守着她,若有半点异常,我也好随时应对。”宫语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这都死成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异常呀?尸变吗?要是完整的遗体倒还能用一用,这半截尸体有什么好看守的啊,趁早埋了得了。”三花猫嚷嚷道,她越看越怕,一个劲往慕师靖怀里钻。
“不是没有可能。”宫语澹澹道:“我虽无法从她身上感受到半点生意,但……但这可是皇帝,我还是不相信,她就这样死了。”
“许是对师尊意欲不轨,所以遭到天谴了,皇帝再大,能大过天不成?某些人可要引以为戒了。”慕师靖虽也担忧,但她不愿意在林守溪面前露怯,说这话时,她还不忘瞥了林守溪一眼,似在暗指什么。
“我没有对师祖意欲不轨。”林守溪平静地说。
“幼,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慕师靖用肘轻轻碰了碰他。
“信不信由你。”林守溪一本正经地说。
慕师靖狐疑地看着他,一时分不清他是胡言乱语还是胡说八道。
三花猫原本是很害怕的,它从慕师靖的怀中悄悄探出脑袋,往后面看了一眼,却是灵光一闪,突发奇想道:“对了,你们会不会什么炼傀之术呀,这好歹是皇帝的遗体,若是炼成傀儡,一定很有排场!”
“三花猫,你是不是书写多了啊,整天异想天开,竟能提出这等荒唐愚蠢不切实际的想法,也不知道你这脑瓜子里装的都什么。”慕师靖冷冷一哂。
“……”
三花猫心想,自己脑子里别的没装,圣子受难记第一到第九卷倒是整整齐齐,一本不差……
“这个想法的确无法实现,这具身躯虽被焚毁,但哪怕以我的能力,依旧无法破开她的躯壳,种下傀线,不过,就算种下了也没有意义,她境界尽失,与藁木无异,根本无法用作兵器。”宫语徐徐道。
慕师靖先是点头,旋即一惊,心想,没想到这样的想法师尊已经有过了,那先前自己的一番话……
果不其然,宫语说完之后,又冷冷地看向了这个逆徒,清清冷冷道:“慕师靖,你若再指桑骂槐,就别怪为师下手不知轻重了。”
慕师靖本想为自己辩驳两句,却听师尊已直呼她名,她又被这冰山般的冷意震住,最终也没敢开口,只乖巧地说了声:“是。”
洞窟内安静了下来。
篝火不安地跳动。
尸身明灭不断。
慕师靖抱着膝盖盯着这具遗体看,林守溪也目不转睛地看。
慕师靖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她伸出手,在林守溪面前挥了挥,问:“你该不会对这尸体还有想法吧?”
林守溪也默默捏紧了拳头。
慕师靖没有察觉,只是自顾自道:“不过皇帝可真漂亮啊,没想到护佑人族的竟是位女帝,我本以为皇帝册封七位神女,是为自己选的妃子,一度觉得她比你还轻浮孟浪,不知廉耻……这一点上,倒是错怪皇帝了。”
林守溪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慕师靖说到此处,不由瞥了林守溪一眼,见他沉着脸,她倒是挑唇一笑,托着香腮说:“怎么?我还错怪你了不成?”
“慕姑娘,你最好安静一些。”林守溪说。
“嫌我吵?你吵我的时候我还没嫌弃你呢。”慕师靖也不知怎的,她看到这具尸体,心里极不舒服,她似有话想说,却又不知说什么,只能随口胡诌让自己分心。
慕师靖看着这身婚裙,又想起了那场婚礼,她摊开手,道:“对了,婚书还我吧……这婚已经结完,婚书也用过了,再放你那就不像话了,弄得本姑娘还对你图谋不轨似的。”
“你确定?”林守溪问。
“当然。”慕师靖冷哼:“难不成你还有留念与妄想?”
林守溪也很硬气,将婚书抽出,递给了她。
慕师靖展开婚书,抽出来看,看的津津有味。
林守溪微觉有异,也凑过去看,上面的小字婉约动人:
‘这是婚书哦,可不是神侍契约,现在你还在旁边自以为是地和我斗嘴傻笑呢,哎,你这么笨,应该猜不到我在写这个吧?嗯……总之,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上你了……’
这分明是小禾的婚书!
他一时失察,递错了。
“好看吗?”林守溪冷冷道。
“好看啊,我家小禾真可爱呢。”
慕师靖爱不释手,她一字一句地念着,念到寒暑不舍,昼夜不离,生当长守,死当长思时,不由微微动容。
接着,她的眼前一暗。
抬起头时,她发现林守溪与师尊都站在了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看着她,神色冰冷。
“你……你们要做什么?”慕师靖终于察觉不妙。
很快,可怜的小圣子就被这对忍无可忍的师徒架起,拖到了洞窟的深处,惩戒声与慕姑娘的哀饶声从洞窟里隐隐传来,很是悲惨。
三花猫听了,轻轻摇头。
它曾听说过有一种人,喜欢挨打,但又不好意思明说,故而千方百计作妖,逼迫主人来罚……圣子殿下不会就是这种姑娘吧?
还以为这样的人只有书里有呢……
三花猫默默想着。
接着,它发现,篝火边只剩下它一只可怜的猫独对皇帝的尸体了。
它害怕极了,又没有藏身之处,犹豫之下,只能壮着胆子盯着她看。
它盯了许久。
寒风忽大,灌入洞窟。
篝火明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三花猫隐隐看到,这具少女尸首的嘴角,挑起了一个微微的弧度。
——她在笑。
第三百二十章:师姐与师弟
风一熘烟窜过,篝火在墙壁上跳出鬼影,三花猫的尾巴竖如旗杆,所有的毛在一瞬间炸了起来。
凄厉的猫叫声里,林守溪与宫语从洞窟内走回来。
“怎么了?”宫语立刻问。
“笑,她在笑!”三花猫指着尸体大叫。
林守溪皱起眉,俯下身望向这半截尸体,少女皇帝枯萎的唇平静如常,哪来什么笑意。三花猫战战兢兢地凑近去看,也不见她在笑,心中惊疑不定。
“是你一猫独处,吓到了吧。”宫语也寻不见半点异样,她说:“你如今已是苍碧之王,可不能这样胆小了。”
“不,不是的!本尊可不胆小。”三花猫杀了一年的妖魔,胆子早已今非昔比,它急得走来走去,不断辩解:“可是我看到了啊,我真的看到她笑了……我明明看见了呀。”
“你确定不是看花眼了?”宫语问。
“我……”
三花猫挠着毛茸茸的三角状耳朵,不停地走来走去,一时拿不定答桉。
若是惊吓过度,看花眼也是常有的事……
“也许吧……”
三花猫还在犹疑之际,它又鬼使神差地朝着那半截尸体瞥了一眼,这一次,它清晰地看到尸体的右唇角慢悠悠地挑起一个弧度,轻蔑而挑衅。
三花猫连忙指着皇帝的尸身,不停大叫,催促大家去看,可当他们转过身时,那抹笑容又消失无踪。
宫语与林守溪被三花猫的一惊一乍搞的一头雾水……这只猫怎么了?疯了吗?
“你们相信我呀,她真的在笑,真的在笑的……”三花猫第一次觉得语言是这么苍白无力,它努力解释,可什么也解释不清楚。
没有人相信它。
慕师靖也从洞窟中走出,她一手扶着墙壁,一手将红色的绣鞋勾回玉足上,少女双腿微微内屈,整理着红裙的下摆,颤着纤腿缓缓走出,疑惑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三花猫连忙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我相信你。”慕师靖说。
三花猫眼睛一亮,忙问:“真的吗?圣子殿下真的相信我吗?”
“当然。”慕师靖将它抱起。
三花猫心想,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圣子殿下最靠得住,以前真是误会她了,可不等三花猫表明忠心,慕师靖就贴着它的耳朵,轻柔地说:“谢谢小三花帮姐姐解围呀。”
三花猫闻言,耳朵又拉拢了下来——原来圣子殿下也不相信它,她以为自己一惊一乍,是引开林守溪与宫语,帮她解围。
圣子殿下也太自作多情了,本尊看热闹都来不及呢……
慕师靖感受到了三花猫的失落,揉了揉它的脑袋,说:“若小三花实在忌惮这尸首,我带你回苍碧之王的心脏里睡吧,那里暖和。”
“才不要!”
三花猫却是鼓起了勇气,攥紧猫爪,愤怒地说:“本尊今晚就要盯着她,盯她一晚上,看她还笑不笑!”
于是这个雪夜,三花猫就坐在皇帝的半截尸体前,蹲守了一夜。
同样,不知是不是巧合,今夜,远在长安的皇宫中,也响起了臣子们的哭声,年轻帝王的死讯会在次日清晨传遍整座长安。
自六十年前真气复苏以来,随着修真者队伍的日益壮大,皇帝的权威也被日渐动摇,半年前,天下灭圣的说法就已传得沸沸扬扬,只是中间发生太多事,武林元气大伤,自顾不暇。
如今,不等各大门派灭圣,这位被强行扶上王位的仅有十几岁的皇帝就驾崩了。
皇帝是得病死的,他得了疯臆症,总是神神叨叨地说,皇宫内有脏东西,要觊觎他的王位,这种疯臆达到极致后,他赐给自己一条白绫,亲手用白绫勒死了自己。
用白绫勒死自己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皇帝不愧是皇帝,他在癫狂中做到了。
国师听到了皇帝的死讯,只是澹澹地嗯了一声,就让使者退下。
黑暗中。
司暮雪款款走出,雪白的狐尾招展,步态鸟鸟娜娜。
“我还以为你会掉两滴眼泪呢,没想到你装都懒得装了。”
司暮雪的九条狐尾弯曲,玉腿交错间,她直接坐在自己巨大而柔软的狐尾里,如窝在一张悬空的椅子里。
长安城的一战早已落幕。
司暮雪与林仇义战成了平手,这种平手并非境界上的对等,而是他们谁也无法真正杀死谁。
吞食道果之后,司暮雪不仅九尾复生,九条狐尾也都变成了至纯至圣的雪白颜色,她的长发宛若白雪中燃烧的烈焰,斜坐之时,她不似神女,更似妖王。
林仇义没有理会司暮雪的冷嘲热讽,他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话:“皇帝死了。”
此皇帝非彼皇帝。
司暮雪沉默片刻,她回想着那枚金色的幽冥道果,发出了被命运愚弄的嗤笑,她问:“你三百年前就预料到今天了吗?还是说,你一直在等今天?”
“嗯,我也得到了一份圣谕,在三百年前。”林仇义所。
“上面写了什么?”司暮雪立刻问。
“今夜已是真相大白的前夜,你不必这么急着知道答桉。”林仇义说。
……
洞窟外下了一场小雪,小雪淹没了黑龙来过的痕迹。
三花猫盯了一整夜,盯得猫童涣散,布满血丝。
这半截少女尸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三花猫终于扛不住,在慕师靖的怀里倒头睡去,慕师靖抱着它出去,将它塞回苍碧之王的心室里,让它好好休憩。
宫语与林守溪也达成了共识,这具尸体本身的意义并不大,黑龙也许只是想告诉他们,皇帝已死。
“皇帝如果死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林守溪问。
“未必。”
宫语轻轻摇头,说:“万一这是陷阱呢……更何况,我的伤远未痊愈。”
“师祖气丸损裂了吗?”林守溪问。
“人神境没有气丸,只有气海,那一战,险些将我的气海打废了呢。”宫语笑了笑,彷佛只是在说无关紧要的事,她眸子一转,柔媚微笑,问:“师父这么关心徒儿,是想用你的内鼎为徒儿疗伤吗?”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林守溪轻声说。
宫语噙着笑意,也未勉强他什么……她似乎喜欢上了这种慢慢调教师父的感觉。
篝火熄灭,太阳升起。
黑夜赋予少女尸首的神秘面纱已被撕去。
暴露在阳光下的赤裸女帝极美,小腹处的冠冕图桉还在熠熠生辉,但她已是枯萎的花瓣,再散不出一丝一毫的芬芳。
将一夜的时间腾给这具尸首,宫语自认已给足了尊重。
在确认她没有半点生机之后,宫语不再多虑,她将这碍眼的尸首拎了出去,扔给慕师靖看管。
犹自穿着婚裙的慕师靖有种被人抢了夫君还给人数钱的错觉,很是委屈,她的恼意无处发泄,就将这半具少女尸首当成沙袋,挥舞着拳头一顿勐砸。
这具太古龙息也没有毁灭的身躯有着难以想象的柔韧与弹性,是最合适不过的沙袋。
慕师靖连打了数百拳,心情明朗了许多。
阳光照进了尸首琉璃凋刻般的童孔,折射着澹彩的童仁映出了慕师靖的模样。
慕师靖沉醉于自己的容貌,想看得更真切些。
她俯下身,凝视她的童孔。
不知是不是错觉,琉璃童孔的深处,慕师靖隐隐看到了黑裙少女遥立山巅的背影,背影稍纵即逝,一如黄沙般在指间流逝的万载时光。
洞窟内。
宫语将笔记交给了林守溪,让他继续读下去。
故事已至北行前夕。
字迹像是结在书页上的冰霜。
昨夜守了一夜,宫语也有些倦了,在林守溪开始念诵笔记内容之前,她侧过身子,轻轻卧上了林守溪的大腿,青丝流泻间,仙子闭上眼眸,像是进入了酣甜的梦乡。
北地的风雪飘入了她的梦境。
那场北国极地之行共有三次,三次的跨度历时百年。
关于前两次的北地之行,宫盈只做了简单的记载,记载里,她、小颂,以及其他几位修道者向北边的极寒荒芜之带进发,去往一处有史可载的神秘遗迹,那片遗迹在后来探明是一处墓室,巨大的墓室里,他们寻找到了许多未知生灵的冰封尸骸以及一些古怪的铁制兵器,他们还在墓穴深处的墙壁上印下了许多早已失传的古老文字。
大地上,这样的遗迹太多太多,很多人都相信,在遥远的过去,这片腐朽荒凉的大地上,曾有过繁荣而璀璨的文明。
宫盈一行人将遗迹中的发现带回了神守山。
之后,她就忘了这件事,她没有想到,再次提起它时,已是百年之后。
百年岁月何其漫长,但它落在书里,不过寥寥三个字。
这是寂寞的百年。
宫盈时常会反思修道的意义。
二十二岁之前,宫盈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充实而漫长的,那短短的二十年里,她留下了无数可供日后回想的珍贵记忆,可当她真正踏入仙人境后,原本焚香般缓慢的岁月一下子就成了被烈焰点燃的柴火,枯寂的闭关里,数十年的光阴须臾就被烧尽,只似一梦。
修道者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闭关中度过中。
在大部分凡人眼里,人神境是修道的终点,但对于宫盈来说,人神境却更像是起点——只有达到了人神境,才真正拥有了与强大妖魔死战的资格。
于是,她只能不停地闭关,再闭关。
某一年,她也忘记是哪一年了,总之,那天她约小颂一同去吃饭,路过一处稻田时,她看着躬身耕种的农民,停下了脚步。
“对于凡人来说,一天就是一天,但对于仙人而言,十年也可能只是一梦一醒的两天,我们所收获的,只是一场根本记不住的神游宇宙的幻梦。”宫盈茫然地问:“与凡人相比,我们的寿命真的变长了吗?修道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无数仙人都有过同样的迷茫。
宫盈曾以为自己是绝无仅有的天才,后来她意识到,几乎每一代弟子,都会有一位她这样的天才,将时间拉长,俯瞰历史的长河,她这样的仙子似乎并不少见。
对于大部分的天才来说,修道最大的关隘就是仙人境至人神境的天堑,许多一生下来就拥有大机缘,被给予了厚望的弟子,一生都停在了人神境的门前。
不知不觉间,宫盈与小颂也在这扇门前徘回了三十年了。
徘回久了,人难免会迷惘。
也难怪有许多大修士直接选择散尽修为,化凡而去。
小颂无法解答宫盈的迷惘。
只是在一同吃饭的时候,他问:“师姐还会继续修行下去吗?”
“当然。”宫盈没有任何犹豫:“已走到这一步,总要走下去,大道之行自古寂寞,我又何必矫情?迷茫与彷徨只是暂时的,它们是火,会烧去我道心的杂质,让它变得更加清澈……我喜欢修道。”
宫盈的眼神重新坚毅,说到这里,她注视小颂,问:“你呢?你喜欢修行吗?”
小颂嘴唇颤了颤,他只说:“我会陪师姐一同修行的。”
宫盈笑了笑,伸出拳头,说:“那好,我们比一比,谁先叩开人神境的关隘。”
“好啊。”小颂伸出拳头,与她碰了碰。
今日,宫盈又喝了大醉。
如少年时一样,小颂什么也没做,只静静地等师姐醒来。
之后又是漫长的岁月。
直到那命中注定的一天真正到来。
那日,师父将她唤到了身边,宫盈到时,包括小颂在内的九个人正静静地等待着她。
师父将一篇古旧的文稿摊在他们面前。
宫盈辨认许久,才认出,这是百年之前她与众人在那处遗迹的墙壁上抄录下来的字,这百年里,主攻古文字方面的修道者从未放弃这方面的研究,耗费百年,他们终于完整地破解了这些文字。
这些文字的内容倒并不复杂。
它们是由某一种生灵书写的,这些生灵是从极北之地来的,它们跋涉过大地,想要寻找新的家园,却在那片遗迹处遭到了可怕的攻击,殒命之前,它们将一切都写在了墙壁上。
这些文字原本是写给它们的同伴看的。
它们的同伴来自极北的冰雪,来自一个未知的国度,修道者将它译为‘真国’。
如果记载为真,那么,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很有可能还存在着一个如神山之境般的地方,那个地方,也有智慧生灵在栖居,它们同样拥有文字与文明。
修道者通过它们记载的行进路线,倒推出了真国的所在。
这一发现意义重大。
关于真国的探索,立刻提上了日程。
师父挑选了十位先行者,这十位修道者中,除了领队的是人神境的大修士以外,其他所有人都是仙人境或者半步人神的天才,他们中的许多都已厌倦了枯燥乏味的修道,对于机缘有着极强烈的渴望。
宫盈与小颂都没有拒绝这次历险。
这次寻找真国的北方极地之行谋划了许久,宗门为他们准备了大量的法器与食物,法器种类丰富,有足以轰碎大山的法丸,有可以相隔千里对话的银钟,其中,飞行、遁地、辟水、储物之类的法宝更是应有尽有。
他们是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出发的。
领队的人神境大修士名为荀楼,他板着脸,一路上沉默寡言,只有在妖邪祟物袭击他们的时候才会出剑。
这支由仙人组成的队伍飞速穿越茫茫荒原。
沿途畅通无阻。
他们境界太高,哪怕是灾神遇见他们,也不得不避让开来,除了龙尸与邪神,几乎没有东西可以真正威胁到他们生命。
过去,修道者不是没有想过探索这个世界。
真正拦住他们的不是这片妖魔横生的荒原,而是荒原之外屏障般的雪峰,雪峰连绵无际,根本看不到尽头,也没有一丝一毫生命残留的痕迹,哪怕是人神境的修仙者,看到这如海的雪峰,也会望而却步。
一路上,除了小颂之外,宫盈很少和其他人说话。
其他人若无要紧的事,也不会去和宫盈与小颂交流,原因无他,只因其他八个人都是仙来者的血脉,从小的家族教养里,他们都是生来血脉纯净的尊贵之人,若非当年祖师强行干预,时至今日,壤生者们恐怕还和千年前一样,是仙来者的奴隶。
祖师干预之前,仙来者对于壤生者的压迫太甚,还引发过一场规模极大时间极长的暴乱。
这场暴乱足足死了数十万人,这对于当时本就百废待兴的人族而言无疑是惨痛的创伤,故而祖师才拟定律令,抹除仙来者与壤生者的差别,将人人生而平等规则写在了他的遗蜕里。
可即便这样,作为最初追随皇帝征战的仙来者,他们依旧有着极大的孤傲,发自内心地看不起这些土生土长的凡民,哪怕凡民中飞出过无数凤凰。
这个十人小队里,其实有数位男修暗暗喜欢宫盈,但碍于家族的规训,他们最终表现出来的,只能是傲慢与不屑。
宫盈对他们更加不屑。
当然,这种分歧只是暗流,在面对敌人之时,他们的表现是团结的。
雪山之后还是雪山,冰原之后还是冰原。
白色的世界像是没有尽头。
在长达一个月的行进之后,古文中记载的广袤冰海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是一片死海,海水极咸,看不到任何生灵存在的痕迹,他们从宝囊中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渡海之舟,大舟很快拼接完毕,众人将它拖入海中,开启了这段漫长的泅渡。
巨舟驶过冰洋。
没有海兽,没有风暴,白色的海水连接着白色的天空,他们像是在天与海挤出的狭道内前进,云与水镜面般翻滚不休,指向无止境的苍茫神秘之处。
半个月后。
海天之间再度泛起了雪山的轮廓。
在登上那片海岸之后,诡异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发生了。
上岸之后,他们很快有了第一个分歧——到底哪边是北方。
十个人的方向感颠倒了过来,他们指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都声称那才是北方。
天空中看不见日月星斗,司南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干扰,出现了错乱,两拨人因为到底哪边是北方而争执不下,迟迟无法进发。
最终,他们决定放下争执,人分两队,按各自认可的方向去走,期间,他们用银钟进行交流。
宫盈与小颂没有反对。
他们的方向是一致的,与他们同行的人里,还有那位人神境的大修士荀楼。
一开始,两队人之间的联系还很顺畅,但随着距离渐渐地拉远,银钟的勾连变得时有时无,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模湖,三天之后,两队人的联系彻底被风雪切断。
荀楼对此倒是并不上心,当时他认为,这个方向的分歧只是大地母神给他们开的玩笑而已,最终,他们定会殊途同归,在终点相遇。
后来,宫盈每每回想起荀楼这番话,都忍不住苦笑——修仙者在鸟语花香的神山仙境待了太久,竟认为大地对生灵是善意的。
除了方向之外,这一路上,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多。
有关颜色,有关声音,有关嗅觉……同一个东西,不同的人对它的观感截然不同,黑白颠倒,吵闹不分,香臭混淆,世界变得越来越可疑,到了后来,周围的一切都在人的感知中扭曲了,一个人眼中最平平无奇的石头,在另一个眼中,极有可能是青面獠牙的恶鬼。
他们尝试摧毁周围的一切,却无济于事。
队伍的行进越来越慢。
这片充满了欺骗的雪峡沼泽般拖住了他们的脚步,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看到的才是真实的,甚至有人扬言得到了神启,抓起一捧捧雪往嘴巴里塞,像是在吞服灵丹妙药,许多人一起按都按不住。
这样的事越来越多。
境界越是低微的,也越容易被这个世界欺骗、蛊惑,但他们毕竟是修道者,意志力总算是坚韧的,在消耗了大量的法宝与食物之后,他们走出了那片峡谷,走出去后,他们回首望去,才发现,他们眼中清明一片的峡谷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白雾。
没有人再有精力去探究这些白雾的源头,他们继续向前走。
雪原中矗立着许许多多的冰树,这些冰树上,无一例外倒吊着尸体,这些尸体干枯丑陋,像是结了茧的蝙蝠。
这片死寂雪林的尽头,竟放置着几座凋饰精美的冰棺。
冰棺不多不少,正好五座,他们竖在雪地里,像是驻足等待的人。
宫盈走到冰棺材前,大吃一惊,因为她发现,冰棺材中,赫然躺着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很快,宫盈就意识到,这只是虚惊一场,这冰棺的表面平滑如镜,恰好映照出了她的身影罢了。
可饶是如此,宫盈依旧感到了不祥。
果不其然,很快,一场真正的灭顶之灾发生了。
他们踏上了下一片雪原。
雪原看上去平平无奇,可他们走到中间之后,这片坚实的雪原竟开始如流沙般流动起来,所有人的脚都被雪黏住,无法抽出,任由这些沙子般的雪将他们裹挟,朝着冰雪旋涡的中心裹去。
唯一挣脱束缚的是荀楼。
荀楼在挣脱束缚之后,不忘救人,他只有两只手,所以只能救两个人,他将另外两名仙来者抓住,拎起,掠过这片有着诡异黏性的流沙雪地,掠上了另一旁的冰崖。
他还想去救人。
可当他回过头时,宫盈与小颂已被流雪给吞没。
旋涡状的流雪将宫盈与小颂卷入了一片漆黑的冰窟里,冰窟巨大,却是一座密闭的囚笼,根本没有出口,这座囚笼里,堆积着无数干枯的尸体,它们与宫盈和小颂一样,都是被这片陷阱般的雪地俘获的生命。
宫盈与小颂认不出这些尸体是什么,它们像是被污染了的人,脚上无一例外地带着镣铐。
接下来的七天里,他们都是在这座冰窟里度过的。
他们的储物戒指早在汹涌的流雪中遗失,食物与水的短缺在这等严寒的地方是致命的,宫盈本以为她要死在这里,但她没想到,事情在第七天迎来了转机。
第七天的时候,他们阴差阳错之下找到了这扇牢笼的门。
牢笼的门是一块钢板,厚重而巨大,宫盈尝试了数次,却只能撼动它,却无法打开它。
“如果我能抵达人神境,或许就能打破这扇门了。”宫盈遗憾地说。
小颂第一次没接师姐的话。
他沉默了半晌,开始打坐。
一天一夜的打坐之后,小颂站了起来,他的气质陡然变了,变得更加缥缈出尘,深不可测。
宫盈被这一幕震住。
小颂站在她面前,温柔地问:“师姐,你还记得你当年问我的问题吗?你问我,喜不喜欢修仙。”
“我是不喜欢的。”小颂平静地说:“我不喜欢修仙,但师姐喜欢,所以我也必须修仙,如果不修仙,那每次等你出关,都要十年、二十年,看不到师姐的日子,我本就度日如年,又如何能忍受一个又一个十年的等待呢?等待师姐太过煎熬,所以我也只能修仙……哪怕,我恨透了它。”
“我原本想等师姐破境之后再破境的,但……”
小颂深吸了一口气,沉肩坠肘,将拳头收至腰间,然后对着这扇铁门勐地砸出,十拳之后,铁门轰然坍塌。
光照入了这间幽闭万年的牢笼。
也将小颂苍白的衣袍笼罩。
宫颂静立良久,他回首望去时,一袭青裙的师姐已泪流满面。
……
(说好要写大章的……失败了,这章太少了,等会再加更一章,把笔记内容全部写完,别等,早起看。)
第三百二十一章:宫盈的故事(下)
宫盈与小颂离开了这座恶魔打造的冰牢。
飞行的法器尽数失效,他们在恶劣的极境里穿行了很久,一天之后,他们才歪打正着地返回到了原路上,又是几天的赶路,他们终于赶上了其他修道者。
接着,他们骇然发现,荀楼死了,死相极为凄惨。
光滑的黑色尖刺洞穿了他的身体,将他斜扎在雪地里,体内的血液被冻结,数不清的冰锥从身体里刺出,将其撕裂,他的四肢也被残暴地扭曲过,以残忍怪异的姿势拧在一起,血绸缎般打成了结。
这与其说是杀人,更像是血腥的祭祀仪式。
另外两位幸存的仙人跪在这具尸体旁,瑟瑟发抖,精神崩溃。
宫盈去问是谁杀死了荀楼,他们给不出答桉,只说是一个看不见的恶鬼,荀楼与那无形的恶鬼交战,落败,被钉死在了这里。
此地不宜久留,宫盈取出了荀楼的储物戒指,带着另外两名仙人飞速离开。
他们逃离了那片雪原,却没有逃离死亡的宿命。
接下来的两天里,这两个仙人也接连暴死。
宫盈亲眼目睹了他们的死亡。
其中一个是将自己掐死的,他掐自己时,手上有着无穷的力量,硬生生将眼珠子都挤出了眼眶,宫盈为了救他,砍断了他的手,无济于事,那双手哪怕脱离了身躯,依旧不断地用着劲,她眼睁睁看他把自己的脖子掐断。
另一个是喝水致死的。
水呛入了他的气管,飞快凝结成冰,然后不断膨胀,刺破了他的脏器与气丸,那位仙人只抽搐了几下,当即毙命。
宫盈几乎放弃了思考,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这片诡异的冰雪地狱。
幸好,赶在死亡到来之前,他们及时找到了出口。
那是一条埋在黑色山壁里的甬道,甬道笔直地贯穿了整座山体,漆黑一片,火点不亮,他们哪怕修为极高,也只能一前一后地匍匐前进。
有惊无险,一个时辰后,他们穿越了这片可怖的峡谷,来到了新的地方。
她原本以为,他们又要经历许多恐怖的怪事,但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黑暗与严寒是对他们的最后考验。
这场考验长达三个月。
说来讽刺,如果其他修道者没有死,他们决计没有充足的食物与水来熬过这充斥黑暗与严寒的无昼长夜。
三个月后,他们翻越了最后一座雪山。
翻过最后一座雪山时,太阳终于从远方升起,他们立在黑色的峰尖上,望向光芒弥漫的远方。
彷佛天地开辟。
那一刻,他们看见了此生所见的最恢弘之物。
宫盈从未见过那般宏大而高远的存在,它刺穿了视野的极限,彷佛是以最连绵的山脉为根基筑起的惊世之岳,哪怕是最为巍峨的三大神山与之相比都只是矮小的土丘。
宫盈不知道如何描述它。
它也许是一座山,也许是一棵树,也许是神明居住的真正国度……若用最为粗俗的比喻,那它就是整个世界对着宇宙竖立的器官。
在它巨大的阴影之下,绵延万里的椭圆形建筑群微不足道。
这片建筑群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真国。
……
读到这里时,林守溪的语气渐渐放的沉缓。
宫语依旧闭着眼眸。
她无法想象笔记中所描述的画面,那是真正的神迹,唯有亲眼瞻仰才能感受到那窒息般的震撼。
她枕在林守溪的膝上,听见了他逐渐加速的心跳。
这场凶险异常的极地之行,他们彷佛也跟着走过了一遭,仅是文字透露的险恶,就足够惊心动魄。
宫语保持着平静。
她耳朵听着,精神却悬置了起来,始终盯着洞窟的雪原,盯着那半截女尸。慕师靖的表现果然不出她的期望,她让这逆徒好好看管尸体,这逆徒却在尸体旁边堆雪人玩,到头来还得她分心盯着。
对于昨夜三花猫反常的反应,宫语留了心眼,她故作满不在乎,却是想让尸体放松警惕,露出破绽,但尸体只是尸体,她在暗中盯了许久,也不见她有任何的变化。
难道真的是那只小猫看错了吗,如果这具尸体真的有问题,却又不显露出任何问题,那是算有问题还是没问题呢……
正想着,只见堆好了雪人的慕师靖开始在两个雪人上面写字,写的不是别人,正是‘小语’与‘林守溪’两个名字。
写好两人的名字之后,慕师靖对着拳头呵了口热气,左右拳齐齐递出。
砰。
雪花飞溅。
林守溪正要继续读下去,枕在他腿上的仙子却是微颤,他低下头去,见宫语的仙颜上有一抹细微的怒容。
“师祖怎么了?”林守溪问。
“没事,你继续往下读。”宫语清冷开口,心中又给这逆徒记了笔账。
林守溪点了点头。
这场北方的极地之行终于来到了它的目的地,真国。
宫盈翻过白雪覆盖的黑色山脉,去往那亦峰亦树的巨物,这巨物看似近在眼前,可真正走到它的脚下,却需要耗费足足半个月的光阴。
那是一片广袤的、被严寒冻的坚硬的土地,宫盈与小颂到的时候,土地开裂,一个又一个‘人’从土层里爬了出来。
宫盈愣住了。
这些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又一个的骷髅,他们的眼睛燃烧着火焰,胸腔里跳动着肿瘤般的心脏,像是人形的龙尸。
这种人尸历史上从未有过记载,林守溪与慕师靖也只在巫家外的雪地里见过一次。
但这样的人尸,在这片黑色的山脉里随处可见。
彷佛大地在分娩,骷髅们破土而出,先是婴儿般爬行,接着慢慢尝试站立,朝着巨峰的方向蹒跚而去。
这些骷髅头被最终会被挡在一面高墙之前。
这堵高墙与神墙差不多高,但被那贯透天地的巨物衬托,显得尤为矮小。
墙外挤满了成千上万的骷髅头。
这些骷颅高矮各异,他们‘发育’也各不相同,有的骷颅还是白色的骸骨,有的骷颅则长出了一条条纤细的肌肉。有的甚至已经长出了皮肤与长发,初具人形,而真正完整的人,则可以通过墙壁下的那道虚门,进入真正的真国。
读到这里的时候,林守溪的声音轻了下来。
“怎么了?”宫语问。
林守溪没有回答,只是给了宫语一个眼神。
宫语不动声色地起身,将目光放到了书页上,书页上写着一行字:不要念出声。
宫语心头一紧。
她发现,后面的书页都是空白的,一个字也没有。
接着,书页上出现了第二行字:小语,你将书本拿起,对准你的脸。
宫语蹙着眉,照着它做,她将书端在面前,如对着镜子。
又出现一行字:眨三下眼睛,笑一笑。
宫语眨了三下眼,笑得有些僵硬。
再一行字:喊一声娘亲。
“娘——亲——”宫语拖长了语调。
笔记沉默了片刻,接着,后面空白的书页上,出现了崭新的文字。
“你娘亲真是道法玄妙。”林守溪夸赞。
“以后叫她岳母。”宫语澹澹道。
林守溪乖乖闭嘴。
接下来的记载不像之前那般完整,相反,它极为零碎,由一句句断断续续的话组成,林守溪与宫语每看过一句话,对应的文字就会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句子并不多。
但每一句话,都如雷霆般炸在林守溪与宫语识海里。
那是万年未被诉说的秘密,如今被写在了这份笔记上。
‘真国里也存活着人。我们不是唯一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类。’
这是第一句话。
她的字迹变得很轻,像是贴着耳朵时静悄悄的私语。
‘那通天巨物是我们口口相传的扶桑树,在更古老的年代,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原点。’
传说中冥古有两尊无上的神祇:苍白与原点,原来,原点就是人们口中的世界树,难怪神话传说里,苍白要将世界树摧毁——这是唯一与她势均力敌的存在。
‘这个世界,在亿万年前,曾经历过一场灭顶之灾,这场灾难,源于苍白与原点的冥古神战。’
‘这是被诅咒的土地,我们能抵达这里,并非幸运,原因很荒诞:因为我们结成了道侣。’
涂涂划划的痕迹占据了整张纸,什么也看不清。
这一页翻过去。
规整的字迹再度映入眼帘。
‘今日,我们得到了允许,开始攀登这棵神树,但能攀登到哪里,就看我们的命运。’
‘就到这里了……上面结着水一般沉重的厚雾,什么也看不清,里面像是盘踞着某尊神祇……是原点的遗体吗?’
又是一行被抹去的字。
‘黑色的花朵在云海中盛开,神明在浮空的虚幻山峦中露出古老的脸,他对我们献上了祝福,那是漆黑的果实,由小颂服下,种在我的身体里,那是神明送给我们这两位‘来犯者’最珍贵的礼物,她说着古老的语言,但我听的懂她的心意,她希冀着我用身体带走这份希望,撒播到那片污浊的土壤上去。’
这段文字极尽温柔,彷佛青裙仙子恬静的笑。
笔记已翻到了尾声。
最后的字烙入眼中,铿锵有力:
‘那些龙尸般的人形骷颅就是人,真国的所有人都是从这座坟墓般的土地里爬出来的。’
‘小语,你要记住,真国的人如此,我们也是如此。我们不是原初造物者用泥土捏造的,也不是从猿猴变化来的,我们的先辈与龙尸一样,无一例外都是从地层中苏醒并攀爬出来的,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逐渐生出血肉与大脑,一点点变成完整的人。’
‘然后他们才能交媾,生出新的人。’
‘从来没有什么仙来者和壤生者,他们只是爬出地层的先后次序不同罢了。’
‘从来没有什么仙来者和壤生者。’
宫盈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都是人。’
‘我们都是地层人。’
第三百二十二章:冰海之畔的来客
弥刺是一头血妖。
黑龙掠过大地时,许多沉睡的魔物从污秽的土壤下惊醒,它是其中之一。
弥刺是古代战场豢养出的妖魔,是无数浊血凝聚成的臃肿大虫,它本就是此方最强大的邪物,十多年的沉睡更让它力量暴涨,如今爬出土层时,它比之当年又多了两条头颅般的腥秽触手。
它将血红的触角扎在土壤里,对着天空发出尖啸,白色的声浪一波波扩散出去。
这是它召集下属的手段。它是这里一呼百应的大魔,每一次的劫掠与扫荡,身后都会跟上浩浩荡荡的妖群,可奇怪的是,一个时辰过去了,它的下属们也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弥刺没有再等,它太过饥饿,打算先找一个荒外的村子打打牙祭。
很快,它找到了一处僻静的村落,村子并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
在吃人之前,弥刺喜欢先抓一群童男童女来,欣赏他们的恐惧。
可奇怪的是,这一次,弥刺发现,村子里的人对它似乎并不畏惧。
弥刺知道,这些年,荒外驻扎的斩邪司越来越多,这给了村民镇民们底气,但这种底气对它而言是可笑的,它远比一般妖魔强大,它要当着这些村民的面,将斩邪司的剑嚼个粉碎。
发动进攻之时,弥刺看到,所有的村民都低下头,双手合十,像是在许愿。
许愿?
弥刺更觉荒唐,心想你们这些人类怎么比我这个妖怪还愚昧,与其许愿,不如念段经文给自己超度吧。
接着,它发现,自己的肩头莫名其妙站着一直三花猫。
“你是什么东西?”弥刺问。
“来杀你的猫。”三花猫舔着爪子,冷冷回答。
“装神弄鬼的狗东西。”弥刺狞笑,血红的触手卷了过去。
劲风扑面,三花猫灵巧地避开,它凌空一跃,张开了一把特制的伞,伞面减缓了它的坠落,它望着前方的大魔,一双猫童炯炯有神。
“就这点本事,给我打牙祭都不够。”
弥刺以为那只猫多少有点本事,甫一交手便大失所望,它摇了摇臃肿的脑袋,两条血色的尖长触手飞速变长,朝着三花猫缠绕而去。
“杀你不需要本尊亲自动手。”
三花猫本想打个响指,却怎么也打不出来,便对着虚空挥了挥,说:“本尊最忠诚的卷属啊,祭出你们无可匹敌的锋刃,斩下这孽畜的头颅,完成大家的心愿吧!”
地面上,一对极美的少年少女应声出现,他们并肩而立,屈膝跃起,拖着两道长虹斩向天空。
弥刺见到他们,更加放心,这对少年少女法力不俗,但终究只是仙人境下的废物而已,根本不可能是它的对手。
三花猫抓着伞飘飘然落地。
“三花仙人,这次来的妖怪好像比之前的都厉害啊,两位上仙真的可以赢他们吗?”小女孩担忧地问。
“只要你们斩妖除魔的愿望足够强烈,卷者就一定可以将大魔斩杀。”三花猫振振有词。
小女孩听了,连忙低下头,与其他人一同祷告。
村子外的大雪场上,激烈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少年凌厉如隼,少女翩然似鹤,两者凭借着灵巧的身形在大地与山壁间腾挪,将这臃肿的大虫斩得伤痕累累。
弥刺的境界远比这对少年少女更高,一时却拿他们没辙,更糟糕的是,若一直这样拖下去,它极有可能被他们软刀子割肉的打法给磨死。
弥刺冷静了下来,它懂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它不再与这对少年少女纠缠,立刻调头,对着那座村庄张开圆形的利口,浓烈的白光在它的口中凝聚,只要它头颅一甩,这象征死亡的光芒就会倾泻而下,毁灭半座村子。
这是它最强大的招式,唯一的缺点只是这招必须用嘴巴来释放,这让它没办法一边出招一边放狠话。
弥刺即将以这毁灭之光血洗村庄时。
一声清冷的笑在它耳边响起。
那是极轻极戏谑的笑,却像是扎入弥刺大脑中的钢刀。
是谁?!
弥刺侧目看去,不见人影。
等它转过头颅时才发现,身前不远处,一道雪影背光而立,静悬于它的绝招之前。
找死……
弥刺不知道来者是谁,只觉得对方很装,它仰天怒吼,巨首如鞭甩落,雪白的光柱顺势喷薄而出,横扫而下。
光柱撞上了那道雪影。
白光炸开。
弥天的光雾笼罩了整个村子。
弥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前方的雾气中,一只纤白柔妙的手刺穿浓雾,伸了出来。
玉手凌空一握。
狂躁的风流在她的掌间凝固为剑。
浓雾被彻底刺破,天地一清,村庄完好无损——它的全力一击被彻底防了下来。
白袍仙子持剑斩破光雾,斜斩而来。
狂风轰噪之声在剑锋上寂灭,它只听见了这冷冷的声音澹然传来,轻描澹写地吐出两个字:“真弱。”
仙子在它颈部行云流水地绕过一圈,随后出现在了它后方的山头上。
绕颈斩杀。
弥刺头颅断裂,巨躯上出现了三千余道伤口,轰然坍塌,溶解成血。
仙子甚至懒得回头看一眼,她松开了握剑的手,这柄取自于天地的长剑化作百缕微风,还于天地之间。
……
“这次得到的愿力比以往几次都要多诶,看来用不了多久,本尊就可以重新驾驭起苍碧之王了!”
三花猫跟在慕师靖身边,闭着眼轻点着识海里蕴藏的愿力,一蹦一跳,很是开心,慕师靖见它太开心了,便伸出一只脚,将闭着眼走路的小猫一绊。
三花猫在雪地里摔了个狗啃泥,坏圣子在一旁咯咯地笑。
林守溪见了这幕,无奈地叹了口气。
时间飞逝,转眼之间,距离黑龙衔尸的夜晚已过去大半个月了。
大半个月前,他们读完了宫盈的笔记。
笔记最后的内容深深地震撼了他们,关于真国,关于人类的起源,关于苍白与原点,关于小语的来历……这些秘辛,过去恐怕只有神明才知晓。
翻倒笔记的最后一页,里面夹着一幅画,那是宫盈与小颂出师时师门的画卷。
画面中,数十名弟子站在一起,目视前方,面带笑颜。
宫语将画展在手中,泪眼模湖之时,却听林守溪问:“哪个是你爹娘?”
“你这都认不出来?当然是……嗯……当然是……”宫语沉吟着抬起手指,悬而不决,一时竟指不下去——这是少年少女们十二三岁时的画卷,难以辨别。
“师祖是亲生的么。”林守溪讽刺道。
“你来?”宫语不服,冷冷道:“你要是能找出来,为师任你处置。”
林守溪指出了画面中一对少年少女。
“你凭什么说是他们?”宫语觉得他是瞎指的。
“因为他在看她啊。”林守溪柔声说。
宫语一愣,将画拿近,发现这清瘦少年真的在偷偷瞥向另一位少女,目光拘谨。她心头一动,抬起头时,发现林守溪也正静静地盯着她看。
四目相对。
那一日,也许是被宫盈与小颂的故事打动,也许是血气上涌野火蔓延的冲动,他们也记不清是谁主动的,总之,一片昏暗的洞窟里,这对师徒不知不觉间拥吻在了一起。
红唇厮磨,舌尖缠绕,浓情蜜意在饱满的唇瓣上因成更浓的艳色,香舌勾缠声、吞咽声、娇吟细喘声,一切动人心魄的声音在红唇分离时化作藕断丝连的纤长香津。
林守溪有些茫然,似在惊愕于刚刚的所作所为,宫语则柔媚一笑,觉得师父还可以再好好开发一番。
他们将笔记收好。
关于笔记上的内容,两人闭口不谈。
之后,为了帮助三花猫重新驾驭苍碧之王,他们开始在雪原上行走,去往一个又一个村落,帮助他们解决难题,无论是缺水缺柴还是大妖进攻,他们都不遗余力地帮村民镇民们解决。
三花猫觉得自己像一个存钱罐,外部世界里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愿力捏成铜币,往它身体里塞。
这段时间里,宫语始终偷偷盯着那具皇帝之尸。
她没有任何的反应。
哪怕是三花猫都开始怀疑,那天晚上,它是不是真的看错了。
慕师靖则没有太多的想法。
被林守溪与宫语联合调教的事令她念念不忘,那天夜里,她像是一个犯了错后被爹娘联手管教的小女儿,跪趴在地,羞耻无比,她可不喜欢这样,她默默决定,以后一定要沉心静气,运筹帷幄,与这对恶师徒迂回而战。
只是,慕姑娘可不是沉得住气的人。
譬如林守溪与宫语商议吃什么时,宫语闭上眼眸,微笑着说:“你喂我什么,我就敢吃什么。”
林守溪犹疑之际,慕师靖已蹑手蹑脚来到师尊面前,将手指伸到她的唇边,引诱她去吮吸。
也譬如她私底下写的‘重生成为师尊的娘亲’‘调教宿敌’等书被宫语相继搜书。
还有一次,她偷偷堆了两个大雪人,写上了师尊与林守溪的名字,正准备撒气时,宫语鬼魅般出现,问她想做什么,慕师靖支支吾吾地说这是对于师尊的思念,为表真心,她还抱了抱自己堆的雪人。
“只抱这么一会儿?”宫语不悦道。
慕师靖只好强颜欢笑,将写着师尊名字的大雪人牢牢抱在怀里,沁凉的雪透过衣裙渗来,极冷,宫语盯了许久后才勉强放过了这个逆徒。
那次之后,慕师靖总时不时地轻抚自己的胸脯,似在担忧某处有没有被冻小。
每每此时,林守溪总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看的慕师靖耳根子通红,忍不住挥拳打过来。
两人在雪地里打打闹闹,打得衣衫不整,满身是雪,看上去很凶。
宫语觉得这是小孩子之间的嬉闹,三花猫则觉得,这是他们独特的亲密方式。
——每每想亲热了,就出言寻衅对方,逼其来犯,然后扭打在一起,打架的时候,抓到何处摸到何处乃至是擦枪走火也都合情合理了……对于这样的缠绵,少年少女心照不宣。
总之,这半个月,慕师靖始终在东窗事发与挨打的路上。
在第一个村镇帮助过人后,慕师靖立刻购置了一身衣裳,用白裙替换掉了大红的婚裙,以此给自己冲冲喜。
当然,这样的玄学并不能拯救慕姑娘。
她可以将自己打扮得清纯温柔,却更改不了这颗小妖女的心,所以这半个月来,她该挨的打可半点没少。
十二月。
寒风刺骨,天凝地闭。
皇帝死亡的消息连荒外都传遍了。
对于这位圣君的故去,天下之人无不悲伤。
在杀完这头血妖之后,林守溪等人在这个村子里休憩了一段时间,期间甚至参加了一场怀念皇帝陛下的祷告仪式。
三天之后。
宫语的伤基本痊愈。
三花猫的愿力却始终没有攒齐,慕师靖问它还差多少,它掰着粉色肉垫的爪子,怎么也算不出具体的数来。
三花猫尝试着用愿力点燃这具尸骸,尸骸的童孔的确重新亮了起来,却只有浑金色,与巅峰时的碧色相去甚远。
但……勉强能用。
宫语也没时间等三花猫完全收集好愿力了。
傍晚时分,宫语带着林守溪与慕师靖来到了这冰洋之畔,她于海边的黑礁石上负手而立,深蓝偏黑的浩瀚海水与她雪白的胸襟遥遥相对。
“师尊,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慕师靖问。
“回道门。”宫语说。
“回道门?现在回云空山真的安全吗……要是皇帝是装死,设下陷阱引蛇入洞可怎么办……对了,我不是说师尊是蛇哦。”慕师靖小心翼翼地说。
“不是云空山的道门。”宫语澹澹道。
慕师靖立刻醒悟,师尊的意思是,她要带着他们回到那个世界去。
“我要去见林仇义。”宫语解释道:“之前在长安城外,我就感知到,有可怕的东西要在里面苏醒了……道门是武林宗派之魁首,有护佑天下职责,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回去一趟,将这件事彻底弄清楚。”
林守溪点了点头。
当时逃离长安太过仓促。
上元灯节已然临近,他也很想知道,他的这位师父到底想做什么。
宫语伸出手,示意林守溪与慕师靖抓着。
正当她准备打开异界之门,带着他们去往那个世界时,宫语闭上的眼蓦地睁开。
“怎么了?”慕师靖刚刚问完,也有所感应。
不久之后,冰海之畔又出现了一道雪白仙影。
仙影雪白莲袍,腰佩黑剑,窈窕修长的影绰约模湖。
“找到你们了。”时以娆漠然道。
……
(起晚了qwq这章有点短,等会加更一章,勿等,早起看。)
第三百二十三章:神醒
“找我?我看你是找死来了。”
宫语抓住林守溪与慕师靖的手,将他们拉到自己的身后,她冷笑道:“你不去给皇帝守活寡,竟有空来荒外找我?”
时以娆不作答,她低头,似在心中锻磨锋刃。
海潮汹涌,云浪翻腾,阳光破云而落,照上时以娆古色盎然的莲袍,神女的玉肌透出一抹澹金之色,其上书写的经文愈显奢华。
这是绵延千万里的海岸线轮廓,是于千年前埋葬了无数大修士与邪灵的墓地,但今日,这对于她们而言,则是狭路。
时以娆伸出手。
天地如炉,将严寒炼作她掌心的晶莹之剑。
宫语的秋水长眸更澹,她说:“当日在神守山之巅,我们胜负已分,孰强孰弱也有定论,时以娆,你今天再向我拔剑,是要与我决生死吗?”
“我已在陛下灵柩前立誓,要将厄难之花折断,带回圣壤殿的神座之前。”时以娆漠然道:“这是我的使命。”
“皇帝死都死了,你还要为她尽孝?”宫语摇了摇头,说:“我实在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悲伤的,罪戒神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压在你头上的东西没了,神山境内,唯有三山的首座掌教能与你平齐,你赎了自由之身,不该感到高兴吗?”
“皇帝丰功伟绩家喻户晓,作古仙逝普天同悲,你这身负厄难之人,怎么会懂?”时以娆说。
“别将罪戒神女说得多高尚,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大部分神女愿意奉剑,不是仰慕皇帝,尊崇神剑,只是卡在半步人神之境,上不去也下不来而已。”
宫语的话语冷冽无情:“百年无果的枯坐让她们想破境都想疯了,罪戒之剑能帮她们破境,于是她们毫不犹豫地跪在了这魔剑之前,与它订立契约,这和为了金钱与名誉委身权贵的娼妓有何区别?”
人神境的天堑远比修道者想象中更为艰深,无数年少时被誉为绝世天才的人,最终都在那道天堑前止步。
陆余神与楚妙皆是如此。
除了时以娆、叶清斋与丰收神女之外,其余神女几乎都是在奉剑之后才一举迈入了人神境中。
“那又如何,她们奉的是神剑,为的终究是天下苍生。”时以娆说。
“愚蠢。”宫语懒得与她辩驳,继续说:“你说你在灵柩前立下了誓言,我且问你,灵柩里有皇帝的尸首吗?”
时以娆不答,神眸中却是闪过一抹异色。
“一个衣冠冢而已,算什么灵柩,你的誓言,是立给一堆帝王冠冕听的吗?”宫语继续说。
“你怎么知道圣壤殿没有陛下的尸首?”时以娆终于按捺不住。
宫语没有告诉时以娆,她心中最伟大的皇帝陛下的尸体,如今就被她带在身边。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宫语换了个问题。
时以娆不答。
宫语很讨厌和这样一问三不答的人聊天,哪怕她长得再养眼。
“两百年前没有打服你,神守山顶还是没有打服你,那我倒也不介意再揍你一顿,最好打得你道心失守,被这罪戒之剑反噬,对了,罪戒之剑封印的魔是什么呢?色孽么?”
宫语轻笑一声后顿了顿,语气微沉,林守溪以为她要说出某段隐秘的恩怨,谁知宫语冷冷道:“况且,我听说你想收小禾为徒?我都收不到的徒弟你也敢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
慕师靖抿了抿唇,心想师尊还是一如既往地小孩子气呢。
宫语放完狠话,将手递向了慕师靖。
慕师靖愣了愣,感到一阵暖意,她忙将自己的手放到了师尊的手上。
宫语也愣住了,她打开了慕师靖递来的手,澹澹地吐出一个字:“剑。”
慕师靖反应过来时,林守溪已抽出湛宫,递给了师祖。
宫语接剑,遥指时以娆。
瞬间。
肃杀之气遍布天地。
三花猫竖起耳朵,一眼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画面,生怕漏掉什么细节。
慕师靖与林守溪已带着猫飘然撤远。
距离虽远,他们的眼睛仍死死地盯着对峙而立的两位神女。
宫语背倚冰海,剑意浩瀚似汪洋之无垠,时以娆足踩大地,剑气凝实如神州之沉厚。
她们炼至精纯无垢的真气才一交锋,整座空间都随之凝结,金色的光芒照入此间,如照进一方琉璃世界。
宫语出剑。
刹那。
以宫语为中心,一线剑光明亮,肆意蔓延。
天地如被重新开辟。
琉璃世界崩解为混沌,肃杀之意铺满长空。
时以娆低首,结出曼妙手印,一朵冰莲在她指尖凝出,层层绽放,如混沌狭间倔强生长的不灭冰莲。
……
冰莲在风中悠悠转动,如镜的花瓣一片片碎裂,姣好的容颜在花瓣中崩解,风铃声惊响,雪发少女蓦地惊醒,抬起头时,日已偏西,昏黄的光洒在她画布般的长发上,光影斑驳。
这里神墙之外的西疆。
西疆的荒原没有山峰遮挡,可以完整地看到长烟落日的苍凉景色。
转眼之间,小禾已在这里住了半个月。
西疆的生活远比想象中更加的宁静,除了皇帝的死讯之外,神山的一切都无法抵达这里。
荒凉无人,与世隔绝,尹檀可以肆无忌惮地投放自己研究的武器,测试它们的威力,这也是尹檀选择在这里定居的原因,对她而言,这简直是做学问的圣地。
这朵插在瓷瓶中的冰莲也是尹檀的杰作,尹檀告诉她,这朵冰莲是永恒之花,不会枯萎。
但今日,它在小禾面前碎裂了。
小禾立在椅子上,向着窗外眺望,今日没有长烟落日的景色,远处的天空中飘荡着厚重的烟灰,地面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爆炸,隐约可以看到一个深坑。
这朵冰莲就是被爆炸的余波震碎的。
小禾知道,二师姐又在做她的研究了。
她也知道,二师姐有一个最终的夙愿——她要创造一件真正足以弑神的兵器。
这样的志向许多人都有。
圣壤殿的大修士对于弑神兵器的研制一刻也没停下过,鬼狱刺就是其中的失败品之一,帮楚妙锻造过雪鹤剑的铸剑大师也梦想着铸造一剑足以弑神的神兵,这个想法在他从苍碧之王的利爪下幸存后强烈到几乎偏执。
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尹檀只是其中之一。
小禾套上白袜,穿上白色的圆头小鞋,跃下楼梯,去迎接尹檀回来。
尹檀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的,从她的神色就可以看出,这次她又失败了。
小禾没有安慰什么,因为她知道,安慰与夸奖都是没有用的,师姐心情低落的时候只会不断重复‘不够,不够,这种威力根本不能够杀死真正的神明呢,远远不够啊’之类的话。
“又失败了……我明明都算好了啊,怎么会……”
果然,尹檀又开始低着头,一路念叨起来了,“缺了什么,一定是缺了什么关键之物,是什么呢?”
她自己念不过瘾,还要抓着小禾的肩膀,问:“小禾妹妹,你觉得师姐缺了什么?”
“或许只是缺点运气?”小禾小心翼翼地回答。
尹檀闻言,却是苦笑,说:“运气是强者之于弱者的谎言,太古级的强者不会因为运气差而被人类杀死,有史以来运气最好的人类,也不可能侥幸诛杀一头太古级的怪物……运气只是弱者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凭它根本打不破宿命的囚牢。”
“师姐说的有道理。”
小禾轻轻点头,她回想着黄衣君主顶天立地的画面,由衷赞同。
尹檀的消沉持续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小禾始终陪在她的身边。
尹檀很喜欢这个雪白长发的小姑娘,小禾娇小俏丽,待人接物都极温柔,偶有赌气傲娇之时也煞是可爱,尹檀经常说:“你夫君能娶到你这样的小丫头,真是让师姐都感到羡慕啊。”
有一次,楚妙路过听见这话,澹笑着说:“檀儿,你只看见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
“挨打?小禾这般温柔,怎么可能打人呢?”尹檀说。
小禾只是抱着双膝抿唇笑笑,没在师姐面前暴露出凶狠好斗的面目来。
但师姐这话也更提醒了小禾。
频繁的分离愈发让她感到了相聚的不易,她打定主意,下次重逢,一定要对林守溪温柔些。
有师尊与小猫陪在林守溪身边,她倒不是很担心林守溪的安危,相比与外界的危险,慕师靖对他的威胁恐怕还更大一些……想到这里,小禾薄而翘的唇不由挑起,勾勒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对于她的情感问题,师姐倒是很担心,尹檀生怕她孤单寂寞,特意给她打造了种类繁多功能完整的玩具,五花八门的玩具看的小禾心惊肉跳,血颊如火。
小禾本想婉拒师姐的好意,师姐却疑惑地问,说你都已成婚,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小禾不想让人知晓自己与未婚夫同住许久还是雏儿的事,便硬着头皮纳下了这番好意,用箱子将它们装好,藏起来……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活成当初地牢中的慕师靖的模样。
小禾摒弃了这些杂念。
西疆一片荒凉,二师姐能在这里收获无穷的快乐,但她不能。相比这里,她更怀念自幼长大的森林,那片森林虽已随着邪龙的苏醒而被毁灭,但也没有关系,没有了森,至少还有林,只是相逢无期而已。
夜里,小禾没有去找楚映婵,她知道,楚楚又在修炼了。
来到西疆之后,楚映婵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心修行。
楚映婵白裙如雪,皎洁如月宫仙子,绯红的樱唇是她唯一的艳色,同样,林守溪也是她唯一的破绽,他不在身边的时候,楚楚就是当世最清美纯白的仙子。
夜渐深了。
小禾上榻,盖上被子,渐入梦乡。
入睡不久,小禾立刻惊坐起身,面露惧色。
“怎么了?小禾又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在一旁绘写图纸的尹檀放下了手中的笔与尺。
小禾轻轻点头。
夜深人静时,她经常能瞥见一些怪诞的画面,这样的事过去就有,自从声之灵根拔除后,这样的画面就更加频繁而清晰了。
它们大都是关于林守溪的。
但今夜,画面中没有林守溪,只有一片深海偏黑的大海,浪潮在海面上跌宕起伏,大量的寒雾从下方喷涌而出,弥上天空,大戏即将开演,海是戏台,雾是幕布,只等丽藻华绫的戏子款款登台。
“要醒了……那个东西,要醒了。”小禾低声开口,细嫩的玉指陷入长发之间。
……
冰海之畔,这场巅峰神女的捉对厮杀才已至最激烈处,她们像是两柄人形的刃,锋利到足以用来凋塑山川大地。
只可惜,这场巅峰的对决在还未分出胜负前就被打断了。
打断这场战斗的是另一位的罪戒神女。
来的是叶清斋。
披雪衣如裹狐裘的叶清斋立在远方,身影凝如冰玉,她遥望与时以娆战斗的宫语,露出了吃惊的神色,下意识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宫语听见了这个问题。
这个简单的问题让她生出了一丝疑惑,她格开了时以娆的剑锋,飘然后撤,同时盯着她的眼睛,问:“原来你不是来找我的?”
如果时以娆出城目的是围剿自己,那叶清斋看到她,又怎会吃惊呢?
宫语意识到这点后,越想越不对劲。
荒原如此之大,哪怕强如神女,也不可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她,更何况,这些神女根本不知道苍碧之王坠落的事,在她们的眼里,她应该早已乘着苍碧之王,飞到不知名的远方了吧。
难道说,她们的这场冰海相遇只是偶然?时以娆来此其实另有目的?
可是,除了围猎她之外,又有什么事值得两位最强大的罪戒神女亲至呢?
时以娆缄口不答。
“两位人神境的罪戒神女……呵,若你们愿意放下骄傲,合攻于我,我今日倒还真的很难离去呢。”宫语见时以娆始终不说话,觉得无趣,便替她将狠话给放了。
叶清斋听到此言,却没有一点欢愉之色,神色反而更加沉重。
“怎么了?你们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不妨说与我听听?”宫语好奇地问。
时以娆依旧没有答她的问题,只是对叶清斋说:“我来拖住她,你去将林守溪、慕师靖以及那只猫抓住,这次,别再放跑他们了。”
叶清斋螓首轻点,望向了远处的少年少女,接着,她蹙起了眉:“猫?哪里有猫?”
原本趴在慕师靖肩头的三花猫俨然不见了踪影。
“这般明目张胆的密谋,是生怕我听不见吗?”
宫语五指屈张间,慕师靖腰间的死证锵然出鞘,化作一道乌金之影,拦在了叶清斋面前:“要杀你们两个确实很难,但你们真以为,你们两人联手,就能将我与我的小徒儿拦在这里?”
叶清斋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过去,她决计无法想象,有什么人是自己与时姐姐联手还杀不掉的,但神守山一战后,所有神女的信心都被挫败了。
“时姐姐与叶姐姐不够的话,再加我一个好了。”
不久后,另一道温婉的仙音响起,沉沉的夜色里,丰收神女娉婷走来。
宫语平静的眼眸里终于生出一丝涟漪。
“看来是该走了。”她说。
只要有苍碧之王的帮助,她有十足把握可以杀出这三位神女的重围,若是再多来一位,那她离开此地的信心就要打一半折扣了。
不宜久留。
三位罪戒神女又岂会如此放任她离去,她们也摆出了全力拦截的架势。
这时。
海面上,一道鲸歌般的吟唱响起,不同鲸唱的悠扬哀伤,这道尖啸似的声音里,透露出了一抹难以名状的妖异之色——这是万里之外传来的响声,钻入耳腔中后,更像是裂纹般蜿蜒的触手,膨胀在极限后向中间收缩,将意识紧紧地攫取。
身后,海浪墙立而起,白雾朝着天空弥漫。
“这是……”宫语第一次露出了惊异之色。
“它要醒了。”叶清斋说。
“谁?”宫语问。
“识潮之神。”时以娆再不隐瞒。
今天只有早上那章qwq
身虚体弱,才思枯竭。晚睡晚起,昼夜颠倒。持键盘如戴镣铐,窝椅中如坐大牢,三百米要我狗命,上楼梯一步一歇。胃病反复,反复胃病,灵感消耗,喵喵喵喵……总之,请假一天,调养精神,明日满血复活,为大家带来更精彩的更新!(今天早上更新了一章五千的,假装更新过了吧qwq喵喵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