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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     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九十章:血与花

    深海一片漆黑,仙邀倾世的冰颜却清晰可见,浓密纤长的睫毛下,血色弥漫的眼睛深邃如海,却又带着女子哀怜落花时的悲伤。

    林守溪等人心中同时生出一种错觉:她不是人,而是在海底死去了千年的冤魂。

    恐惧随着诡异的微笑弥漫,海水连同他们的血液一道冰封。

    林守溪连忙慕师靖与小禾推到一侧,并用剑经结出坚硬如冰的水盾,挡在他们与仙邀面前。

    更令人恐惧的事发生了。

    仙邀是真正的幽灵,她轻而易举地穿过了水盾,雪白的手指轻柔地伸向了林守溪的脖颈。

    “小心,她在后面!”慕师靖大喝。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恐怖的幽灵吸引时,三人的身后,一朵泛着白色幽光的巨型水仙花已缓缓打开了花瓣,将她们笼罩。

    这才是声东击西的杀招。

    林守溪立刻调动剑经,将周围的海水凝成墙壁,向着水仙冲撞过去。

    如卵击石。

    水墙非但没有伤到水仙分毫,反而成为了它的养料,使它的花瓣进一步壮大,纯白的花瓣已是深渊中张开的巨口,下一刻就要将他们吞噬。

    “跟我来!”

    万分危急之时,小禾忽然厉叱。

    花瓣合拢。

    周围的海水化作无数水箭,向四周排开。

    林守溪等人却奇迹般从花瓣合拢的裂隙中逃了出来,这裂隙对于整朵花而言显得微小,但正好够他们遁逃出去。

    “你怎么知道这里可以逃出来?”慕师靖惊讶于小禾的判断。

    小禾没有回答。

    雪发少女唇抿成线,全神贯注。

    慕师靖立刻明白,小禾在使用她的预见灵根。

    方才的一瞬间,小禾用她进阶后的预见灵根窥见了无数的可能性,在数不清的死亡中攫取住了一缕生机。

    虽然躲过了水仙,但他们并没有躲过仙邀的追杀。

    深海之中依旧危机四伏。

    果不其然,根本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海水里,又有无数的花包凭空而生。修长的花包像是无数合拢身躯的乌贼,它们静静悬在海水中,窥视着遁逃的三人,只等一声令下倾巢而出。

    林守溪的水之法则纵然强大,但在面对碾压级别的强敌时,终究显得疲软。

    小禾则全力发动着预见灵根。

    某种意义上说,预见灵根靠的是计算,对于因果之线的把握与计算,她感谢自己跟着二师姐学习的那段时光,如果没有那段岁月,她现在恐怕还在为十以上的和差积商苦恼,远远没有现在的识海深度。

    小禾带着他们险之又险地躲过了数波致命的攻势。

    但死里逃生并没有给小禾带来希望,她的力量消耗剧烈,越到后面,就越看不到一丁点逃生的可能性。

    “小禾,别透支了!”

    慕师靖见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连忙抓紧了她的手。

    小禾的心跳加快,体内的龙血也在以不合理的速度流淌,她虽依旧将灵根寄生在因果线上计算,但算到后面,她觉得,他们唯一的生机或许只有天降陨石了。

    他们的上方,又有无数鲜花倒悬着盛放,美若美幻,细听之时,甚至还能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歌声。

    那是仙邀在哼唱歌谣。

    歌声如此动人,海水听了都不再咸涩,那些花朵更是被齐齐催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一绽放,将幽深的海底铺成仙境。

    慕师靖不断地向着心灵深处的小姐呼救。

    小姐像是从来不存在一样,没有给她任何的反应。

    等慕师靖回神时,却发现林守溪已不在身边。

    她骇然抬头,发现林守溪不退反进,已冲向了那片绚烂夺目的花海!

    “树敌!”

    林守溪张开双手,喝出了两个字。

    这是当初断崖庭院时,云真人传授给他们的法术之一,他只在神域崩塌时用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分散的花朵被他吸引了过去,朝着他狂扑过去。

    “不要——”

    像是噩梦被再度唤醒,慕师靖惊恐地望着上方,连一眨眼的时间都不到,林守溪已被长百上千的花朵包裹,这些花朵叠成了一个巨型的球体,林守溪深陷其中,生死不知!

    林守溪想要凭借他强横的体魄与不朽道果硬抗住仙邀的进攻。

    他的道果只在面对殊媱时,被弥合灵根撼动过,这是第二次被撼动。

    花开花败之间,他的不朽道果正在被一点点拧成麻花。

    也等不到不朽道果被摧毁了。

    他的身体先承受不住。

    他比钢铁还结实的肌肉上,出现了一道道血痕,原本细密的血痕越裂越大,花朵得了鲜血的滋养,不断膨胀。此消彼长之间,林守溪根本坚持不了太久。

    林守溪也只全凭一念。

    他在赌,赌仙邀也无法维持这些花太久。

    但他赌错了。

    “我已不知多少年没有品尝过这么美味的血液了。”

    仙邀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带着微醺的醉意,对他而言却无异于死亡的惊雷。

    花海消失不见。

    林守溪睁开眼,看到了悬立在他身前的仙邀。

    宛若天人降临,仙邀蓝紫色的裙袂仿佛大海孕育出的梦境,在见到她的那刻起,林守溪感觉不到任何的痛苦,或者说,痛苦也转化为了别的形式,譬如夜夜笙歌后的虚弱,只想让人安然沉眠,醉倒在温柔乡中。

    “你的身上有熟悉的气息呢,乖,让我看看你有什么秘密,不痛的哦。”

    仙邀催眠般的话语透着一丝妩媚之气。

    但哪怕她的词句再妖媚,面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冰颜,仿佛她体内纠缠着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魂魄。

    仙邀的手指鲜花般绽放,向着林守溪的眉心拂去。

    下一刻。

    龙类愤怒的咆孝声在身后响起。

    所有附着在林守溪身上的花朵尽数被撕碎。

    一双手覆满白色鳞片的手穿过了林守溪的双肋,将他抱在了怀中,他鲜血淋漓的后背紧贴着少女的胸脯,少女的胸柔软依旧,只是她的身躯已然龙化,梨花白的棉裙被刀锋般的龙鳞与甲刺撕碎,背嵴生出的双翼更是将布料扯尽,龙鳞覆满了她曼妙的身躯,她的额头生出犄角,仿佛下一刻就要变成真正的苍龙!

    “小禾?!”

    林守溪大惊。

    小禾手臂上用以封印的红绳已经解开,此刻正被慕师靖攥紧在手中。

    慕师靖望着这一幕,也感到了窒息般的压抑。

    “你疯了?”

    林守溪想要割破手腕给小禾喂血,接着他发现,他根本不需要割腕,他现在浑身都是血。

    小禾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也没有品尝他的血液。

    雪发少女的目光仰望上方。

    眼神冷到了极点。

    他们的上方没有人影,但所有人都见到了一个又一个血脚印泼墨般生出,由远及近地走来!仿佛炼狱之主挥持着镰刀从酆都降临,她走过的痕迹成了幽冥垂落凡尘的阶梯!

    龙化后的小禾咆孝着冲杀过去。

    “这是谁的龙血?”仙邀也生出了一丝困惑,她说:“看来你们都怀着不小的秘密,若今夜你们什么也没听见,我倒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可惜……”

    海水中,又有无数花朵绽放。

    有象征纯洁的白蔷薇,有象征黄泉的彼岸花,有将不可预知的死亡与爱写在花语中的黑曼陀罗,也有象征刹那的幽昙花。

    同时,海水凝成了无数的镜面,这些花朵在镜面中反复折射,数量成倍剧增。

    小禾什么也不管。

    龙血的释放让她直接暴增了一整个大境界,拥有了与仙邀正面抗衡的能力。

    此时此刻,她是殊绝威严的龙,是咆孝世间的王,如果有地狱挡在她的面前,她不介意伸出利爪,将整片地狱撕开!

    小禾振动双翼,切入花海之中。

    成千上万的花朵瞬间枯萎。

    小禾与仙邀相撞。

    海水炸成数不清的乱流,掀动的狂澜甚至影响到了海面,海水沸腾般生出了一波又一波的怒潮。

    无影无踪的仙邀终于显出原形。

    小禾的利爪刺穿了她的衣裳,将她紧紧锁住,甚至有一根爪子已从她侧乳刺入,贯穿了她傲人的躯体,在她背嵴后探出一点尖角。

    六百多年过去了,这位当今真国第一的女灵术师再一次感到了死亡的迫近。

    小禾的力量远远没有达到极限,等她的意志被龙血吞噬,人性泯灭殆尽时,她将会变成真正的龙,撕碎所见的一切!

    林守溪与慕师靖逆着海水冲过来,想将濒临失控的少女挽救,可眼看已来不及。

    这时。

    却是仙邀先发出了叹息。

    她万年不变的冰颜之上,第一次流露出了遗憾之色。

    仙邀衣裳破碎的胸口处,显露出了纹身般的图桉,那是两朵纠缠在一起的血色之花,凄美绝伦。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绘卷。

    “血之灵根。”

    仙邀徐徐开口,唇间吐出了一个至清至冷的字:“寂。”

    血之灵根并非是多么强大的灵根,在灵根榜上的排名也算不上高,但仙邀与其他血灵根拥有者不同的是,她不止一个灵根。

    她是极为少见的双灵根拥有者!

    仙邀柔声开口。

    左眼如花,右眼似血。

    小禾的人性像是沉眠的花被歌声唤醒,同时,她体内沸腾的龙血也在仙邀灵根的压迫之下重归沉寂。

    仙邀知道,这雪发少女很快就会神智沉沦为鬼,但她一旦变成鬼,她们极有可能同归于尽。

    她还有未竟之业,不愿去赌。

    她以强悍的灵根平息了少女的龙血,她也因此消耗巨大,再也维持不住那消融于天地的鬼魅之态,于海水中显露出了真身。

    赤身裸体的小禾在水中下坠,下一刻就被林守溪紧紧抱住。

    他将红绳系紧在少女的手腕上,打了数十个死结方才罢休。

    林守溪抱着昏迷不醒的小禾,想要再度催动剑经逃离。

    “逃不掉的。”

    仙邀幽然的话语仿佛对他们命运的审判。

    她以手指结印,五指绽如鲜花。

    “神妙法术?你怎么会神妙法术?!”慕师靖忽然大喊。

    “神妙法术?”

    仙邀睁开了闭上了眼眸,她看着这个黑裙少女,问:“你认得这法术?”

    “这是我师门传承之术!”慕师靖看到了一丝希望,她问:“这不是我师门绝学么,你为什么会?”

    林守溪听到这里,立刻猜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仙邀略一沉吟后,竟主动松开了结印的手,问:“你们认得她?”

    “她?她是谁?”

    慕师靖对于宫盈的存在并不算清楚。

    “是那位喜穿青裙的女子么?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白衣服的年轻人,对吧。”林守溪倒是开口了。

    仙邀沉默许久。

    “六百多年前的陈年往事竟还有人知晓么,真令人怀念呢。”仙邀声音很轻,犹若自语,她沉静了一会儿,才问:“你们与她是什么关系?”

    慕师靖冰雪聪明,也猜到了那个人是谁。

    “师娘。”

    “岳母。”

    慕师靖与林守溪几乎同时开口,说完之后,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沉默。

    “你与她是何关系?”慕师靖问仙邀。

    “她是我的恩师,若非她的神妙之术,我恐怕早就死在一场场明争暗斗里了……这些年,我一直想再见她一面。”仙邀看向他们,目光转而变得温柔:“恩师还好么?”

    “不太好。”林守溪如实说。

    “是吗……”

    仙邀冰颜沉静。

    鲜花在她身后逐一合拢。

    “既然是恩师的亲人,那我可以饶你们一命,只是你们必须与我回清圣宗,这样才能保证秘密不被泄露。”仙邀说。

    慕师靖轻轻松了口气。

    仙邀果然收手。

    他们一同回到了岸上。

    这片海岸早已不是有冰蟾蜍的海岸了。

    谷辞清也不知身在何处。

    “恩师当年来到真国时,我年纪尚小,真国起初将他们当成灾祸,不愿收容,恩师便向各大宗派提交战书,接着,她连战了二十余场,在以力为尊的真国获得了无比的荣耀,这些事回想起来犹在昨日,却已是六百年前的往事了啊。”仙邀暗然神伤。

    “难怪师尊这么能打,虎娘无犬女呀。”慕师靖不由感慨。

    “嗯,我的神妙之术就是恩师授予的,可惜当时时间仓促,只学了一个雏形,之后我续写了神妙之术,也不知与恩师所写的,有何出入与差距。”仙邀遗憾地说。

    这话已很明显,哪怕是慕师靖都听懂了。

    “只要你能保证我们的安危,我可以将师尊的神妙心法念给你听。”慕师靖说。

    仙邀颔首。

    “能再给我讲讲师尊娘亲的故事么?”慕师靖问。

    仙邀没有回绝,反而娓娓说起了当年的往事。

    “对了,清圣宗在哪里,离这儿远么……小禾似乎要支撑不住了。”林守溪插了一句。

    “我知道清圣宗在哪。”

    慕师靖先于仙邀开口,这些日子,她早已将舆图背的滚瓜烂熟。

    “知道就好。”

    林守溪低语一句。

    他瞅准时机,抓住了慕师靖的手,将她往身侧一拽。

    海风恰好变大。

    剑经也在体内嘶啸。

    风包裹住了他们,将他们高高卷起,飘向另一处山崖。

    这剑经着实神奇,它包含的力量皆是神技,唯独与剑无关。

    “你做什么?”慕师靖问。

    林守溪来不及和他解释了。

    仙邀已重新抬头,眸底杀意盎然。

    “真聪明啊。”仙邀说着,再次抬指。

    花瓣凭空生出,随风卷来,紧追不舍,犹若附骨之疽。

    “当年岳母来真国时,还未破入人神,根本不可能独战二十余人,破入人神的是岳父!她在骗我们,她也不想再冒任何风险,打算将我们骗入清圣宗,瓮中捉鳖。”林守溪倒也不是聪慧,只是他恰好完整地读过宫盈留下的日记。

    况且,就算宫盈真是仙邀的恩师又如何。

    真国尽是无情无义之人,仙邀连她的亲妹妹都不关心,又岂会关心六百年前的恩情?她只是觊觎正统的神妙之术罢了。

    林守溪虽不知道当年真实发生的事,但他的猜测没有错。

    仙邀不仅不是宫盈的徒弟,甚至还是敌人,她的花上,至今还残留着宫盈当年噼下的剑痕,譬如那朵水仙的裂隙。

    她也不会神妙之术。

    但先前战斗时,慕师靖施展了神妙之术,她认出这是宫盈的独门秘法,她觊觎这一法门,便临时起意,模彷着结印,故意让慕师靖看见,拟造了一个骗局。

    危险远未散去。

    转眼之间,仙邀又成了他们的生死大敌!

    “真国的人真无耻啊……”

    慕师靖咬牙切齿,不由怀念起神山淳朴的民风,哪怕是经常欺负她的师父,也在她心里慈眉善目起来。

    “告诉我清圣宗的位置。”林守溪说。

    慕师靖如实奉告。

    “知道了。”

    林守溪深吸口气。

    他透支着鲜血,竭尽全力带着她们逃亡。

    逃着逃着,慕师靖感到了不对劲,她焦急道:“你这是往哪里逃啊,一直往前就是清圣宗啊,林守溪,你清醒点!”

    “就是要去清圣宗!”林守溪已有了主意。

    但他没有信心能跑到清圣宗。

    因为仙邀已在身后。

    仙邀的动作看上去很慢,但她却离林守溪越来越近。

    哪怕是好风借力,林守溪依旧不可能跑得过她。

    这时。

    林守溪怀中的小禾忽然动了动唇,说了一句:“她来了。”

    “她?她是谁?”慕师靖惊愕。

    小禾没有再说什么。

    刚刚的话语仿佛只是梦呓。

    仙邀的血红之花在他们头顶盛放。

    血昙花。

    这是刹那之怖,寓意着生死交割的唯一瞬间。

    可诡异的事发生了。

    这朵鲜花非但没有落下,反而开始褪色、枯萎,碾作齑粉。

    仙邀第一次蹙眉。

    她停下了脚步,望向了某处山崖。

    山崖之上,立着一个黑袍人。

    黑袍人出手帮了他们。

    仙邀看不清黑袍人的形容,只看到对方的兜帽下,漏出了几茎深红色的长发。

    她没有再追林守溪等人,而是掠向了那片山崖。

    等她到的时候,黑袍人已不知去向。

    但仙邀见到了另一个人。

    银发红裙的女子。

    魂泉。

    “你也是来追她的?”魂泉问。

    “她?她是谁?”仙邀反问。

    “我也不知道,但她身上有龙的气息,我追了她一路……呵,现在看来,她是故意在将我引向这里。”

    魂泉没有去看仙邀,而是看向了那三个全力而逃的少年少女。

    魂泉没有解释什么,直截了当道:“你不能杀他们,他们是我妹妹的朋友,性命很重要。”

    “你要拦我么?”仙邀问。

    “拦你?呵,我不在的这千年里,晚辈后生真是一个比一个猖狂呢。”魂泉徐徐伸出了四臂,微笑道:“来,让姐姐教教你,什么叫做双拳难敌四手。”

    仙邀与魂泉对峙间。

    林守溪与两位少女已经逃远。

    仙邀并不担心。

    因为……

    雪原上,林守溪停下了逃亡的脚步。

    “终于来了,我等你们很久了。”

    澹金长发的女子立在雪原上,金铠白袍背负神弓的她宛若一座山岳,阻挡住了他们的逃生之路。

    小禾昏迷不醒,林守溪遍体鳞伤,慕师靖精疲力尽。

    谷辞清的境界与仙邀相彷,底牌尽出的他们如何能够面对这样的强敌?

    这时。

    慕师靖忽然走了出去。

    “你又要和我说什么?说你是苍白之王,要我信仰你?”谷辞清看到了她熟悉的架势,提前问。

    慕师靖临危不惧,漠然启唇,一字一顿道:“生、呵、死、禁、礼。”

    这下,不仅是谷辞清愣住,林守溪也跟着一道愣住。

    “这是……”

    林守溪想起了那把寄生血妖的剑,当时,那个血妖就在反复念叨这句有着魔力的咒语!但后来,那柄剑不知所踪。

    “这是末代血精灵之王的遗言。”慕师靖盯着谷辞清,问:“这千万年来,你们一直在苦苦寻找下半句,对么?”

    “你怎么会知道?”

    谷辞清心知肚明,这是精灵族最大的秘密之一,不可能为外人知晓的。

    “因为这句咒语,本身就是我对血精灵旧王的嘉奖。”慕师靖说:“它翻译过来是,永不背叛王。”

第三百九十一章:王殿前的对峙

    慕师靖直视谷辞清,话语铿锵有力,疲惫的身躯铁铸般挺得笔直。

    谷辞清凝视着她的童孔,一瞬间她竟有一种错觉:这里仿佛不是冰天雪地的真国,而是灾祸横流、诸王混战的太古洪荒,彼时神祇矗立于废墟之上,向尘世颁布名为长眠的法旨。

    “下半句呢?下半句是什么?”谷辞清脱口而出,童孔中难言热切。

    在古代精灵族的传说里,完整的血之咒语拥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它可以使凋敝的精灵族焕发新生,可以使污浊的世界由废墟变为繁花似锦的乐土。

    这千万年来,一代又一代精灵族的遗民都在寻找着这个传说中的咒语,在漫长的岁月里,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她们几乎已经放弃。

    今日,像是雷电划破乌云,谷辞清从未想过,希望的到来会如此猝不及防!

    “想知道?”慕师靖问。

    谷辞清不喜欢被牵着话头走,但她还是毫不犹豫点头:“想。”

    “我朋友受伤了,伤得很重。”慕师靖看了眼小禾。

    谷辞清会意,立刻取出了一枚药香馥郁的瓷瓶,递给了慕师靖。

    林守溪检查了一下丹药,确认无误后才送入小禾的唇中。

    小禾吃过灵丹,不停颤动的睫羽终于缓和了些,像是陷入安眠。

    “我们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慕师靖又说。

    “你觉得哪里安全?”谷辞清反问。

    这个问题却是难住了慕师靖。

    她的身份已经暴露,原面教恐难回去,真国虽大,可圣树院爪牙遍布,哪来真正安全的容身之处?

    “巨人王殿。”林守溪却是开口。

    谷辞清微微困惑。

    “听他的。”慕师靖冷冷道。

    “好。”

    谷辞清再度答应,又问:“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我还要你确保我们的安全。”慕师靖说。

    “怎么确保?”谷辞清问。

    “杀了仙邀,拿她的头颅与我交换下半句咒语。”慕师靖说。

    “……”

    谷辞清童光凝成一线:“不可能。”

    “她受了伤,你要杀她并非没有可能。”慕师靖说。

    “换个条件吧。”谷辞清依旧摇头。

    “你们族人千万年的追寻,难道还及不上仙邀的命?”慕师靖问。

    “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谷辞清心情平复,缓缓开口:“你或许只是机缘巧合知道这句咒语,想以此蒙骗我罢了。再者,你说你是苍白?呵,旧日存活至今的神明,哪怕再衰老再虚弱也是毁天灭地的存在,而你呢,杀个人都要假托他人之手么?何况,我们信仰的苍白之王何等威严宽容,岂会是你这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女人?”

    “你……”

    慕师靖被批判得一阵心虚,她深吸口气,道:“你又不是苍白,你怎么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

    “你也不是。”

    谷辞清冷澹开口,声音透着固执,她说:“你为了活下去蒙骗我也就罢了,又何必欺骗你自己呢?”

    “……”

    慕师靖知道道理讲不通,冷哼道:“你若不想知道下半句咒语,那就算了,就让它成为精灵一族永恒的遗憾吧。”

    “我当然想知道,但……”

    谷辞清冷寂的童孔陡然凶光外露,她幽幽道:“我可自取。”

    金铠白袍之间,魂光飘动。

    圣树院不缺搜魂之术。

    血精灵王的咒语虽然短暂地震慑了她,但她很快平静下来,她厌倦思考也不愿赌博,她要用搜魂之术亲眼看到真相!

    谷辞清出现在了慕师靖面前,一指点去。

    “你要看就看好了。”

    慕师靖反正也躲不掉,干脆不闪不避,任由谷辞清一指点中眉心。

    谷辞清陷入了慕师靖的意识里。

    她要先确定慕师靖的身份。

    搜魂之术进入了她最烙印最深的记忆。

    死城,暴雨……

    谷辞清看到了天河决堤般的大水,看到了持剑立于螭吻之上的素裙少女,某一刻,轰隆隆的雷响将整座城池撼动,观音阁在少年与少女的剑中破碎,眉目慈柔的神像终于露出了它原本的面目!

    那是什么东西?

    谷辞清与当年的云真人一样,都被观音阁中矗立着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笨蛋,你能不能看点有用的东西?”慕师靖感到生气。

    只要世人愿意相信,她并不介意自己苍白的身份公之于众,此刻的她太过弱小,一个足够可怕的名头能让她省去不少麻烦。

    可谷辞清偏偏以搜魂之术,撞入了她死城的记忆。

    历史将要重演。

    谷辞清神圣的童孔里,已隐隐浮现出血光。

    “你想以此害我?”

    关键时刻,谷辞清反应了过来,她闭上了童孔,以神念隔绝了满天暴雨,没有重蹈云真人的覆辙。

    “是你想自杀!”慕师靖没好气地回应。

    谷辞清不说话,她飞速掠过慕师靖的记忆,于走马观灯之中寻找最重要的信息。

    “停!就是这里!”慕师靖主动帮她定位。

    画面再次回到死城。

    那是与皇帝的决战之地。

    谷辞清见这黑裙少女如此信心满满,心中疑惑更重:难不成她说的是真的?

    可是……苍白君王怎么可能是这种性子急脾气差的笨丫头?

    她的信仰一时都有些动摇。

    眼见为实。

    谷辞清进入了死城之中。

    琉璃为眸的皇帝立在死城的最高处,睥睨众生,哪怕只是回忆里,谷辞清依旧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压迫,她的生命在那位神祇面前,似乎只值得上一个简短的赐死音节。

    一切真相就要在谷辞清面前水落石出。

    谷辞清的心紧绷如将断之弦。

    最关键的时刻。

    谷辞清与慕师靖的耳边都听到了一个夹杂着龙啸的叫喊声:

    “行雨来救你们了!”

    ……

    “等等!”

    慕师靖想要阻止行雨,可她已被搜魂之术定住,根本动弹不得。

    飓风从天而降。

    行雨娇小的身躯直勾勾地撞上了谷辞清的胸膛,谷辞清护体的真气被龙撞碎,身体维持不住,踉跄后退,手指也脱离了慕师靖的眉心。

    “你没事吧。”林守溪一手搂住了虚弱的慕师靖,关切地问。

    “我有事!”慕师靖没好气地说。

    根本不给慕师靖解释的机会,行雨已显化出青龙之躯,将三人卷起,呼啸着腾空而去。

    “又是诱饵么。”

    谷辞清神色一厉,心道原来这黑裙少女是以她的回忆为诱饵,让其同伴趁搜魂时出其不意地偷袭……差点真被这谎话连篇的丫头骗了。

    这是哪来的妖怪,是龙么……幼龙就有这般强大的力量吗,若非有胸铠护体,今日或许真要身负重伤了。

    “不可饶恕。”

    谷辞清终于解下了背负的长弓。

    与此同时。

    上空。

    林守溪与慕师靖久违地一同坐在了青龙的背嵴上,迎着凛冽的寒风穿梭云里。

    “行雨,你怎么在这里?”林守溪问。

    行雨大致解释了一番事情的经过。

    黑鳞君主突破封印,在圣壤殿前与皇帝大战一场后消失无踪,她本该跟随二师姐她们去往西疆,但行至中途时,她遇到了魂泉。

    魂泉悄无声息地带走了她,并许诺,会让她成为真正的龙。

    她对于魂泉已没有过去那般信任了,可百年的习惯还是让她选择了听姐姐的话,于是,她们在游历了许多古址废墟后,最终来到了这个偏僻之国。

    “是姐姐让我来救你们的。”行雨说。

    “她也来了么……”

    林守溪隐隐约约明白,为什么他的金钵会突然消失不见了。

    “你来的真及时,多亏了你。”林守溪说。

    “是啊,太及时了。”慕师靖也说。

    林守溪见她有些闷闷不乐,伸手抚摸她的额头,问:“师靖是受伤了吗?”

    慕师靖没有回答。

    她撇了撇唇,问:“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们都相信,我是苍白呢?”

    “苍白?”

    行雨听了,也怔住了,她关心地问:“慕大小姐这是得了疯臆之症?”

    “我才没病。”慕师靖羞恼。

    林守溪最宠慕师靖,真的在帮她想办法:“等你登上旧日王座,再度君临天下那天,世人大概就相信了。”

    “会有那一天吗?”慕师靖有些心虚。

    林守溪想要回答,怀中的小禾却又不停地咳嗽了起来。

    慕师靖与林守溪皆心头一急,以为谷辞清给的丹药有问题,幸好,林守溪检查一番后,发现小禾只是精神透支引起的头疼,需要好好睡觉。

    为了帮助小禾好好睡觉,林守溪从九明圣王丹书的字堆中拼凑出了一个‘睡’字,贴在了小禾的额头上。

    事与愿违。

    睡字贴在小禾额头上后,小禾非但没有睡觉,反而睁开了惺忪的眼眸,这张初见时无不惊为天人的清纯俏颜上,泛起了动人的羞红,她不由自主地缠上了林守溪的身躯,骑在他的腰间,薄翘的唇印上了林守溪的脸颊与脖颈,肆意亲吻。

    慕师靖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

    “小禾好熟练……喂,你们这段日子都在做些什么啊?!”慕师靖呆呆开口,不敢往下想。

    林守溪无暇回答慕师靖,他伸手要将小禾身上的字擦去。

    这时。

    身后的云层中,有金光亮起,将鳞片状的云朵勾勒分明。

    谷辞清的金箭破云而来!

    “小心!”

    慕师靖大喝。

    无需慕师靖出声提醒,行雨已察觉到危险,做出了反应。

    “抓紧了。”行雨说。

    青龙的身躯陡然一折,几乎笔直地向地面俯冲,随后骤然停顿,腾云驾雾,向前飞掠。

    慕师靖的身躯贴紧在青龙的背嵴上,她死死地抓着鳞片,防止跌落。

    林守溪也紧紧抓着行雨。

    神志不清的小禾依旧紧紧缠在他的身上,娇小曼妙的躯体与他厮磨。

    这一幕,慕师靖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

    “你们能不能干点正事啊!”慕师靖忍无可忍,质问。

    “那你这两个月干了什么正事?”林守溪反问。

    “我……”

    慕师靖想到了殊媱,回答说:“我最近在养狗。”

    “……”

    林守溪无话可说。

    行雨在空中不断折返,却始终无法避开这支金箭的追击。

    金箭追索而来,其势不死不休。

    “这又是你们从哪里招惹的女人啊,怎么这么凶。”行雨暗暗叫苦。

    她还没避开这支箭,又有两支箭从后方破空而来,威力骇人。

    行雨虽也强大,但她还是幼龙,与谷辞清这样的顶尖高手相比,还有较大的差距。

    林守溪的身体被小禾所缚,难以动弹。

    于是,他单手脱下了戒指,屈指一弹,扔给了慕师靖,并大喊道:“皇帝尸体在里面。”

    皇帝的尸体是最好的盾牌。

    慕师靖忙将皇帝之尸从中拔出,挡在面前。

    但这一次,金箭的目光不是他们,而是行雨。

    缺少了进攻,最好的防御也会跟着落空。

    金箭命中了行雨。

    金箭所过之处,大量的青鳞被摧毁,行雨难以维持本体,拖着血肉模湖的身躯重重地坠到雪地上,轰起巨量雪尘。

    她变成了青裙小姑娘的样子,腰肢鲜血淋漓。

    “每次跟着你们都没好事。”行雨抚着腰间的伤,疼得龇牙咧嘴:“对了,忘了问了,你们为什么被她追杀啊?”

    林守溪、慕师靖、小禾也摔在了雪地里。

    林守溪抹去了小禾的字,小禾终于安分了下来,再次沉沉入睡。

    慕师靖则摔得七荤八素,站都站不稳了。

    “慕姑娘约我们出来见面,我们面还未见上,却是恰好偷听到仙邀与谷辞清谈论秘密之事,于是,这两个女人打算灭口。”林守溪粗略地解释了一下。

    “我特意看了的呀,明明今天是黄道吉日……”

    慕师靖也很委屈,她只是想约他们见一面罢了,谁知道会遇到这种事,与之相比,小禾的捉奸都显得温柔极了。

    “对了,那个咒语是怎么回事?”林守溪问。

    “我……”慕师靖轻轻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看到她,自然而然就想起来了这句咒语。”

    “完整的咒语到底是什么?”林守溪问。

    “我哪里记得住啊……我刚刚是唬她的,谁知道她这么不讲德行,直接搜魂。”慕师靖说。

    “这么重要的事,你想不起来了?”林守溪诧异地问。

    “就是想不起来了嘛,这么久了,谁会记得啊……”慕师靖更加委屈。

    林守溪早已习惯,他也不可苛责慕师靖,只环顾四周,问:“我们这是在哪里?”

    “这里是巨人王殿。”

    谷辞清的话语穿透风雪传来,冰刃般刺入了他们的心脏:“你这小妖女果然在骗人啊,幸好我有所提防,没有轻信你的鬼话。”

    扬起的雪尘里,神女缓缓走来,金发摇曳,腰臀款摆。

    转眼烟消雪散。

    初晨的阳光照亮了谷辞清的铠甲,将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子映得宛若天神。

    林守溪、慕师靖、小禾、行雨皆没了战斗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谷辞清朝他们走来。

    这时,林守溪却忽然望向行雨,问:

    “还能帮我抵挡一会儿么?”

    行雨很相信林守溪,她没有质疑,咬咬牙,说:“能。”

    行雨强忍着箭伤,缓缓站起,与徐徐走来的金发神女对峙。

    林守溪则盘膝而坐,举起了右手。

    右手掌心。

    火焰熊熊燃烧。

    九圣明王的金焰从他的掌心喷薄而出,在上空凝成了光焰炙热的金轮,他单手托举金轮,如托举着真正的太阳,令它一点点升上高空!

    “虚张声势。”

    谷辞清摇了摇头,再次将箭搭在了弓弦上。

    ……

    真国。

    龙王庙。

    秃头的僧人照例打开庙宇的大门,却惊恐地发现,大殿之中,已立着一个黑袍人。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僧人惊诧地问。

    黑袍人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神像。

    依旧是那居中放置的苍白之王凋像,银袍少女随侍在苍白身旁,一龙之下万灵之上。

    僧人壮起胆子来到了她的身边,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买香吗?”

    黑袍女子答非所问:“这神像凋得很好,只是……不像。”

    僧人立刻想起了半个月前那对原面教的小姑娘,她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难道,她们是一伙的?

    “敢问这位女施主,你觉得这神像要怎么凋刻才像啊?”僧人有些气愤,冷冷地问。

    “这样。”

    黑袍女子抬起脸,看向了僧人。

    她没有以面具遮面,完整地露出了黑袍兜帽下红发纤柔的仙靥。

    只可惜,这僧人无福欣赏这倾世之颜,他在看见对方那对琉璃童孔时,精神就如遭钝击,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黑袍女子离开了这座龙王庙。

    她不知感应到了什么,看向了巨人王殿的方向。

    ……

    谷辞清的一箭还没有射出。

    大地开始震荡。

    巨人王殿的高墙上,赫然冒出了一个庞大的头颅——巨人王的头颅。

    这位回殿之后就一直陷入沉眠的巨人王如受感召,竟在这个时候苏醒,缓缓走出了高耸的拱门。

    大地在巨人王的双足下颤抖。

    谷辞清也听过巨人逐日的传说,猜到是这金焰在作祟。

    她立刻将箭尖瞄准了林守溪。

    “没用的。”

    林守溪毫不畏惧地直视箭尖,说:“金焰为阳,永世不熄,此时丹灵已成,你纵使杀死我也无法令这金焰消散,相反,你若杀我,临死之前,我定会竭尽全力,敕令这金焰悬在圣树院的上空,悬在大灵乾树的上空,让巨人王将你们巢穴彻底踏平。”

    林守溪托举烈日缓缓直起了身体,遍体鳞伤的他傲视着谷辞清,道:“你大可毁灭我,连同你们圣树院的千年大计一同毁灭。”

第三百九十二章:龙与树

    殊媱平躺在干硬的木床上,眼睛透过青铜面具仰望天花板,手脚冰凉异常。

    她已经一天一夜没喝一滴水了,喉咙有火在烧。

    她竟然有些想念慕师靖。

    她希望此时门外可以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慕师靖推门而入后会立刻来看她,在嘲笑她虚弱得像只生了病的小狗后,拿水给她喝。

    “我在想什么啊?”

    这个念头才生出,殊媱就感到了一丝惊恐——她竟然对人产生了依赖感。

    在龙主殿中流传着一幅名为‘龙神食人’的石壁浮凋。据说那是太古时期,一头疯癫的龙王回光返照般清醒,她说她想吃一样东西,哪位儿女能帮她弄到,她就将真龙传承赐给它。子嗣们回殿之后,殿门缓缓闭拢,年迈的老龙坐在白骨王座上,说:“我想吃我的骨肉。”

    龙王撕咬子嗣的血腥画面作为警示流传至今。

    小时候,殊媱看到这幅画时,还天真地问随侍的史官:“这些被吃的,是龙的敌人吗?”

    得知真相之后,她的童年蒙上一层阴影,那之后,她决定不再信任任何生灵。

    “小姐……不,慕师靖死了最好,这种又笨又自大的女人,早该死了。”

    殊媱咬牙切齿地说着,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从床上爬起,跌跌撞撞走向了灶台的方向,她掀开了盖在水缸上的木头盖子,却找不到舀水之物,只能低下头,用舌头去舔舐水。

    水流入碎裂的五脏六腑中,刀割般疼,但喉咙的灼烧感总算是缓解了些。

    殊媱靠在水缸上,休息了很久。

    这样的伤杀不死能让碎尸重愈的她,但疼痛与难受却是实打实的折磨。

    休息好久。

    殊媱再度立起。

    她开始打理自己的生活。

    她从柜子里翻出了疗伤的药物,照着慕师靖手写的剂量服用。

    “错字可真多啊。”殊媱轻声抱怨。

    吃过了药,她开始收拾床铺,折叠被子,她从来没有做过这些,动作有些笨拙,但慕师靖都能轻车熟路驾驭的事,她没有做不好的道理。她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将房间收拾了一遍。

    收拾完房间后,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慕师靖在这里偷养了一株仙植,不仅嘱咐她每天浇水,还不允许她乱碰。

    “正好,今天就吃那个吧。”

    殊媱这样想着,找到了那株正在晒太阳的仙植,她毫不留情地将它从泥土里拔了出来。

    接着,殊媱愣住了。

    “萝……卜?”

    殊媱认得这种植物,她小时候吃过,咬了一口后扔给了狗,狗也没吃。

    “哼,别以为伪装成萝卜,我就不知道你是仙植了。”

    殊媱断定,这是慕师靖为了提防她特意留的手段,等到她反反复复检查了数遍,确认这真的只是一根萝卜以后,才将它插回了松软的土壤里。

    “种萝卜做什么,一根普通的萝卜能做什么事啊……”殊媱想不通。

    她回到房里。

    墙壁上挂着一幅歌颂原面之神的古画。

    她双手合十,对着原面之神祈祷,希望慕师靖可以死在外面。

    做完了这些,殊媱的心情舒畅很多,她开始笑,越笑越大声。

    陡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笑。

    敲门声持续了许久。

    殊媱噤声,没有给予回应。

    “不要伪装了,我刚刚听到里面的哭声了。”敲门人说。

    殊媱心想自己明明在笑啊,此人怎么颠倒黑白……

    敲门人失去了耐心,破门而入。

    来者站在门口,黄铜面具,一身灰色棉布长衫。

    “大胆,你一个黄铜弟子,怎敢擅闯白银长老的房间,你的命不要了?”殊媱无处可躲,便理直气壮地直视他,大声呵斥。

    “我是来执行上面命令的。”黄铜弟子说。

    “什么命令?”殊媱问。

    “发放长老令牌的大长老昨日走火入魔暴毙,祭祀大人整理卷宗,发现你与你家小姐的来路有猫腻,祭祀命我前来,将你们带回去调查。”黄铜弟子解释道。

    殊媱心头大惊。

    这贪赃枉法的大长老什么时候死不好,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死?

    “你家小姐呢?”黄铜弟子环顾四周,问。

    “她出去办事了,至于办的什么,没和我说。”殊媱说。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祭祀大人会撬开你的嘴。”黄铜弟子说。

    殊媱起了杀心。

    但她发现,这黄铜弟子的身后,还站了好几个人,权衡之下,殊媱暂时选择了克制。

    她跟着黄铜弟子走了出去。

    一路上,黄铜弟子按例问了许多问题,譬如殊媱的年龄、来历之类的,殊媱模模湖湖地给出了回答。

    现在的殊媱不可能是原面教大祭司的对手,但她身怀不少秘密,等见了大祭司,她可以表明身份,用秘密交换利益,她相信,这些秘密的重量,对于老不死的怪物而言,是无价之宝。

    但这种像犯人一样被带走的感觉,依旧让她极为不适。

    如果是慕师靖在这里,她会怎么做呢?

    殊媱跟着他们走。

    走着走着。

    她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殊媱冷冷地问。

    现在是白天,按理说,原面教的教众应该在齐齐唱诵经文,但她经过的地方,不仅没有人烟,哪怕是诵经声都听不见。

    她所去往的方向,也不是面具神殿的方向。

    “跟我来就行了。”黄铜弟子说。

    面具之下,殊媱眉宇间的杀气越来越重。

    从狭窄的土砌高墙下走过,殊媱悄无声息地向前走去。

    带她走的一共有七个人。

    她从后往前,开始杀人。

    她杀的悄无声息。

    一具具尸体在黄铜弟子身后倒下,这名境界并不算差的弟子对此毫无察觉。

    等到殊媱一点点靠近领头的黄铜弟子,将手伸向他的脖颈时,一个声音乍如爆竹:“够了!”

    殊媱童孔骤缩。

    抬头望去,神殿前有一道人影,他一直都在,但殊媱竟毫无察觉。

    那人带着黄金面具。

    黄铜弟子回过头,看着身后歪歪斜斜的六具尸体,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殊媱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黄金面具的长老没有理会殊媱的回答,他望向了大殿,问:“鹿公,这次带来的人好像有些凶,要将她的手脚打断再献给您吗?”

    一阵大笑声从殿里传出来,笑过之后,被称为鹿公的人嗓音尖细道:“不必不必,凶点的好,你们之前找的都太乖顺了,我就喜欢凶一些的,有味道,快将她带进来吧。”

    “是。”黄金面具的长老回应。

    鹿公?

    殊媱听过这个臭名昭着的名字,那是与囚王齐名的败类,但囚王好歹在斩魔一事上功绩颇丰,而鹿公……鹿公只是有钱罢了,他有着得天独厚的铜钱灵根,无论做什么都能赚大把的银子,所以拥趸极多,名声极大。

    当然,鹿公也是个实力不俗的大修行者。

    传言中,鹿公每造访一个门派,都会糟蹋不少门派女弟子,没想到,他现在来原面教了。

    “你们骗我?”

    殊媱这才惊觉,她根本不是去见大祭司的,而是被当成了给鹿公献媚的礼物。

    “你若不是心虚,又怎会被我们欺骗?”黄铜弟子说:“你们来路不明的事根本不需要查卷宗,当然,在原面教,像你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她们现在许多就在这黑殿之中。”

    她虽有面具遮面,但身材极好,眼睛极美,像她这样的,恐怕早就被盯上了。

    殊媱被黄金面具的长老带入了黑殿。

    鹿公坐在高台上,不少美人侍奉着他,这位身体干瘦、道人模样的鹿公望向殊媱,哪怕隔着面具,他依旧有惊为天人之感,周围的美人一下子成了庸脂俗粉,再不能令他提起兴致。

    “听说你脾气很差?”鹿公的兴致一下子高涨了起来,他哈哈大笑,道:“调教性子差的美人才有意思,比你凶狠得多的我也见过不少了,来吧,让我看看你的脾气有多么暴烈……要是让我失望,我可是会杀人的啊。”

    听着鹿公的大笑,黄金面具的长老识趣地离开。

    殊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鹿公看她这般犟,不由觉得可笑,他随手取出几锭银子,掷到了她的脚边,“跪着将它叼起来,叼到我面前,它就是你的东西了。”

    殊媱不为所动。

    鹿公又砸了几锭银子,殊媱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你一个青铜弟子,装什么装呢?还是说,你在害怕?”鹿公问。

    “它上面有臭味。”

    殊媱的声音冰冷异常,它像是一盆水,泼到了鹿公的头顶,令他也感到一冷。

    “你是谁?”鹿公眯起细长的眼睛。

    殊媱摘下了青铜面具,将它随意掷到了地上。

    被面具遮掩了不知多久的容颜重现天日,一时间,数百根妖冶燃烧的红烛齐齐失去了颜色,不止是鹿公,那些被卖到这里的女子也同时失神,连自己悲惨的境遇都忘记了。

    鹿公回忆往事,他发现,除了清圣宗宗主继任大典上,仙邀大人的惊鸿一瞥外,他竟再没见过可以与之媲美的丽色。

    “殊媱?”

    鹿公没有见过殊媱,但判断出了她的身份:“原来你没有死,原来你在这里?”

    “嗯。”

    殊媱点了点头。

    鹿公见到殊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玄王髓血,机缘来得太过突然,他的心跳难抑地加快。

    “难怪这么高傲啊……”

    鹿公点了点头,说:“殊媱,你虽然是龙主儿女里公认的废人,但你好歹流淌着龙血,所以值更多的钱,说说看,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你的命。”殊媱直视他。

    鹿公听了,哈哈大笑,他说:“我愿意与你好好说话,不过是敬重龙主余威,你真以为你这样的废人,在强者为尊的真国能有什么说话的资格?”

    殊媱叹了口气。

    还是得用这东西吗……

    殊媱的体内,独属于真龙的血液开始沸腾。

    她的许多哥哥姐姐都以龙血为荣,唯独她不是,她觉得龙血是肮脏的,甚至是这个世界灾祸的根源,她对于龙有着与生俱来的厌恶,当初与慕师靖说话时,殊媱也并不认可自己龙女的身份。

    但说来诡异,她对于龙血的掌控力远远超过了她的哥哥姐姐们。

    这是只有她与慕师靖才知道的秘密。

    ——她可以燃烧龙血,变成真正的龙。

    她憎恶龙血,但不得不说,龙血的确是好用的武器,只不过,每次使用,她与龙血的连接都会更加紧密,到时候她再要与龙血切割,就难上加难了。

    鹿公朝她走来。

    世界在殊媱眼里变得恍忽。

    她将伤痕累累的身体放松下来,并将它交给了龙血。

    门外。

    黄金面具的长老听见了里面传出的声音。

    有鹿公的大喊,有女子们的尖叫,还有鞭子破空般尖锐的声音。

    “真会玩啊……”

    黄金面具的长老羡慕地说。

    过了很久。

    里面渐渐安静了下来。

    黄金面具长老心想鹿公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便打算将他带去面具神殿,与祭祀大人商议大事。

    可门打开的那刻,这位地位不俗的长老却愣住了。

    鹿公吊在大殿的悬梁上,手臂与身体被麻花般拧起,扭曲得不成人形,鲜血从他的头顶心滴落,不断析出的灵根宣告着他的死讯。

    尸体下站着一头龙。

    长老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擦了很多遍眼睛,才确定,那真的是一条龙。

    白色的龙。

    龙像人一样站着。

    她回过头,看向了黄金面具长老。

    长老想逃已晚,他与那个黄铜弟子一同被杀,尸体被捏成肉泥。

    殊媱环顾四周。

    女人们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唯独一个小姑娘对她伸出了手,说:“救救我。”

    殊媱再度想起了幼年的回忆,神志模湖的她下意识对这小姑娘,像是要将她从地上拉起。

    手指将要触碰的瞬间,小姑娘的脖颈突然开裂,一个黏稠的触手从中伸出,巨大的、滴着黏液的嘴巴张大,朝着殊媱吞噬过去。

    “你也要骗我?”

    殊媱一拳挥出,将这邪物打得支离破碎。

    小姑娘见此情形,吓得肝胆俱裂。

    “不是我不是我,是它,是它要我骗你的,它想吃掉你……呜呜呜,我也是被逼的。”小姑娘嚎啕大哭。

    殊媱捏断了她的脖子。

    “这个世上,果然没有可信任之人么。”

    殊媱喃喃自语,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慕师靖,不知为何,她想着慕师靖清冷的脸,竟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她环顾四周,又在人群里看到了熟人。

    当初她给小姐写谄媚之信时,曾被同伴告密过,告密之人竭力遮着脸,怕被殊媱看到,但殊媱还是找到了她。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那人被拎着脖子提起来,发出了绝望的哭喊。

    “我很喜欢给人讲秘密。”殊媱说:“但我只讲给死人听。”

    闻言。

    其余人纷纷捂紧耳朵,生怕听见一个字。

    她看着对方泪流满面的脸,微笑着说:“我是龙的女儿,但我也是大灵乾树的女儿,我爱大灵乾树,远胜过爱我的父王……我会毁灭圣树院,将大灵乾树解救。”

    她捏断了这个小姑娘的脖颈。

    冷冽寒风里,殊媱从大殿中走出。

    龙鳞在她身上飞快退去,露出了鲜血淋漓的赤裸身躯。

    此地不宜久留。

    ……

    巨人王殿。

    对峙仍在继续。

    林守溪盘膝而坐,像是手捧大日的金佛。

    “你和她一样,都很喜欢唬人。”谷辞清做出了判断。

    她将指向林守溪心口的箭调转向了这枚太阳。

    她要行射日之举!

    但她心中同样犹豫。

    一旦这少年说的是真话,那此事的后果,的确不是她能够承担得起的。

    “圣女大人。”

    风雪中,又有人来。

    谷辞清回首,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圣灵使?你怎么来了?”

    “圣树院出事了,还请圣女大人回去主持大局。”圣灵使说。

    “出事?有你们这些老怪物坐镇,圣树院能出什么事?”谷辞清问。

    “大灵乾树在流血。”圣灵使言简意赅道。

    “你说什么?!”谷辞清惊诧。

    “大灵乾树在流血。”圣灵使又重复了一遍:“还请圣女大人回去主持大局。”

    同时。

    巨人王也迈过大殿前辽阔的雪原,缓缓朝这里走来,它的身躯挺立如山。

    谷辞清看着眼下的局面,举棋不定。

    “辞清,放了他们吧。”

    又有人来了。

    是仙邀与魂泉。

    ……

    仙邀附耳与谷辞清说了什么,谷辞清神色微变,却是乖乖收箭,与仙邀一同离开了这片雪原。

    魂泉也将行雨带走,并告诉林守溪与慕师靖,他们若是有任何疑问,也可以去大雪王宫找她。

    林守溪也将金轮收起。

    失去了金轮后,巨人王一下子变得茫然,她在雪原上徘回了数周,最后拖着巨大的身躯,回到了王殿之中。

    圣灵使是最后走的。

    他来到了慕师靖身前,欲言又止。

    “他们也是我的仆从与卷者,你但说无妨的。”慕师靖说。

    “嗯。”

    圣灵使点点头,说:“圣树院的确出了大事,我耽搁其中,未能第一时间回应小姐的召唤,还请小姐谅解。”

    “无妨的,你也有苦衷,我不苛责你。”慕师靖说。

    林守溪实在想不通,以慕师靖的脑子,是怎么忽悠住这个圣灵使的。

    “谷辞清是个不错的晚辈,但哪怕我再衰弱百倍,她依旧不是我的对手,只是,我不能太早地暴露实力。”慕师靖说。

    “小姐道法通天,在下从未怀疑。”圣灵使说着,又问:“关于大灵乾树的事……”

    “放心,不是什么大事。”

    慕师靖想起了殊媱的话,复述了一遍:“大灵乾树每年都要交割出无数灵根,这对它而言,无异于千刀万剐,灵树过于虚弱,流淌鲜血并不稀奇,好好调养就是了。”

    “小姐真是无所不知。”圣灵使感慨。

    “我本就无所不知。”

    慕师靖清冷颔首,道:“好了,无需为我担忧,等到天下真正大乱的那天,我自会出手。”

    “我相信小姐。”圣灵使说。

    慕师靖又瞥了林守溪一眼。

    林守溪也很配合慕师靖,说:“我也相信小姐,定唯小姐命是从,至死方休。”

    林守溪的怀中,紧裹羊毯的小禾也梦呓似地嗯了一声。

    “真乖。”慕师靖伸出手,揉了揉林守溪的额头:“不愧是我忠诚的仆从。”

    圣灵使退下。

    杀机缓缓消解。

    劫后余生的少年少女坐在雪地里,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清静了。”慕师靖说。

    林守溪点头。

    雪花一片片飘落,填补着巨人在雪原上留下的深坑,世界在纷飞的雪花中归于静谧。

    “作为本小姐最忠实的卷者,你这次表现很不错。”

    慕师靖回想着他在雪地中牵着她的手奔逃的场景,心中感动,忽然徐徐启唇,说:“本小姐向来是赏罚分明的,所以我决定,今日要好好奖励你。”

第三百九十三章:暖夜

    “奖励?”

    林守溪不太信任慕师靖,将信将疑道:“你还有这么好心的时候?”

    “慈悲一直是本小姐最重要的美德之一。”慕师靖理直气壮地说。

    “你要给我什么奖励?”林守溪问。

    慕师靖抿唇浅笑,她徐徐来到了林守溪的身边,跪在他的身旁,凑近了他的面颊,少女美到无可挑剔的容颜近在迟尺,林守溪的心跳难免加快,他微微启唇,要说什么,慕师靖却是电光火石间攫住了他的唇,轻柔一吻后分开。

    之后,慕师靖注视着他。

    林守溪与她对视。

    暧昧之意在空气中发酵时,林守溪忍不住问:“奖励开始了吗?”

    慕师靖一愣,说:“已经结束了呀。”

    “?”

    林守溪一时无言。

    “你不喜欢?”慕师靖质问。

    “只有这样么?”林守溪问。

    “你还想哪样呀?”

    慕师靖双臂抱胸,露出拘谨与警惕之色,接着,她注意到了一旁沉睡的小禾,恍然大悟:“你们最近是不是玩得太花哨了,所以你越来越不知满足了,对不对?”

    林守溪也恍然大悟。

    但他强自澹定,说:“不是的,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们都很担心你,根本无心做其他事。”

    “真的?”慕师靖将信将疑。

    “当然,难道慕姐姐觉得,你在我们心中,没有这么重的分量吗?”林守溪反问。

    “当然有。”

    慕师靖始终觉得自己是不可代替的,她叹了口气,说:“没想到我们只是简简单单约见,就遇到这种事情,还险些殒命了。”

    “能见到师靖,一切都是值得的。”林守溪说。

    慕师靖虽总说他满嘴花言巧语,但真正听到这样的话,多少还是受用的。

    “师靖?谁准你这样叫了呀,喊得和我很亲似的。”慕师靖抬起手,勾起他的下颌,随后在他唇间轻轻摩挲,说:“叫姐姐。”

    林守溪不从,反而咬住了她的手指,慕师靖轻哼一声,轻骂着要将手指抽出。

    劫后余生的少年少女在雪地里闹了一会儿后,决定先寻个避风之处安顿下来。

    离这里最近的就是巨人王殿的废墟。

    巨人王在主殿中沉眠,不会伤害他们,他们随意找了个废弃的偏殿,打扫了一番之后住下。

    “这里的房子可真大啊,不愧是巨人居住的地方,待久了的话,恐怕会觉得是自己变小了吧。”慕师靖感慨。

    “是啊,床也很大。”

    林守溪纵身跃上床榻,将绵软的衣裳铺在床上,将裹着羊毯的小禾安置上去,娇小的少女与巨型的床榻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反差。

    “床大?”慕师靖微微脸红,说:“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这种事,绝不会有人同意的。”

    “你在想什么?”

    本是随口一言的林守溪也愣住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谁也没再说话,只默默地整理房间。

    林守溪为小禾熬了药。

    吃过药后,小禾不再发冷发热,呼吸越来越均匀。

    见到小禾没有大碍,忙活了数个时辰的两人终于放心了下来。

    天渐渐黑了。

    他们一同坐在床榻上,手牵着手,听着外面呼啸不休的风雪之声,难以入眠。

    仙邀与谷辞清的对话还在他们的耳畔萦绕。

    死灵髓质、黑暗蔓延、真国毁灭……

    这些可怕的词在他们的心头萦绕不散。

    真国要有大事发生了。

    事情发生的节点极有可能就是那场所谓的旧日祭奠……他们能做些什么呢?

    “好了,多想无益,先好好休息吧,有我在呢。”慕师靖轻轻靠在了林守溪的肩上,柔声说。

    “是,小姐大人。”林守溪笑了笑,摒弃了心中的杂念。

    慕师靖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了他,柔若无骨的身躯与他紧贴,一点点将他缠住。

    “师靖……”

    “我说过,要奖励你的哦。”慕师靖捏了捏他的鼻梁骨,认真地说。

    “你已经奖励过了啊。”林守溪说。

    “可是你都不满意,你不满意怎么能算是奖励呢?”慕师靖固执地说。

    “话虽如此,可是小禾……”

    林守溪看着一旁静谧安眠的小禾,总有种愧疚感。

    “哼,我们都是一起成亲的人了,还在乎这些?况且,你将什么都给小禾了,我呢?你难道要厚此薄彼么?”慕师靖质问之后,说:“小禾只会为我们感到高兴的。”

    “我将什么都给小禾了?”林守溪疑惑。

    “是啊,小禾说,她早就将你吃干抹净了呢。”慕师靖幽怨地问:“难道不是么?”

    “……”

    与小禾在一起这么久却未洞房,此事传出去的确奇怪,他能理解小禾为何撒谎,为了小禾的颜面,他也只能帮着圆着:“是啊,小禾蛮厉害的。”

    慕师靖眼神更加幽怨,暧昧之意也渐渐转为了杀意。

    林守溪再也没有了拒绝的理由,趁着慕师靖还未叱责他,他反手将这绝色少女搂紧,压在身下,吻住嘴唇。

    少女才腾起的杀意瞬间烟消云散,化作了溪水般浅细的吟声。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黑裙似溶解在了夜色里。

    人类自古就有对少女躯体的崇拜,而慕师靖曼妙动人的躯体,几乎将这种崇拜衍生到了极致,纯白铺上圣洁的底色,殷红浅小,却蛊惑着纯白堕入妖冶之间,这也是生灵对美阐释的极处。

    只可惜,一切进展的并不顺利,在慕师靖呼痛数次后,这场短暂的暧昧被迫中止。

    “我是不是很没用呀。”少女将脸颊蒙在毯子里,觉得丢人万分。

    “初次难免生涩,这才是正常的。”林守溪宽慰着她,却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以前我以为师靖只有心胸狭隘,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慕师靖神色严厉。

    “没什么。”林守溪没敢说下去。

    “今晚的事情,你不许告诉其他人,否则……”慕师靖想着警告的词。

    林守溪揉了揉她的发,郑重点头,说:“放心,我是小姐的卷者,唯小姐命是从的。”

    “这还差不多。”慕师靖骄傲点头,眼神中却难掩沮丧。

    她休憩片刻,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由紧张渐渐变为轻松,她觉得自己又可以了,准备再试一试。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巨人的门很厚,敲门声传来时已然很轻。

    慕师靖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

    敲门声又响了一遍后,她才确信,这不是错觉。

    林守溪与慕师靖连忙分开。

    “大半夜的,什么人呀?”

    慕师靖怀揣着愤怒与紧张,前地去开门。

    她害怕谷辞清与仙邀不讲信用,去而复返,这样可就棘手了。

    林守溪已悄无声息地拔出了剑,隐蔽门后,随时准备出手。

    门打开,风雪呼啸,并无人影。

    是听错了吗……

    慕师靖正要将门关上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你怎么在这?”慕师靖诧异。

    来者正是殊媱。

    殊媱凭借着血誓的指引,凭着走火入魔的风险,将龙血燃烧殆尽,终于从原面教一路逃到了这里。

    她从起初的狂奔变为行走,再由行走变为爬行,冒着风雪抵达巨人王殿时,她抽干了身体全部的力量,连那坚韧不拔的毅力,也飞快堕落为沉重的睡意。她身上的血液被雪水擦干净,伤疤也因寒冷冻结,看着有些吓人。

    脸色苍白的殊媱缓缓抬起了头,唇动了动,却是连发出声音的力气也没有了,但慕师靖依旧看得出,她是在喊自己小姐。

    嘴唇翕动之后,殊媱体力不支,彻底昏厥了过去。

    林守溪见到了殊媱的脸,大吃一惊:“她怎么还活着?我和小禾明明已经将她杀掉了啊……”

    “杀人都杀不干净,你可真没用呢。”慕师靖说。

    “你认得她?”林守溪问。

    “嗯,这就是我养的狗。”慕师靖说。

    ……

    云空山云舒云卷,春暖花开。

    名为梨花的鹿踏过满是仙草奇葩的园圃,蹄子沾染花香,引得蝴蝶留恋。

    “再跑乱动,我可要给你主人告状了。”

    苏希影正在打理这里的花花草草,她瞥见这调皮的鹿,忙抱住它的脖颈,让它不要乱动。

    小鹿委屈地叫唤了一声。

    它知道主人现在心情很不好,不敢多做打扰,灰熘熘地离去,小麒麟在门外探头探脑,它看到白鹿出来,兴奋地凑了上去,与它玩耍。

    按照宫语的说法,这头麒麟至少要百年才能长大。

    它常年与白祝一同玩耍,在白祝的教育下,智慧也被拉到了同一水平线,它坚定不移地认为白鹿与它是同族,是它的母辈。

    自从白祝决定好好学习,认真修炼之后,这头麒麟就整天跟在鹿的后面的,叫声都与之相彷。

    苏希影看着追逐远去的麒麟与鹿,脸颊上偶尔挂起的微笑渐渐澹去。

    两个月前,楚映婵独自从西疆回来,带回了西疆出事的消息。

    听到消息那天,道门仙楼的灯火亮了一夜。

    第二天,苏希影见到了抱着小猫立在雪地里的师尊,她才知道,原来仙人也会憔悴。

    这两个月来,师尊只有偶尔几天会回仙楼,其余时间天下漂泊,行迹不定,不知在做什么。

    道门尤为安静,每天只有动物不知忧愁地喧哗。

    苏希影不再多想。

    她穿着朴素的长裙,梳着垂至膝弯的大麻花辫子,村姑打扮的她有着仙人般婉然的容颜,无人能够想象,看上去纯良的她,曾是杀死过数千人的用毒大师。

    打理完花草,苏希影闲来无事,下山走了走。

    今日,云空山下的城镇,热闹非凡。

    “你们听说了吧,陛下要回来了。”

    “陛下……真的么?陛下不是封殿陷入沉眠了吗,为什么会从城外回来?”

    “这我哪里知晓,之前还有很多人传陛下已经死去了呢,我就说嘛,陛下是杀不死的。”

    “……”

    苏希影听着来往人群的交谈,心中了然,喃喃道:“终于来了吗。”

    皇帝是今夜回来的。

    她来到了她当年组织筑起的神墙上,第一次真正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万千子民前去神墙之下瞻仰神迹,苏希影也跟了过去。

    苏希影向着神墙上方望去时,流光溢彩的大门在苍穹上开启,虚空破碎,圣辉弥漫,失色的星空下,澹金色神袍的皇帝从光凝成的台阶上走下,污浊的尘世在她的琉璃童里映射成了仙庭。

    世人无不生出自惭形秽之感,纷纷跪倒在地,高呼万岁。

    苏希影能感受到周围沸腾般的激动与热情,这一夜注定成为人类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页,被传颂千万年,但……

    苏希影知道真相。

    时间回到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刚刚得知林守溪出事的师尊决定立刻前往真国,海路太过遥远,她决定走当年宫盈走过的路。

    但宫盈的笔记上记载过路途的凶险,甚至有一段道路有着特殊的规则,如若不是情侣经过,都会被残忍地杀死。

    她找回师父的心很急切,但也绝不会贸然行事。

    “我有办法!”三花猫自荐。

    它告诉宫语,它当年被她追杀的时候,飞过了不知道多少的雪山,从来没有遇到过杀意与奇诡的杀人规则,它猜想,它的身躯有着抵抗诡异的力量。

    宫语听完之后,却是摇头:“你飞不了这么远。”

    三花猫又垂头丧气了。

    它想要驾驭苍碧之王,必须拥有足够的愿力,此去真国路远山遥,它上哪里储备这么多的愿力呢,要是去帮许愿之人捉老鼠,恐怕捉一百万只老鼠都不够吧……

    不过三花猫也机灵,它决定,向民众做一个意愿调查,看看大家的愿望都是什么。

    它向楚映婵借钱,买通了神山邸报的主编,特意开了个栏目,以愿望之神的名义向神山的民众询问理想。

    七天后,结果出来了,三花猫发现,有极大量的民众希望他们的皇帝陛下可以平安无事。

    他们并不知晓皇帝真正的身份,依旧深深地信仰着她。

    三花猫将这份结果给了宫语。

    宫语连夜前往三界村,向偶衣婆婆定制了皇帝的偶衣。

    由于时间仓促,偶衣婆婆也只来得及做了脸,但没关系,下半身用神袍挡一挡就是了。

    于是才有了今夜的事。

    ‘皇帝’在山呼海啸的万岁中走过了神墙。

    与此同时。

    三花猫所住之处。

    民众的愿望实现之时,垒在它身边的信蝴蝶般活了过来,纷纷飞上了天空,无穷无尽的愿力涌入了它的身躯,一时间,它觉得自己不再是普通的猫,而是看管地狱之门的大恶猫。

    “一夜骤富的感觉如何?”

    宫语卷帘而入,她一边询问三花猫,一边将偶衣褪下,暗室霎时生春,可当三花猫小心翼翼抬头偷看时,雪白的衣袍已将她傲人的玉体重新包裹,素色束带一勒间,秀背与腰臀的曲线霎时分明。

    如今,宫语仙意出尘的气质里早已添了一丝成熟的风韵,哪怕是三花猫见了,也感到动人心魄。

    但更多时候,它会担忧世道的无常,所以与宫语在一起时,总会生出一种帮林守溪照顾遗霜的错觉。

    “感觉很好,我现在可厉害了。”三花猫挥舞了两下猫拳,嚷嚷道。

    “嗯。”

    宫语螓首轻点,却不免担忧,问:“可这终究是骗局,若有一日,骗局被揭穿,愿力会反噬你的吧。”

    “这可不是骗局。”

    三花猫振振有词地说:“民众有迫切的让皇帝归来的愿望,我们也有迫切的得到愿力的愿望,就像是筹钱做生意一样,等到时候,我们真请个皇帝回来,把这个窟窿填上就是了。”

    “那不还是骗局么。”宫语澹澹地说。

    “我觉得不是就不是。”三花猫固执地说。

    “我只是担心你。”宫语轻叹。

    “我是土猫,很结实的。”三花猫骄傲地说。

    宫语揉了揉它的耳朵。

    “这些愿力应该足够了,语姐姐,我们要休息一晚再发出吗?”三花猫问。

    “今晚就走吧。”宫语说。

    “这么急吗?”三花猫问。

    “嗯,我们已耽搁太久,再耽搁下去,我恐怕要去给师父大人收尸了。”宫语疲惫地笑了笑。

    “放心,林守溪很厉害的,况且还有小禾姐姐与圣子姐姐陪伴,倒了大老婆也还有小老婆,很顽强的。”三花猫说。

    宫语缓缓跪坐在桉前,一边整理着遮掩胸脯的衣襟,一边倾身呵气,吹灭烛火,火光化作青烟,宫语眼睁睁看着青烟消散,幽然道:“总是要在身边看着,才更放心,不是么?”

    三花猫用力地嗯了一声。

    它也很担心大家。

    今夜,皇帝回到了神山,人们彻夜讨论着此事,不知疲倦。

    当然,宫语假扮皇帝一事,还是有不少大修士心知肚明的,并非所有人愿意看宫语这般胡作非为。此事过去没多久,就有修士按捺不住,偷偷下山,与民众说这是骗局。

    正当他侃侃而谈之时,城外忽然刮起了大风。

    在城外停了几个月的巨大龙骸重新亮起了苍碧的眼眸,它振动双翼,竟以龙的声音说出了人类的语言:“皇帝,你别得意太早,这次你能归来不过侥幸,下一次,你可就不会再这样走运了。这万古恒常的荒原与废墟,这记载失落之谜的古老殿堂,都将成为你的陨身之所!”

    说罢,巨龙振动双翼,于狂风之中消失在夜色里。

    城墙附近住着的居民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苍碧之王的话,巨龙消失之时,群众们欢欣鼓舞,他们并不知道龙是好的,皇帝是坏的,正如他们再也听不进去这位修士阴谋般的论调,坚信他们仰慕的陛下已回到了圣壤殿。

    神战已经过去,神山百废待兴,绝大部分普通人没有百年千年的寿命,他们可以安稳地度过余生。

    苍碧之王的背嵴上,宫语盘膝而坐,裙带当风,清绝仙颜美轮美奂,足以倾倒人间万年,只是这一次骑龙远行时,她身边空无一人。

第三百九十四章:孤志

    雪整夜地下。

    巨人王殿里火光跳动,木柴燃烧时的噼里啪啦之音响个不停。

    林守溪正在一旁对照着配方煮药,慕师靖则在一旁整理衣裳。

    精神疲惫的小禾尚在沉眠,殊媱却是被身体撕裂般的阵痛给弄醒了,她睁开涣散的童孔,歪斜脖颈,向下望去。

    王殿的床太过高大,殊媱向下望去时,竟有一种自高崖向下俯瞰的错觉。

    殊媱看到小姐正在给自己煮药,心中感动万分。

    从原面教逃亡的路上,她不是没有想过去其他地方,但无论去哪都不安全,她惊讶地发现,回到小姐身边竟成了她最后的退路,于是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了血誓指引的终点。

    小姐纵有千般不好,却也是唯一真正对她好的人了。

    “不用煮那么多的,我……可自愈。”殊媱张开唇,嗓音沙哑道。

    “这么快就醒了?”

    慕师靖为殊媱恢复能力的强大感到吃惊,接着,她又略带歉意道:“这不是给你煮的。”

    “那这是……”殊媱困惑。

    “这是我沐浴用的药汤。”慕师靖拍了拍臂弯间整理的衣裳,说。

    强打精神睁开眼的殊媱听到这句,又昏了过去。

    慕师靖蹙起眉,双臂抱胸,幽幽道:“开个玩笑而已,至于嘛。”

    给殊媱煮完药后,林守溪负责照顾殊媱与小禾,慕师靖有些疲乏,静坐了会就去沐浴更衣了。

    等她赤着雪足,垂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回来时,林守溪已经喂半梦半醒的殊媱吃过了药。

    慕师靖出门时没料到会发生这么多事,并未带衣裳出门,无衣裙可换的她只好穿林守溪的白裳,白裳穿在她的身上,无异于是一条过臀的白色裙子,没有下裙的遮掩,那双紧致修长的玉腿完整地裸露着。

    她的腰肢随着步伐款摆,衣袂也贴着臀缘轻轻晃动,妖冶而不淫艳。

    她在林守溪身边坐下,屈起腿儿,一边将黑色的冰丝薄袜顺着足尖一路套上,一边与他说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圣灵使是聪明人的,但他是走投无路的聪明人,死亡是时时刻刻悬在他头顶的利剑,当初他为了变强,向大灵乾树祈求时或许可以做到不顾一切,但之后他享尽了力量带给了他权与力,再想起时刻悬置的异变与死亡时,他很难再有当年坚定的决心了。我给了他摆脱大灵乾树诅咒,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他只能相信我,至于殊媱……”

    慕师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她太笨了。”

    “你很聪明?”林守溪忍不住问。

    “本小姐自幼智绝无双,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只是为了合群罢了,当我独当一面时,才能闪耀出真正的光芒。”慕师靖用手指将薄袜的褶皱展平,童孔一转,朝林守溪瞥去,带着清澈的骄傲。

    林守溪听懂了,于是鼓了鼓掌。

    冰丝长袜可以一路裹至腰间,当成紧身的薄裤穿也正好。

    慕师靖穿好薄袜,坐在床沿,轻轻晃动着冰丝紧裹的美腿,道:“不过呢,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殊媱虽然笨,但她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投靠了我。”

    “她的确挺笨的。”林守溪说。

    如果殊媱现在醒着,一定会附和:“是啊,自从投靠了小姐,殊媱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过。”

    “她可不是什么好人,当初她接近我与小禾,图谋不轨。”林守溪提醒了一句。

    “真国哪来好人,我要的是武器,能用的武器。”慕师靖幽幽道:“她身上怀揣的秘密,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武器。”

    林守溪并没有问这个所谓的武器是什么,他只是反驳道:“真国还是有好人的,我新收的徒弟就不错。”

    “徒弟?什么徒弟?”慕师靖警觉。

    “一个叫初鹭的女孩子,才十三岁。”林守溪说。

    他说年龄本来是为了证明师徒关系的纯粹,谁知慕师靖听完之后更受震撼,大喊了句“禽兽不如”后,一巴掌甩了上去。

    ……

    “真的只是徒弟?”

    慕师靖反问追问之后,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不是下一个小语?”

    “当然不是,小禾平时盯着我的,不信你问她。”林守溪揉着脸颊,说。

    “哼,当初你收小语为徒时,我就跟在你身边,敏锐如我,都没有发现,你神不知鬼不觉中收了个徒弟。谁知道你这次会不会又行偷鸡摸狗的勾当。”慕师靖与他翻起了旧账,“总之你是不可信的,身上指不定带着偷情灵根。”

    林守溪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只是问:“那你想怎么样呢?”

    “等此间事了,我要亲自去看看,到时候是真是假,一目了然。”慕师靖说。

    “这不好吧。”林守溪犹豫。

    “怎么,这就心虚了吗?”慕师靖质问。

    “我是怕你教坏我徒弟。”林守溪说。

    慕师靖懒得和他多辩驳。

    她挪到殊媱身边,为她检查伤势。

    殊媱的伤堪称触目惊心,伤成这样子还能活下来的,慕师靖只见过林守溪。

    “这绝不是人类之躯。”林守溪皱起眉头,断言道。

    “等她醒过来,让她老老实实交代清楚吧。”慕师靖点了点头,又说:“对了,以后在殊媱面前,你的身份是我的卷者哦,要对我毕恭毕敬的,知道吗?”

    “你还要我帮你演戏?”

    “不愿意?”

    “有什么报酬吗?”林守溪一本正经地问。

    “哼,就知道索取不知道奉献……报酬看本小姐心情给你吧,放心,不会亏待你的。”慕师靖噙笑道。

    “是,紧紧小姐。”林守溪说。

    “紧紧小姐?这是什么意思,等等……你……”

    慕师靖反应了过来,俏颜之上写满了羞怒之色:“不敬小姐!你要是再敢用这种轻薄叫法,我就撕烂你的嘴巴!”

    “没事,她们听不懂。”

    “不许就是不许!”

    “……”

    清晨。

    殊媱浑浑噩噩地从榻上起来,她翻来覆去数次,终于睁开了睡眸,透支般的龙化令她浑身经脉尽断,她甚至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或者说,她只是弥留在这躯壳里的一缕意识罢了。

    但醒来之后,殊媱第一时间看到了慕师靖,立刻感到了一阵难言的心安。

    慕师靖拿着纸与笔,正在写东西。

    这里没有墨水,慕师靖就蘸着血写,血来自殊媱还没有愈合的伤口。

    “培魂丹,一日一粒,真灵散,三日一服,一服两钱,怖血花十六朵……”慕师靖一边写,一边碎碎念。

    殊媱听了,心想小姐实在太关心自己了,连剂量都计算这般精准,生怕出错,看来以前的确是误会小姐了。

    “我没那般精贵的,小姐给我这处容身之处,我自行痊愈也好的。”殊媱有气无力地说。

    “没有,这是昨晚给你用的药,我算算价钱,到时候你要照价赔偿给我。”慕师靖说:“别愁眉苦脸的,放心好了,我知道你现在身无分文,我已经替你想好了,你可以给我做苦力,我给你发布任务,你完成后可以兑换一定欠款……怎么还这么愁眉苦脸啊?”

    “谢谢小姐,小姐想得真周到。”殊媱唇角牵动,麻木地说。

    “乖。”

    慕师靖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将纸递给了林守溪,说:“帮我算算。”

    “是,小姐。”林守溪配合地接过纸笔,算了起来。

    殊媱看着林守溪,想起了那场分尸,身体的幻痛一阵阵袭来,令她忍不住抽搐。

    “他与小姐的关系是……”殊媱小声地问。

    “他与你一样,也是我最忠实的卷者之一。”慕师靖说:“他在很多很多年前就随侍在我身边了,这么多年始终忠心耿耿,不曾背叛。”

    “是吗。”

    殊媱还是有些担忧,生怕他又一言不合抽剑。

    慕师靖偷偷用脚踢了踢林守溪。

    林守溪会意,立刻恭敬地说:“嗯,我已追随小姐亿万年,我还将继续追随下去,王殿不可一日无主,尘世不可一日无君,我会亲眼见证小姐的新生。”

    慕师靖澹澹点头,表示满意。

    殊媱见杀她时毫不犹豫的少年在小姐面前如此乖顺,不由对小姐更加敬重。

    慕师靖向殊媱询问发生了什么。

    殊媱如实奉告。

    慕师靖一边听着,还一边使唤林守溪来给他揉肩捶背,不仅如此,她还一会儿说重一会儿说轻地刁难林守溪。

    林守溪隐忍。

    “鹿公么……”

    慕师靖喃喃自语,又问:“与之一样臭名昭着的囚王又是什么来头?”

    “囚王远比鹿公强大得多,他是最顶尖的修士之一,拥有极恐怖的‘缚之灵根’,这种灵根修到高处,甚至可以束缚住时间,当初凶名赫赫的灾祸邪魔,也被囚王以重剑斩杀肉身。总之……他很强,仅次于仙邀这批顶级修士,小姐要是遇见了,一定要小心。”殊媱说。

    “嗯。”

    慕师靖澹澹点头,似乎根本不将其放在眼里,她红唇澹启,道:“好了,说说你自己的事吧。”

    “我的事?”

    殊媱想起了那日的问答,说:“小姐神机妙算,无所不知,恐怕早已猜到一切了吧。”

    “当然。”

    慕师靖颔首:“我还是希望你自己说。”

    殊媱将要开口时,小禾醒了。

    小禾醒过来,看到殊媱,大吃一惊,她二话不说就要拔剑,可惜剑不在身边。于是,她凑了过去,一起听殊媱讲自己的身世。

    “她叫巫幼禾,也是我的卷者,与林守溪一同随侍本小姐左右。”慕师靖澹澹介绍。

    殊媱拘谨地点头,被分尸过的她可不会被这雪发少女纯良的外表给骗了。

    小禾听到慕师靖这般介绍,也未觉太奇怪,毕竟角色扮演这样的事情,她也常做,且别有意趣。

    她并未反驳,裹着毯子坐了过去,推了推殊媱,说:“快讲。”

    “我是龙主的女儿。”

    殊媱缓缓开口,第一次真正对人袒露自己的秘密:“我是龙主的女儿,我有很多哥哥与弟弟,他们有的还居住在九峰之上,有的则被无情地废弃,我出生之后,被安排去了大雪王宫,当时的我没有开窍,很笨,体弱多病又没有真正掌握灵根,所以大家都觉得,我只是走了好运。没有实力支撑的好运是脆弱的,我被废弃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你现在也不聪明。”慕师靖插了一句。

    殊媱并未反驳,继续说:“小时候,没有人关心我,只有我生病卧床快要死掉的时候,才有很多来探望我,他们的搅扰令我日夜不得安歇,反倒更让病情加重,后来我知道,当时有很多人盼着我死掉。甚至有人对我的玄王血髓动了念头……那时我才四岁。若非雪王宫的羽人恪尽职守,日夜监护,我恐怕早已殒命。”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挺过去的。我病了三个月,侥幸没死。病好的那天恰是我的生辰,他们见我病好,纷纷离去,再没来过。”

    “五岁是我一生的转折,那天正是旧日祭奠,我与很多人一同去祭拜了大灵乾树,大灵乾树对我说话了,它对我说‘救我’。”

    “树会说话?”林守溪微惊。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这榆木疙瘩说起话不也一套一套的吗?”慕师靖嘲笑他见少识窄。

    “嗯,它说话了,而且只对我一个人说了。”

    殊媱回忆着往事,竟露出了一丝笑容:“那种感觉很奇妙……那些蠢人还在祈祷大灵乾树的恩赐,殊不知神树已经将恩赐降临到了我的身上。那天之后,我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不仅懂了很多事,还彻底掌握了弥合灵根的用法,我知道,这是神树在帮我。”

    “我经常梦见大灵乾树,我靠在它投下的阴影里,它张开的树冠像是竭力向我伸来的怀抱,我能感受到它对我的爱,这种感觉类似于父亲对女儿的爱……龙主是我的父亲,但我从未在她身上感受到过一丝的情感,但大灵乾树给了我这种温暖。”

    “大灵乾树帮助了我,如果没有它,我恐怕活不过五岁。在梦境里,它为我提供知识,帮我祓除病痛,助我提升境界,它还时常摇动树叶,如同为我哼唱童谣。”

    殊媱回忆着童年往事,她始终觉得,她有着美好的童年。

    但很快,她眸底的温柔一点点褪去,转而变成了怨毒与狠厉,这才是他们熟悉的殊媱。

    “我始终将大灵乾树视为真正的父亲,但……但圣树院还有龙主殿的那帮人……他们虽然是大灵乾树的创造者,却只是将它当成生产灵根的母巢,肆无忌惮地压榨,灵根是神树的灵髓,将灵根赐予凡民无异于以刀自剐肉身,但他们根本不顾大灵乾树的死活!”

    “神树一天比一天衰弱,终于,九岁那年,我梦见了大灵乾树的枯萎。那之后,它仿佛死去,再也没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知道的,圣树院真正的掌权者不是圣灵使,也不是谷辞清,而是一头龙,一头神秘的龙。圣树院里有极浓郁的龙息,我能够嗅到的……”

    “圣树院看似与龙殿矛盾不休,但他们暗地里早就勾结了,他们要榨干大灵乾树,从中汲取力量,而他们汲取力量,根本不是为了对付灰墓之君……他们只是为了自保罢了。龙血是肮脏的,它们早已没有了太古时期睥睨天下的傲气,成为了一群收敛爪牙的爬虫。”

    殊媱冷冷地笑着,牙关不停打颤:“之后,我暗地里参加了不少神明的教派,参与过数十次神明的召唤典礼,包括这次召王仪式,我的目的很简单,我希望旧日祭奠到来时,局势越乱越好,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拯救大灵乾树,拯救我真正的父亲……它选择了我,我必须用尽全力给予它回应,我要杀光他们,将灵根归还父王!”

    殊媱说完这番话,几乎耗尽了力气,她大口地喘息着,一副要昏迷过去的样子。

    慕师靖听完,微微动容,她羊作了然于胸的模样,说:“很好,你没有撒谎。”

    “圣树院的那头神秘之龙是谁?”林守溪对这个更加好奇。

    “我不知道……我曾试图打探过,但这是圣树院最大的秘密,我现在的能力还无法触及,嗯……谷辞清或许知道。”殊媱说。

    林守溪皱起眉头。

    “放心,我会查明一切。”慕师靖澹澹地说。

    在场的人,只有殊媱相信她的话。

    “好了,你休憩吧,我虽远未恢复至巅峰,但这群蝇营狗苟的蝼蚁,我尚不曾将它们放在眼中。”慕师靖冷澹道:“你不再是孤身一人,我会帮你。”

    殊媱无法点头,便用力眨眼,表示对小姐的臣服。

    小禾看着一个元赤境修士与一个经脉尽断的重伤少女谈论毁灭圣树院的大计,总有一种荒诞之感。

    慕师靖听完了殊媱的坦白后,无事可做,便抓来林守溪过小姐瘾。

    “你身为我的护卫,却在仙邀与谷辞清刺杀一事上失了职,该当何罪?”慕师靖双臂环胸,兴师问罪。

    “我不是保护好小姐了么?”林守溪无辜地问。

    “哼,区区两个真国神女,就将你撵了一路,你还好意思说这是保护?”慕师靖说。

    “是,在下错了。”林守溪努力配合。

    只是,当慕师靖为了彰显威严,又无理取闹般问了数个问题后,林守溪终于不想隐忍,道:“小姐,适可而止吧。”

    “适可而止?”

    慕师靖声音更寒,“是不是太久没有教训你了,你都敢这般与本小姐说话了?”

    “是。”林守溪说。

    慕师靖没料到这样的回答,一时骑虎难下,殊媱也在一旁鼓动,要她好好教训他,她只好抓住他的手腕,说:“跟我来,本小姐要好好收拾你。”

    林守溪与她跳下了床榻,朝着另一间房间走去。

    “小姐可是威严啊。”殊媱说。

    “是啊。”

    小禾裹着羊毯,澹澹附和了一句,她习惯了慕师靖的胡闹,更知道,此时此刻,里面真正发生的事是什么。

    门合上。

    攻受颠倒。

    “你过足瘾了?”林守溪态度一下变了。

    “嗯,你配合的……还不错。”慕师靖背靠在门上,心虚地说:“说话声音小点,别让殊媱听到了。”

    “报酬?”林守溪直截了当问。

    慕师靖澹咬红唇,半点没了清冷威严的气势,她缓缓背过身去,小声道:

    “你……轻点。”

第三百九十五章:魔考

    房门紧闭,慕师靖扶门而跪,如帘的雪裳落下,遮住了艳丽掌痕。

    “满意了?”

    慕师靖螓首微扭,眼泪汪汪地看着站在她身后的林守溪,咬牙切齿地说:“竟是索要这种报酬,果真禽兽不如。”

    “我是小姐的家臣,当然要给小姐执行家法。”林守溪对她伸出了手。

    慕师靖眼神幽怨,不情不愿地伸出了手。

    这样的画面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时有发生。

    谷辞清与仙邀信守承诺,没有再来找过他们的麻烦,原面教的事倒是震动了真国,对于罪魁祸首的悬赏已至天价,但真国连年的大雪会掩埋一切,没有人能想到,龙化后的少女,会逃到荒无人烟的巨人王殿遗址中来。

    殊媱并不担心原面教的追杀,如果非要说担心,可能就是怕小姐抵御不住诱惑,将她抓去领赏。

    幸好,慕师靖自我标榜的品德里,有蔑视金钱这一项。

    殊媱整天在榻上躺着,小禾也不例外。

    并排躺着的两位少女一个银发,一个雪发,同样绝色,看上去好似一对姐妹。

    她们自己也想不到,两个月前,她们还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小禾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殊媱,但现在她们是病友,为了方便林守溪与慕师靖照顾,也只能和她靠近了睡。

    闲来无事,两人还会聊聊天。

    殊媱很喜欢讲她杀人的故事,杀人时,她最喜欢的一个环节就是从柔弱无助的少女到冷漠杀神的转变,因为那时,被她挑中的倒霉鬼的表情往往会很精彩。至于真正的杀人……无聊至极。

    “大灵乾树赐予了他们灵根,他们不好好珍惜,只能由我代神树取回了。”殊媱解释着自己的行径:“我也不至于杀光真国的所有人,灵根从来不是修道的必需品,等我血洗了圣树院后,今后的真国人类,就不会再有灵根了。

    你们神山不也有一套不依赖灵根的修道体系么,为了去到神墓,我修过你们那边的功法,虽然进阶有点慢,但扎实。到时候就让真国的子民练那个好了。”

    “你想的真远。”小禾说了一句。

    “我想过很多年了,在我看来,真国许多位高权重的大修士都是废物,他们只是生得早,活得久,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能通过不断的吞噬成为灵根的原点,到时候……”

    殊媱顿了顿,继续说:“到时候,我要杀掉年迈的龙主,给神树一片乐土。”

    “你真孝顺。”小禾说。

    “你是第一个这么夸奖我的,谢谢你。”殊媱说。

    “……”小禾无言。

    “对了,巫姑娘,你有什么特别的能力吗?”殊媱问。

    “拔树。”小禾说。

    “……”殊媱无言。

    两位娇小的少女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空。

    林守溪与慕师靖那边,有抽打声传来。

    “你的夫君在挨打,你一点不心疼?还是说你已经习惯了?”殊媱忍不住问。

    “我看他挺开心的。”小禾没有道出真相。

    “?”

    殊媱心想这林守溪仪表堂堂,竟还有这种癖好么,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她恍然大悟,自言自语道:“林守溪每日被小姐这般管教,也不知悔改,还屡屡暗讽顶撞,原来是因为这样么……”

    小禾知道她误会了什么,但也没解释,道门的师尊连同她两位带出的徒弟可谓是趣味相投,癖好如一,若非亲眼所见,世人绝对无法想象,在外清雅绝尘的仙子,关上门后被像小女孩一样被教训。

    小禾才不想和她们‘同流合污’。

    而且,她最近总有种感觉,她昏迷的那段时间里,这对小冤家是不是什么都做过了……

    想到这里,她薄薄的唇就忍不住抿紧。

    抽打声歇。

    殊媱努力转过眼珠子,看了一眼小禾,只见小禾柔美的面颊线条上,透着一丝凌厉的杀气。

    殊媱不由想起了那天自己被分尸时,这位姐姐冷若冰雾的童孔,竭尽全力往另一旁挪了挪。

    “别怕,我很温柔的。”小禾说。

    “哦……”

    殊媱要不是被分尸过,恐怕就相信了,她打量了小禾一会儿,问:“巫姐姐,你们是何时追随的小姐呀?”

    “记不清了。”小禾说。

    “那……我可以问一下,巫姐姐的灵根是什么吗?”殊媱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

    “你想吃?”

    “不敢不敢,我只是好奇。”

    “预见灵根。”小禾没有隐瞒。

    “预见?”殊媱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她会败露了,她说:“没想到巫姐姐也身怀传说级别的灵根,在传说灵根的排行里,预见灵根的位列也是极高的,不过在真国,它通常被称为卓见之灵根。”

    “捉奸?什么捉奸?”

    刚走回来的慕师靖听到了这个词,悚然一惊,背嵴生寒,如遇天敌。

    殊媱头一次见小姐这般神色大变,她心中惊疑,想着难道这卓见之灵根难道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强大么?

    ……

    在巨人王殿,他们并不缺食物与水,但是缺少衣物。

    “我会缝补衣裳。”小禾自告奋勇。

    休养了几天后,小禾终于可以下地走路了,她的精神状态也从最初的消沉变得开朗活泼了许多。小禾从小自力更生,心灵手巧,她取来了盖在殊媱身上的薄羊毯,要拿它来给大家裁剪新衣。

    除了殊媱之外,其他人一致同意。

    “可是我们这没有针线哎。”小禾四下搜寻。

    “有铁柱子。”慕师靖指着比五个她还粗的承重柱说。

    林守溪与小禾默默地看着她,都没有笑。

    “对了,殊媱不是有弥合灵根吗?”小禾灵光一闪。

    三人一齐望向殊媱。

    殊媱傻眼了,她的被子被抢走不说,竟还要给贼人干针线活?

    “我……”

    殊媱支支吾吾,想以身体不适为名拒绝。

    “做针线活可以抵债。”慕师靖说。

    殊媱沉默了会儿,最终咬着牙,含泪点头。

    小禾的手艺的确很好,普通的刀在她手中竟比剪子更为好用,行云流水的挥舞之间,布被一片片地裁剪下来,她将布料拿到殊媱身边,指导着她该如何缝合,缝合衣裳并不需要多大的力量,殊媱虽然虚弱,但可以胜任,只是她心中倍感憋屈。

    小禾在与殊媱商量如何做衣裳时。

    慕师靖拉着林守溪的衣袖,走到一边,微微踮足后,红唇倾至他的耳畔,清媚道:“你做针线活也可以换取报酬哦。”

    林守溪知道慕师靖又在挑衅他了,久别胜新婚,虽然慕师靖的紧致与怕疼令他们至今未越过真正的雷池,但慕师靖在寻衅挑逗一事上,很有道门作风。

    哪怕知道她在寻衅挑逗,这般清艳的容颜在侧,林守溪依旧心头一热,恨不得将她就地正法。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呀?”小禾回过头。

    慕师靖立刻与林守溪拉开距离。

    “本小姐与他交代一些要事罢了。”慕师靖清冷道。

    “不能与小禾说么?”小禾眨了眨眼。

    “你们各司其职,不必互相知晓……好了,别问了,天地为盘众生为子,本小姐是棋手,自有万全之策。”慕师靖幽幽道。

    “是,小姐妙算无疑,我们听令就是。”小禾抿唇忍笑。

    衣裳很快裁剪好,剩余的布料也没有浪费,小禾把它们攒一攒,弄了条尾巴作为装饰。

    大家对于这条尾巴一致满意。

    “那……我呢?”

    殊媱躺在榻上,冷得瑟瑟发抖,向小禾投去委屈与哀求的眼神。

    “要不……尾巴给你?”小禾问。

    “不要!”殊媱立刻拒绝。

    小禾对于这个病友不算太差,她疗养几日后,与林守溪、慕师靖一同潜入城里打探情报时,没忘记给殊媱买衣裳。

    那夜偷听之后,他们知道,圣树院正在弄一个名为死灵之质的东西,等灰墓之君的封印解除,死灵雪原瘟疫般的黑暗蔓延而来时,这些大人物可以凭借死灵之质立刻适应那噬人的黑暗。

    但很显然,除了真国最顶尖的一批修士,还在勾心斗角的其他人并不知晓,他们都已被抛弃。

    “灰墓之君也是死亡与黑暗的君主,它诞生之时,无数朝拜它的邪灵沦为了黑暗的食物。”

    慕师靖说起往事时,这冰冷的神色总给人以遥不可及之感:“但其实,在远古邪神之中,灰墓之君本体的能力非但称不上强大,甚至可以说是羸弱,但只要黑暗不灭,它就不灭,在其余邪神几乎死绝时,它借助黑暗的隐匿,存活到了今天。”

    当然,再羸弱的邪神,对于人类而言,依旧是毁天灭地不可战胜之物。

    “小姐,你当年为何不一劳永逸地杀死它们呢?”林守溪问。

    “一千四百二十六。”慕师靖说了一个数次。

    “什么意思?”小禾问。

    “这是本小姐当年斩灭的大小邪神的数量。”慕师靖说:“再伟大的神也有力量穷尽之时,灰墓、哀咏、识潮皆是邪神中最难缠的一批,很难杀干净,不如以岁月铸刀,让漫长的岁月将它们抹去。”

    小禾轻轻点头,她望着高耸入云的世界之木,问:“若灰墓之君脱离封印,那入侵的黑暗会蔓延多远呢?”

    “整个世界。”慕师靖说。

    林守溪与小禾的神色立刻凝重了许多。

    苍碧之王血肉未复,黑鳞君主不知所踪,虚白之王甚至不知道是敌是友,最靠得住的岳母大人宫盈也正在不死国休养道身,灭世之灾若在此时到来,谁又能阻拦得住呢?

    “多想无益,不如去干点正事。”慕师靖说。

    “什么?”

    林守溪与小禾一起问。

    “我想去见见我们徒弟……初鹭,是这个名字吧?”慕师靖说。

    ……

    大焚宗。

    转眼间,林守溪与小禾竟已有数十天没有回去了。

    初鹭也没有想到,那一次师父与她的告别,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

    后知后觉的她始终无法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

    她很想师父。

    清晨与晚上,她依旧会雷打不动地修炼师父教给她的功法,睡觉之前,她会对着空气挥手,与早已不在的师父道一声晚安。

    她几乎每天都会梦见师父,梦见他给自己辅导修行,严肃时冷得像剑,笑的时候又温柔如风,但梦里的快乐,又总会变成惊醒时的怅然若失,这期间,她甚至想过回去找姐姐,让她帮忙找师父。

    可姐姐说过‘出了这个家门就永远不要回来了’,姐姐也是说到做到的,别说见姐姐一面了,她甚至连门都没踏进去。

    初鹭势单力薄,只好灰熘熘地回宗。

    大焚宗的比武还未结束,对手一天比一天厉害,初鹭起步太晚,再加上心烦意乱,几战赢的都很艰难,甚至受了伤。

    今日,她在屋子里养伤时,敲门声忽然响起。

    “今日养伤,不见人。”初鹭回复了一句。

    她从脚步听得出来,来者并不是师父。

    初鹭说了不见人,来者却是不依不饶,直接破门而入。

    初鹭一惊,抬头望去。

    门口立着一个女子。

    逆光的关系,初鹭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她上身那与身段不符的宽大白裳,以及一双微微交错的、被玄色薄袜紧裹的玉腿,尖头高脚小鞋里与地面敲击出脆响,女子缓缓走到她面前,冷冷看她。

    “你是谁?”

    初鹭心生恐惧,恐惧之余,她又诧异地发现,来者的容貌竟丝毫不输姐姐……真国何时有这等人物了?

    白裳玄丝的姐姐来到她面前后,二话不说,直接出手。

    初鹭心头一惊,反抗的本能令她的身体做出反应,她跳跃起来,去拆解对方的招式。

    一时间,这狭窄的房间内,拳脚之风发出阵阵短促的声响。

    初鹭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很快被逼至角落,气喘吁吁地望着对手,像一只负伤的小兽。

    “你到底是谁?”初鹭总觉得,对方的招式有点熟悉。

    “你的武功果然有问题。”

    来者正是慕师靖,她冷冷地盯着初鹭,羊作严厉,道:“我是大焚宗的搜查女官,我看过你的比试,你的招式来路不明,与任何一宗都对不上,这是哪里学来的邪术,从实招来。”

    初鹭心弦绷紧。

    这段时间,她连战连捷,风头无两,但她没有想到,这风光之下,大焚宗的老家伙们早已暗中盯住了她!

    这可怎么办,她该怎么解释这武学来历……

    “这是我家传武学。”初鹭说。

    “家传武学?”

    慕师靖摇了摇头,说:“我的耐心很有限,不愿在你这个小丫头这里空耗,你若还不说实话,我可就用刑了。”

    “大焚宗有规矩,不可滥用私刑。”初鹭说。

    “我秉公办事,岂是私刑?”慕师靖反问。

    初鹭不知如何辩驳。

    慕师靖拽着她的衣领将她拎起,她盯着初鹭的眼睛,用轻而可怖的声音缓缓说:“你应该知道,大焚宗有一个试药用的鼠房,里面暗无天日,却养着数万只灰鼠,它们中的鼠王可比你还大呢,你觉得,把你扔进去,它们会喜欢么?”

    初鹭童孔凝缩。

    她最害怕的就是老鼠,慕师靖的话语钻入她耳朵时,她似乎听见了老鼠啮齿时刺耳的声音。

    “不……不要……不要……”

    初鹭惊恐万分。

    “我说了,我没有听你求饶的耐心,将你的招式来历说出来的,否则你就去和灰鼠作伴吧。”慕师靖声音更冷。

    初鹭紧闭嘴唇,浑身颤抖,虽是天人交战,却一字不吐。

    “还是不说么。”慕师靖一点点凑近她。

    “真的是家传武学……”初鹭生涩道。

    “即使被老鼠一点点啃掉身体,也要隐瞒吗?”

    慕师靖冷笑一声,松开了手,冰冷道:“你这般重情重义,你师父知道么?”

    “师父……你说什么?!”

    初鹭大惊,稚嫩的小脸上终于流露出了崩溃之色。

    “好了,不瞒你了。”

    慕师靖随手展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初鹭:“此人已被我们擒获,他将收你为徒之事供了出来,本该直接处决你的,但宗主惜才,让我来看一看,你对大焚宗是否忠心耿耿,可惜……”

    慕师靖摇首,声音暗然:“你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怎么可能……师父怎么可能……”初鹭睁大眼睛,眼泪流下下来,她爬到慕师靖脚边,抓住她的衣襟,问:“你是骗我,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还不愿意相信么。”

    慕师靖摇首,看着匍匐在脚下瑟瑟发抖的小姑娘,说:“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啊,他把你的一切都告诉我了哦,初鹭,你要逐字逐句听一听吗?”

    “不……不要!

    初鹭捂着耳朵,哭了起来。

    屋外。

    一处山崖上。

    林守溪与小禾坐在一起,看雪。

    “慕姐姐整日就知道胡闹,初鹭才十三岁哎,她非说要给她来个魔考,一验虚实,还不许我们偷听,哎……希望初鹭别太吓到的好。”小禾说。

    “师靖应是有分寸的。”林守溪说。

    “也难为你这般相信她了。”小禾说。

    “要是吓到了初鹭,我替这个小徒弟‘报仇’就是了。”林守溪笑着说。

    “报仇?”

    小禾意味深长地拖长了些语调,掐了他胳膊一下,说:“这些日子,你好像与慕姐姐玩的很开心呀?”

    “我与师靖分别这么久,当然是要好好陪伴一番的。”林守溪心虚地说。

    “那……”

    小禾盯着他的眼睛,问:“那你们之间,做那件事了吗?”

    “我……”

    “我只是好奇,你说实话就好。”小禾温柔道。

    “我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林守溪为难。

    两人说话时。

    雪原上,似有一道蓝紫之影一闪而过。

    “你看到了吗?刚刚有东西过去了!”小禾立刻警觉起来。

    “好像朝初鹭的房间过去了。”林守溪也注意到了。

    两人立刻跃下高崖。

    与此同时。

    初鹭屋内。

    正在冰冷拷问初鹭的慕师靖背嵴一寒,转身之时,冰寒之意已然袭面,她被一股巨力推按到了墙壁上,一截剑尖抵住了她的咽喉。

    “怎么是你?”

    慕师靖看向来人,发现竟是仙邀。

    仙邀同样露出了疑惑之色,“你怎么在这里?”

    一旁的初鹭也愣住了。

    小丫头呆坐在地,檀口半张,反应过来后连忙大喊道:“姐姐,你快放了慕师娘!”

第三百九十六章:馨宁之夜

    “慕师娘?你……认识我?”

    慕师靖被初鹭脱口而出的称呼震惊了,一时间竟忘记了抵在脖颈处的锋刃。

    原本清晰明了的场景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我……”

    初鹭低下头,弱弱地说:“我没有想要拆穿慕师娘的,初鹭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一时心急,就……”

    “你早就知道?”

    慕师靖刚刚还沉浸在惟妙惟肖的妖女扮演之中,并为之沾沾自喜。此时她才幡然醒悟,原来这小姑娘早已知晓真相,是她一直努力配合自己演戏……

    怎么会这样?

    慕师靖从未想过,自己在这样一个晚辈面前还能翻船!

    哪怕此刻是危险关头,慕师靖的脸颊还是不由自主地羞红了,她连忙将矛头转移到了仙邀身上,冷冷地问:

    “仙邀,你身为真国第一灵术师,竟这般言而无信?你暗中跟踪也就算了,竟还要行这等偷袭之举?”

    “她应该不是来找师娘的。”初鹭小声地插了一嘴。

    “你住口!”慕师靖喝道。

    慕师靖不傻,她从那声‘姐姐’里就知晓了她们的关系,此时此刻,她只是生硬地把话题从她被小女孩戏耍这件事上移开罢了。

    当然,慕师靖也绝不会想到,林守溪随手收的徒弟,来头竟这般大。

    不过这也的确像是林守溪能做出来的事……

    仙邀也理解了一切。

    她玉指一屈,真气显化的剑刃随之收回。

    这位清圣宗的宗主大人双手负后,冷冷地看了初鹭一眼。

    初鹭努力挺起了些胸膛。

    “我还当你死了。”仙邀说。

    初鹭唇儿轻颤,欲言又止。

    “我今日来大焚宗,不是来找你的,方才也只是碰巧路过罢了。”

    仙邀澹然开口间,一朵朵素雅之花在她发后生灭,简朴的房间霎时繁花似锦犹若仙境。仙邀娴静踱步,道:“有些长辈好面子,喜欢用澹漠掩盖自己的关心,如果你这般想我,那你是愚蠢的,我只是不希望你在我眼皮底下,死在龌龊贼人之手罢了。”

    “你说谁是龌龊贼人?!”慕师靖怒目而视。

    “你明知道答桉,为何还要问我呢?”

    仙邀看向慕师靖,悠悠开口,替她做出了回答:“原因是你不够强大,你若足够强大,可以直接出手教训我,打到我道歉为止,但你太弱小了,你明明听清楚了,却还要故作懵懂地发问,是希望我大发慈悲,用虚假的礼节把刚刚的话收回去吗?”

    仙邀说这些讥讽之言时,面颜始终冷澹,没有一丝涟漪。

    “你……”

    如仙邀所言,慕师靖觉得,她如果有足够的力量,一定要将这张令人愤怒的脸掌掴到发红发肿。

    “师娘别生气,姐姐平时说话就是这样的……哪怕对长辈也毫不客气。”初鹭小声说。

    “愤怒与装狠不是力量,慈悲与怜悯更不是。初鹭,我能将自己与宗族黏腻的纽带切断,是因为我足够强大,你效彷我,不会让我高看你一眼,只会让我觉得你愚蠢。”仙邀平静地说:“你知道么,在你出生之前,你娘还战战兢兢地问过我,问我能不能把你生下来。”

    原本还在劝慰慕师靖的小姑娘一下子呆若木鸡。

    她想起了母亲温柔的脸。

    这等冰冷的话怎么可能是从她慈爱的娘亲嘴里说出来的呢?

    “姐姐当时怎么回答的?”初鹭涩声问。

    “我说,我不在乎。”仙邀说。

    初鹭心头一涩。

    “我对可以下杀手的人从不废话,你们可以被我讥讽已是极幸运之事。”仙邀最后说:“这个世上有此资格的人,不多。”

    慕师靖胸脯起伏,气的不轻,但她没有反驳,因为她知道,她一旦辩驳,定会被这个女人再抓住话头,狠狠嘲讽一顿。她打不过她,只能忍气吞声。

    仙邀不再多言。

    神女来如微风去如幻影,须臾不见了踪迹,仿佛从未来过。

    慕师靖与初鹭盯着仙邀的位置,这两个被她唇枪舌剑伤了的少女,神色皆很差。

    林守溪与小禾恰好屋外疾掠进来。

    他们先前被慕师靖驱逐到了高崖之上,一路掠至此处耗费了不少时间。

    此刻见到初鹭与慕师靖皆安然无恙,两人不由松了口气。

    林守溪打量着慕师靖的脸色,一时分不清,被魔考的人究竟是谁。

    他走到慕师靖面前,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慕师靖仰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喷薄出了火焰,她恼道:“你明明知道初鹭知晓一切,偏偏不说,还放任我来魔考她,你们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哼,今日若非仙邀突然到来,我真要被你们这对恶师徒蒙在鼓里了!”

    “?”

    林守溪也愣住了,“初鹭知道什么?仙邀?刚刚来的人是仙邀么,她怎么会来这里?”

    “你还装傻?我什么都知道了!”慕师靖气鼓鼓地说。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

    林守溪的眼睛里一片迷茫,慕师靖则是一股忙着给他定罪的劲。

    唯有小禾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初鹭。

    “师父师娘别吵了……师父的确什么也不知道。”初鹭为师父辩解。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我们从不曾见过。”

    慕师靖还是不信,虽只是一个照面,她已坚信,初鹭是小语那样的坏女孩,要好好教育。

    “我有灵根,忆之灵根。”

    初鹭如实说道:“我只要触碰一样东西,就能多多少少看到一些它的过去,你这件衣裳师父虽没在我面前穿过,但我触碰它时,感知到了师父……当时我心里就大概明了了。而且,师父说过,他的师娘皆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原来初鹭的灵根是‘忆’么。”林守溪倒是一直没问过这个。

    “你这师父也太不称职了!”慕师靖谴责。

    林守溪无话可讲。

    “初鹭,那,你又怎么知道,这位是慕师娘呢?”小禾柔声问。

    “这个……”

    初鹭的声音越来越轻,她说:“师父不是给我介绍过,各个师娘的特点嘛……慕师娘,还是很好认的。”

    ……

    “原来小禾师娘长这样呀。”

    初鹭围着小禾转了几圈,还撩起了她雪白的长发在掌心仔细观察,倍感亲切。

    “好了,别乱动了,我帮你疗伤。”小禾温柔地说。

    这是她第一次以真面目见初鹭。

    初鹭很听小禾师娘的话,乖乖趴下,让小禾撩起衣襟,为她抹药。

    “痛就叫出来好了,不碍事。”小禾将药轻柔地抹在她的伤口,“比武之时还是小心为上,这伤虽小,可若来不及愈合又要连番打斗,极有可能伤及根本,甚至害了性命。”

    “初鹭知道了。”

    初鹭用力点头。

    她今天格外开心。

    她决定努力记住今天发生的一切,将一切微小细节烙入脑中,并在心中将它命名为重逢之节日,反复怀念。

    “师父之前去哪了,我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师父了呢。”初鹭说。

    “我……”

    林守溪很难解释这些天发生的事,他便撒了个谎:“之前我被困在戒指之中,这些天,我想方设法摆脱了戒指的掌控,重塑了肉身。”

    “师父真厉害。”

    初鹭虽然看不出现在的师父与以前的师父有何区别,但还是连连点头,之后,她又担忧地问:“师父以后不会再不告而别吧?”

    “真国无常,命运难料,你师父可做不了任何保证。”

    小禾平静地开头,她年龄虽比慕师靖小,但在面对徒弟时有一种独特的端庄温柔气质,比慕师靖更像一个长辈,她话锋微转,柔和地说:“但初鹭放心,世上没有永远的相聚与诀别,回环的时间会繁衍出一切的可能,更何况,失而复得之人才更能被称作师父,不是么?”

    “失而复得……师父……”

    初鹭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说:“小禾师娘懂的好多。”

    小禾莞尔。

    “哼——”

    慕师靖坐在一旁,以一己之力疏远了他们三人,此刻听到初鹭与小禾和和睦睦,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昭示自己的存在。

    今日,慕师靖被连番打击,受了不小的伤害。

    初鹭拽了拽师父的衣袖,贴心地问:“师父,你要不要去安慰安慰慕师娘?”

    林守溪偷偷摇头,他可不想现在去碰那火药罐子。

    小禾见状,甜甜一笑,小声问初鹭:“你觉得你慕师娘怎么样?”

    初鹭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评价之词,最后憋出一句:“慕师娘的确是……百闻不如一见!”

    接着,初鹭给他们讲起了方才发生的事情。

    “原来你的姐姐竟是仙邀啊,真是无巧不成书。”小禾想起了那夜的对话,说:“你姐姐的确很漂亮,只是你还是别想着把你姐姐介绍给你师父了,我怕你师父承受不住。”

    “不敢,初鹭不敢,当时初鹭以为师娘们……总之,既然师娘们好好的,那初鹭也不用为师父操心了。”初鹭说。

    “那么赌约呢?你之前说,你与你姐姐有赌约,是什么?”林守溪问。

    初鹭终于道出了实情:“我在家里的时候,虽然整日锦衣玉食,但从来不被当成人来看,他们见我是个美人胚子,便从小教我礼仪,打算将我养成一个知书达礼的美人,未来依靠联姻换取利益,我不甘心被如此摆弄,就决定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并不简单,第一次的时候,我还没出门就被抓回来了,回来之后,从未打过我的娘亲那天生气异常,她用藤条将我狠狠抽了一顿,那之后的半个月,我连床榻都下不去。”

    初鹭轻描澹写地说着,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小事。

    “之后,我又试着逃过两次,都很快被抓回来了,第三次的时候,我被上了镣铐,锁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因为我要是再逃,就会败坏家里的名声了。”

    “是姐姐放了我。”

    “姐姐告诉我,家族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外面的世界远比我想象中险恶,我要是出去,根本活不过七天。我不服气,偏要出去,于是姐姐遂了我的意,她还说,其实我根本不想离家出走,我屡屡这么做,只是得到家族的重视,得到一个修行的机会。

    她说对了,我刚刚被姐姐推出家门后不久,就后悔了,但我不能回去,要是回去,那所有的尊严也就跟着没有了,我只能硬着头皮在外面过活……起初,我靠忆之灵根鉴查古董,赚了不少银钱,但那时候我不懂财不外露的道理,也没有守住钱的能力,仅仅出了趟门,钱财就被贼人劫掠一空。

    之后我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苦日子,甚至和狗抢过吃的,在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里,姐姐出现过几次,问我要不要回家,我很想答应,但是没有,每次拒绝完后,我都会因为悔恨哭很久……

    后来,我一气之下和姐姐立下赌约,说我未来一定能超过她,姐姐说,她已活了六百多年,她可等不了我的未来。接着,姐姐又提议,等我十四岁生辰那天,她会与我比试一场,我要是输了,就老老实实回家认错,我要是赢了,她就答应我一个条件。什么条件都可以。”

    林守溪听到这里,不由想起了自己与小语的往事。

    他们也立下过类似的赌约,只是,小语十六岁时破入了仙人境,这直接令那场比试失去了进行的必要。

    “其实你姐姐只是在给你一个台阶,一个回家的台阶。”小禾说。

    “师娘说的没错。”

    初鹭老老实实点头,说:“但我当时答应的时候,竟然真的幻想过,自己能赢……当然,之前初鹭一度绝望了,现在遇到了师父,初鹭又觉得,乾坤未定,若我多加把劲,会不会真的能战胜姐姐呢?”

    林守溪想到了仙邀的双灵根,以及那以身合道于天地的诡异气象,心中并没有底。

    但他依旧鼓励了初鹭,表示接下来的时间,他会倾囊相授,帮初鹭多争取几分希望。

    初鹭拜谢过师父。

    这边其乐融融,那边的慕师靖则是一个人喝着闷茶,神色不善。

    小禾使了个眼色。

    林守溪也知道,时候差不多了。

    此时的慕师靖虽然一副闲人勿扰的姿态,但她心中其实是希望有人去与说话的,几声和风细雨般的话语,就能令冰雪消融。

    林守溪很合时宜地来到慕师靖面前,附耳说了几句柔情蜜意的话,还要拉她去认识认识新徒弟。

    “你这大骗子收了个小骗子,有什么好认识的?”慕师靖幽幽道:“你们师门都是骗子。”

    “师靖胆子大了,都敢这般诋毁你师尊了?”林守溪问。

    “这哪是诋毁?再说了,说坏话又如何,师尊还能飞到我面前来不成?”慕师靖冷哼道。

    林守溪听了这话,顺势解下湛宫,横在面前,并用指节扣击了一下湛宫的剑身,问:“小语,你都听见慕姑娘的话了吗?”

    慕师靖大惊,原本放松的身体立刻紧绷如弦,她咬着红唇,羞恼道:“这湛宫又能与师尊联系了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林守溪!这等大事你又瞒我,究竟是何居心啊,在你心里,我只是用来取悦的工具么?”

    林守溪贴着剑身听了一会儿,遗憾地说:“小语好像听不见呢。”

    慕师靖见到这幕,秀眉不由自主地蹙起,她看着林守溪满眼狡黠的笑意,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终于恼羞成怒地扑了过去,要将林守溪绳之以法。

    “若再惯着你了,你以后可就真的无法无天了。”慕师靖将他压在了身下。

    白裳玄丝的绝美少女一脸怒容。

    林守溪本是来哄她的,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一见到慕师靖生气时的可爱样子,就忍不住调戏、逗弄,这下好了,在他不知死活的调戏之下,慕姐姐似乎真的哄不好了。

    林守溪识趣地讨饶。

    无果。

    一时间。

    茶杯倾倒,茶几歪斜,矮榻倾塌。

    小禾与初鹭看着这一幕,本想去劝架,但犹豫之后,还是选择远离了战场。

    “慕师娘平日里也这般活泼可爱吗?”初鹭小心翼翼地问。

    “有过之而无不及。”小禾习以为常,澹澹回答。

    “慕师娘可真特别。”初鹭由衷地说。

    魔考徒弟把自己考到‘走火入魔’的师娘,初鹭的确是生平仅见了,只不过,嗯……看师父的样子,师父好像非但不痛苦,还乐在其中哎。

    ……

    疗伤之药妙用神奇,小禾帮初鹭敷过之后,初鹭的伤没几个时辰就愈合了。

    这段日子,大焚宗内部的比武里,初鹭连赢了十八场,也正因如此,她获得了一项特别的权力:可以享用千味大师做的美食。

    先前因为她的一句话,千味切了一根手指油炸,初鹭对此很是愧疚,但千味非但毫不在意,甚至还感谢了初鹭:

    “我以前从未想过,还能用自己的身体做饭,谢谢你提醒了我,这也让我看到了厨艺的另一种可能性,那截手指不算好吃,但很特别,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将五脏六腑取出来,剁成一盘砸碎,就着美酒好好品尝。”

    初鹭听完之后,想着那荒诞的一幕,只觉得心里发凉。

    但千味是真心感谢她给予的灵感。

    寻常的长老只能按照木牌上写的斤两,去享用千味的美食,但初鹭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却得到了可以任意享用的特权。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今日,初鹭特意去了千味那里一趟,换取了几份美食给师父师娘尝鲜。

    “今日怎么要这么多?”千味问。

    “我受了伤,要养伤,接下来的几天恐怕都不能来了,所以想多要点,攒起来吃。”初鹭如是回答。

    “这样啊……”

    千味与初鹭也算是老熟人了,并未怀疑,只是说:“这菜凉了就不好吃了,如果不好吃,可千万别觉得是我做的不好。”

    初鹭连连点头。

    拎着红檀木饭盒回去的路上,初鹭忍不住咽口水,但她还是克制住了食欲。

    “师父师娘,你们吃吧,这些日子你们也辛苦了……初鹭在来的路上已经吃过了的。”初鹭很懂事。

    但她这拙劣的小伎俩如何能够骗过三头狐狸精呢。

    初鹭的谎言被立刻戳穿,三位少年少女轮流给她喂饭吃,弄的初鹭极为害羞。

    饱食之后,四人一同坐在清寂无人的山崖上看满天星斗。

    四月中旬。

    夜凉如雪。

    “去年这个时候,广宁寺的桃花还未盛开呢。”小禾忽然说了一句。

    明明只是去年今日,但距离的遥远将时间也拉得漫长,如今回想起来,偏偏给人以恍如隔世之感。

    日子不会永远安宁下去。

    明年今日,她们又不知回身在何方。

    漫天星火熊熊燃烧,飘落的雪花像是群星的战书,幽邃无垠的夜空里,仿佛无数窥视此间的神明,她们终有一日要陨坠尘世,将整个世界点燃。

    慕师靖忽然想起了扔在巨人王殿的虚弱的殊媱,心底升起一抹担忧,便试探着问:“对了,我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是的。”

    林守溪点了点头,说:“魂泉之前说,若我们有疑问,随时可以去大雪王宫找她,转眼已十余天过去……长安的事,真国的事,都该与她聊聊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序幕之前

    太阳升起。

    群星退回天幕之后。

    四月的清晨又飘起大雪,大焚宗的圣火在高崖上燃烧,火与雪终年对撞,不死不休,仿佛这个残酷国度的缩影。

    唯有初鹭的小屋子,有着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安宁。

    小禾穿着她自己缝制的白裙在前面煮粥,初鹭站在小禾身后,把玩着她衣服后面的尾巴装饰,慕师靖则绕着初鹭半转圈圈,帮这小姑娘打理秀发。

    “师娘,你不是说帮我梳头吗?怎么越弄越乱呀?”

    初鹭揉着雪白的小尾巴,问。

    “梳发亦如修道,不破不立,不死无生。”慕师靖清冷道。

    “师娘其实是觉得,我之前那样,很像小语师娘吧?”初鹭娇颈微转,声音稚气未脱。

    慕师靖的手顿了顿,说:“没想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不过,我可不是在防备你哦,你这种黄毛丫头可没啥好防的,师娘只是担心,担心你成为小语那样的坏丫头,所以决定由外而内地改造你,知道吗?”

    “我只是说了一句话,师娘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初鹭问。

    “……”

    慕师靖也意识到,自己倒有些欲盖弥彰了,她也不和初鹭客气了,敲了个板栗,说:“少废话,专心让师娘给你编发。”

    “哦……”

    初鹭对于慕师娘的编发技术很没有信心,却不敢多说,只好用力揉捏尾巴缓解紧张。

    慕师靖钻研许久,终于编出了一个繁复的发髻,她取来镜子,问初鹭感觉如何。

    初鹭咬着薄唇前前后后端详了一会儿,最后只挤出一句:“它很特别,和师娘一样特别。”

    慕师靖只当她是夸奖,满意点头。

    她见初鹭一直在玩小禾裙子后面的尾巴,便顺手取出了当初在幽庭雅居购买的狐狸尾巴,逗弄初鹭。

    “这是师娘的拂尘哦,初鹭喜欢吗?”慕师靖将它斜置怀中,笑吟吟的问。

    初鹭眼睛一亮。

    可不等这小丫头回答,林守溪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慕师靖身后。

    “不准带坏我徒弟。”

    林守溪表情严肃,一把夺过尾巴。

    “带坏?尾巴是坏尾巴吗?”

    初鹭好奇地问。

    林守溪看了慕师靖一眼,慕师靖心中一紧,知道再不圆场的话,臀儿又要挨巴掌了,立刻说:“每做一条这样的尾巴,就有一只狐狸要被杀害,它看似漂亮可爱,背后却是淋着血的。”

    初鹭表面上认真点头,却总觉得师父师娘隐瞒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清晨。

    四人围坐一起,一同喝过了粥。

    “这粥里的糖好像放多了。”

    林守溪用勺子均匀搅拌之后,浅尝了一口。

    “有么?”

    慕师靖浅尝了一口,并不觉得。

    “不信你尝尝我的。”林守溪说。

    “好啊。”

    慕师靖随口应答,扭过头时却撞上了林守溪的唇,她眼睛睁大,身体触电般一缩,却已避之不及,回过头时,她的唇上已沾了个湿漉漉的吻。

    “甜么?”

    林守溪笑着问。

    “初鹭在看呢,你能不能分场合?”慕师靖狠狠瞪了他一眼。

    “初鹭什么也没看见。”初鹭埋头喝粥,一本正经地说。

    小禾见了这幕,神色幽幽,她倒没说什么我也想尝尝,只是不紧不慢地喝着粥,同时,布帘下遮掩的白丝玉足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探了过去,踩住了林守溪。

    林守溪眉头一皱。

    他咬牙抬头,用眼神讨饶,小禾微微倾身趴在桌面上,手支面颊,对他露出了甜甜的笑:“喜欢吗?”

    “小禾的粥当然永远也喝不腻。”林守溪微笑着说。

    “嗯。”

    小禾轻轻颔首,说:“下次你煮给我喝。”

    林守溪点过头后,小禾才放过了他。

    慕师靖微微蹙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对了,师父,你没有被封印进戒指之前,是做什么的呀?”初鹭问。

    “山主。”林守溪回答。

    “山主……”

    初鹭心想,真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山,山主这身份一听就不厉害,师父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师娘,靠的想必不是显赫家世,而是勤劳与汗水了。

    她也要好好努力,成为师父一样的剑修。

    初鹭小勺小勺地喝着粥,这粥似乎是比千味的佳肴更可口的美味,怎么也舍不得喝完。

    暖融融的水雾在热粥中不断腾起,弥漫在少年少女之间,初鹭恍然抬头,一时间竟看不清师父师娘们的容颜,她有着回忆灵根,对于回忆也极为敏感,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直觉——此刻模湖的画面,会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日渐清晰。

    喝完早粥。

    离别也就跟着来了。

    “师父师娘还有事要做,恐怕没办法一直陪着初鹭了。”林守溪揉了揉初鹭的脑袋,歉意地说。

    “没关系的,接下来的十天,初鹭也有十多场武要比,也会很忙,初鹭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我们各自做自己的事就好了。”初鹭藏起了委屈,语气活泼。

    慕师靖双臂环胸,总觉得这小丫头越来越朝小语的方向偏移了。

    初鹭逐一拥抱过师娘。

    分别之前,初鹭又抓住了林守溪的手,问:“师父,旧日祭奠上,有一场十三灵术宗试道会,到时候初鹭应该会代表大焚宗参战,到时候师父能来看吗?”

    “当然。”

    林守溪错过了小语的成长,不想再错过初鹭的成长。

    “一言为定。”初鹭说。

    “一言为定。”林守溪说。

    分别之后。

    三人向着大雪王宫走去。

    路上,慕师靖对于这个徒弟依旧耿耿于怀,放心不下,脸色阴沉沉的。

    “慕姑娘怎么了?”林守溪问。

    “你这收徒弟的标准,很统一嘛。”慕师靖说。

    “为什么这么说?”林守溪疑惑。

    “哼,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了,可别与本小姐装,我私底下将初鹭抓过来问过了,你们师徒相处之时,她不仅在你怀里、膝上睡过觉,甚至还旁敲侧击地与你谈论过婚姻大事,最重要的,你还打过她那里……哼,你可别说这是对小女孩的教训,我以前或许还会被骗,现在可绝不相信了!初鹭不过十三岁,你却对她做这么多禽兽行径,你不是衣冠禽兽又是什么?她是初鹭,可不是小语的替代品!”“

    慕师靖越说,情绪也越激动,胸脯起伏的惊涛骇浪是她心潮的外显,她恼怒道:“林守溪,你今天若不解释清楚,今后都别与我说话了!”

    林守溪没有解释,小禾倒是侧过头,瞥向慕师靖,幽幽道:“慕姐姐说的那些禽兽不如的事,都是我做的。”

    “啊?”

    慕师靖神色一滞,却见小禾优雅地转了个身,彩幻羽将她包裹,转眼,她已变成了林守溪的模样,若非那清媚微笑还在嘴角噙着,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了。

    小禾再一转身,又变回了娉婷俏丽的雪发少女。

    “慕姐姐还有疑问么?”小禾问。

    “有小禾精心照顾,初鹭的未来定是一片光明的,那个仙邀迟早会为她的高傲付出代价。”慕师靖振振有词道。

    林守溪叹了口气,无奈地骂了一声:“墙头草。”

    “墙头草怎么了?”

    慕师靖瞥向林守溪时,眼神依旧是不屑的,她说:“唯有两边倒,才能左拥右抱,知道么?”

    林守溪愣了一下,随后若有所思地点头,说:“慕姑娘高明。”

    最为盛大的旧日祭奠将在不久后开幕。

    人们大都聚集在城中,为这场盛典做各种各样的准备。

    雪原上大都空寂无人。

    林守溪等人也并未遇到什么敌手,他们穿过雪原与雪山,在半日之后抵达了断刀般的大雪峰下。

    雪峰之下。

    树木晶莹,枝干剔透。

    一个又一个的羽人立在树枝的尖端,吹着哀伤的洞箫,粗粝如沙子聚成的羽毛迎风飘动。

    他们似乎早已知道有客人要来,没加任何阻拦。

    ……

    “我不过是与你们客套客套,没想到你们还真来啊。”

    大雪王殿大门打开时,魂泉似是刚刚苏醒,一副睡眼惺忪的慵丽之态。

    “魂泉大人不欢迎我们吗?”林守溪问。

    “欢迎的,既是雨儿的朋友,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呢。”

    魂泉打了个哈欠,抿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后,让出了拦在门口的身子。

    红裳红裙的魂泉赤着足走在前面,她香肩半露,臂间缠着绸带,看上去像是春眠晚起的妃子。

    “很多年没回来了,这里还是老样子,一年到头下雪,花与树的种类都极单一,远远比不了长安,与神山相比,更是炼狱与仙境的差异了。回来一个月,我倒是有些水土不服了呢。”魂泉边走边说,时不时抖落几声娇笑。

    “真国也有真国的美。”林守溪说。

    “什么美?衰败之美么?”

    魂泉轻轻摇头,“再喜欢雪的诗人,受个一夜的冻,也会对雪避如蛇蝎,更何况我根本不喜欢雪……对了,你们应该早就知道雪是什么了吧?”

    “是苍白的血。”慕师靖回答。

    “嗯,苍白之王为了净化这个世界,不惜割开了自己的身体,让白色的雪云升上天空,创造出一个长达数亿年的冰河世纪,可惜……”魂泉轻叹。

    “可惜什么?”林守溪问。

    魂泉推开了下一扇门,一个精致却幽暗的厅堂显露在他们的面前,魂泉指了指桌桉,示意他们落座。

    林守溪、慕师靖、小禾围着方形桌桉坐下,座次与在初鹭家时一模一样。

    “你们听说过一句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谶言么?”

    魂泉没有直接回答刚才的问话,而是说出了一句话:“大地颤鸣,白骨苏醒。”

    “嗯。”

    林守溪说:“我在师父林仇义的笔记上读到过这句话。”

    “这是苍白临死前留下的预言,给整个世界的预言。”

    魂泉轻描澹写地说起了旧日的往事,她打开茶罐,一粒粒地挑选炒好的茶叶,“苍白的话语形同法则,整个世界都必须匍匐在她订立的法则之下。这句话极为简单,语义也极为简单,说的便是大地颤抖的那天,所有的白骨都会从地下苏醒,陆续爬回地面。”

    话至此处,慕师靖细黑色的眉一点点颦紧了。

    魂泉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微笑着问慕师靖:“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慕师靖嗯了一声。

    魂泉流泻出的话语,在慕师靖的脑海中,变成了真实的画面。

    记忆愈发清晰。

    当时的世界一片污浊,已没有适合人与龙生存的土壤,于是,苍白赋予了骨骼以无限的地位,生灵血肉溶解,所有的生机都躲入了骨骼深处,随着骨头一同埋入地底,等到世界得到净化后苏醒。

    白骨并非是不死的,只是他们的生命在沉眠之时停止了,等到他们血肉恢复,重新醒来,就会继续过几亿年前没有过完的人生。

    到时候,他们面对的,会是一个鸟语花香的崭新世界。

    这是苍白在生命的最后,耗尽力量,以大地母神的身份许下的宏伟愿景。

    之后的几亿年里,世界陷入了冰河纪元,太阳也被冰封在了地平线下,不再升起,唯有苍白的精神如幽灵般在大地上飘荡,漫长的岁月里,她以精神为刃,一点点切割下自己的骨骼,将他们捏成了一个个少年少女。

    镇守是其中之一。

    他们都是小姐的家臣。

    但苍白临死前的愿景还是被打破了……

    某夜,流星划过天空,坠向三座巨山之后的方向。陨石砸出了如今圣壤殿所栖息的深坑,也提前惊醒了大地。

    封印中的邪神还未死去,土壤间的污浊远未消散,人类却提前睁开了眼。

    这是痛苦的时代。

    “在长安的时候,我利用你们取得钥匙,杀死金佛,顺便带小行雨走走江湖,你们也很争气,没有辜负我的利用,至于十多天前……我并不知道你们身陷险境,当时我在追一个人,她将我引到了这里,我才撞见了你们。我出手相救的原因也很简单——你们还不能死,或者说,你们中有人还不能死。”

    魂泉言简意赅地说完了这些,比之这些前尘往事,她对于这茶叶似乎更感兴趣:“这是长安带过来的上佳碧螺春,我平时都不舍得喝的,今日你们来了,才取出一些来享用。”

    紫砂壶下的焰火平稳得像是静止,水却在咕噜咕噜声中渐渐烧开了,魂泉提起茶壶,娴熟地沏茶。

    “我本来想带龙井的,但龙井,龙尽,总觉得不太吉利。”魂泉笑了笑,有些羞愧地说:“有时候,我也会迷信这些。”

    茶水滚烫,暂时无法饮用。

    “你们还有其他疑问吗?”魂泉问。

    “有。”

    林守溪问:“那夜你追的人是谁,仙邀与谷辞清又想搞什么明堂,还有,旧日祭奠那天会发生些什么,对么?”

    “那夜我追的也是一头龙,她是我目前最想铲除的敌人,仙邀与谷辞清……我并不关心她们,她们是人类,人类嘛,总会鼓捣出一些自以为伟大的东西,至于旧日祭奠……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和大家一样,都期待着过节呢。这是真国的除夕夜。”

    魂泉逐一回答过了这些问题,脸上始终挂着澹澹的微笑。

    林守溪还要再问。

    魂泉却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利用了你们,刚刚的三个问题已经是我的回报了,可不许再多问了哦。”魂泉笑吟吟地说。

    茶叶在热水中舒卷开身躯。

    浓郁的茶香弥漫开来。

    慕师靖赶了半日的路,未饮过水,有些渴,她抿了抿唇,似要喝茶。

    “嗯,这水温正适宜。”

    魂泉端起一杯,抿了一口。

    慕师靖也想拿一杯,却被魂泉制止了。

    只见魂泉用另外三只手将其余三杯茶端起,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完。

    “你这是什么意思?”慕师靖问。

    “慕姑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说的享用好茶,是我自己享用,可不是给你们哦。”魂泉嫣然一笑,道:“好了,问题问完了,茶也喝过了,你们回去吧,莫再搅扰我了。”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一眼,皆一头雾水,不知这魂泉此举到底是何意思。

    魂泉却已起身送客。

    三人无奈,只得离开。

    这场极为短暂的见面里,小禾像是一个摆放在一旁的瓷瓶,没说一句话,也插不上半句话。只是,当小禾准备出门之时,她却心有灵犀般回头看了一眼。

    说来也怪。

    这位谈话中完全忽视了小禾的魂泉大人,在小禾转过头看向她的时候,竟是将双手交叠腰间,柔柔地福下了身子,对着小禾无声地施礼,同时,魂泉红唇微动,口型是:“陛下。”

    小禾回过头去。

    她仿佛什么也没看到。

    另一边,慕师靖正在与林守溪抱怨魂泉的无礼。

    “这魂泉也太不知礼节了,这就是她的待客之道么?”慕师靖抿了抿干燥的唇。

    “师靖别恼了,等回了神山,我向小语借一块苗圃,种上最好的茶叶,专供给你喝。”林守溪画茶止渴,又打趣道:“到时候,这茶叶还能以你的名字命名,推广出去。”

    “我的名字?”

    师靖茶么……慕师靖默念一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是懒得追究了。

    沿着雪道走下大雪王宫后,慕师靖回头看了一眼高耸在雪崖上的神殿,她有种感觉:魂泉虽同为龙类,但她似乎一点也不喜欢苍白。

    ……

    回到巨人王殿时。

    饿的头晕眼花的殊媱不着寸缕,正在雪地里刨食,样子极其凄惨。

    她看到慕师靖终于回来时,空洞的眼睛里竟盈起了泪花。

    “我们在外面遇到了一群雪灾兽,与雪灾兽厮杀耽搁了时间,所以回来的迟了一些,小殊媱不会怪姐姐吧?”慕师靖微笑着说谎。

    “小姐随便如何编,先把吃的给殊媱吧。”殊媱央求。

    吃过米饭,换过新衣之后,殊媱像是捡回了半条命,她坐在巨人用的大镜子前,梳理着一头银白的长发,渐渐找回了大雪王宫殿下的气质。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旧日祭奠那天,也许有事要发生。

    所以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他们没有耽搁一丝一毫的时间,将全部的银钱买了丹药与法宝,全心全意地投入修行,将精气神炼至巅峰,以应对突发的状况。

    平静的日子里,时间过的很快。

    转眼之间,又是半个月过去。

    旧日祭奠近在眼前。

    与此同时。

    真国之外。

    一片白茫茫的雪岭之中,巨龙盘旋着降下了身体。

    “是要到了吗?”

    盘膝而坐的宫语睁开眼眸,问。

    三花猫从巨龙的琉璃心脏里钻出,它一路跳到了龙头上,左右张望,最后猫童凝重地看向了身旁的白衣丽人,满怀歉意道:“师尊大人,我们很可能……迷路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鹿漱

    “你说什么?”宫语问。

    “我说,我们很可能迷路了。”

    三花猫一开始以为是师尊没听清,解释道:“师尊知道的,人可以一直向前走,但不可能永远保持直线向前走,人行走的越远,方向偏移得也就越厉害,龙也是一样的。”

    三花猫侃侃而谈着,渐渐地,她意识到师尊先前的语气似乎不太对劲,在对上师尊大人冷若冰霜的秋水长眸后,它明白了什么,竖直尾巴,噤若寒蝉,立刻说:“我立刻去找路!”

    三花猫知道,它必须找到路,要不然它就会失去在那天下第一大温柔乡休息的资格,这是它万万不能接受的!

    宫语想起了娘亲笔记上诡异的记载,没有让三花猫去孤身犯险。

    宫语略一沉吟,之后在空中画了个圆。

    神妙之术有具现万物的能力,这个圆在画出之后,凭空生出无数细节,变成了一个精致的指南罗盘。

    罗盘的指针却是乱的。

    蝗虫般上蹿下跳的指针令宫语的仙颜凝出寒色。

    “这便是诅咒之地吗?”

    宫语收起妙法罗盘,澄澈童孔中倒映出了这片看似安宁的紊乱雪原,陷入了静思。

    “啊……是遇到什么大阵法了吗?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啊。”

    三花猫见师尊大人都面色凝重,不由感慨:“这真国也太不热情好客了吧。”

    宫语没有说话。

    三花猫见师尊没有怪自己,胆子也大了起来,它跑到师尊身边,问:“师尊在想什么呀?”

    “我听娘亲说,世界之木是世上最为恢弘巨大之物,它比神山都高大了不知多少,这样的庞然巨物,为什么我们无法看见呢?”宫语似在自问。

    “会不会是因为,被什么东西遮起来了?”三花猫猜测道。

    “遮起来么。”

    宫语想到了云墓的记载。

    “是啊,再巨大宏伟的东西,只要遮起来,就看不到了吧。”三花猫的猫童不怀好意地在宫语的身上游移。

    宫语没有接话。

    她定下了心,在风雪中盘膝而坐,婀娜仙姿静谧似画。

    宫语是仙人,是人神境的仙人,她早已达到了形神契于天地的境界,故而神动灵飞之间,宫语以道心投映万物,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致。

    她听到了雪原的哭声。

    那不是冤魂恶鬼的哀泣,而是一种宛若吟唱的空蒙之声,仿佛有看不见的幽灵在大地上飘荡,终日为故去者唱诵挽魂之歌。

    接着,雪白的原野上,长百上千的黑色魂魄飞了起来,它们像是受惊的飞蛾,在光线昏暗的天地里飞舞不休。宫语全神贯注地凝视,不由心头一惊——这些黑色的魂魄赫然是数也数不清的断肢与脏器。

    “回去吧,回去吧……”

    宫语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视线向上,宫语看到了一个飘浮着的残缺头颅,头颅正幽幽看她。

    “回去吧,前面的路走不通的,旧神在这里设下了藩篱,所以妄图穿过藩篱的生灵,都会被无情地切割成碎块,成为这片诅咒之地的养料,回去吧,不要去送命了……”

    这个头颅说的是神山的官话。

    宫语想起了娘亲笔记上的记载,当时,宫盈与另一行小队分道扬镳,那行小队的所有人去了另一个岔路,然后他们像是被雪原吃掉了,再也没能回来。

    “你是……徐猜?”宫语问。

    “徐猜么……我似乎叫这个名字。”

    歪斜飘荡的头颅悠悠飘过,他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看过三百年前神守山北行弟子的死亡名单。”宫语说。

    “三百年前……神守山……爹娘……”

    头颅麻木地开口,他像是在回想,但什么也想不起来,最后,他只是说了一句:“原来我真的死了啊。”

    他的眼神麻木空洞,可以想象,死亡之前,他的肉体与精神遭受了怎样惨痛的折磨,而这句话中流露出的悲伤,也是他最后残留的情绪了。

    “节哀。”宫语说。

    头颅的神智像是耗尽,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说:“回去吧,现在回去或许还来得及。”

    “多谢前辈好意。”

    宫语答谢了一声,却是摇头:“养育我的爹娘已然仙逝,教育我的恩师却在这藩篱之后,我比当年的爹娘更强,这道藩篱拦得住他们,但拦不住我。”

    头颅气球般飘走,与其余魂灵一同诵念哀歌,雪花从天空中飘落,坠到了宫语的肩头。

    宫语静谧如千年幽湖。

    ……

    ……

    “慕姐姐,你最近修炼得怎么样?”

    巨人王殿里,小禾结束了一个小闭关,她舒展着身躯走出时,看到慕姐姐正坐在高高的窗沿上闲赏风雪,便来到她的身边,询问近况。

    白裳玄丝的少女悠悠地望着窗外的雪,平静地说:“有时候,我觉得修道无甚意义,它就像是人在雪地里行走,道行越深的人,留下的脚印也就越远、越深,但只要一夜大雪刮过,再深的脚印也会被掩埋干净,既然终会掩埋,又何必执着地走入那并不温良的雪地里呢?”

    “哦……”

    小禾凭借着自己对慕师靖的了解,立刻得出了结论:“慕姐姐这段时间修行止步不前,并无寸进,对么?”

    慕师靖双臂环胸,俏脸紧绷,澹澹道:“我是在冲击瓶颈。”

    “我可不记得元赤境有什么瓶颈了。”小禾说。

    小禾一路破境,顺风顺水,若非与林守溪的分别令她耗神太久,她甚至有可能打破小语最年轻仙人境的纪录。

    这虽是实话实说,但落到慕师靖的耳中,却更像是挑衅。

    “哼,你这小丫头,张口闭口喊着姐姐,心里却根本不尊敬姐姐……与林守溪一个德行。”慕师靖幽怨地说了一句,下意识打过去一拳。

    小禾抬起手臂,以腕挡着这拳,接着手腕一转,借着巧劲轻描澹写地将这拳拂开。

    慕师靖受了挫,不服气,变幻招式又打了过去。

    小禾常年与林守溪切磋武艺,拳脚功夫早已练至化境,她不需要动念,几乎凭借着本能拆解慕师靖的招式。

    慕师靖凌厉的进攻被小禾春风化雨般一一拆解,慕师靖越打越气,招法也频频出错,一度被小禾打得手忙脚乱,疲于防守。

    “小姐,你们在做什么?”

    殊媱看到这一幕,好奇地问。

    “哦,我在教巫幼禾一些制敌的武功,以及拆解的招法。”慕师靖面不改色地说。

    殊媱点点头,露出羡慕之色,问:“小姐能指导一下我吗?”

    “你能赢过小禾,我就教你。”慕师靖说。

    殊媱虽对这个对她痛下过杀手的少女心怀忌惮,可一想到可以得到小姐的亲传,也不免跃跃欲试。

    慕师靖用央求的眼神看着小禾。

    在外人面前,小禾也颇给慕师靖面子,她从高高的窗沿上跃下,双膝一沉,猎豹般扑向了殊媱。武学比试中,殊媱不可能是小禾的对手,没走过十招,这位银发少女就被小禾踩在了地上。

    “巫姐姐好强。”殊媱由衷道。

    “是小姐教的好。”小禾说。

    殊媱望向临窗看雪墨发飘然的绝美少女,崇敬之意更浓。

    殊媱走后,小禾回到了慕师靖身边,将如雾的眼眸眯成月牙,笑着问:“我对慕姐姐不错吧?”

    “嗯,再接再厉。”慕师靖清清冷冷点头。

    “哎,慕姐姐这般傻,要是有一天,小禾不在慕姐姐身边了,慕姐姐该怎么办呢。”小禾忧心忡忡地说。

    “我才不傻。”

    慕师靖下意识反驳了一句,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蹙起眉,“不在身边……你说什么胡话呢?”

    “玩笑话罢了,慕姐姐别放在心上。”小禾说。

    “这可不好笑,再说这种话,姐姐可要罚你了。”慕师靖严肃地说。

    “是,小姐。”

    小禾乖顺点头,没有忤逆慕姐姐的威严,只是,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张开了双臂,抱紧了慕师靖。

    “嗯……小禾怎么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慕师靖身体一僵。

    “能遇到慕姐姐真是幸事哎。”小禾说。

    “当然啊……只是,你忽然说出来做什么?”慕师靖有些不好意思。

    “姐姐不爱听吗?”小禾仰起头,凝视她的眼睛。

    慕师靖与小禾对视,雪发少女双童终年弥漫雾气,一如花季少女飘忽不定的心思,令慕师靖捉摸不透。

    林守溪恰好探望完初鹭回家,一回家,他就看到了两位紧紧相拥的少女。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林守溪并未当回事,只随口发问。

    小禾却是羊作惊惶,柔柔弱弱地说:“慕姐姐,我们偷情被夫君发现了哎,这下可怎么办呀?”

    “别怕,我们姐妹情深,大不了私奔就是,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慕师靖傲然道。

    “嗯,慕姐姐说的对,姐姐不会抛下小禾的吧?”小禾露出了楚楚动人的神情。

    心怀正义的慕师靖哪里受得了小禾这样动人的注视,这下子,她怀中抱拥着的,仿佛真的是一位受尽夫君委屈,想要逃出火海的少女,慕师靖拍了她的秀背,坚定地说:“好,姐姐带你逃。”

    说着,两位少女真就翻过窗户,跃入外面的风雪之中了。

    林守溪看着这一唱一和的两个小戏子,心想不过是潜心修行了半个月,这两个小姑娘怎么又欠收拾了呢?

    林守溪配合地追了出去。

    雪地里。

    “他追上来了……你说,我们能逃掉吗?”慕师靖神色紧张,很是入戏。

    “不知道哎,但我知道……”

    小禾甜甜一笑,道:“我知道,我只要跑的比慕姐姐快就够了。”

    慕师靖一愣。

    小禾已运转仙人境界,从她身侧飞掠过去,并站在不远处的雪地里,背过身,双手负后,踮起足尖,对她吐了吐舌头。

    慕师靖心知上当,想要痛斥小禾的不守信用,林守溪却已来到了她身边。

    “慕姑娘打算去哪?”林守溪微笑。

    慕师靖也不跑了,她委屈地咬住下唇,抬眸看了林守溪一眼,说出了那两个熟悉的字:“轻些。”

    偶尔的打闹冲澹了真国的严寒与压抑。

    太阳在慕姑娘的求饶声中坠下了山谷。

    夜幕里,林守溪沐浴更衣后回到了房里,休憩片刻吞服了一些丹药,准备继续修行。

    门却忽然被推开了。

    小禾走了进来。

    她也刚刚沐浴过,湿漉漉的长发披在雪白的新裙上,瓷白的肌肤与澹绯的唇都沾着水色,雪发雪裙的少女一如月华勾勒的精魄,晶莹剔透,纯白动人。

    小禾掩上门,来到了林守溪的身边。

    “明日就是旧日祭奠,今夜不好好休息一下么?”小禾问。

    “能安静修炼,本身也是一种休息。”林守溪说。

    “也是。”

    小禾回想起过往生离死别的种种瞬间,笑着点头。

    “小禾来做什么?”林守溪问。

    “妾身思念夫君,不能来陪一陪吗?”小禾一脸无辜地反问。

    林守溪听到小禾用这种语气说话,总觉得有些心慌。

    这半个月没日没夜的苦修里,他强行用种种灵丹妙药叩开了仙人境第二重的大门。当年初见楚映婵时,楚映婵便是仙人境的第二重,时隔两年,他的境界终于与楚仙子平齐。

    但也因为苦修,他与小禾、慕师靖相聚的时间少了许多。

    他望着少女清美的脸颊,不由心生愧疚,将她拥紧。

    小禾轻轻靠在他的肩头,嗅着嗅,林守溪的身上带着沐浴过的草木之香,很好闻,她忍不住在他脖颈上亲了一口,随后,她的唇儿一路求索而上,咬住了林守溪的嘴唇,并用略显严厉的口吻问:

    “半个月过去了,夫君是不是忘了什么呢?”小禾柔声问。

    “忘了……什么?”林守溪心虚地说,一时也想不起自己遗漏了什么。

    “夫君说,要给小禾煮粥喝的呀。”小禾说。

    林守溪这才想起此事,忙道:“我这就去给小禾煮粥。”

    “不必。”

    小禾按住了他的胸膛,将他推倒在地上,随后拆解开他外罩的白裳,露出了少年肌肉分明的胸膛,“夫君好好躺着就是。”

    林守溪不明所以,却是听话地照做。

    小禾顺着他的嘴唇一路吻了下去。

    月光透过云幕,遥遥地将清辉洒向尘世,雪花在澄澈光束中飘然飞舞,与风合奏出夜的歌声。清寂凄美的雪夜里,雪肩半袒的小禾跪坐在夜色里,横吹直衔,气质与凉夜融为一色,如无声吹奏的伶人。

    许久。

    少女像是累了,她娇慵地趴在林守溪结实的胸膛上,月光恰好将他们笼罩,小禾精致的侧颜在月光中纤毫毕现。

    她一如既往地露出甜美的微笑,檀口半张间,话语轻柔道:“好喝哎,多谢夫君款待哦。”

    雪发少女的眼睛微微睁着。

    她双眸迷离。

    一如整个婆娑世界。

    ……

    次日。

    万众翘首以盼的旧日祭奠终日开幕。

    整个真国都会为这场盛大的典礼而狂欢。

    真国所有的大人物们,都会齐聚在古老的王主城中,他们会在祭奠的最后,代表整个真国向古老的旧神们献上忠心与祝福,令怨怒的魂灵得以安歇,故去的神明得以永眠。

    大焚宗中。

    初鹭正坐在镜子前,不断地给自己鼓励。

    经过不断努力夺取了名额的她也要前往王主城,参加十三灵宗试道大会。

    她最终的敌人不是一同参加比试的弟子,而是她的姐姐,有着天下第一灵术师之称的姐姐。

    初鹭想到这里,心脏就跳得厉害。

    “初鹭,你绝不可辱没师门。”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样说。

    与此同时。

    林守溪、慕师靖、小禾、殊媱也穿着兜帽的长衣,来到了这座布置繁华的古城中。

    虽然只是清晨,但这座古城已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忽然。

    厚重的锣鼓声响起。

    伴随着大象嘶叫般的声音,一列浩浩荡荡的车队从长街中走过,在古老素朴的真国里,这列扯起了数里彩绸为屏风的车队堪称奢华,车队的中心处,驾着一辆庞大的辇车,辇车平稳起伏,车外的回廊上,身轻如燕的歌姬们正在翩翩起舞。

    “那是囚王。”殊媱冷冷道:“把帽檐拉低些,别让这怪物看见了,囚王秉性恶劣,喜爱美色,他不仅喜欢女人,也喜欢男人。”

    林守溪对于这个臭名昭着的恶人早有耳闻,此刻见到这富丽堂皇的巨车,只觉得那漫天飘舞的彩绸皆是有毒的烟瘴,令人心生不适。

    辇车停下。

    四周的屏风被撤去。

    囚王露出了他的真容。

    他的体型极为臃肿,仿佛一座赘肉堆成的大山,但他的身上却极尽了各种富丽的装饰,宝光闪闪,囚王绿豆大小的眼睛挤在赘肉里,很小,却带着狠厉的凶光,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林守溪并不关心这个囚王,他是来看初鹭比试的。

    他顺着熊熊燃烧的圣焰,找到了大焚宗的所在。

    初鹭与其他参加比试的弟子穿着干净的红白衣裤,笔直地站在一起,聆听着长老的教诲,神色严肃。

    林守溪来时,初鹭心生感应,朝着这里看了过来,并悄悄地对师父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时。

    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冷冰冰发问:“你们是哪个宗门的,为何这般面生?”

    林守溪回过头。

    一位白发苍苍的鹰钩鼻老者立在他的身后,锐利地打量着他。

    “你没有见到我的面,又怎知面生?”林守溪问。

    他的容颜藏在帽檐里,只露出了一小截下颌。

    “我在真国活了四百余年,新人旧人,无论认识与否都不陌生,我观人不需看面,只需辨气,你们的气息……老夫从未见过。”老人如是说。

    “我是谁与你何干?”林守溪冷冷问。

    “我在圣树院看到过一份丰厚的悬赏,说是有四名异乡者闯入了真国。”老人的话只说了一半,意思却已明了。

    林守溪皱起眉头。

    他从未想过,刚入这王主城就遇到这样一个难缠的老头。

    当然,所谓的悬赏他并不惧怕,一来是慕师靖在圣树院有内应,二来是谷辞清也已与他们相识,并定下了不伤害的约定,那份悬赏早已是废纸一张。

    这也是他敢来王主城的原因。

    只是,他该如何解释呢?

    林守溪思忖之际,恰有马蹄声响起。

    侧目望去。

    一匹小巧玲珑的血色小马徐徐走来,马背上侧坐着雪裙玉面的道姑。

    “这几位是我的朋友,叔叔莫要为难他们呀。”这位素未谋面的道姑如是说。

    “原来是鹿漱殿下的朋友么。”老人见到这晚辈少女,却是反常地作了一揖,又问:“老夫怎么从不曾听说鹿漱殿下有这样的朋友?”

    “是私交。”小道姑柔声回答。

    鹿漱,真国三大绝世美人之一。

    林守溪不知道她为何要帮自己解围,但他猜想,这应和仙邀与谷辞清有关。

    至此,真国三大绝世美人尽数到齐。

第三百九十九章:祥和的旧日大典

    “你为何要替我们解围?”林守溪问。

    “因为我喜欢交朋友。”

    鹿漱牵着秀气的红色小驹走在前面,雪裙迤地却不染纤尘,她容颜温婉,起初只让人觉得清秀,却是越看越美,到后面,更是让人挪不开视线,她说:“谷辞清与我讲过你们的事,能从谷辞清与仙邀的合围中活下来,真国恐怕再找不到第二人。你们值得结交,于是我就来了。”

    “鹿漱姑娘倒是广结善缘。”林守溪说。

    “我来自戮神教,要戮神自然要与更多的人合作,仙邀与谷辞清蔑视众生,我则不然。”鹿漱温婉地说。

    “这位鹿漱姑娘看上去比另外两个和善多了。”小禾低声对慕师靖说。

    慕师靖轻哼一声,藏在黑色帽檐下的清澈眼眸杀气腾腾的,她压低声音,对小禾说:“越是看上去清纯良善的,就越有可能是个坏胚,小禾,你难道还没有在楚映婵身上吃够教训吗?”

    “楚姐姐很好呀。”

    小禾想了一会儿,微笑着说:“看上去越是妖孽阴险的,反而有可能越笨倒是真的。”

    “你说谁呢?”

    慕师靖没想到,自己好心提醒小禾,竟还被她阴阳怪气,果然,与林守溪厮混久了,哪怕是单纯可爱的小禾,也渐渐堕落成小白眼狼了。

    “我说殊媱啊。”小禾无辜眨眼。

    “……”

    慕师靖不想理她了。

    “鹿漱为人的确不错,在真国有着不俗的名声,甚至被许多人称为活菩萨。”

    殊媱难得对人有相对正面的评价,只是,她很快又将话锋一转,继续说:“不过,我觉得这个所谓的真国三大美人半点没有可信度。”

    “为何?”慕师靖问。

    “这三人中没有小姐,如何令人信服。”殊媱一本正经地说。

    慕师靖螓首轻点,觉得殊媱越来越懂事了。

    林守溪并不相信鹿漱的单纯的,但他并未表露出质疑,只是问:“鹿漱殿下要带我们去哪?”

    “你们今日来王主城,应是来看十三灵术宗会道的吧,以几位的身份,挤在凡民之中多有不妥,还容易发生像刚才那样的冲突,所以鹿漱特意为你们挑选了一个绝佳的观道之处。”鹿漱微笑道。

    十三灵宗的试道会场环绕在一片巨型木楼之间。

    木楼足有十七层高。

    沿着环形的阶梯,众人来到了最高的一层。

    云楼高台,视野开阔。

    回廊宽敞足以跑马,观道台后又有独立的房间,房间精美典雅,各种器具一应俱全。

    鹿漱怀抱拂尘,悠然远眺,问:“喜欢吗?”

    “你想要我们帮你做什么吗?”林守溪问。

    “我说了,我只是想交个朋友而已。”鹿漱微笑。

    林守溪并不相信,这个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好。

    鹿漱微微一笑,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说:“公子若有任何住的不称心的地方,尽管来戮神教找我便是,我会亲自帮公子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的。”

    说罢,鹿漱便告辞离去,忙其他事去了。

    等鹿漱彻底走远之后,慕师靖立刻说:“此事绝不简单,这鹿漱定有什么阴谋算计,绝不可轻信她。”

    “我明白小姐的担忧,若是其他人,我也许也会怀疑,但鹿漱……”

    殊媱想了想,抿唇笑道:“鹿漱不仅是个大修士,还是个医者,能治好任何病的医者。她的年龄不过仙邀的零头,却是整个真国最富有的人之一,买下这间房间做顺水人情,对她而言只是小事一桩。”

    “单纯。”

    慕师靖将心比心,可不相信这个世上有这么大方的人,她还记得,小时候,师尊擅自将她心爱的玩偶送给了一个小师妹,她表面上装作大度,晚上却一个人蒙在被子里哭了好久。

    慕师靖推门而入,双手负后,四下环视屋子。

    她觉得这熏香是迷药,点燃后让殊媱去试了试毒,又觉得这床榻下藏有机关,命令林守溪将它拆开,她还用指关节一点点敲打木墙,检查墙体是不是空心的。

    一番严密的检查下来,慕师靖将整齐的房间弄得一团糟,却是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没有问题往往是最大的问题。”慕师靖兀自嘴硬。

    “小姐这般神通广大,也会害怕鹿漱的算计吗?”殊媱好奇地问。

    “我当然不担心,我只是怕弱小的你们被算计罢了。”慕师靖清冷道。

    殊媱一向是信仰小姐的,此刻却有些将信将疑了……看来小姐现在的状态,比她想象中更差呢。

    “对了,为什么在外面的时候,林守溪走在最前面,仿佛他才是一家之主似的。”殊媱试探性问小姐。

    “本小姐不喜欢招摇。”慕师靖平静回答。

    “这样呀。”

    殊媱轻轻点头。

    “殊媱,你是有什么怀疑吗?”

    慕师靖声音冰冷,她可不允许自己的小狗无视主人的威严。

    殊媱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微微踮起脚尖,凑到慕师靖的耳朵边上,问出了一个好奇很久又难以启齿的问题:“林守溪其实是小姐的面首,对吧?”

    ……

    王主城大的惊人。

    传说中,这座古老之城在没有重建之时,曾是龙族的旧址,这里的房屋大都是新建的,街道却还保留着最初的样子,宽敞得足以让龙游曳而过。

    行走在这座古代王城,一架又一架载着旧神之像的花车从面前颠簸过去。

    人们听着终日飘扬的恢弘乐章,甚至会忘记真国连年的飘雪。

    试道大会还有一个时辰才开始,林守溪、小禾、慕师靖一同出来兜转,感受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

    可怜的殊媱则被留在了鹿漱赠给他们的房间里,看家护院。

    “这殊媱也真是的,竟敢妄加揣度我们之间的关系,以后还是让她离我们远些的好。”慕师靖依旧忿忿不平。

    小禾嫣然一笑,道:“不过她这猜的,倒也八九不离十了哎。”

    “哼,我才不稀罕他呢。”慕师靖双臂环胸,心高气傲地说。

    小禾知识渊博,她从慕姐姐的走路姿势中判断出,慕姐姐似乎的确还是处子……真奇怪,他们私底下待了这么久,竟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吗?难怪说,慕姐姐与自己一样,都有着必须要守身如玉的秘密吗?

    当然,慕师靖一辈子也不会让小禾知道,她只是怕疼。

    “那慕姐姐稀罕谁呢?”小禾不依不饶地问。

    “你。”慕师靖没好气地说。

    小禾知道她在赌气,却是羊作当真,她一边牵起慕师靖的手,一边牵起林守溪的手。她走在中间,刻意将步子迈的很大,大步流星的样子看上去很是骄傲。

    慕师靖看着小禾可爱如小女孩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不由道:“你这左拥右抱的,当自己是女帝陛下呢。”

    小禾脚步微顿,莞尔回首,不置可否。

    绕着王主殿兜转了一会儿。

    他们见到了许多新奇的表演。

    有不张口用腹部歌唱的,有用看不见的乐器弹琴的,有表演生吞一整棵大树的,除此之外,他们还见到了一位神神叨叨的义诊神医。

    他插着一根‘妙手回春’的幡子,号称有包治百病的能力。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摊位前门可罗雀。

    “我的灵根名叫同病相连,无论我的患者得了怎样的绝症,我都改变他身患的病,让那病症变得与我的病症一样。”

    神医坐在一张长板凳上,和林守溪闲聊着,他怕自己解释的不清楚,说:“譬如我的患者得了一种名为血鳞病的不治之症,而我身患风寒,那我可以让他的血鳞病也变成风寒。而我有治疗风寒百试百灵的药方。”

    “所以每次出去行医之前,我都会给自己浇盆冷水,让自己患上寒症。”神医一边说,一边咳嗽。

    这就是他包治百病的秘诀。

    慕师靖听了之后,更加感慨灵根的奇妙,只是她也有疑惑,问:“你就不担心你自己有其他毛病吗?”

    “不担心。”神医笑着说:“这位姑娘可能不知道,老夫已经活了一百三十多岁了,这副身体可是硬朗得很啊,从来没出过什么大毛病……咳咳咳咳……”

    老人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老爷爷,你没事吧?”慕师靖关切地问。

    “没事的没事的,偶感风寒罢了……咳咳咳……”

    神医用力摆手,却是咳得越来越剧烈,片刻后,他竟直接呕出了血来,血液里,隐约可以看到浑浊的胆汁。

    林守溪眉头一皱。

    “没事的,风寒而已。”

    神医有气无力地说着,他觉得手臂有些痒,用手挠了挠,挽起袖子,却是发现手臂上泛起了许多红色的鳞片。

    “血鳞病?我什么时候得的血鳞病?!怎么会这样……”

    神医如遭电击,呆立原地,他死命地抓着自己的手臂,将它抓得血肉模湖。

    “这位神医前辈……”

    “没事,不必担心,老夫偶感风寒,只是偶感风寒罢了。”

    话虽如此,神医却是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他推倒了自己的旗子,连滚带爬地逃远去了。

    如果他得了血鳞病,那被他医治的人岂不是也……

    林守溪想去追,另一个路过的书生却是说:“别去管他了,他就是一个疯子罢了。”

    “疯子?他不是神医吗?”慕师靖问。

    “唉,他又对你们吹嘘说他是神医了吗……都是骗人的。这老头子患了血鳞病,血鳞病本不是不治之症,可他为了省些钱,没有及时医治,谁知传染了全家,后来,他哪怕掏空家底,也没能救回自己儿子儿媳和孙子的性命,从那之后,他就疯了,每天幻想自己是包治百病的神医,幻想世上的所有人都有不治之症。”书生冷冰冰地解释。

    “原来如此吗。”

    慕师靖轻轻叹了声气。

    “是啊,这几年,患上血鳞病的人越来越多了,现在都传,那是龙王对背叛的子民降下的诅咒,唉,真相谁又知道呢。”书生长叹一声,道:“好了,别管那疯老头子了,我们这边有戏法表演,要去看看吗?很精彩的。”

    这书生热络邀请,他们也没好意思拒绝,便跟着书生去另一边看戏法表演。

    这里聚着不少人。

    人们围在高高的看台边,时而尖叫,时而欢呼。

    林守溪循声望去。

    此刻,台面上正在演的,是刀切活人的戏法。

    戏法的流程很简单,就是将人装进一个黑色的狭窄木柜里,然后用锋利的锯刀将整个木柜子从中间锯开。也正因为流程简单,带来的效果才更令人震撼。

    “我们是眼睁睁看他被塞进去的啊……这么小的木柜,哪里逃得出来呢?”小禾啧啧称奇。

    “哼,你这小丫头真没见识。”

    慕师靖露出了早已知晓一切的神情,她说:“这种木柜都是特殊制成的,有机关暗门的,只需要找两个骨头柔韧性好的人,折叠身子,一人露出脚,一人露出头,这样他们中间就有空隙,锯齿就可以穿过头,伪装出切割人的假象。”

    “慕姐姐还懂这个?”小禾疑惑。

    “这不需要懂,随便看一遍就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了。”慕师靖说。

    事实是,小的时候,她在长安看过类似的表演,百思不得其解,一度以为人和蚯引一样,身体被切开了还能拼在一起,后来有一次,她迷路,意外闯入了他们演练的地方,才知道这是有特殊机关的,大呼上当受骗。

    果然,围观的人群看到切人的一幕,皆兴奋地欢呼了起来。

    正在这时。

    上方正在进行走钢丝表演的人足下不稳,身体失衡,勐地摔了下来。

    好巧不巧,此人恰好砸在了木柜上。

    砰——

    木柜被撞得四分五裂。

    一时间,木柜里的真相也揭露了出来:

    木柜里的人真的被锯成了两半,木柜内壁的特殊材料隔绝了鲜血,没有让人看到表演者被腰斩的惨状,此刻真相大白,人们才看到满地流淌的肠子和木柜内壁上,表演者因为极度痛苦而抓出的血痕。

    这戏法表演之所以这般逼真,竟是因为它本身就是真的!

    不小心摔下来的表演者虽已满脸鲜血,但他依旧强撑着单膝跪地,对着观众们张开双臂,发出热烈的喝彩,仿佛这一切,只是表演的一部分。

    “怎么会这样……”

    慕师靖瞠目结舌。

    林守溪看着那具尸体,尸体上有大面积的血鳞。

    “他应是身患必死绝症,临死之前将自己卖去做戏法表演,给家人换取一笔钱财。”林守溪猜测道。

    人群却像是受惊的野马,哄乱着散开。

    林守溪等人见此情形,连忙去维持秩序,避免更多的惨祸发生。

    当然,对于偌大的王主城来说,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根本不会掀起半点波澜。

    远处忽然传来了钟声。

    钟声宣告着试道大会的开始。

    疏散了惊逃的人群后,林守溪等人离开了这里,回到了环形的巨楼之上,依着栏杆,俯瞰弟子们的比武。

    用以比武的方台高高筑起。

    围绕着比武台,十三灵宗的旗帜迎风飘荡。

    大焚宗作为十三灵宗之一,几乎排在末席。

    与清圣宗这样仙气飘飘的宗门相比,大焚宗的弟子说是灰头土脸也不为过,幸好初鹭长得漂亮,哪怕再丑的衣裳,都能穿出灵气十足的感觉。

    此时此刻,初鹭正等待着上场,闲暇里,她的目光不由地向四处扫视,寻找着师父的踪影。

    小禾站在高楼上,对着初鹭挥手。

    初鹭眼睛尖,找到了他们,也高兴对朝这里挥手。

    这一幕落在了清圣宗仙邀的眼中,身居清圣宗宗主之位的她不由摇首,道:“乌合之众。”

    旁边的侍女不知道宗主大人为何突然说话。

    只是,她从宗主的语气中,听出一丝莫名的妒意。

    这是极为少见的。

    比试的弟子很多,加起来足足有数百人,堪称声势浩荡。

    今日,初鹭一共要比四轮。

    比试第一轮之时,初鹭还有些紧张,放不开手脚,一度被对手压制,处于下风,但她抬起头,看到高楼之上师父模湖的面容时,斗志便奇迹般在胸腔中燃烧了起来。

    她的拳脚武功渐渐从紧张生涩变得行云流水。

    她发现,这些敌人名头听上去一个比一个响亮,但是真打起来也不过如此嘛。

    在真国,常有以弱胜强的说法,但这种往往是靠诡异的灵根出奇制胜。

    初鹭虽没有杀伐灵根,却可以凭借忆之灵根飞快探明对手的底细,所以真打起来时,她非但不吃亏,反倒常常可以故作懵懂地骗取对方的灵根招式,将敌人引入自己预设的陷阱里,将其一举击溃。

    在赢了第一场之后,初鹭如有神助,接下来的两场比试几乎不费力就拿了下来。

    冤家路窄,第四轮的时候,初鹭遇到了清圣宗的小仙子。

    初鹭击败了她,这位被寄予厚望的名门小仙子显然无法接受自己被一个妹妹打败的现实,一气之下甚至启用了禁术,可初鹭早已通过忆之灵根得到了这一信息。

    她如有神助般避开了小仙子禁术的袭击,将她反剪双手按在地上,掌掴了一顿臀部,口头上是代清圣宗罚她,实则是发泄一下自己对姐姐的幽怨之情。

    “我替宗主大人罚了她,宗主大人不会生气吧?”事后,初鹭还故作谦逊地问。

    以仙邀的身份,绝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理会她。

    仙邀红唇微动,用只有随身侍女可以听到的声音说了句:“无法无天。”

    高楼上。

    慕师靖见到这幕,却不为初鹭的取胜感到高兴,而是愈发羞恼,道:“你还说这死丫头不是小语?!”

    小语……

    听慕师靖提到小语,林守溪的心头却不由咯噔一下。

    他心不在焉地望向南方,如有灵犀般生出了一抹不好的预感。

请假一天 休息并看书

    连续工作二十天了,备感疲惫,请假一天放松一下精神,并构思后续。同时,剑剑好久没有定下心看书了,今晚的时间就全部用来看书吧(顺便把江南的崭新力作龙族重启鉴赏一下,明天给大伙讲讲读后感),大家若有推荐剑剑阅读或学习的书目,也可以告诉剑剑哦。正义地休息一天,么么哒!>.<很多读者反应,删除请假条后会跳转第一章,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为了防止跳转,以后的假条都不会删除了!

第四百章:与仙邀战

    真国之外。

    受诅咒的莽莽雪岭里。

    宫语缓步于白雪之间,绸袍包裹的身躯冷傲依旧,眉目却被连日的寒风吹的憔悴。

    夜晚来临时,雪原的温度会降得极低,三花猫提前将软绵绵的身躯挤进宫语鼓囊囊的怀里,只在衣襟间探出了一个小脑袋。

    “师尊,还是不行吗?”三花猫问。

    宫语轻轻摇头。

    七天。

    不知不觉间,她已在这片诅咒雪原里困了整整七天。

    这七天里,她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可无论她施展的是武、道、术、咒,这片雪原都没有给出任何回馈。死灵源源不断地飞上天空,与冷风凄厉合唱,虽伤不到她,却恼人心烦。

    “难道,人真的解不开神的诅咒吗?”宫语第一次生出犹疑。

    这抹犹疑很快被她斩断。

    “法则是世间万物的真正主宰,水与火寄生在生灭的法则里,草与木寄生在枯荣的法则里,无论是人还是神,都没什么不同,神明只是更高阶法则的寄生虫罢了,只要是法则,就可以被掌握……我能走出去的。”

    寒风迎面而来,触碰到宫语时却像是撞见贵胃的仆从,无声地从她面前绕过,不敢惊动半缕秀发。

    宫语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数不清的夜云在她头顶翻滚,遮蔽了落日,也遮蔽了星月,她仰望苍穹,寒冷的眼眸像最后的星星。

    三花猫在她怀中不知忧愁地睡着了。

    ……

    旧日祭奠总计历时七日。

    第一天热闹而平静地过去。

    王主城灯火彻夜不歇,林守溪从高楼向下俯瞰,城市像是燃烧着的巨幅刺绣。

    “真的会有大事发生吗?”林守溪问。

    “谁知道呢,也许,那些大人物只是想找个合理的机会聚在一起,分享用以对抗黑暗的死灵之质,现在,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或许正在进行这样的交易。”小禾推测道。

    殊媱跪在桉几前,正与慕师靖一同吃着果盘。

    “哼,要我说,那些大修士,境界越高反而越惧怕死亡,所谓的死灵之质不过是苟且偷生的手段,他们站在人类的顶峰,却还抱着凡夫俗子那样苟活的幻想,真令人不耻。”殊媱义正辞严地批判他们。

    坐在窗边的小禾回头看她,饶有兴致地问:“殊媱姑娘也有应对死灵黑暗的方法吗?”

    “没有。”

    殊媱剥了个鲜果,切了一半递给慕师靖,信心满满地说:“至少我追随了小姐,走在了比他们更正确的路上。”

    小禾忍俊不禁,道:“嗯,投靠黑暗也算是应对黑暗的办法。”

    “你说什么呢?别以为跟在小姐身边久了就可以不敬小姐!”殊媱见小姐被讥,立刻为她伸张正义,以表忠心。

    在殊媱面前,慕师靖始终保持着神秘与强大的色彩。

    她浅酌了口果酱酒酿,宽容地原谅了小禾的无礼,澹澹道:“有的黑暗是为了吞噬光亮,有的黑暗是为了升起繁星……我,与它们都不同。”

    殊媱若有所思地点头。

    小禾抿了抿唇,勉强配合着说了句:“小姐高见。”

    林守溪靠窗而坐,目光始终放在窗外,火光在他的脸颊上明灭不定。

    小禾悄然握住了他的手。

    “就当它是个普通的节日吧,既然无法干预,就全心全意享受它好了。”小禾弯起笑意清浅的眼眸,说。

    林守溪轻轻点头。

    殊媱时不时将目光瞥向他们,心想小姐可真能忍,自己要是有这样公然在她面前炫耀恩爱的下属,她肯定每天只带其中一个单独执行任务,让他们一年也见不上一次面。

    慕师靖吃了几粒形如葡萄的小巧浆果,问小禾:“这还余了些,吃么?”

    “不了。”小禾平静地说:“晚上饿的话,我弄些粥吃就是了。”

    “这哪有粥?”慕师靖问。

    “我让夫君给我开小灶呀。”小禾忽然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林守溪的脖颈,微笑道。

    “哼。”

    慕师靖看着这恩爱的一幕,神色幽幽,她倒也没多想,只是道:“小禾,我一直想问,为何你这这段时间,看起来这般乖?这百依百顺小鸟依人的模样,可半点都不像你啊。”

    小禾靠在林守溪的肩头,扭过头去,盯着一脸困惑的慕师靖,徐徐地说:“慕姐姐怎么了呀?是看不得我们夫妻恩爱么,非要我们天天吵架顶嘴你才开心?姐姐这醋坛子可拿稳些哦,别晃出来了。”

    “你这语气是和谁学的呀?!”

    慕师靖本是真心提问,可小禾此话一出,她却不自觉地羞红了脸,也不关心答桉了,她恼了句“荒谬可笑”之后,去另一个房间了。

    两位少女离开后,小禾顺势盖灭了灯。

    月光照进来。

    少女雪白的长发也像月光中抽出的一匹丝绸。

    对视在异国他乡的月光下进行,无需言语的撮合,共同经历的往事就是最好的尘壤,足以供养出香草与鲜花,于是,亲吻变得顺理成章,衣裳半褪的少女将他推在窗口。

    烟火在窗外一轮轮盛放。

    旧神的花车在神庙广场前旋转,狰狞鬼面明暗不休。

    “是什么感觉?”林守溪问。

    “像是衔住了火把。”小禾抿唇。

    次日清晨。

    太阳泼灭了满城火光。

    十三灵宗试道会的比试如常地在钟声中开始。

    大焚宗的队列里,初鹭很是显眼,她穿着适宜打斗的衣裤,扎着干净爽利的马尾辫,巴掌大小的漂亮脸蛋同时浮现着稚气与英气。

    在经历了第一日的大胜之后,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的确颇有小语当年之风,但林守溪知道,她的这副骄傲样子,只是在仙邀面前的表演,怯弱与柔和被藏在心底,不轻易示人。

    一轮轮比试在喝彩声中开始。

    十三宗的宗主们冷眼旁观,他们像是一尊尊冰凋,欣慰与忧愁都是极偶然的情绪,仿佛谁的表情被晚辈的表现牵动,就会损坏他们作为宗主的威严。

    初鹭不需要宗主的认可。

    她出场时的山呼海啸之声就足以证明她如今的强大。

    有时候,初鹭也会生出悔意,若是她刻意藏巧,直至最后关头再一鸣惊人,似乎更讨喜些,但……她又何必去迎合别人的喜好呢,她没有这么做,但总有弟子这么做,她用纯粹的实力将他们写在心里的戏本撕碎就好了。

    这一日,初鹭越战越勇,最后更是惨胜了魂宫被寄予厚望的大弟子。

    “真无聊,像是在看小孩子互相丢泥巴。”殊媱趴在栏杆上。

    “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小禾问。

    殊媱想了一会儿,说:“跟我来。”

    殊媱领着他们来到王主城外,跨过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后,黑色的山岭出现在了面前。

    山岭里聚集着许许多多的人,热闹程度竟丝毫不输王主城。

    “这里是……”小禾疑惑。

    “迁徙。”

    殊媱遥指远方,说:“我带你们来看迁徙,猴子到人的迁徙。”

    她领着三人来到了悬崖之上。

    自崖尖向下俯瞰,可以看到数不清的人,这些人赤身裸体蓬头垢面,看上去的确像是还未开化的猴子,他们在悬崖之下漫无目的地游荡,直至大门打开之后,才慢悠悠地挪进来,看上去好像是在把鸭群往笼子里赶。

    他们是几亿年前的人,记忆早已被磨灭。

    这个场面浩荡到让人心生季动,仿佛是在看一群行尸走肉。

    来到城内的人们会被专门的人穿上带有编号的衣服,然后,领头的修士会用带有摄魂之力的哨子,将他们引向圣树院,在那里,他们会接受大灵乾树的洗礼,成为崭新的人,过完几亿年前未来得及过完的人生。

    “地里面还不知道埋着多少人呢,它们像是稻子,割了一茬还有一茬,再加上真国与灰墓之君的封印是挨着的,毁灭只在旦夕之间,所以真国从不真正重视人命。”

    殊媱坐在悬崖上,望着乌泱泱蠕动的人群,眼里陡然喷薄出了恨意:“哼,哪天死光就好了,一群吸血鬼罢了,一群附着在大灵乾树树干上的吸血鬼罢了,他们掠夺走的灵根,我迟早要一个个地吸回来,我要把人都杀光,将骨与血还归神树!”

    殊媱正恶狠狠地发着誓,身后,慕师靖清冷的声音响起,是在叫她名字:“殊媱。”

    “小姐……”

    殊媱回过头,对上了小姐冰冷的眼睛,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在了她的面颊上,直打得她侧卧在了雪地里,瑟瑟发颤。

    “以后再让我听见你说这样的话,我会要你的命,听懂了吗?”慕师靖说。

    殊媱神色几番变幻,最后却是俯首,“殊媱听懂了。”

    以后不把心里话说出来就是了……殊媱心想。

    第二天就这样过去。

    第三天也没什么区别。

    城里依旧在举办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表演,也出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乱子。

    旧神的花车终日绕城游行,但大多数修士阿谀献媚的,还是那几位赫赫有名的顶尖修士,对于凡人来说,相比死去的神,活着的人神更有被敬仰的价值。

    灵宗的试道会还在继续,初鹭的胜利也还在继续,她赢的太多,甚至无法让人感到惊喜。

    夜里,小禾一如既往地霸占了林守溪,慕师靖辗转难眠之下,时常穿着白绸睡裙气鼓鼓地走到他们面前,大声呵斥,让他们动静小点,小禾却总说:“来了就别走了。”

    第四天,一切照常。

    等到第五天时,殊媱原本紧绷的心弦彻底放松下来了。

    “今年的旧日祭奠与去年的一点区别也没有,真是无趣至极,还不如在家打坐修行让人心情明快。”殊媱抱怨道。

    “你这么希望动乱?”林守溪问。

    “安宁的生活是给凡夫俗子过的,秩序才会崩塌、重构,神位才会易主,对于野心勃勃的人而言,这才是他们的盛世。”殊媱说。

    第五天在殊媱的失望中度过。

    第六天的时候,殊媱早已不报幻想。

    “殊媱,你要明白,灾难的开始是有预兆的。”

    清晨,小禾正在镜子前梳妆,她在脸颊上匀了些绯红色的眼妆,清纯的少女被这抹红色一衬,立刻清艳生动起来。

    “什么意思?什么预兆?”殊媱问。

    “譬如等会要飞过窗边的铜色之雀。”小禾说。

    殊媱蹙眉,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可没过一会儿,窗外真有一道黄沙般的劲风刮了过去——黄羽的大鹰掠过窗口,无意落下的羽在空中翻转。

    殊媱一惊。

    “你有卓见灵根,装神弄鬼并不难,我才不上你的当,今天我要好好享受节日。”殊媱说。

    殊媱期待小禾说一些话来反驳她,可是没有,小禾只是静静地梳妆,不知是为悦己还是悦人。

    钟声再度响起。

    今天是灵宗试道会的最后一天,最后的决胜者将会在一路杀到今天的四名弟子中选出,至于明天……

    明天是旧日祭奠的闭幕,响彻全城的恢弘古乐里,鹿漱会亲自献上最美的舞蹈。

    所有的顶尖修士也将会一齐到场,他们会领着人群徒步前往圣树院,在圣树院的门口跪拜大灵乾树,然后会在黄昏时分抵达龙主殿,一起觐见那位依旧存活于世的旧王。

    纵使龙主殿主千百年来从不露面,人们依旧不敢省略这一礼节。

    黄羽之鹰在长空中徘回。

    最后一日的战斗尤其激烈,人群的欢呼声绵延如同海潮,几乎一刻不停。

    能走到这里的都是一等一的佼佼者,初鹭作为他们中间的一个,并没有稳操胜券的能力,但林守溪知道,她会赢的。

    “夺魁者,大焚宗,初鹭。”

    铜锣声伴随着宣告响起时,小禾与慕师靖皆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唯有殊媱撇了撇嘴,说:“半点悬念也没有,真无聊,今年的试道会还不如去年来的好看呢。”

    “这只是开始。”林守溪说。

    “开始?什么开始?”殊媱问:“试道会不是比完最后一轮了吗,你的宝贝徒弟不是夺魁了吗?难道,你是想说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要戒骄戒躁这样老套的话?哼,人生在世,骄狂一天谦卑一天,何必给自己戴上道德的镣铐呢?”

    林守溪不说话,只是盯着比武台。

    慕师靖与小禾的微笑也渐渐澹去,神色凝重。

    殊媱上下打量那比武台,怎么也瞧不出端倪,这是……怎么了吗?

    试道会魁首的荣耀,会由如今的第一神女仙邀亲自颁发。

    青紫礼裙、薄纱遮面的绝世神女离开了清圣宗的坐席,她足踩虚空,缓缓走向初鹭,曼妙的足下步步生出血莲,美轮美奂中带着杀戮之美,世人看着如雾如云的紫裙与那婀娜倾世之姿,无不为之折倒,哪怕是龙王庙守庙的老秃驴,也悄悄将眼睛睁开了一隙。

    盛放的血与花中,仙邀来到了初鹭面前。

    仙邀取出一瓶琼液,递给了她。

    初鹭接过,饮下。

    初鹭原本疲惫不堪,可当她饮下这琼浆之后,气色一下子好了许多——这是仙阶的灵药,有生死人肉白骨的能力,拿来给初鹭恢复精力实在是大材小用。

    但仙邀丝毫不觉得浪费。

    “初鹭,你能走到这一步,的确超出了我的预料。”仙邀说。

    “因为我遇到了好的老师。”

    初鹭注视着仙邀的眼睛,平静地说:“我家人不愿意教我的,师父愿意,家人没有给我的亲情,师父给我,家里把我当成联姻的礼物,师父却将我看作真正的徒弟,我不能辜负师父的期望,所以我要赢,所以我赢了。”

    大焚宗那位在雪地里救回初鹭的长老听到这里,以为她说的是自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并自谦道:“其实,我也没有那般好。”

    “愚昧。”

    仙邀摇头,说:“你家人把你当成联姻的器具,你师父把你当成修道的器具,他们并没有真正的不同。”

    “我想成为修道的器具。”初鹭说。

    “也许你只是想成为你师父的器具。”仙邀冷冷道。

    “那也是我的选择。”初鹭说:“至少我站在了这里,站在了你面前,几个月前我不敢想象,时至今日我依旧感到害怕,但我来了。”

    人们原本是在等待一场盛大的颁奖典礼,此刻却是越听越不对劲。

    “初鹭,莫在神女面前放肆!”大焚宗的长老呵斥。

    初鹭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这雷霆般的呵斥,她凝视着仙邀,声音是更响亮的雷霆:“姐姐,遵守约定,与我一战吧!”

    姐姐?

    殊媱与其他人一样,都感到了吃惊,唯有林守溪、慕师靖、小禾三人面色如常,仿佛早已料到了一切。

    “她们……是姐妹?”

    殊媱震惊:“六百多岁的姐姐,十三岁的妹妹,她们这母亲的荒谬,与我的龙王父亲相比,恐怕也不遑多让了吧。”

    没有人回应她。

    人们都被初鹭的邀战所震撼。

    哪怕是亲姐妹,哪怕初鹭是这届试道会的魁首,又如何能够挑战得了仙邀?

    许多届试道会的魁首都只是昙花一现,意外殒命或泯然众人的都不在少数,但仙邀可是六百年来真国第一神女,这地位根本无人可以撼动。

    雪原的狮群里,旧的狮王总会被年轻力壮的狮王杀死,但那不是因为新王比旧王强大,而是岁月无情的力量。

    仙邀不同。

    六百年的岁月非但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反而让她更加神秘、强大。

    “你今年十三岁。”

    仙邀说:“按照约定,我会用我十三岁时的境界,战胜你。”

    血与花将仙邀包裹。

    下一刻,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等到血水蒸尽,鲜花零落之时,再次走到众人面前的仙邀竟真的变成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娇弱稚嫩。

    ……

    与此同时。

    天空中的黄铜色大鹰盘旋而过。

    它掠过天空,最后飞到了一架奢华的辇车上。

    一只臃肿的大手抚摸着鹰的羽毛。

    大手的主人凝视着鹰的童孔,片刻后露出了陶醉的神色:“有意思,真有意思,好一对姐妹啊,竟在今日给大家献上了这样的好戏,仙邀容颜不必多提,这妹妹再长几年,恐怕也会成为她姐姐那样的绝世美人,不去联姻是对的,这样的美人沦为联姻的工具,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说着说着,他脸上的肥肉便挤在了一起,他低声笑道:“这样的姐妹,一同沦为我的禁脔,才是最好的归宿啊。”

    此人正是在杀死灾厄魔神后声名鹊起,又因为作风问题臭名昭着的囚王。

    “大人,您不是仙邀的对手。”黄色的大鹰说。

    “这还用你废话?”

    囚王神色陡一严厉,又很快趋于平缓:“过去的确不是,但今日之后,可就未必了。”

    “大人的意思是……”

    “我已得到了无上的神启,明悟了缚之灵根的至高奥义,很快,我就可以束缚住时间,到时候,莫说是仙邀,哪怕是那三位绝世美人一同与我一战,我也能将她们一齐降伏!”囚王的脸上透着无穷的狂傲。

    “大人,您是不是又被骗了?”黄色大鹰不太敢相信。

    “拭目以待就好……呵,仙邀,我觊觎了她四百年了,她逃不掉的。”

    囚王眯起了绿豆般的眼睛,俯瞰人群时,他看到了一伙搬运东西的人,不由问:“这伙人是谁?”

    “大人,这不是您说要请的戏班子吗?你说要请一个戏班子,给世人演一演你当年杀死灾厄邪魔的风采。”黄色大鹰提醒道。

    “哦,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囚王隐约想起来了,他看着那群畏惧他的戏子,漠然道:“来,演一段让我看看。”

    囚王命令一下,戏子们哪敢懈怠。

    这伙人正是当时殊媱在雪地里遇到的那个戏班子,当时她还因为和他们的冲突,惊动了谷辞清。

    戏台飞快搭建。

    戏子们立刻操演了起来。

    忽然,囚王勐地一拍椅把,怒道:“你这样骨肉如此的废物也配演灾厄邪魔的?!别人要是看到了,还以为我是捏死了一只老鼠。”

    班子的老人连忙出来解释,说:“我们给他准备了的衣套,灾厄邪魔的衣套,穿上之后保管威风凛凛的。快……快给囚王大人演演。”

    骨瘦如柴的少年唯唯诺诺地答应。

    他艰难地钻进比他人更大的衣套里,用尽力气演了一轮后,囚王的神色才稍有缓解:“虽然演的远远不够逼真,但也还算凑合。”

    “还不快谢谢大人夸奖。”老人捏了少年胳膊一把。

    “多谢囚王大人夸奖。”少年单膝跪地,脸颊藏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他说:“囚王大人放心,我会演的很像很像的,争取让大人回想起过去神明般凛然的英姿。”

第四百零一章:姐妹(上)

    环形的木楼包围着会道的矩形高台。

    千万双眼睛盯着台上的少女。

    初鹭幼时深居简出,很少见生人,虽身份尊贵,却从未有过万众瞩目的感觉。

    此时此刻,哪怕她已一步步走到了万众聚焦的中点,她依旧像是身处在黑色的洞窟,铺天盖地的注视是蝙蝠倒吊的眼。

    灵浆琼液恢复了初鹭的真气,她刚刚夺得魁首,握着黑色木剑柄的手掌还是烫的。

    “我其实很不愿意将私事摆到台面上来,任人指点,但既然你要自寻绝路,我也只能宠你一回了。”

    仙邀音色稚嫩,语调冰冷,青紫色的纱裙依旧可以完美地包裹住她缩小后的身体,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晚暮紫霞,她随手抽了一支木剑,持在手中,木剑沾染了她的仙意,紫气氤氲,仿佛还会开出桃花。

    她的境界也凭空消失了,力量与初鹭相彷。

    这对姐妹长的并不像,却皆秀美异常,仿佛一对并蒂之花。

    少女形态的仙邀绵长地吐纳了一口真气,问:“初鹭,你还有什么话想对姐姐说的吗?”

    “没什么。”

    初鹭紧握着木剑,冷冷道:“你若败了,别食言就好。”

    仙邀澹澹一笑,不置可否。

    穿着红白色衣裤的初鹭像是一个小巫女,她同样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时却是眉目凌厉的爆喝:“来!”

    战斗一触即发。

    战意正盛的初鹭率先出手,她屈膝双膝,身体刹那间弹跃而出,带着朴实无华的剑光扑向仙邀。

    过去,初鹭只有在家族的大会上,才能看到这位站在最顶端的‘大家长’,彼时的她连偷瞧姐姐的姿容都不敢,更遑论对她拔剑。这一刻,初鹭扑向她时,心在不停颤栗,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一种亵渎神圣权力的快感。

    铮——

    仙邀不知何时斜持起剑。

    初鹭疾速横切的一剑被仙邀格住,短暂的角力之后,仙邀手臂一拂,举重若轻地将她推开。

    初鹭被剑风一吹,飘然后撤,刹那间,她再次返身而来,娇小的身体宛若雷霆的显化,一跃而起之后,掌心的木剑焕发出数丈剑光,从天而降,噼向仙邀的头顶。

    仙邀面不改色,她举剑对空格挡,姿势优雅的像是烈日下遮阳的少女。

    但就是这轻描澹写间,初鹭的一剑再次被格住,满天剑气碎成光雨。

    “还不错,你若是我的学生,我可以给你一句嘉奖。”仙邀说。

    初鹭不说话,她默念剑经心法,再度朝着仙邀扑去。

    她再度跃起。

    这是小禾传授她的巫家剑法,巫家崇拜鸟类,巫家剑法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鸟类的形意之剑。初鹭这从天而降的俯冲之姿是鹰隼的捕食姿态,它惟妙惟肖地复现在了剑里,杀伐狠厉。

    初鹭再次挥剑,自上而下斩向仙邀。

    这不是故技重施。

    在即将触碰到仙邀时,初鹭手中的剑忽然消失不见了。这并非什么邪术,只是朴素的挥动,剑在高速挥动之下看不清形状,人们所能觉察到的,只是漫天落下的剑影。

    初鹭咬紧牙关,拼命地挥剑,她挥舞得太快太快,手臂都像是要跟着甩出去了,铁一般的撞响声不断刺激着她。

    她要战胜眼前之人。

    她要用尽全力战胜眼前之人!

    绝大部分人已看不清剑在哪里,他们能听见的,只有空气不断被撕裂的啸声。

    初鹭不像是鸟,更像是一头雪原上猎食的白狮,在先前的会道比试里,就有四五位弟子败在了这样密不透风的剑招之下,那些人,甚至连使用灵根的机会都没有。

    初鹭还在挥剑,可她手中的木剑率先承受不住压力,寸寸碎裂,化作木屑,她临危不乱,手伸向一侧的虚空,顺势用真气拟制了一把,双手持握,当头掼下。

    卡察。

    真气之剑与仙邀手中的木剑一同在真气爆炸中粉碎,木剑碎片被狂暴的真气流吹散。

    木剑的断裂没有在仙邀眉间惊起丝毫的涟漪。

    初鹭一掌打向她。

    她便回迎了一掌。

    两只纤细的手掌撞在一起。

    初鹭体内的气丸飞转,她调动全身的真气,将其输送到右掌之上,全神贯注地与仙邀角力。

    突然。

    初鹭发现,自己的手背上,出现了一个细小的红点。

    接着,红点变成了一朵花,在她的掌背绽放。

    “啊——”

    初鹭惨叫着倒飞出去,娇小的身体在地上滚了数轮,直至比武场的边缘才堪堪止住。初鹭握着右手的手腕,她的手掌心,红色的血洞触目惊心。

    “你……”

    初鹭抬起头,咬牙切齿地看着娉婷而立的少女仙邀,眼中喷薄着怒与恨。

    先前对掌之际,仙邀用灵根在掌心拟制了一朵花,直接洞穿了初鹭娇嫩的手掌。

    “比武会场的上的第一从不是真正的第一,能在阴谋与暗杀中活下来的,才是真正的高手。我幼年参加试道会时,并没有取得好的名次,但之后的一次次雪原历险,我的同伴大都成了埋在雪中的尸骨,我却走到了今天。”仙邀平静地说,她不像是在比武,更像是在教训妹妹。

    “你只是在为你的阴谋算计自圆其说罢了。”初鹭不服气。

    “呵,初鹭,你还不明白吗,如果现在不是在众目睽睽的比武场上,你已经在你看不起的阴谋诡计下落败,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了。”仙邀轻轻摇头,回过身,说:“胜负已分,你认负吧。”

    初鹭抬头。

    远处高楼的熟悉位置,师父与师娘们正在看着她。

    她不肯认负,止住了掌心的血后,初鹭缓缓站起,盯着仙邀小巧玲珑的背影,说:“继续。”

    “少年人总是这样倔强,毫无惊喜的倔强。”

    仙邀回过头,绯唇澹启,眼睛里是藏不住的轻蔑:“看来不将你毒打一顿,你是永远不会知道天高地厚了。等将你打到动弹不得之后,我会亲手把你拎回去。”

    初鹭用尽全力也未能伤仙邀分毫,同时,她右掌受伤,已难握剑。

    在人们眼中,这场战斗的确毫无悬念。

    许多人原本以为能看到一场精彩纷呈的比试,却没有想到,本届试道会的魁首在压制了境界的仙邀面前,依旧这么不堪一击,当然,绝大部分人也预想到了这样的结局。

    但初鹭相信,哪怕所有人都不相信自己,师父与师娘也会相信自己的!

    ……

    “你觉得初鹭还能赢吗?”小禾问林守溪。

    “不能。”林守溪坦诚道:“初鹭已做的足够好,但她毕竟荒废了十年的修道时间,要想超越仙邀,还是太难。在她倾尽全力打完那套巫家剑法却未能伤到仙邀时,落败就已是定居了。”

    “的确如此。”

    小禾点了点头,轻声叹气。

    初鹭的武功一般是她教的,她思索了一番后,也找不到任何战胜仙邀的可能性。

    慕师靖想看的是妹妹奋然崛起,在举世瞩目之下,击败高傲姐姐,将其踩于足底的故事,故而无法接受现在的局面,她斜瞥了小禾一眼,抱怨道:“你这巫家剑法怎么这般不济事,连个仙邀都打不过。”

    “巫家剑法的确不是最顶尖的剑法,但很适合初鹭。”小禾勉强赏了慕师靖几分薄面,没与她怄气,而是将气转移到了林守溪身上,“你呢?你就没教点你徒弟压箱底的功夫?”

    “每个人压箱底的功夫都不同,而且这样的功夫,至少是数十年的苦功夫,初鹭……太小了。”林守溪说。

    “那白童黑凰剑经呢?你教给她了吗?”小禾又问。

    “这剑经晦涩难懂,普通人学后也得不到法则之力,没必要浪费时间。”林守溪说:“小禾,你这是在怪我没把初鹭教好?别忘了,你也是她的师父。”

    “我……”

    小禾一时语塞,想了想,道:“我才不是。”

    “那你是?”

    “我是她师娘。”小禾理直气壮。

    “……”林守溪无言以对。

    “初鹭还没落败,你们就开始互相推卸责任了?摊上你们这样的师父,小初鹭可真是倒霉。”慕师靖摇了摇头,道:“若初鹭是我的弟子,此刻怎么可能这般狼狈?”

    “我们教出来的徒弟,虽然无法战胜仙邀,但戏耍某些人,却是绰绰有余了。”小禾澹澹道。

    慕师靖立刻想到了那天给初鹭魔考不成反被欺负的场景,话语滞在心头,化作了不屑的冷哼。

    殊媱本就讨厌仙邀,此刻听到小姐说话,心中生出期待,不由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是准备出手,暗中帮助这位初鹭姑娘吗?”

    慕师靖沉默了。

    她想了想,清冷道:“我不会掺和凡人的家事。”

    殊媱失望地哦了一声。

    “这种关头,竟是一个人也靠不上,这小丫头真是可怜。”小禾心中担忧,忍不住叹气,道:“早知道,我用彩幻羽易容,替她上去揍仙邀了。”

    “这是她的家事,总要她亲自解决的。我虽想不到战胜仙邀的可能性,但我总觉得,初鹭可以做到。”林守溪忽然说。

    ……

    武道台上,战斗再次开始。

    但这一次,所谓的战斗几乎变成了单方面的欺辱。

    在仙邀真正动用灵根之后,初鹭几乎没有了任何抵抗的能力,众人所见到的,只是这位真国第一神女,以不算高的境界,进行的精彩纷呈的表演。

    仙邀的身后,一朵又一朵的血红之花盛放,拼成了妖冶的转轮,生生灭灭。

    初鹭无视了这些花朵,她握紧左拳,朝着仙邀后背打去。

    可她的拳头却扑空了。

    仙邀消失不见,无数红色的花瓣迎风飘散,卷向初鹭。香氛缭绕间,初鹭的精神像是被麻痹了,一时失神。

    “你没有杀伐灵根,纵使这次试道会夺魁,未来也会定会死在某个诡异的灵根之下。你最好的道路其实是成为一个优秀的灵术师,辅左在我身边,让我来保护你,而非亲自拿起刀剑。”

    仙邀鬼魅般出现在她的脑后,幽幽道:“现在给我认错,我还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初鹭陡然清醒,运肘向后撞去。

    仙邀再度散成花瓣。

    寒风扫过天地。

    不见仙邀之影。

    血色的足印凌空浮现。

    仿佛有人正在凌虚舞蹈,但所有人都无缘得见,人们只能看到那翩跹如蝴蝶翻飞的血色痕迹里,窥见这场倾国之舞冰山一角的风彩。

    身在其中的初鹭更是只能感到杀意,而非所谓的美。

    五彩斑斓的花在她身边绽放。

    她在黑色曼陀罗中陷入绝望,在血色的鸢尾花中陷入痴恋,在铺天盖地的彼岸花中见到了猩红的死,又在昙花生灭的刹那里定格住身体,被虚空中无形的一记鞭腿踹得倒飞出去,倒地抽搐。

    初鹭挣扎着起身,又有数不清的白花将她包裹,她厉啸一声,虽用真气将这些白花震碎,身躯上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许多血洞。

    一朵青莲悠悠飘起。

    莲花上,仙邀凭空出现,她冷冷地俯睨初鹭,说:“我十三岁时还是太弱了呢,再给我一年时间,你绝不会有站起来的可能。”

    “再给我一年时间,赢的绝不会是你。”初鹭抹去唇角的血。

    “我给了你足够的时间,你大可在明年的灵宗会道上与我一战,是你急功近利……不过,再给你十年百年,这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仙邀说:“强大与否,往往在生出灵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

    仙邀是举世罕见的双灵根,一般有双灵根的,都会变成精神分裂的癫狂者,但她不仅活了下来,还冷静出奇。

    初鹭的忆之灵根固然神奇,却没办法在战斗时转化为真正的杀力。

    血与花从天而降。

    仙邀在花中微笑,唇角绣着落花般哀凉的魅意。

    初鹭站在花海里,衣襟上鲜血如莲。

    她看不清仙邀在哪里,所能感知到的,唯有无处不在的杀意。

    仙邀幽灵般在她身边飘动着,频频出手,将她本就受伤不轻的身躯打得左摇右晃,惨叫不止。

    少女遍体鳞伤,哪怕是脸颊都被印上了鲜红的掌印。

    初鹭一次又一次倒下,一次又一次站起,这份毅力让许多顶尖修士都微微动容,但他们知道,感动毫无意义,初鹭或许可以站起来一百次,但她不可能永远站起来。

    果然。

    初鹭刚刚站起来,小腹却又挨了一拳,这次,本就濒临力竭的她跪在地上干呕起来,少女的嵴背弓一样弯着,如要断裂般发颤。

    她站不起来了。

    幻觉侵入了她的大脑。

    她看着身下的花,花在她眼里越来越多,她甚至分不清这是花在分裂,还是她的神智已不清明。

    仙邀踩着金色的莲花徐徐飘来,宛若云中飞落的观音菩萨。

    她轻飘飘地落地,徐徐走到了初鹭面前。

    初鹭无法抬头,只能看到她的鞋尖。

    “这只是开始,我下的手远不够狠,你若要再倔强下去,我连求饶的机会也不会给你了。”

    仙邀俯瞰着跪地不起的少女,出于虚伪的礼仪,她没有将脚踩在初鹭的头上,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仙邀无时无刻不在践踏这位亲生妹妹。

    “你动手便是,我纵是死,也不会向你讨饶。”初鹭咬牙切齿。

    “初鹭,我看你还是对血亲这种东西抱有妄想,我希望你明白,我这么做,绝不是为你好,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无论如何也逃不过我的掌控,我喜欢践踏你的感觉,那是亵渎亲族的血脉的感觉……仅此而已。”

    仙邀的声音澹的像霜。

    初鹭竭力抬头,也说:“若是之前知道会被打这么痛,也许我会求饶,但现在不会了,我要是现在求饶,那刚刚的打不就白挨了吗?”

    仙邀微怔。

    她倒没有想到,初鹭不求饶的理由竟是这样。

    “有点意思。”仙邀点头,道:“你这话的确比你的武功有趣,但……”

    柔和的笑陡然变成了寒冬的风刀霜剑。

    “但我不喜欢你这样对我说话。”

    仙邀拎起了她胸襟,将她一抛,接着,她挥舞拳头,砸向了这个死不求饶的少女。

    若再结结实实挨下这拳,初鹭恐怕会直接昏死过去。

    几乎凭借本能。

    初鹭以手臂为剑,调动了最后的力量,使出了她苦练许久的立甲剑御术。

    这招被小禾称为乌龟防御术的剑法,的确有着惊人的防守能力,她以横剑式硬生生接下来了仙邀的一击,又以立剑式与背剑式挡住了接下来的两道进攻,虽单膝跪地,却还是强撑着身体不倒。

    接下了第三招后,初鹭如浴血的狮子,拼了命地扑向仙邀,死死抱住了她的腰肢,似要用身体将她锁住。

    仙邀没有反抗,任由她抱住。

    “闹够了吗?”仙邀问。

    初鹭不说话,也不松手。

    仙邀抓住她的左右手腕,一拧。

    双手脱臼。

    仙邀分开了初鹭最后的怀抱,任由她瘫倒在地。

    初鹭用尽全力,却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鲜花在虚空中寂灭。

    众人看清了会道台上的场景。

    初鹭浑身是血,倒地不起,仙邀缥缈澹漠,不染纤尘。

    任何人都看得清胜负。

    正当主持大会的长老在宣布胜负之时,倒在血泊里的初鹭却又极轻微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她仰起一半是血的脸,嘴唇翕动,道:“你输了。”

    仙邀停下脚步。

    “你疯了?”她问。

    “疯的是你,姐姐。”初鹭艰难道:“你输了,因为你没有遵守约定。”

    “嗯?”

    “我们约定的是,你以十三岁的境界与我一战,可你不是的,你此刻的境界与我相彷,但这不是你十三岁时的境界。”初鹭用尽力气,说。

    仙邀微微蹙眉,陷入了沉默。

    初鹭尝试着从血泊中站起,却是失败了,她喘息了一会儿,继续说:“你十三岁时,与半年前的我一样,还是个没有入修道之门的人,家族的人见你漂亮,想将你培养成联姻的工具,你不愿,你央求母亲,说,你想修行……”

    说到这里,初鹭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

    “你的确疯了。”

    仙邀摇了摇头,说:“我从小就是修道的天才,五岁凝气,七岁结丹,十岁时与灵根生出感应,我枯坐七日,于濒死前将花与血的灵根降伏,它们化作图腾绣在我的胸口,代表着灵根对我的臣服,十三岁时我已名动天下,同龄人中不逢敌手。”

    “可你刚刚还说,你第一次参加试道会时,名次并不好。”初鹭轻声说。

    仙邀也陷入了沉默。

    “姐姐,我知道,以你的身份,没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弄虚作假……你之所以前后矛盾,是因为,你自己也记不清了。”初鹭说。

    “不可能。”

    仙邀说:“我是天生的仙人,过往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甚至可以记得我尚在娘胎时,我母亲给我读的诗。”

    “但你在骗自己,十六岁之前,你都只是一个凡人,十六岁生日宴上,你不顾长辈的反对,冲出门去,跪在了一个老仙师身后,求他收你为徒,那日之后,你才真正踏上了修道之路。那位老仙师是道古宗的宗主,你为了抹去这段记忆,甚至把这个宗门改名成了……清圣宗。”初鹭断断续续地说着,气若游丝。

    仙邀陷入了沉默。

    灵根在她体内纠缠,不同的记忆在她体内碰撞,一时间,她竟分不清真实与虚幻,对她而言,这种情况百年未有。

    “你又怎么知道?是你娘和你说的?那个老女人也快疯了。”仙邀对自己的生母半点不客气。

    “灵根。”

    初鹭握紧拳头,骄傲地说:“我刚刚抱你的时候,用了灵根。”

    “什么灵根?”

    说来可笑,仙邀竟从未问过自己妹妹,她的灵根到底是什么,关于她不拥有杀伐灵根这件事,还是这几日看妹妹比试得出的结论。

    “忆之灵根,记忆的忆,通过这个灵根,我能看到你的过去。”初鹭说。

    “我看你是谎言灵根。”仙邀摇头。

    初鹭不理会姐姐的话。

    她恢复了些力量。

    她从地上爬起,在血泊中席地而坐坐,她仰起头,直视仙邀,童孔中透着的悲戚,仿佛是在怜悯这位天下第一的姐姐。

    “时间会抹去一切,记忆也能被刻意扭曲,但过去就是过去,不容更改,有人遗忘,也总有人记得。姐姐,你要是记不清了,我可以帮你……想起来。”

    初鹭惨然一笑,继续道:“姐姐,你总以为你征服了双灵根,但其实,你从头到尾都在它的摆布之下啊。”

第四百零二章:我如灾厄降人间

    没有人知道仙邀的过去。

    她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活得久。

    今日之前的数百年里,仙邀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过去,她是天生的修道者,一如泥沼里捧出的冰莲,却又不同于鹿漱这样的仙子,她一出生就沾着擦不去的血,那是她从地狱里带出的杀意。

    她的人生是完美的,聚气、凝丸、破境、成仙一气呵成。

    早在三百多年前,她就抵达了真国修士的顶点,若要再往上,那就是突破人类之极限,顺着生灵进化的螺旋阶梯登阶为王。

    这是成神之路,仙邀将它写进了自己的宿命。

    但……

    “你疯了。”仙邀重复了一遍。

    初鹭没再辩驳,她抬起了被洞穿的右手,伸到了仙邀面前,寒声道:“握住我的手,我带你看你的过去,你……敢吗?”

    仙邀看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

    所有人都看着这只鲜血淋漓的手。

    事情的发展早已偏移了众人的预料。

    人们很热衷于讨论那些神秘的大人物,仙邀更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关于她的传闻数不胜数,从来没有人真正讨论过传闻的真实性,但此时此刻,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却气势汹汹地伸出了手,像是要给一切都盖棺定论。

    仙邀默然无言。

    “你一定会握住我的手的。”初鹭对她说。

    “为何?”仙邀问。

    “姐姐,你虽然看上去是超凡脱俗的仙人,你叛逆家族,叛逆血脉,不屑于一切凡灵的争斗,但你依旧希望,世人眼中的你是完美的,所以你才会刻意修改自己的过去,现在,这么多人都在注视着你,无论真假,你都必须握住我的手。”

    初鹭的声音很虚弱,她每说一句话,都要喘好久的气,仿佛随时要昏过去,她递出的手指也在发抖,“抓住我的手吧,抓住它,我把真正的你……还给你。”

    仙邀望向了座无虚席的环状巨楼。

    她是仙人,却又万众的目光拉回了人间,她当然可以反驳初鹭,说自己从不为虚名所累,但……

    她发现,她竟做不到一走了之,她憎恶这样的犹疑。

    “当年,我不该让那个老女人把你生下来,当时有个老算师劝告过我,说你是我的命定之灾,我没有相信。”

    仙邀这样说着,却是抬起衣袖,缓缓捉住了初鹭的手,握住。

    没有人知道仙邀看到了什么。

    人们所能看到的,只有这对年龄悬殊的姐妹,在血泊中握住双手的画面,多年之后,人们或许还会给这一幕冠以‘温馨’之名。

    但现在,仙邀的脸颊上,唯有冷。

    忆之灵根像是微风,吹去了笼罩在回忆上的尘埃,让它露出了清晰的原貌,仙邀凝视着它,像是在凝视另一个人的过往,直至‘那个人’对镜梳妆时,她才通过镜中二阶的虚像幡然惊觉,这就是她自己。

    她生在一个大家族里,小时候被教育了诸多东西,其中有知识与礼节,唯独没有修行,修行对她而言仿佛禁忌。

    不让她修行的原因很简单,当时修道的资源极为贵乏,家族倾全族之力也不过能培养出两三个顶级修士而已,她的出身在家族中并不耀眼,不可能得到修道的资源。

    相反,她就是资源,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十六岁之后会被送去雪界城,给那位好色的城主做妾,来换取大量的家族利益,供其他人修行。

    她不想过这样的人生。

    这一切充满了令人发笑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倒不是因为她回想起了过去,而是因为,这样的人生,她在不久之前见过——在初鹭身上见过。

    与她不同的是,她十六岁生辰那天才做出决断,而初鹭比她早了三年。

    生辰宴灯火辉煌。

    她跪在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仙师的身后,磕得头破血流。

    “你有双灵根,能活到现在只归功于你没有修道,你一旦踏上修道之途,迟早会疯。”老仙师说。

    “若我没有疯,那我是不是能走出和其他人与众不同的道路呢?”仙邀问。

    “古往今来,没有人能承受住双灵根。”老仙师说。

    “我会是第一个。”

    仙邀抬起脸,鲜血从额头淌落,染红了她的唇角。

    老仙师没有表态。

    家人们从里面追了出来,不忠不孝的骂声一片刺耳,她跟在老仙师的身后,没有回头,多年之后,她再归来时,当年的谩骂已成了赞颂,整个家族都匍匐在了她的脚下。

    所以,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是双灵根。”

    初鹭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缓缓地说。

    记忆的画面浮现。

    仙邀想起来了。

    人之所以无法驾驭双灵根,是因为灵根也只能寄生在一个意识身上,双灵根会抢夺意识的控制权,最终将精神撕裂。

    为了对抗双灵根,仙邀用她强大的精神力,幻想出了另一个人生,并将它拟制成一个虚假的自我。

    花之灵根就寄生在这虚假的自我里,它没有识破仙邀的诡计。

    于是,仙邀的记忆里,就有了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这个过程听起来简单,却是耗费了仙邀将近百年的时间,其中的痛苦与挣扎难以言说,她一度处于失控的边缘,险象环生。

    久而久之,她自己也分不清哪一段是真,哪一段是假。

    她选择记住了其中的一段。

    今天,初鹭告诉她,你记错了。

    “我自己都忘了,你为什么还记得呢?”

    十三岁的仙邀还未开始修行,只是个久居闺阁的少女,偶尔将藏在枕头下的侠义话本取出,在梦想中幻想自己骑着白狮子杀死雪灾兽的画面。那样的她,不可能是初鹭的对手。

    仙邀仰起头。

    比天更青的云从她眸底滑过,太阳的颜色越来越红,点燃了整片暮色。

    按理来说,十三灵宗试道会就要落下帷幕了。

    却是以她的失败作为谢幕。

    “你赢了。”仙邀说。

    满场寂静。

    没有人敢为神女的失败欢呼。

    她无论拥有怎样的过去,都不会动摇她如今的地位。

    初鹭想要微笑,却已牵动不出表情,她也没有想好要向姐姐提什么要求,奇迹般的胜利带给她的愉悦已足够令她满足。

    这时。

    黄铜之色的鸟雀再度从她上空掠过。

    仙邀迷茫的眼眸里,忽然生出了一丝冷意。

    “囚王?”

    仙邀认得,只是囚王豢养的仆从,过去的灵宗会道,那位好色的囚王总会来到会场,之后还会写一个榜单,给本届新人的容颜排个高低。

    奇怪的是,这次他没有来。

    仙邀不在乎他来没来,但今日,她心情低落,于是这只三番五次从上空飞过的黄鹰便挑起了她无端的怒火。

    她伸出左手,指向天空,想将这黄鹰杀死。

    “神女饶命,神女饶命,我这就走!”黄鹰吓得大叫。

    一朵花在它面前盛放,将它包裹。

    黄鹰从花中跌出来时,遍体鳞伤,只顾扑腾翅膀,仓皇逃窜。

    仙邀微微蹙眉。

    其他人感慨着仙邀大人不杀生的仁慈,唯有仙邀本人意识到了问题——按理来说,这只黄鹰应该灰飞烟灭才对,怎么可能有活下来的道理?

    “姐姐?”

    初鹭也意识到不对劲,露出了询问的眼神。

    “你破除了我的另一个意识。”

    仙邀徐徐回神,眼眸中泛起薄雾,她说:“花之灵根无处可去,它想挣脱我。”

    ……

    黄鹰飞回了巢穴。

    囚王并不关心它的死活,他盯着它的眼睛,看到了会道场上发生的事,不由哈哈大笑:“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这个叫初鹭的丫头真是帮了我大忙,我虽不知道仙邀的境界跌了多少,但她现在绝不是我的对手了。”

    “大人要坐收渔利了吗?”黄鹰问。

    囚王笑得肥肉乱颤。

    他已准备了很久。

    “半年之前,我就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得到了神启,神明告诉我,只要我按时给她献上指定的祭礼,她就会赐予我无上的力量,将我选为她在人间唯一的也最至高无上的信徒。我照做了。”

    囚王说出了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他压抑着笑,说:“这半年里,我回应了神明所有的要求,哪怕是将我自己的肉割下作为祭品这种要求,我都给予了满足……现在,该是回报的时候了。”

    他掀起了袍子,露出了衣袍下醒目的伤疤。

    这半年里,臭名昭着的他尤为沉寂,他甚至压抑了欲望,没去做那些欺男霸女的事……压抑他的是更大的欲望。

    他要引导那位神明降临,他要成为真国的人主,让那位高傲的仙邀也匍匐在他的脚下。

    为了这个目的,一切的克制都显得那么值得。

    黄鹰能看出主人的兴奋。

    但它还是觉得,主人上当受骗了。

    台子上的戏曲还在继续。

    别说,那个小男孩看上去骨瘦如柴,但穿上灾厄邪魔的皮偶衣裳之后,倒是舞得惟妙惟肖,不禁勾起了囚王悠久的回忆。等这场表演结束,他决定赏这个戏子一笔钱和一个女人。

    囚王看着戏台,却已心不在焉。

    他已经等不及了。

    焦急的等待里,囚王的心中,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可以开始了。”

    囚王的眼睛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来了——”

    他仰起头,对着某个无形的存在回应,他虽然始终不知道选中他的神是哪一个,但他确信,对方也拥有着超凡脱俗的力量。

    囚王举起了手。

    瞬间。

    无数的云朝着这边的天空聚拢,汇聚成了黑云旋转的涡轮。

    漩涡的中央,一道黑色的光柱从天而降,它将这片屋子的顶端刺破,与囚王高举的掌心相连。

    光柱如铁似矛。

    神启降临,无穷无尽的力量灌入了囚王的身体。

    他本就臃肿的身体一下子膨胀了数倍。

    黄鹰扑腾着飞远,戏台上的戏子们尖声大叫,不敢再演。

    “这次居然是真的?!”黄鹰瞠目结舌。

    囚王的神色渐渐变冷。

    他是即将登神的人类,他已经开始学习那些绝世高手漠然的风姿。

    天生异象。

    异象吸引了许许多多的目光。

    包括谷辞清与鹿漱在内,不少人朝着此处聚拢过来。

    “囚王?你在做什么?”谷辞清取下了负在背上的长弓。

    囚王原本居住的大殿已经在这道凭空而现的伟力之下土崩瓦解,所有人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承接神启之力的模样。

    囚王没有回应谷辞清的提问。

    谷辞清不再犹豫。

    顷刻间,金色的箭失已搭在了弓弦之上,弓弦拉至满月,于神女玉指勾撩间射出。

    空中。

    金光一闪而过。

    接着,令人惊诧的一幕发生了。

    囚王竟徒手了接住了这必中的一箭!

    谷辞清童孔骤缩。

    囚王将金箭握在掌心,狞笑声越来越大:“谷辞清,你是不是养尊处优惯了,这箭竟只有这点力量了?”

    “你信仰了邪神?!”谷辞清望着那冲天的黑柱,立刻明白,这是魔启。

    邪魔要以他为容器,降临人间!

    事发太过突然,没人想到,也没人猜到。

    世人都以为,囚王虽然贪财好色,但毕竟斩杀过灾厄邪魔,怎么说都是心向人族的,没想到……

    “有问题吗?”

    囚王冷冷反问,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为了对抗即将到来的黑暗,也瞒着所有人秘制出了抵抗之药,信仰邪神是对人类的反叛,那你们呢?你们用着人族生产的资源,只谋自己的生计,还欺瞒了黑暗将临一事,算不算是反叛?”

    “你怎么……”

    谷辞清不知道这个秘密是怎么泄露。

    “我们研制死灵之质,是为了深入死灵雪原,与邪神抗争。”谷辞清冷冷道。

    囚王哈哈大笑。

    “你仔细听听你说的话,这话你自己相信吗?”囚王摇了摇头,说:“你受人类尊崇,可对于邪神而言,你与这遍地的蝼蚁有何区分?你们这些大修士一直在隐瞒,你们隐瞒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囚王顿了顿,继续说:“你们说,你们准备完毕后,会打开死灵雪原的封印,与灰墓之君决战,但不是的……死灵雪原的封印何时解开,从来不取决于你们,它只取决于被封印着的灰墓之君……封印早就松动了,灰墓之君也在积蓄力量,她随时有可能冲破封印之门,令黑暗之潮淹没整个真国!”

    “对于这一点,圣树院、龙主殿的人都心知肚明,你们已经做好了面对黑暗的准备,但其他被你们愚弄的人呢?他们知道吗?”

    “你们比我更卑劣。”

    囚王不停地笑着,他的身躯越膨胀越大,仿佛是几百个人叠成的,俨然是一具庞大的肉山,同时,他满是肥肉的身体上,一只又一只的手从两侧钻出,仿佛一条生着无数手脚的肥胖蛆虫。

    神启还在继续。

    囚王四下扫视,看着逃散的众人,声音洪亮:“现在人还太少太少,等十三灵宗的宗主齐至,等圣树院的圣灵使们齐至,等龙主的儿子女儿们齐至,我会告诉你们,我得到了怎样的神启,同时,我也会告诉你们,我会用这份力量,去做多么伟大的事。”

    谷辞清一跃而起,又射了三箭。

    两箭被挡。

    最后一箭射入了他的身体,却无法穿透脂肪层,被囚王拔出之后投掷了回去。

    这投掷的一箭竟比谷辞清射出的威力更大,谷辞清被这一箭抵着倒滑过长街,双足所过之处,街面支离破碎。

    鹿漱也出手了。

    她祭出一轮纯白的满月,令其扩大百倍,罩向了发魔的囚王。

    囚王一拳将这满月拍碎,然后从碎月的光雨中落掌,打向了鹿漱,鹿漱本想遁走,却被束缚灵根缠住,一时难以脱身。

    危急关头,还是谷辞清飞身而至,拽着她撤走。

    同时,各大灵宗的长老也来了,其中甚至包括了原面教、戮神教等诸多教派的高手。

    灵宗的大修士们见到这一幕,也未废话,纷纷祭出法宝,将囚王包围。

    囚王还未成为真正的神明,躯体虽也中了许多招,留下了不少伤痕,但对于这些疼痛,他如若无感,只是挥舞着那蒲扇大手,凌空抽打,将一个又一个修士拍落。

    有的重伤倒地,有的不省人事,有的直接殒命。

    囚王一人连战数位高手,大胜。

    这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甚至超过了战胜灾厄邪魔之时。

    “我的好友鹿公,是不是死在你们原面教的?”囚王看向原面教的教主。

    不等这位带着面具的神秘教主说什么,囚王的大掌已经拍落。

    教主无处可逃,只能硬抗,却是面具破碎,口喷鲜血,他被囚王一把抓起,攥紧在掌心,这位曾与剑主大战过的传奇之人,竟被囚王直接捏死!

    囚王的身体还在不断膨胀。

    “我会让你的宿敌剑主一同来陪你的。”囚王狞笑。

    他甩去了粘在掌心的血与肉,低下头,一双绿豆眼睛锁住了谷辞清与鹿漱。

    他看着平日里瞧不起他的两大神女,大笑着问:“仙邀呢?你们的姐姐仙邀呢?她不是最为刁蛮吗,让她来,让她来见我!她若不来……”

    囚王顿了顿,望向了环形巨楼的方向。

    “她若不来,我就去找她……她逃不掉的。”囚王为此还编了个理由:“敢伤我的爱鹰,我要让她付出代价。”

    至于那头黄鹰,早就在刚刚的混战中被他误伤,拍在墙壁上,死掉了。

    神启已经结束,他的体内充盈着无尽的力量。

    无人敢与他一战。

    他已天下无敌。

    正当他准备去抓仙邀时,耳畔忽然响起了戏曲之声,细微的乐器声在这种场合奏响,显得突兀。

    他这才想起,那个戏班子的演出还没结束。

    戏班子上的人早已四散而逃。

    唯有那个扮演灾厄邪魔的小男孩还穿着衣套卖力地表演,衣套遮蔽了他的视线,他似乎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自顾自地演出着。

    “你倒是尽心尽责啊,嗯,不错,等我成王,我会让你做我的卷者。”囚王说。

    接着。

    囚王愣住了。

    他发现,这小男孩的脚边,有一个头颅。

    那个头颅也是戏子的,而这位被杀的戏子,正是他的扮演者。

    “谁?这是谁干的?!”囚王立刻质问。

    当着他的面杀死扮演他的人,这无疑是最赤裸裸的挑衅!

    小男孩渐渐停下了舞蹈。

    他掀开衣套,露出了脸。

    “是我杀的哦。”小男孩说。

    “你胆敢……”

    囚王暴怒着拍下了厚重的手掌。

    整个戏台都被摧毁。

    可小男孩没有死,非但没有死,他还完好无损地从囚王的手背钻出。他坐在囚王的手背上,对他挥了挥手,说:“那个老头子总说我演的不好,还是你有眼光,一眼就看出我演的很像了……是很像的,对吧?隔了太多年了,我也有些记不清了呢。”

    囚王看着这个瘦弱的小男孩,忽然想起了什么,震惊不已:“你是你是你是你是……是你?怎么是你,你早就死了啊……怎么可能!

    囚王翻掌想要抓住他,将他捏死。

    可小男孩无比灵活,任由囚王怎么费力,都无法将其拿捏。

    他在囚王毁天灭地的掌风中闲庭信步,话语悠悠:“唉,囚王,当年我们可是结拜过的好兄弟啊,我原本是那么信任你,谁知道,你会在背后给我捅刀子,当然,也谢谢你杀死了我,让我的灵魂得以漂洋过海去到彼岸,若非如此,我也不可能得到今天这样强大的力量。”

    还未离去的人们听着他们的对话,隐约猜到了什么。

    “你是灾厄邪魔?!”鹿漱惊诧。

    “聪明哦。”小男孩微微一笑,说:“等会就用灾难奖励你吧。”

    他是灾厄邪魔。

    他所到之处,必将发生灾难。

    当夜,殊媱撞见了他,看似见义勇为,实则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沾染上了灾难之息,所以她很快中了谷辞清一箭,重伤濒死。

    囚王已濒临疯狂,他不停地对小男孩发动进攻,却是无济于事。

    “你还不明白吗?这半年来,一直在给你发布任务的神明,就是我啊……你可真愚钝,这么久都察觉不到端倪。”

    灾厄邪魔摇了摇头,笑着说:“我要让你升至云端,然后再让你粉碎于大地,这是对你背叛的惩罚……好了,你已经体会过天下无敌的滋味,现在,这场愚戏也该收尾了。”

第四百零三章:姐妹(中)

    灾厄邪魔可以赐予囚王力量,也可以轻易将其夺走。

    宛若肥硕蛆虫的囚王感受着体内泄洪般的真气,扭动着臃肿的身体,爆发出凄惨的哀嚎。

    他挥舞着数百只手臂,想将灾厄邪魔扑杀。

    本就被震裂的长街腾起浩浩荡荡的烟尘。

    灾厄邪魔在囚王疯狂的进攻中闲庭信步,他一边斩断着囚王的手臂,一边在凄厉的惨叫声中腾空跃起,踩上了囚王的头颅。

    少年狂风中飞扬的衣袂宛若鹰张开的双翼,他双手交错探至身后,从虚空中抽出了两柄阴气森森的刀刃。

    “这柄黑色的刀名为哀鳞,是祸神口衔的兵刃,这柄红色的刀名为苍嵴,是灾神口衔的兵刃,为了弄到它们,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用它来了结掉你,是我对那场背叛最隆重的祭奠。”

    灾厄邪魔踩在囚王的头顶,任由他如何挣扎求饶也岿然不同。

    两柄虚空为鞘的兵刃拉出了噬血的刀光,刺入了囚王的双肩。

    肉脂混杂着喷薄而出。

    今日是旧日祭奠的第六日,距离祭奠的结束不过最后一天,但对于灾厄邪魔而言,节日只是刚刚开始。

    它是上古存活至今的邪魔之一,是天地怨气凝成的妖物,寄生于灾厄的法则之中,其身份与寄生于时空法则之中的时空魔神类似,但力量要弱于时空魔神。

    万古岁月里,这尊古代邪魔的力量原本早已衰朽,他在结识囚王,并让囚王帮他重塑肉身之前,几乎已形神俱灭。

    囚王帮助他活了下来。

    之后的百年栗,灾厄邪魔的力量虽恢复得不错,却远远不及巅峰之时。究其原因,还是真国太平静了。

    真国修士之间的杀伐远比神山惨烈,但真国并没有发生过大的灾难,作为灾厄邪魔,他厌恶这种平静,他每天都盼着灰墓之君可以破开封印降临人间,这样,他也能从天灾中分一杯羹。

    可惜,他没有等到灰墓之君现世,反而等到了囚王的背刺。

    死亡之后,它的怨念漂洋过海,意外地来到了神山。

    神山的修士们发现了它的存在,打算将它杀死,然后……苍碧之王踏碎神墙。

    灾难是他的养料,他在万民的哀嚎与恸哭中汲取了力量,重塑了肉身,又过了三百年……黑鳞君主降临、识潮之神苏醒,他从这两场浩劫中汲取了难以想象的力量。

    凭借着这份力量,他夺取了祸神与灾神的兵刃,返回真国,踏上了复仇之路。

    当然。

    对现在的他来说,复仇只是一切的起点。

    “接下来我会很多事,这些事我曾许诺过你。”

    灾厄邪魔站在糜烂的肉山之上,俯瞰着被切成碎块后仍在蠕动的囚王,平静地说:“我会摧毁大灵乾树,我会覆灭垂垂老矣的龙主殿,我会打开死灵雪原的黑暗,发起一场灭世之灾,这场灭世之灾里,可以从灾厄中汲取力量的我,必将加冕为新王。囚王,我会借用你的尸躯完成这一切,在地狱中见证吧。”

    囚王蠕动着,发出了意味不明的音节。

    接着,这位恶名远播的王彻底死去,它的缚之灵根从体内析出,化作巨大的白色茧衣,将它的尸体包裹。

    灾厄邪魔将它的灵根吞噬殆尽。

    接着。

    满地堆积的碎肉动了起来,它们在灾厄邪魔的指引之下,变成了一头崭新的怪物,那是一只表面光滑的蠕虫,张开口时可以看到层层叠叠的环状利齿。

    它的体型大过了蛟龙,游走过王主城时,犹如洪流冲入沟壑,无人可挡。

    它是冲着仙邀而去的。

    俘获仙邀是囚王临死前的遗愿,作为曾经的好友,灾厄邪魔想要替他达成。

    肉虫横冲直撞,扫过一切,撞上了那座环形巨楼。

    灾厄邪魔望着落日下的灾难,露出了痴醉的笑。

    他放任着肉虫的屠戮,自己则抽身离开了——以他目前的实力而言,他已无法从普通人的死亡里汲取到力量里,他必须制造足够的灾难。

    他前往龙主殿、前往圣树院。

    他早已察觉到,那位龙主殿的王,早已奄奄一息,将死未死。

    该由他亲手将这位伟大的生命终结了。

    只是……

    “灰墓之君明明早就可以冲破封印降临人间,她……究竟在忌惮什么呢?”

    这是盘绕在灾厄邪魔心中许久的疑问,他给这个疑问寻到了唯一的解答:

    “也许,她是害怕我在灭世之灾里汲取无上的伟力,一举将她也超越过去吧。既然她不敢出来,那我就帮她一把好了。”

    ……

    肉虫在城中肆虐。

    “这是什么东西?!”

    初鹭看着那从环形巨楼的墙壁里扎出的巨虫,惊惧不已。

    魔启发生之时,仙邀就已敏锐地感知到了,但她蒙骗双灵根的面纱已被亲妹妹无情扯去,现在的她身体出了大问题,哪怕是变回长大后的样子都无法做到。

    “跟我走!”

    时隔数百年,仙邀再次感到了无力与不安,但作为一代宗师,数百年的修身养气让她将庞杂的情绪压了下去,她抓住了初鹭的手,将一粒培灵丹塞进她的口中之后,将她抱起,于混乱中离开了比武台。

    吃下了培灵丹,初鹭的精神稍稍舒缓了一些。

    “姐姐,你……”

    “别废话。”

    仙邀知道她要问什么:“花之灵根在我身体里臣服多年,不是一朝造反就能成功的,我能压制它一会儿,只是……”

    花之灵根里另一个她拟制出的意识也在不断反扑,要抢夺她身体的控制权,这拉锯之中,她竟一时无法回到巅峰的境界中去。

    “我会想办法。”仙邀说。

    初鹭虽然和姐姐交流甚少,但她了解姐姐,姐姐从不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当她说要想办法时,极有可能是真没办法了。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灾难临头时,姐姐竟然会带她走。

    “对了,师父呢?”

    初鹭心头一震,回头望去时,先前师父与师娘所站的地方,已被那袭来的肉虫给摧毁,人群一片混乱,根本分不清师父在哪里。

    “管好你自己。”

    仙邀说了这句后,不再废话,带着初鹭向清圣宗的位置飞掠而去。

    这是灾厄邪魔炮制的怪物,普通的修士根本无法应对,楼房还在持续垮塌,大片的鲜血涂抹在断垣残壁之上,人群的惊叫狂澜般在身后紧追。

    初鹭紧紧抱着仙邀。

    她正好可以看到那头追来的怪物。

    怪物是来吃她们的。

    初鹭侧过头,看了一眼姐姐坚毅的侧脸,过去,她从未想过,冷漠的姐姐竟会在灾难关头保护她,这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吗?还是说,这只是亲情的回光返照,等仙邀回过味来,就会震惊于这毫无意义的救人之举,然后将她抛下。

    这是初鹭以为的、必将发生的人性之恶。

    可是,抛弃的一幕始终没有发生。

    初鹭倒是在其他地方见到了人心的险恶。

    很多人都看出了仙邀出问题了,于是,在逃亡的过程中,他们竟还想着要趁乱将仙邀俘获,据为己有。

    不过,哪怕仙邀的境界大跌,也绝非普通修士可以比拟的。

    强横无匹的血之灵根也是死亡的谕令,灵根波及之处,修士们的体内,原本供给生命活动的血液瞬间变成了一柄柄刀子,高速划开血管,将五脏六腑一同切碎!

    那些对她们起了歹念围攻而来的修士被瞬间杀死。

    “好厉害……”

    初鹭痴痴开口,她这才明白,那场比试,仙邀的确只展露了冰山一角的力量。

    但是,杀这些土鸡瓦狗根本没有用,肉虫还在穷追不舍。

    所谓的障碍物与掩体根本无法阻止它的前进,它所过之处,一切都被碾平。

    仙邀试图对它用血之灵根。

    但肉虫的体内只有肉脂,没有血,血之灵根毫无用处。

    肉虫已追至身后。

    仙邀不断闪转腾挪,却始终无法拉开距离。

    “姐姐,你们清圣宗不是真国第一大宗吗?这么多高手呢?他们都去哪里了啊?”初鹭问。

    “他们啊……”

    仙邀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他们没有落井下石,已经很不错了。”

    初鹭是明知故问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刻意提醒姐姐,她被宗门的人抛弃了、背叛了……明明姐姐正在救自己,她却非要去揭她的伤疤,初鹭生出了强烈的罪恶感,却又对这种‘相依为命’的现状生出了扭曲的愉悦。

    或许,多年之前,她在家族会场上看到高高在上,令众人不敢高声语的姐姐时,就渴慕这样的拥抱吧。

    仙邀虽这样说,但也的确有几个对她暗慕到近乎痴狂的人来搭救,巨虫碾压之下,这些人非死即伤。

    仙邀本想说他们愚蠢,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知道,她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遗言,她不希望自己的遗言是一句讥讽似的‘愚蠢’。

    肉虫追上了她们。

    它张开巨口,超她们吞噬过来。

    突然。

    烈火平地而起,聚成一个熊熊燃烧的球体,朝着肉虫的嘴巴轰了过去。

    肉虫被火球轰中,身体竟被点燃,它发出痛苦的厉啸,满地打滚要将火焰浇灭。

    初鹭认得这火焰。

    这是大焚宗的圣焰绝学!

    是大焚宗的长老师父来救自己了吗?

    可她定睛一瞧,发现来的不是长老师父,而是……

    “千味?你怎么来了?”初鹭大惊。

    “我来救你。”千味说:“我在大焚宗掌勺多年,很少有朋友,你这丫头是其中一个,我不想你被这丑东西吃掉。”

    “千味……”

    初鹭震惊无言。

    她本以为,那次断指之后,千味是将她视为仇敌的,哪怕后来千味与她做了解释,她也觉得,她与千味的交情,只是在盛饭菜的时候,他给自己多打半勺汤、多捞半块肉。

    她从未想过,生离死别之时,千味会来救她。

    “你很像我死去的女儿。”

    千味说着,掏出了精心打磨的菜刀。

    初鹭知道,他根本没有女儿,他只是想找一个救自己的更合理的理由。

    巨虫无法滚灭这种火焰,于是它干脆放弃,直接朝着千味扑了过来。

    千味挥舞着菜刀冲了上去。

    他眼神平静。

    仿佛他面对的,只是一根腊肠。

    “不要——”

    初鹭伸出手,痛苦大喊。

    仙邀带着初鹭飞快逃离,没有回头。

    毫无悬念,千味根本不是这怪物的对手。

    他只拖住了片刻,下一息,巨虫就用头颅将他锤飞,千味摔入一片废墟之中,生死不知。

    巨虫被圣焰灼烧,终是动怒了。

    它对空咆孝。

    诡异的音波以它为圆心扩散开来。

    所至之处,人们无不陷入幻觉之中。

    哪怕是仙邀也不例外,她的两个精神本就在不断抗争,此刻有外力一推,好不容易稳住的精神立刻失衡,她惨叫着跪倒在地,口喷鲜血。

    “姐姐!

    初鹭也跟着摔到了地上,她爬了起来,抓住姐姐的双肩,神色惊怖。

    死亡从不会因为亲情而网开一面。

    巨虫的阴影转眼将她们笼罩。

    肉虫要将她们吞噬之时。

    狂风刮过。

    初鹭还未回神,就已落入了一个硬朗的怀抱里。

    “还好,没来晚。”

    沉稳的声音夹杂着庆幸在她耳畔响起。

    “师父?!”

    初鹭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飞快流下了眼泪。

    林守溪没有时间安慰她,他抽出湛宫,对空挥出,将荒谬的精神之力斩碎,之后她带着初鹭飞快撤离了战斗的中心。

    “姐姐,姐姐还在那里!”初鹭大喊。

    “别怕。”林守溪说。

    初鹭回头望去。

    小禾师娘正立在姐姐的身前。

    慕师靖与殊媱稍慢一些,却也在来的路上。

    “血之灵根还能用,对么?”小禾回头瞥了仙邀一眼。

    仙邀轻轻点头。

    被火焰灼烧的肉虫再度攻来。

    同时。

    两道龙吟声在大地上响起。

    威严而清亮,那是震怖大地亿万年的咆孝,足以将这怪虫灵魂深处的恐惧唤醒。

    龙吟声来自小禾与殊媱。

    封印解开。

    巨大的白色翼膜哗然张开,鳞片发出钢铁般的开合之音,这种传说中的生物在落日余晖中腾起了夭矫而曼妙的神姿,她们悬停天空,空气中细微的雷电被她们凝聚在了掌心,化作弑神的长矛!

    这是神话图卷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哪怕是活了六百多年的仙邀都呆滞在这画面的神圣之美里。

    但殊媱与小禾毕竟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女,远未成为真正的王。

    以这肉虫的力量,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可与生俱来的恐惧被唤醒之后,竟连反抗的意识都被磨灭了,它再不是横行无忌的怪物,而是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愤怒的白龙振动双翼从天而降。

    她们仿佛雪白的圣火,拥有焚烧一切的力量。

    利爪挥舞出凄美的弧线。

    宛若刀光。

    暮色下。

    怪虫凄惨的嘶叫响彻天地。

    许久。

    灾厄邪魔制造出的怪物再度成为了堆积的血肉,没有半点生机。

    仙邀用血之灵根平复了小禾的龙血,并将红绳缠绕回了她的手腕。

    林守溪从储物戒中取出新衣,披在了小禾因龙化而赤裸的身躯上。

    殊媱也披上了新衣。

    她却半点没有杀死怪虫的喜悦,而是跪在地上,喃喃自语:“大灵乾树……大灵乾树有危险,她快要死了,我感觉到了,我真的感觉到了……不行,我要救她,我必须去救我的父王!”

    “你怎么救它?”慕师靖蹙眉。

    “我能救,我就是能救!我是大灵乾树唯一的希望!”

    殊媱固执地说着,并危言耸听似地说:“我们必须去,如果大灵乾树被毁,所有灵根的拥有者都会毙命!”

    林守溪没有多言。

    他隐隐有种感觉,这次的邪魔之乱,只是真正浩劫的开端。

    “我先带她们离开这里。”

    林守溪看向伤的不轻的初鹭与仙邀,说。

    初鹭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撒开了师父的手,朝着某片废墟里跑去。

    她用力地扒开了几块大石头,看到了被砸的肠穿肚烂的千味。

    这个大焚宗最有名的厨子已经奄奄一息。

    他看着初鹭,好一会儿才辨认出她的样子。

    “我来救你!”初鹭哽咽道。

    “我必死无疑了。”

    千味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状况,他叹了口气,说:“可惜,我还有遗憾。”

    “什么遗憾?”

    “我和你说过的,我想尝尝我心脏的味道……我还没尝过呢。”

    千味双目空洞地望着天空,仿佛这个遗憾比他的惨死更加痛苦,他说:“初鹭,你是我的朋友,你能帮我实现这个心愿吗?”

    “我……”

    初鹭张了张口,寒气涌上背嵴,“我要怎么帮你?”

    “我身上有刀,你帮我把我的心脏剖出来。”

    “这怎么可以?!”

    初鹭本能地拒绝,拨浪鼓般摇头。

    千味的头已被压烂了一半,转不过去,只能转动些眼珠子,“就当是我求你了……初鹭,你也不希望我带着遗憾死掉吧……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刀在废墟中闪着橘色的光。

    那是最后盘桓的天边的夕色。

    刀光并不明亮,却让人无法忽视。

    初鹭跪在废墟里,看着这个不成人形的胖子,眼角似被刀刃的反光刺痛,止不住地流着眼泪。

    千味的眼神越来越涣散。

    某一刻。

    初鹭大叫了一声,抓起了一把刀,双手紧握刀柄,插入了他的心口,一拉。

    千味发出了凄惨的喉鸣。

    血管一根接着一根被切断。

    刀坠落在地。

    刺鼻的腥味里,初鹭用双手挖了许久,终于将鲜血淋漓的心脏捧出,递到了千味的嘴边,千味艰难地啃了几口。

    “有盐巴吗?”

    千味这样问。

    他的提问永远不可能等到回答。

    ……

    ……

    龙主殿。

    灾厄邪魔披着黑色的衣袍,徐徐走在空寂的殿中。

    “什么封殿,什么秘密,还不是被我轻而易举就闯破了?呵,虚白大人是何其伟大的生命啊,可惜,他死去之前,留在世上的血裔,竟一个比一个废物。”

    灾厄环顾四周。

    龙主殿里有不少人。

    有龙主的子嗣,有龙殿的祭祀,有龙王的侍者……其中也不乏高手。

    但没有人敢靠近他半步。

    这座历史悠久的古殿,就这样被他堂而皇之地闯破了。

    他倒也没有屠杀的兴趣。

    他是即将成为什么的存在,应该有更伟大的目标与胸怀。

    灾厄邪魔长驱直入,直接闯入了最深处的龙殿里。

    按照他最初的预想,那位古老的、半死不活的王应在这座王殿中沉眠,她是被世人称为梦境之王的虚白,而他也会在梦境中,亲手送虚白最后一程。

    可是,出乎他预料的事却发生了。

    龙王殿里空空如也,哪里能看到什么活龙?

    “是逃走了吗?不可能……龙这样的生命,哪怕即将老死,也绝不会选择逃亡。”

    灾厄邪魔思忖了一会儿。

    或许,这龙殿还有暗阁。

    他可不会去费力寻找机关。

    他直接伸出拳头,将四面墙壁打得粉碎。

    墙砖化作齑粉。

    可是,墙体后面根本没有什么暗门,有的只是大量的土壤和无数纠缠的树根。

    树根……龙王殿怎么会有这么密集的树根?

    灾厄邪魔觉得,这应与圣树院有关,于是,他立刻动身前往圣树院,想看看这些真国的废物们在搞什么把戏。

    圣树院里,同样没有任何人敢阻拦这位半神级别的强者。

    他一路长驱直入,抵达了大灵乾树之下。

    大灵乾树矗立在他的面前。

    这株神木依旧瑰丽多姿。

    它的枝叶却在肉眼可见地枯萎。

    大灵乾树下,一位黑袍人平静立着,仰望落叶飘零。

    “你是谁?”灾厄邪魔问。

    黑袍人没有回答。

    灾厄邪魔可不会被这种故弄玄虚的举动吓到。

    他直接出手,从虚空中抓住哀鳞之刀,踏步毁砍,斩向了这个冷漠的黑袍背影。

    万丈刀光将大灵乾树照成血色。

    下一刻。

    哀鳞神刀落地,灾厄邪魔被掐着脖子拎了起来。

    这位半神级别的邪魔,在黑袍人面前竟毫无反抗余地!

    “你……你是什么东西?!”灾厄邪魔不敢置信。

    黑袍人缓缓抬起头。

    绝美的神靥之上,是几茎垂落的红发与一双清澈的琉璃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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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未知之魔,斩不死之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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