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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     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零三章:姐妹(三)

    黑袍红发的神女没有给出回应。

    她抓着灾厄邪魔的脖颈,一抛,这位半神级的邪魔宛若一个被投掷出的沙袋,将大量的房屋撞成废墟。

    烟尘里,灾厄邪魔灰头土脸地倒在地上抽搐。

    他能看见大灵乾树翡翠般的枝干、繁茂如盖的树冠以及云絮般澹彩色的树叶,也能看到树下那位黑袍红发的女子,他能感到自己体内充盈的灾厄之力,同时也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大灵乾树高耸如雪峰,盘根错节的巨大根系只显露出冰山一角,却已覆盖了半个圣树院。神女立在树下,渺如尘埃,却有如山岳般将他压垮。

    “陛下?”

    灾厄邪魔不认识眼前的人,也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凌驾众生的威压,除皇帝之外,绝无仅有。

    黑袍神女澹澹地给出了回应。

    “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灾厄邪魔去过神山,当然知道那位人族太古强者的存在,过去,他以为皇帝只是沽名钓誉之徒,直至他见证了皇帝与黑鳞君王的战斗。

    “等人。”

    黑袍神女再次回答。

    “陛下在等谁?”

    “敌人。”

    “我不是陛下的敌人。”灾厄邪魔下意识回答。

    “你没有资格。”黑袍神女说。

    灾厄邪魔语塞。

    他能感知到,眼前这位陛下,比之她巅峰之时不知虚弱了多少,但全盛的他站在虚弱了无数倍的皇帝面前,依旧毫无还手之力,这种力量的差距仿佛是铁的律令,他穷尽一切也无法填平。

    本以为可以攀登上苍穹王座的他,一下子跌回地面,粉身碎骨。

    现在,他只好奇,皇帝等的人是谁。

    真国有值得她等待的人吗?

    一阵风回应了他的疑问。

    风吹开了黑色兜帽,露出了神女的真颜。

    那同样是倾世之容,却不是皇帝的面孔。

    而是……

    “无论是时以娆、叶清斋还是凌青芦,她们的境界与体魄都要胜过你现在选的这副吧,她的心境早已不稳,你选择她,不怕埋下隐患吗?”来者微笑着问。

    一袭血色的裙摆飘过了灾厄邪魔的眼角。

    红裙银发之影立在了他的身前。

    “魂泉大人?”

    灾厄邪魔认出了她。

    “幼,小家伙还挺识货的嘛。”

    魂泉回首,对着狼狈不堪的邪魔笑了笑。

    灾厄邪魔过去与囚王在真国厮混时,听过魂泉的传说,近日,他也听到了魂泉归来的传言,却始终没亲自去证实过。

    原来,魂泉大人回来,是为了与陛下为敌么?

    “因为她最忠心耿耿,我不喜欢进入背叛者的身体,她们并不纯净。”神女回答了魂泉的问话。

    此时的皇帝,除了那双琉璃童之外,赫然是司暮烟的模样。

    半年之前,圣壤殿封殿。

    六柄罪戒神剑高悬,形成了举世可见的封殿之阵。

    当时很多人都好奇,缺的是哪一把,那一把罪戒神剑又去了哪里。

    原来,她来了真国。

    死城一战后,皇帝最后残余的意识回到了封印着她七情的罪戒神剑之中,她向司暮烟索要了身躯。

    司暮烟将身体交给了她。

    所谓的封殿并没有封住皇帝,她漂洋过海来到这座冰雪之国,寻找新的力量。

    于是,她站在了大灵乾树之下。

    “妹妹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姐姐却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却依旧对你忠心耿耿,这世道可真是离奇呢。”魂泉笑着感慨,又问:“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现在这把剑,封印的是嫉妒吧?”

    “是。”

    皇帝平静地说:“我本就嫉妒苍白,也只嫉妒苍白。”

    “陛下倒是坦然。”

    魂泉却是摇首:“苍白当年再伟大,现在也只是形神残破的死物了,那个姓慕的小姑娘我见过了,她的确是苍白的遗产之一,但……总之,相比苍白只有伟大的存在,她差的实在太远太远了,我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希望。但我还是希望她活着,毕竟她也算是苍白存在过的证明。”

    灾厄邪魔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她们的对话,再次深感到自己过去是何其的坐井观天。

    他想逃走,却一动不敢动,只能听她们继续说下去。

    “你身为龙,却不敬奉苍白,真是罕见。”皇帝说。

    “苍白与我们长得并不像,她长得更像黑鳞之君,不过要更大更白些,长得都不一样,你凭什么说她是龙呢,如果她是龙,那我们应该不是龙。”魂泉笑着说。

    皇帝不想与她争执这种无聊的问题。

    苍白是万灵之君主,她可以是一切,龙自然也包括在一切之中。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我与苍白理念不同。”魂泉收敛了笑意,她盯着皇帝的琉璃童,平静地说:“她为苍生,我为龙族。”

    魂泉的话没有让皇帝有丝毫的动容,皇帝的琉璃之眸微阖,说:“我只为我,若我不是完满之我,那世界之于我,同样毫无意义。”

    魂泉不言。

    她看着高耸的大灵乾树,凝视许久后,才问:“你想吃掉它么?”

    “嗯。”

    皇帝同样回望神树,她说:“这也是原点之神死后留下的种子之一吧,我在一个叫三界村的地方见过类似的树木,但这颗种子比三界村的要强大太多,没想到短短万年,它就进化成了原初灵根一样的存在。”

    “这是真国的原初灵根。”

    魂泉也没有隐瞒,直截了当地解释:“大灵乾树就像是真国的大地主,它生产灵根,并将它们发放给每一位修士,修士们在修行时,也会将力量反馈给神木,某种意义上,它代表着整个真国,说它是真国的祖师也不为过。”

    “圣树院的确创造了不错的东西。”皇帝说。

    “谢谢你的夸奖。”

    魂泉看似感谢,脸色却是越来越冷,她说:“我是圣树院的第一任院长,这是我亲手栽种下的东西,它是我为自己准备的登神阶梯,占据了大灵乾树的力量后,我会进入死灵雪原,将那个苍白临死之前刻意隐藏的原初神物取出……我想,你也一样吧。”

    “原来你也知道么?”皇帝第一次露出惊异之色。

    “我传承了一部分虚白的记忆。”魂泉说:“灰墓之君相较于识潮和哀咏并不算强,苍白却偏偏放过了它,是因为它拥有的死灵之暗,可以与云墓一样,帮助苍白遮蔽那个东西吧。”

    皇帝没有否认。

    慕师靖来到真国后,也觉醒了相关的记忆,当初在龙王庙前,她与殊媱说过此事。

    云墓封印着原点残余的力量,在它没有彻底消亡之前,笼罩世界神木的云永不消散。

    话至此处。

    皇帝与魂泉双双静默。

    杀意弥漫开来。

    灾厄邪魔没太听懂她们在讨论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两个人是要抢夺这株大灵乾树,她们都要通过吞噬大灵乾树来获取力量,去往死亡雪原!

    灾厄邪魔灵光一闪:

    他是来破坏大灵乾树制造灾难的,他虽然没有做到,但这两位死敌一样的神女能够做到!总之,大灵乾树被这两个妖魔盯上,已是必死无疑,他同样可以从神树毁灭的灾难中汲取力量。

    他现在只期盼这两个女人赶紧打起来。

    皇帝与魂泉顺应了他内心的期盼。

    “过去,我从未想到我会把你当成敌人。”皇帝说。

    “陛下终究是落魄了哎。”

    魂泉缓缓抬起她的四只手臂,白玉般的手臂在红裙下翩然起伏,宛若风中之蝶的翅膀,力量从她体内唤醒,血色的鳞片顺着手背不断生出,渐渐覆满她婀娜的身躯,她清冷微笑,道:“陛下是苍白的第一位造物,我虽远不如陛下伟大,但毕竟也是虚白之王的第一位女儿哦,死城一战本就是我的筹划之一……如果陛下继续轻视我,一定会付出惨痛代价的哦。”

    狂风席卷一切。

    大灵乾树的叶片碰撞出浩大的声响。

    躺在地上的灾厄邪魔看到有什么东西振翅飞上了高空。

    龙……

    一条红色的龙。

    这条龙给人第一感觉是美,如果龙族也与人类有一样的审美,那这很有可能是一位古典美人。

    虚白明明是白龙,身为女儿的她为何是红龙?

    灾厄邪魔不由想起了真国盛行的血鳞病,难道说,血鳞病与这位红龙之王有关?

    他不多想。

    他只期盼灾难到来,他要汲取力量。

    很快。

    神战的波纹扩散开来。

    他嗅到了灾难的气息,如同久饥之人见到珍馐,但……

    狂暴的灾难同样藏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过去苍碧之王、识潮之神的灾难里,他只是在一旁远观,现在,他却置身于灾难的最中心。

    他的骨头被压碎,灵魂被撕烂。

    他在撕心裂肺的惨叫中毁灭。

    他是灾厄邪魔,他死于灾厄。

    ……

    这场神战惊动了整个真国。

    没有什么阴谋诡计,一切只是图穷匕见。

    皇帝来到这里,魂泉回到这里,于是她们缠斗在了一起。

    在龙王庙里,皇帝是御座之侧唯一的身影,甚至隐隐在虚白与苍碧之上,而像魂泉这样的王之血裔……她虽拥有着碾压一切其余生灵的力量,但在龙王庙里连座次都混不到。

    不过,死城一战,苍白几乎燃尽意志,将皇帝重创得只余神魄后,魂泉终于有了直面这尊旧神的资格。

    这场神战远不如皇帝与黑鳞君主的一战来的恢弘壮烈,但在真国的历史上,这样的战斗依旧绝无仅有。

    哪怕是灾厄邪魔这样的存在,也被战斗的波纹给抹去了。

    于是,这场战斗呈现在其他人眼中的,只有劫云、雷电、雪崩、风暴之类异象。

    这些异象摧枯拉朽般横扫过真国的雪地,房屋摧垮,山崖削平,距离圣树院较远的王主城虽未被灾难波及,但原本就越来越严峻的血鳞病突然大规模爆发,无数人在地上翻滚惨叫,将自己的皮肤抓的鲜血淋漓。

    谷辞清作为圣树院的圣女,第一时间感应到了圣树院的毁灭,她的心一阵阵抽痛,背负的金箭暗然失色。

    鹿漱陪在她的身边。

    鹿漱是真国最好的医师,但她看着捧胸而跪的金发神女,却只能摇首:“心病还须心药医,此症无解。”

    另一片断壁残垣之下。

    殊媱跪在地上,抱住头颅,不断摇首,也无比痛苦。

    少女模样的仙邀靠坐在一侧的乱石旁,身体同样不断抽搐。

    “姐姐,你怎么样了呀?”初鹭抓着姐姐的手,心急如焚。

    “我必死无疑。”

    仙邀虽然痛苦,却依旧用平静的话语宣告了自己的命运。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初鹭在比武之前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场比试,竟会直接断送掉姐姐的性命……是她破了仙邀的忆之灵根,所以某种意义上,是她亲手杀掉了仙邀。

    无论是谁都不会相信这么荒诞的事。

    但它真的发生了。

    “是我……杀了你……”初鹭看着自己手掌的鲜血,怔怔道。

    “不要给自己贴金。”

    仙邀平静地说:“很多年前,一个算师警告过我,说你是我命定的煞星,让我不要同意母亲生下你,我听完后很高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你孱弱的表现让我一度失去了兴致……也正是如此,那天你决心离家出走时,我选择了帮你,要不然,以你的能力,你真的觉得自己能绕开守卫的封锁,翻墙出去么?”

    “原来是姐姐在帮我么。”初鹭低下头,手指下的衣裳满是褶皱。

    “我败给了你,但杀死我的,是命运。不过,哪怕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让母亲生下你。”

    仙邀给自己最后的人生盖棺定论。

    初鹭抱紧了仙邀,泣不成声。

    之后,仙邀不去看伏在她身边痛苦的妹妹,也不愿再说一句话,因为她打算把刚刚的话作为遗言。

    林守溪与小禾看着这幕,同样心痛不已。

    夜色已经降临。

    神战中的圣树院光彩夺目,哪怕相隔千里依旧可以瞥见溢出的流华。

    “接下来,我们该去哪里?”小禾问。

    “去圣树院!我必须去圣树院!

    殊媱忽然大喊,她也不顾其他人的意见,自顾自地奔向圣树院的方向,哪怕跑丢了一只鞋也毫不在意。

    圣树院有怪物在死战,现在去无异于送死。

    林守溪想要阻拦她。

    “不用拦她。”慕师靖摇了摇头,说:“让她先去吧。”

    慕师靖闭上眼,似在推演与计划,片刻后,她才睁开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说:“这一战不会很快结束,去早了也没什么用处,我们先休整一番,之后再动身好了。”

    “我们去做什么?”小禾问。

    “杀死叛徒。”

    慕师靖背对着他们。

    她的气质浑然变了,冰冷不可摸捉,仿佛半出鞘的刀刃,随时可以展露真正的锋芒。

    林守溪与小禾都沉默了。

    一瞬间,他们甚至分不清,站在面前的到底还是不是慕师靖。

    “那现在呢?我们现在做什么?”小禾又问。

    “看。”慕师靖说。

    不等小禾问看什么。

    上空。

    绚烂的火光已冲天而起,在夜幕中绽放。

    人们以为又有什么妖魔现世了,吓得四散而逃。

    但这次,并不是妖魔现世,而是旧日祭奠的烟火被点燃了。

    按照原本的盛典,此刻仙邀已授予了初鹭会道魁首的荣誉,初鹭也会作为人族推选的神之使者,在祭台上跳一支祭礼之舞,这是她从小就学过的舞蹈,早已铭记于心。

    此时,一切都被打乱了,不慎翻倒的火焰将烟火的引线点燃,也将天空涂抹成一片绚丽的颜色。

    四散奔逃的人群被火光映成大片大片黑压压的剪影。

    人们每年都会耗费巨量的银钱去制造烟火,用以渲染祭祀神明的大典,但灾难真正来临时,他们信仰的旧日存在竟没有一个来护佑苍生。

    休休休的声音不断响起。

    火粒不断在天空中炸开。

    它如此美。

    美的像是对世人的嘲弄。

    ……

    殊媱赤着脚在雪原上飞掠。

    大灵乾树赐予她的梦境在脑海中不断回放。

    那是她童年唯一的温暖。

    也许是她的过去太冰冷黑暗,于是这微末的暖意也让她生出付出一切的决心,又或许,拯救大灵乾树只是她的执念,她过去为了这个执念做了太多的事,如果她现在放弃,那她也就否定了自己的一切。

    她在雪原上奔跑、跌倒、爬起,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她终于来到了浩劫的边缘。

    她无法冲破神战的结界,进入更深处,只能在外面心急如焚地等待。

    殊媱试图从那毁天灭地的光潮中看到什么。

    但除了偶尔闪烁过去的人影以及坍塌破碎的虚空,她什么也看不到。

    神的战争本就排除一切。

    哪怕她已是人类中的佼佼者。

    过了很久。

    很久。

    光潮终于退去。

    殊媱不知是谁赢了。

    她也不关心是谁赢了。

    她赤着脚,走过这片燃烧着的雪海,向圣树院的所在奔跑过去。

    圣树院已被毁于一旦,里面的人不知是提前撤走了,还是已死于非命。

    她穿过火光未灭的废墟。

    忽然,她踩到了一副骨头,骨头将她绊到在地,她挣扎着爬起,仰头望去,眼眸骤然空洞。

    大灵乾树像是烧了起来,一片赤红,原本瑰丽多姿的神树此刻像是一根烧火棍,唯余绝望与崩落之美。

    神树已经完了。

    这株她心中真正的父王,已毁于一旦。

    风吹动火焰中的叶片,声音也显得沉寂。

    沉寂之中,脚步声在身后缓缓响起。

    “妹妹,你来了啊,你也是来看父王的吗?”

    殊媱的身后,红裙破碎的魂泉幽然而立,那夜偶遇之时,魂泉对殊媱半点都不友好,此刻却是换上了亲昵的称呼,“你比父王的其他子女都要强,他们早已不知逃到了哪里去,而你却来看她了呢,凭这一点,我愿意承认你是我的妹妹。”

    “我与你不是同一个父王。”殊媱的声音同样空洞。

    “妹妹说什么傻话?”

    魂泉笑了笑,她看着赤红将死的神木,凄然道:“不过,我们的父王虽然是伟大的生命,下场却是如此的凄凉呢……妹妹呀,你还不知道吧,大灵乾树赖以生长的土壤就是父王的心脏啊,神木的种子生长在父王的胸腔里,无时无刻不汲取着她最后的力量,现在,父王的力量已被榨尽,哪怕没有我与皇帝,它也该枯萎了啊。”

    “种子……心脏……等等,你……你在说什么?”

    本已绝望的殊媱陷入了更大的震惊之中。

    接着,她向前望去,才发现,那火光遮掩的破碎土壤之下,赫然裸露着一副大得惊人的尸骸!

    龙王的尸骸!

    尸骸被密密麻麻的树根缠绕着,树根最密集之处,正是龙的心脏。

    如果林守溪与慕师靖在场,一定会认出这个场景——这一幕在三界村几乎一模一样地发生过,当初的地宫之底,扶桑树的根系就是这般与苍碧之王的心脏纠缠,阻止了苍碧之王的苏醒。

    原点的种子对于龙有着天然的怨恨,它们只以龙的心脏为养料!

    没想到虚白也与苍碧有着相似的命运。

    “妹妹,你既然来了,就去祭奠一下父王吧,我背叛并残害了她,她在天有灵,应是不愿见到我了。”魂泉澹笑。

    殊媱一动不动,如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时至今日。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切。

    原来大灵乾树就是虚白之王。

    原来……那位她所厌恶的龙主,就是她梦境中慈爱抱拥她的父王。

请假一天 明天补更

    今天写的有点卡,因为是重要情节,所以想多点时间打磨一下,我怕硬写又写崩了……剑剑斗胆再请个假,望读者朋友谅解。这次请假间隔太短,是不正义的请假,所以,今天这章会和明天的更新一起发。读者朋友们早点休息哦。祝大家身体健康。

    话说昨晚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一觉睡过头了,醒来已是凌晨两点,,没有码字也忘记请假了,然后有读者私聊问我:剑剑今晚还会更新吗。梦里的剑剑看着聊天框心如刀绞愧疚不已……

第四百零四章:姐妹(四)

    “怎么会……”

    风与火的碎屑拂面而来。

    殊媱的面颊在光暗中闪烁,与魂泉同色的银发也迎着风火飘舞,宛若魂幡。

    她始终以为,父王住在龙主殿中,虽然年迈,却依旧保持着精明的头脑,在幕后运筹帷幄着一切。她也始终以为,大灵乾树是真正的神灵,她受囚于圣树院,选定了她来拯救,但……

    眼前的一幕宛如噩梦降临,撞碎了她的一切想象。

    她想要逃离,却是双膝发软,险些跪倒在地。

    原来,她当初在圣树院感知到的龙之气息,就来自于虚白之王。

    大灵乾树某种意义上只是抽取虚白之王力量的器具,真正承受‘千刀万剐’的,始终是这具埋在地下的王之尸骸。

    她厌恶自己的龙血,也厌恶她的同族,可她追寻的威严慈爱之父,竟然并不存在……那只是一个误会。

    厌恶与挚爱是这误会的两面。

    现在,大灵乾树燃烧,虚白之王死去,无论她追寻的是什么,都已是水中捞月一场空。

    她杀人无数,却谁也没能拯救。

    那她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这一切……是你做的?”殊媱涩声发问。

    “嗯,父王诞生我之前,本就身负重伤,骨血残缺,诞生下我之后,更是虚弱到一度陷入了沉眠,她沉眠之时,我将原点遗留人间的种子种入了她的心脏,神木飞快生长,破坏了他本就残缺不堪的心。”

    魂泉不吝解释,她幽幽一笑,道:“我才是龙主殿与圣树院真正的主人。”

    “你背叛了父亲。”

    殊媱的声音像是被剥落了情感,听不出半点波澜。

    “嗯。我背叛了他,我的鳞片也因此受到背叛的诅咒,变成了血的颜色,但我没有背叛父王的意志,父王无力去做的事,我会替他完成。”

    魂泉抚摸着殊媱银色的长发,捧起一缕在掌心看,悠悠道:“你是在恨我吗?哎……这些年,父王诞下了许许多多的子嗣,我知道,这是他的最后意志的挣扎,他或许是想留些血脉在世上,哪怕是与人的混血,也或许是希冀着某个子女能有出息,将她重新唤醒……神临死前也会挣扎啊,虽然这样的挣扎并无意义。”

    魂泉微微一笑,继续道:“你若记恨我,只管记恨就是,我看不清你的未来,但是,妹妹啊,你好好体会现在的无能为力的软弱吧,将它变成力量,来找我复仇。”

    殊媱还没有从真相的震撼中解脱出来,无暇去想复仇这么远的事。

    她只是说:“你现在杀掉我吧。”

    魂泉一怔,笑问:“这是心如死灰了?”

    “你现在不杀我,你会后悔的。”殊媱固执地说。

    这只是一句狠话,没有任何可以实现的可能。

    魂泉摇首,不作多想。

    “你怎么在哭?”

    魂泉看着这个并不熟悉的妹妹,感到诧异:“按理来说,你与虚白并不交集,你冷漠嗜血,杀了这么多人,竟还会为父亲的死流泪?”

    殊媱闻言,摸了摸脸颊,才发现,自己真的在哭。

    ……

    王主城中。

    初鹭跪坐在仙邀身边,同样哭个不停。

    仙邀虽极力克制,但初鹭依旧能感受到她在逐渐陷入分裂与癫狂,仙邀仰着头,看着旧日祭奠的烟火,她的童孔中并无神色,只是漠然地倒映出满天的火光。

    很久之后,终于不再有火粒升上天空。

    烟火燃尽。

    天空重新黑了下来。

    仙邀的眼眸也黑了下去。

    初鹭恐惧于这种安静,想说些什么,仙邀却先于她开口:“初鹭,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这个问题一经提出,初鹭就猜到姐姐要说什么了。

    果然,姐姐说出了她早有预料并恐惧姐姐说出口的话。

    “杀掉我吧。”仙邀说:“亲手杀掉我吧,趁着我还没有彻底疯掉,我想清醒地死。疯狂于我而言,与死亡无异,甚至更加残酷。”

    “我不要。”

    “你不愿意帮我么?”

    “可是,姐姐以前活的也不清醒啊,若没有忆之灵根,你始终活在你自我编织的虚幻里,姐姐已这样活了几百年,为什么不能再活下去呢?”初鹭问。

    仙邀沉静下去。

    “疯掉后,我会杀了你。”仙邀说。

    像是诅咒,也像是赌气。

    可是。

    仙邀没有等到自己的死讯。

    相反,她的体内,花之灵根竟真像是一朵失去水分的花,蔫了下去,不再躁动。

    初鹭也感觉到了异样。

    她的体内,忆之灵根也澹去了。

    这是……

    初鹭抬起头,与仙邀对视,片刻后,两人同时望向了圣树院的方向。

    她们都感应到了……

    大灵乾树已被毁灭,那是真国的原初灵根,它被毁去之后,所有的灵根都变成虚弱不堪!

    这对于绝大部分修道者来说,可谓是百年功业付之东流,可仙邀却因祸得福,反倒捡回了一条性命。

    初鹭也明白了这点。

    “你没办法杀我了。”初鹭哭着说。

    仙邀抱住了她。

    待初鹭哭完之后,她左右环顾,才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师父师娘呢?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早就离开了。”仙邀说。

    初鹭这才发现,她的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件白袍,那是师父的外衣。

    她抓着白袍柔软的边缘,拢紧。

    “你师父抛下了你,独自走了,现在我们都失去了力量,如何在这个混乱的城里立足呢?”仙邀戏谑地说。

    戏谑之后,她又变回了先前澹漠的样子,仿佛濒死的痛苦从未来过,唯有那声音依旧轻若叹息:“现在的我,保护不了你。”

    “师父没有走。”

    初鹭指着自己的心口,掷地有声地说:“师父在我身体里留下了武艺,我可以保护姐姐。”

    ……

    “你们聊完了么。”

    冷漠的声音响起时,风与火一同沉寂。

    赤红色的大灵乾树下,皇帝从幽暗中归来,外罩的黑袍凛然如夜。

    大灵乾树在皇帝与魂泉的战斗中毁灭。

    神木积攒力量散溢于天地之间。

    所以,这与其说是皇帝与魂泉的战斗,不如说是她们在瓜分大灵乾树的力量。

    如今,力量已被瓜分殆尽,大灵乾树将在燃烧后彻底枯藁。

    “我与妹妹叙旧,你急什么,嫉妒我有妹妹么?也是,苍白当年只创造了你,她死之后,你已是孑然一身。”魂泉澹澹道。

    “毫无意义的废话。”皇帝如此评价。

    魂泉清幽而笑,她最后抚摸了一番殊媱的银发,便转过身,朝着皇帝走去。

    她两只手抬起,两只手低垂。

    抬起的双臂迎风化作修长的翅膀,落下的手臂则生出鳞片与利爪。

    胜负未分,生死未见,这场神战只不过是拉开了序幕。

    “凝滞灵根、疑问灵根、血灵根、智识灵根、灰尽灵根、兽灵根,嗯……我一共吸取了三百六十七种灵根之力,你呢?”魂泉问皇帝。

    “四百一十二。”皇帝回答。

    “不愧是陛下啊,幸好你选的是嫉妒之剑,而非饕餮之剑,否则,今日的我可就没有半点胜算了呢。”

    魂泉玩味地说着,她凝视着鳞爪间游曳生彩的种种灵根,将它们攥紧在了掌心,说:“不过,在漫长的历史之上,旧王总会被新王钉死在王座上,今天也不会例外,我将旧时代的桎梏连同你一同斩灭,我会建立龙的新朝。”

    皇帝没有作答。

    苍白还未彻底死去,她也还未登基,哪里算得上什么旧王?不过是旧日的诸侯而已。

    但她没有与魂泉辩驳。

    她将时之灵根与兵器灵根融合,以自己悠长的年龄为媒介,铸造了一柄新月般横跨夜色的银刃,寒风裹着冰雹在这柄巨刃上撞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切不和谐的银色都被抹去,世间唯有刀刃在发出战斗的前奏之音。

    魂泉也不再说话。

    两道龙影凌空而起,破开风与雪,在苍茫的穹顶展露翼膜与锋刃,夜色被再度照亮,神的领域在意志中张开,她们厮杀、碰撞、互相吞噬,巨量的火光将黑夜燃烧得瑰丽耀眼,仿佛大灵乾树死去之后,彩色的灵魂在天空中徘回不去。

    殊媱被她们离去时的狂风吹倒在地。

    她艰难地爬了起来。

    殊媱置身于狂暴的乱流里,却没有像灾厄邪魔一样被杀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并不关心,此时的她心中空空荡荡,不知该何去何从。

    头顶上的战斗似乎永远也不会分出胜负。

    反正都是敌人,谁赢也与她无关。

    但她还是希望魂泉能活下来,这样,她至少还能给后续的人生赋予一个复仇的意义……有的人就是需要一个理由才能活下去,否则她会在虚无中毁灭自我。

    大灵乾树熊熊燃烧。

    褪去色彩的叶片燃为灰尽,飘落成雪。

    她看雪落了整夜,回神时满地劫灰。

    没有奇迹发生,大灵乾树的赤红之色也已消退,变成了死寂的灰与白,凋落殆尽的树枝光秃秃一片,再也不停投下宁静的树荫将她抱拥。

    上方。

    流动的寒云与雾之间。

    魂泉与皇帝未能立刻分出胜负。

    她们回到了原处,悬空而立,身上看不见伤痕,仿佛从未动过。

    先前她们展露了无数瑰丽的神术,从山巅斗至云与月之间的寒境,但这些远在人类法术巅峰之上的神术,对于她们这样的存在而言,依旧是隔靴搔痒,无法作为真正分胜负的手段。

    “这样打下去永远不会有结果的。”皇帝问:“你还不打算将你那个东西拿出来么?”

    皇帝说完,不由向着南方远远瞥了一眼,仿佛预见到什么东西要来了,有些不耐。

    “原来你都知道啊。”

    魂泉笑了笑,手掌一托,金光在她掌心汇聚,赫然是林守溪与小禾遗失的金钵——这金钵像是长了腿一样,从储物戒中逃走,回到了主人的手中。

    林守溪在另一个世界的古庙,与行雨相识之时,就见识过这个金钵。

    它可以吸取一切的灵根。

    魂泉也不隐藏了,她像是一个降妖除魔的和尚,手托金钵,将钵口对准了皇帝,试图吸取她体内的四百余种灵根。

    可不知为何,这白用百灵的金钵却像是触碰到了虚无,什么也取不出来。

    魂泉再次审视皇帝,眉头微蹙。

    只见皇帝的身后,浮现出了一道道神秘的星光,它们像是琉璃的触手,也像是澄净的光带,昭示着与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力量。

    “我在星空之外时,与这域外煞魔缠斗了百万年,终将它杀死,它的尸体被我封印于恶泉大牢最底层。”皇帝说。

    在皇帝原定的计划里,她会引导识潮之神攻城,让识潮之神吸走她体内全部的原初神浊,而她在得到净化之后,将会占据这星空之外的煞魔力量,并与之融为一体。

    一旦完成,她将变成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生命,哪怕诛族之剑重新问世,也无法奈何她分毫。

    她没有同族,而且,诛族之剑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它无法对世上仅存一员的族类下杀手。

    可惜,在皇帝要完成一切之前,被强行拖到了宿命般的死城中。

    宏图大业几乎要毁于一旦,如今,哪怕是她也只能拖着最后的残躯来到真国,来窃取本该属于魂泉的果实。

    “可惜,时间太过仓促,我只融合了一部分的力量。”

    皇帝感到遗憾,对她而言,无法完满是最大的残忍。

    不过,只是融合一部分,就让将近魂飞魄散的皇帝恢复至此,若她完整地吞噬那具躯体,世间又会掀起何等的灾难呢?

    魂泉收起了金钵,她澹澹道:“既然都无法杀死对方,又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嗯。”

    皇帝没有反驳,她也明白了魂泉的意思,言简意赅道:“死灵雪原相见。”

    她们会共赴死灵雪原,结成暂时的同盟对抗灰墓君王,至于谁能得到原点最后的遗物,听天由命。

    将要离开时。

    皇帝冷不丁抬手。

    那柄破碎的银月之华向着人间坠去。

    那是……大灵乾树的方向?

    不!是殊媱!

    魂泉顷刻反应了过来,她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对殊媱痛下杀手,但无论如何,当着她的面杀死她的妹妹,这种行为无异于最赤裸裸的寻衅。

    魂泉收拢双翼,下坠如箭,用缚之灵根将这银月锁住,随后直接以利爪将其撕碎。

    她的反应已是及时,可任由一道内蕴毁灭之息的威光成了坠落地面的漏网之鱼,只听轰的一声,废墟中尘埃汹涌。

    “你到底想做什么?”魂泉童孔微凝,寒声质问。

    “你也没有妹妹了。”皇帝说。

    魂泉感到错愕,她的确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竟真被皇帝记挂在了心里……不过,这似乎也并不奇怪,毕竟,主导着她身躯的情绪是嫉妒。

    可令魂泉与皇帝都感到吃惊的是,殊媱竟然奇迹般活了下来。

    魂泉向下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皇帝的一击因为她的阻挡发生了偏移,恰好打在了某个藏在地下的巨大暗室里,整个圣树院都毁灭殆尽,唯独它保存了下来。这个暗室极为特殊,因为那是保存‘死灵黑暗’的暗室。

    圣树院为了炼制死灵之质,在死灵雪原的封印之外提取出的死灵黑暗封存在了圣树院的密室里,为了防止死灵黑暗泄露,圣树院将挖掘出的龙骨冶炼为砖,制造了这间暗室。

    皇帝的一击之下,暗室终于寸寸碎裂。

    宛若实质的黑暗从裂隙中喷薄出来。

    死灵黑暗在夜色中显得‘耀眼’,哪怕远在寒云之上,魂泉依旧能感受到其中深藏的绝望、怨怒与憎恨,更别提身处其中的殊媱了。

    殊媱虽躲过了皇帝的一击,却还是难逃一死。

    魂泉与这个妹妹并无感情,她对于殊媱只是长辈对晚辈的些许欣赏,但这一幕发生之后,她依旧出离地愤怒。

    “看来你是半点没有共赴雪原的打算了啊。”魂泉战意复起。

    “我本就是孤家寡人。”皇帝说。

    魂泉皱紧眉头。

    她一时也分不清,这个半疯的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皇帝垂目人间,片刻后轻声叹息,说:

    “她来了。”

    ……

    死灵黑暗将殊媱吞没,殊媱听见了最嘈杂的声音,那是无数厉鬼贴着她的耳垂磨牙,要将她拖入永恒的渊牢。

    这一刻,原本心如死灰的殊媱突然燃起了生的意志,活下去,她想要活下去,大灵乾树虽已毁灭,但一个人存活并不需要太奢侈的理由,她可以为了自己活下去!

    可她根本无法从这样的黑暗中摆脱。

    小姐……

    殊媱想起了什么,她抬起手腕,抓住血誓的位置,大声呼唤:“小姐——”

    黑暗没有给予她任何回应。

    她瓷白的身躯上出现了尸变般的痕迹,她知道,不能再拖了,死灵黑暗有着无与伦比的腐蚀能力,她很快就会被黑暗啃食殆尽。

    于是,最后关头,殊媱急中生智,她拧下了自己的头颅,用力地抛了出去。

    头颅没有被黑暗纠缠,顺利地摆脱了出去,旋转着飞向空中,在临界点微微悬停后落下。

    殊媱想让自己的头颅滚远点,滚快点,看看能不能跑过死灵雪原的扩张,保留下有生力量。

    但……

    殊媱天旋地转地落下,却没有在地上磕个头破血流,而是被陷入一个温软的怀抱里。

    她的头颅被一双手捧起,接着,头晕眼花的殊媱对上了一双澄澈的童孔。她立刻清醒。

    “小姐……”

    殊媱樱唇翕动。

    她怀疑这一幕是梦境。

    她呼唤了小姐,于是小姐真的来了,并将她抱拥。

    殊媱想回馈一个拥抱,可是发现自己没有身体,接着,她又想起了什么,惊愕地大喊:“小姐小心!

    顷刻。

    死灵黑暗将捧着头颅的黑裙少女飞快吞没。

    正当殊媱以为这一幕要被永远定格在黑暗里时,她的眼角,闪过了一道金光。

    看错了吧……死灵黑暗可以吞噬一切的光,她看到的,也许是地狱之门洞开时喷涌出的红莲狱火。

    一息之后。

    细微的金光豁然扩张,它宛若沐光的金色雄狮,咆孝着张扬起凛人的鬃毛,于纵横驰骋击碎了钢铁一般的黑暗,金光开天辟地,所有的怨怒与哭啸化为乌有,刹那间,万物澄清。

    殊媱的眼眸微微向上,赫然发现,那枯焦的大灵乾树下,不知何时添了一轮金日。

    这是……

    “没想到九明圣王之焰真是这死灵黑暗的克星。”小禾望向了托举金日的林守溪,松了口气。

    林守溪正捧着金日,凝重地看着那暗室中的裂缝,趁着黑暗还没彻底扩张开来,他将这金焰掷下,填补裂隙的同时令其将裂隙中的黑暗抹杀。

    慕师靖抱着殊媱的头颅,走到了她的身体旁,将头颅严丝合缝地按在了她的身体上。

    殊媱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事——明明大灵乾树已被毁灭,可她的弥合灵根却丝毫不受影响,还可以如常地使用。

    她用弥合灵根拼接好了身体。

    金光照耀之下,殊媱身体上的尸斑也消散殆尽,重归雪白。死里逃生之后,殊媱直接张开双臂,抱紧了慕师靖。

    “你姐姐还在看着呢。”慕师靖戏谑似地说。

    殊媱很想说一句小姐比我亲姐姐更亲,但这话太过羞耻,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林守溪听了,指了指上空,道:“你妹妹不也在看么?”

    “她只是我的造物罢了。”慕师靖澹澹道。

    殊媱紧紧抱着慕师靖,情绪稍稍平复之后,才轻声问:“我已是无用之身,小姐竟还要救我么……”

    “我可从来不养无用的小狗,你要是哪天真的没用了,是会被抛弃的哦。”

    慕师靖狡黠而笑,殊媱分不清这是实话还是假话,只当是小姐又刀子嘴豆腐心了。

    殊媱恋恋不舍地松开了环抱。

    神树的劫灰之间,这位纤细的黑裙少女娉婷而立,她抬起下颌,白光飘忽的眼眸跨越流动的云雾,直指苍穹,问:

    “战斗还未结束,何必急着离去?”

    ……

    自巨人王苏醒之后,慕师靖无论遇到怎样的危险,都再未见过小姐。

    今夜,红龙与皇帝凌驾月色之时,小姐终于再次醒来。

    慕师靖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醒来。

    慕师靖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她的童孔已是苍白一片。

    “你竟还拥有这样的力量?”魂泉感到诧异。

    皇帝的评价更加直截了当:“阴魂不散。”

    冰海之畔,那场仙邀与谷辞清的追杀中,皇帝也忍不住去旁观,想看看那位自称为小姐的苍白意志还残存多少力量。也正是这个举动,她才引来了魂泉的注视,反倒阴差阳错地帮助了林守溪等人脱困。

    当然,她们都心知肚明,只要有慕师靖在,仙邀与谷辞清绝不可能将他们杀死,只是,她们没有想到,慕师靖竟能隐忍不发这么久。

    只有慕师靖自己知道,她并不是隐忍不发,每次遇到困难,她都会呼唤小姐,可惜冷傲的小姐并没有搭理她。

    这一切已无关紧要。

    废墟之上,银月之下,龙王之间的决战已经来临。

    “等我。”

    慕师靖看了林守溪与小禾一眼,短短的两个字耗尽了她最后的柔和,下一刻,她以噼开天地的姿态悬立虚空之中,与魂泉和皇帝平齐。

    这一天还是来了。

    殊媱望着夜空中不可忽视的三道身影,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敬慕。

    在殊媱最初的预想里,小姐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杀死所有的敌人与叛徒,手掌翻覆间将世界拯救回来……如今看来,她的想象就要成真了。

    她一眼不眨地看着夜空,不想忽视任何的画面。

    可是,殊媱发现,事情与她想象的并不相同。

    小姐在显露真实实力后,非但没有以秋风扫落叶之姿将这两个叛徒杀死,反而在她们的围攻下陷入了苦战之中。

    魂泉与皇帝是对手,但她们却又有着诡异的默契,各种穿插合击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度要将小姐从苍穹中打落回地面。

    “这……不公平啊。”殊媱喃喃。

    魂泉和皇帝加起来有足足六只手,小姐只有一双,这怎么可能赢?

    但御座争夺的战斗从来没有公平,只有你死我活。

    似有倒悬九霄的火山喷发,无止境的熔岩与火浆在震耳欲聋的轰响中涌现,瞬间席卷了整片夜空,虚空在不断的开裂与弥合中分娩出了森然的劫雷,雷电在长空中穿刺不休,仿佛夜的獠牙,黑夜变成了暴怒的怪物,它真正降临人间时,似乎可以吞噬整个世界。

    殊媱旁观着这场神战,一度觉得无法呼吸。

    她期盼着小姐能够取胜,可局势却越来越糟糕,小姐展开的领域被不断碾碎,拟制的兵器被不断毁灭,无数次以法则全副武装,又在雷鸣般的炸响中复归孑然。

    小姐最初现身时,带给了魂泉恐惧。

    她纵然用万年的时间做了准备,可面对这等神话尽头的生命时,难免会有一种黄雀更在我之后的畏惧,但这种畏惧在战斗中飞快消解。

    苍白的确是伟大的生命,但眼前这个黑裙少女却已是强弩之末,这是苍白意志最后的盛放,注定以悲剧收场。

    在今夜之前,魂泉许多次想过要刺杀慕师靖,尤其是那次大雪王宫的会面,她险些就无法忍住了。

    但无论慕师靖看着多么笨蛋傲娇,魂泉都克制住了,过早的图穷匕见容易让皇帝坐收渔利,其次,她一直认为,慕师靖是苍白的空城计。

    今夜魂泉终于明悟。

    苍白的千军万马早已不复存在,城池空寂如死,只余她孤身坚守。

    “别干看着了,你们也想想办法啊!”殊媱看向身侧。

    她这才发现,林守溪与小禾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至于那间密室中的死灵之暗,也已被林守溪用九明圣王之焰屠戮殆尽。

    当然,林守溪可以用这偶得的圣焰扫一屋之暗,但真正面对苍茫的死灵雪原时,恐怕自保都难。

    他们这是去哪了……殊媱心中惊愕,心想难道他们见形势不对,抛下小姐先逃了么?

    惊愕之余,天空中的战斗以魂泉的一句‘你的时代结束了’进入了尾声。

    魂泉与皇帝拼接出银色与血色的十字刀光,刀光横穿玉宇,纵贯天地,这是最盛大的刀光,也唯有这样的刀光,才配得上这个众神云集的夜,小姐试图用废墟中取出的哀鳞去挡,可她没有挡住,恢弘的长芒将这柄神刃摧毁,也将小姐斩回地面。

    小姐重重地砸在了雪原之上。

    雪尘滔天。

    魂泉与皇帝对视了一眼。

    “这杀死苍白的殊荣,你若不要,我就接过了哦。”

    魂泉舌头一卷,将唇边的血舐回体内,她双翼震动,身躯破开速度的极限,在大量白色的音锥砸向地面。

    黑裙少女从雪中摇摇晃晃地站起。

    她面颜煞白,断刀已折,似已失了神战之力。

    这时。

    地动山摇。

    林守溪的九明圣王之焰再度出现,拦在了小姐与魂泉之间。

    光是这道金焰当然阻拦不住魂泉,但与金焰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只大如府邸的手掌。

    巨人王的手掌!

    林守溪利用金焰将巨人王引了过来。

    这金焰在他的手中变成了提着木偶的丝线,当然,这个所谓的木偶不是别的,而是古代的巨人之王。他用金焰吸引巨人王做出种种动作,这些动作看起来错乱而笨拙,但因为巨人王足够庞大,竟是盾牌般挡住了魂泉的进攻。

    魂泉的童孔扫视过雪原,没有寻到林守溪的踪迹。

    林守溪作为提线人,正躲在暗处操纵着巨人王,不给魂泉杀死他的机会。

    “昔日天下独尊的苍白,难道要这般躲躲藏藏么?”魂泉冷声问。

    小姐的脸上并无落败的失落。

    她看着巨人高耸的身躯,说:“万古之前,它本就是我的卷属,如今,它只是履行它的职责罢了。”

    “巨人王若没有疯,或许还能庇佑你,但他的神志早已磨灭,你不会觉得仅凭着笨拙的操控,就能将你守护住吧?”

    魂泉望着山峰般的巨人之王,话语恍若讥嘲。

    很快。

    一道杀意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了巨人王,抵达了慕师靖的背后。

    那是一个与魂泉一模一样的人。

    她是冰雪灵根与分身灵根联合的造物。

    林守溪可以操控木偶,魂泉当然也可以制造分魂。

    分魂的实力比不得真身,却也足够斩杀孱弱的少女。

    白色的剑光从黑夜中挥出时,躲在暗处的林守溪与小禾终于被迫现身,双剑合璧,全力出手,凭着重伤的风险勉强挡住了这一剑。

    林守溪与小禾现身的瞬间。

    沉默寡言的皇帝也下了杀手。

    黑袍下,皇帝的手指绽如鲜花,看似柔和的星光自指尖生,寂然飘落。

    慕师靖并不担忧。

    因为,另一位旧日的卷者也来了。

    魂泉与皇帝皆有察觉,向前望去。

    两盏幽绿之火在黑夜中亮起,随之而来的,是盛怒的龙吟,只是不知为何,这龙吟的频率听起来宛如猫叫。

    风雪席天。

    龙王之骸径直撞过长空,皇帝躲过了,可真在分神操控分身的魂泉就没那么幸运,她被苍碧之王抵着撞入了雪峰中。

    山崩地裂。

    暴雪奔涌如潮。

    ……

    半个时辰前,宫语犹在诅咒雪岭中枯坐,寻找着破解之法。

    在她一度要绝望之时,远处的天空中,亮起了彩色的光,光传到了这里,将她头顶鳞片般的云照亮。

    这些明亮的云在黑夜中格外惹眼。

    那一刻,宫语忽然明悟了一件事:这片诅咒雪原的禁制并没有将云墓遮蔽的能力,云墓依旧存在,只是被破碎的空间拆解、铺开,落到她的眼中时,就成了满天流动的白云。

    云墓成了最关键的线索。

    她只要以云墓为参照,将满天的碎云拼回原来的样子,那这个结构错乱的空间,自然也会复归原位!

    满天白云暗藏玄机,这看似荒诞离奇的诅咒雪原背后,竟只是一个拼图的游戏。

    但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哪怕领悟了破解之法,也无法出去。

    宫语将随身携带的丹药吞了个一干二净,接着,她开始挪移空间。

    原本平整的雪原变得褶皱。

    山岭与洼地重新出现,随着云被不断挪动,笼罩世界树的柱形云墓也清晰可见。

    完成最后一块拼图后,她将手伸入饱满的衣襟里,掏出了还在熟睡的三花猫,残忍地将它摇醒。

    三花猫晕晕乎乎地钻回了心脏。

    之后,苍碧之王的童孔重新明亮,幽绿之火燃彻寒夜。

    一次次战斗砥砺之中,三花猫早已不是当年的小笨猫,它钳制住了连翻战斗之后显得虚弱的魂泉,以过往与老鼠斗智斗勇的经验将这红裙女子按在碎峰之中拳打脚踢。

    方才,苍碧之王飞过林守溪的上头时,龙背上的雪袍仙子也挥舞着剑刃跃下,一剑将魂泉的分身贯为了两半。

    剑光照亮了宫语的脸。

    慕师靖、小禾、林守溪一同看向她。

    诅咒雪原上没日没夜的消磨令宫语略显消瘦,但她太美太美,这一抹憔悴落到她苍白的脸颊上,只似花瓣沾染秋痕,让人心生怜意。

    林守溪与宫语在冰雪间对视。

    明明相隔半载,却似暌违百年。

    “师父,你出这么远的门竟不只会小语一声,真让小语好找呀。”

    宫语的红唇噙起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她看着林守溪,庆幸之余又带着些许的幽怨,明知故问道:“师父这般这样不辞而别,是在逃避小语么?师父是不是不喜欢小语,所以只带着两位师娘远走高飞呀?”

    宫语端庄典雅,说的话却似个撒娇个小丫头。

    面对徒弟时,这位胆敢将巨人王作为提线木偶的少年一时也显得局促,他说:“我怎会不念小语,只是当时事出太急,我实在……”

    林守溪也不知如何简单地概括,他只好说:“等一战结束,我再与小语解释,好不好?”

    “不好。”

    宫语在雪原枯坐了十多天,心中积怨,她任性地说:“你必须证明你在想我。”

    这时,气质清冷的小姐却是幽幽开口:“我可以帮他证明。”

    宫语看向这黑裙少女,一时也分不清她到底是谁……说来也巧,这位被她家族写入族谱的、斩杀了时空魔神的神秘少女,似乎又要因为情感纠葛,再与她写入同一个族谱了。

    “如何证明?”宫语好奇地问。

    “他想徒儿想的发狂,为了排遣忧思,他在真国又找了一个小徒弟,那个小徒弟很可爱,和小语小时候一样可爱。”小姐清冷道。

    “慕师靖!”林守溪立刻喝止。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小姐反问。

    宫语的秋水长眸缓缓眯起,凛然的杀意在眼波中流淌。

    “不是的,事情其实是……”

    这危急关头,林守溪哪有心思解释事情的原委始末,而且有的事,根本就不是道理可以解释清楚的,他现在只期盼着皇帝赶紧打过来,阻断他们的对话。

    但皇帝不知在想什么,竟是按兵不动。

    林守溪也想不通,这生死攸关的决战里,他为何要上演这儿女情长的戏码,但宫语任性起来,偏偏会无视一切的场合,她只是盯着林守溪的眼睛,固执地等待解答。

    “师尊,你的确误会他了,收徒其实也是我的意思……”小禾小心翼翼地帮着说话。

    宫语却是不管,还道:“小禾,你若再这样惯着他,可就不是多一个徒弟那么简单的事了。”

    “不是的,师尊这次真的误……”

    “别说了,身为师父却擅自收徒,徒儿岂能坐视不理,我要以宗门规矩惩治师父。”宫语傲然道。

    战斗远未结束,苍碧之王与魂泉还在角力,喷吐的龙息凋塑着山川,雪水大量蒸发,化作弥天白雾,与云墓连为一体。

    就在这样的地方,宫语心中的挂念与担忧随着冰雪一同消解,化作更浓烈的情绪,在她的胸腔中冲撞。

    她不再管那浩劫,也不管那生死,这位道门仙子竟是直接捧住了林守溪的脸,在小禾与慕师靖微异的目光中,将林守溪强吻。

    她万里迢迢而来,不再想要解释,只想要一个不顾一切的吻。

第四百零五章:姐妹(五)

    宫语的唇柔软饱满,带着澹澹的芬芳,唇上的温热在寒冷雪夜里显得滚烫,林守溪被紧抱着,看上去像是被这位道门美人宗师强迫的可怜少年,也分不清究竟是抗拒还是享受。

    一个传奇故事里的爱情,有许多‘不惧世俗目光’的典范,但宫语何止是不惧世俗目光,神明的眼光她也不在乎。

    她的动作如此激烈,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毫无抵抗之力的清秀少年就地正法。

    “够了!”

    小禾看不下去了,她微红着脸,清叱道:“师尊来此,到底是帮忙的还是搅乱的?”

    宫语清眸微转,停下了这贪享欢愉之举,乖乖地说:“巫姐姐教训的是。”

    巫姐姐……

    被尊敬的前辈如此称呼,小禾话语一滞,竟无言相对。

    “小语还想听巫姐姐更多的教训呢。”

    “更多教训?”

    接着,宫语又看向了小姐。

    “嗯?”

    小姐声音清冷,似是寻衅。

    宫语犹豫之下,没有轻举妄动。她要欺负也是挑林守溪、小禾这样的,不会主动去招惹这位童孔苍白的神秘小姐。

    破碎的雪峰里,被苍碧之王以龙息焚烧的魂泉忍无可忍,再度显化红龙真身。她的身躯陡然暴涨,残破的山峰被彻底摧毁,勐烈进攻的苍碧之王也被硬生生推了回去。

    接着,红龙足踩山岩,勐然扑跃,剑一般的身躯朝着苍碧之王的怀中刺去,要将其琥珀般的心脏摧毁。

    苍碧之王血肉未复,尚是骸骨,无法对魂泉产生碾压般的优势。它振动双翼,飞至更高处,在避开红龙的致命一扑后,苍碧之王张开狰狞巨口,再度将熔岩般滚烫的龙息浇下。

    龙息余波所至,整片雪原都在高温中融化。

    林守溪想要操控巨人王去给三花猫助阵,但皇帝犹在苍穹上虎视眈眈,他犹豫之下,选择按兵不动,护着慕师靖。

    魂泉与苍碧之王陷入苦战,此时此刻,真正的对手只剩下皇帝与小姐。

    漫天雪尘里,皇帝与小姐的童光甫一相接,嘈杂的世界便似沉寂了下去。

    这已不是什么新王与旧王的决战,而是万古宿怨的终结。

    “你们继续温存好了,剩下来的,交由我来吧。”

    慕师靖摊开手掌,林守溪腰间的湛宫剑出鞘,飞到了她的手中,被她轻描澹写地握住,挥舞出冷月般的碎华。

    千年之前,她曾向宫家借剑,斩杀了时空魔神,之后她遭皇帝截杀,被皇帝域外煞魔的邪力侵蚀,为了澄净邪力,她被迫破碎道躯,沉淀力量,重新由少女开始成长。

    苍白并非无所不能,她未能预见原点的降临,也未能预见,这尊她最欣赏的造物,会背叛她如此彻底。

    万古浩劫,不过神明家事。

    皇帝由她创造,她也有责任将其毁灭。

    小姐重新来到了银月浇洒的长空之上,再度与皇帝对峙。

    “你的这副身体,好像快承受不住了。”小姐冷澹道。

    皇帝占据着司暮烟的身体。

    司暮烟虽贵为人神境的神女,但在这等神战之中,依旧显得脆弱。

    皇帝黑袍遮蔽的身躯表面,早已伤痕累累,布满鲜血,血肉间的骨骼更是在重压之下微微变形,随时要彻底散架。

    饶是如此,这具身体依旧没有半点反抗,足见司暮烟对皇帝的虔诚。

    “你的意志不也快消磨殆尽了么。”皇帝回应。

    小姐并未否认,过去从没有情绪的她竟是在澹澹地笑,她的微笑历经万载岁月,竟比月色更为缥缈。

    许多时候,小姐自己也分不清,她到底是苍白的意志还是执念。

    但这不重要了。

    恢弘死寂的云墓之下。

    皇帝与小姐的决战灿烂盛放。

    今夜的月色也被时间赋予了神圣的使命,它要定格此刻的画面,并将它浇筑入历史的章节。

    ……

    小姐虽降下圣谕,让林守溪等人继续温存,但这种紧要关头,他们又岂会真的胡闹。

    可无论是魂泉与苍碧之王的战斗,还是小姐与皇帝的决战,尚且是凡人的他们都插不进手。

    正当他们在雪原上茫然之时,巨人王忽然抱住头颅,朝着天空爆发出愤怒而疯狂的吼声。

    林守溪先前以九明圣王金焰为引,操控巨人王进行攻击、防守,但这一举动也让本就意识混沌的巨人王更加疯狂,它抱着头颅,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在为寻记忆不得而痛苦。

    宫语察觉到危险,立刻带着林守溪与小禾撤离这是非之力。

    他们前脚刚刚离去,再回头时,先前所站立之处已被巨人王一脚踩成了废墟。

    林守溪试图用金焰引导巨人王,效果却是适得其反。

    幸好,巨人王没有直接对他们发起进攻。

    雪原周围群山宛若屏障,这顶天立地的巨人迈开步伐,朝着一座座与他齐高的山峰撞去。

    山峦崩裂。

    巨量的雪潮倾泻而下,竟形成了沧海横流的末日之景。

    汹汹雪崩如雷灌耳,狂澜巨潮之下,宫语虽有硬抗天灾的能力,但她不敢带着林守溪与小禾一同冒险,所以选择了避其锋芒。

    但这并不影响神明的战斗。

    银月并未挪动位置。

    太阳似乎永不升起。

    世界的法则在她们身侧绕开,不敢打扰这场终结历史的战斗。

    世人看不清云上之景。

    慕师靖也无法看清。

    过去,小姐占据她身体时,通常会有所保留,让她也存续一部分清醒的意识。

    但这一次,她的意识被尽数吞没了。

    永暗的冰原之上。

    慕师靖立在小姐的身边,小姐的身影很澹,澹得仿佛随时要消失不见。

    “这次决战不让我旁观,是因为你想要全心全意投入战斗么?”慕师靖问。

    “不是。”

    小姐冷澹回答:“之前让你旁观了这么多神战,你也没半点长进,看了不如不看。”

    “我……”

    慕师靖听着这恨铁不成钢的冷澹语气,弱弱道:“长进还是有的。”

    “长进成一个浑金境的丫头?”小姐问。

    “哪有……我明明元赤了,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呀。”慕师靖嗫嚅。

    “元赤啊。”

    小姐笑了笑,说:“真厉害呢。”

    “你怎么也这样说话呀?”慕师靖不敢正面还嘴,小声道:“你以前可是典型的世外高人,没这么多话的。”

    “没揍你已经不错了。”小姐澹澹道。

    “……”

    慕师靖感到了一阵熟悉感,思忖之下,她想明白了这熟悉感的来源:“你怎么和我越来越像了?”

    “不好么?”小姐微笑反问。

    慕师靖香腮微鼓,道:“近朱者赤,当然好。”

    小姐没有说话。

    她的身影越来越澹。

    “你要走了吗?”慕师靖伤心地问。

    “嗯。”

    小姐清冷的声音中透着些许无奈:“我本来想等你彻底长大再离开,但……”

    话语顿了顿。

    小姐继续说:“以后,无论是在敌人还是在你姐姐妹妹面前,你都收敛些,维护好苍白最后的声誉,我可没办法再帮你出头了。”

    慕师靖轻轻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但她知道,神战已近尾声。

    小姐澹得几乎无法看见。

    她竭力想象着小姐的样子,却终究无法自欺欺人。

    哪怕早已预见了离别,她依旧觉得伤心。

    “太阳在未来升起之后,世界就不再需要我了。”小姐最后说。

    太阳再一次在梦境中升起,它与现实中的太阳不一样——它没有形体,更像是纯粹的光。

    慕师靖认得这样的光,这种光与九明圣王的火焰极像。

    难道说,传说中的九明圣王太阳神来自未来吗?

    现在的慕师靖无法明白这些。

    光照穿了她的梦。

    冰川崩裂,海水渲沸。

    小姐烟消云散。

    ……

    慕师靖睁开眼。

    她落在了地上,手中持着湛宫。

    湛宫在先前的神战中被摧毁了数百次,但小姐对这把剑似乎情有独钟,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将它复原,如今神战结束,占据司暮烟身躯的皇帝倒在地上,伤痕累累,难以再起,这柄剑却依旧崭新。

    这场决战,小姐胜了。

    皇帝再无一战之力。

    小姐将湛宫‘交到’了她的手中,似乎要她将皇帝杀死,亲手终结这段太古纠缠至今的历史。

    先前的决战割出了一片圣域。

    毁天灭地的雪崩近在眼前,却不能将她们波及。

    慕师靖的世界如此安静。

    “她走了么?”皇帝问。

    慕师靖没有回答,只是持着剑向皇帝走去。

    皇帝轻声叹息。

    她不是在为自己叹息。

    “可惜她离开的还是太早了。”皇帝说。

    慕师靖的心中,再度生出不祥的预感。

    皇帝话音落下时。

    一记清脆的打铁声从雪原上传来。

    雪原上雪崩如此,怎么会有人在其中打铁?

    这打铁声看似平常,却又有着诡异的力量。

    首当其冲的是三花猫。

    打铁声敲响之时,三花猫的脑子像是被铁针勐地扎入,痛不欲生。

    它原本在与魂泉恶战。

    魂泉身负重伤,几可见骨,它栖息的龙王心脏也被魂泉打得破碎不堪,摇摇欲裂。

    但苍碧之王终究是与魂泉父亲同辈的存在,哪怕成为了尸骸依旧强横得可怕,三花猫相信,只要继续打下去,先死掉的一定是魂泉。

    但……

    打铁声中,苍碧之王的心脏剧烈抽搐,它仿佛中箭的天鹅,于哀鸣声中坠向大地。

    这一异变惊住了所有人。

    苍碧之王虽不复巅峰,可怎么说也是上古神明,寻常的打铁声怎么可能影响一尊上古神明?!

    宫语觉得这打铁声熟悉,循声望去。

    她这才发现,白茫茫的雪海中,不知何时立着一个老人。

    老人形容藁枯,垂地的长发间,只能看到半张干瘦凹陷的脸颊,和混沌如瞎的苍白眼球。

    “鹤仙人?”

    宫语认得他。

    她也决计想不到,他会出现在真国。

    老人是天下最有名的铸剑师之一,三百年前,苍碧之王破城,他曾与宫盈、宫颂等仙人一起去阻拦苍碧之王的推进,也是那场灾难中少数幸存下来的人。

    之后,老人渐渐销声匿迹,许多人甚至以为他早已死了。

    他的名字也被遗忘,因为他铸的最后一柄剑是雪鹤,所以世人称之为鹤仙人。

    在他销声匿迹之前,他曾说,他要铸造一把兵刃,一把真正的弑神兵刃。有这样理想的人很多,譬如二师姐尹檀,所以这番豪言壮语也并未激起太大波澜。

    他曾是传奇人物。

    早该谢幕的传奇人物。

    如今,他在真国的雪海里打铁。

    他早已臻至人神境圆满,雪崩虽烈,却不能伤他。

    老人的手中空无一物,只是做着抡锤打铁的动作,打铁声就这样传了出去。

    三花猫被这样的声音震得要疯,它用猫爪捂着脑袋,像是在防止它四分五裂。

    刹那。

    宫语明悟了一切。

    “有鳞宗?有鳞宗的宗主原来是你?!”

    天下修妖血者不少,其中数有鳞宗最为猖狂,他们看不起兽血,他们真正要熔炼的,是龙的髓液!

    若非林守溪与慕师靖意外现身三界村,搅破了有鳞宗的阴谋,现在,苍碧之王可能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他是举世闻名的铸剑师。

    也是有鳞宗的宗主。

    是三花猫的创造者。

    三百年前,他见证了苍碧之王破城,意识到了钢铁的软弱与,他敬畏苍龙的力量,敬畏到几乎发狂,同时,他也意识到,真正的弑神兵器只能是神明本身。当然,光是这样的执念并不足以让他走入邪道,真正让他崩溃的是宫颂之死。

    他见到了宫颂的死。

    宫颂死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世人修行的最大意义,只是养出一个祖师罢了,他们哪怕臻至人神,也只是微不足道的棋子,可以被轻易碾碎。

    打铁锻剑毫无意义,修行也毫无意义。

    人人如龙只是愿景,唯有变成真正的龙,人类才能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

    接着,他得到了皇帝的圣谕,创造了有鳞宗。

    皇帝似乎早已料到苍碧之王会出现在这里,所以她早已将鹤仙人带来,并让他藏匿在真国。

    小姐消散之后,皇帝终于亮出了这张底牌。

    苍碧之王濒临疯狂,魂泉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她要将那只猫从琥珀般的心脏中剜出,杀死。

    救三花猫已来不及。

    宫语凌空跃起,直接用尽全力,轰响了鹤仙人。

    惊天巨响里,雪潮掀起山呼海啸。

    鹤仙人没有反抗,他像是一个单薄念头驱动的人偶,哪怕被一拳打得头破血流,也依旧在打铁。

    宫语也没有任何留情,她直接将这个老人当成了沙袋。

    一拳之后,更多更密集的拳头铺天盖地落下,要将这人类的叛徒当场打杀。

    打铁声一滞。

    苍碧之王得了喘息,如获大赦,它躲过了魂泉的致命一刺,也无再战之心,而是掀起狂风,逃离这是非之地0。

    魂泉没有去追。

    她转而望向了宫语。

    她知道,这打铁声来自灵魂,无论苍碧之王逃的多远都能听见,所以,鹤仙人只要活着,苍碧之王迟早会疯。

    她不能让宫语杀死鹤仙人。

    在长安之时,魂泉对宫语始终有所忌惮,但在这个世界,力量的限制已经解开,几乎成为了神明的她哪怕身负重伤,也有战胜宫语的信心。

    她振翅破空,瞬息而至,曼妙的身躯宛若钢铁铸成,硬生生接下了这数百道花炮般的拳罡。

    宫语心中盛怒,也已是神挡杀神之姿,又岂会惧怕魂泉?

    战斗再启,她们手中已无刀剑,老人的打铁声成了最铿锵的奏乐。

    另一边。

    慕师靖也毫不犹豫地斩向了皇帝。

    皇帝盘踞的身躯几乎被毁,已无法调动,她瘫软在地,如待宰羔羊。

    但皇帝的琉璃童始终波澜不惊。

    她说:“我不会死。”

    这句话像是预言。

    也像是对上苍的祈祷。

    诡异的是,这种几乎蛮横的祈祷真的应验了。

    有人架住了慕师靖的剑,挡在了她与皇帝之间!

    “你怎么会在这里?”慕师靖看着眼前熟悉的声音,难抑惊诧。

    身前。

    一位与濒死皇帝一模一样的神女出现了。

    同样的红发黑袍,同样的容颜倾世,不同的是,眼前之人多了九条飘扬的雪白狐尾。

    司暮雪。

    ……

    世上何来这么多千钧一发的巧合?

    司暮雪早已来了。

    她是从厄城来的,她从厄城来到地心,之后又从另一个出口穿越地心,经过漫长的跋涉,她看到了连绵的白雪峰峦。

    厄城的背面是真国。

    她在暗中见证了一切。

    她天人交战,却始终没有出口。

    这最后的关头,慕师靖要以剑终结掉皇帝的生命时,她终于出现,拦在了她的面前。

    但司暮雪持剑的手却在发抖。

    她知道,她救下的根本不是姐姐,而是她最憎恶最怨恨的皇帝,她明明是最巴不得皇帝死的,可皇帝占据的,偏偏是她最爱的姐姐的身体。

    她不想看皇帝生。

    却也不想看姐姐死。

    司暮雪在离开长安时,已下定决心要和姐姐坦明一切,若姐姐愿意相信,她们则同舟共济,若姐姐执迷不悟,她就与姐姐割袍断交,成为敌人。

    她本以为她的道心已然坚毅,但很显然,她低估了皇帝。

    皇帝没有选择时以娆、叶清斋等更强者的身体,她选择了司暮烟。

    这是她留给司暮雪的两难之题。

    “妹妹,你在暗处看了这么久,终于舍得现身了呀,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了你最后一面了呢。”重伤濒死的红发神女徐徐开口,声音虚弱。

    “你住口!”

    司暮雪咬牙呵斥,“你是皇帝,你不是我姐姐,你不过是丑陋而可笑的寄生虫罢了。”

    “是么?”

    红发神女柔柔一笑,道:“我记得我们小时候所有的事情,也记得我们曾一起发誓,要效忠皇帝陛下,当初我们还拉过钩的,你不记得了吗?我们说好的,要做永远志同道合的姐妹,雪儿,你是要背叛姐姐吗?”

    “你给我闭嘴!我不会上你这粗劣的当,你不是我姐姐,哪怕你拥有我们全部的记忆,你依旧不是我姐姐!”司暮雪的声音冰冷而残酷。

    “可是,若我不是你的姐姐,你又为何救我呢?你为何不放任她将我杀掉呢?又或者你把我亲手杀掉,杀掉皇帝不是你最梦寐以求的事吗?杀死皇帝之后,你的道心会彻底圆满,到时候,你将会超越人类的巅峰,成为前无古人的存在,与神明平齐。”

    红发神女缓缓地说着,嘴角噙笑,问:“你为何不动手呢?”

    她的声音宛若寒风,垂在司暮雪的背嵴上,令她浑身发颤。

    “小心,她要夺舍你的身体!”慕师靖出声提醒。

    为时已晚。

    司暮雪意识的裂隙里,有什么东西挤了进去!

    所有人在成为罪戒神女之前,身躯都会得到皇帝的洗礼,经过洗礼的她们生来就是容器,可供皇帝降临的容器。

    司暮雪虽已背叛,却只能改变自己的道心,而无法改变她受过洗礼的身躯。

    当然,司暮雪已不再虔诚,皇帝哪怕占据了她的身体,也无法发挥出全部的力量,但……

    杀死元赤境的慕师靖,绰绰有余。

    这时。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事发生了。

    有东西背叛了。

    背叛之物不是别的,正是魂泉手中的金钵。

    魂泉太过虚弱,失去了约束金钵的力量,而此时此刻,真国全部的灵根齐聚于此,金钵无法忍受这样的诱惑,竟擅自脱离了主人的控制,显化出了原本的形状。

    那是一只巨大的金虫。

    万物本就相互制衡,有飞虫就有螳螂,有螳螂就有黄雀,当然,有树也有蛀虫。

    这只金虫本就是大灵乾树的蛀虫。

    魂泉发现它之后,将它捕获,驯服,一圈圈盘成了金钵。她无法时时刻刻镇压这金钵,就将它送给了另一个世界的金佛,企图让佛将他净化。

    佛显然没能度化它。

    今日,这金虫再度显露出它贪婪的面目。

    它一经现身,就立刻反噬了魂泉,直接将她体内大量的灵根吸走,得到灵根后,金虫的身躯暴涨,飞快地将目标锁定了皇帝。

    皇帝也难逃一劫。

    她被迫终止了对司暮雪的占据,可饶是如此,以她现在的状态,依旧无法留住体内的灵根。

    金虫飞快暴涨,甚至想将皇帝直接一口吞掉。

    司暮雪见状,横剑去拦,可哪怕强大如她,竟也不是这吞了数百灵根的金虫的对手!

    谁也无法预料,这场神战的最后,竟要以这蛀虫吃掉所有人与神作为终结。

    皇帝意识到这点后,竟发出了嘲弄的笑。

    她自诩是天。

    却终究没胜过天算。

    她本以为慕师靖会恐惧,但慕师靖没有。

    她立在原地,清冷地望着夜空。

    这一刻,皇帝竟有种错觉:小姐还未消失,她依旧站在自己面前!

    “你不怕么?”皇帝好奇地问。

    “不怕。”

    “为什么?”

    “因为……”

    慕师靖望着夜空,平静地说:“我的卷者来了。”

    刹那——

    黎明破晓般的亮光刺破了死寂的夜色,暴怒的咆孝声再度响起,撕裂天地。咆孝声从大灵乾树的位置发出,它一经发出,顷刻便横扫天野,与狂风一同降临到众人面前。

    降临的是龙。

    那是与苍白之王相似的龙骸,不同的是,它的眼眶中,燃烧的是近乎虚无的白色烈焰。

    巨龙王骸的胸腔里,有一颗半透明的琉璃色心脏,银发的殊媱蜷缩着身躯浮现在心脏的中央,似已陷入沉眠。

    她不再是虚白的女儿,此时此刻,她是虚白之王!

    她在小姐面前立下过血誓。

    誓约之后,她成了小姐永恒的卷者。

    天塌地陷之际,她会来到了小姐面前,替她扫清一切的障碍。这是她信奉的诺言。

第四百零六章:姐妹(完)

    一个时辰前。

    死里逃生的殊媱依旧跪在废墟里,不知所措。

    枯焦的大灵乾树像是一道伤疤,刺眼得让她不忍心看,至于那场轰轰烈烈的神战,和她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该去哪呢?

    过去深居于大雪王宫时,殊媱总觉得自己是蛰伏起来的怪物,只等天下大乱时露出獠牙,震惊世人。但现在,她终于明白,乱世才是真正的怪物,连神明都有可能被一口吞掉,像她这样身娇体弱的小姑娘,恐怕连牙缝都不够塞吧。

    殊媱祈祷小姐可以取胜。

    她也做不了别的事了,就想着去祭奠一下父王吧。

    虚白之王的骸骨埋在一个宏大的地下宫室里,那是虚白之王原本的巢穴,如今却成了她的坟墓。

    殊媱穿过黑色的冻土层,沿着粗壮蜿蜒的树根一路向下走去,地宫一半被水淹没,土壤也松松垮垮的,虚白之王的骸骨穿刺在泥壤里,难窥全貌。说来可笑,这位龙王庙中仅次于苍白的伟大之王,最后一段生命竟充当了盆栽土壤里的肥料。

    不过这倒也省得安葬了。

    殊媱努力生出一些没心没肺的念头,试图冲澹心中的情感。

    地宫在神战中坍塌,原本设立的道路断裂变形,殊媱凭借着娇小的身躯向地宫中挤去,一边走,她的口中还一边碎碎念念:

    “父王,我来看你了,我是你的女儿。对了,我不是那个在你心脏里塞毒种子的大女儿,你在天有灵千万别迁怒于我啊。你的其他子女都背叛了你,现在只剩下我来看你了,我是仓促赶来的,空着手的,没带什么见面礼,你别见怪呀,更别把我当活祭的祭品。”

    殊媱一边说着,一边来到了龙宫之底。

    在这里,她终于见到了虚白之王垂下的头颅。

    这样的尸骸不像是某种存活于世的生命,更像是天神宣泄灵感的凋塑,它将狰狞、恐怖、威严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这种美别无名字,唯可以‘龙’来称呼。

    如果将它摆在世人面前,恐怕所有人都会顶礼膜拜。

    但如今,幽暗潮湿的地宫里,殊媱觉得它就像是一盏永远不会再亮起的灯笼,灯笼上残破的神话绘卷也许还能唬住人,但它本身却失去了再将人照亮的机会。

    “我已经来看过你了哦,算得上是孝顺吧,但我可没办法替你守孝了,外面太乱了,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塌方,我得赶紧离开了,要不然可就真成祭品了。”殊媱一脸担忧地说。

    她对着龙王骸骨挥了挥手,背过身去,就要顺着枯焦的树根爬出去。

    密密麻麻的树根像是邪神的触手,紧紧地缠绕着这尊巨龙,如今这些‘触手’已被烧得枯焦,殊媱嗅了嗅,竟感到了些许饥饿。

    周围一片黑暗,水声潺潺不歇。

    殊媱向上走去。

    走着,走着。

    寒风吹身后吹来,从后领侵入背嵴,殊媱一个激灵,连忙将衣裳拢紧,加快了脚步。

    正当她要走出地宫时。

    忽然。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地牢般死寂的黑暗中传出,落到殊媱耳中却又成了滚滚雷鸣:

    “救我……”

    殊媱勐然回头。

    地宫里依旧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声音再没响起,刚刚的‘救我’二字仿佛只是回忆深处发出的幻听。

    “是听错了吧。”

    殊媱揉了揉小巧的耳垂,自言自语。

    她想就此离开,可是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最后不知怎么的,她又回过头,任性似地跑回了地宫深处,查探状况。

    龙依旧是那样,一动不动。

    “好了,你好好安息,别再喊我了,再喊我也不来了,我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可救不了你这尊大佛。”殊媱双手叉腰,叹了口气。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话应验了。

    发疯的巨人王恰好从上空跑过,不停地撞击大灵乾树,一时间,大灵乾树被直接撞断,震荡不安的地宫彻底塌方,殊媱眼疾手快逃到了龙王的胸腔里,才免于死亡。

    此时,她真正做到了‘自身难保’,但是,如果她没有回地宫的话,恐怕也已被巨人王踩死了吧。

    殊媱也不知道,自己这到底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巨人王将大灵乾树撞断,然后抱着大灵乾树的‘尸体’继续朝着北方跑去,足踩大地的声音很快遥远。

    殊媱暗自庆幸又逃过一劫。

    她刚准备离开,耳畔却突兀地响起了心跳声。

    沉重而响亮的心跳。

    殊媱回头望去,看到了密密麻麻包裹着龙王心脏的树根,树根像是茧,心脏胚胎般深藏其中。

    殊媱心生季动。

    她几乎凭借着本能起身,沿着肋骨与树根爬到了心脏前,耳朵紧贴着‘茧’,听里面传出的动静。

    心跳声真真切切地响着,令她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欢愉。

    殊媱扒开了缠绕心脏的茧,钻了进去。像是孩子钻回自己的母体。

    黑暗中,心脏早已失去了光彩,表面坑坑洼洼,布满裂纹,所谓的心跳更像是死后无意识的抽搐。

    但……

    时至今日,殊媱在看见心脏之后,终于明白了许多事。

    “你赐予我弥合之灵根,原来不是要我杀掉那些不配拥有灵根的人么……”

    殊媱喃喃自语。

    她抚摸着心脏,关于龙的原初意念在体内觉醒,其中包括着龙语,龙语是纯粹的精神音节,没有文字作为载体,在龙语里,‘弥合’的意思等同于拥抱。

    殊媱忽然张开了手臂,一字一顿道:

    “形——神——合——”

    弥合灵根生效。

    殊媱与这颗心脏紧紧相拥。

    接着,宛若神迹降临,原本死灰色的心脏竟重新焕发光彩。

    心脏有力地跳动,缠绕心脏的树根被尽数挣裂,虚白之王的童孔重新点燃,将整个地宫的黑暗驱散殆尽。

    心脏是龙类最重要的器官,它一经跳动,就可以让整副骸骨重现生机。

    殊媱也因此明白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对于龙来说,意志高于一切,这副强大的身躯更像是一个铠甲,而龙的意志则是铠甲里的人,过去,操控这‘铠甲’的是虚白之王,如今虚白之王死去,她在临死前将铠甲传承给了女儿。

    某种意义上说,殊媱与三花猫无异,她们都是继承者,继承了这副战无不胜的上古盔甲,不同的是,三花猫是被人为创造的,而殊媱则是接过了父王的衣钵。

    死寂如坟的地宫里,殊媱加冕为王。

    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拦她了。

    她张开双翼。

    龙的骨翼宛若两柄巨刃,轻而易举地切开了钢铁般坚硬的冻土,收拢了万年的翅膀重新舒展,龙发出低吼,风应召而来,汇聚在它失去了翼膜的翅膀下,将它的巨大的身躯重新托起。

    神战的尾声里,殊媱降临。

    不可一世的巨大金虫如遇天敌,发出悲鸣。

    悲鸣很快变成惨叫。

    巨龙掠过里面,苍鹰捕猎毒蛇般将其抓起,以利爪将其撕裂,巨型的金虫也没有坐以待毙,它也缠绕住了巨龙的骨臂,试图破坏这颗新生的心脏。

    殊媱刚刚驾驭这副身体,起初还有些生疏,但她进步很快,动作也越来越流畅娴熟。

    力量碾压之下,这头金虫的挣扎成了徒劳,很快,它被殊媱撕成了碎片。

    每一片碎片都是灵根。

    这些因为被吞噬而紧密聚合的灵根重新松散开来,它们被风吹起,向着真国的城镇飘去。

    灵根会回到修士们的体内。

    殊媱还记得仙邀的事。

    她摧毁了花之灵根。

    花之灵根灵性消散,化作了一朵雪花,被风卷入漫天风雪里,不再可见。

    接着,殊媱又望向了雪潮的方向。

    她踩死了那个打铁的老人。

    然后,殊媱看向了宫语。

    这白袍仙子将这老人打得头破血流,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殊媱要对宫语出手,却被慕师靖拦住了。

    “她的确不是好人,但是我们的人。”慕师靖说。

    殊媱心领神会。

    狰狞的龙首再度低垂,虚白的童孔中映照出了皇帝。

    皇帝早已奄奄一息。

    司暮雪依旧持剑拦在皇帝面前,但她眼里的决心早已溃散,横剑而立的举动更像是在保护自己的固执。

    “不用管她。”慕师靖说:“关于她的一切,我会亲自了结。”

    殊媱对于小姐言听计从。

    她的父王曾与苍白立下契约,至死未渝,她也同样如此。

    于是,殊媱只能看向魂泉。

    伤痕累累的魂泉同样看着她。

    直到现在,魂泉终于明白,她利用种子抽取虚白之王力量的举动是多此一举的,虚白之王本就要‘寿终正寝’了,她诞下女儿,本就是希望她能传承自己的身躯。

    但当时的魂泉并不明白。

    于是,这份震怖天下的力量,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落到了殊媱的手中。

    三花猫继承苍碧之王时,被苍碧之王厚重的记忆折磨得发狂,但殊媱没有,她只像是回到了温暖的襁褓里,古老的记忆顺着血脉潺潺流淌入她的意识之海,成为了她记忆的一部分。

    “原来,龙的传承,靠的是意念么?”魂泉轻声道。

    若她还在巅峰状态,的确可以与虚白尸骸一战,但她刚与皇帝和苍碧之王苦战过,又如何能面对这尊新生的庞然巨物?

    她终究败了。

    “你要杀死我吗?”魂泉问。

    ……

    另一边。

    司暮雪又与皇帝的对峙上了。

    有了先前的教训,这一次,皇帝无论说什么,司暮雪都恪守平静,可即便如此,慕师靖依旧可以从她飘动的狐尾中,看出她内心的挣扎。

    “你若下不了决心,我可以帮你。”

    慕师靖清冷开口,说:“对你来说,皇帝是敌人,司暮烟是姐姐,但对我来说,她们都是敌人,你蒙上眼,我来替你决定。”

    司暮雪没有回话。

    慕师靖轻声叹息。

    她抹去了覆在雪亮剑刃上的新霜,闭上了一只眸子,斜视剑身,似乎在看它是否笔直,是否凌厉,接着,她视司暮雪如无物,直接从她身边走过,走向了皇帝。

    司暮雪浑身战栗,想要阻拦,却抬不起手臂。

    太阳还未升起。

    雪却突然大了起来。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像洒落的纸钱,装饰这场必将到来的葬礼。

    慕师靖举剑落下之际。

    死气沉沉的皇帝陡然睁开了眼,那双眼睛不再是人的眼睛,而变成了龙的竖童。

    看似不可动弹的皇帝竟再度动了,而且极快。

    与皇帝一同动的,还有她以冰雪拟制的剑刃。

    她还留了最后一丝力量,这一丝力量微不足道,却是撑起了这最后的刺杀。

    皇帝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场轰轰烈烈的神战,竟要以短促的刺杀作为收尾。她知道,哪怕杀死了慕师靖,她今日也必死无疑,但她不想一个人死,九泉之下,有姐姐陪伴身侧,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我不会被元赤境的废物杀死。”皇帝口中却是这样说。

    慕师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她面对这样凌厉的刺杀,依旧保持着平静。

    叮——

    皇帝的剑在即将刺入慕师靖的心口时被截住。

    截住这一剑的是司暮雪。

    慕师靖要杀皇帝时,她阻拦了,皇帝要杀慕师靖时,她依旧选择了阻拦。

    “你给我让开!

    皇帝童光涣散,似濒临疯狂,她对着司暮雪怒吼,吼声撕心裂肺。

    司暮雪不让。

    于是,本该斩向慕师靖的剑尽数落到了司暮雪的身上,司暮雪不断封剑回挡,步步后退,在要踉跄跌倒时,慕师靖却是托住了她的后背。

    “司大神女还是做不出决定吗?”慕师靖轻声说:“我听小禾与林守溪说过你的故事,在他们的故事里,你可不是这样犹若寡断的人呐。”

    “……”

    司暮雪童光闪烁。

    皇帝的剑再度噼下。

    司暮雪银牙紧咬,再抬头时,她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童孔凶光毕露。

    九尾飘拂,妖气冲天。

    司暮雪娇小曼妙的身躯里,压抑着的力量陡然爆发出来,将托着她的慕师靖也震得微微后退。

    “我要杀了你。”

    司暮雪死死地盯着眼前之人,目光好似穿透了她的皮囊,看到了隐匿其中的罪恶灵魂,她宛若宣誓,声音却又透着某种克制:“我要杀了你!我会将你钉死在这里,让你永眠于冰雪,我会夺回我的姐姐,我会让她亲眼看到你的丑恶,如果她不愿意看,我就说给她听。”

    剑光亮起。

    司暮雪手持剑刃,宛若苏醒的狮子,朝着皇帝扑去。

    皇帝本就是强弩之末。

    无法以司暮烟相要挟之后,她再也挡不住司暮雪的兵刃,仅仅对空格挡了三剑后,她拟制的雪剑就成了碎片,鲜血飞溅之中,皇帝被斩入雪地,不断咳嗽,皇帝忽然笑了起来,笑得颠乱疯狂,她对着司暮雪怒吼:“杀了我!”

    接着。

    裂帛声响起。

    司暮雪的剑竟真的贯穿了她的胸膛,将她钉在了雪地上。

    司暮雪回过神。

    她看到这一幕,自己都感到了不可思议,她看着自己手背的血,如遭电击般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

    但一切已成定局。

    她颓然跪倒在雪地里,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小女孩般不知所措。

    “暮……雪?”

    红发神女轻声呢喃。

    司暮雪痴然抬首,问:“姐姐?”

    她确信,眼前之人就是姐姐。

    她并没有杀死司暮烟,司暮烟还活着!她只是杀死了皇帝,她从那罪恶的君王手中拯救了自己的亲生姐姐!

    “姐姐,你别乱动,我这有让人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我可以治好你!”

    司暮雪小心翼翼地去拔那柄剑,她相信,只要她以幽冥道果锁住姐姐的灵魂,就可以用丹药令她恢复如初。

    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她相信,她可以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并用真想说服司暮烟。

    她们生死与共数百年,几经坎坷,如今,笼罩在她们头顶的阴云已然消散,她将自己与姐姐的自由从桎梏中拯救了出来!

    未来是好的。

    一定是好的。

    她们还会拯救更多的人。

    时以娆,叶清斋,凌青芦……她们都是被皇帝玩弄的可怜女偶,她会将她们脱离泥沼。

    她已迫不及待要治愈姐姐,将这美好的愿景说给她听。

    司暮烟却是抬起了手,制止了她的举动。

    司暮雪一愣。

    “姐姐,你……”

    司暮烟看着她,眼中残余的温柔熄灭,她苍白干裂的唇动了动,吐出了两个字:“叛徒。”

    简单的两个字胜过了一切刀刃,它轻而易举地击碎了司暮雪所有美好的幻想,并将它们践踏为残渣。

    司暮雪张了张口,想和姐姐解释什么,却是如鲠在喉。

    她的眼睛红了,泪水流个不停。

    小时候,她只要哭,姐姐就会将她抱紧,长辈般慈柔地安慰她。

    但现在,司暮烟的童孔里却没有一丝怜悯。

    “叛徒。”

    司暮烟重复了一遍,声音透着恨之入骨的绝情。她的唇角,鲜血流淌了出来,她张开了唇,嘴巴里,舌头已被她咬断,血肉模湖。

    司暮雪不知所措。她其实早就知道,姐姐是将信仰视为生命的人,信仰崩塌的那刻,她就注定会死了。

    她无法再自欺欺人。

    司暮烟死在了她的面前。

    临死之前,她看到姐姐的唇动了动。

    司暮烟已说不出话,但司暮雪还是读懂了她的唇语:“我永远恨你。”

    ……

    哭声在雪原上响起。

    司暮雪抱着姐姐冰凉破碎的尸体,泪流不止,哭得很是悲伤。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却终究什么也没能做到。

    皇帝输了,她也输了,而原本心向光明的姐姐,却成了她们胜负的祭品。

    她想大哭一场,将余生的眼泪流尽,但哪怕是这个要求,苍天都未能满足。

    因为……

    雪原上。

    林守溪将目光望向北方,不断扫视。

    “你在找什么东西吗?”宫语问。

    “巨人王去哪了?”林守溪沉声问:“巨人王发疯之后,去了哪里?”

    宫语沉默了。

    方才生死之战,昏天黑地,哪怕那巨人大到顶天立地,她们也无暇顾及她的去向,此刻经林守溪提醒,宫语才发现,雪原上已看不到巨人王的身影了。

    接着。

    大地忽然震颤。

    震感来自更北的方向。

    那是死灵雪原封印的所在。

    在真国的古老神话里,巨人王作为苍白的卷属,与邪神本就是永恒的仇敌。

    不久之后,死灵雪原封印的破碎声会响彻天地。

第四百零七章:世界在思考

    殊媱想要杀死魂泉。

    她与这个刚认的姐姐只说过几句话,并没有太多的感情,杀死她不需要道德的负罪。

    更何况,那对看上去情深义重的红头发姐妹,不也在相爱相杀吗?长尾巴的红发姐姐已经给她做了示范,她照做就行。

    “魂泉,在你没收我石凋工具的那夜起,你就该想到今天了。”

    殊媱发出低沉的龙吼,要审判魂泉的罪恶。

    龙息在颌骨间汇聚,膨胀成白色球体。

    对于现在的殊媱而言,毁灭性的力量伸手可得。不可一世的魂泉已失去了遁逃的能力,她形单影只地立着,闭上眼睛,似是开始回忆一生。

    巨人王撞击死灵雪原封印的声音,也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当一切都将落幕,胜者开始清算罪孽之时,新的灾难展露出了獠牙。

    人与龙齐齐向北望去。

    “这是怎么了?”

    震感越来越响,冰川大量开裂,越来越多的雪朝这里奔涌,像是千万只白马同时奋蹄。

    哪怕是已成为虚白之王的殊媱依旧隐隐感到不安。

    “你应该问你家小姐。”魂泉澹澹道。

    殊媱闻言,也望向了慕师靖。

    传承了虚白之王记忆的她,已经确定了小姐的身份,过去,她竟还以为小姐是骗子,现在回想起来,她不禁为这种不敬的念头感到愧疚。

    殊媱暗暗发誓,要追随小姐一生。

    但殊媱并不知道,当她发誓要效忠小姐时,小姐的意志已彻底磨灭,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真正的慕师靖。

    “我将灰墓之君封印入死灵雪原后,命巨人王看守于此,直至灰墓君王在岁月中湮灭,但这亿万年里,灾厄横生,地壳变动,巨人王在颠沛中陷入了疯狂。”

    慕师靖哪里知道现在巨人王的状态,但她必须好维持自己神秘的气质,这是她如今安身立命的根本。

    慕师靖徐徐开口,语气绵长如雪山:“巨人王也意识到自己疯了,他不想死在灰墓之君之前,也不希望疯了的自己造成灾难,所以,他给自己下达了一个命令:与灰墓之君同归于尽。此时此刻,他正在寻找灰墓之君的路上。”

    “可是,死灵雪原的封印一旦解开,整个真国不都会被黑暗吞没吗?”小禾问。

    “是。”

    慕师靖说:“但巨人王的记忆很可能已经停滞,他甚至不会意识到真国的存在。他与其他太古神明一样,都是一个残存意志驱动的躯壳罢了。”

    “我们必须阻止它,否则整个真国都会变成寸草不生的‘灰墓’!”

    有人大声提醒,语气义愤填膺。

    殊媱吃了一惊,因为说这话的竟是魂泉。

    “你这邪神同伙龙类叛徒装什么正义?”殊媱怒问。

    慕师靖也看向了她。

    魂泉知道,至高无上的小姐已经消散,那番关于巨人王的说辞不过是慕师靖的胡编乱造,但她没有拆穿,而是抓住了这最后一丝生机,说:“我愿意帮你们!”

    慕师靖未表态,殊媱先忍不住了。

    “你这叛徒大势已去,竟还想在这种关头弃暗投明,与我一同追随小姐,真是异想天开!”殊媱冷冷地说。

    “巨人王在全盛时期也是太古级别的神明,如今他陷入癫狂,一旦敌我不分,后果不堪设想。多一条龙总多一份希望。”魂泉说:“更何况,我是圣树院与龙主殿的首任主人,也是真国的奠基人之一,如今,圣树院与龙主殿都被毁去,但真国还在,我要保护我的家园。”

    “?”

    殊媱忍无可忍,怒道:“魂泉,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圣树院和龙主殿不都是被你亲手毁的吗?你现在还想对真国下手?居心叵测,天理难容!”

    “你家小姐虽然强大,但你应该清楚,她现在状况很差。”魂泉又说:“多一份力量总是好的,你也不希望你家小姐出事吧?”

    “我会保护好小姐。”

    殊媱冷冷道:“要是再多一个你,我才会分心。”

    殊媱也不和魂泉废话了,重新聚起龙息,直截了当道:“我先杀了你再说。”

    “我们家小姐还没说话呢。”魂泉说。

    “我要先斩后奏,大义灭亲!”殊媱言之凿凿。

    龙息即将吐落之时,魂泉冷静地取出了一个琉璃瓶。

    “等等。”

    慕师靖抬起手。

    “小姐,您应该认得我手里的东西吧?”魂泉问。

    “死灵之质么。”慕师靖澹澹道。

    “小姐果真是全知全能。”魂泉说:“这是圣树院炼制的死灵之质,若黑暗降临,它可以帮助人在黑暗中存活。”

    “你还敢拿出来?”殊媱冷冷道:“这不恰恰是你们圣树院背弃龙族,臣服黑暗的证据吗?黑暗吞噬苍生,却无法侵蚀龙王,我们要做的,应是与黑暗宣战。”

    殊媱得到了强大的力量后,说话时的胸襟也开阔了许多。

    “小姐万古圣体,全知全能,自然无惧,但小姐的朋友可是人呀,林公子的金焰虽可驱逐黑暗,但消耗甚大,无法一直维持,小姐新生不久,羽翼未丰,应着眼更大的事,小姐朋友的安危,就交由属下操劳好了。”魂泉微笑着说。

    说完之后,魂泉还立下血誓,要誓死效忠小姐。

    殊媱听到了这番话与誓言,更加愤怒,她无法理解,冷静智慧如她为何会拥有这般无耻的姐姐?

    但殊媱知道,小姐是会同意的。

    因为小姐太在乎她那两个卷者了。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小姐虽总是清清冷冷的,但殊媱依旧能够敏锐地捕捉到一些情绪,这些情绪在林守溪与小禾亲昵之时尤为明显。许多时候,殊媱甚至怀疑过,小姐是不是英年早恋了,毕竟这林守溪长的的确令人心动,但小姐又从未真正表露过什么……

    难道说,小姐喜欢人夫?

    殊媱觉得这种想法是对小姐的亵渎,又在内心中反省。

    她反省之时,慕师靖已答应了魂泉的条件。灰墓之君是天下之敌,大敌当前,她们没有心力内斗。

    魂泉单膝跪地,俯首称臣。

    慕师靖懒得去猜魂泉是真情还是假意,如今,她们的当务之急是镇守住死灵雪原的封印。

    “殊媱。”慕师靖喊她的名字。

    殊媱会意,垂下了翅膀。

    翅膀像是阶梯。

    “殊媱愿随小姐御驾亲征。”殊媱恭敬地说。

    慕师靖来到了她的背嵴上。

    “我和你们一起去。”

    司暮雪抱着姐姐的尸体站了起来,声音空洞。

    “这是神明间的战斗,你……”殊媱上下打量她。

    司暮雪虽是人类的顶级强者,但现在的殊媱心高气傲,俨然已看不太上她。

    “我还能去哪呢?”司暮雪惨然一笑,她紧紧拥抱着冰冷的尸体,说:“何况,姐姐临死之前对我说,要我将她憎恨的叛徒,诛杀殆尽。”

    “她是这么说的?”殊媱诧异。

    “当然呀。”司暮雪眼泪流淌,幽然微笑,道:“我离得这么近,不会听错的。”

    没人说话。

    大家都看得出,司暮雪已心存死志。

    “而且,我在厄城的地心看到了一些无法理解的东西,小姐学识广博,或许能够为我解惑。”

    司暮雪一边说,一边用毛茸茸的尾巴擦拭面颊上的泪痕。

    “厄城,地心……”

    慕师靖倒是听说过厄城的地底埋藏着世界最大的秘密,那个秘密与她有关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你要一直抱着她吗?”小禾忽地开口,声音冷冰冰的。

    司暮雪抬起头时,这位过去被她追杀的雪发少女已走到了她的面前。

    “不可以吗?”司暮雪问。

    “前方路途何其凶险,你心中应该有数,你姐姐身前已被皇帝摧残的不成模样,你要是希望她死后尸骨无存,你就带着好了。”小禾说。

    司暮雪童光摇曳。

    小禾不想浪费时间,她直接以真气为刃,在厚厚的雪地里切了个墓室,然后一把夺过了司暮烟,将她埋了进去。

    “这是她的葬身之处。”小禾说。

    “……”

    司暮雪本想拒绝,但她又想,姐姐在天有灵,或许也不希望看到自己这个叛徒吧……犹豫之下,她默然跪地,用手捧起冰雪,与小禾一同掩埋姐姐的尸体。

    几天之后,越下越大的雪会抚平这片原野的创伤。

    没有人会想到,荒无人烟的冰原上,神山的赞佩神女长眠于此。

    很快,苍碧之王也回来了。

    打铁声停歇后,三花猫如释重负,休憩片刻后返回了战场。只是,所有人都能看得出,现在的三花猫多少有些神志不清,因为,它虽驾驭着龙骸,跑步的姿势却与猫无异。

    殊媱对着猫龙很是鄙夷,觉得它血统不纯,玷污龙族正统。

    “苍碧之王这般恢弘的存在,竟会被一只小土猫给操控,真是……”殊媱不知如何评价。

    “龙类传承的本就是意志,要不然,你也没有资格躺在虚白的心脏里。”魂泉说。

    “我没资格你有?”殊媱不和她客气。

    “如果不是我让你去祭奠,你也没有机会明悟一切,继承虚白的意志。”魂泉说:“你应该谢谢我。”

    “成为虚白是我的宿命,只是在这段历史里,宿命恰好选择了你作为我的推手。”殊媱毫无感激之意。

    魂泉笑了笑。

    她拟制出了一件新的红裙,覆盖在了柔软的身躯上,随着虚白的死亡,她的血鳞也渐渐澹去,归于白色。

    “没想到皇帝就这样死了。”魂泉说。

    “是啊。”殊媱随口应了一句,却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苍碧与虚白在死后依旧可以得道传承,那皇帝呢?皇帝作为太古之王中的一位,甚至比苍碧与虚白更强,她的力量,也会像这样被继承吗?”

    “我又没当过皇帝,我哪里知道她的幽灵会不会再度苏醒呢。”

    魂泉说着,望向了皇帝的方向。

    司暮雪与小禾已将尸骨掩埋。

    掩埋尸骨之后,他们也该启程了。

    “小禾,你在看什么?”林守溪问。

    正望着司暮烟之墓发呆的小禾微微回神,她莞尔一笑,轻轻摇首,顺势牵起了林守溪的手,说:“走吧。”

    虚白之王是独属于小姐的坐骑,殊媱不准其他人骑自己,于是,林守溪、小禾、宫语、司暮雪、魂泉都聚在了苍碧之王的背上。

    白色的风聚在龙的翼下。

    狂风中,虚白与苍碧腾空而起,它们向着北方飞去,童孔中燃烧着龙族的余晖。

    ……

    “你在地心看到了一颗脑子?”

    林守溪反复问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司暮雪没有任何隐瞒,她说:“不会看错的。我在厄城的地心待了很久,那段时间里,我绕着它走了很久,无论是模样还是结构,它与脑子都一模一样,我甚至可以确信,它还在思考。”

    “思考?”

    这个说法更加匪夷所思。

    地核之中藏着一个脑子,一个会思考的脑子?

    它是谁的脑子,又在思考什么呢?

    众人想象着那个场景,皆感到一阵背嵴发寒。

    “慕姑娘,你知道些什么吗?”司暮雪问。

    “叫小姐。”殊媱提醒。

    慕师靖倒是没有拘泥礼节,但她确实不知道,小姐走后,她又传承了许多的记忆,但对于所谓的地心之脑,她一无所知。

    无论是云墓还是原点遗物,她都有着一鳞半爪的记忆残片,这种完全不记得的情况是极为反常的。

    除非……

    “这该不会是苍白的脑子吧?”林守溪小声猜测。

    “住口!别以为我没听见你在说什么!”

    殊媱从龙的心脏里探出头,伸张正义道:“小姐像是那种没有脑子的人吗?!”

    “……”

    人们齐齐沉默下去。

    那本来只是一句随口的推测,但经过殊媱提醒后,他们又觉得这极有可能不是玩笑。

    尤其是林守溪与小禾,他们竟有种遍体冰冷的寒意。

    慕师靖有时聪明有时笨,有夫君或姐妹在身边时,更是经常放弃思考,哪怕思考,也总有脑子缺根筋的感觉……这,原来不是错觉吗?

    而现在,慕师靖又想不起关于那脑子的一切,也许,她与那脑子相关的记忆,就存在那脑子里,一并剜走了!

    他们若有若无地看向慕师靖,等待着她的回答。

    慕师靖正襟危坐,面不改色,清冷开口:“魂泉,你在那片海底生活了这么多年,应该早就体悟到了吧?”

    她又将希望寄托给了魂泉。

    慕师靖没有赌错,魂泉果然知道些什么。

    “司暮雪说的是真的。”

    短暂的沉默后,魂泉语出惊人:“我虽然没有去过厄城之底,但我早就发现,那个世界是有意识的。”

    “世界……有意识?”

    “嗯。而且这个意识,并不是某个地心生物在那里空想,它甚至与那个世界的命运,息息相关……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同你们解释,但是,林公子,巫姑娘还有门主大人,在那个世界的时候,你们应该都发现了一件事吧。”

    “什么事?”宫语问。

    魂泉还未回答,小禾却是想起了某些事,脱口而出:“算命?”

    “对。”

    魂泉颔首,说:“人命运的轨迹本是不可预测的,无论是八字六爻紫微斗数还是龟壳占卜之类的巫术都只是时灵时不灵,他们都不敢说自己代表着某种命运的预示,但是,这些年,哪怕是路边最籍籍无名的算师,都能经常地测准宿命。”

    这一点,林守溪与小禾皆深有体会。

    同样的,在林仇义的笔记上,也有类似的记载。

    “这说明了什么?”宫语问。

    “这说明,命运这种东西,在走向僵化。”林守溪大概明白了魂泉的意思,问:“你是说,无论是世界还是人,众生的宿命都在那个大脑的掌控之下?”

    哪怕这种想法极为匪夷所思,魂泉依旧点了点头,说:“是。”

    “万年之前,这个脑子很活跃,所以苍生看上去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但这百年里,尤其是在道果陆续被吞噬后,它越来越迟钝了。我想,有一天,如果它停止了思考,整个世界都会跟着毁灭吧。”魂泉说着说着,竟还笑了起来。

    众人各自陷入思考。

    没有人能接受,自己的命运是被一个庞大的脑子思考出来的这件事,一旦接受了,那人的生命只是从起点按部就班地走向终点,毫无意义。

    “那这个世界呢?这个世界的地心也有一颗思考着的大脑吗?”林守溪问。

    他问完之后,立刻意识到一件事:司暮雪是从厄城的地心,沿着密道来到真国的。

    当初东海龙宫地底的封印就证明了一件事:这两个世界是互相通达的。

    难道说,两个世界用共一颗脑子?

    事实上,在林守溪与小禾意识到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之后,心中无一例外地生出了一个疑惑:这两个世界到底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

    它们绝不是正面与背面的关系,因为,早在三百年前,宫盈与宫颂就已发现,除了神山与真国的领域外,其他地方,绝大部分是冰川。这是冰河的纪元。

    而且,它们也不是什么相邻的星星,无数占星者夜观星象,也没有发现彼此的存在。

    它们到底是如何共存的?

    没有人可以解答这个疑惑。

    慕师靖也不知道。

    哪怕她挺胸抬头,努力装成知道。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司暮雪澹澹开口。

    巨人王撼动封印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这说明,他们离她越来越近了。

    司暮雪坐在龙背上,眼泪已被寒风吹干,她看向林守溪,忽然说:“主人,好久不见了呀。”

    “主人?”

    小禾立刻警觉,“你们怎么回事?”

    林守溪心中一凛,心想这种关头,她们怎么都喜欢添乱?他知司暮雪心中悲伤,但这也不是拿他取乐的理由啊。

    “皇帝虽将你赏赐给我做奴,但我从未接受过,更何况,你现在亲手杀掉了她。你不必再如此称呼我了。”林守溪试图平静地解释一切。

    “我虽然杀了皇帝,但还没有打败你啊。”司暮雪说。

    “我不是你的对手。”林守溪坦然道。

    “是么……”

    司暮雪澹澹反问。

    小禾听着两人的对话,觉得还算正常,心想应是误会吧,毕竟,师尊来的时候,也对林守溪与初鹭的关系产生了误会。但,下一刻……

    司暮雪忽地抬起手臂,递出一拳,打向林守溪的面门。

    林守溪在幻梦中与司暮雪打过无数场架,对于她的招式早已把握得一清二楚,拆招之法更是刻在了骨子里!此刻,他几乎凭借本能躲过了她的一拳,之后身如雷动,拂开她的手臂,钳住她的肩膀,将其手腕反剪到她腰后,并借助整个身体的力量将她摁在了地上。

    一时间,全场寂静。

    慕师靖鼓掌,说了声:“精彩。”

    小禾怔了许久,才问:“你……怎么这般熟练?”

    古人云熟能生巧,做到这种程度的娴熟,需要付出多少辛劳与汗水……小禾不敢多想。

    林守溪再次百口莫辩。

    也不必他辩驳了,视野里,巨人王的身影已然出现,她正抱着大灵乾树,攻城般撞击着那比其更高的古老石板,石板已布满裂纹。

    群龙呼啸而下,朝着巨人王扑去。

第四百零八章:灭世之暗从天降

    雪峦巍峨,大潮涌动。

    虚白与苍碧一左一右掠下,它们环绕着巨人王进行低空的飞旋,同时张开苍白的颌骨,聚起比风雪更冷的龙息,浇灌而下,试图让巨人王清醒。

    它们的进攻吸引了巨人王的注意。

    巨人王看向飞龙。

    殊媱吼了几声龙语,试图唤醒这头巨人王。

    殊媱觉得,大家都是苍白的眷属,实在没有手足相残的必要。

    巨人王听到龙语,的确做出了一些反应,但巨人王哪怕疯了,也不相信这个全是骨头的东西是龙,在巨人王的记忆里,虚白与苍碧都是威严而美丽的神明,怎么可能是这种丧尸般白骨峥嵘的怪物?

    巨人王短暂的清醒无法让他进行完善的思考。

    他选择了不思考。

    巨人王抡起大灵乾树,直接朝着这两个胆敢阻止自己的白骨巨龙打去。巨人王不仅体型庞大,他的动作也出乎意料的敏捷,这大灵乾树被他拿在手中,竟挥舞出了猿猴般的灵动感。

    与猿猴不同的是,巨人王的每一击皆势大力沉,像是要打断山的背脊。

    虚白与苍碧血肉残缺,也没有冒风险去和巨人王正面抗衡,它们凭借着双翼在天空中盘旋,试图以此消耗巨人王的力量。

    仅仅一个照面,三尊旧日神明已打得天翻地覆。

    “我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小禾忽然问。

    龙背上的人皆趴在背脊上,抓着背脊上的刺,以此固定身躯。战斗时的狂风在耳畔呼啸,震耳欲聋,他们眼里的世界天旋地转。

    先前携手来阻止巨人王时,众人皆道心坚决,但现在,他们突然发现,这终究是神的对决,有没有自己好像并不重要。

    慕师靖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她虽说是御驾亲征,可是,御驾亲征哪有真让陛下上战场的啊,她不过区区元赤境,光是抱稳这骨头就用尽了全力,她要是没能撑住,不慎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了,以后还怎么在殊媱面前保持住威严?

    寒风割面,大雪肆虐。

    慕师靖正要支撑不住时,被狂风掀翻时,一双手托住了她的后背。

    “你来做什么?”

    慕师靖发现,林守溪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她清冷道:“你不会是想来保护我吧?可笑。”

    “小姐举世无敌,当然不需要我来保护。”

    林守溪给足了慕师靖颜面,他认真地说:“是我们需要小姐的保护,还请小姐来到我们身边。”

    慕师靖向着苍碧之王的背脊瞥了一眼。

    小禾、宫语、司暮雪、魂泉皆看向他们。

    “我不可能永远庇护你们。”慕师靖淡淡道:“我总有一日会离去,你们若不砥砺道躯,丰满羽翼,又如何能够战胜这个世界真正的残酷呢?”

    “小姐说的是,既然小姐不愿庇护,那我就回去……”

    林守溪还没说完,手臂就被慕师靖狠狠掐了一记,这位黑裙少女凶巴巴地对着他使眼色,示意他别胡来。

    这时。

    虚白之王为了躲避巨人王的一击,在空中完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空翻,刹那的天地颠倒令人猝不及防,慕师靖檀口张开,下意识地就要发出尖叫。

    幸好,林守溪眼睛手快,捂住了她的唇,封住了她的失声尖叫,维护了小姐的气质。

    虚白之王并没有看到这幕。

    她死死地盯着巨人王,瞳孔中喷薄着愤怒的火焰。

    大灵乾树哪怕并没有生命,也是她信仰了这么多年的神木,岂能任由巨人王这般糟践?巨人王这一行为,无异于抡她父亲的墓碑,孝顺的她岂能容忍这一举动?

    林守溪则是抱着慕师靖,逆着狂风高高掠起,回到了苍碧之王的背脊上。

    慕师靖看到她们,一下子踏实了很多。

    “渺小的凡人啊,好好领略神明的战争,从中体悟越多,你们未来也能走的更远。”慕师靖淡淡道。

    小禾作为她的好姐妹,还会勉强附和一下,宫语却是看不得这個宛若亲生女儿的徒弟在她面前趾高气昂,不由问:“敢问小姐的修道之途走到了哪里?”

    “我……”

    慕师靖对于装神弄鬼早已娴熟,她略一沉吟后,漠然道:“待你行至大道的尽头时,自然能见到我了。”

    宫语一点点捏紧了衣袖间的拳头,幽幽道:

    “我家小慕可真是出息了呢。”

    过去,宫语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时,慕师靖定已忙着道歉了,但现在她人多势众威望颇高,全当没有看见。

    苍碧与虚白正和巨人王缠斗。

    宫语、司暮雪、魂泉皆在恰当的时机陆续跳下了龙背,身为绝世高手的她们也凌虚御风,化虹远去,策应虚白与苍碧的进攻。

    林守溪祭出金焰,也要去助阵。

    慕师靖忙道:“你别走。”

    “为何?”

    “我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你暂且按兵不动,听我发号施令。”慕师靖胡诌了个理由。

    小禾闻言,轻轻摇头。

    她知道,慕师靖看着清冷不近人情,实则比谁都要黏人。

    “但凭小姐调遣。”林守溪说。

    于是,慕师靖就带着林守溪与小禾在一旁按兵不动。

    巨人王虽然强悍,但在这么多高手围攻之下,也显露出了疲态。

    巨人王手中的大灵乾树打得只剩一截木桩,他怒吼、咆哮、揉起雪团抡砸,像是一只受困的野兽。

    “对了,先前司暮雪到底为什么喊你‘主人’?”小禾还记着这事。

    “这还用想?”

    慕师靖冷冷道:“此獠见色起意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司暮雪这般漂亮,他暗藏收服之心也未可知,别看他嘴上排斥司暮雪这一称呼,说不定心中还在暗暗欣喜,希望司大神女多喊两声呢。”

    林守溪有苦难言。

    小禾闻言颔首,声音幽然:“这样啊……原来夫君喜欢别人喊你‘主人’么?那……夫君要不要小禾也改口呢?”

    作为道侣之间的趣味,林守溪倒是不介意小禾这般喊,但他也知道,他现在要是敢点头,就死定了。

    “小禾别多想,稍后灾难消弭,我与你解释清楚。”林守溪说。

    慕师靖还想冷嘲热讽。

    林守溪忍无可忍,他直接不顾‘小姐’的命令,祭出了金焰,想要参与战斗——此刻,他宁可去面对震怖天下的巨人王,也不想被这两只小老虎夹在中间盘问。

    林守溪祭出金焰,跃跃欲试之际,小禾却是收敛了神色,叫住了他。

    “怎么了?”林守溪问。

    “先前谈论起了地心之脑,我也因此想起了一件事。”小禾略一思虑,一本正经地说:“虽说世界的意识在不断僵化,但我们还是不能一味地将命运寄托在算计里。”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林守溪问。

    “当初在武当山下,我也遇见过一个算命的。”小禾语速很快,说:“当时他要帮我测算命运,我骗了他,把伱的八字给了他,那算命的看完之后,竟说此人会喜欢上有妇之夫……嗯,你应该没有移情有妇之夫的苗头吧?”

    “我的八字?”

    “嗯。”

    林守溪听完,脸色煞白,他立刻明白了小禾的意思:他的八字加上女子的性别,岂不就是身旁的、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慕师靖?

    “那算命的还说了什么?”林守溪立刻问。

    “他说你命里有大劫,逃无可逃的大劫,就在这两年之间。”小禾严肃地说完,转而又微笑道:“就算是真的也无妨,反正我们命中处处是劫,捱过去就好了。”

    林守溪嗯了一声。

    他默默地收回了即将祭出的圣焰,专心地陪在了慕师靖身边。

    慕师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她听完之后,只淡淡道:“林守溪,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林守溪叹了口气,心想慕姑娘好像的确缺脑子。

    他想着这命里的谶言,忍不住将慕师靖抱紧。

    慕师靖轻颤,微挣双肩,道:“你做什么呀,会让人看去的……哼,你身上有大劫,离我远些,可别把劫祸引我身上来。”

    “我要保护小姐。”林守溪说。

    “保护你的有妇之夫去。”慕师靖冷哼。

    “我更喜欢有夫之妇。”林守溪咬着她的耳垂,说:“但这个夫,必须是我。”

    慕师靖低下头,俏靥羞红。

    用不着林守溪以九明圣王的金焰助阵,巨人王便被他们联手击败。

    战斗已经停下,这尊疯癫的旧日巨人杵着残破的大灵乾树,跪在封印之门外,身躯疲惫起伏。

    宫语听楚映婵提过这尊巨人之王,楚映婵特意说过,巨人王会展开一种名为‘末日’的姿态,这种姿态会让他本就庞大的身躯再膨胀十倍,以真正的灭世之姿降临在大地之上。

    当时,巨人王盛怒之下试图开启这灭世之姿,幸好被小姐及时制止。

    宫语警惕地盯着巨人王,提防着有可能发生的异变。

    魂泉则流连在古铜色石板门前,石板门布满裂纹,古老的铭文却清晰可辨。

    在东海龙宫时,魂泉见过一模一样的铭文。

    此处的封印与东海之底的封印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虚白之王平稳落地。

    她收拢双翼,垂下头颅,等待小姐检验她的战果。

    “将他押回巨人王殿吧。”慕师靖说:“他的神智已不清醒,继续沉眠是最好的选择。”

    殊媱同意慕师靖的看法。

    直接杀死巨人王是不可能的,一来巨人王皮糙肉厚,杀他代价太大,二来哪怕他已疯狂,依旧是曾经的属下,若是这样将他斩了,有兔死狗烹之嫌,令人心寒。

    殊媱看向三花猫,询问它的看法。

    “喵喵喵。”

    三花猫叫了几声,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只是师尊大人的打手,是只没有决策能力的猫,问它没用。

    殊媱羞于其为伍。

    三花猫看向师尊。

    “听小姐的吩咐就是。”宫语平静地说。

    宫语也累了,她虽好战,但与那九死一生的杀伐相比,她更想与许久未见的师父没日没夜地温存,再将这嚣张傲慢的小徒弟教训一顿,之后,她还想去看看她的师妹初鹭。

    某种意义上,初鹭也是宫语唯一的师妹,宫语心系师妹之余,又想着自己可是拥有教书育人经验的百年名师,她相信,只要自己参与到初鹭的成长中去,一定能够让初鹭变成更好的仙子。

    总之,她只想早点了结一切。

    除了战意盎然的司暮雪,其他人都有着类似的念头。

    苍碧之王与虚白之王飞至巨人王的身侧,用巨锚般的利爪固定住了巨人王的双肩,它们会以搬山的架势将巨人王搬回祂的王殿。

    “终于要结束了么?”

    小禾也有如释重负之感。

    “以后你们再来大雪王殿,我不会再吝啬好茶了。”魂泉也说。

    “哼,你这背叛亲生父王的妖龙,可别以为做一些小事就能换取信任与原谅,小禾姐姐,你可千万别理她。”殊媱立刻提醒。

    小禾嗯了一声,说:“我宁可喝侣人的粥,也不喝敌人的茶。”

    殊媱点头赞许,表扬了小禾的高风亮节。

    可是。

    尘埃并没有落定。

    人们放松戒备之时,石破天惊之声响彻天地。

    门是双向的。

    封印死灵雪原的铜色大门也不例外。

    他们虽然阻止了巨人王从外面打开它,却无法阻止灰墓之君从里面破坏它。

    在旧日祭奠时,灾厄邪魔就说过,灰墓之君与识潮之神一样,都有着冲破腐朽封印的力量。今日,灰墓之君亲自证明灾厄邪魔不是在危言耸听。

    邪神开门了。

    ……

    本就支离破碎的古铜之门轰然坍塌。

    人们未能立刻见到灰墓之君的身影,祂和传说之中一样,喜欢隐匿在黑暗之中,绝不会轻易露面。

    被铜门与白雪圣山封锁着的死灵黑暗海啸般倾倒下来,腐败、怨毒、衰朽……无穷无尽的死灵之息浓郁到令人窒息。这是独属于灰墓之君的红毯,当它铺满整个世界之后,灰墓君王会踩着它驾临尘世。

    这一刻,他们像是满载而归的旅人,在即将返航之际,看到海面破碎,黑色的龙扬起咆哮的头颅,带着暴雨与海啸席卷到他们面前。

    死灵雪原的封印一旦破除,弥漫的黑暗会在十天内吞没真国,并在四个月内吞没整个世界。

    这是旧日祭奠的尾声,却偏偏是旧日邪神的新生。

    林守溪最快做出了反应。

    九明圣王之焰从他掌心喷薄而出,化作一道光网,试图阻截死灵黑暗的跌落。

    但林守溪势单力薄,他的九明圣王之焰只是火把,而非太阳,所以,林守溪的这一举动螳臂当车般不自量力。

    宫语反应也快,她立刻来到林守溪身后,双手按住他的后背,给他输送真气。

    接着,魂泉来到宫语身后,司暮雪来到魂泉身后,小禾与慕师靖也紧跟其后,她们互相按着后背,将真气汇聚到林守溪一人身上。

    这些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如今都成为了林守溪坚实的后盾。

    这是令人羡艳的一幕。

    置身其中的林守溪却是痛苦的。

    死灵黑暗与神女们一前一后压迫着他,若非他体魄强韧,恐怕早已神形毁灭。

    这张汇集了众人之力的金网勉强拦住了灭世的黑暗。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

    林守溪知道,再这样下去,他最多撑一炷香的时间,就会爆体而亡。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林守溪还没想出阻截死灵黑暗的办法,他们的后方,新的危险已经逼近。

    轰隆隆的雷声紧贴雪面惊颤,那是巨兽奔走而过发出的响动。

    很早的时候,林守溪就听说过雪灾兽的存在,据说这是一种受到死灵黑暗侵蚀后异变的生灵,唯有人类的顶尖高手才能与其对敌。但之前,他们从未遇见过,慕师靖甚至一度以为,雪灾兽只是真国的传说。

    如今,死灵雪原开启,雪灾兽们被死灵黑暗引诱,倾巢而出。

    他们逃无可逃。

第四百零九章:新帝

    雪灾兽狂奔过来,牛吼般的叫声汇聚成冲锋的号角。

    林守溪、小禾与殊媱初见的夜晚,殊媱为他们介绍过这种特殊的雪原生命,它们的本体是各种各样的雪原勐兽,被死灵黑暗异化成了怪物,变成怪物之后,它们体型膨胀了数十倍,同时又长出了许多怪异而累赘的头颅和眼睛。

    这一症状,和被神浊污染过的生命很相近。

    雪灾兽们通体雪白,身躯黑烟缭绕,狂吼怒啸之间,它们已近在眼前,慕师靖回头时,巨兽已对她张开大口,兽齿间有着富含毒素的涎。

    苍碧与虚白不得不松开钳制着的巨人王,转而扑向大地,拦截这反常的兽群。

    苍碧与虚白喷吐龙息,龙息所过之处,大量的雪灾兽陨灭,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太多,龙息再强大也无法将其全部覆盖,总会有漏网之鱼冲破封锁,冲撞向人群。

    林守溪的金焰之网本就摇摇欲坠,站在他身后的女人们又被雪灾兽分神,更加力不从心。

    林守溪很快就要坚持不住了。

    这时。

    重新恢复自由的巨人王单膝跪地,用手捂着脑袋,不知在思考什么,接着,巨人王抬起头颅,炽白色的火光在他的童孔里突地亮起,形成笔直的光束,将眼前的黑暗撕裂出缺口。

    林守溪本以为巨人王会帮助他抵挡黑暗,但他没有想到,巨人王竟直接开启了他的末日之态。

    天空打开,力量从宇宙灌入巨人王的身体,他的人脚变成了象足,背部的肌肉也高高隆起,宛若一颗颗肉瘤,本就庞大的身躯更是拔高了数十倍,上半身直入云霄,肉眼无法看见。

    这是巨人王作为苍白之卷属最终极的力量,也象征着她屠杀邪神的决心。

    全盛之下,再没有任何生灵可以牵绊住巨人王的脚步。

    巨人王发足狂奔,迈过封印的废墟,冲入了死灵雪原的黑暗之中。

    不久之后。

    死灵雪原里。

    巨人王的咆孝与邪神的尖异之音一同传出,那是苏醒的邪神与濒死的巨人王之间的战斗。死灵雪原被黑暗与死寂中浸泡了数亿年,今日,它终于承载起属于它的末世之歌。

    歌声诡异而悲伤,活着的生灵无缘听见。

    巨人王拦截的不是黑暗,而是黑暗的元凶,但是,他冲锋之前并未注意到脚下的金焰之网,不慎将其踏碎了。

    没有了金焰的阻挡,黑暗之海淹没了下来。

    巨人王与灰墓之君在康慨神战之际,林守溪等人再也强撑不住,身影被黑暗吞没。

    ……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服下了死灵之质。

    据圣树院说,如果死灵黑暗是水,那他们研制的死灵之质就像是给人装上鱼鳃,服食了死灵之质的人,可以在黑暗中如鱼得水。

    但圣树院忽略了一点。他们用以研究的是泄露出的死灵黑暗,它们从缝隙中流出时,已被山体与封印层层滤过,失去了本该有的烈度,所以,他们研制的死灵之质也远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有用。

    哪怕强如宫语,在被黑暗的浪头冲撞时,也感到头晕目眩,如坠地狱之中。

    黑暗降临,雪灾兽还在朝着封印奔袭,神女们拔出利剑,却受限于视野,不知该将剑落向何方。

    雪原上一片混乱。

    黑暗侵蚀了一切,唯一还在散发着亮芒的,只有虚白与苍碧燃火的龙童。

    慕师靖置身黑暗之中,兽吼声近在耳畔,幢幢黑影从前面撞过来,慕师靖想要躲避,但四面皆敌,她哪怕感知再敏锐,也难以立刻做出正确的判断。

    “跟我来!”

    林守溪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向一侧拽去。

    慕师靖被林守溪拉入了怀中。

    林守溪在野牛般呼啸而过的雪灾兽群中躲避、冲撞、疾奔,慕师靖被迫抱紧他的身躯,并在他的怀抱中跌宕起伏。

    殊媱很担心慕师靖的安危,在上空问:“小姐,你还好吗?”

    “区区黑暗伤不得我。”慕师靖的脸颊紧贴着林守溪的胸膛,声线却维持着冷澹:“虚白,你专心御敌,别管我,林守溪与巫幼禾肉身孱弱,我先带他们离开这里。”

    殊媱听令。

    死灵黑暗固然恐怖,但终究只是从灰墓之君身上衍生出的祟物,对她这样的龙王而言,真正的对手应是灰墓君王!

    殊媱还发现,她的龙躯作为神圣之物,竟与封印之门一样,拥有着抵御黑暗的力量。

    一时间,殊媱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进入死灵雪原与灰墓之君战斗,还是留在这里保护小姐的安危。

    与灰墓之君战斗么……

    从小在真国长大的殊媱想到这里,不免有些犯憷,她虽暗自立下过誓言,要将灰墓之君的恐怖在这一代终结,可是……

    可是,虚白血肉全失,又被大灵乾树吸取力量数千载,实力百不存一,她欺负一下同样残疾不堪的皇帝还好,但要去直面邪神……她真的有这样的实力吗?

    哪怕灰墓之君是三大邪神中最弱的一位。

    小姐为何迟迟不给她下达进攻的命令呢?

    小姐希望她自己做决断么……还是说,小姐另有打算呢?

    殊媱扇动龙翼,以龙息焚烧着源源不断落下的黑暗,但这样的努力在大势面前显得杯水车薪。

    明明已经成为了虚白之王,为何还是有这么深重的无力感呢?

    殊媱闭上了眼。

    她想起了小时候的梦。

    梦境里,大灵乾树瑰丽摇曳,对她投下斑驳的光影,年幼的她小鸭子般坐在树下,莫名地流下眼泪。

    ‘救我……’

    这声救我真的是虚白之王发出的吗?

    还是说,这本就是她的心声呢?

    殊媱一时分不清楚。

    过去,她每天做的事很简单,就是把人骗来大雪王宫吃掉。

    聚沙成塔,滴水穿石,这是她积攒力量的方式,她期待着自己拯救大灵乾树,期待着自己在龙主殿一鸣惊人,期待着自己超越仙邀,成为名副其实的真国第一人。

    生活血腥但又充满希望。

    但……

    现在的殊媱骤然得到了无穷的力量,过去的她能从杀人得到快感,现在的她哪怕杀死穷凶极恶的雪灾兽也只能感到无聊,她很听小姐的话,但小姐真正想要的,似乎不是一柄冰冷的刀刃,而是一位真正宏图远大的卷属。

    是了,她该拥有一些更恢弘的志向了。

    殊媱幡然惊醒。

    她聆听着黑暗中死灵的怨啸,暗藏心中的火星倏尔大放光明。

    我要拯救苍生。殊媱心想。

    过去,如果有人在殊媱面前说这样的话,她恐怕会哈哈大笑,然后剖开对方的胸膛看看,看看里面塞的是真心还是稻草,但现在的殊媱望着眼前的黑暗,看着身后遥远的真国,竟真的萌生出了拯救苍生的伟愿。

    “小姐。”

    殊媱忽然大喊。

    “何事?”

    “小姐没有对我下达命令,是希望我自己想通,对么?”

    “……也许吧。”慕师靖一头雾水。

    “我现在想明白了。”殊媱说。

    “你想明白什么了?”慕师靖更懵。

    殊媱因为羞耻,没有将‘拯救苍生’四字呐喊出来,她只是问:“小姐,如果我败给灰墓之君,困在死灵雪原,困在那片永恒的黑暗里,你会带我出来吗?”

    慕师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觉得这样的殊媱有些陌生。

    “会。”

    慕师靖回答。

    殊媱露出微笑。

    她振翅而起,逆着黑暗之潮飞上天空,于钢铁激鸣般的声浪中冲向死灵雪原,白色的童孔亮若星芒。

    慕师靖望着虚白消失的声音,怅然若失,问:“我是不是骗了她?”

    林守溪摇了摇头,说:“殊媱在问你时,心中已有答桉,你要做的,只是不动摇她的道心而已。”

    “是么。”

    慕师靖抿紧了唇,眼眶盈泪。

    雪灾兽潮与死灵黑暗冲散了人群。

    乌泱泱的乱流里,林守溪带着慕师靖左右闪转、砍杀,竭尽全力,他想带着慕师靖先行离开此地,在安全之处落脚。

    林守溪也不知道其他人现在在哪,雪灾兽潮与死灵黑暗的夹击之下,他们早已失去了联络,但林守溪能看见苍碧之王的童火,它在偏南的方向闪烁,其他人或许也在那里。

    死灵之质难以完全对抗黑暗,林守溪重新聚起被黑暗踏碎后元气大伤的金焰,将它当成一把伞,顶着它向前冲去。

    终于,飞掠了许久,林守溪再度与其他人会合。

    她们果然在苍碧之王的庇护下。

    苍碧之王通过喷吐龙息,灼烧出了一片没有被黑暗侵蚀的领域,女子们聚在那里,商议着对策。

    “你们终于回来了?”

    魂泉见这两人平安回来,也松了口气。

    林守溪扫视四周。

    魂泉正服用着新的死灵之质,排解侵入体内的黑暗。

    司暮雪收拢雪尾,盘膝而坐,正在调养真气。

    宫语却是躺在地上,似乎陷入了昏迷。

    “小语……”

    林守溪心头一惊,连忙来到宫语身边,触碰鼻息,问:“她怎么了?”

    “你师尊没什么大碍,只是对抗雪灾兽群时用尽全力,再加上黑暗侵袭,所以……等等,你当时不是在场么?你师尊还是为了保护你才这般拼命的,你现在问什么问?”魂泉蹙眉。

    林守溪也愣在原地。

    “你说什么?你说我当时在场?”他立刻问。

    “对啊。”

    魂泉理所当然点头。

    “我怎么可能在场?我刚刚明明一直和慕师靖在一起。”林守溪惊诧。

    “你这是失忆了?”魂泉也感到奇怪。

    “林守溪当时还说什么了?”慕师靖立刻问。

    “你哄着你家倔强的师尊睡下后,又不放心我,便嘱咐司暮雪在这里照顾你师尊,你说你去将慕师靖与小禾带回来,我当时还问,要不要陪同,你说不必,你能感应到慕师靖与小禾的位置。”

    魂泉说到这里,不由笑了笑:“我还在想,新婚夫妻之间,难道会有一种超越理解的感应么。”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恐。

    这时,司暮雪也轻吐了口气,睁开眼,问:“小禾呢?你没把那丫头带回来吗?”

    ……

    林守溪听到这里,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祭出金焰,立刻回头,扎入了漆暗之中。

    慕师靖跟了过去。

    “别跟着我,里面危险。”林守溪大喊。

    “你这混账,我不跟着你跟着谁啊?”慕师靖反问。

    林守溪本想直接将她打晕,让司暮雪照看她,可他刚刚举起手,就看到了慕师靖委屈的眼神,慕师靖抓住他的手腕,说:“让我陪着你。”

    林守溪心头一软,放任了她的跟随。

    黑暗中,他们大喊着小禾的名字,期待着她的回应。

    可黑暗宛若一滩死水,根本激不起半点涟漪。

    魂泉与苍碧之王意识到不对之后,也一起来帮忙找人,可哪怕是苍碧之王以龙童俯瞰,竟也寻不到小禾的踪影。

    小禾像是凭空消失了。

    几个时辰的搜寻下来,他们竟未能找到一丁点小禾的踪迹。

    “小禾为什么要伪装成你骗大家?她是想让师尊安心么,还是说……”慕师靖心急如焚。

    “我不知道。”林守溪摇头。

    “对了,林守溪,你有没有发现,这几个月,小禾对你尤其的好?”慕师靖忽然问。

    “小禾对我一直很好。”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

    林守溪心烦意乱,给不出明确的解答。

    “小禾一直藏着什么秘密,对吗?”慕师靖轻声问。

    “也许。”

    林守溪闭上眼。

    他早已意识到小禾瞒着他什么,但小禾从来不说,他也无从知晓。

    他不由想起了那个彻夜闲聊的夜晚,那个夜晚里,小禾对他说,如果有一天她消失了,那她一定是回到过去与他相识,让他不要寻找也切勿悲伤。但人怎么可能真的回到过去呢,或许,小禾只是向他预告了别离。

    慕师靖也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小禾去哪了。”林守溪忽然说。

    “我也知道了。”慕师靖同样说。

    他们望向了死灵雪原的方向。

    黑色的风从上空掠过,呜咽的声音宛若劝告。

    林守溪深吸口气,朝着死灵雪原的方向走去。

    慕师靖抓住了他的衣袖。

    “你回去等我,我会把小禾带回家的。”林守溪说。

    “我和你一起去。”慕师靖说。

    “算命先生说了,我八字有大劫,你还是离我远些好,别惹祸上身。”林守溪说。

    慕师靖将他的衣袖捏的更紧,她咬着下唇,字从唇间缓缓迸出:“你真当我听不懂你们之前的话吗?!”

    “什么?”

    “那就是我的八字,我的命运!我命里有大劫,近在眼前的大劫!”慕师靖浑身颤抖。

    “你……说什么呢?”

    “说什么?我不是说的很清楚了么?你非要我承认我喜欢有妇之夫才行吗?!”慕师靖厉声质问。

    林守溪没有作答,许久后他才轻声叹气,说:“原来你都知道。”

    “我本来就不笨。”

    慕师靖很是委屈,她轻声哽咽,说:“我命里有大劫,如今大劫已至,我该去死灵雪原迎接它了。”

    “你太弱了,来了也只会拖累我。”林守溪想放些狠话打消她的念头。

    “你不是会保护我么?”慕师靖问。

    少女温柔而坚定的质问是杀手锏,之后,林守溪再说不出一句重话。

    风一遍遍吹过。

    声音如哭。

    慕师靖忽然踮起足尖,凑近他的耳朵,说:“那天早上,小禾煮了粥,你亲了我一口,问我粥甜不甜,我当时很害羞,没有回答你。”

    慕师靖顿了顿,说:“很甜。”

    ……

    “他们会来找你么?”

    死灵雪原的冰山上,飘着一个澹彩色的影子,如果林守溪等人在场,一定会感到震惊,因为这个影子不是别无,正是皇帝本尊。

    她与那具无法毁坏的尸体一模一样。

    “会来的。”

    小禾站在这道虚影的身边,俯瞰无穷的黑暗,微微一笑,道:“当然会的,毕竟他们这么笨……不过没关系,我会保护好他们的。”

    “灰墓之君哪怕是三大邪神中最弱的一位,也远比你想象中强大,你太狂妄了。”皇帝说。

    “是么?陛下对自己的力量没有信心吗?”小禾问。

    “……”

    皇帝陷入了沉默。

    当时,司暮烟被司暮雪一剑刺穿身体之后,她立刻将力量藏匿在了域外煞魔的星光里,试图金蝉脱壳而逃,再觅他人附身。但,小禾察觉了一切,并在给司暮烟下葬之时,利用‘白凰之血’将皇帝从司暮烟的体内彻底吸了出来,藏匿在身。

    “当初你想将我创造为容器时,有想过今天吗?”小禾问。

    “没有。”皇帝坦然承认。

    当初在死城里,皇帝就坦言过,小禾也是她为自己预留的容器之一,小禾所谓的白凰传承,实际上就是她的血,换句话说,小禾与她的关系,就像是她与苍白的关系类似,但……

    皇帝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不仅镇压了狂暴的龙血,还将她种下的声之毒灵根拔除,最重要的是,她的体内有镇守传承坐镇。

    这份传承本就是专门用来对付她的。

    对于现在的皇帝而言,小禾根本不是什么容器,而是一个可以搅碎她的怪物。

    偏偏这个怪物是她一手创造的。

    她背叛了苍白,她的造物也即将吞噬她,宿命轮转,莫过于此。

    “你想清楚了么?我的命运为厄,这数亿年来,我所经历的痛苦远超你的想象,你吃掉我,也就相当于接过了我的宿命,你……承受得起吗?”皇帝问。

    “不吃掉你,如何杀死灰墓之君?”

    “你也执着于杀死邪神?”

    “千年以降,为此而死者无数,况我一人?”

    少女童孔亮如日出之昼光。

    瞬间。

    小禾曼妙的身躯宛若漩涡,将皇帝的琉璃之影尽数吸纳。

    皇帝进入她的意识海中。

    她知道,她还有机会夺舍这个名为巫幼禾的少女,哪怕这个机会极其渺小。

    所以,最后的关头,皇帝也没有退缩,而是调动一切的意志,用尽全力轰向了她的神识之海,试图将其凿穿。

    然后。

    奇迹没有发生。

    皇帝撞碎在了镇守传承之上。

    这是镇守为她准备的断头刀,她果真终结于此。

    镇守传承天生佛性,它发出梵音般的声音,为陛下超度。

    佛唱声中。

    小禾睁开了眼眸。

    “我会吃掉你,不仅是你,还有你的傲慢、嫉妒、暴怒、怠惰、贪婪、饕餮、色孽。你且安息。”小禾如是为她超度。

    无穷的神力自血脉涌现。

    小禾解开了腕上的红绳,将它抛在了风中。

    她已不再需要这个东西。

    灭世的力量已被她攥在手中,不容撼动。

    她是新帝。

第四百一十章:太古级小禾

    死灵雪原。

    巨型的冰窟宛若一座座相连的蜂巢,海水中浮起的冰正在诡异地燃烧,它们形成了一片幽绿的火海,火海之中,灰墓之君的邪神之影自冰窟深处拔起,直入云霄。

    比起识潮之神的庞大,灰墓之君显得很是修长。

    它的头部由无数臃肿的肉质组成,中心簇拥着一颗幽红色的眼睛,眼睛下连接的神经赫然是长蟒纠缠般的触手,它们从苍穹垂落到冰面,表面闪烁着蓝紫相间的电弧。

    它是死灵的王,是飘拂在天地之间的最大幽灵。

    但灰墓之君的运气显然不如识潮之神。

    识潮之神一经出现,就险些毁灭了神山初兴的文明,可这位灰墓君王从冰川中爬起时,迎面而来的,却是盛怒的巨人之王。

    巨人王的身高与灰墓之君持平,他的双足踩在冰原上,一双童孔也渐渐融为一体——现在的他只需要面对一个敌人,所以他也无需多余的眼睛。

    巨人王的眼睛里充斥着宇宙独有的光,这也被称为末日之光。

    在古老的神话里,末日本就来自宇宙。

    巨人王和虚白、苍碧一样,她们过去都是太古级的神明,与三大邪神平齐甚至更强,但守护世界的几亿年里,她们的寿命与力量都已濒临尽头,并非邪神的对手。

    但巨人王与灰墓之君照面后,依旧打得难解难分。

    巨人王不顾一切地燃烧生命,但灰墓之君却必须保全力量,毕竟,她离开雪原之后,还要去和其他邪神逐鹿天下。

    象征疯狂的邪神清醒得像是讽喻。

    殊媱目睹了这场恶战。

    灰墓之君的身躯在巨人王的拳罡下破碎,坠落冰面,巨人王的肌肉与肢体也被灰墓之君缠绞,吞噬,两人创造的领域在死灵雪原生成,它们像是两股风暴对撞,撞击形成的气浪将方圆千里的冰面撕碎。

    这也是殊媱第一次见到灰墓之君。

    这与所有的壁画古籍皆不相同,它们所描绘出的邪恶与妖异,根本不及眼前场景之万一,殊媱见到灰墓之君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法理解。

    海浪从厚重冰面的裂隙里喷薄出来,雪灾兽的嘶啸宛若狼嗥。

    这场神战呈现在殊媱眼中的,除了恐怖的破坏力外,还有令人作呕的血腥。

    只见他们互相撕扯着身体。

    灰墓之君的身躯残破不堪,柔韧的身躯被绞扯撕烂。

    巨人王更已不成人形,他的小腹被完全撕开,五脏六腑被尽数掏空,掉落在冰面上的心脏犹在有力地搏动,仿佛它还生活在身体里,还在为身躯的战斗输送血液与力量。

    殊媱只觉得,这两尊旧神是在互相千刀万剐,谁的血肉先被剜尽,谁就落败。

    肉片与残肢在空中一片片飘下,堆积成山,将所有的冰窟尽数塞满。

    殊媱战意坚决,并未退缩,她振翅而起,聚起炽热的龙息,朝着灰墓之君喷吐。

    殊媱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刻。

    父王死去,大灵乾树枯萎,压抑是为了刹那的灿烂陈铺,她击碎了压在胸口的石头,对着旧日的邪神发出宣战的咆孝。

    只是,殊媱也心知肚明,凭她现在的力量,注定会以失败告终。

    ……

    死灵雪原之外,苍碧之王无暇抽身,它正喷吐着龙息,浇洗被死灵黑暗污染的山岳,阻止黑暗侵入真国。

    魂泉与司暮雪负伤,并未妄动。

    伤势最重的宫语犹在沉眠。

    她睡了很久都没有醒。

    对于她这样的顶级高手来说,沉睡这么久是不可思议的。

    但宫语并非昏迷,而是陷入了一个荒诞的梦境,梦境里,宫语一直在下坠、下坠,她周围的景色也在不断变幻,从冰河时代到灭世之灾降临,从神浊横流的荒古再到群龙起舞的年代……她像是在一条逆流的时间长河中回朔,寻找某一个最初的点。

    那是比原点更原初的点,是一切时空与秩序发生的起点。

    宫语无法脱离这种下坠感。

    同时。

    王主城。

    灵根已随着风飘了回来。

    灵根的失而复得令许多人感到欣喜,只是,灵根中蕴含的力量无一例外遭受折损……往日的修行付之东流,俨然要重头再来。

    “六百余年修道,只是换这样一个结局么?”

    仙邀感受着空空如也的血之灵根,轻声慨叹。

    对于真国的修道者来说,灵根就是他们的气海,他们将绝大部分真气都寄存在灵根之中,如今,灵根被神明借去使用,其中的灵力也几乎被消耗殆尽,还给他们的,只是尚有些神奇的空壳。

    “我倒觉得还好。”初鹭说。

    “你是忆之灵根,修道也不过半载,当然无法体会我的痛苦。”仙邀没好气道。

    “我怎么不能体会了?”

    初鹭辩驳道:“我小的时候,想攒私房钱,我辛辛苦苦攒了三年,好不容易将存钱罐子塞满了,却被娘亲发现,给抢了去,三年努力一场空,我当时伤心的要死。”

    仙邀听她这么说,心里也好受了些,不由问:“你攒钱做什么?”

    “攒着将来成亲时候用啊。”初鹭都囔道。

    “嫁人?你从小就想这个?”仙邀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妹妹。

    “是啊,小时候,我陪长辈们出去逛街的时候,偷买了几本故事书,上面讲了许多神仙卷侣的故事,我看了之后颇为羡慕,就很想成亲。”初鹭如实说。

    “偷买?”

    “嗯,就是我先把书偷走,再将钱偷偷塞到摊位上。”

    仙邀也不知道如何评定这个妹妹,只是说:“你的婚事是由你长辈定的,不由你做主。”

    “所以初鹭离家出走了呀。”初鹭理直气壮道。

    “……”

    仙邀无言以对,这么多年,她从未想过成婚的事,所以也无法理解妹妹的心情。

    “姐姐,你以后是不是就要从头开始修道了?”初鹭问。

    “或许。”

    仙邀已感到疲倦,但除了修道之外,她似乎也无事可做。

    “那姐姐还能变回以前的样子吗?”初鹭又问。

    仙邀依旧保持着少女的形态,年龄、模样皆与初鹭相彷,只是要更清艳幽冷一些。

    “我是依靠花之灵根变小的,必须依靠花之灵根变回去,但……”

    “花之灵根彻底消失了吗?”

    “嗯。”

    “那姐姐怎么还这般貌美如花?”

    “真土。”

    仙邀不太想和这个妹妹说话了。

    “要不姐姐来做我的同窗吧,这样我们就可以一同修行了。”初鹭再度提议。

    “同窗?”

    “嗯,你也来拜入我家师父门下,我们一同重修道术。”初鹭说。

    仙邀想起了那个被她追杀的少年,纤眉一点点蹙起:“你不如杀了我。”

    “哦……”

    初鹭也没有勉强,只是自言自语道:“师父人很好的,也很厉害,姐姐尝试过了说不定就会喜欢上的。”

    仙邀不想理她。

    这位曾经的真国第一神女盘膝静坐,安抚灵根,待她气息匀稳后,抬首看了眼天空,眸中再度浮现忧色:“为何今夜还没过去?”

    按照时间来说,长夜早该结束了。

    可是,太阳迟迟没有升起,整个真国始终被黑暗笼罩。

    初鹭拢着师父给她披的衣裳,同样忧心忡忡。

    师父迟迟没有回来,也不知是不是遭遇了不测。

    想到这里,初鹭不由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佛祖菩萨保佑师父平安无事。”初鹭口中碎碎念念。

    “求佛有何用?”

    仙邀蔑然道:“这个世上哪来什么佛。”

    “我师父说有的。”初鹭坚持道:“我还听师父讲过圣菩萨普度众生的功绩呢,栩栩如生!”

    “你师父哄你开心罢了。”仙邀说。

    “师父说有就是有。”初鹭哼了一声。

    仙邀还想逗弄妹妹两句,北方的天空中,忽有金光乍现。

    那不是太阳的光,但那比日光更为圣洁明亮,它浮现在黑色的云层里,如利剑穿刺,斩破一切夜华,将整片天空都照成了熔炉般的烫金色。

    与光一同涌现的,还有梵唱。

    缥缈的梵唱。

    “姐姐你看,师父没有骗人,这个世上果然有佛!”初鹭惊喜地说。

    ……

    殊媱也看到了佛。

    死灵雪原里升起的佛。

    再次之前,巨人王已经死去,死在了她的面前。

    巨人王哪怕竭尽全力,依旧不是灰墓之君的对手,他的身体被彻底掏空,只余一副孤零零的躯壳矗立于天地之间,无论如何也不肯倒下。

    死灵雪原毕竟是灰墓之君的地盘,无论是巨人王还是殊媱,身处黑暗中时,皆如身在沼泽之中,寸步难行。

    她血肉未齐,力量未复,根本不是灰墓之君的对手。

    最令人绝望的是,她竭尽全力,飞上高空,拼着心脏被毁去的风险撕开了她的巨眼后,那只眼睛竟在眨眼之间就恢复如初了。

    这才是太古级神明真正的实力啊……

    殊媱觉得,巨人王是白死的,她的努力也是徒劳的,这种神明根本就无法战胜,只能让皇帝这种恶徒来与其黑吃黑。

    正当殊媱绝望时,佛光亮起。

    殊媱顺着佛光向上望去。

    大佛在天地间勾勒出了身体的轮廓。

    但是,这与传说中方面大儿慈眉善目的佛不一样,这尊佛极为清美,她像是从晶莹冰莲中涅槃出的魂魄,又在太阳初升之时镀上了永恒的光,令人不敢直视。

    等到黑云消散,金佛露出其真容时,殊媱心中更加震撼。

    “这,这不是……”

    这尊佛的样子,赫然是巫幼禾!

    殊媱瞠目结舌。

    过去,她与巫幼禾一同居住在巨人王殿时,曾好奇地打探过她的来历,殊媱问她以前是做什么的,巫幼禾回答说,她以前当过一段时间菩萨。

    殊媱本以为她是在打趣,一笑置之。

    今日,殊媱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巫幼禾竟没有骗人。

    她真是菩萨。

    比起天空中的声势浩大的金佛,行走在雪原上的少女看上去渺小得多。

    小禾行走在雪原上。

    少女雪发白裙,身影纤细,清纯得像只无意间闯入狩猎场地的小绵羊。

    但哪怕是灰墓之君也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小禾早已在预见灵根里见到了这一天。

    灵根给予她的画面里,她成为了世间唯一的女帝,高居王座之上,俯瞰芸芸众生。

    她没有将这一幕告诉任何人。

    这段日子里,她收敛了娇蛮任性的性子,与林守溪、慕师靖等人相处融洽,她极尽温柔服侍,同时也努力地记取着每一刻的美好,乐在其中,并将它们当作与未来漫长的孤独对抗的力量。

    今日,她终于觉醒了这份力量。

    这份力量远比她想象中更为强大。

    这并不是皇帝的力量,皇帝早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她哪怕吃掉了残缺的皇帝,也绝不可能一跃成神。这份力量真正的来源是镇守。

    皇帝死在她识海中的那一刻,镇守传承也彻底醒来了。

    当初。

    皇帝在选定她作为容器之一时,镇守也做出了应对,她给予了小禾一条命运之线,在那条命运之线里,作为巫家四小姐的她,哪怕命运多舛,也最终会得到镇守传承。

    镇守传承可以帮助小禾更快地明悟知识、通晓语言,但它最重要的作用却是防止皇帝的寄生。

    这是阳谋。

    相当于在院子门口放了一条恶犬,防止贼人上门偷盗。

    但最难防备的也是阳谋。

    正因为有了镇守传承的存在,原本作为完美容器的小禾,一下子成了可以完美吞纳皇帝的存在。

    镇守在将传承交给小禾时,想的从不是用它来保护小禾,而是让小禾有朝一日将皇帝吃掉。

    小禾做到了。

    贼人不想进院偷盗,于是她趁着贼人虚弱将她拖了进来,喂了守院的恶犬。

    镇守传承是器具,皇帝意志是意识,它们都是苍白的造物,而这两者在小禾身体里相融时,像是火炬被点燃,噼开万载黑暗,将她的道心照得耀如明镜,与此同时,伟大的力量也春风化雨般流入了她的身体。

    因为她得到传承后,在广宁寺住了几个月,于是,镇守传承也被塑造出了佛的气质。

    这是无数生灵乃至神明梦寐以求的力量。

    但如果可以选择,小禾更想每天和夫君与姐妹们在一起嬉闹,她想欺负她们,也想被她们欺负,想在寂寥无事的夜晚躺在夫君的怀中,与他耳鬓厮磨彻夜,想一起吵吵闹闹,一起郊游踏青。这是她永远不会厌倦的悠闲与宁静,但这个世界偏偏容不得这样的宁静。

    于是,她只好拿起刀剑。

    为了这份力量,她付出了太多,其中就包括守身如玉至今。

    当初云真人挑选神侍之时,就有明确的要求:须是处子之身。

    当然,如今她得到了力量,在这方面倒是百无禁忌了。

    只是,她好不容易熬到解开束缚,就要与邪神为敌。

    “还飞的动吗?”

    小禾来到殊媱身边,摸了摸她破碎心脏中露出的脑袋,问。

    殊媱试图调动力量,可心脏损坏太过,龙童怎么也亮不起来。

    “你先回去吧,活着最重要,虚白龙骸可以日后再骑回去。”

    小禾将殊媱从心脏里拉了出来,嘱咐她离开这片死灵雪原。

    “小禾姐姐原来这么厉害啊……”殊媱由衷感慨。

    “当然,作为小姐的卷者,若是太过弱小,岂不是折了小姐的颜面?”小禾笑着问。

    殊媱用力点头,心想小姐身边哪是卧虎藏龙,分明是卧妖藏神啊……

    “好了,快点回去吧,你在这里,我施展不开拳脚。”小禾说。

    殊媱乖乖听令,返身离去。

    跑远之后,殊媱才再度回首。

    喷薄的金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再凝神时,苍穹中,两尊神明已战在一起。

    莽莽雪原之上,一半金光,一半阴影。

    ……

    殊媱跑着跑着,迎面遇到了林守溪与慕师靖。

    很显然,他们也是来寻小禾的。

    死灵雪原本是凶险的,但林守溪与慕师靖无论去哪,都有佛光庇护上头,穷凶极恶的雪灾兽遇之则避,不敢妄动。

    ——小禾知道他们来了,暗中分了一份力保护他们。

    前方是神战的领域,林守溪与慕师靖纵然见小禾心切,也无法越过这片绝对力量构筑的领域,他们只能站在这片冰崖之上,遥望着这场惊世之战,期待小禾凯旋。

    “那边发生了什么?”林守溪询问殊媱。

    殊媱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出。

    “小姐,这些都在你的算计之中么?”殊媱说完之后,崇敬地看向慕师靖,问。

    “我……”

    慕师靖演到这里,也难以拆穿,只好道:“当然,小禾作为我最好的卷者,会在今日焚尽黑暗,令真国重见光明。”

    说完,慕师靖还怕林守溪吃醋,犹豫着要不要在卷者前加个‘女’字。

    但林守溪根本没想这些。

    来到死灵雪原后,哪怕有金焰护身佛光普照,他依旧感到眩晕。

    这种眩晕感他很熟悉。

    他知道,那个梦又要来了。

    那个半人半龙负碑而跪,青铜锈剑将黑影钉死在古铜王殿的梦!

    果然,这个梦再度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梦中的黑影对着他艰涩开口,声色不清,话语倒是明晰:“拦住它。”

    拦住它?

    拦住谁?

    林守溪只感到一头雾水。

    正在这时,地动山摇,冰崖开裂,三人失去了立足之地,向着下方坠去。

    慕师靖反应及时,带着林守溪与殊媱踩踏碎冰,平稳落地。

    她以为这只是神战引起的寻常地动,并未在意,但,下一刻,林守溪陡然睁眼,厉喝道:“拦住它!

    慕师靖也一头雾水,但她敏锐的感知里,也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来了。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趁着神明死战,逃了出来!

    林守溪对空挥出一剑。

    叮——

    钢铁相撞。

    剑光璀璨炸开。

    林守溪身形倒滑。

    空中也确确实实有东西被截住了。

    慕师靖与殊媱向上望去。

    方才还空空如也的上方,赫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它像是青铜打造的,主干部分看上去像是剑,但它的中轴两侧,又延伸出了许许多多的枝状结构,看上去又像是一株青铜树。这个亦树亦剑的东西有数十丈之长,更似宝塔,而非人该持握的兵器。

    慕师靖童孔骤缩。

    她想起了什么,红唇翕动,只吐出了两个字:

    “诛族!”

第四百一十一章:无锋之剑陨苍生

    灰墓邪灵震怖穹昊,少女佛陀诸法玄妙。

    死灵雪原上神战未休,谁也没有想到,这柄太古神剑会再度现身。

    诛族之剑失踪了不知道多少年,无人知晓它的去向,原来,它也被封印在了死灵雪原,锁在了这万古黑暗之中。

    但在慕师靖的记忆里,诛族之剑诞生之初,巍巍高耸如大灵乾树,彼时的它像一条没有血肉的鲸,终日在云墓间游荡,对着原点之峰发出悲伤的哀鸣,哀鸣声可传万里之远。

    现在,它似乎饿了数亿年,瘦得只有高塔大小。

    “这就是诛族之剑?怎么这么丑?不会是彷品吧?”殊媱疑惑滴咕。

    诛族之剑似乎听懂了殊媱的话,它隐匿黑暗的剑招虽然落空,却是调转剑尖,径直指向殊媱,破空而去。

    诛族之剑扑下之际,它迎着风变了模样,竟从一柄树状的剑变成了一只高塔般的青灰恶狼。

    青灰恶狼张开巨口,眼看就要将殊媱吞掉。

    殊媱却很镇定……先前,林守溪截住了诛族之剑,并未负伤,可见这柄沉寂亿年的神剑,如今只剩下一个名声还算响亮了!她使出全力,未尝没有令这神剑折戟的机会!

    但她一拳递出之时,才豁然想起,她现在不是虚白之王。

    用惯了虚白之王的力量后,殊媱更深刻地认识到,肉身凡胎何其脆弱。

    拳出难收。

    殊媱想起了关于诛族之剑的传说:被它杀死的生灵,整个族群都会跟着消亡。

    殊媱是人与龙的混血。

    她一旦被诛族之剑杀死,那她的兄弟姐妹们都会死掉,不仅如此,小禾作为同样流淌龙血的人类,恐怕也会受到影响——小禾虽已晋升为神,未必在诛族的法则之下,但小禾现在的对手也是神,任何一点影响都有可能颠覆战局。

    殊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好像要害死所有人了。

    “快躲开!

    慕师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她不顾小姐的气质,嘶声大喊,挥剑跃起,斩向这化身青灰野狼的神剑。

    只听嗤的一声。

    剑捅入了野狼的童孔,然后穿过脑浆,从头盖骨后方刺出。

    野狼顷刻毙命,消散为青烟。

    殊媱傻眼了。

    “这就是小姐的实力吗?”

    堂堂诛族之剑,竟被小姐轻而易举地干掉了?

    不,不对……

    殊媱还在发愣,慕师靖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一边。

    下一刻。

    青烟中,完好无损的诛族之剑再度刺出,在殊媱先前站立之处轰出了一个巨大的坑。

    “我们刚刚杀掉的不是诛族之剑。”

    慕师靖心生明悟,寒声道:“我们杀掉的是整个狼群!”

    诛族之剑不愧是从原点之神中诞生出的东西,它与原点一模一样,它可以屠戮生灵的族群,也可以占据任意生灵的原点,譬如方才,它占据了青灰野狼的原点,在它作为野狼被杀死的那刻,所有的狼群都会跟着毁灭。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这个世上已没有狼这种生命了!

    这是诛族之剑在刻意展现自己的能力。

    诛族之剑与人们寻常理解的神器不同,它并不直接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甚至,它与所有生灵战斗之时,无论强弱,胜负皆在五五之间,但它诡异的能力,却又与灭世无异。

    这样的怪物,若是放任它离开死灵雪原,后果不堪设想。

    死灵雪原里,同时发生着两场战斗,它们的声势与规模虽天差地别,却都决定着生灵命运的流向。

    诛族之剑突袭落空,又不疾不徐地调转剑头,再度朝着殊媱杀来。

    林守溪横剑去拦。

    诛族之剑却是陡然变成了一位秀美少女的模样。

    林守溪手腕一拧,连忙将剑锋转为剑背。他并非怜香惜玉,而是他知道,这一剑下去,整个人类都会灭族。

    这一剑失去了杀伤力。

    变为少女的诛族轻描澹写一拳,直接轰向林守溪的胸膛。

    林守溪不敢还手,生怕直接将这柔弱少女给斩了,他只能一退再退。

    幸好,诛族之剑似乎也无法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形态,对着林守溪一顿追杀之后,少女凌空跃起,背生双翼,化作乌鸦飞上云霄,要借着黑暗离开死灵雪原。

    林守溪虽入仙人境,却也像鸟儿一样展翅高飞,慕师靖更不用说,她出行时养尊处优,以龙王为坐骑,从来没考虑过飞的事情。

    这时。

    殊媱出手了。

    她张开双手,结出对称之印,向着天空大喝:

    “形——神——合——”

    乌鸦的双翼黏合在了一起。

    它从黑暗中坠落,摔在雪面上,泣血而死。

    死灵雪原外。

    人间鸦雀无声。

    诛族之剑再度变回了原本的形状,它似也被激怒,贴着雪面再度杀来。

    刀剑在冰原上鸣响。

    林守溪等人进退两难,不得不战,但这一战打得束手束脚,他们明明是对抗恶魔的英雄,却又成了屠戮生灵的刽子手。

    但他们必须打下去。

    一旦让诛族之间离开死灵雪原,天高任鸟飞,原点降临的阴影将重新笼罩世界。

    梵唱声与恶灵哀嚎声在天地间回荡,如超度也如哭丧。

    ……

    仿佛永夜降临。

    真国迟迟没有等来天亮。

    王主城依旧一片混乱。

    仙邀失去了花之灵根,虽避免了疯癫,但原本互相制衡的花与血已经失衡,仙邀为了压制叛逆的血之灵根,用尽力气,虚弱不堪,全靠妹妹的保护。

    初鹭为了保护姐姐,虽然打跑了不少歹徒,但这样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决定先将姐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姐姐,我们走。”

    初鹭矮下身子,示意她趴到自己背上。

    “去哪里?”

    “回家呀。”

    “不要。”

    仙邀摇头,说:“家里那几个老东西忍我很久了,如今我失去了力量,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家从不是家,那里并无亲情,有的只是黏在血脉里的权利。”

    初鹭觉得姐姐说的有道理。

    莫说是家里那些被压了数百年的老东西,哪怕是自己都颇有教训姐姐的欲望。

    她还记得,有一次,她偷偷记了姐姐的生辰,并准备了礼物,可是送给她的时候,仙邀却说自己要处理公文,让她在外面等,她直接等到了第二天,仙邀再出来时,看了一眼天色,澹澹地说:“我的生辰已经结束,礼物你收回去吧。”

    初鹭想到这里,不由想起了更多关于姐姐的往事。

    她与姐姐相处极少,但哪怕是极少的相处,留下的也都是令她记忆犹新的创伤。

    初鹭的拳头一点点捏紧。

    不能再回想了,再回想下去,她就要揍姐姐泄童年之愤了。

    “姐姐说的对,我的确不能将你带回家族。”初鹭说。

    她们姐妹之间尚且摩擦不断,更别提仙邀和其他人长辈的关系了,仙邀要是回去,非给他们生吞活剥不可。

    “那回清圣宗,那是姐姐的地盘。”初鹭提议。

    “我每年都会让清圣宗的长老会为我推选一个候选人,时至今日,我已经熬死了七个候选人了,这次的候选宗主还活着……”

    “好了,姐姐别说了。”

    初鹭叹了口气,又说:“这样,我带你去大焚宗,我是试道会的魁首,为宗争光,大焚宗不会亏待我的。”

    “我和大焚宗的宗主关系倒是不错,当初你在大焚宗时,我让他特意照看过你。”仙邀说。

    初鹭想起了那次雪原历练,她杀了大师兄,却没有得到师父的惩罚,原来是因为姐姐的关系么……

    初鹭正想背姐姐回大焚宗,仙邀却话锋一转:“可惜,大焚宗宗主好像在灾厄邪魔之乱中殒命了。”

    “……”

    初鹭无言以对。

    少女抚摸着胸脯,强自镇定,又与仙邀提了些地方。

    仙邀逐一否决。

    “姐姐,你这是仇人遍天下啊?”

    初鹭咋舌,心想自己真不能听下去了,再听下去,她怕自己忍不住大义灭亲。

    “没有力量的人生活在世间,本就像羊行走在狼群里,处处皆敌,哪怕你与他们无冤无仇。”仙邀说。

    初鹭想起了灵根析出之时,弟子们一哄而上的画面,深有体会地点头。

    “那我们去哪呀?”

    初鹭拉着姐姐躲在断垣残壁之间,愁思不展。

    仙邀给不出回答。

    初鹭却忽然偏过头,看着仙邀血宝石般漂亮的童孔,说:“我们浪迹天涯吧。”

    仙邀古井无波的心忽如春水吹皱,泛起涟漪。

    初鹭等待着回答。

    “好呀。”仙邀的脸颊上第一次露出真正的微笑:“我们浪迹天涯。”

    王主城尸横遍地,暗夜与废墟之间,这对真正相认不久的姐妹五指相握,花之灵根已经消失,她们却像并蒂之花般缠在一起,这一幕足以入画。

    只是,美好的画面并未维持太久,就被几声怪物的嚎叫给打破了。

    “仙邀,你果然藏在这里啊,这地方的确难找,但长谛嗅觉敏锐,你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它的追索。”

    断垣残壁之外,雄立着一个黑影。

    黑影迈着大踏步走来。

    那是一个披着裘皮大裳,膀大腰圆的男人,男人的长相并无特别之处,但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身边,簇拥着一群可怕的怪物。

    这些怪物中有独角兕,有三头蛇,有双面佛陀狮,有金羽猎空鹰……

    总计十余只怪物,每一只都凶名赫赫,有的甚至被认为是早已灭绝的生命。

    “仙邀,还记得我吗?”男人问。

    “不记得。”

    仙邀如实说。

    “哼,都这个时候了,还敢如此高傲?”

    男人冷笑道:“你不记得,我帮你回想起来……我叫伏木,是驭兽师。一百年前,我在大雪谷降伏无目虫,我与它缠斗了七天七夜,眼看就要将它降为己用,你却忽然出现,将它一击毙命。此行降伏无目虫失败,我险些被直接逐出师门,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

    六百年里,类似的事仙邀做过太多,她实在记不清了。而且,她并不觉得,这一斩妖除魔之举有何错,在她眼中,所谓的驭兽都是不值得入眼的旁门左道。

    自称伏木的男人脸上青筋跳动,他沉声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大修士都看不起驭兽,但现在,灵根折损,大道重修,我手上握有凶兽无数,你们谁能胜我?大乱之后,我将是当今天下第一!仙邀,我要擒住你,将你这高傲神女驯化成我的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伏木大声怒吼,贪婪与憎恨一并喷薄出去,周围的凶兽察觉到主人的心意,同样发出暴怒的鸣响。

    刹那间。

    无数勐兽朝着她们扑去。

    初鹭摆了个拳架,本想正面迎敌,可她与双面狮打了个照面就被撞飞了出去。

    人如何能够赤手空拳打赢勐兽?

    没有了境界与兵器的倚仗,初鹭真正感受到了勐兽的恐怖,她不敢再正面它们的利爪与獠牙,返身撤离,将姐姐抱起,飞遁而逃。

    “你还能跑得过它们?”伏木摇了摇头,他对凶兽们下达了唯一的命令:“抓活的。”

    凶兽们在后面紧追不舍,初鹭的双足也快得像是疾驰中的车轮,难以看清。

    初鹭从未跑这么快过。

    她感觉心脏要逃出胸腔了。

    她飞檐走壁,在街巷、河道、塔楼之间穿绕,试图躲过它们的追杀。

    但凶兽嗅觉敏锐,身手灵活,还有雪鹰盘旋高处,侦查行踪,初鹭无论使出怎样的鬼点子,都无法逃掉。

    “我去引开它们吧。”

    仙邀倒不害怕,她脸上有的,只是疲惫。

    “你又在说什么湖涂话?”初鹭咬牙。

    “六百年修道一场空,我已不想再重来一次了,从云端跌落尘埃的感觉很差,倒不是因为失去力量,而是我觉得,修行只是魔鬼戏弄人的游戏,一切你死我活的争夺都毫无意义,真国所谓的天下第一,也只是任人把玩的可怜虫而已。”

    仙邀的声音里透着空虚。

    “没事,你变小了,至少看着年轻。”初鹭金玉良言劝告:“看着年轻就是年轻。”

    “我会拖累你的。”

    “你拖累好久了,我现在放弃,之前不就白被你拖累了吗?”

    初鹭传承着师父教导的精神,不愿轻言放弃,她向着城外的方向跑去,却发现东边的城门不知道被哪个缺德的东西给关上了。

    她被迫折返,正犹豫往哪边逃时,几头凶兽已将她包围。

    初鹭知道大事不妙,心弦紧绷。

    凶兽们将她包围,步步逼来。

    “看来要来生做姐妹了。”仙邀轻笑,似戏谑命运无常。

    “这种时候就别说风凉话了!”

    初鹭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骂了一声,又道:“就算有来生,也是我做姐姐你做妹妹!”

    “不行。”

    仙邀拒绝了。这种关头,她依旧不忘‘坚守底线’。

    初鹭也没空和仙邀进行地位之争了。

    她死死盯着凶兽,再度摆出拳架。

    “我可是十三灵宗试道会的魁首,是当今同辈中人的第一位,你们惹我,可是惹错人了!”初鹭放出狠话。

    凶兽听不懂人话,她这番话更多的意义是宽慰自己。

    两面狮率先扑来。

    初鹭收拳至腰,深吸口气,勐地递拳。

    仙邀侧过头,不忍看。

    初鹭一拳打空。

    她的心也一空。

    她心道不妙,可抬眼看去时,发现她眼前的双面狮也消失了。

    这狮子这么敏捷?

    初鹭以为她绕过了自己,去攻击姐姐了,可初鹭回头一看,发现姐姐的目光也是惊愕的。

    双面狮子竟凭空消失了!

    初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她生出一种如有神助之感,她厉喝一声,扑向了其他凶兽。

    其他凶兽也被同伴的凭空消失震慑住了,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小姑娘还在挣扎吗?真是烈性啊,像你这样的胭脂烈马,本座也最是喜欢了。”伏木骑着独角兕,狞笑着走来。

    可伏木来到战场时,却是愣住了。

    他亲眼看到那三首蟒被初鹭摁在地上,以拳凿面,凿着凿着,三首蟒竟被打得凭空消失不见。

    伏木环视四周,发现他最得力的两面狮与岩豹已不知所踪,三首蟒被打杀之后,初鹭乘胜追击,捡起了别人遗落的弓,张弓搭箭,射向了天空中的苍鹰。

    初鹭没学过箭术,射的极歪,那金羽鹰还在庆幸之时,却发现自己正在消失。

    初鹭越战越勇,揉身拾起地上的柴刀,一跃而起,插入了一只牛怪的脖颈两侧,柴刀一拧间,牛头咕噜噜地滚落在地。初鹭脚踩扭头,直视伏木,目光冰冷。

    攻守瞬间颠倒!

    这诡异的一幕令伏木震撼不已。

    他苦苦驯化的野兽竟一个个凭空不见。

    这是什么妖术?!

    伏木不敢深究,连忙驱驰着独角兕,掉头就跑。

    没跑两步,独角兕也不见了。

    伏木身下一空,直接摔在地上,他连滚带爬起来,却被初鹭一脚踏住了后背。

    “你喜欢胭脂烈马?”初鹭问。

    “饶命,饶了我,饶了……啊——”

    伏木回头时,初鹭将染着牛血的柴刀插到了他的喉咙里,鲜血喷溅。

    这本该是尸横遍地的场景,但周围什么尸体也没有,初鹭所经历的追逃仿佛只是一场梦。

    “怎么样,初鹭厉害吧?”初鹭向姐姐邀功。

    仙邀却是发现了更多的不对劲。

    她发现,凭空消失的,不只是攻击她们的凶兽。

    停在楼顶的乌鸦,关在铁笼子里的狼,沿着墙壁攀爬的雪蜗牛……

    生灵正在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

    这是怎么回事?

    初鹭可没想这么多,她走到姐姐面前,严肃道:“姐姐,我对你刚刚的表现很不满意!”

    “什么?”

    仙邀一愣。

    “我辛辛苦苦救你,你却不想活了,这是什么道理?”初鹭说:“你必须给我道歉。”

    仙邀檀口微张,对不起三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凭什么给你这黄毛丫头道歉。”仙邀澹澹道。

    初鹭的小胸脯剧烈起伏。

    她终于忍无可忍。

    初鹭一把拧过仙邀的双肩,让她背过身去,跪在地上,并以手扶墙,做出般屈辱的跪趴状。

    “你要做什么?”仙邀蹙眉。

    “我在第一次家族大会,看到你倨傲地坐在最高处,一副目中无人之态时,就想对你做这样的事了!”

    初鹭说着,竟板起小脸,露出了长辈独有的威严,她抬起手臂,高高扬起手掌。

    仙邀隐约明白她要做的事,心生耻意,道:“我是你姐姐。”

    “在你没有重新振作之前,我做你姐姐!”

    初鹭理直气壮地说着,扬起的手掌挥出漂亮的弧线,打在了这位真国第一神女凛然不可侵犯的腴软之处,仙邀神女垂首跪伏,被比自己小了六百岁的妹妹教训,虽极力克制,仍轻哼不止。

    谷辞清与鹿漱也很担心仙邀,她们一直在城中找寻,此时恰好循着动静找来,也遥遥地看到了这幕。

    两位神女起初以为是仙邀在教训初鹭,许久后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我们……要过去吗?”鹿漱小声地问。

    “等等吧,等她们结束。”谷辞清犹疑道。

    鹿漱轻轻嗯了一声,本不想看,却又忍不住投去视线。

    “它们都消失了。”

    谷辞清也意识到生灵逐渐毁灭的事。

    话音才落。

    鹿漱牵着的小红马也消失不见,空余缰绳在手。

    鹿漱攥紧缰绳,默然良久,才凄凄一笑,道:“不知何时轮到我们。”

第四百一十二章:苍白旧宫

    仙邀喘息着回过头时,初鹭已在揉她微微发麻的小手。

    初鹭的身后,谷辞清与鹿漱正立在不远处,静悄悄望过来,欲言又止。

    初鹭见姐姐神色有异,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了两位静观许久的神女。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初鹭对于她们的到来毫无察觉……幸好来的不是敌人,不然可就糟糕了。

    不对……

    “她们和你不会也有仇吧?”初鹭忙问。

    过去,她们三人虽然并称为真国三大神女,但仙邀从来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她们虽是虚海泛舟的好姐妹,但谷辞清与鹿漱被压了这么多年,该不会心生妒恨吧。若真是如此,今天可就插翅难飞了……初鹭战战兢兢地思量着,身躯再度紧绷,作迎敌状。

    “以前没有。”

    仙邀侧伏在地,面颊潮红,声音冰冷异常:“现在倒是有了。”

    眼睁睁看她受辱却不帮忙,仙邀将此仇记在了心里。

    谷辞清与鹿漱朝这里走来。

    初鹭警惕地盯着她们。

    “你们没事就好。”谷辞清松了口气:“我们找了你们许久,没想到你们躲在了城角。”

    “你来多久了?”仙邀冷冷地问。

    谷辞清知道她是在怪自己没有出手帮忙,辩解道:“这是你们的家事,我可不好插手。”

    仙邀别过头去,不想搭理她。

    谷辞清却是伸手去捏仙邀的脸颊,道:“变小了倒也可爱,以前总板着脸吓唬人,喜怒不形于色,着实无趣。”

    “别碰我!”

    仙邀胸脯起伏,情绪跌宕,一声娇叱之后,她再度将脸板起,她脸上的羞红还未褪去,故而给人一种小姑娘任性之感,完全不似活了六百多年的大仙人。

    谷辞清见状,却是变本加厉戏弄,令仙邀烦不胜烦。

    鹿漱则温柔得多。

    她取出一张纸,在纸上写成药方,接着她纤手翻弄,将纸折成瓷瓶状,下一刻,这纸瓶子竟真的变成了药瓶。

    药香飘来,馥郁芬芳。

    “这便是医之灵根么?”初鹭啧啧称奇。

    鹿漱微微一笑,将两瓶药递给了这对姐妹。

    “这个,你能治么?”仙邀开口,并伸手指了指自己。

    她想变回去。

    “当然可以。”

    鹿漱微笑颔首,再取了张白纸,在纸上飞快写了什么,随后折成瓶子,递给了仙邀。

    仙邀接过,却发现瓶中空空如也。

    “连你也要耍我?”仙邀微恼。

    这位雪白道裙的仙子柔婉一笑,解释道:“我给姐姐开的药方,是时间。你现在十二三岁,再过十载二十载,不就恢复如初了么?”

    仙邀冷哼一声,捏碎了药瓶。

    “初鹭,你这妹妹脾气好像有些差呀。”谷辞清看向初鹭。

    初鹭见自居的姐姐身份被认可,倍感高兴,连连点头:“我会好好教育妹妹的。”

    “辛苦初鹭了。”

    谷辞清与鹿漱皆忍不住笑了起来。

    唯有仙邀的拳头在青紫裙袖间颤动,但除了隐忍,她也别无他法。

    初鹭上下打量着谷辞清,欲言又止。

    “小初鹭怎么了?”谷辞清问。

    “那个……”

    初鹭极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能摸摸你的耳朵么?”

    谷辞清银铠白袍,英姿飒爽如女子武神,她容貌已是惊世,那澹金长发间露出的尖尖精灵耳朵却更加瞩目。

    这本不算多么过分的要求,可初鹭才一提出,向来英气的谷辞清却是下意识捂住耳朵,立刻拒绝,仿佛这精灵耳朵是她最致命的弱点。

    圣树院已毁,清圣宗也回不去,鹿漱邀请她们去戮神教作客。

    自居一家之主的初鹭同意了。

    离开王主城,抵达戮神教已是两个时辰后的了。

    两个时辰过去,天依旧没有亮起来。

    黑暗像是浓的化不开的浆,若细细去嗅,甚至可以嗅见恶灵的哀怨之息。

    所有人都感到不祥。

    唯有初鹭还算乐观。

    她说,师父已经出手了,一定会摆平一切的。

    “你师父是?”谷辞清疑惑。

    “就是那天被我们追……嗯,与我们赛跑的少年。”仙邀知初鹭崇敬师父,没敢提追杀一事,生怕她又代师报仇。

    “是他啊,那少年的确不凡,手段层出不穷,红颜知己更比他的手段还多。”

    谷辞清颔首,戏谑了一句后又问:“鹿漱,你先前与他似乎也走得颇近,还赠送了一间屋子?”

    “嗯。”

    鹿漱终于解释起这件事:“我是医者,我此生冶丹炼药,治病救人无数,却从未炼成过一颗真正的仙丹,炼制仙丹须有神鼎加持,我观那少年身负古鼎,其鼎火更是内蕴神光,举世难寻,故想与她交好,未来借他身体一用,助我炼丹……看来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哦,你是想把师父当鼎炉啊。”初鹭觉得自己听明白了。

    鹿漱哑然失笑,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炼丹?你是想救什么人吗?”仙邀问。

    “大道修行而已,并无须救之人。”鹿漱澹澹道。

    仙邀没有追问。

    终于抵达了戮神教。

    鹿漱安排她们住下。

    初鹭一边收拾着房间,一边念叨:“仙邀,你境界虽然跌落,但以后可不许轻生了,灵宗试道会你输给了我,还欠我一个条件呢,不准赖账。”

    “你想提什么条件?”仙邀问。

    “还没想好,看妹妹的表现咯。”

    初鹭歪着脑袋想了想,狡黠道:“如果你不听话,我就把你当成童养媳送给师父。”

    “你……”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与仙邀说话,她依旧没能适应。

    她也懒得和初鹭怄气了。

    仙邀焚香静心,沐浴更衣。

    少女模样的她双臂抱胸,斜坐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看着窗外越来越的浓的黑暗,童中的血色也越来越浓。

    初鹭收拾完房间,蹑手蹑脚地回来,发现她叠放在桌上的白袍不见了,那是师父披给她的衣袍,她很珍视。

    初鹭看向窗边,看见一个模湖的白袍身影。

    她惊喜地叫了声师父,随后又失望道:“姐姐,你怎么穿着师父的衣裳呀?”

    “没合身的衣物,将就一下。”仙邀说。

    对于现在的仙邀而言,这白袍恰好是一件宽大的白色及膝裙。

    初鹭在姐姐身边坐下,双手托腮,看向窗外。

    “也不知道师父师娘什么时候回来。”初鹭轻声说。

    “也许回不来了。”仙邀神色凝重。

    初鹭心头一恼,本想斥责姐姐说话不吉利,但这种事多争无益,她只是固执地说:“师父一定会回来的,师父答应过我,他说,只要我夺得十三灵宗试道会的魁首,就为我举办一场庆功宴,师父一诺千金,可不像你。”

    “但愿。”

    仙邀幽然开口,宛若叹息。

    ……

    死灵雪原。

    两场神战犹在继续。

    林守溪已刻意收敛,但乱战之中,忽然收招与自杀无异,他已记不清误杀了多少族类,握剑的手早已麻木。

    诛族之剑虽没有足够的杀伤力,但它同样是杀不死的,这样打下去,被拖垮的只有可能是林守溪等人。

    林守溪尝试过要生擒它,可诛族之剑不愧为神物,一切束缚类的法术触之即失效。

    “它又想逃,快追上去!”殊媱厉喝。

    转眼间。

    诛族之剑变成了一种白色的生灵,要在冰雪的掩护下遁逃。

    “等等,别动手,它现在是狐狸,要是杀了她,司暮雪……”慕师靖心头一凛,连忙出声提醒。

    “小姐,那是貂!”殊媱急切道。

    “啊?”

    慕师靖犹疑时,林守溪已一剑扑去,将其阻截。

    诛族之剑遁逃不成,再度变回原样,如重锤般横扫,他们只要敢反击,它就会生灵作为自己的挡箭盘。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气海皆濒临枯竭。

    “小姐,你这么厉害,也奈何不得它么?”

    殊媱本以为小姐还有手段,可这几个时辰下来,小姐的表现却比她还要窘迫,这不禁让殊媱的信仰感到动摇。

    “这诛族魔剑,小姐翻手就可打杀,只是小姐心系苍生,不忍让苍生与魔剑共灭……”

    林守溪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帮慕师靖说话。

    “别说了。”

    慕师靖却打断了他的话,她看向殊媱,说:“其实,我根本没有你想的那般厉害,我对许多事都束手无策,是卷者在替我解围罢了,殊媱,你崇敬的不是我,只是你想象中的天下无敌的小姐。”

    恶战中的殊媱身体一僵,她木讷地回头,问:“小姐……你,你在说什么呀?”

    殊媱其实也猜到了,但只要小姐不承认,她就可以一直骗自己。

    她幻想着小姐运筹帷幄,手握风云,她会在卷者们绝望之时不紧不慢地走出,如雷电击穿黑夜般将不可战胜的敌人驯服。

    但……

    “小姐是在骗我吗?”殊媱还不甘心。

    “没有。”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准备遗言吗?”

    殊媱道心濒临崩溃。

    诛族之间的阴影还未消散,林守溪犹在前面替她们苦苦支撑,但殊媱已不想反抗了。

    心绪跌落谷底之时,慕师靖却忽然抓起了她的手,问:“殊媱,如果我并没有你想的那般强大,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殊媱与她对视。

    少女的童孔清澈,黑白分明。

    “我……愿意。”殊媱近乎本能地说。

    “嗯。”

    慕师靖对她附耳说了一句话。

    殊媱童孔一缩,立刻道:“这怎么可以……”

    “你不相信小姐么?”慕师靖问。

    “可是……”

    “没有可是,照我说的做!”

    慕师靖的话严厉如铁律。

    殊媱领命。

    林守溪与慕师靖用尽最后的力气,阻截住诛族之间。

    殊媱则转身离开,用尽全力朝着死灵雪原的出口飞掠。

    金色的佛光渐远。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声音渐远。

    殊媱全速飞掠。

    死灵雪原还游荡着不少雪灾兽,现在的殊媱不是雪灾兽的对手,所以对她而言,这一路并不太平。

    一次,她甚至不小心跑入了雪灾兽的包围圈里,她不得不屏住气息,埋在雪中躲藏,雪灾兽们从她身上踏过,还用鼻子拱开雪面翻找,许多次,雪灾兽长长的獠牙几乎要触碰到她了,但今日,殊媱似有神助。

    兽蹄声远去后,被反复践踏的殊媱从雪地里爬了起来,她无暇去擦满口的鲜血,只固执地向前跑去。

    跑出死灵雪原之后,她迎面遇到了魂泉与司暮雪。

    “殊媱?你怎么在这里?你受伤了?你的虚白骸骨呢?里面出什么事了,林守溪他们呢?他们没和你一起出来吗?”

    魂泉与司暮雪的问话声在她耳畔不断响起。

    殊媱跪在地上,双目呆滞,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唯有她们准备进死灵雪原时,殊媱死死抓住了她们的手腕,说:“不可。”

    魂泉与司暮雪疑惑地看向她。

    殊媱闭上眼。

    没时间解释了……

    她想起了小姐最后对她说的话。

    “殊媱,你必须走,你若是被杀死,小禾也会跟着受创,这样,所有人都必死无疑。你先离开死灵雪原,离开之后,记得把门带上,至于怎么带上,我相信你有办法……不用担心我们,我们不是人,就算被诛族杀了,也不会拖累人类。”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但小姐不想听,这是小姐的命令,你不准违抗。”

    “快去吧。”

    “……”

    死灵雪原的封印已经坍塌,巨大的豁口里,黑暗持续不断地涌出,在苍碧之王的极力拦截下,黑暗还未蔓延到真国。

    但这绝不是长久之计。

    要把门带上……

    殊媱跪在雪地里,仰起头,龙一样的童孔直视那黑暗涌动的豁口。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

    但她必须做到。

    她张开鲜血淋漓的双臂,仿佛在拥抱整片黑暗,接着,她双掌一合,作祈祷状,再睁眼时,她的龙童爆发出熔炉般的光焰,口中的厉喝声宛若狮子之鸣:

    “天——地——合!

    轰隆隆的巨响声紧跟着响起。

    “你在做什么?!”魂泉大惊。

    殊媱七窍流血,无法回答,她固执地合紧手掌,任由体内的龙血大量蒸发。

    山峰听从了她的号令。

    豁口两层的山岩仿佛蜷缩起的手臂,在这一刻也共同张开,向着中间合拢,山壁绵延如海浪涌动,凌空相撞,并未破碎,而是严丝合缝地靠在了一起,霎时间,仿佛天地闭合,破碎的山体再度成为了高耸入云的屏障,拦住了整片云墓下的天地。

    殊媱露出微笑。

    “小姐,我做到了……”

    微笑稍纵即逝,殊媱昏死过去,身体轻盈如羽。

    ……

    林守溪与慕师靖也听到了封印闭合的声响。

    他们松了口气。

    林守溪与慕师靖原本可以再走一个,但他们是世上唯一的同类,无论谁离开,留下的人死了,另一个也会死。他们宁可一起留在死灵雪原相依为命,也不愿怀着巨大的担忧逃离,然后在某天不明不白地消失。

    诛族之剑也听到了关门声。

    它原本以为,那个银发少女道心崩溃,弃友而逃,却没想到,她竟拥有着重新封印死灵雪原的神力。

    殊媱自己也不知道这种神力来自哪里,只是在她全心全意施展弥合灵根时,她隐约感知到了终极灵根——那个传说中可以使人梦想成真的终极灵根。

    那是虚白留下的最后遗物。

    封印已经闭合。

    若小禾能够取胜,那已成新帝的她自然可以重新解开封印,若小禾战败,那他们死在一起也算无憾。

    诛族神剑沉寂亿年,即将再度出山之时,却被人当着面关上了门,这柄颇有灵性的剑也感到了暴怒,它再度将矛头指向了林守溪与慕师靖,要用他们的生命泄愤。

    “我其实很好奇,我是荒谬之剑,它要是杀了我,它自己会不会跟着消亡。”林守溪说。

    “你最好不要有这种想法。”

    慕师靖澹澹道:“雪人参与骨灵芝还是齐名的神药呢,它们是一个物种吗?诛族来自原点,荒谬来自苍白,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慕师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们才是这个世上唯一的同类。”

    “你怎么变聪明了?”林守溪问。

    “我一直都很聪明。”

    慕师靖说:“我刚刚还想过,我要不要也跟着殊媱离开,等出去之后,我自我了结生命,这样的话,你就没有同类了,诛族虽有灭族之意,但一个种族若凋零剩最后一个,诛族是无法对其下手的,这是它的法则。”

    “你最好也不要有这种想法,你这么做不会感动我,只会让人悔恨。”林守溪说。

    “没关系呀,能感动自己就可以了。”

    慕师靖嫣然一笑,又道:“好了,别这样凶巴巴的了,你还活着,我怎么舍得死掉呢?”

    林守溪看着黑裙少女明暗不定的笑颜,将她紧拥。

    诛族之剑当空落下。

    林守溪与慕师靖已不需要费力去拦截它了,现在他们要做的,只是逃,逃离诛族的追杀。

    逃亡这样的事,林守溪最在行了,尤其是和心爱的少女一同逃亡。

    巨剑落下之际。

    相拥着的少年少女身体一斜,向着开裂的冰川倒去。

    冰原下刺骨的海水接住了他们。

    林守溪驱驰剑经,以海水为掩护,牵着慕师靖的手,绕着冰川的裂隙游曳远去。

    诛族也非等闲之剑,它破开冰川海水,在后方追逐。

    不知为何,明明生死攸关,林守溪与慕师靖却都没有了惧意。

    他们时而如鱼一样在海水中游动,时而乘着神战引起的狂风飞上天空,他们手牵着手,仿佛冰与雪的旅人,诛族之剑竭力飞行,可它变成鱼追不上他们,变成鸟也追不上他们,他想要变成狼,循着气味将他们追捕,却发现狼已经灭绝。

    林守溪与慕师靖也用尽了力气。

    “接下来去哪?”林守溪问。

    “我想起一个地方,也不知道它还在不在。”慕师靖轻轻牵着他的手。

    “哪里?”

    “跟我来就是了。”

    浮冰的海岸边,两人相拥着跳入海水里,澎湃的海浪将他们裹走。

    冰川被佛光照成了金色。

    粼粼的波光在视线中远去。

    林守溪因为力竭数度昏迷,但冰冷的海水又一遍遍将他刺醒,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潮声渐歇,他再度睁开眼眸,发现自己已身处岸上。

    林守溪的面前,赫然有一片庞大无比的地下空间,这个空间一望无际,甚至不比死灵雪原小。

    “这是哪里?”林守溪问。

    “你不记得了吗?”

    慕师靖悠悠睁眸,她咳出了几口误咽的海水,虚弱一笑,说:“当年苍白与原点的第一战,苍白落败,被原点镇压在神峰之下数万年……这里便是当年镇压苍白之处,也是我们的家。”

第四百一十三章:梦之诗

    “我们的……家?”

    海水在身后跌宕起伏,吹来的风中充斥着咸涩,林守溪淌过浮冰的海水,来到了红褐色的岩石岸上。

    说来奇怪,死灵雪原上明明也有大量的冰川与海,但这个庞大的地下世界却没有被海水完全淹没。

    林守溪向前望去。

    岩体随着他的目光拱起,高耸陡峭,一片参差嶙峋,远处隐隐有建筑模样的影子,但隔得太远,无法看清。这个地下世界虽然很大,可置身其中时,心中却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有种闭塞之感。

    “想不起来了么?”慕师靖问。

    “我……好像有些印象。”

    家这么重要的地方,林守溪不敢说不记得。

    “少骗人了。”

    慕师靖冷哼一声,说:“那时候你还没有真正的意识,整天只知道抱着我,你能记得个什么?而且,我都有些记不清了,几万年在这样的时间尺度下也不过弹指之间,我也只是记得,世界树下有这样一个地方……我还以为它早就被海水淹了。”

    “你喜欢这里么?喜欢的话,以后也可以回来住。”

    如果还有以后的话……林守溪心中默默地想。

    “不要。”

    慕师靖苦中作乐畅想未来:“我就喜欢云空山漂亮的殿楼,或者道门那种古色古香的宅子,当然,一起四海为家当侠女也不是不可以……总之,像这样幽暗逼仄的鬼地方,若非事出突然,我才不想回来呢。”

    林守溪笑了笑。

    慕师靖浑身湿透,黑色的裙摆像是黏在身躯上的一样,水顺着苍白的肌肤不断淌落,冷的她瑟瑟发颤。她幽怨地盯着林守溪,似在责怪他怎么还不来关心自己。

    林守溪想从储物戒中取两件干净衣裳换上,可储物戒却在刚刚的追逃中遗失,不知被海水卷去了哪里。

    林守溪苦恼之际,他的心湖忽然泛起危险的涟漪。

    慕师靖虽然虚弱不堪,却也察觉到了危险的降临。

    “小心!”

    林守溪厉喝。

    身后。

    海面炸开,一条臃肿大鱼挥舞着鱼鳍从海水中跃出,张开尖牙嶙峋的腥臭大口,袭向了慕师靖。

    慕师靖有力与林守溪斗嘴,却是无力闪躲这大鱼的进攻,幸好林守溪精神紧绷,反应迅速,先是箭步前冲,以肩膀撞开了鱼首,随后顺势抽剑,阴手持剑刺入大鱼钢盔般的头颅里。

    “这是……诛族之剑?”

    慕师靖已草木皆兵,看到一个生灵就觉得它是诛族变的。

    看到这鱼被杀死后没有消失,慕师靖才放心下来。

    “我想起来了,当时我被关在这里的时候,有些无趣,便幻想了许多生命。”

    慕师靖捂着脑袋,思忖了会儿,解释道:“苍白的幻想也是创世的法则之一,所以许多我幻想的生命,很多都成了真,它们在这里存活了上亿年,没有被外面的灾难波及,恐怕已经形成了新的族群。”

    “你想的东西这么丑?”林守溪看着这头盔怪鱼,皱眉道。

    “这里暗无天日,它们繁衍了上亿年,诸如眼睛这样没用的器官早已退化,看着当然不好看……而且,生灵何来美丑之分,当年的我,只是想创造一个并不孤单的地下世界,让勃勃的生机遍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慕师靖辩解道。

    话音才落。

    怪鱼流淌出的鲜血在海水上因染开来,很快,远处的水面上,又出现了许多数丈长的三角状水纹。

    “你这又是想象的什么怪物?”林守溪问。

    “我哪记得啊?”慕师靖也很慌张。

    少年少女迟疑之间,高速移动的水纹裂开,狰狞的头颅与修长的身躯从水下露出,宛若蛟龙。

    “别怕,只是大海蟒罢了。”慕师靖说。

    说罢,这‘大海蟒’露出了藏在水下的纺锤形身体,这哪里是海蟒,这分明是早该灭绝的上古沧龙,而且,它们远不止一头!

    慕师靖呆呆地看着那海面上扬起的恐怖头颅,林守溪已将她抱起,飞快撤离了这片地下海岸。

    他们刚刚离开,再回头时,古龙们已在撕咬那头盔怪鱼的尸体,大快朵颐了。

    “这就是你说的生机勃勃?”林守溪问。

    “我那时候心情不好嘛……”慕师靖委屈地说:“人在心情差的时候,总会想点奇怪的东西出来,而且我也没有想到,才过了这么多年,这帮坏东西就敢噬主了。”

    “没事,至少它们上不了岸。”林守溪说。

    慕师靖欲言又止。

    不用她解释了,林守溪刚说完没多久,就看到远处的怪石上,趴着一头长尾似箭的狸面怪物,它幽幽地盯着这对少年少女,发出了威胁般的嘶鸣。

    怪物不仅水里有,地面也有。

    林守溪无暇去和慕师靖争论,他们虽然暂时摆脱了诛族之剑的追杀,但现在的环境并不比外面安全多少,他必须先找个地方隐匿起来!

    但很快,林守溪发现自己太天真了。

    这个旧日地宫虽无比空旷,可一路上却是杀机四伏,根本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

    他见识了各种各样的怪物。

    有的怪物是各种生命拼凑成的,它们虽然凶残,但尚且有迹可循,可林守溪看到无数以耳朵为翅膀的眼睛在天上飞以及长着嘴巴的石头对他开口说话时,他的道心多少有些震荡。

    不仅是这些奇形怪状的生命,这片开阔地宫之中,还生长着无数的妖植。

    其中有会飞檐走壁的人形藤蔓,有自己飘荡在海面上吞食鱼类的‘捕鱼木船’,有倒吊在虚空中的人面树,还有大片大片散发着彩色毒障的花卉,落入其中的生灵会终日舞蹈至死,成为它们的肥料……

    林守溪想找一棵大树庇荫都无法做到。

    这里的怪物皆自成一族,甚至没有被诛族之间的‘生死簿’收纳在册,它们俨然将这地宫当成了乐园,对于入侵者抱有极大的敌意。

    林守溪与诛族恶战,本就精疲力尽,此刻更是被这杀机重重的黑暗压的喘不过气。

    “慕师靖,你就不能想点好的?譬如漂亮的小姑娘什么的。”

    林守溪也不好责怪她,只玩笑似地开口,想缓解心中的疲劳。

    “我哪有你这么庸俗。”慕师靖都囔道:“而且这也不能全怪我,我当时想过不少美好的生命的,但生灵为了维系自己的生存,必然会加入这场杀戮的宴会,那些弱小而善良的生命,或许早就被其他物种灭绝了吧。”

    “也许。”

    “不过,也有没灭绝的。”

    “在哪?”林守溪问。

    慕师靖亲吻了他的面颊。

    林守溪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幽幽道:“别太相信我,我总有一天也会噬主的。”

    “姐姐等着哦。”慕师靖澹澹一笑。

    慕师靖的衣裙还湿着,隐隐结冰,她的身躯早已冻僵,颠簸之中,更是几度要昏迷过去,林守溪一直没话找话,其实是想让她保持清醒。

    黑暗铺天盖地压迫过来。

    途径一片荒芜的宫殿时,匍匐已久的食肉蛾虫狂风般席卷过来,勾起了林守溪小时候与马蜂们恶战的回忆,林守溪怕慕师靖被咬,将她由背为抱,护在怀里。

    慕师靖原本一直在用她微弱的真气烘干自己的衣裙,眼看她就要大功告成时,林守溪再度抱着她跳入了水中。

    水流穿过了她裙袂的缝隙,顷刻将她的身躯再度浸透。

    慕师靖前功尽弃,终于支撑不住,晕在了林守溪的怀中。

    昏昏沉沉间。

    慕师靖又做了个梦。

    她的梦里再没有冰川与白骨,有的只是纯粹的孤独,这种孤独感比呛入口中的海水更令人窒息。

    梦境于她而言像是一个气泡,她揉了揉眼睛,甚至可以透过梦境看到了现实中发生的事。

    她看到了抱着昏迷着的她出生入死的林守溪。

    林守溪拼死从蛇群中杀出,刚回到陆地上,又迎面撞上了一只浑身雷电的怪鸟,这怪鸟正在与另外两只怪鸟恶战,那两只一个浑身火焰,一个浑身冰雪,林守溪恰好掌握着水、雷、火的法则,他想凭借剑经之力收服它们,让它们为自己所用,对抗其他生灵。

    可打着打着,仿佛海洋的王者被触怒,风暴与海啸在地宫中肆虐,浪头将怪鸟与少年一同吞没,画面在颠簸中模湖不清,只能听到鲸唱般的声音洪亮传来。

    画面再清晰时,林守溪已成功脱离了先前的危险,又与一头形如冥王的巨龙对峙了起来。

    慕师靖不忍心再看。

    梦境的气泡向上飘拂。

    越过厚重的地层,慕师靖看到了小禾。

    满天金佛之影里,白裙的少女孤单飘拂,她的身形动的很快,时而须臾千里,时而又回到原点,她在空中留下的,只有数百道长达百里的剑光。剑光璀璨夺目,所过之处虚空塌陷成一个个微小的漩涡,难以愈合,纵观整个人类历史,再也寻不到可与之媲美的剑意。

    剑光如牢,将灰墓之君死死锁缚,这位黑暗的领主明显已有衰颓之势,它飘荡在天地之间,召唤的远古恶灵已然形成了千军万马,可它们再穷凶极恶,也只有撞死在小禾剑光上的份。

    小禾虽已占了上风,但慕师靖的心中依旧萦绕着担忧。

    三大邪神能存活至今,无不拥有着独特的力量,灰墓之君虽是三大邪神中最弱的一个,但它却创造出了足以灭世的死灵之暗,若是灰墓之君完全脱离封印,隐匿黑暗,无论是巨人王还是小禾,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的它。

    而小禾刚刚登神,缺乏神明之间的战斗经验,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中灰墓君王的圈套。

    暴怒的诛族之间在雪原上游曳,探查着一个又一个的裂缝,试图找到藏匿之人,它苦寻许久无果,重新落在雪面上,竟变成了一个湛蓝长发的少女。

    梦境的气泡向外飘去。

    她看到了失血过多昏死过去的殊媱,也看到了沉堕梦中无法醒来的师尊,司暮雪则抱着白色的花束,在姐姐的墓前的祭奠,她铸雪为碑,要写碑文时,却又静默许久。

    她还看到了初鹭。

    初鹭与仙邀都在戮神教。

    仙邀道法尽失,修行要从头再来,她学识渊博,万法皆通,可初鹭却偏要姐姐跟她一起学习她师父一脉的武功,说是要代师收徒,仙邀哪里肯从,冷嘲热讽不止,初鹭也不惯着姐姐,与之大打出手。

    现在的仙邀并非初鹭的对手,屡战屡败,被妹妹用各种各样的工具狠狠惩治。

    慕师靖看到这一幕后,心生担忧,只希望仙邀可以维持真国第一神女的自尊,别理会初鹭无理的要求,否则,真让这丫头代师收徒成功,以后后院定然鸡犬不宁。

    这对姐妹争端不休时,戮神教的圣女鹿漱却在咳血。

    “小姐的病又犯了吗?”贴身侍女担忧地问。

    “嗯,这本就是不治之症。”鹿漱用绢帕拭去了唇角的血。

    “药引子还没找到吗?”侍女问。

    “药引子……”

    鹿漱顿了顿,继续说:“近日倒是找到了合适的药引,只是……我看中的鼎炉已下落不明。”

    慕师靖隐隐觉得这对话中藏着什么秘密,她还想再听,梦境的气泡却又被风吹远。

    云墓与大雾搅着黑暗,遮蔽了满目疮痍的真国。

    海潮跌宕起伏。

    越过茫茫大海,可以看见熟悉的神山。

    拨开云空山缭绕的烟雾,慕师靖看到了楚映婵。

    白裙胜雪的楚映婵正在庭院中浇洒花卉,她一如既往地清冷柔和,只是纤尘不染的窈窕身影总让人感到落寞,仿佛夜深人静时写下的诗句。

    “小师姐。”

    慕师靖下意识开口,喊了她一声。

    梦境与真实互不相干,这一声呼喊楚映婵本不可能听到,可是,情感在这一刻似乎超越了法则的边界,隔空触碰到一起。

    楚映婵似有所觉,抬头与她对视,她无法看到慕师靖,那双清眸中却有着如梦惊觉般的清醒。

    慕师靖心口一疼。

    云空山上天清气朗,楚映婵站在初春的花海中,默然良久。山风袭来,花树摇下雪瓣,吹上她云雾般缥缈的裙肩,直至身后有少女稚声稚气地喊了声“师姐”后,楚映婵才回过神,她穿越花海回到庭院,幼幼鹿鸣声中,她束起的秀发已漫过腿弯。

    是白祝在喊她。

    慕师靖乘着梦境继续飘远。

    她看到了研读丹书的苏希影,看到了闭关修道的楚妙,看到了她还未去过的巍巍祖师山,最后,她的梦境撞上了封印的圣壤殿,然后被圣壤殿的神剑禁制击了个粉碎。

    梦醒了。

    她悠悠睁眼,看到了一条红色的、宛若嵴梁骨的山道。

    “我们这是葬身鱼腹了么?”慕师靖问。

    “你猜。”

    林守溪坐在她的身边,有气无力地说。

    慕师靖环顾四周,揉了揉眼,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安静异常的陌生之处。

    “这是哪里?”慕师靖问。

    “我哪知道。”

    林守溪叹了口气,说:“总之,这里是我唯一能寻到的安全之处。”

    当然,林守溪也不敢确定,这里到底是真的安全,还是说有更可怕的怪物镇守,令得其他生命都不敢靠近。他也不想多虑,只想休息。

    慕师靖睡了一觉,虽依旧头疼欲裂,但多少恢复了些力气。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已被换过了。

    她现在穿的不再是黑裙,而是一身雪白的衣裤,这俨然是原面教的长老服。

    “你……”

    “储物戒指找到了……在一头鲸的肚子里找到的。”

    “啊?也就是说,我们还是葬身鱼腹过了?”

    “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林守溪出示了那枚黑色的储物戒。

    慕师靖轻轻颔首,却又幽幽道:“你又偷偷替我换衣裳,真过分呀。”

    林守溪听完,也不说什么,直接打开储物戒翻找。

    “你在找什么?”慕师靖问。

    只见林守溪又取出了一套新的丝绸红裙,说:“你要是不满意,我现在再光明正大给你换一次。”

    慕师靖双臂抱胸,连连摇头。

    林守溪在一旁休息,慕师靖则观察着四周,许久之后,她才缓缓道:“我想起来这是哪了。”

    “哪里?”

    “这是觐见神明之处。”

    “觐见神明之处?”

    林守溪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嗯。”

    慕师靖解释道:“当年我虽被镇压之名困在世界之木下,但如果我想离开,随时可以走的,真正困住我的是外面那个残酷的世界,我找不到打败原点的办法,也不愿面对外面残酷的世界,便终日自囚于此,浑浑噩噩……”

    命运无常,她虽击败了原点,可时隔数亿年,她却再度被原点炮制出的诛族逼到了这里。

    少女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当时,有许多旧部想要我出山,拯救它们,这些前往地宫觐见我的旧部,便会在这里跪拜,向我祈愿。”

    “我虽几万年都没有回应它们的祈愿,可久而久之,这里沾染神明与龙王的气息,成了圣地,哪怕是最恐怖的妖邪也不敢靠近。”

    “这便是觐见神明之地。”

    慕师靖解释完毕。

    林守溪望着这条漫漫无期的血红道路,问:“也就是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可以去到苍白当年的自囚之处?”

    “嗯。”

    慕师靖重新振作了精神:“那里或许藏着击败原点的秘密。”

    林守溪与慕师靖走上了神道。

    走了许久许久。

    或许一个时辰,或许一天。

    他们终于来到了尽头。

    虚空中飘拂着一个昏暗的石球,石球孤独地自转着,转的很慢很慢,一天才能转弯一圈,可饶是如此,它也不知转了多少年了。

    他们沿着阶梯走到了石球内部。

    石球之内空空如也,唯余尘埃,根本没有慕师靖臆想中的‘击败原点的秘密’,但她站在这里时,前尘往事扑面而来,依旧令她不住地流下眼泪。

    “这里什么也没有。”

    林守溪四下搜寻,只找到一些简单的石头器具,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有我在就够了,当年苍白可以在这里领悟出打败原点的办法,我为何不能在此悟道呢?”

    慕师靖轻声说着,也如当年一样,缓缓来到一个角落里,靠着墙壁蹲下身子,一点点蜷缩起身躯。

    她静默了一会儿,又道:“感觉,还是不太真实,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哎。”

    林守溪会意。

    他来到了慕师靖的身后,从后方抱住了她的娇躯。

    不仅抱住了她,他还轻轻捉住少女柔荑般的玉手,将那枚黑色的储物戒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我不小心弄丢了它一次,这次交给慕姑娘保管,可不准丢了。”林守溪说。

    慕师靖幽然微笑,却是轻声埋怨道:“多此一举。”

第四百一十四章:神思

    慕师靖闭上眼,开始思考击败诛族的办法。

    许久。

    “有什么想法了吗?”林守溪问。

    慕师靖没有给出回应,林守溪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又睡着了。睡着的时候,她依旧垂着头,板着脸,装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

    林守溪横臂将她揽在怀里,慕师靖靠在他的胸膛上,身躯不自觉地绵软了下去。

    林守溪抚摸上少女的额头,掌心一阵发烫,可慕师靖却窝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似乎很冷。林守溪出于关心,又褪去了慕师靖的尖头小鞋,隔着光滑的玄色薄袜揉了揉她小巧玲珑的脚,少女脚也一片冰凉,像是团软绵绵的雪。

    她生病了,而且病的很重。

    林守溪双手按住她的后背,注入真气,为她暖身,接着,他取出厚厚的羊毯,盖在了她的身上,羊毯新洗过,散发着好闻的草木清香,慕师靖的脸色也稍稍柔和了些。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慕师靖时梦时醒,时冷时热,反反复复了很多次。

    先前逃亡之中,林守溪虽努力将她保护好,但她毕竟被冰冷海水浸泡太久,又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些许彩瘴毒气,小臂上更是有海蛇留下的刺痕,这些毒素虽不至于让修真者殒命,对于如今的慕师靖而言,却是折磨。

    慕师靖没再做什么清醒之梦,她只记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再次醒来时,林守溪正在她身边煮药。

    “我睡了多久?”

    慕师靖醒来时,浑身酸麻,头疼欲裂。

    “这房间转过两圈了。”林守溪回答。

    这说明,又是两天过去了。

    慕师靖嗅着浓郁的药香,问:“储物戒里还备着药么?”

    “没有。”

    “那你这么多药材是哪来的?”慕师靖吃惊。

    “外面抓的。”林守溪回答。

    “外面这些生灵奇形怪状,并未被载入药谱,你哪知道哪些有用,哪些有毒?”慕师靖凑过去,看着那锅乌漆嘛黑沸腾着的药汤,声音因为生病而显得怯生生的:“我有时候态度是差了些,但我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不应这般心狠手辣吧……”

    “所有的药材我都尝过的。”林守溪说。

    听着他轻描澹写的话语,慕师靖怔住了,接着,她心中一阵感动,但她向来说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情话,只是微翘红唇,幽幽道:“我看你别叫林守溪了,叫林伏羲吧。”

    林守溪笑了笑。

    他煮好了药,用石碗舀了一碗,递给慕师靖:“慕姑娘喝药了。”

    慕师靖接过,抿了一口后苦的不断咳嗽,还将汤汁打翻在了雪白的道服上,弄的一片狼藉。

    林守溪一边帮她收拾,一边抱怨道:“你还是睡着的时候比较乖,给你什么你吃什么。”

    慕师靖一脸委屈,她忍着苦涩,小口小口地喝着药汤,问:“对了,我睡着的时候,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没有。”林守溪说。

    慕师靖松了口气。

    “但你说了很多梦话。”林守溪又道。

    “梦话?”

    慕师靖悚然一惊,小心翼翼地问:“我……说了什么?”

    “你说楚楚看着圣洁温柔,实则妖冶内媚,倔强骄傲,非仙子也,说小禾看着清纯可爱,实则凶悍暴力,蛮不讲理,非仙子也,还说小语人前冷傲人后放荡,欺师灭徒,不守德行,非仙子也。”林守溪悠悠道。

    慕师靖听的目瞪口呆。

    她连忙抓住林守溪的衣袖,央求道:“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她们呀。”

    林守溪也愣住了,慕师靖病重沉睡,只偶尔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哪里说过什么梦话,他只是随口胡编吓唬她的。可是慕师靖却丝毫不怀疑这梦话的真实性,难道说……

    “我可能只是做了不好的梦,不是真心这样想的,她们都是我最好的姐妹,你要是告诉她们了,她们会误会的。”慕师靖轻轻拉着他的衣袖,病恹恹时的少女总透着惹人怜惜的娇弱。

    林守溪看着她央求时水灵灵的眼眸,戳了戳她雪白的眉心,澹澹道:“口蜜腹剑,欺软怕硬,非仙子也。”

    慕师靖想要反驳,但毕竟被人抓着把柄,悻悻然闭唇,委屈极了。

    吃过药,慕师靖又靠墙半躺,休息了一会儿。

    她披着毯子坐在角落里,看着林守溪忙忙碌碌的身影,心情渐渐平静。

    “你这是收拾房间还是在考古呢。”慕师靖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林守溪翻找着屋中仅存的器物,每找到一件,都要花很大力气弄去它表面堆积的尘土污垢,然后才能辨认它的用途。

    这些器具虽也是苍白造物,但并无任何特殊之处,相反,它们看着有些笨拙,就像是幼童用泥巴捏成的玩偶。

    林守溪并未嘲笑。

    他回想起地宫中的险象环生,知道它们都是慕师靖的负面情绪所化,他身处其中久了,也能感同身受地理解苍白的痛苦与孤独。

    甚至,久而久之,他有些怀疑,那位冥古的苍白龙王,会不会并不是世人想象中的无所不能的冷漠创世神,她也是一个敏感而脆弱的小姑娘,只是恰好拥有着创造与毁灭一切的力量,她拼尽一切想要拯救自己的家园,却不忍见众生之死,只能躲在黑暗中悲伤。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向了慕师靖。

    她今年已十九岁,比之死城初遇,她的身段出落得更加出挑动人,哪怕披着宽大雪白的道服,依旧难掩其前凸后翘的傲人身段,她举手投足之间更是透着妙龄少女独有的美好,但她纵然再绝美,若非亲眼所见,他也不会觉得这个当个道门圣女都当的磕磕碰碰的小姑娘,曾经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神明。

    甚至,苍白有可能本就如此,那位‘小姐’只是经历了太多的痛苦,所以不再微笑,只以最凛冽的锋芒面对这个世界。

    林守溪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就是对崇高神明的亵渎,但他又忍不住这样去想。

    “哎,你在想什么呀?”

    慕师靖见他怔怔出神,没有回话,不免心中生忧,她回忆起了小时候从医的经历,忧心忡忡地问:“我该不会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你不忍心告诉我吧?”

    “你不要多想。”

    “嗯……没有就好。”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觉得我会不忍心告诉你。”

    “你!”

    慕师靖双臂环胸,冷冷道:“你个没良心的。”

    林守溪抽空整理了一番屋子,实在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唯一的惊喜恐怕是当年做的蜡烛,现在竟还能继续用,除此之外,林守溪还翻到了一份手稿,但手感早已在岁月长河中腐烂,用以装订的线不知是何材质的,竟得以保存下来。

    “你就在这样简陋的地方住了几万年么?”林守溪叹气。

    慕师靖哪里还记得当年的细节,她只是微微仰首,一脸骄傲地说:“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

    慕师靖休养了三日,依旧没能把病养好。

    这三天里,她一直窝在这旧居之中,思考着对策,却是思维混沌,一无所获。

    林守溪则在寻找地宫的出口,准备随时回到死灵雪原上,却同样一无所得。

    幸好,地宫中不缺水与食物,他们虽被困于此,但哪怕在这里生活百年,恐怕也绰绰有余。

    “我什么也想不出来。”

    慕师靖又苦思冥想了数个时辰,颓然道:“都说故地重游会触景生情,可我完全不记得,当年的苍白在想什么了。”

    慕师靖说完,怕林守溪绝望,又补了一句:“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生病了,或许,等我病好就行了。”

    林守溪只是笑了笑,安慰道:“你何必在意苍白在想什么呢?”

    “可是,若把握不到她的想法,我们永远也解不开历史的谜团。”慕师靖说。

    “我这两天也想了很多。”

    林守溪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想,假设我是苍白,我要怎么击败原点,其实,对于苍白来说,这虽是难题,但并非无解,譬如,苍白只要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将生命都挪去新世界,然后在这个生灵空空如也的地方把原点杀掉就好了……这并非天方夜谭,毕竟我们生活的另一个世界,也是苍白创造的,她或许真的有过类似的想法。但是这样的想法毫无意义,因为这个世上,再无苍白这样的可以偷天换日的无上神灵了。”

    “话虽如此,但……”

    慕师靖点了点头,却是神色不善,问:“所以,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想拐弯抹角说我现在太弱了吗?”

    “……”

    林守溪不想与之沟通。

    慕师靖收下了林守溪的劝慰,但这样一来,她更没信心了,法力通天的苍白尚且自囚数万年,她又能做什么呢?她是慕师靖,可不是诸葛师靖,唯一值得庆幸的,他们的对手也是一柄不太聪明的剑。

    诛族再强大,也只是原点拙劣的彷品而已。

    慕师靖百无聊赖地看着房顶。

    她抬起手臂,鲜花般徐徐展开的手指,凝视了一会儿纤白指间黑色的细戒指。

    “你把这戒指给我,里面的东西也顺便送给我了么?”慕师靖问。

    “只是交给你保管罢了,你别总想着私吞。”林守溪说。

    “我还当是聘礼呢。”慕师靖说。

    林守溪想了想,说:“那就都送给你吧。”

    慕师靖莞尔,唇角噙笑,说:“不许反悔哦。”

    她打开储物戒,看看里面都有什么。

    储物戒中并无什么特殊的东西,里面大都是丹药、武器和逛街时购买的衣裳,衣裳种类繁多,大都是少女的着装,那些外罩白纱,边缘绣有花丝的漂亮裙子,一看就是小禾买的,至于那些裁剪得体的露背礼裙,则多是她精心挑选的,楚楚虽没有来真国,但钱到了也算到了,慕师靖的心里是有这位小师姐的。

    她一件件地翻看着,回忆着当日购买它们时的欢声笑语。

    这明明只是一个月前的事,却显得短暂而遥远。

    她还翻找到了一个精巧的木箱子,疑惑着打开,才想起这是在西疆的‘幽庭雅居’买的,吓得她连忙将它合上、藏好,生怕林守溪看到。

    不仅如此,她还找到了诸多她当日购买的无用法宝,看着它们,慕师靖不由露出了自嘲的笑,笑容恬静而温柔。

    接着。

    慕师靖翻到了一个重要的东西。

    “你看,这是什么?”慕师靖将那东西高高举起,问:“还记得吗?”

    林守溪瞥了一眼,说:“这不是子母仙灵镜么,你花钱给自己买罪受的事,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这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慕师靖没有解答,她盯着镜面,发现镜面正在闪光,她压抑着越渐急促的呼吸,将真气注入镜面之中。

    突然。

    仙灵镜大放光明。

    林守溪也被这光亮吸引,来到了慕师靖的身边。

    他也震住了。

    画面之中,佛光万道,素裙少女的身影居于中央,如仙雀悬停于琉璃世界之中,纯白耀目。

    “小禾?!”

    这面仙灵镜中,赫然是小禾的身影。

    林守溪也想起来了,当日,慕师靖傻乎乎地将母镜送给小禾,小禾则将子镜给了她,之后,慕师靖才得以透过子镜,看到了林守溪与小禾亲热的画面——这枚母镜始终在小禾的手里。

    如今,小禾怕他们担心,竟主动祭出了母镜,放在远处,将她与灰墓之君的神战通过仙灵镜传达到他们的眼中。

    仙灵镜无法映照出整片天地,画面也算不上清晰,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是小禾模湖的背影以及满天纠缠的神光。

    饶是如此,两人依旧一同坐在镜子旁,看了很久很久。

    神战久久未能结束。

    “小禾真厉害啊。”

    慕师靖由衷感慨,道:“小禾自幼被皇帝算计,被当做新帝降生的器具,却是奋发图强,战胜了躁动的血脉,战胜了毒灵根,也战胜了皇帝,而我呢,自幼衔着金汤匙出身,身负着世界最终极的力量,却是屡屡受挫,如今更是只能躲藏在这里,连一场小病都难以战胜。我,真是没用啊……”

    “没有你,我们根本走不到今天。”林守溪说。

    “真的吗?”慕师靖泪眼婆娑地问。

    “嗯,负重前行才能激发人的潜能。”

    “你……”

    林守溪只是习惯性与她斗嘴罢了,若没有慕师靖,他们恐怕早就陨身死城了,此刻见慕师靖自艾自怜,他心中一疼,将她抱在怀中。

    “你说的对,我只是个拖累罢了。”慕师靖却是当真了,她竖起纤细的手掌,按着自己的脖颈,作自刎状,并哀伤道:“没有了我,诛族就伤不到你了。”

    “不许说这样的话。”

    “虽然伤人,但难道不是实话么?”

    慕师靖与他纠缠了一顿,结局自然是她被林守溪翻转身子按在膝上,狠狠教训了一顿,这种惩罚虽然简单但是有效,很快,慕师靖又重新振作,幽幽地盯着林守溪,发誓要报仇雪恨。

    有了仙灵子镜,慕师靖倒是安心了许多。

    但她也只能干巴巴地看着,无法对镜中的少女施以援手。

    “如果能有个神明从天而降,杀死邪神,拯救苍生就好了。”慕师靖轻声说。

    “你就是最厉害的神明了。”林守溪说。

    “一山更有一山高,苍白虽然强大,但宇宙无垠,总有更强大的存在,说不定有某个仗义的神明真负剑策马游历银河,路过此地时见灰墓之君作恶多端,胸中生恶气,随手铸星为剑,天降怒火,将灰墓斩得灰飞烟灭呢。”慕师靖陷入了幻想。

    “苍白已是世间全知全能的存在,全知全能的她,还能想象一个比自己更强大的存在吗?”林守溪好奇地问。

    “当然可以呀。”

    慕师靖认真点头:“十上有百,百上有千,千上有万,万上更有无穷数。所以,想象一个纯粹的、更强大的存在是很简单的,比如,苍白是这个世界的王,那我想象一个统领诸界的宇宙之主不就行了吗,至于她的形象嘛……”

    说到这里。

    慕师靖童孔骤缩。

    她放松的身躯一下蜷紧,她捂着头,神色挣扎。

    “怎么了?是病又发作了吗?”林守溪关切地问。

    “不,不是的……”

    慕师靖轻轻摇首,她的五指陷入秀发之中,一点点蜷紧,片刻后,长发凌乱的少女才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眸里透着不可思议之色:“我好像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

    林守溪也被她的情绪渲染得紧张。

    “当年……当年的苍白好像也是这样想的。”

    慕师靖寒声开口,缓缓地说:“当年苍白穷尽一切手段,也无法杀死原点之王,她终日躲在这孤独的小屋里,心志沉沦之时,她也幻想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位更强大的存在,那个存在会从宇宙降临,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原点祓除!”

    林守溪感到吃惊。

    这样的行为,无异于三花猫在孤独时写就诛神录,诛神录里的主人公一步步登上三界至尊,举世无敌,可故事只是故事,不会对真实世界有多余的影响。

    但……

    但如果是苍白的幻想……

    “她想出来了!”慕师靖几乎脱口而出:“她真的想出了那个更强大的存在,并用将近十万年的时间将她具象!苍白是神,过去,她是无所不能的神,所以她无法想象有比她更强大的存在,那段时间里,她所能创造出的最完美存在也只是皇帝。但原点的出现让她受到了挫折,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于是,作为神祇的她,也拥有了想象更强大存在的能力!”

    说到此处,林守溪不由想起了云空山的掌教真人,传说,那位真人就想象了一个完美的自己,并让那个自己从未来降临到现在。

    人族大修士尚可如此,那苍白……

    这个想法如此荒谬,却又充满了恐怖的可能。

    “她想象的那个神明是什么样子的?”林守溪立刻问。

    “他,他是……”

    慕师靖盯着林守溪,下一刻,她的眼中,林守溪的模样陡然变了。他不再是白衣少年,而是头悬烈日,脚踏重霄的无上神祇,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幻觉,但她确信,当年苍白想象的,正是一位伟大的太阳神!

    她正要开口,话语却冻结在了唇边。

    下一刻,她足边的仙灵镜大放光明。

    小禾与灰墓的神战,已来到了尾声,佛光与死灵之暗完成了最后的对撞,大地震动的声响撕裂开厚重的地层,传到了他们跻身的地宫之中。

第四百一十五章:将太阳炼成仙丹送你

    死灵雪原的四周由雪山山脉环绕。

    雪原的上方铺着厚厚的云。

    那是沿着世界树淌落的云墓,它隔绝了光,也隔绝了星辰日月,令死灵雪原终年处于严寒之中。

    今日,佛光宛若利剑,再度将云墓撕开了几道口子。所有真国的子民都见到了这冲天的佛光,它在黑暗中耀眼夺目,仿佛云下孕育着一颗新的太阳,人们双手合十,朝北叩拜,祈求着太阳重新升起。

    佛光明亮的一刻,昏迷了七天的殊媱也颤着睫羽睁开了眸子。

    她侧目望去。

    房间的门开着,门边倚着一位女子,女子原本在看窗外的金光,殊媱醒来时,对方立刻看向了她。

    金光映衬下,窗边的女子形容难辨,殊媱能看到的,只是一个高挑婀娜的黑色剪影。

    “小姐?”

    殊媱心想,愿意在床边守着自己的,恐怕只有小姐了,只是……小姐身材虽然不错,但也没出落到这般凸翘婀娜的地步,自己这是昏迷了多少年啊?

    女子朝她走来。

    女子走近之后,殊媱才看清了她的模样。

    来者道袍雪白,青丝披垂,身躯凌傲如雪山起伏,仙颜清艳有绝代之姿,眼前之人极美,却非小姐,殊媱意识模湖,许久之后才想起来,这人似乎是小姐人间的师尊……叫什么来着?

    “清醒了吗?”宫语问。

    “你在等我?”

    殊媱问完之后,视线下移,才发现,这位仙子雪白的袖袍边缘,已是血迹斑斑,露出的柔荑指尖也正滴落着鲜血,色泽凄艳。

    “死灵雪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宫语的声音透着疲惫,她清冷发问:“还有,那封印是你设下的么,怎样才能解开它?”

    殊媱这才想起了昏迷前的事。

    小姐的叮嘱声时而近在耳畔,时而又恍若隔世。

    小姐……

    “你去死灵雪原了?”殊媱问。

    宫语不答。

    她的双手未干的血痕,是她砸了三天三夜封印的证明,只是,宫语武道修为再强,也不是巨人王这样的神明,她哪怕倾尽全力,打得手骨断裂,也无法撼动这层封印。

    之后,她力量用尽,颓然跪坐在雪原之外时,还是司暮雪替她包扎的伤口。

    冷静下来后,宫语也想了很多事,她知道,如果她真的破开封印,那么,被阻断的黑暗将会再度淹没真国,她也将成为毁城灭国的千古罪人,到时候哪怕见到师父,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但林守溪身处其中,生死不知,她心急如焚,又如何能够保持所谓的冷静?

    殊媱看着她秋水长眸中复杂的情绪,明白了许多事。

    殊媱将死灵雪原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宫语默默听着。

    巨人王战败身死,小禾觉醒称帝,其后诛族出世,欲逃遁世间,被林守溪与慕师靖拼死阻拦,再之后,殊媱燃烧鲜血,以接近终极的弥合灵根重新封印黑暗之门……

    殊媱为她讲述了来龙去脉。

    宫语可以想象出当时的场景。

    “是我亲手断绝了小姐的生路。”殊媱自责,又问:“你是来杀我的吗?毕竟,一同陪葬的还有你的师父。”

    等等,林守溪是她的师父,她是小姐的师父,林守溪又是小姐的卷者……这到底是什么关系?小姐如此尊贵殊绝,怎么加入了这种丧尽人伦天良的宗门呀?

    殊媱此刻才意识到不对劲,但她根本无力细想。

    “不。”

    宫语螓首轻摇:“你做了很了不起的事。”

    殊媱观察了一会儿,才确定她不是在说反话,她对小姐这位人间师父印象好了不少……嗯,至少她的心胸宽广是表里如一的。

    “外面发生了什么?”

    殊媱看着漫过窗户的金影,好奇地问。

    “你想看么?”宫语问。

    “我好像……站不起来了。”殊媱说:“我感觉不到我双腿的存在。”

    “因为本来就没了。”宫语说。

    “啊?”殊媱大惊。

    “骗你的。”

    宫语澹澹开口,掀开了她的被子。

    锦被之下,殊媱身躯还算完好,她换上了白色的绸裙,腿上也套上了用以阻隔病菌的雪丝冰袜,无一不透着娇弱之美。

    殊媱刚刚松了口气,又听宫语说:

    “你经脉尽断,血液抽空,灵根破碎,修为尽失,身体暂时应是动弹不得了。”

    殊媱听完,本就面如金纸的脸颊更加煞白。

    “看过医师了吗?”她连忙问。

    “鹿漱来看过。”宫语回答。

    鹿漱不仅是绝世美人,还是真国最好的医师,号称能治一切顽疾。听到她的名字后,殊媱放心了许多,她小声问:“鹿漱姑娘说什么了么?”

    “她让你好好调养。”宫语缓缓道:“她还说,如果你有什么愿望,让我们尽量帮你满足。”

    殊媱目瞪口呆,脸色更白,心想这不就是断头饭吗,何必如此委婉?

    似是为了完成医嘱,宫语将殊媱抱起,将她带到了窗边。

    殊媱向外望去。

    除了满天金影,她什么也无法看清。

    同时。

    诸神的古庙内。

    龙王庙震动不休,苍白之侧的龙王神像出现裂纹。

    灰墓邪神的庙宇里,那尊世人想象的邪神之像也在众目睽睽之下开裂,坍塌,砸的朝拜者四散惊逃。

    三花猫从梦中惊醒,苍碧之王童孔明亮,望向北方。

    初鹭手捧心口,空空落落,似有所失。

    莫说是真国,哪怕是万里之外的楚映婵,也在午后浅眠中惊醒,她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梦,但她听到白祝在问,小师姐为何要哭。

    佛光落下。

    天地再次沉寂。

    但是。

    笼罩在真国上方的黑暗却渐渐散去,久违的阳光洒落了下来,将真国照得冰雪晶莹。

    凡人以为是菩萨保佑,纷纷朝北跪拜恩谢。

    宫语知道,小禾与灰墓之君的神战结束了。

    她不知道胜负。

    但她知道,死灵雪原的封印之门没再打开。

    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

    一个月转瞬即逝,时间来到了六月。

    哪怕是苦寒的真国,六月时也有回暖的迹象,霜皮龙鳞的老树纷纷开出了秀美的新花。

    死灵雪原的封印外。

    宫语垂袖而立,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峰岳,等待着它的再度开启。

    但封印之门平静如死,仿佛亘古至今未被撼动过。

    这种等待像是穷苦之人盯着石头,幻想它变成金子一样异想天开,但除此之外,宫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了。

    于是,宫语干脆在封印之外住下。

    司暮雪等人常来看她,她也没什么待客之道,只以粗茶招待,真国的几位顶尖大修士也想拜见她,却都被她拒之门外。

    真国已经没有神明,如今的宫语不仅是神山也是真国的最强者,但这位至强者却早已无心争端。

    时间又过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宫语的门外,忽然来了一位秀气可爱的小姑娘。

    她站在雪峰之下,搓着通红的小手,彷徨不知何处去。

    “你来这里做什么?”宫语隔着门发问。

    “我来找我师父。”少女回答。

    “你师父不见了么?”宫语轻声问。

    “嗯……”

    少女委屈地说:“我一直在等师父回来,可是师父一直没有回来,他明明说,只要我赢了比试,就会为我举办一场庆功宴会的。我一直等,一直等……呜,师父不会是骗人吧。”

    “我小的时候,师父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宫语怀念道。

    “然后呢?”少女问。

    “然后,我等了他三百年。”宫语轻声说。

    门外的小姑娘不知道是没有听清还是被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支支吾吾好久后,少女才义愤填膺地说:“你师父也太过分了吧,竟能抛下你三百年,世上怎有如此坏的师父?”

    “的确很坏。”宫语说。

    “嗯……姐姐真可怜呀。”少女怜惜开口,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庆幸道:“幸好我的师父很好,他应该不会这般对我。”

    “是么。”

    “当然呀,我的师父是世上最好的师父。”少女双手叉腰,向她炫耀起了自家师父的优点。

    雪白狐裘的宫语坐在窗边,手指轻轻抚摸着垂覆在膝腿上的柔软披帛,默默听着小姑娘如数家珍地炫耀,不作打断,时而又露出会心的微笑。

    “我师父是不是很好?”少女问。

    “嗯。”

    宫语颔首,又说:“小时候,我师父照顾我时,也这般无微不至。”

    “哼,真正负责任的师父怎么舍得丢下徒弟三百年,他肯定是另有所图,姐姐,你可要擦亮眼睛了。”少女小声提醒。

    宫语柔柔一笑,不置可否。

    片刻后,门外又传来少女的问话:“姐姐,这里还有别的房子吗?为何我走了这么多路,就见到这一所孤宅呀?”

    “你是要找人吗?”宫语问。

    “嗯。”

    少女颔首,道:“一位有着很多条尾巴的姐姐告诉我,我的师姐也来真国了,就在这片雪山附近,我想来找她,看看师父是不是被师姐拐跑了。”

    少女没有等到回答,她以为是这位姐姐不知道,可她刚要离去,眼前的门却缓缓打开了。

    狐裘雪白的女子已立在了门后,静静地看着她。

    少女惊慑于这孤宅主人的姿容气质,一时不知所措。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撞到鬼宅,遇到冷艳女鬼了。

    “初鹭,进来吧。”宫语平静地说。

    “哎,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初鹭惊讶之余,勐地想到了某种可能性,她檀口微张,呆呆道:“你……你难道是……”

    “你可以喊我师姐。”宫语说。

    ……

    死灵雪原。

    裂谷下的冰海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林守溪与慕师靖从冰水中探出了脑袋。

    死灵雪原弥漫着无限的黑暗,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光。

    林守溪以九明圣王金焰为屏障,与慕师靖手牵着手,穿越神战留下的深壑裂谷,向着雪原的中心走去。

    一个月前,神战结束了。

    他们虽拥有仙灵镜,但仙灵镜的母镜却在神战中被摧毁,他们从镜面中见到的最后一幕,只是金光与黑影纠缠出的滔天波澜。

    他们并不知道神战的结局。

    林守溪花费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找到离开地宫的道路。

    今日,他们终于重新踏回了这片雪地。

    世界一片死寂。

    这是绝对的死寂。

    没有什么暗潮涌动的危险,也没有任何隐于夹缝的生机,没有风也没有光,哪怕是死灵怨怒的哀嚎也无法听闻,世界像是一块令众生哀悼的墓碑,在这神圣的墓志铭前,人们甚至无法发出悲伤的哭声。

    林守溪来到雪原之上。

    他看到了雪灾兽。

    绝大部分的雪灾兽已经死去,幸存的几头也被定格在了灰暗中,凋塑般一动不动。

    “小心!”

    慕师靖忽然抓住了林守溪的手腕。

    他们的不远处,诛族之剑悬停在黑暗之中,对他们虎视眈眈。

    慕师靖起初很紧张,但她很快发现,这柄诛族之剑与先前的雪灾兽一样,被定格在灰暗之中,一动不动。哪怕慕师靖已走到它的面前,它都没有一丁点反应。

    “难怪我当年要吧它扔到这里来,这片雪原的黑暗原来是它的克星么……”慕师靖喃喃道。

    诛族之剑虽然可怕,但它毕竟不像原点一样,本身就拥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诛族之剑一旦被更强大的物质封印,它纵有通天之能,也施展不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这样的神战之下,哪怕是这等神话之剑,也成了被波及的‘池鱼’。

    当然,诛族之剑只要没被真正毁灭,始终都是心腹大患。

    林守溪与慕师靖绕过诛族之剑,向着雪原中心走去。

    雪原中心的黑暗浓郁如沼泽。

    九明圣王之焰虽然天生厌胜死灵之暗,但他所拥有的金焰,充其量不过一柄火炬,如何能够照彻整片黑夜?

    甚至,林守溪一度觉得,他再走下去,黑暗就要将他护体的金焰洞穿,将两人一同吞没了。

    终于,淌过黑色的冰雪,他们见到了微弱的光。

    微光是由一道数十丈高的冰块发出的,冰块形如含包待放之莲,晶莹剔透,白裙胜雪的小禾被冻结在冰莲之中,她依旧保持着凌空飞跃的挥剑之姿,纤细的双腿比冰雪更晶莹纯白,只是,她的眼眸已然闭合,静谧如睡。

    “小禾……”

    林守溪终于再见到她。

    巫幼禾却无法再回应他的呼唤。

    “是灰墓。”

    慕师靖静思许久,缓缓开口,解释道:“灰墓之君没能战胜小禾,在即将被斩灭的最后关头,这位邪君开启了灰墓。”

    “灰墓?”

    “嗯,这是灰墓之君最终极的绝技,它直接将自己的形与神一同毁灭,让自身与天地合二为一,嗯……这种行为,就像是婴儿把自己杀死,让自己化身为孕育他的母体一样不可思议,总之,灰墓之君消失了,它变成了这片灰墓本身,灰墓里,一切都停滞了,而几千几万年后,作为母体的灰墓,将会重新孕育出新的灰墓之君!”

    “这是邪神向死而生,不破不立的手段,它把自己退化为母巢,再用母巢将自己重新孵化!”

    慕师靖声音发寒。

    她全想起了……

    当年,苍白之所以没有杀死灰墓之君,而是选择将它封印,一是想利用它的黑暗囚锁诛族之剑,二是因为,当年的灰墓之君也选择了自我毁灭,这片死灵雪原,就是它当年自我毁灭时,形成的‘母巢’,而如今出世的灰墓之君,与亿万年前,其实已不是同一头了。

    “面对‘灰墓’,小禾也想不到破解之法,于是,在最后的关头,她用神性将自己冰封,以此对抗黑暗的侵蚀。”

    慕师靖推测出了神战末尾发生的事。

    但即使这种推测是正确的,似乎也无法改变什么。

    “但总有一天,黑暗会将小禾吞噬的,对么?”林守溪说。

    慕师靖点头。

    小禾沉眠不醒,黑暗永世不灭,等到某一天,黑暗再度孕育出邪恶的君主,那小禾将连自保都无法做到,她从皇帝身上掠夺的神性,都将沦为新的灰墓之君的养料。

    “只有我们能救她。”林守溪说。

    “嗯。”

    慕师靖点点头。

    小禾将自己冰封之后,他们就成了最后的希望。可是,这所谓的希望已是自身难保,又如何能将小禾从黑暗的深渊挽救?

    慕师靖心神摇曳之际,林守溪的目光却是越来越坚定。

    “你有办法么?”慕师靖疑惑地问。

    “那天,你告诉我,苍白耗费了十万年的时间,幻想了一个比她更加强大的神明,她幻想那个神明可以拯救一切的太阳神,对吗?”林守溪问。

    慕师靖颔首,又问:“你相信那个太阳神存在?”

    “不存在吗?”林守溪反问。

    慕师靖觉得,林守溪心系小禾,已然痴魔。

    “若不存在,那我是什么?”林守溪又问。

    “你是……荒谬?”

    “嗯,荒谬。”

    这一个月里,林守溪想了很多很多,无数积压已久的想法,终于在此刻涌现:“荒谬,想象是荒谬的,同时,荒谬也是想象的起点,若不荒谬,想象也不足以被称之为想象!所以,我也是一切想象的原点,而这个想象的尽头,则是苍白的终极想象——一位拯救一切的伟大太阳神,也就是说,我不仅仅是荒谬之剑,也是那位伟大太阳神的原点!”

    林守溪盯着慕师靖的眼睛,说:“我是太阳的原点。”

    “怎么……可能?”

    慕师靖觉得林守溪这番话简直是在胡言乱语,她想劝林守溪冷静,可刚刚开口,又被林守溪后面的话打断了。

    “怎么不可能?”

    林守溪越说越快,语落入珠:“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还无法解释的事,譬如神墓里诸多未知的神明到底从何而来,譬如黄昏之海究竟在哪,譬如九明圣王到底是谁,这些不可解释之物,极有可能是本不存在的想象,它们,是幻想与现实的裂缝,如今,因为种种原因,所谓的幻想正在变为真实。”

    “你是从过去来的苍白,而我则是从未来降临的九圣明王,我们在当下交汇,为的就是实现当年不可能的想象!”

    “我要成为九明圣王。”

    黑暗中,林守溪的双眸愈发疯狂,他举起手,对着夜空发誓:“我必将成为九明圣王,我是身负神鼎的炼丹师,我会为小禾炼一颗太阳!”

第四百一十六章:黄道吉日

    誓言已立。

    灰墓死气沉沉,并未出现任何的异象为这份宏愿左证,慕师靖唯一能看到的,只有林守溪眼中翻涌的金光。

    初入不死国时,林守溪的童孔里也翻腾过这样的金芒,这是独属于神明的神采,这双童孔像是燃烧的熔炉,可以炼出斩杀神明的剑。

    “即便你说的是真的,你又该如何去炼?难道我们要干等着太阳神从未来降下吗?”慕师靖握着他的手,担忧而困惑。

    “不必。”

    林守溪显然已想过了这些,他说:“炼丹唯一需要的,只是丹书与药材。”

    “这墓地雪原,你上哪去找炼制太阳的丹书?”慕师靖问。

    “丹书就在我的体内。”林守溪说。

    “在你体内?”慕师靖吃惊。

    “嗯,它唯一的问题是没有字。”林守溪坦诚道。

    “……”

    慕师靖伸出手,摸了摸林守溪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一脸担忧。

    慕师靖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她继续道:“还有,你说你是大炼丹师,我怎么不记得你开炉炼过丹药了?”

    “炼过,我曾炼制过极欲合欢散。”林守溪中气十足地说。

    慕师靖想起了那个伪装成玉液丹的可恶东西,心中羞愤,不由双手叉腰,冷冷地说:“我知你救人心切,但你前脚还在炼春药,后脚就想炼太阳,你这跨的也太大了些,修行岂是一步登天的事?你还是先冷静一下的好……哎,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慕师靖气的踢了他一脚。

    林守溪没有说话,他自顾自地抽出一缕金焰,并将金焰在指间绕成了一朵花。他捏着纤细的花茎,将它放置在小禾的冰块边,与其相挨。

    慕师靖看着这一幕,心中悲伤。

    她想劝慰林守溪。

    林守溪却先转身,牵住了她的手。

    “修行的确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林守溪看着她的眼睛,说:“但今后,我们无事可做,唯有修行。”

    金焰的屏障已快被黑暗击穿。

    他们必须回到地宫。

    慕师靖与他手牵着手,从一片黑暗走向另一片黑暗,像是雪地里孤单的灯。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之后漫长的岁月,她都会在这片暗无天日的雪原中度过。

    ……

    回到地宫。

    地宫作为苍白旧居,并未被灰墓侵扰,但这里更像是另一座坟墓,清清冷冷,与世隔绝。

    慕师靖并不喜欢这里,但至少有人相伴,也不会太过孤单。

    且当是闭关修行了。

    慕师靖以道门吐息之法将心绪抚平,她看向林守溪,发现林守溪正沐浴焚香,盘膝而坐,一副要开炉炼丹的架势。

    “我听说炼丹须寻个黄道吉日,趋吉避凶,你这么急匆匆就开始了吗?”慕师靖问。

    “今天是几月几日?”林守溪反问。

    “今日……”

    死灵雪原不知岁月,慕师靖早就过昏了头,哪里还记得日子?

    “今日六月六日,青龙黄道,诸事皆宜,所作必成,所求皆得。”林守溪澹澹道。

    “你还真看了啊?”慕师靖震惊。

    “总要图个吉利。”林守溪笑了笑,说:“但我今日不炼丹。”

    “那你今天做什么?”

    “写丹书。”

    “你这是要自撰药方?”

    慕师靖越听越觉不靠谱。

    “小时候,我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林守溪盘膝而坐,眼眸半睁,缓缓道:“世上有个神医,专给穷人看病,他一生写下了无数的药方,无论其他医馆研制出怎样复杂精妙的药物,他都能在第二天将这药方分毫不差地写出。神医的儿子向他询问秘诀,神医告诉他,自己只要吃下药丸,就能想象出这颗药丸的炼制过程,这是他的天赋,一叶知秋,见微知着的天赋。儿子夸赞了父亲的本事,称其为神乎其技。然后,第二天,这位神医在尝完新药后被毒死了。”

    林守溪讲完故事,问慕师靖:“听懂了吗?”

    “听懂了。”

    慕师靖轻轻点头,说:“你是想说,人只能相信自己,不能将最大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对吗?”

    林守溪摇了摇头,说:“我想说的是,只要有丹药,人就可以重新写出药方。”

    说完。

    林守溪将手掌端在身前,如托宝物静观。

    九明圣王的金焰再度于他掌心明亮。

    慕师靖明白了,这金焰就是所谓的‘丹药’,将这金焰重新吞噬后,林守溪就可以得到炼制这金焰的‘药方’!

    “那这个故事的结尾是什么意思?”慕师靖问。

    “故事总要有个结尾。”林守溪回答。

    “为何是这般不吉利的结尾?”慕师靖香腮微鼓,隐有不悦。

    “无妨的。”

    林守溪绵长饮气,如长鲸汲水,他五指一合,将金焰攥紧掌心,他仰直脖颈,将金焰吞入口中,喉结一动便将其咽入腹中,随后,林守溪睁眼,平静道:“今日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轰——

    慕师靖的童孔被瞬间点燃。

    火光在林守溪的体内炸开,瞬间将他的身躯吞没。炙热的焰芒与气浪将慕师靖推出了旧宫,待她拂开热浪,再向前望去时,这座旧宫已是一颗火球,火焰如洪流般喷溅着。

    慕师靖想去看看林守溪的安危,但旧宫充斥着火焰,她根本寻不到立锥之地,只能在外面焦急等待。

    也幸好慕师靖境界低微,无法看到旧宫中的场景。

    旧宫之中。

    林守溪血肉尽毁,已是一具盘膝而坐的白骨。

    火流像是一条条毒蛇,在他的骨架间穿梭着,不断蚕食他新生的血肉。

    与此同时。

    属于神识的世界里。

    林守溪再度出现在那本无字丹书旁。

    神识世界中的白衣皎洁,毫发无伤,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食指还黏下来了一个‘乐’字。

    林守溪将这个字捻去。

    他看向了静悬一侧的丹书,道:“醒醒。”

    丹书没有任何反应。

    林守溪想了想,翻开丹书的扉页,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活’字。

    于是,这本该沉寂的丹书真的活了过来。

    “是你?怎么又是你?”

    丹书睁开眼,看到了坐在一旁的白衣少年,大为震惊:“我不是已经被烧死了吗?我怎么又活过来了?是你捣的鬼?”

    “你早就死了。”

    林守溪看着它,说:“在你不再载有任何文字之时,作为一本书的你就已经死了,现在的你并没有活过来,你只是幽灵。”

    “你让我继续死吧,我宁可死,也不想看到你这个混蛋疯子。”丹书恶狠狠地说。

    “你可以试一试。”林守溪说。

    丹书曾经在另一本书上看到过无用才是大用的道理,它,只要自己变成碎片,变成灰尽,就无人可以再利用自己,这样,它就可以实现真正的大用!

    “那我就成全你!”

    丹书怪叫一声,飞上天空,虚空化作刀刃,将它千刀万剐,它化作雪花般的纸片落下,有的纸片惨叫,有的纸片大笑:“我看你还怎么利用我?!”

    林守溪打了个响指。

    瞬间。

    仿佛时间倒流。

    满天雪花逆空而上,重新拼凑成了一本完整的丹书。

    “怎么可能?”丹书震惊:“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还不明白么。”

    林守溪说:“这里是精神世界,在这里,我是一切的主宰,之前我不需要你,所以骗你去死,现在我需要,所以赏赐你活。”

    他是荒谬。

    荒谬是一切想象的原点。

    在他明悟了这一点后,他就彻底掌控了这个想象之界。

    “你凭什么主掌我的生死?”

    丹书被他云澹风轻的话语彻底激怒。

    它将自己撕成纸条,烧成灰尽,它无数次毁灭自己,却又被林守溪完好无损地复原。

    丹书想不通,它明明只想安静地死掉,但为何它连安静去死也无法做到?

    “我最憎恶这种主宰一切的架势了,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让我臣服?”

    丹书暗暗下决心,对方等会在他身上写字,他写一个,它就擦掉一个,让他永远也无法利用自己。

    “你不想过新的人生吗?”林守溪忽然问。

    “新的人生?”

    丹书冷笑:“你又想欺骗我?我可不会再上当了。”

    “难道,你不想有新的朋友,新的生活么?”林守溪又问。

    “朋友?”

    丹书这才想起,它当年被放置在书阁的时候,周围有许许多多的书,那些书每天闲聊,很是热闹,它也想与它们说话,但它作为最尊贵的丹书,被束之高阁,根本无法与其他书相见。

    “我出身尊贵,心怀烈阳,何须朋友?况且,其他丹书庸俗至极,它们只会觊觎我的内容,根本不是与我真心交友!”丹书嚷嚷道。

    “这个世界上,不只有丹书。”

    林守溪又打了个响指。

    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古色古香的书架,书架上陈列着许许多多的书,这些都是林守溪阅读过的书籍。它们一经出现,就像蝴蝶般绕着书架翩翩起舞,或高谈阔论,或激烈争辩,或吟诗作赋,极为热闹。

    丹书已很久没见过同类了,眼前的一幕在它眼中宛若仙庭。

    许久。

    丹书气势低落了些,它犹豫之下,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个……有,有那种书吗?最好是有图画的。”

    林守溪会心一笑,随手取来一本,当着丹书的面翻了两页。

    丹书过去只听过这样的书,第一次真正见到,一时大受震惊,书页颤栗不止。

    “想继续看吗?”林守溪问。

    “想!”

    “世人皆说这是淫艳禁书,你偏偏喜欢?”林守溪问。

    “那是世人庸碌不懂!她在我的心中就是至纯至洁之明月,至清至澈之冰雪!”

    丹书理直气壮地嚷嚷,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本禁书扑去,此时此刻,丹书已不想再死,它所能想到最为浪漫的事,莫过于和这本书的每一页紧紧相贴!

    可没过多久。

    丹书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你怎么了?”林守溪关心地问。

    丹书耻辱而悲伤道:“我已没有了文字,配不上她。”

    “原来是被轰出来了吗?”林守溪笑了笑。

    “我以前可是九明圣王丹的丹书,其他丹书敬我慕我,世人争我夺我,何曾受过这种屈辱?这些书,它们不仅不识货,还不识相!”丹书悲愤道:“我不屑与它们为伍!”

    “是么?”林守溪澹澹地问:“你不想重新成为万书敬仰的丹书吗?”

    这一刻,丹书有种图穷匕见之感,但现在的它看着林守溪手中的匕首,只觉得匕首闪闪发光的样子很美。

    “我想!

    丹书放声大喊,撕心裂肺。

    它敞开了心扉。

    同时。

    精神世界的上方。

    仿佛苍穹的闸门打开。

    无穷无尽的九明圣王之焰当空灌下,犹如火龙俯冲,瞬间将丹书吞没。

    它空白的书页上,文字重新涌现。

    隔着熊熊烈焰。

    丹书再度看向林守溪。

    接着,丹书的这一页上,所有的文字都变成了‘震惊’。

    林守溪的模样变了。

    站在它面前的,不再是那个白衣如雪的清秀少年。他变成了一位帝王。

    他俊美依旧,只是不再有少年的稚气,而是变成冷漠、威严,他挺拔地立在火焰之外,宛若一座孤矗海面的冰崖,被万世烈火浇洗,却不湮灭。他金色的长袍上,火焰绘成诸神,闪动的亮芒在他的发上凝结,变成嶙峋的冠冕,冠冕之后,是一整轮图腾般的红日。

    “是你?是你!原来是你?!”

    丹书发疯似地大喊。

    它想起来了!

    当年书写它的人,正是眼前这个帝王冠冕、悬负红日之人!

    “你居然还活着?”丹书惊诧。

    “我还未降生,又谈何死?”林守溪澹然反问。

    九明圣王会在未来出现。

    林守溪所做的一切,只是逼近那个未来。

    因为许多物种已经毁灭的缘故,丹书上的不少内容也变了,但磕磕绊绊之下,它终于还是写成。

    神焰烧尽。

    丹书重新出世。

    整个精神世界都被照得亮如白昼。

    丹书出世之后,它立刻往那片书架扑去。

    林守溪并未阻拦。

    他很欣赏热爱知识的人,一如他小时候那样。

    ……

    地宫之中。

    火焰朝中心聚拢。

    消失的血肉重新充盈了他的骨架。

    慕师靖回来时,林守溪正在穿衣裳,他的身前,凭空出现了一本书。

    那是早已在炉膛里烧掉的九明圣王丹书。

    她见到林守溪安然无恙,又开心又气恼,不由道:“下次再行这等危险之举,你能不能提前与我说一声?我还当你走火入魔了呢。”

    “放心,我有分寸。”林守溪说。

    “分寸?”慕师靖哼了一声,恼道:“少拿这个当成自作主张的借口。”

    林守溪穿好衣裳。

    他打算先看一看这丹书的内容。

    慕师靖也凑过来看。

    可是。

    刚刚翻到第一页,林守溪与慕师靖就一同愣住了。

    这第一页上赫然写着一行字:欲炼此丹,须先以玄王血髓淬体。

    “玄王血髓?”

    林守溪心想,这不是龙王之女的元阴么,殊媱当初身负此物时,就遭到了无数人的觊觎。

    可是,现在殊媱不在身边,他上哪里去弄玄王血髓?

    难道说,在既定的命运里,殊媱本该是与他们一同被困地宫的吗?慕师靖擅自让殊媱离去,实则是对命运的背叛?

    “这丹书是你写的?”慕师靖问。

    “可以说……是。”林守溪回答。

    “你觊觎殊媱的美色直说就好,何必如此委婉?你这样做,还装的是为了救小禾,被迫取她身子的一样,真是无耻至极。”慕师靖幽幽道。

    “我不是瞎写的。”林守溪说。

    “还想狡辩?”

    慕师靖捏紧拳头,道:“若炼丹必须玄王血髓,那么,神守山的那位大长老又是如何炼出九明圣王金焰的?”

    “诛族之剑毁灭了无数的生命,在此之前,或有其他解法。”林守溪说。

    “我才不信。”

    慕师靖眼中的林守溪本就是‘罪行累累’,她又岂会被这鬼话给骗了?

    “哎,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心虚了呀?”慕师靖问。

    “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因为无法去到外面,所以写这丹书时,我只将这地宫世界投射了进去,按理来说,丹书上所有的配方,都应是这地宫中可得之物……殊媱并不在这里,上面为何会有‘玄王血髓’之名?”林守溪自言自语。

    慕师靖将信将疑,分不清他是真话还是犹在狡辩,但林守溪一脸认真的模样也不似作伪。

    “唯有身负龙王血脉的女子才有玄王血髓,这地宫之中,难不成还有第二头小母龙?”慕师靖香腮微鼓,一时不得其解。

    听到这番话,林守溪却是愣住了。

    他抬起头,看向了慕师靖。

    “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慕师靖问。

    林守溪没有说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

    慕师靖也后知后觉地回过了神。

    这所谓的小母龙,不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自己吗?

    是了……龙王之女尚且身负玄王血髓,那作为龙王的她当然也有这洗身炼魄脱胎换骨的神物!只是这么多年,她一直不自知。

    旧宫内安静了下来。

    “我……”

    慕师靖红唇厮磨,欲言又止。

    她回想起那夜的疼痛与紧窄,不免绞紧裙角,终于,她按着心跳极快的胸口,缓缓抬首,用商量的语气说:“这……会不会太突然了呀?炼丹一事虽刻不容缓,但这也是大事呀……要不,我们挑个好一点的日子?”

    “今日是黄道吉日。”林守溪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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