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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     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一章:石狮子下结仇敌

    这场临时的赌约激起了不小的风浪,弟子们惊诧于小语的猖狂之时亦猜测各异,不少人也抱有和楚妙类似的想法。

    哪怕是知道些许内幕,对小语颇有信心的娘亲,一下子也弄不清楚女儿的仙萝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比试在约定完成之时便正式展开了。

    小语肩与腰皆沉,身子展开时,骈指抹过木剑剑身,将剑横于身前,做出防守的姿态,楚妙侧身而立,轻拧剑柄,只是眨眼的功夫,便见这小姑娘身躯一弓,前跃而出,手中的剑似跳弹出了掌心,雷电穿云般凌厉地打向小语。

    这一式名为‘苍鹰挟雷’,其进攻之时宛若雷羽之鹰凌空扑击,通常用于高处向低处的袭杀。在楚妙秀背微弓之际,小语便猜到了这一招。

    十招的约定确实是她的阴谋诡计。

    她研究过小语的所有招式,将之一股脑地尽数告诉了师父,师父则逐一为她提供了应对的策略,她在脑子里推演过无数次,也在小剑楼练习过许多遍,所以楚妙的动作一出来,她就猜到了对方的招式。

    最初比试时的紧张与青涩已经褪去,小语沉着冷静得出奇,她知道这是个以‘力’和‘快’取胜的一招,通常打个出其不意,但她已有防备,故而她的躲避几乎是预判式的,楚妙一剑落地之时,小语脚步一收一错,以一种视觉上很惊险的姿态躲过了这一剑。

    师父说过,‘苍鹰挟雷’之类通常会接一招横扫势,果不其然,楚妙一剑落空,立刻拧身挥剑,横扫成圆,小语足尖点地,向后一蹬,再度擦着木剑之尖躲了过去!

    两招落空,楚妙暗暗心惊。

    她可不觉得对方能躲过靠的只是运气和巧合,相反,楚妙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远远低估这个刁蛮的小姐了,她在练剑之余定然刻苦钻研过自己的剑招。

    自己的一切所学都来自家族,小语能弄到也没什么奇怪的。

    楚妙意识到,她必须变招,否则她将会失去主动权。

    横扫之式结束,楚妙手腕一翻,做了一个自下而上的挑式,但招式行至一半,她的动作立刻变得大气磅礴,转挑为刺,形同掷枪,瞄准的便是小语的胸腹!

    楚妙的对手若仅仅是小语,那小语准备得再多恐怕也无济于事,但小语不仅是小语,她还有师父为她背书。

    林守溪帮她推演过战斗,自然也想到了变招,招式虽变却不离其宗,可供楚妙变化的选择其实也并不算多,而这些变化早就被小语写到纸上,背了下来。

    她若是与楚妙对攻,很有可能会反应不及,但现在进攻的压力在楚妙身上,她只需防守,所以只要全神贯注地盯着剑,死死地把握住每一缕招式的变化即可。

    这由挑转刺的一式被她捕捉到了,她心神一颤,手脚以快于她思考的速度做出了应对。

    她一只脚后退,另一只脚则抬足一压,竟将这斜刺而下的一剑精准地踩住,压向了地面,楚妙大惊,为防剑被彻底踩死只好及时抽回,仓促回应了一记平削,小语屈膝沉腰,身子一矮,也将这一削躲了过去!

    楚妙雷厉风行的四剑尽数落空,弟子们一片哗然,修为更高的仙人眼光则要毒辣很多,他们看得出来,单轮剑术定是楚妙更胜一筹,而这名为小语的丫头,所采用的策略则是真正的‘知己知彼’,她已吃透了对方的招式,用死板但行之有效的方法将其尽数拆解!

    这些拆解方法朴素而巧妙,绝非是这小丫头想出来的。

    不少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那位秀美的青裙女子,却见青裙女子也露出了微微吃惊的神色,众人心中冷笑,想着你装给小孩子看也就算了,难道还骗得过我们?私下辅导女儿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有什么好隐瞒的?

    但青裙女子的惊异也是真实的。楚妙的招式在他们这些大仙人眼里是破绽百出的,她也能想出更好的拆解方法,但小语所使用的方法最妙的地方在于,这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那人不仅考虑到了小语基本功薄弱等特点,更将她用剑的习惯与身材都考虑在内了……

    不得不说,对方是个非常合格的老师,若能将其聘入家中,她倒也愿意让小语真正拜其为师,对于这样的后生,她也很愿意提点一番。

    人们各异的心思闪过之时,台上又走过了两招。

    楚妙的剑术再快也架不住小语未卜先知,她第六剑刺去之时甚至一度被小语闪至身侧,擒拿手臂,若非小语手劲不足,她反倒有可能直接被空手夺剑。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楚妙一咬牙,直接走起了无招胜有招的路子,她不再遵从任何学过的剑术,直接选择了最不讲规矩的劈砍,以力胜巧。

    对方的招式变得不可捉摸之后,小语果然方寸大乱,接下来的招式不管她能不能守住,她似乎都没有战胜楚妙的机会了。

    小语咬着牙,细嫩的小腿在比武上纵跃着,如同密林中被猎手追赶的小鹿,几息之间,她已被逼到了比武场的边缘,摇摇欲坠。

    楚妙的刻苦效果显著,她的剑哪怕被小语勉强拦住,但手上力道充沛,震得小语手腕酸麻的同时,更将她的后背衣衫也震出了层层涟漪,这说明这股劲力几乎是贯穿全身的。

    她用最卸甲般的方式摧毁着小语的战斗意志!

    小语渐渐不支,已有明显的颓势,她似一片深秋时的叶,勉强黏附枝头,随时都要被刀一样的风削落下来。

    师父的话语在脑海中响起:

    “她应会在第五或第六的时候变招,这个时候先前的招式拆解会失去作用,但小语不要害怕,战斗本就是瞬息万变的,更何况你不需要担心生死,只需要专注做好防守,我会传你横剑、立剑、背剑三招守势,你将这三式练熟,只要不出差错,保持不败并不难,而这个时候,你的对手已进行到了第九式,她只剩最后一招的机会了。”

    “诶,师父,可是我们打赌的内容不是,十招内我通过防守将她击败吗?就算我全守住了,我也不算赢啊……”

    “赌约虽是如此,但事实上,对方出剑至此,已处于一个虽胜犹败的尴尬境地了,她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获得这种名不副实的胜利,她会用尽一切办法在十招内赢你,所以这最后一招,她一定会用极尽狠辣刁钻的招式,力求一举将你击溃。”

    “嗯……师父说得有道理……那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

    艳阳高照,秋风忽骤,小语的双脚勉强黏在比武台的边缘,迎面吹来的风带着尘沙,几乎让她睁不开眼。

    ——有莫名的风沙从远处扬起,被风带来。

    这对于楚妙而言是天时了。

    最后一招,她依旧采取了第一式所用的‘苍鹰挟雷’,但招至中途,她却忽然甩手扔剑,如扬沙般将它砸向小语的脸面,她的身子则于中途落地,先前狂奔,双掌一拉,变作柔韧的推手之势,猛地扑向小语,想要将她直接推下擂台,以此取胜。

    小语在挡开了飞剑后,扎起结实的马步,双臂交错胸前,宛若一面盾牌竖在这里,以最简单的方式去抵挡楚妙的进攻。

    小语比楚妙矮一些,体型毫不占优,对撞的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但就是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小语变招了,她身子一矮,躲过了正面进攻,更反手抓住了楚妙的脚踝,楚妙想要挣扎,柔软的小腹却也被她托住,少女意识到了不妙,想要抽身,但小语已用上浑身的劲,扛鼎般将她顶起,猛地甩出。

    空中没有借力点,楚妙再无回旋机会,待她回过神时,身躯已结结实实地摔出了比武台。

    她后知后觉地恍神,这才意识到,从小语立下那个约定开始,她就一步步陷入了对方的圈套里,自己的招式、性格乃至求胜心都被她利用,将她一步步引入了彻底的失败中。

    当然,她也很清楚,小语将这一切执行到这种程度,背后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

    她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清冷的秋光变得炽烈,投来的目光变得滚烫,尊严与羞耻心令她身躯都抖了起来,少女鼻子一酸,险些流出了眼泪。

    关于这场战斗,她都很有值得反思的点,但她现在什么也不想思考了……

    她终究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小语立在比武台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真的做到了……她完成了自我的蜕变,她没有辱没师门!

    人群在短暂的惊愕后陆续响起了掌声,这些掌声是给小语的赞许,却也如同抽打在楚妙脸颊上的雨点,楚妙挣扎着起身,神色黯淡。

    但出乎意料的是,小语竟也没露出什么喜悦之色,因为她知道,师父的计划才执行到了一半。

    宫主正欲宣布比试结果时,小语却率先开口,她拾起了楚妙的剑,问:“你是不是不服气?”

    楚妙作为失败者自是没脸回答。

    “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堂堂正正击败我的机会。”小语说。

    “什么?”楚妙还在发愣。

    小语将剑抛还给她,“上来吧,你若愿意,我们按照规矩堂堂正正地比一场。”

    楚妙下意识地接过了剑,她看着台上的少女,感到了陌生,炽白的阳光之下,这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明明如此娇小,却站成了覆盖她双眸的阴影。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台上的。

    但哪怕这个机会是小语施舍的,她既然选择回到了台上,就要重新打起精神,用剑将自己被击碎的尊严拼凑回来。

    在场的人们原本只是卖小语的爹娘一个面子,却不曾想见到了这般曲折的场景,纷纷怀疑这是他们安排好的剧本,小语的爹娘无辜地笑了笑,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比试再次开始。

    两柄木剑相撞,两位稚美的小姑娘颇有宿敌之争的架势,见招拆招,一时间竟打得难舍难分,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剑招中亦带着赏心悦目之美。

    先前还在为小语耍阴谋诡计获胜而愤愤不平的少年们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家的小姐不知何时已成长到这个地步了。

    小语最初的动作还有些紧张僵硬,但她一旦进入了状态,就有了人剑合一之感,真气在她体内翻涌、咆哮,吹得她剑衣猎猎鼓动,她的招式进攻与防守皆似虽心而发,却每每直击要害,竟隐隐在正面对抗中压了楚妙一头。

    “第一轮你若成功胜利,你就可以再向她发起第二轮的挑战了。”谷

    师父的话语再度于心海中响起,愈发清晰,“经历了第一次的失败,她肯定心怀芥蒂,不回相信你口中所谓的‘堂堂正正’,她一定以为你还有什么阴谋诡计,所以出剑之时也会有所顾虑,但在比武中,这种顾虑是很要命的,她一旦束手束脚,剑就会变慢,而你……小语,你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事,只需使出全力即可。我相信同龄人里,没人比你的剑更快。”

    师父相信我……

    那我也相信我自己!

    小语低吼了一声,给自己壮威,她由单手握剑转为了双手,全力的劈砍之下,剑心本就不稳的楚妙招式也被打乱了,楚妙一步错步步错,她意识到自己又要败了,不可置信之余想要挽救,可倾塌之势不可挡,片刻之后,她手腕一麻,竟被直接夺剑。

    这一次的落败虽与她心绪不宁有关,但输了还是输了,这次输得甚至比上一次更让她难以接受。

    小语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她反手持着楚妙的剑,再度递还到楚妙面前,这一次,楚妙却无论如何也没脸去接了。

    “你……你……为什么?”楚妙痴痴地问。

    “因为我眼中有你,而你眼中没有我,轻敌一事本就是老生常谈的道理,你心知肚明却依旧无法避免,这是你的弱点,也是人共有的弱点,我恰好抓住了而已。”小语将林守溪教她的话精准地背诵了出来。

    这番话既给楚妙寻了‘轻敌’作为台阶,也标榜了自己的稳重与强大,这般简单的道理由一个七岁小女孩说出,不由引来了许多前辈的侧目。

    “我……”楚妙呼吸急促,目光闪躲,“哪怕轻敌,哪怕剑心不稳……我,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输。”

    “因为我的剑比你快。”小语回答得很干脆。

    楚妙这才恍然,这确实是正确答案,确实她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对的。

    小语的剑……比自己更快。

    “你是怎么做到的?你这几天到底……”楚妙欲言又止,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也明白,她的话有点多了。

    她本是楚国的贵女,却不幸于国乱之时成了颠沛流离的孤儿,但她的血脉依旧带给了她与生俱来的出色天赋,这种天赋也让她哪怕身处苦难也可以拥有自我的骄傲。

    但今天,她被击碎了。

    “想知道吗?”小语问。

    “想……”楚妙下意识回答。

    “几天前你还嘲笑我,你给我道歉我就告诉你。”小语认真地说。

    “……”大庭广众之下,她已羞耻至此,实在不愿再低头认错了。

    “坏孩子。”小语给出了她的评价,她盯着楚妙的眼,清叱道:“背过身去!”

    楚妙愕然,她不知小语要做什么,却像是被施了咒一般,真的转过了身。

    啪!啪!啪!

    小语夺来了她的剑,在她丰盈的小屁股上连抽了三下,虽隔着衣裳,声音却仍然清脆响亮,覆下的剑裳下摆也泛起了褶皱。

    这是对于坏女孩的惩罚!

    楚妙被电流般传遍身体的痛意惊醒,她并着双腿,身躯娇颤,身体的痛感是其次的,内心的羞耻才是最要命的,她不仅输给了自己轻视的人,还被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屁股……这位清秀动人的小姑娘再难维持坚强,她捂着脸颊,委屈地哭了起来,剑也不要了,一路小跑离开擂台,消失在了人群里,唯剩小语持剑如持戒尺,小恶霸般在台上站着。

    宫主宣布了她的胜利。

    最大的对手楚妙已被她彻底击败,后续的人哪里还是她一合之敌呢?

    小语轻松地击败了其他人,夺得了这次月试的第一名,成功守护住了自己原本的生辰礼物,她将信袋抱在怀里的时候充满了满足感。

    但楚妙之外的对手实在太弱,她甚至有一种修行出山后小试牛刀却发现自己已天下无敌的感觉,于是小语做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

    她向在场的所有人宣战了。

    “你们中是不是有人觉得这是娘亲与爹爹给我安排的戏,是为了刻意吹捧我的?”小语双手叉腰,站在比武台上,年仅七岁的她目光扫过各路豪杰,颇有睥睨天下之雄风。

    “就算有这种想法也没有关系,你们若有不服的,也可以来挑战我。”小语自信满满地说:“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你们必须将境界压在七岁之时!”

    至于有没有真正压在七岁,唯有诚信为本了。

    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如她所料,全场没人会应战,倒不是她的七岁真的很无敌,而是这些成名已久的仙人实在搁不下脸面来欺负一个小女孩,更何况童言无忌,大都只一笑而过,谁会当真?

    直到此刻,小语才终于完成了师父交待给她的全部计划。

    小语感到了无与伦比的轻松,因为她终于可以真正享受自己作为月试魁首的喜悦了,她在接受了大家的掌声与赞美之余连忙高兴地端起小仙萝,告诉它,它有弟弟妹妹了。

    而其他原本轻视小宫主的弟子们现在也都心服口服,小语走过的时候,他们也会自觉地分开一条道路。

    “楚妙呢?她去哪里了?”

    小语回到了弟子之中,却未寻到楚妙的身影,她猜到楚妙应是躲去没人的地方哭了,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生怕楚妙做出轻生之类的事,这样的话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小语连续问了好多个人,这才大致确定了楚妙所在的方位,她一路追索过去,终于在靠近城墙的一座宅子旁找到了这位白裙少女,她正靠在一头石狮子旁边,抱膝蜷缩,埋着头哭得梨花带笑,娇弱的身躯抽个不停。

    小语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楚妙抬起头,见到是小语,起身就要走,小语一把抓住了她,用袖子帮她擦脸,认真地说:“我说过,你要神气一点,不神气可就不好看了。”

    楚妙原本哭得差不多了,此刻听到小语这么说,只当她还是在欺负自己,更加泫然欲泣了。

    “嗯……你要哭也行,那就哭在这里吧,还能浇浇花。”小语将花盆递近了。

    “我才不喜欢萝卜。”楚妙将其推开。

    “那你喜欢什么呀?”小语在她身边坐下,问。

    楚妙不说话,她擦着湿润的面颊,鼻翼翕动,嘴唇时抿时张,看上去还是一副随时要哭的模样。

    “我懂了,你喜欢哭鼻子。”小语说。

    “我,我没有。”楚妙辩驳。

    “那你不许哭了。”

    “嗯……”

    楚妙轻轻点头,她看着小语,第一次重新审视她,同时,她也猜到了小语的来意,“你……你不会是要和我交朋友吧。”

    不打不相识的故事发生过不少,她也听说过很多。

    “才不是。”小语冷哼道:“我才不要和你这种坏女孩当朋友呢。”

    “那你……”

    “我是来和你当敌人的。”

    “敌人?”

    “没有错!”小语哼哼着说,“经过了这次月试,想来我们也结下了化不开的仇,以后我们应该就是死对头了,我是来与你正式结仇的!”

    楚妙呆呆地看着小语一脸认真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严肃一点。”小语训斥。

    “好。”楚妙点点头,心中的郁结倒是释然了不少。

    “那我们就是……敌人了?”小语问。

    “我这等没了爹娘的流离之人,哪有资格成为小姐的敌人呢?”楚妙低眉顺眼地说。

    “少阴阳怪气本小姐!”小语敲了敲她的脑袋。

    楚妙也不难过了,她抹着脸上的泪花,答应道:“好,那我就做小宫主的敌人吧。”

    小语伸出了小拇指,楚妙迟疑间也伸了出来,两个小女孩就这样荒诞地勾起手指,在石狮子旁成为了拜把子的敌人。

    小语觉得自己做完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她开着阳光下繁华的街道,对着楚妙伸手,“走。”

    “去哪里?”

    “当然陪本小姐逛街,顺便……看看城墙。”

第一百零二章:战栗之城

    城门口通常为市集繁华之地,络绎不绝的车马碾过长街,扬起细细的尘土,小语蹲在一个小摊子前,把玩着一个青铜酒樽,她听着摊上老婆婆带着口音的话语,半懂不懂地点头,眼看着就要取出小荷包,拿着两串糖葫芦跑来的楚妙恰好赶到,连忙在老婆婆憎恨的眼神下将小语拽到了一边。

    “哎,你干嘛呀,拉我做什么?”小语皱着眉头,挣开了楚妙的手。

    “我不拉你你又要被骗了!”楚妙没好气道。

    “被骗?”小语皱着小脸,辩解道:“我觉得那个老婆婆很和蔼呀,不像是会骗我的样子,而且那个青铜酒樽看上去很古老哎,婆婆说那是前代蛮帝用过的酒杯,里面封印着许多头上古异兽,用这个酒杯坚持喝酒十年,就能获得这些异兽的能力!”

    “这种东西做旧很容易的,故事也只是随便编来唬人的罢了。”楚妙语重心长道。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若那些东西真有他们说得那般玄妙,他们为何自己不用,要拿来摆摊?”

    “老婆婆说了呀,这个酒杯要用上十年才能看出效果,她恐怕没有十年阳寿了,只能忍痛割爱,拿出来卖。”小语还在坚持:“说不定老婆婆是世外高人呢。”

    “……”

    楚妙过去常常觉得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这种事无比荒唐,如今却真真实实地见识到了,最可气的是,自己竟还输给了她。

    “你到底是怎么赢我的?”楚妙气呼呼地问。

    “当然是凭借我的实力与智慧!”小语骄傲地说着,接着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哦,我明白了,你还在耿耿于怀,所以见不得我捡漏,买到奇珍异宝,对吧?”

    楚妙这下真被气坏了,她将其中一串糖葫芦塞到了小语手里,然后推着她的后背往先前小摊贩的位置走,“走走走,我不拦着小宫主的修仙成道之路了,我带你去买,要多少买多少,届时宫主问责你自己担着就行。”

    小语还在思考她是不是欲擒故纵,过了转角,便见那垂垂老矣的婆婆卷着摊铺猫着身子飞一般地逃进了巷子里,她吹嘘的奇珍异宝不要钱似往下掉,也无人去捡,后方有两个青年持着木棍在追,大喊着骗子别跑。

    “这下倒是不要钱了。”楚妙从掉落之物中拾到了那青铜盏,递给小语,“拿回去喝酒吧,对了,你会喝酒吗?”

    “当然……当然会,我酒量好得很。”

    小语看着单手叉腰,神气扬扬的楚妙,这才如梦初醒,她吐了吐小舌头,有些尴尬地舔起了糖葫芦表面的糖稀,想着怎么转移话题。

    “唉,如果没有我在,你现在恐怕人都被拐到邪教去了。”楚妙叹气,将那破杯子摔到地上。

    小语明明想说谢谢,但不知是不是碍于面子,话到嘴边的时候又变了,“哼,我们说好是敌人的,你这样子哪里像个合格的敌人呀?”

    楚妙被小语离奇的思维绕住了,她恨不得将身边这个粉雕玉琢的少女摁在地上狠揍一顿,让她见识一下什么是合格的敌人。

    “我们是敌人,但宫主于我有恩,你若被拐走了,他们是会伤心的,我们行走江湖要恩怨分明。”楚妙终于组织好了语言。

    “没想到你这么有侠气。”小语闻言,竖起大拇指夸奖了她。

    “那当然,我祖上可是有名的仙人,我娘以前叮嘱过我,家道中落并不可怕,心性堕了才是万劫不复。”楚妙板着小脸,一双漂亮的眸子里藏着贵气。

    小语点点头,对身边这个小姑娘的观感越来越好了,“所以你才这么努力么?”

    “……”提起努力,楚妙不免想起了先前的惨败,她努着嘴,很有怨气地问:“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厉害了呀,是宫主大人私下教了你什么吗,小语,你与我说实话,我保证不说出去……我,只是想输个心服口服。”

    “娘亲这么忙,哪有时间教我。”

    “也就是说另有高明咯?”

    “其实主要是我的勤劳与汗水。”

    “呸。”

    楚妙虽一脸不屑,但她也意识到,仅仅苦练了几日就能与自己打个难舍难分,小语确实是个真正的天才,她们之间与生俱来的鸿沟甚至不是努力可以填平的。

    想到此处,楚妙心中有绝望也有释然。

    而身边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还在用灵巧的小舌头舔着糖稀,楚妙都吃完一串了,她才刚刚舔完糖稀,小语吃糖稀时埋怨这个糖葫芦甜得发齁,咬里面包裹的野果时,又嫌酸得牙齿疼,听得楚妙很是心累。

    终于吃完了糖葫芦,小语给出了中正客观的评价:不如萝卜好吃。

    小语揉着酸酸的脸颊,觉得更饿了,于是两位小姑娘决定一起去吃东西,但这几天市集太过热闹,处处排着长队,根本挤不进去,她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买两个包子对付一下。

    包子铺人也不少,待她们拿到热腾腾的包子的时候,皆已饿坏了,两人拿着包包子的纸袋子,坐在了一边的台阶上,没什么讲究地吃了起来。

    小语吃到一半,看到一旁有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孩子投来了羡慕的视线,那小孩子衣衫破旧一脸菜色,看上去已好久没吃过东西了。

    小语心地善良,对他招了招手,将剩下的一个热包子递了过去,示意要送给他吃,小男孩看着眼前小姐姐干净整洁的衣裳,畏畏缩缩不敢去接。

    “放心,姐姐吃饱了,而且姐姐还有两个大白馒头呢,不会饿着的。”小语信誓旦旦地说。

    小男孩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他犹豫了好久,忽然快步上来,抢似地夺走了馒头,遮脸扭头,一溜烟跑没影了。

    “哎,这么急干什么呀……”

    小语做了好人好事,虽然高兴,但她肚子还饿着呢,她揉了揉小腹,看向了楚妙。一切尽在不言中。

    楚妙淡淡地看着她,问:“你不是还有两个大白馒头嘛,快拿出来吃呀。”

    “我……”小语弱弱道:“现在,现在还没有嘛。”

    “你要当好人,我可不当,我很记仇的,先前比试你还那般打我,可别想着我会以德报怨。”楚妙捂着自己仅剩的包子,说。

    “我那是为你好呀。”小语说:“不惩罚你你怎么知道自己错了呢?”

    “可你也不能打我……那里。”

    “有什么问题嘛,我们都是女孩子,而且……我也经常这样惩罚自己呀。”小语无辜眨眼。

    “……”楚妙将信将疑,将‘你有病吧’四字咽了回去,最终还是掰了半个包子分给她吃。

    “没想到你人这么好。”小语接过包子,小口地吃着,由衷地说。

    “别多想了。因为你是宫主的女儿,所以我才对你好。”楚妙冷冷道:“我可是很势利的。”

    小语则是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反正对她好就可以了……

    吃过了东西,她们一致决定去逛城墙,但城墙守卫森严,她们沿着墙走了好久,始终未能找到上去的机会,若非她们只是两个小姑娘,这般鬼鬼祟祟,恐怕早就被抓起来了。

    小语感到很遗憾,她原本还想着上城墙走一走,回去以后和师父吹嘘一番呢,如今看来吹嘘还是能吹嘘的,只是得靠自己胡编乱造了……

    玩够了之后,小语便开始想师父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小剑楼,将胜利的喜悦告知给师父。

    但她们走得有些偏了,一时也找不太到路,楚妙问路回来是,发现小语又很不长记性地被路边摊吸引过去了,听摊主头头是道地说着,然后乖乖拿出荷包付钱。

    这一次,楚妙都懒得去阻止了,她回到小语身边时,小语还将那银制胎器的簪子取出,在她面前晃了晃。

    “好看吗?”小语问。

    楚妙看着上面的珐琅釉料,神色微动,却是说:“一般。”

    小语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看上去很不高兴地样子。

    “怎么了?”楚妙觉得她的神色有点吓人。

    “转过身去。”小语冷冰冰地说。

    “什么?”楚妙没听清。

    “我让你——转过身去!”小语一字一顿道。

    楚妙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自己仅仅只是评价了句不好看就惹到了这位大小姐,有了前车之鉴,她当然知道自己转过身要面临什么,可……可这是大街上,有很多双眼睛看着她们呢。

    楚妙即将再受折辱,顿感心灰意冷,她先前还觉得自己收获了小宫主的友谊,此刻看来这刁蛮小姐也不过一时兴起罢了,自己终究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

    少女眼眸中的光彻底黯淡,她垂头背身,等待着小宫主的责打,可她并未等来责打,反倒是头发被揪住了,小语蛮不讲理地将新买的簪子插入了她的发间,气焰嚣张地说:“这是本小姐买来送你的,你不喜欢也得给我带着!”

    楚妙愕然,她摸了摸胡乱盘起的发髻,柔软的指肚触上了冰冷的簪头,黯淡的眼眸里却泛起了水光。

    “诶,你怎么了?我弄疼你了吗?”小语疑惑道。

    “没,没有。”楚妙侧过头去,用衣袖擦了擦脸,说:“今日风沙有些大。”

    “大吗……”小语看了看天。

    今日的风沙确实有些大,它们源源不断地从城外卷来,被风带上天空,揉进了稀疏的云里,将秋日的晴天蒙上了一层不和谐的灰色。

    “小宫主,我们回家吧,免得大宫主担心了。”楚妙望着天空,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眼尖的她早就发现,今日已有数道雪亮剑光自城内拔起,飞至城外,那应是用于飞行的法宝,且品阶极高,他们这般频繁地出城不知是为了什么。

    “好呀。”

    小语一口答应,她也该回去见师父了,她已经开始在心里组织语言,要将今天的一切绘声绘色地告诉师父。

    临走之前,她们来到了墙根边,双手合十,怀着感恩之心一同拜一拜这座守护了大家千年的城墙。

    “愿神墙永世耸立,庇佑子民,无灾无扰。”楚妙闭着眼眸,说。

    “愿神墙永世耸立,庇佑子民……”

    小语跟着一同念,念到一半,她忽然听不见自己说话了,她重复着无灾无扰四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被吞没了……

    楚妙与小语对视了一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她们脚下的地面却在这个时候震动了起来,先是上下颠簸后是左右摇摆,强烈的震感无视了神墙的守护,将地面撕裂,令房屋垮塌!

    灾难的来临没有一点征兆,她们祈福的话语还没说完,地裂就以恐怖的速度蔓延开了!人群骚乱着,惊叫着,奔逃着,在大地的愤怒面前,人类的繁华如此不堪一击,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平衡,朝着地狱倾斜了过去!

    “是地牛翻身了。”楚妙还算冷静,她一把抓住了小语的手腕,“别怕,我们去开阔地躲着,等地动过去就没事了。”

    “啊……嗯。”小语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吓得不轻,她随着楚妙一同奔跑,试图逃往安全的地方。

    地牛翻身……地牛是什么东西啊,竟能将大地都撕烂……

    小语从小就爱看各种乱七八糟的书籍,显生之卷的稚儿版她也翻过无数遍,其中光怪陆离的图景、千奇百怪的怪兽她都快倒背如流了,却独独没有听过一种名为‘地牛’的灾兽。

    房屋还在持续垮塌,人影奔逃相撞,乱成一团,不少逃跑不及的人被压在了房屋下,骨骼断裂,奄奄一息,凄惨的呼救声此起彼伏,一同在这片秋空下汇聚成狂风吹不去的阴影,唯剩几栋质量极佳的房屋保存完好,甚至还有白衣飘飘的公子小姐淡然地坐在里面,冷漠地看着窗外的灾难,似还在以此观道。

    小语望着形形色色的一切,恐惧惊慌之余心头不免泛起空落,仿佛心中有什么东西也在被飞快瓦解掉……接着,她脚下也踩空了。

    “啊——”

    小语足下的砖块碎裂,她脚踝一扭,惊呼声朝着地面摔去,狂奔中的楚妙被她一扯,身形不稳,也跟着摔倒在地,手上的皮擦破,流出了血。

    “没事吧?”

    楚妙可没心情去管这点小伤,她连忙扶起小语,要带她离开这片屋楼密集之地,就是这短暂的转身,她余光一瞥,望见了永生难忘的东西。

    城墙上砖石碎裂,箭一般飞射而下,洞穿了许多路人的头颅与身躯,历史上也发生过几次严重得多的地动,虽也破坏过神墙,却从未真正将其撼动,这次怎么……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向上移去。

    那……那是什么?

    寒意自骨髓穿透全身,她浑身寒毛竖起,鸡皮疙瘩凛遍全身,对于地动的恐惧在这一刻支离破碎,人类更深层的惊怖如浮出深潭的巨物!

    小语吃痛咬唇,她连忙检查自己的小仙萝有没有摔坏,接着才注意到了楚妙恐惧得扭曲的神情。

    她看在看什么呀?

    小语好奇地回头,接着,她也不动了。

    城墙屹立人间千年,是坚实的巨人,是牢固的盾牌,是万民心中的圣物,但这一天,这件象征着永世安宁的圣物却正在被摧毁……

    两只狰狞巨大的白骨利爪出现在了城墙上,一只骨爪巨锚般定在那里,另一只的动作则像是摸索,但它划过之处,无论是紧密相连的砖块还是古朴庄严的三重檐城楼,都被这样轻而易举地切开了!

    那一双巨骨皆找到了着力点,猛地一撑,那一瞬间,天黑了下来,城墙的近处都被这苍白巨骨的阴影遮蔽。

    她抬起头,世界空无一物,唯见遮天蔽日的狰狞尸骸在安静地注视着天地。

    这是传说中的生灵,与她过去在显生之卷稚儿版上见到的完全不同!

    它美得苍白妖异,它恶得嶙峋狰狞,它像是被天国与酆都的君王共同囚禁了万年的妖魔,如今终于挣开了天河与冥泉交缠的铁索,展开修长的翼骨,飞至了人居住的国度!龙不再是她睡衣上面绣着的凶萌怪物,它真真切切地飞到了她的面前,幽绿的瞳孔燃烧着永远不熄的烈焰,丑陋的心脏喷薄出威严的震鸣!它残缺的四肢如刀般扎在石砖里,将这座神圣的城墙也踩于足下!

    小语明白了,这次地动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地牛翻身,而是它来了……

    它来到了这里,于是大地也因为恐惧而战栗不休!

    很多年之后,人们依旧会在这一天汇聚在这里,手捧鲜花对着城墙祷告,这是此后百年都将永远铭记的碎墙之日,在更远的未来则会被视为某一族群终焉的开始,但今日,唯有灾难与恐惧在人们心中肆虐,好不容易从中挣出的少女们也都只从喉咙里迸发出了一个字:

    “龙……”

第一百零三章:破碎之日

    大地震颤不休,这座被许多人称作‘冥古级’的城墙在龙尸的利爪下显得如此脆弱,它被碧瞳龙尸撞得变形,几欲开裂,墙壁的上头更是破碎不堪,坠落的石块都快堆积成一座小山了!

    龙尸古重威严的长吟夹杂着石块的落地声响起,捂耳不及的逃难者耳膜碎裂鲜血淋漓,有的人甚至在奔跑中直接心脏爆裂而死,先前淡然坐在楼中的仙人也再维持不住体面,他们看着高墙之外探出的巨骨,吓得脸色扭曲,与凡人无异。

    “不……不是地动么?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恐惧无差别地蔓延开来,‘逃’成了他们心中最后的念头。

    城墙已高耸至此,它还能直立着从后方探出头颅,它的全部身躯该是何等巨大?

    “快,快逃啊!”

    楚妙回过神来,她一把抓住小语的手,放声大喊,小语的脑子嗡嗡作响,她好不容易咬牙清醒,脚却在这种时候抽筋了,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楚妙心急如焚。

    “来人啊!救命!我知道你们在暗处,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出来救人吗?”楚妙环顾四周,撕心裂肺地大喊。

    在她的认知里,小语身份尊贵,先前她们一同逛街之时,家族中也定是有暗卫在偷偷保护着的,现在发生这种事情,暗卫怎么还不出来?

    楚妙并不知道,家族中确实在第一时间就派了暗卫,但市集人流密集,暗卫为了更好地监管她们且不被发现,选择了登上城墙俯瞰……

    暗卫已先于她们被白骨巨龙的爪风撕裂,拍碎在了城墙上。

    楚妙苦喊了几遍也不见有人来,终于彻底绝望,她拉着小语的手想带她逃离,但也是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上方的阴影挪了过来,楚妙怕得说不出话,她心惊胆战地抬头,发现那头巨龙修长的、生满骨刺的脖颈几乎全部探出城头,甚至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挪了过来,威严如古铜浇筑的龙面微垂,那双幽绿燃烧的瞳孔竟直勾勾地望向了她们!

    龙尸不似邪神,哪怕直面真容也不会陷入疯狂,但这种毁天灭地的生灵却足以勾起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她们甚至不如龙尸的一根足趾大,此时此刻她们的感受,无异于蚂蚁在仰视人类。

    楚妙被这种恐惧压垮了。

    她痛喊着,大叫着,惊惧的面容上泪水横流,她被巨龙注视着,脑子一片空白,也顾不得小语了,转身就逃。

    小语独自一人坐在地上,她的身上有多处擦伤,凌乱的头发贴着面颊,她一手抱着小仙萝,一手捏着装了种子的白色信袋,屈腿仰面,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巨龙长长的骨颈从城墙上垂下,正在缓缓靠近她。

    时间像是变慢了。

    一人一龙就这样荒诞地对视着,某一时刻,小语甚至产生了对方没有敌意的错觉,她觉得自己只要张开手臂,就能抱住眼前的龙骨。

    但这不过是错觉。

    显生之卷中明确说过,龙尸也是僵尸的一种,它们只要从土壤中复苏就会往南奔跑,试图摧毁人类居住的地方,这是不死龙族被诅咒的执念,是最后支撑着它们的意识。

    碧瞳之龙对着小语发出低沉的吼叫,它张开了满是尖牙利齿的巨口,朝着小语咬了过来。

    她年仅七岁,过去的记忆实在太少,濒临死亡之际甚至凑不出一幅完整的走马灯,她最后唯一的念头只是再见不到爹娘与师父的伤心。

    嗖——

    危难关头,利啸破空,一支巨箭重重地砸在了龙骨上,发出撞钟般的巨响,转移开了它的注意力。

    小语知道,是神守山的仙人来了,他们是来阻止这头龙尸的进攻的!

    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的半空中确实有几个白衣仙人立在尚且完好的几栋屋楼上,手持仙剑与法宝,如临大敌地望着前方。

    太好了!神守山来人了,这头邪恶的龙尸一定会被击退的!

    小语终于回神,她勉强地起身,抱着小仙萝向后跑去,但很快,她又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这几位最先赶到的修真者手持法器与宝剑,结出阵法,井然有序地朝着龙尸扑去,人类渺小的身躯联合在一起,眼看就要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来,却见龙尸张开白骨大口,对空喷出一道半透明的赤色龙息,这数位修真者避之不及,瞬间被难以想象的高温击中,焚化成了灰影。

    他们无一不强,无一不在深山修道多年,但面对这头巨龙,他们死得如此轻易,真只如人踩死蚂蚁那样……这与龙尸破墙一样深深震撼着所见者的心灵。

    小语还在跑着,却是心如死灰,她知道一切都要完了,等这巨龙真正突破神墙,大部分的人类都无法幸免。

    罡风随着龙吟在身后席卷,仅存的几栋屋楼也被瞬间掀翻,小语薄弱的身躯被狂风卷起,重重地砸在了一头石狮子上,腰肢几乎要断了。

    她听着身后的巨响,眼泪难以控制地流了下来。

    她在这一天见到了人类的天敌,见到了真正笼罩天空的大恐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有修真者不甘清修,要去冒险探索墙外的世界了,过去她觉得他们是笨蛋,现在看来自己才是蠢货。

    她明白了很多事,甚至想通了自己若能侥幸活下来,此后的一生要做什么。

    可一切都晚了。

    小语想着爹娘,想着师父,想着他们伤心的模样,自己也越哭越厉害,她挣扎着起身,想要前行,可她勉勉强强地站起,走来也是一瘸一拐的,神墙崩塌在即,她这个速度,如何能够逃出生天?

    一苍白的小手抓住了她。

    小语抬起头,再次看到了楚妙惊惧的、满是泪水的脸,她先前抛弃了自己,此刻却又去而复返!

    “快走。”楚妙二话不说,直接将她背在背上,跑着前方跑去。

    先前楚妙被恐惧压垮,向前奔逃,但她狂奔了一阵之后,她的发髻松了,长发如瀑落下,插在其中的簪子也坠到了地上,她想要捡起簪子,簪子却被后面跑来的人给踢走了,她后知后觉地立在人潮里,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叱了一声‘笨蛋’后又逆着人潮狂奔了回去。

    “谢……谢谢你。”小语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是我的敌人,只有我能打败你,其他人……无论是邪神还是人都不行!”楚妙咬牙切齿地说。过去,她在话本上看到过类似的词句,只觉得幼稚可笑,如今却是脱口而出了。

    小语哪里听不懂呢,她眼泪决堤般流出,她想要表达感谢,却发现词句如此无力……

    灾难席卷四合,城墙危在旦夕,小语模糊的泪眼向四周看去,形形色色的场景撞入了瞳孔里。

    她看到了乘着马车逃命的人为了让车跑得更快,将自己的妻儿推下车厢,也看到有父母和孩童在废墟中声嘶力竭地刨着堆积物,试图挖出亲人的身体,有溃退奔逃的修真者,也有逆潮而去的仙人,有受惊奔逃撞向城墙的马匹,有城墙上激射而来,在她们头顶飞过的乱石……

    她认知的世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她想要帮助他人,可什么也做不到。

    嗖!

    又是一记锐鸣。

    这记声音几乎将她的精神都撕开了口子。

    先前的锐鸣是仙人救命的箭,这一次的却是破空夺命的碎石,楚妙的腿被不幸击中,她的腿骨在一瞬间几乎粉碎,她再难奔跑,惨叫着摔倒在地,身躯在地面上扭动,小腿血肉模糊。

    城墙那边似乎有激烈的战斗发生了,越来越多的碎石呼啸着破空而来,小语的脊椎还被剧痛撕扯着,但她什么也不想了,她扑到了楚妙的身躯上,撑起身子,为她阻挡那些飞石。

    任何飞石都有可能直接要了她们的命,但小语已经停止了思考,她抱着楚妙,死死地保护者她。

    “快……逃……”楚妙张了张沾满灰尘的唇,咳个不停。

    小语却是哽咽着摇头,只顾死死地护着她和小仙萝。

    这一轮急促的石雨飞过,似有命运之神眷顾着她,竟没有一颗再砸到她们身上,小语来不及为劫后余生感到欣喜,因为劫远远没有过去,她仓促回头,便看见那头白骨巨龙已突破了神墙,朝着城内走来,它每走一步,大地都要颠簸一下!

    小语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量,她的肩膀、手臂、脊椎像都灌上了铁,她嘶吼着将楚妙抱起,让她趴到自己背上,她背着楚妙,用浑身的劲向前方跑去。

    她摔倒了无数次,爬起了无数次,膝盖涂满了血,手中抱着的花盆也支离破碎,再难拿起,但哪怕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不忍抛弃小仙萝,她直接将这白萝卜从土壤里拔出,用满是鲜血的手握着,碍事的花盆则被撇到了一边。

    楚妙在她背上昏迷了过去。

    这种时候,昏迷反倒是一种保护。

    小语已用尽全力在跑,可大地的震鸣声还是越来越近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目眦欲裂——那头碧瞳之龙竟是朝着她这个方向追来的!

    巨龙的双足何其宽大,她哪里跑得过?

    她拿着白萝卜,背着昏迷的少女,绝望地跑着,她瞬间的精神意志正在土崩瓦解,短暂压下的痛楚也重新在骨骼中肆虐,但她只能继续跑,因为除了跑,她已无事可做!小语不由想起了五岁的时候在家族中参加的跑步比赛,那时是四人一组,手持萝卜一样的棒子进行接力,她当时跑得很累,但没有放弃,因为她知道,将手中的棒子传给下一个人,自己就可以休息了,但……

    白骨巨龙的吼声几乎是贴着后背刮来的,小语张了张口,平日里润泽粉嫩的嘴唇此刻已干涸开裂,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知道自己与楚妙马上就要被碾碎了。

    生死关头,小语忽然回身,她盯着那头巨龙,用诅咒般的话语厉叱:“你给我——去——死!!!”

    如比武时那样,她根本不懂符箓,她用以诅咒的东西唯有她真挚的心意!

    龙骸当然听不懂她的话语,它朝着小语的所在垂下,小语知道要死了,什么也不怕了,她弯下腰,如对付巷子恶犬那样拿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

    她用力太狠,装着神木之种的白色信袋也被她一并丢出,掷向了龙首。石头砸碎在了它的牙齿上,信袋也被撕破,挂在它的齿上,如残留的青菜叶子。

    一颗小石头哪能撼动巨龙分毫,它的巨口缓慢张开,眼看着就要将小语衔起。

    千钧一发之际,一袭青裙赶到。

    娘亲是人神境,可哪怕是她要在这成千上万的灾民中找到自己的女儿也无异于大海捞针,她是抱着最坏的来的,故而她看到浑身是血的小语时,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龙尸喷吐龙息的刹那,她抱起小语与楚妙,飞快撤离了这里。

    人神境虽也没有抗衡苍碧之王的资本,但却足够让她逃离苍碧之王的攻击范围。

    混乱还在继续,大量的人还在不停死去,却已暂时与她无关。

    小语昏迷了一小会儿,又因剧痛的撕裂醒来,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回到了比武台的附近,龙吟声依旧在耳畔响起着,却已变得遥远。

    龙尸的袭击太过突然,他们几乎没有防备,但起初这些仙人并未太把它当回事,毕竟龙尸攻击神墙也非一次两次了,最初还会有人伤亡,但现在他们技艺娴熟,对于龙尸的攻击和弱点都了如指掌,龙尸袭击无异于是给他们提供研究的标本。

    况且今日汇集于此的人何其强大,他们联合起来,恐怕玄紫龙尸都能他们击败。

    但他们没有想到,来者竟是介于隐生之卷与太古之卷间的苍碧之王……

    “小语,以后你就是这位仙人的弟子了,他会带你去云空山修道,以后的日子里,娘亲不在身边,你也要好好用功,不要懈怠了。”青裙女子揉着她的发,眼中闪烁泪光。

    “娘……娘亲……”小语模糊的意识逐渐清晰,她嘴唇颤抖,小声地问:“娘亲……你要去哪里啊……”

    青裙女子没有回答,一个白衣裳的年轻人也蹲下,他用衣袖擦着小语脸颊上的血,柔声道:“我们对小语都很放心了,小语现在还小,但以后一定可以成为大剑仙的,只可惜……”

    只可惜爹娘无法看到了。

    “不行,不行……不行!”小语听出了话外之音,她嘶哑地喊着,“要是没有爹娘看着小语,小语怎么长得大呀?”

    年轻男子擦拭的手微顿,他鼻子一酸,也流下了眼泪。

    “不要走,不要走……”小语不停地摇着头,哀求道。

    青裙女子与白衣男子的身后还站着不少人,其中有很多人离开了,也有不少人留了下来,他们面容模糊,都在等着两位宫主发号施令。

    “此行极可能有去不回,你们……都想好了吗?”年轻男子终于无视了女儿的哀求,他站起身,看着身后尚未离去的人,肃然发问。

    “当然,我钟家世代斩邪,岂有独善其身之理?”有个女子开口说话,正是先前小语所见的,在井边因为儿子远去求学而柔弱啼哭的姑姑。

    “听说龙骨是最好的磨剑石,我尚缺柄真正的名剑。”一个戴着半边面具的白衣少年同样开口。

    “无妨,若我能活着回来,给你与这丫头都铸一柄……”铸剑师亦开口说话,先前的月试令他对楚妙感到失望,原本断了铸剑之念,但此时她看着奄奄一息的白衣少女,如见垂死之鹤,心中大恸,又起了开炉铸剑之心,剑名就叫……雪鹤吧。

    “我爹娘就是被龙尸杀死的。”又有人开口,话语冰冷,视死如归。

    “我是神守山弟子,岂有逃跑之理?”

    “别废话了,我们在这里磨蹭,就会有人因我们而死。若我们不去拦,此处至神守山的一切民宅都会被毁掉!”

    小语怔怔地听着他们的话语,泪水空洞地淌下,她再说不出任何挽留的句子,只是痴痴地问:“神呢?神在哪里……它不是会保护我们吗……它为什么不来守护我们?”

    “山主方死,神尚在沉眠。”有人回答了少女的疑问。

    “那……那怎么办啊……”小语的心乱成一团糟。

    “没有关系。”青裙女子温柔开口,她将腰间的束带在身侧打了个结,然后牵起了身边男子的手,对着小语露出了温柔的笑:

    “神不守山,我们来。”

    这一刻,视线像是在一瞬间拉远了,爹与娘立在她的眼前,立在她的记忆里,站成了永恒的剪影,小语的哭喊声还在继续,却是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

    云空山,仙楼,披着白狐裘的女子阖上眼眸结束了这段回忆,她轻轻擦了擦眼角,看着仙楼外的云卷云舒,脸色重归平静。

    仙人的记性很好,但每年的今天她依旧会将它完整地回忆一遍,以免遗忘。

    “这就是三百年前发生的事么?”披着红氅的雪发少女轻声发问。

    “是啊,三百年了……”

    转眼之间,这竟已是三百年前的往事了……

    她感到怅然若失,却无法将这种感觉真正握住,唯有眼泪如当年一般不自觉淌落。

    身后忽有破门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仙楼为云空山圣地,这声音显得如此突兀,女子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惊讶,小禾抬起头,望向了来人。来人是个白衣冷然的仙子,她束着玉冠,容貌竟与楚映婵有几分相似。

    不同于小禾的吃惊,女子早已习以为常。

    因为她每年都会来。

    但这一次,这位白衣仙子满脸怒容,她似是来……兴师问罪的。

第一百零四章:往事越千年

    楼外的云随着女子的到来碎成一片,似惊慌而逃的鹤,散在初秋的寒空中。

    “今年怎么来这般早?”师尊尚含泪珠的眼眸眯起,笑意迷濛。

    “她是谁?”

    白裙仙子没有理会师尊的发问,她目光如电地望向了她身前坐得端正的少女。

    这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雪瀑般的发柔软垂落,白皙的面容清美精致,她穿着白色贴身的衣裳,下身则是深红色的过膝褶裙与一双棕灰色的鹿皮靴,她是如此纤瘦漂亮,宛如惹人攀折的柳花,最重要的还是她身上那抹极淡的神性,这让少女更加圣洁雅致不可方物。

    小禾感受着她的视线,捻着氅襟的手更紧了些,她淡绯色的薄唇微闭,犹豫着是否要回答,这白裙仙子却端得凌厉,直接问:“你这是你女儿?往年怎么没见过……一晃这般大了?”

    师尊以指尾轻轻拭去眼角的水花,笑意不减,“怎么样,好看么?”

    “漂亮是漂亮,只是……”白裙仙子话锋一厉,张手虚握,一截长鞭凝于掌心,对空一挥,朝着小禾的所在缠了过去。

    小禾反应很快,她起身一退,棕灰色的靴间踩着椅面跃起,一点椅背,身子在空中灵巧一翻,翩然落地,宛若灵动的小羚羊,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鞭子。

    “教得不错嘛。”白裙仙子笑道。

    “当着我的面欺负我客人,你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呀。”师尊双手覆在狐裘上,淡淡地说道。

    “客人?原来不是女儿啊……”白裙仙子眉一蹙,很是失望,“你哪来这么小的客人?该不会是又要收徒了吧?”

    “本尊名满天下,弟子慕名而来,有何奇怪?这位小禾姑娘身负血脉,天赋卓绝,拜入我门下亦是理所应当,哪像你,这么多年门庭冷清,连自己女儿都看护不好。”师尊讥笑道。

    “你……”

    白裙仙子被戳中了痛处,心头一紧,来时的气势消了大半,便在这时,那冰山美人似的少女倒是开口了:

    “我今日不是来拜师的,我是来与你辞别的。”

    空气瞬间冷了几分。

    “……”

    师尊眸中的笑凝固了,一旁的白裙仙子倒是愉悦了起来,对这个漂亮的雪发少女观感越来越好。

    “你不拜师为何听我讲这么长的故事?”师尊质问。

    “不是你拉着我听的么……”小禾无辜地说。

    “听过了为师讲故事,你便是我门下之人了,你是在担心要喊白祝那丫头师姐面子上过不去?无妨的,我可以帮你把名次提一提,提楚映婵上面去。”师尊立刻做出了承诺。师尊并非迂腐之人,仙楼弟子的排名也不必拘泥于先后顺序,全凭她心意就是了。

    “你敢?”小禾还未发话,白裙仙子却再次动怒。

    小禾却是面不改色,她清冷地施了一礼,坚持要辞行。

    这一年里,小禾在神山境内游历,走过了许多地方,拜访了不少宗门,见过了人间百态,最后回到云空山,穿过了那道写有‘无拘无束’四字的碑亭,来到了云海缥缈的仙楼,将师尊所赠的银牌还回,与她辞别。

    白裙仙子眼中尽是欣赏之色了,她望向了身披狐裘的女子,冷嘲热讽道:“你也有今天?”

    师尊轻哼了一声,旋即又笑道:“你尽管笑话我便是,反正我都能从你女儿身上讨要回来。”

    “你还敢提这件事?!”白裙仙子今日本就是来问罪的,“我将女儿托付给你,你就是这般欺负她的?若不是映婵前日素衣归家,我至今都不知晓此事!”

    小禾心中了然,原来这是楚映婵的娘亲,难怪与她这般像,只是楚映婵是冰冷淡雅的,眼前的仙子则透着别致的风韵。从先前的故事里,小禾也聪慧地明白,这位白裙仙子很可能就是楚妙。

    “不是你让我对她严厉一些的么?”师尊问。

    “我让你严厉是在学业上,你呢?这么多年你一共才教了她几天?东西没学到,欺负倒是没少被你欺负。”白裙仙子又恼又委屈:“我辛辛苦苦生个漂亮女儿,不舍得打不舍得骂,倒成了你出气包。”

    当年楚映婵骑鹿迷失林间,与师尊的夜雪相逢看似偶然,实则是早已默契之事。

    “那你倒是亲自管教你女儿呀,看她听不听你的话。”师尊微笑道:“有些做娘亲的,哪怕送个生辰礼物,都需要其他人代为交管呢,对吧,妙姑娘?”

    她果然就是楚妙。

    而楚映婵这些年的礼物,包括那柄雪鹤剑,大部分皆是楚妙通过师尊之手转赠给女儿的。

    师尊口中的灾难之影在她的脑海中弥而不散,如今历史中的小女孩却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当初年仅七岁的她们如今已风姿卓越,倾国倾城,皆是名动天下的仙子神女了……小禾不免生出时空交错的怅然感。

    “映婵她跌境了,你知不知道?”

    楚妙真的生气了,“当年若不是为了追赶你,她怎会在根基如此不稳的时候贸然冲击仙人境?当年那场破境便险些要了她半条命,如今她跌至元赤,道境破损,此生恐无忘大道,你这做师父的,真的半点不关心么?”

    师尊笑意淡去,她闭上了眼眸,答非所问:“你知道楚楚为何不喜欢你么?你呀,这么多年了,掌控欲还是这般强。”

    “若我都不关心她,谁还来关心她?”楚妙严厉质问。

    “我若真不喜欢楚楚,又怎会收她为徒呢?”师尊轻声说:“她现在需好好静下来,看清她真正要走的路,修道之人生年漫漫,耽误个一两年又如何呢?现在不恰当的关怀反而会成为她未来的心障,这个道理应不需要我给你多讲了吧?”

    楚妙沉默不语,又道:“即使真的如此,难道就彻底放任不管么?”

    “放心,我自有安排。”

    “安排?什么安排?”

    “不告诉你。”师尊似是有意气她。

    “……”楚妙衣裙猎猎翻飞,俨然杀意凛然。

    “好了,少在我这里撒野里,早些年你还能与我过过招,现在让你十招你也不是我对手,真将我惹恼了,小心我把你们母女抓来一起欺负。”师尊起身,清清冷冷地笑着,她看着楚妙清丽的面容,轻佻地伸出手指去勾她下颌,却被楚妙没好气地打开。

    “你怎么一点师德也没有?若你那师父知晓你现在这番模样,定将你屁股抽烂。”楚妙冷冷道。

    “师父……”

    师尊的神色宁静了下来,她看着窗外重新聚拢起的云朵,随手放下了帘子,水雾飘卷的眼眸瞬息万变。三百年年是十万余天,那短暂的七日在这个尺度上显得如此渺小,她原本一度相信时间真的会冲淡一切,但那段短暂的经历却与碎墙之日一同牢牢地钉在了她的生命里,成了无数个寂静夜晚灼烧身心的火,越来越明亮。

    她再也没有见过爹娘,也再也没有见过师父,曾以为的永久安宁在她七岁那年被白骨巨龙踏得支离破碎,本以为的短暂分离竟倒成了永远的诀别。

    “若他还活着,随他怎样都行。”

    她轻轻说着,双袖低垂,一袭白裳裁冰剪雪。

    三百年过去了,她用尽全力也没能找到关于他的一点消息,仿佛他根本不曾存在于世界上,仿佛那七天也只是她给自己编织的美梦。

    楚妙自知失言,她掩了掩唇,只是道:“总之,以后对我家映婵好些,否则我天天来你这闹事。”

    “你来闹事我倒无所谓,就怕到时候你女儿亲自把你轰出去。”师尊说。

    “不可能,无论如何她也是我女儿。”楚妙虽这样说着,却是很没底气,因为她知道,这一幕很有可能成真……

    想到此处,她更感憋屈,气势汹汹而来的她一下子变得兴意阑珊,她随意捡了个椅子坐下,道:“这些年想见你一面可真是难,也不知你整日忙里忙外到底在做什么。”

    “做当年爹娘未做完的事。”师尊说。

    “你还牵念着这些么?”楚妙问。

    “当然。”师尊说:“当年那场远赴极北的行程里,爹娘的发现应远远不止神守山所藏的那些,他们应还知晓了更深的隐秘,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未告诉任何人,甚至……甚至爹娘结为夫妻,也有可能与这些秘密有关。”

    过去,她绝不会去妄加揣测这些,但随着近年来她知晓了越来越多的秘事,对于当年那场极地之行,她的困惑与猜想反而更深了。

    师尊今日不想谈论这些,她轻揉额角,收拾思绪,问:“饮酒么?”

    “随你。”楚妙说。

    “小禾,你也一同来吧。”师尊望向了纤瘦的红裙少女,说。

    小禾轻轻笑了笑,却是摇首,“我不胜酒力,还是……”

    话才说到一半,便听小禾‘哎’了一声,她的手腕一左一右被师尊与楚妙抓住,硬拉着陪她们去喝酒。

    小白祝恰好后门后面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向这里张望过来,她还没看清什么,恰逢楚妙与师尊出门,正撞上了她,白祝足下不稳,惨哼着摔下了阶梯,又撞上了路过的小麒麟,将它也掀翻在地,四脚朝天委屈地叫。

    白祝揉了揉头,扶起了小麒麟,却也不敢对楚妙生气,这位白衣大姐姐凶得很,听说一直想把她炖了,想了三百年了……若不是自己争气,于十年前终于修成了人形,否则可能真的要变成萝卜汤了。

    “巫姐姐,你要走了吗?”白祝去拉小禾的衣袖。

    小禾螓首轻点,“以后若有机会,姐姐会来看白祝的。”

    “嗯,也希望姐姐早点找到你的小夫君,把自己嫁出去。”白祝真诚地笑着:“虽然从未见过那位哥哥,但不知道为什么,白祝总觉得他很亲切。”

    小禾清恬的眼眸中似有白云揉碎,她捏了捏白祝的脸,轻轻说:“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到时候我与他一同来见小白祝,好么?”

    小禾脸上带着微笑,眼眸却是愈发空落,她已等待了一年,却什么也没有等到,今日听了仙楼楼主说她小时候的故事,小禾才恍然明白,原来离别才是人生的常态。但小白祝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巫幼禾姐姐很厉害,所以也相信她的话,用力点头。谷

    仙楼外飘着雪。

    雪地上满是白祝与麒麟追逐的脚印,那些奇珍异朵四季常在,全然不惧风雪,斑斓娇艳。

    仙楼是师尊的地盘,这些里的风晴雨雪皆与她的心意有关,师尊说话时始终带着柔媚的笑容,但这满楼的白雪却是如此欲盖弥彰。

    小禾知道,总有一日,她也要走出自己心中的冰雪,前往那座命运中的雪山。

    这也是她不愿拜入仙楼门下,决意离去的原因。

    小禾与她们同去小凉亭中,一道饮了最后一场离别的酒。

    亭在崖边,这里是可供看花赏雪的绝妙之境,极目远眺时,若眼力足够好,还能看见巍峨神山上布局规整的建筑。楚妙与师尊坐在一起,先前还吵着架的她们一下子和谐了起来,变回了情同手足的姐妹,小禾则有些拘谨地坐在边上,一绺绺理着自己被风吹乱的雪发。

    以剑划开酒封,香味扑鼻而来,沁人心扉,这是在梅花树下埋了百年的酒,它的香气如此醇厚,入口却是清冽的。

    小禾抿了一口,细细品味之后一饮而尽。

    小时候她体寒,姑姑常常逼着她喝酒,那时候她喝的酒里都会混杂凶妖的内丹,酒过咽喉如刀割,故而她始终不觉得饮酒是什么美事,反倒觉得是种惩罚,直到今日她才知道世上竟有这般美酒,只是……这美酒饮多了,反倒又让她觉得,不如她小时候所饮的烈酒那般回味悠长了。

    有些东西就是如此,它或许本身不那么好,但它埋在记忆深处,随着成长无声地发酵,待偶尔忆起,才惊讶地发现它已如此无可替代。

    ‘不胜酒力’的小禾旁若无人地喝着酒,喝了不知多少杯,才终于有些醉醺醺。她神色迷离,向着身侧望去,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身侧却只有庭外探出的梅枝。

    酒顷刻醒了。

    她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望向了楼主与楚妙。

    喝酒之前,这两位女子皆吹嘘自己酒量如何好,但待小禾小酌片刻缓过神来时,发现师尊已趴在玉石桌案上醉倒了,楚妙也没好到哪里去,她脸颊酡红,浑身酒气,媚眼如丝地望着小禾,“你看,你家师尊酒力这么差还敢说大话,这般德行,也不知怎么捡到这么多乖徒弟的。”

    “我没有拜师。”小禾辩解了一句。

    “你在胡说什么呢?小白祝,快给我倒酒,要不然姐姐就拿你下酒。”楚妙强自镇定道。

    小禾叹了口气,她忽然觉得,她们才是这小凉亭里真正的小姑娘。

    楚妙未来得及等到小禾倒酒,便也醉醺醺地倒下,躺在了师尊的身上。

    酒意正浓,师尊遮蔽容颜的轻纱也终于淡去,原本略显模糊的仙颜终于清晰地浮现。

    白雪吹卷,云海如湖,日光被团簇的云遮蔽,照入亭中时薄如月的清辉。

    师尊的面容如此年轻,看上去依旧像是个十八九岁的姐姐,她的仙靥是极美,澄净无瑕,纯洁冰冷,仿佛是鸿蒙初判后天地间的第一片雪,连魂魄都是晶莹的,而那头乌黑的长发如万古低垂的虚空,泛着淡而神秘的幽香,她体态颀长,身躯亦似软玉塑就,尤其是那双玉腿,修长笔直得不像话,而她即使穿着偏厚的裘衣,也难掩身材的傲人。

    小禾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长发,心中更感孤单。

    她看着亭外忽急忽缓的雪,将火炉上的小酒壶拿到了面前,倒光了其中最后的酒,她饮了一半,心忽地一动,不自觉将酒杯放下,目光望向了亭外,亭外云间恰有成群结队的仙鹤掠过,她失神地看了很久,再放下酒杯时杯中的温酒已凝成了冰。

    冰天雪地里,小禾迈入了元赤境中。

    她缓缓起身,裹着红氅走过了雪地,临别之际,师尊的话语忽然在身后响起,“你体内没有白凰之血。”

    “什么?”小禾吃惊。

    “你体内的血,是龙血。”师尊说完这句,又醉醺醺地别过了头去。

    小禾纤细的身影立在雪地里,不确定这位仙楼楼主是不是在说醉话,她立了一会儿,也不见她继续说话,便独自一人走下了山去。

    山下,小禾于秋林间遇到了楚映婵。

    楚映婵侧坐鹿上,白衣胜雪,青丝垂落,姣好的身子清瘦了几分,唯神色未改,静若秋月。

    楚映婵看得出来小禾刚刚破境。

    她仙人境第二重时,小禾不过玄紫境,如今她元赤境,小禾也已是元赤境,师尊是十六岁的仙人,弄不好这位雪发少女能够更早,若说心中没有失落是假的,但这一年的清修令楚映婵更加淡然,她看着小禾,眸中也未见妒意,只是说:“我送送你。”

    “好。”小禾也未拒绝。

    楚映婵自鹿上下来,牵鹿与小禾并行。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她们只在路过一片野草地时折了些野菊花,凑成了两束,握在手中。

    今日是三百年前的碎墙之日,城根下放满了鲜花,墙壁前亦站满了,人们按照习俗在这一天来这里祷告,祈求平安。

    小禾与楚映婵亦将摘来的野菊花放到这里,一同对着墙为已死之前祈祷。

    她们在城门边分别了。

    “你还欠我一场比试。”小禾说。

    “嗯,你随时来寻我便是。”楚映婵说。

    “你这样死气沉沉的,揍了你也没劲,下次见面的时候,记得神气一些。”小禾冷冷道。

    楚映婵点头答应,又问:“你打算去哪里?”

    “北边。”小禾说:“传说那里有一座雪山,我想去找找看。”

    这是她们最后的对话,两位少女就此别过。

    小禾临走之时亦有些担忧,害怕自己前脚刚走,后脚林守溪就寻来了,但她又笑着摇头……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自己又在痴心妄想了。

    神山之上,师尊与楚妙已然酒醒。

    “同去神墙么?”楚妙问。

    这是她们每年都要做的事。

    “今日便让小辈代劳吧,我……还有其他事。”师尊说。

    “其他事?”楚妙诧异地问:“还能有什么事?”

    “我要去取回我的剑。”

    “湛宫?”

    “嗯。”

    回到这个世界以后,她曾数次占卜过湛宫的下落,从未得到过结果,湛宫似是被什么东西……遮蔽了,但就在昨夜,她终于算清了它的位置。

    是该去一趟了。

    自己的乖徒儿应该也在那里。

    “当年你拔出那柄剑的模样我现在都还记得,真是……可爱啊。”楚妙笑着回忆。

    “当然,那是我的剑,除了我钦定的徒儿唯有我可以将它拔出。”师尊骄傲地说。

    千年之前,神秘的黑裙小姐于墙外借剑,一剑斩断了时空魔神的过去,一剑切断了时空魔神的未来,被两剑斩为三截的魔神就此牢牢被困于当下,成为了剑下的困兽,自那之后上千年,这柄剑固守其骄傲,始终不愿再被拔出,直至后来神山之人从倾塌的家族中寻出这柄剑,作为遗物送来云空山时,她双手持握剑柄,猛地一拉,让人们时隔千年后再次见到了它如镜的刃。

    但她再未通过这柄剑联系上师父。

    仿佛随着剑的抽出,剑上联系着的时空也随之断裂了,于是故事就永远地停留在了第六日的黄昏。

    “吾道不孤……”师尊轻轻开口,神色茫然。

    “你说什么?”楚妙没有听清。

    “没什么。”师尊自嘲似地笑了笑,她对楚妙说:“你女儿要回来了,好好陪陪她吧,以后与她说话耐心些,莫要太过心急,免得又将她气走了。还有……”

    “顺便帮我照顾白祝。”

    在墙后面偷听的白祝连忙探出脑袋,大喊:“白祝能照顾好自己,无需劳烦楚姐姐。”

    说完之后掉头就跑,躲到楚妙找不到的地方去。

    师尊看着那小白萝卜,哑然失笑。

    “再会。”她对楚妙说。

    下一刻,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雪地里,连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漫天白雪,天很快晴了,山上银亮一片。

    楚妙迷离的醉眼望着亭外的冰雪世界,恍惚了许久才轻轻开口:

    “再会,宫语。”

第一百零五章:龙醒

    宫语是师尊之名。

    她七岁才开始真正练剑,却成了云空山历史上最早破入仙人境之人,哪怕是在神山这样天才辈出之地,她也绝对称得上是传奇,这三百年来,关于她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楚妙看着放晴的神山,看着凌乱的酒杯,无声而笑。炭火仍有余温,但冷寂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正独自一人看着山中寂寞雪,女儿忽然牵鹿上山来。

    楚映婵望着熟悉的仙楼,忽然意识到,自己素衣下山至今竟快过去一年了……

    她走时一袭素衣,来时同样如此,那柄纤薄修长的黑尺虽从未动用过,却也始终背在身上。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师父让我来的么?”

    楚映婵到了仙楼,环顾四周,没见到师尊,却意外地见到了她的娘亲。

    “你?”楚妙一下觉得失了面子,刚想说她两句,不由想起了宫语的嘱咐,还是沉下气来,“你师尊有事先走了,特意嘱咐我多陪陪你。”

    “不会是你将师尊支开的吧?”楚映婵的眼眸透着不信任。

    “……”楚妙胸脯起伏,脸上却还是带着微笑,“我哪有那个本事呀?快来,许久未见,陪娘亲坐坐。”

    明明才两天没见……

    楚映婵略一犹豫,还是将鹿系在了门口,踩过雪地,走到了娘亲身边,平静地坐下。

    她看着玉石桌上散乱的酒杯,说:“你怎么又与师尊一道喝酒?师尊酒量这般差,此事又出去办事,耽误了可怎么办?”

    “娘亲酒量就很好了?”楚妙对于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很是无奈,但她看着女儿清丽动人的脸蛋,一下子又温柔了下来。

    在女儿没有出生之前,她是楚国母仪天下的皇后,一生跌宕传奇,美誉无数,但自女儿出生长大后,本就不太稳当的‘楚国第一美人’头衔,转眼就被女儿轻而易举且毫无争议地摘走了。

    “映婵果然长大了,与娘亲当年一样漂亮了。”楚妙微笑着说。到了楚妙这等境界,百年的光阴不足以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若与楚映婵一同逛街,很可能会被当成是姐妹。

    “是么……”楚映婵可不觉得这是夸奖,她轻声说:“师尊对我说,我比你年轻时候好看得多。”

    楚妙衣袖间的拳头捏紧,她深呼吸了几次,最终还是咯咯地笑道:“当然,我的乖女儿定是青出于蓝的,嗯……你也比你师尊小时候顺眼多了。”

    “娘,你若有什么话,直说就好了,拐弯抹角可一点不像你。”楚映婵说。

    “没什么事呀,我已经好多年没与小映婵好好坐下来聊天,沟通情感了,我们虽是仙人,但修的也不是无情道,自是需要亲情的。”楚妙语重心长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修的不是?”楚映婵反问。

    “若你真修了无情道,我现在就将这破楼给拆了。”楚妙立刻说。

    楚映婵抿了抿唇,眸中薄光闪动,却不言语。

    楚妙心惊,黛眉轻皱,“你该不会真修了无情道吧?难怪这些年的婚事全让你拒绝了去……”

    “能不能别谈婚事?”楚映婵蹙眉。她只想于道门清修,从未想过这些。

    “娘亲也不想呀,实在是映婵名声太大,我将那些婚书收起来烧火,恐怕能直接烧过这个冬天。”楚妙笑了笑,说:“而且娘亲也帮你物色过了,其中有几位青年才俊确实不错,有个道侣不是坏事……”

    “你要是喜欢,你自己嫁给他们就是了。”楚映婵冷不丁地打断。

    “你……这话让你爹听到了恐怕得气死。”楚妙摇了摇头,心想女儿还没嫁出去呢就像是泼出去的水了,以后若真找到了心仪的郎君,那这女儿岂不是彻底白养了?

    “映婵呀,你也是懂事的人,娘亲从小待你这么好,你这般态度对我,是不是太让娘亲寒心了?”楚妙手捧心口,目光看向了一旁的白雪,姿态柔弱。

    “待我好?”楚映婵也恼了,“你哪里待我好了?”

    “娘亲为你做了这么多事……”

    楚妙刚想一一列出,却被楚映婵及时打断:“你做的那些事,无异于是我嫌饭菜不好吃,你没有去把饭菜做得好吃,反倒给我做一个金碗,以为这样我就可以好好吃饭了。”

    楚映婵本是在说比喻句,但她说完之后才猛然想起,这一模一样的事娘亲似乎真的干过。

    “金碗也是诚意呀。”楚妙显然也想起了这桩往事,努力为自己辩解。

    雪过天晴,周围的温度却似更低了些,将她们的话语都冻结了。

    楚映婵虽清冷惯了,可她还是有些不自在,正想找个理由起身离去,却见白祝在这个时候出来了。

    “楚楚小师姐……”白祝一脸惊喜地看着师姐。

    她已快一年没见到师姐了,万分想念她,没有了小师姐的欺负,白祝只觉得生活一片苍白。

    “小白祝。”楚映婵也露出了微笑。

    白祝快步跑了过来,纵身一跃,直接扑到了师姐怀中,抱住了她的脖颈,小麒麟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它也想跳上来,奈何腿短,撞到亭子的木栏后又摔到雪中,楚妙见它可怜,伸手想去扶,小麒麟不太认识楚妙,以为她是来抓自己的,一口咬了上去,疼得楚妙轻呼出声。

    这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处处不让人顺心……楚妙气鼓鼓地甩着衣袖。

    “它不会咬人吧?”楚映婵见状,也伸手去摸麒麟的脑袋。

    “当然不会,只有笨蛋才会被咬。”白祝忙着抱小师姐,显然没看到刚刚的一幕。

    果不其然,楚映婵伸出手后,小麒麟便立刻去蹭她的掌心了。

    “……”楚妙觉得小萝卜也被带坏了。

    楚映婵看向娘亲,难得地露出了神气的笑,楚妙微愣,见到女儿的笑后,她的气也消了,跟着笑了起来。

    小白祝与师姐说着这一年仙楼发生的趣事,她极尽绘声绘色,依旧说得很无聊,但楚映婵却是认真听着,很是配合。

    楚妙静静地看着她们,不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与小语在一起修行的日子。

    韶华易逝,纵她们青春永驻,也再无法真正回到年少时光了。

    “白祝讲完了,师姐你也讲讲吧。”

    “我……没什么好说的。”楚映婵摇了摇头。

    这一年她虽也曾与小禾结伴同游过一些地方,但她境界没有寸进,心也是冷寂的。

    “真的一点也没有嘛?”白祝问。

    楚映婵再次摇头。

    “勤快的白祝遇到了懒惰的师姐……”白祝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楚映婵也感到内疚,想要安慰几句,这时,楚妙忽然娇憨地举起了手,说:

    “那我来说吧。”

    白祝与楚映婵一同看向了她。

    白祝还是有些害怕这个惦记了自己三百年的女人,楚映婵则问:“娘,你有什么好说的?你年轻时候那些事我小时候就听腻了。”

    “我可以给你们讲讲你们师父小时候的故事。”楚妙说。

    “师父也有给我们讲过呀。”白祝说。

    “她口中的自己是怎么样的?”楚妙问。

    “嗯……师尊说她从小就朴素,勤奋,刻苦,次次月试皆靠实力夺得魁首……”

    “停!”楚妙听不下去了,“我给你们讲一讲你们师父小时候真正的样子吧。”

    白祝露出了好奇的神色,连连点头,并娴熟地保证不告诉师尊,楚映婵反正要等师尊回来,自也不介意听一听。

    楚妙久违地得到了一种‘孩子王’似的乐趣,她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关于你们师尊呀,还要从三百年前讲起……”

    ……

    “三百年前,苍碧之王自地宫中苏醒,刺开龙宫之穹顶,破冻土而出,振翅南去。神墙之外的荒蛮之地大都妖浊遍野,草木不生,我们能于此地存活耕种,其中有神桑树之功,更重要的还是因为,这里是龙起之地!龙是邪灵的天敌,它的旧宫之址邪灵岂敢接近?今日拜鳞节,我们所要感谢的,便是龙王殿下的恩赐。”

    三界村。

    钟无时立在神桑树下,眉心点红,白衣飘飘,丰神俊朗宛若云上仙人,他的身后有一画卷展开,画卷呈现黑白色调,透着妖异惊怖之美的巨龙立在山峰上,对着天空喷吐龙溪,那双幽碧龙瞳是唯一多余的色彩,像是燃烧幽冥烈焰的大门。

    而他的身前仙村早已残破不堪,屋摧灯毁,狼藉一片,残存的修真者大都是老人,他们被迫来到这里,听着钟无时诉说,脸色颓唐。

    钟无时也感到可惜,按照他原定的计划,今天是一个热闹而快乐的日子,新的龙王将会随着大量的烟花一同升上天空,新王将得到三界村所有村民的祝福,在欢声笑语中……被它寄生。

    说来可笑,他本是黑海深处的邪神子嗣,如今却要夺舍一头真正的龙王。

    钟无时兴致勃勃地诉说着龙王的来历,一辆马车驶入,其中载的是双首蟒的心脏,双首蟒已死去数月,它的心脏被冰封存,看上去鲜活依旧,肌肉纤维与依附其上的血管皆清晰可见,人们甚至觉得,若将冰块消融,它依旧可以迸发出有力的搏动。

    “今日是龙醒之日。”

    钟无时看着这颗心脏,露出了笑容。

    一年前,囚困它的镇守神域发生大变故,他累积了千年的残念终于得到了逃脱的机会,它在荒地游荡,发现了三界村,寄生在了钟无时的身体里,意外发现了地宫尸骸的惊天隐秘。

    正统的龙族一脉,除了万龙初祖的苍白之王,其后便是虚白、苍碧两尊王,剩下的龙尸则皆是玄紫、浑金、元赤三色。苍白与虚白之间,传说还存在毒泉黑鳞之类的邪龙,但传说毕竟是传说,按照次序,苍碧在仅存的龙尸总,也可排入前五!

    这座看似平平无奇的村庄下,竟藏着苍碧之王的尸骸。

    当年它撞破神墙自后,新生的心脏被仙人刺烂,但它竟没有死去,反而拖着重伤的身躯飞过了千万里,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继续陷入长眠。

    这是何等强大的生命力……

    但更令钟无时诧异的是,他还在这尊龙尸的背后牵扯出了一个名为‘有鳞宗’的宗门,这个宗门信仰着龙类,但他们绝非只是崇拜龙王这种强大的生物,相反,他们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口号:“残暴的旧君应当深埋地下,我们所要迎接的,是新世界的善君。”

    于是,他们在龙鳞镇以北秘密地创设了魔巢,并在那里创造他们的新君。

    但钟无时清楚,这只是一个骗局。

    有鳞宗也发现了苍碧之王的尸骸,他们隐藏下了这个消息,以创造真主的计划作为遮掩,目的依旧是复苏这头旧王。

    但有鳞宗同样是心怀梦想的宗门。

    放眼整个历史,复苏邪神、龙尸之类的邪教屡见不鲜,真正将邪神唤来,却未来得及欣喜,便被他们所召之物屠戮殆尽的也比比皆是,但有鳞宗不同,他们的目的并非复苏苍碧之王,而是要在复苏它的同时,给它换上他们创造的意识体,令苍碧之王成为有鳞宗真正的同类。

    他现在的存在相当于是一只傀儡虫,寄居在钟无时的身体里,操控他的一切,但有鳞宗的野心则要更大,他们想要掌控的是一头真正的龙王!

    而且钟无时确信,有鳞宗下设的一些暗阁虽已糜烂松散,但那位神秘的宗主定是真正的高人,因为他确实研究出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可以篡夺真龙的方法。

    这也是杜切至死保守的秘密。

    若这一方法真的成功,那未来龙尸岂不是都可以成为他们座下的战争机器?这样的话,有鳞宗甚至可以一跃成为凌驾于三神山之上的宗门!

    创造这一切的宗主到底是谁呢?

    钟无时感到了好奇。

    他也曾偷偷调查过有鳞宗的来历,这是一个创设超过两百年的宗门,甚至比许多声名鹊起的名门正宗还要古老,不过这宗门过去规模始终不大,近些年计划真正启动后它才开始扩张。

    这会和三百年前那次碎墙之日有关么?

    钟无时暂时想不通这些,但这些在当下也无关紧要,那位有鳞宗的神秘宗主无论多么强大,如今也被困在了神山,脱不得身,现在的三界村里,他就是无上的主宰,他可以尽情掠夺有鳞宗的百年心血,将其据为已有。

    当然,自己的计划同样有一些瑕疵。

    他至今没有找到林守溪和圣子,以及……尊主。

    尊主就是有鳞宗创造的意识体,谁能想象,这么一只人畜无害的三花猫,即将成为未来崭新的苍碧之王,但现在这个尊主不见了,苍碧之王虽还能复苏,但很可能直接变成一头白痴。

    这对他而言倒没有太大的所谓,毕竟无论是谁成为新王,他都会寄生在它的身上,慢慢侵入它的身躯,直至将其尽数掌控。

    不过掌控一头白痴多少有些恶心就是了。

    钟无时亲自将双头蟒的心脏运至尊主府邸,他坐在一张木椅里,盯着‘天女三花’四字看了好久,他从一旁取来诛神录的原稿翻阅,冷然的目光似在俯睨真正的河山,这本书他好了好几遍,每每读到书中妖神千秋大业毁于一旦,功败垂成之际,于万佛山下自斩肉身的场景时,总是难免动容。

    只可惜这本书永远不会有结尾了。

    钟无时将它放回原处,走出了宗主府邸,他双手拢袖,立在光中又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有人来。

    钟无时想到了浊江中的鲸吟声,觉得应是自己多虑了,那头怪物他都要退避三分,林守溪与圣子的境界在仙人境之下,如何能够在水中逃避它的追索呢?

    他不相信。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没有见到他们的尸体。

    钟无时也不再挂念此事,他回过头去,看到了山间的大雾,心中忽生寂寥。

    ——他这样的人物即将重获新生,但这一幕却无太多人看到,他何其孤单?

    时间悄然流逝,万物运转如常,本该热闹非凡的拜鳞节在这样的死寂中推移着,待时辰一到,他才沐浴更衣,按照黑卷的记载,开始这场仪式。

    仪式举行的地点是神桑树下。

    以双首蟒的心脏为中心,三十六种祭祀所需的材料依次分开,他的侍女们秩序井然地推进着一切,而他手持黑卷,开始诵念古奥的经文,这经文的字节带着天然的寒意,好似冰川上雕刻而成的。

    神桑树下,偶衣婆婆辛苦缝制的偶衣也缓缓飘起,那是一个和图片如出一辙的少女,但现在它里面没有住人,所以看上去更像是一幅裁剪下来的画,画的四肢部分用缚妖的铁索绑着,防止她觉醒后脱逃。

    “哪怕失去智慧,她也将是三界村最完美的杰作。”钟无时说。

    偶衣婆婆不说话,她像是用尽了心血,面色如死。

    仪式在古老吟唱的经文中开始,钟无时起初还提防着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偷袭,但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何况,哪怕他们真的杀过来,三界村城门到这里的距离也足够给他警示,所以很快,钟无时的身心也沉浸在了这一古老的仪式里,他望着仪式精妙的运转,如看着一块块木头精确地拼成完整而复杂的图案,心中充斥着快感,仿佛他要目睹的不是神明的诞生,而是自己的复苏仪式。

    大约一个时辰后,神桑树也开始颤抖,在无人可见的深处,一道乳白色的精神体水一样渗透到树根里,它沿着根系攀援,最终成为了凝结在树叶上的水滴落,恰落到了偶衣的头顶。

    那是三花猫的精神本体,现在,它要融入这具偶衣中了。

    仪式顺利异常。

    偶衣开始鼓张,她干瘪的四肢中似真的有血肉生出,开始变得饱满,就连那双无光的眼眸都开始变得有神,且在不久之后缓缓睁开了。

    “神啊……”

    钟无时看着眼前的场景,也只能用神迹来形容。

    当然,在他眼里创造一个活的傀儡并没有什么,但这‘傀儡’却可以完美地移植入龙的心脏,成为操控它身躯的大脑……龙本身就是旧神,哪怕是他这样高阶的寄生虫也无法寄生在龙的身上,但她可以,这种渎神之举只能用神迹来形容了。

    “我是创造神的人,你可以喊我一声父亲么?”

    钟无时如痴如醉地看着她睁开眼眸,展现出朦胧的意识。

    他的陶醉被胸口的痛意撕裂。

    一柄剑猝然间刺入了他的身体!

    剑从他的背后刺来,裂衣而入,贯骨达胸,瞬间扎穿了他的胸膛,他回过神时,已有半截剑身从他的心口刺出了,上面沾满了粘稠的血。

    他认出来了。

    这是林守溪的剑!

    剑刺入身躯后犹不满足,想要横切,彻底斩开他的身躯,钟无时眼疾手快,手指一抓,牢笼般禁锢住了剑尖,往后一压,将它猛地推出了身体。

    钟无时转过身去,发现那个暗杀自己的竟是他的侍女之一!

    不,不是……

    他倾尽全力的一剑回推也作用到了对方身上,片刻之后,对方的偶衣碎成片片蝴蝶,这美艳侍女之下,赫然是林守溪冷漠的脸!

    林守溪不知何时假扮成了他的侍女,盗取偶衣,已潜伏在了他的身边!

    若非他的境界实在高林守溪太多,此刻他就已是心脏爆裂的下场了!

    “慕师靖呢?她在哪里?”钟无时立刻问。

    林守溪不回答,他冷漠地盯着钟无时,少年眼眸中的金光宛若云后的雷电,蕴含着蚀骨的杀意,钟无时与他对视,如同在凝视刀尖!

    接着,钟无时也意识到了什么,仓促间向后望去。

    足下的地面上,一块原本平整的砖被诡异地撬开,团子般的身影飞速向前窜去,这赫然是他们失踪已久的尊主大人——三花猫!

    三花猫一下子扑到了偶衣上,它结束存想,飞速融了进去,与此同时,后方的神桑树开始摇动,数百片叶子同时落下!茂密的神桑之叶遮掩间,一个妖魅绝伦的身影从中落下,出鞘的死证已在她手!

    钟无时想要去阻止,却被林守溪拦在原地,只片刻的间隙,少女凌空挥剑,四道银亮弧光几乎同时闪烁,固定着偶衣的铁链应声尽碎,那偶衣少女转眼之间被慕师靖夺在了怀中!

    慕师靖立在他架设的祭坛上,遥遥望来,嘴角露出讥笑。

    而她怀中的少女,亦睁开了血红的眸。

    ……

    (这章是昨天的加更!)

第一百零六章:异化之鼠

    黄昏未至,阳光犹烈,钟无时白衣染血立于树下,他捂着胸口,看不见任何毛发、经络与血气的脸颊上,泛起了尸斑似的白痕。

    先前还一片寂静的神桑树下,转眼人已齐至,他们不讲道理地出现,拦在了他的宏图伟业之前,这一刻,他甚至有种猎人猎物颠倒的错觉,仿佛一步步走向笼中的人是自己……

    邪神的每一缕念头都是骄傲的,它们自出生以来就是深海汪洋的统治者,它能接受自己被更强大的存在抹杀,却无法容忍蝼蚁的僭越!

    “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钟无时捂着刺心而过的伤口,佯作垂死,痛苦发问。

    没有人解答他的疑惑,回答他的,唯有神桑树下白虹挂空似的剑光,林守溪不知得到了什么机缘,比先前强了不少,那柄如镜长剑所过之处,他施展的法术悉数崩裂,炸成一连串斑斓色彩,如同鱼儿甩尾出江时溅起的一连串水花。

    林守溪起手用的就是白瞳黑凰剑经,他全力运剑,招式如泼天喷洒的熔浆,如若细听,还能听见湛宫中爆发出的古老啼鸣,仿佛有鸟遨游其中,浴火重生,哪怕是钟无时也生出了避让之心。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计划从昨日傍晚就开始了。

    他们参照着三花猫背上的地图,详细讨论之后酌定了开挖的位置,他们的计划同样顺利,中途唯一的小意外恐怕就是挖到了一个老鼠窝,三花猫本就胆小怕事,慕师靖还骗它说前面不是老鼠窝,而是龙的巢穴,这可它吓破胆了,一个劲往慕师靖怀里钻,慕师靖以此嘲笑了它好久。

    之后的一个时辰一切顺利,他们挖通了龙宫到地面厚重而坚实的土壤,来到了三花猫宅邸的院子里,在探出脑袋之前,他们还做好了心里防备,以应对可能出现的‘白衣年轻人立在院中,微笑着说你们终于来了’的场景。

    幸好,院中一切安静。

    后续的行动立刻展开。

    他们先确认钟无时所在的位置,然后又挖了一条靠近神树祭坛的暗道,用以藏匿三花猫,林守溪趁着钟无时外出之时潜入了他的府邸,打晕了一个婢女,藏匿暗道,夺了偶衣取而代之,林守溪向来很有伪装的经验,假扮侍女自也不在话下。

    慕师靖选择的隐蔽之处则为神桑树顶。

    神桑树拔地参天,高过山岳,它不断吸收着苍碧之王心脏的力量,每一片叶子都散发着独特的神性,慕师靖隐匿在枝繁叶茂的树上,无异于一只栖息其间的鸟雀,根本不会被察觉。

    天还未亮之时,他们就已开始隐藏、等待,为的就是这一刻悍然出击。

    林守溪暂时拦住了钟无时,慕师靖也成功将三花猫解救了出来,怀中的三花猫发红的瞳孔盯着钟无时,凶性大发,似要扑上去咬断他的脖子。

    “尊主大人,你这样可吓不住我,你可以试一试,你体内到底有几斤几两的力气。”

    惊慌的发生通常是在混乱爆发的瞬间,此事图穷匕见,钟无时虽两面受敌,反而冷静了下来,甚至已经飞快地计划好要怎么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三花猫闻言,果真试了试,它发现,自己即使有了一具精美的身体,力量却和自己当猫的时候相差无几……

    “你不是说只要我成为了尊主就能拥有强大的力量么?你这可恶的骗子!”三花猫像是被夺走了鱼,暴怒质问。

    “你只是个傀儡皇帝罢了。”钟无时说:“作为傀儡皇帝的你只有住在皇宫里才能发挥你的作用,苍碧之王的骸骨就是你的皇宫,随我去你的宫殿吧,在那里,你可以获得足以踏破神墙的尊贵力量。”

    “你当着他们两的面明目张胆地骗我,你真当我一点脑子都没有吗?”三花猫觉得他是在看不起自己。

    “也对,是我看轻尊主了。属下先将这两个碍眼的杀了吧。”

    钟无时平淡笑意中藏着的刀锋在这一刻铮然出鞘,展露出了锋芒。

    “走。”

    林守溪低喝了一声,他距离钟无时最近,能感受到这股力量的恐怖,立刻做出了判断。

    他的背刺一剑不过尝试,虽成功重创了钟无时,却并不指望可以这般轻易地将他击败,此处民宅太多,他们恐伤及无辜,必须先调转战场。

    慕师靖相信他的判断,抱着少女形态的三花猫掉头欲走。

    钟无时岂能遂他们的意?

    他瞬间张开了自己的时空场域,将林守溪与慕师靖摄入其中,两人也有了经验,第一时间封闭了五感,防止被纷繁复杂的回忆所影响。

    林守溪心如止水,出剑反而更快,挤压在龙宫地底的压抑尽数化作剑上燎燃的怒火,悉数宣泄至钟无时的身上!

    交鸣不休的碰撞声中,钟无时看似落了下风,心中却是冷笑不已。

    若勇气与怒火真能跨越境界的隔阂,那境界的划分还有什么意义?他今天就要叫这个少年明白,真正的鸿沟何其难越!

    钟无时被逼得步步后退,可待林守溪剑势攀至顶点,化作垂天而落的银光之际,他脚步忽停,身子稳若泰山,只将两截尚待鲜血的手指探出,轻描淡写地点向了剑尖。

    这两天,他无需隐藏身份之后,又在村子里杀了不少老人,汲取了充沛的力量——老人大都奄奄一息,本就难以留住时间,是最好的掠夺对象。

    眼看着钟无时要稳稳当当地接下这一剑,异变陡生,林守溪忽然消失在了半空,取而代之的是黑裳少女冷艳的身影,原本竖向劈落的一剑也变成了凌厉的一刺,钟无时变招不及,胸口再被刺透。

    这是什么妖法?

    钟无时心中骇然。

    林守溪与圣子明明相隔着一段距离,但他们竟这样毫无征兆地交换了位置!

    这是林守溪与慕师靖在那个神秘声音的帮助下,钻研了一整个下午的结果,他们寻到了彼此之间玄妙的交点,以此为中心,他们可以在较近的范围内移形换影。

    林守溪与慕师靖像是两只黑色的飞燕,挂在钟无时的前后两角,对他进行了猛烈的进攻,钟无时再也无法稳扎稳打地防守,瞬息万变的招式令他防备不及,转眼间已遍体鳞伤。

    钟无时脸上的白斑由浅转深,他发出了暴戾的低吼,脸颊上不停变幻的神情宛若崖风搅动的火影,明灭闪烁之间,隐约有一张苍白邪性的面容在他本该俊美的面颊浮现,白色的下袍再度膨胀,数百条肿胀无鳞的虚幻触手从中伸出。

    既然双拳难敌四手,那他就用一百只手!

    钟无时再度显露了他的真容。

    他知道,这次显露真容后,无论接下来的祭奠仪式有没有成功,他都必须遁走了……他在这里多次现出真身,搅动风云,哪怕有白雾遮挡,恐怕也骗不过那几位神山的顶尖存在。

    最重要的是,他对于那位神秘的有鳞宗宗主有着莫名的忌惮。

    蠕动的触手泛着浊白的颜色,它似虚幻的风,向着四周扩散开来,将林守溪与慕师靖分隔两端,黏腻的触角则似涌动的海潮,向着他们蔓延过去,每一截触角的顶端皆开着晶莹的花瓣,那是时之花,只要触碰到人,人就会被堕入停滞的时空里。

    “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我们本就是过去亿万年里厮杀进化出,截然不同的生命……”

    “这是你们人类苦修百载,皓首穷经也无法抵达的崭新领域,待吾等归来之时,自居万物灵长的你们,依旧会成为匍匐在大地上的奴隶。”

    钟无时的声音邪异低沉,仿佛殃瘴遍布的大地上嘶嘶耳语的恶畜,无奈林守溪与慕师靖封闭了五感,听不见他对于人类命运的诅咒。

    他展露出真身后,攻势毫无疑问地逆转了,这些修长地触手在第一时间填满了周围的大街小巷,不给他们落脚的空间。

    林守溪与慕师靖本就没想过能杀掉他,他们的目的是破坏祭祀仪式,防止苍碧之王复生,如今目的已经达成,他们抽身而走就是。

    无需交流,林守溪与慕师靖交换了个眼神便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他们收敛杀气,沿着屋脊抽身撤走。

    三花猫紧跟而来。

    它俨然变成了漂亮少女的模样,但习惯的改变是艰难的,它在屋脊上穿梭时依旧是手脚并用的,看上去简直是只猫妖。

    “用两条腿跑啊,你这样反而更慢!”慕师靖看得心急,她暂时解除了五感的封印,提醒道。

    “不行啊,本尊还没练习过两条腿走路,两条腿看着一点不稳当……”三花猫同样焦急。

    “那你这四条腿跑得也不是很稳健呀。”林守溪觉得她还不如当只猫,当猫的时候拎起后颈就能拽着走,现在变成了人反而更累赘了……

    “废话,本尊以前有尾巴可以保持平衡,你突然间没有了尾巴试试?”三花猫嚷嚷道。

    “尾巴?”慕师靖一愣,“我看你明明有尾巴啊。”

    三花猫现在的模样是按照当初的画一模一样做的,画上也是有个毛茸茸的弯曲尾巴的,上面还系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但……

    “本尊也没料到这个居然是装饰品啊!”三花猫很绝望,它早就应该想到,真正的少女是没有尾巴的。

    “装饰品?”林守溪一惊,“怎么装上去的?”

    “别问了!现在逃跑要紧啊!”三花猫没有绵软毛发的遮挡,一下子就能看到红扑扑的俏脸。

    逼出钟无时的真身也在他们原定的计划里,他们知道,邪神展露真身也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这样一次次地消耗下去,他迟早力竭,甚至很可能陷入自我的疯狂里。

    当然,这样的计划看似简单,对于他们而言却是巨大考验。

    能从邪神的手下逃生一次可以用运气来解释,但要真正战胜邪神,能依靠的,只有他们的实力与配合。

    在龙宫中的时候,他们也曾想过,只要一直向北逃,是有逃出生天的机会的,但林守溪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因为他们一旦逃走,相当于就抛弃了三界村所有的人。

    他虽出身魔门,却始终有颗卫道之心。

    林守溪与慕师靖连跑了数息,眼看就要出村,却不见钟无时追来。

    林守溪心生疑惑,回头看了一眼,被身后的画面惊住了。

    破裂的街道下,不知为何涌现出了大量的老鼠,这些老鼠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竟全然不畏惧钟无时,反而于光天化日之下爬上他的身体,对那些蠕动的浊白之物大肆啃咬。

    钟无时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幕,唯有痛感席卷全身。

    区区的老鼠怎么可能……

    等等……

    钟无时发现,这些老鼠似乎不太一样,它们的体型远比一般的老鼠要大,它们的背脊生出了尖锐的骨刺,用于啃咬的门牙也变成了獠牙,它们吱吱的叫声竟也染上了威严的意味……

    这些老鼠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龙化了!

第一百零七章:天作之合

    老鼠龙化后变得残暴狂躁,它们一哄而上,咬住了钟无时的身躯。

    龙与邪灵自古便是死敌,异化后的老鼠也得到了一部分龙的力量,竟用门牙将魔神的躯体啃咬了下来,一时间碎肉横飞,浆液乱溅,而这些被浆液感染的老鼠也开始惨叫抽搐,身子萎缩,骨头溶解,悲惨死去。

    这一情况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怎么回事?老鼠发疯了?”三花猫大惊,开始怀疑猫是老鼠天敌这件事的合理性了。

    “它们是从地下钻出来的,难道说这些老鼠被苍碧之王感染了?”慕师靖做出猜测。

    “应该不会,我们在里面住了两天,怎会半点没有察觉?”林守溪摇了摇头。

    “不会是老鼠怕被本尊逮捕,紧跟本尊进化的步伐吧?”三花猫大胆猜测。

    “不可能。”

    林守溪与慕师靖异口同声道。

    无论如何,这些曾经在阴暗角落摸爬滚打的鼠类,如今成为了他们的助力,将曾经的时空魔神都阻截在了仙村之中。

    钟无时惨叫着,他蠕动的触手甩如象鼻,拼命将这些四脚恶畜甩开,拍碎骨头,碾成肉泥。

    待他将这些老鼠灭尽之时,林守溪等人已然登上了门口的城墙。

    钟无时寄居在凡人身上太久,也沾染了凡人的情欲悲欢,他越来越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蝼蚁与恶畜不断在他身上留下伤痕也使他更加暴躁易怒。

    他不再多想,也懒得去恢复自己的伤势,直接运转全力,朝着城外穷追而去。

    钟无时厌倦了猫捉耗子的游戏,他要诛杀这些忤逆之人,然后成为龙,成为行走在大地上的、崭新的苍碧之王!

    距离飞速拉近。

    狂风自身后压来,林守溪与慕师靖背衫震动,他们还未抵达龙鳞镇,柔软的触手便已自头顶飞过,交错编织,组成了一片污浊黏腻的天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们以为自己逃得掉吗?”

    钟无时当初读诛神录的时候,时常耻笑里面的反派话多得要命,明明没有必胜的把握却还信心满满,说出一堆让人发笑的话语,反倒给了主人公喘息的机会,直到现在,他才深深地理解那种感觉。

    他心中属于‘人’的那一部分躁动像是堆积的洪水,他需要宣泄,否则这些情绪会形成漩涡,反而将他扯入疯狂的深渊里,他没有办法立刻将这对少年少女杀死,只能通过狠厉的话语来维持情绪的平衡!

    “我实在不懂你们这些凡人,明明如此弱小却还要坚持这徒劳的挣扎,尊主大人,你不要再被他们蒙蔽了,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是不会奏效的,稍后我会将他们在你面前肢解,让你看看逆命之人的下场,就像万佛山下死去的妖神那样……”

    “啊?你也看诛神录?”三花猫只听明白了最后一句。

    它也不知道这钟无时在念叨什么,只知道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实在是跑不动了,过去它有粉嫩的肉垫可以帮助缓冲,让它在原野间自由奔跑,如今它的手变得细皮嫩肉,没跑多久就磨破了皮,一点也不好用。

    “妖神死后就没怎么看了。”钟无时竟还真的回答了。

    “那我把他复活一下,你能不能不要追了呀。”三花猫提出条件。

    “不必了,死亡是对他最好的解脱,若他活下去,反而缺失了悲壮之美。”钟无时说。

    “那你怎么不去死啊!”三花猫大声嚷嚷。

    “我若死了,书中妖神未竟之事,谁来做完?”

    钟无时立在红褐色的荆棘林间,蔓延的触手一扫四合,他临崖远望浊江,倒真的生出了一抹孤寂感。

    林守溪与慕师靖难以再逃,只可正面迎敌,他们转过身去,并肩而立,死证与湛宫再次直指邪神,试图缠裹而来的触手遇剑而断。

    三花猫就没那么好受了,它按照以往的直觉纵跃躲避,但它发现,人类的身躯可真是一无是处,过去它哪怕再弱,双腿也和弹簧似的,可以跳得很高,但现在呢?它根本跳都跳不起来啊……为什么这么多妖喜欢修人,这等舍本逐末简直是上大当了,我们妖怪应该要走属于自己的道路!

    三花猫在心中发着宏愿,激烈的战斗声又在身后响起,打断思绪,惊得她竖起了尖绒的猫耳朵。

    它回首望去,碧色的瞳孔里再次映出了他们争斗的身影。

    林守溪与慕师靖在这浊白色的洪流里战斗着,他们的身形腾挪变化,真真快如燕影,无数虚幻的触手被剑斩断,坠碎于地,发出星辰寂灭时的光彩。

    “说来可笑,你们人类最大的敌人是邪灵与龙尸,但是你们所发明的剑术大都却是杀人技……你们骨子里也不过是残杀同类来争名夺利的种群罢了,你们剑术再高,对付像我这样的生命,这些武技真的派得上用场吗?”钟无时游刃有余地对付着他们,只等一个破绽将他们彻底击溃。

    “而且,即使你们战胜了我也没有用的,你们看到那满山大雾了么?我死之后,它们会像雪崩一样落下,淹没三界村,淹没周围的一切,届时,大雾所过之处,一切都会成为死寂的‘时墓’,当然,你们作为高高在上的修真者,可能并不关心这些。”

    “……”

    “……你们都是哑巴吗?”

    钟无时的话语得不到回应,愈感寂寞,他扬起衣袖,袖间的手臂也变得柔软修长。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境界虽有精进,但面对着这头不讲道理的邪神,一身剑术武功再度显得无力起来,他们虽斩断了无数的触手,可不消一会儿,新的触手又会于断裂处原封不动地长出,根本杀之不尽。

    他们与钟无时相持不下,但钟无时的力量远比他们更加充沛,这样下去迟早会落下风。

    “怎么办?”慕师靖问。

    林守溪看了一眼浊江。

    慕师靖心领神会,立刻颔首。

    笨蛋如三花猫也明白了——又要去找我们的好兄弟溺亡之神了!

    “区区一头死神而已,你真当那东西是我对手?”钟无时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嗤笑道。

    溺亡之神原本极少出现,但它这些天似乎也感应到了这位邪神的虚弱,终日徘徊于浊江浅滩,想要伺机将其吞噬,此时钟无时现身,溺亡之神也再度浮出水面,发出了古老悠长的吟声。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林守溪、慕师靖、三花猫再度跃入水中,去‘投靠’溺亡之神。

    三花猫把溺亡之神当成好兄弟,溺亡之神可不这么认为,三花猫还在空中坠落之时,下方巨鲸似的神明就已张开了大口作为欢迎。

    慕师靖一把抓住了三花猫的后领,一手将剑刺入悬崖作为缓冲。

    钟无时难抑嗜杀之心,哪怕没有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刻意指引,他也打算要将这头坏过他好事的死神诛杀,更何况,他不相信林守溪还能再一次从两位神明的围攻中逃脱。

    很快,钟无时就意识到林守溪胆敢跃入浊江确有倚仗。

    林守溪甫一入水,附近汹涌的湍流一下变得温顺,自动为他分开了一条路……这是什么?莫非他拥有水之灵根?

    但这些都不是钟无时现在要思考的问题。

    林守溪太过灵活,难以捕捉,溺亡之神立刻将矛头调转,对准了这头屡次侵犯浊江的邪神。人类在自相残杀中可得到成长,神明亦可借助吞噬完成进化,溺亡之神对于这头虚弱的邪神也觊觎已久了!

    溺亡之神在浊江下游动,背脊划过水面,切割出雪白锋利的水线,朝着钟无时撞去,钟无时不由想起自己幼年时期在深海目睹过的巨型乌贼与鲸的大战,那时他眼睁睁地看着乌贼被绞碎四肢,成为了鲸的食物,今日的一幕与当年似有些相像,只是这结局将由他改写!

    “钟无时快疯了。”林守溪说。

    现在入江与溺亡之神作战是极差的选择,若非钟无时体内蕴藏的疯狂无处发泄,它绝不会做出这等荒唐的决定。谷

    “我也快疯了……”三花猫呛着江水,尝试使用猫泳,却是怎么划怎么奇怪。

    “嗯,我们不需要战胜他,我们只要一直拖延,钟无时得不到胜利,反而会率先被自己压抑的情绪冲垮。”慕师靖明白他的意思。

    骤然湍急的水流拍上后背,如巨石抡砸脊椎,那是钟无时与溺亡之神战斗的证明。

    “你们说得确实有道理,但这也太被动了吧?”三花猫还是很慌。

    “那你能怎么办?用你的刀笔写死它?”慕师靖对这头笨猫很是无语。

    “我若有这本事还会这么狼狈嘛……”

    “那你少废话,再废话我将你尾巴拔出来。”慕师靖威胁道。

    三花猫吓得连忙去捂尾巴,它没有想到,这个过去可以保持平衡,调节姿势,还能抱着睡觉的尾巴,此刻反倒成了自己的软肋。

    它越来越怀念自己当猫的生活了!

    “别怕,钟无时与溺亡之神势均力敌,一时间也分不出胜负,哪怕赢也是惨胜,我们未必没有乘虚而入的机会。”林守溪保持着冷静。

    他们顺流而下,观察着两岸,准备寻个合适的滩头上去,之后他们的选择很多,既可以逃往魔巢,也可以遵循旧迹,去寻藏在河底的龙宫入口作为藏身之处。

    就在这时,慕师靖的神色却忽地变了:

    “那是什么?”

    林守溪闻言,向上一瞥,瞳孔凝缩。

    先前还空无一物的悬崖峭壁上,不知何时趴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那东西披着鸦羽编织的斗篷,看不清脸,唯能见到它口中衔着的一柄断刀。

    “这,这该不会是……”三花猫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话别说一半。”慕师靖冷冷道。

    “林守溪,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么……荒原上有一神为‘杀神’,它是由死者冤魂凝聚成的神,口衔名为‘鬼返’的复仇之刀……”

    “别废话,直接说它是敌是友。”慕师靖打断道。

    “不是敌……但现在,也不是友了。”三花猫喃喃道。

    慕师靖本以为三花猫在故弄玄虚,但很快她就明白了它的意思。

    浊江之中,溺亡之神也感知到了这位天敌的到来,它发出恐惧的吟声,试图挣脱束缚,下潜躲避。钟无时从未有过这等‘天命加身’的感觉,他的触手立刻绞缠上溺亡之神,吸盘固定住巨鲸的身躯,将它拖拽着浮出水面。

    悬崖峭壁上,口衔鬼返的杀神动了。

    罡风席卷,摧崖折树,浪涛汹涌的浊江之上,黑光入水,不声不响,却令得鲸的凄吟声响彻江面。

    林守溪当然记得三花猫给他讲述过的事,杀神是灾神、死神、祸神的天敌,但他从未想过,这位杀神会在这种时候出现,而且这头令他们吃了不少苦头的溺亡之神,在它面前竟毫无还手之力。

    溺亡之神近期的频繁出现终于断送了它自己的命!

    待杀神再次跃出江面,口中所衔之断刀又多出了一截,可以想象,待这柄鬼返完全拼好之际,就是杀神真正登上神位之时!

    这位杀神对于钟无时没有半点兴趣,在杀死溺亡之神后,身披鸦羽的它跃出水面,身影一展,鸟一样消失在了天空,不留痕迹。

    杀神来去潇洒,但这对于林守溪与慕师靖来说却是致命的。

    通过了这次战斗,钟无时宣泄掉了大量疯狂的精神力,他再次变回了冷静的、面带微笑的邪神,这位神潜入江中,宛若妖世浮屠劈浪渡江杀来,其影所至之处,江流也爆发出了诡异悲号。

    “这下完蛋了……”三花猫绝望道。

    转眼之间,他们再次身处绝境,三花猫左顾右盼,希望林守溪与慕师靖还能摸出点压箱底的绝活来,但他们如出一辙的阴沉神情令三花猫彻底绝望了。

    三花猫不愿放弃,它决定给他们开拓思路。

    “林守溪,你的绝学是什么?”

    “擒龙手。”

    “圣子大人,你有什么天赋异禀之处吗?”

    “压制龙属。”

    “……”

    三花猫愣住了,心想这两人怎么回事,怎么都和龙过不去啊,就没有一些对付邪灵的特技吗?尤其是这个林守溪,窝里横算什么本事啊……

    “这钟无时要是头龙就好了。”三花猫哀嚎道。

    “别吵吵嚷嚷的,躲远些,等会打起来可别碍我们手脚。”自从它从猫变成人后,慕师靖对它的态度更差了。

    “哦……”

    三花猫也不敢反驳,只是弱弱地瞥了林守溪一眼。

    却见林守溪低头沉思,眼动极快,不知想到了什么。

    关键时刻,三花猫这句无心之语确实启发了他!

    他想到了先前仙村里蜂拥而出的龙化之鼠。

    “对……让他变成龙!”

    林守溪看向了慕师靖,目光如炬,熠熠闪烁。

    “什么?”慕师靖愣住了,“你怎么也跟着疯了?”

    林守溪盯着慕师靖的眼,解释道:“那些变异的老鼠很可能是你创造出来的。”

    “我创造出的?”

    慕师靖微怔,旋即她也想起了自己与三花猫打趣时的无心之语——‘这不是老鼠窝,这是龙巢’。

    这是……一语成谶?

    还是说她的身份已经尊贵到可以钦点血脉的地步了?

    若真如此,恐怕自己才是有鳞宗真正梦寐以求的东西,有鳞宗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究竟错过了什么……

    容不得多想了,浊江中的邪神已破浪而来,于崖壁之间张开了魔神的身躯,数百节长满口器的触手如巨鞭齐齐抽落。慕师靖靠岸而立,迎着狂风伸出手臂,五指绽如鲜花。

    她像是在下达命令,也像是在自我催眠:

    “你是龙。”

第一百零八章:以身饲魔斩妖邪

    钟无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在做什么?这是祝福还是诅咒?还是垂死时的胡言乱语?

    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法术的波动,这说明她的话语并未生效。

    钟无时最后一丝顾虑也没有了,他的身躯翻滚出江,箕张罩来,可林守溪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步,双臂一拉,摆出了古怪的架势。

    这又是想做什么?

    钟无时摇了摇头。

    莫名其妙的话语不是力量,怪异的动作也不是力量,小鱼团结成群也会被一口吞没,真正的强者是不会被蝼蚁的虚张声势所吓退的。

    肉鞭扫落,口器缩张,恶臭的风自江面卷来,拍上滩涂。

    接着,令钟无时无法理解的事再次发生了。

    只见林守溪双臂一展,竟用那双手将自己雄劲有力的进攻阻拦了下来!

    这少年立在江边,看似单薄的血肉之躯竟一下变成了块铁板,他挥动手臂,或抽打,或缠绕,一时间却皆无法胜之。

    作为时空魔神的他生来就拥有巨量的知识,他在大部分问题上都显得冷静而博学,可一旦涉及到未知的领域,他过往的博学反而会让他钻牛角尖。

    他知道眼前的少年少女定身负大秘密,尤其是慕师靖,每每看到她,钟无时都不由忆起笼罩道心千年的阴影,她们同样窈窕冷冽,仿佛随时都会重叠在一起,化作足以斩灭一切的剑光。

    但这暂时不是钟无时该思考的问题。

    他近日来吸取的时之力正在飞速消耗,若不及时取胜,他恐也无法再驾驭这副残缺的真身。

    好不容易平稳的精神再度混乱不堪,钟无时苍白的皮肤下涌现出一只只妖异的瞳孔,这些瞳孔似要从毛囊中生长出来,将他这副贵公子般的身躯吞噬!

    狂风骤雨似的攻击里,林守溪岿然不动。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慕师靖竟真有钦点龙性的能力!她让钟无时拥有了龙的特性,于是擒龙手也有了用武之地,他凭借着这一神术对于龙的克制,竟真将狂暴的钟无时阻截在了浊江之中!

    慕师靖也吃了一惊,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拥有这种能力,这是灵根么?还是说她的血脉可能比苍碧之王还更高贵?

    “太厉害了……”

    三花猫痴痴道,感慨他们简直是天作之合,不联姻根本没办法给世人交待啊……它连忙对慕师靖说:“我也想拥有力量帮助你们,圣子大人,我是什么呀,您钦点一下?”

    “你是猪。”慕师靖冷冷开口,她斜持长剑,纵身一跃,也去助林守溪一剑之力。

    三花猫大惊失色,连忙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看看有没有异常。

    它看着林守溪与慕师靖抗击邪神的身影,为他们加油鼓劲之余也感到了沮丧,毕竟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简直是队友的拖油瓶,敌人的心头宝,它暗暗发誓,以后自己一定要好好修炼,让慕师靖对刮目相看!

    林守溪也没空去安慰沮丧的三花猫,他全速转动气丸,擒龙手的功法周转于身,他甚至将湛宫直接抛给了慕师靖,让她手持双剑对敌,自己则直接全力施展酣畅淋漓的拳脚功夫。

    今日是第七天,小语应去比试了,哪怕将湛宫给了慕师靖,自己偷偷收徒的秘密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慕师靖接住湛宫。

    时隔将近一年,这柄师尊所传之剑终于落回了她的手中,她持着湛宫凌空挥舞了几下,意外地发现自己好像用惯了死证,湛宫也不那么顺手了……

    慕师靖手持双剑,足踏崖壁,如凌江而去的黑羽鸬鹚,挥舞出噬骨的剑弧,朝着钟无时的头颅斩去。

    有了慕师靖的帮助,林守溪的出拳也更显游刃有余。

    他发现,擒龙手与其说是某种武功,不如说是心法,只要以此为基础,他可以将过去学习过的武功都杂糅进去,融为一炉。

    数百条疯狂摆舞的触手间,林守溪沉心静气,好似回到了古庭中与小禾对练拳脚功夫的夜晚。

    揉化搬拦,封闭缠绞,林守溪年纪虽轻,拳法老道,他手臂的挥转看似柔和,劲却一分不少,这些触手无论怎样纠缠进攻,林守溪都能轻松化解,甚至发动反击,他的动作如揽孔雀尾翎般轻柔,却能将它们直接撕碎!

    得亏钟无时手臂手臂众多,若他也是人类,只这轻轻一斩,劲力透过皮骨,能将他的关节直接切碎。

    当年创造这一武功的人,恐怕也想象不到,这武技竟还能用来对付这等怪物!

    浊江上,身如黑燕的慕师靖将钟无时逼得极紧,他真正的实力远在这圣子之上,但慕师靖对于龙属的天然压制也弥补了很多。

    现在,钟无时不仅要同时对付两人,还要时刻提防体内的疯狂,他感到心力交瘁,不消一刻钟,乌黑的长发末梢竟都开始泛起了白色。

    他的皮肤下开始分泌出黏白色的液体,一根根尖刺扎破他的皮肤,在风中飘荡生长——它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躯体了。

    待他被自己的真身吞噬之后,他会真正陷入狂暴之中,届时他会杀死周围的一切,包括自己……

    慕师靖那句‘你是龙’是这场战斗中最大的变数,自那之后攻守交换,他疲于应付,狼狈不堪。

    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暂时放下自己的尊严,暂避锋芒,清除自己身上的龙性后再与他们交战。

    林守溪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退意,攻击也越发狠厉,抽来的肉鞭皆被他看似随意地格住、撇开,他的上身随着腰肢拧动,手掌在额前挥动,所过之处,肉肢尽数断裂,被江水吞没。

    这是云手,看似轻柔,但高手施展之时却有分筋错骨的威力。谷

    钟无时的再生之力也明显弱了下来,退意愈发明显。

    林守溪与慕师靖哪能任他来去自如。

    “浊江刚刚葬了位溺亡之神,这里做你的墓地恐怕不算委屈吧?”慕师靖冷眼讥讽。

    她并非是胜券在握地嘲笑,而是在推波助澜,将他的精神更脱离理智之路。

    “你这卑微的寄生虫,回不去深海,也无法光明正大地行走大地上,像你这般居住肉泥中的东西,也配称作神?”

    慕师靖冰冷的话语切入他的心中,更胜过了她手中的刀匕,她足点江面,一跃而起,两道银光刺向钟无时的双肩。

    钟无时甩动衣袖去挡,雪白的袖子却似被飓风卷碎的云朵,竟再难拦住慕师靖剑的锋芒。

    慕师靖在出剑之余,甚至都有闲心在心里比较这两柄剑的优劣了。

    死证古朴无华,湛宫明亮轻灵,一者重杀气,二者重剑意,实在让人难以抉择,只想尽收囊中……

    “对了,你们邪神中可有剑仙?”慕师靖突发奇想,“人只可手握两把剑,像你们邪神有这么多手,一只卷住一柄古剑,岂非天下无敌?”

    先前慕师靖嘲讽的话语并未起太大作用,但这番话却极具画面感,被诛神录荼毒至深的钟无时立刻意识到了这种想法的可行性……或许可以试试……

    等等,现在岂是想这些的时候?

    “哎,你怎么不回答我?”慕师靖将剑从纤细触须的缠绕中抽出,反手一刺,直击胸口。

    钟无时猛地甩头,试图将那邪神剑仙的模样甩出脑海,可它却像是吸食脑髓的恶魔,怎么也无法从颅中抹去。

    “你给我……闭嘴!!”

    钟无时放声咆哮,瞳孔猩红。

    慕师靖冷淡一瞥,一剑刺向他张开的嘴巴,钟无时偏过头去仓促躲避,少女身影一闪,转眼已踩上了他的后背,钟无时不停摇晃身躯,试图将她从背上摔下来,却无济于事。

    慕师靖的平衡能力极好。

    小时候,师尊曾经亲自带着她于夏日的湖中泛舟赏莲,这本该是浪漫的事,但不知是不是巧合,每每赏莲皆恰逢狂风骤雨,而师尊亲的驭舟能力差得吓人,若非慕师靖在那时候及时练就了一身平衡感,否则恐怕早就被师尊摇下船去喂鱼了。

    此刻钟无时拼命挣扎的身躯反倒让慕师靖勾起了童年回忆,她立得稳当而优雅,甚至有时间将两柄剑归鞘,然后重新抽出。

    慕师靖手握剑柄,一拉。

    剑刃错空而过,十字冷光闪烁,她握着剑柄,一左一右同时斩下,刺入钟无时的肩膀,斩断他的骨头。

    鲜血飞溅,邪神哀嚎,钟无时痉挛般收回触手,沿着石壁狂奔哀嚎,他皮肤下的眼睛再次闪烁,随时都要扎破身体,将他自己吃掉,慕师靖心生警意,没有继续攻击,立刻从他背上跃下,与其拉开距离后再耐心地追击进攻。

    林守溪正酣畅淋漓地用着大摔碑手,他的身边断肢已堆成小山,此刻钟无时伤败而走,他反倒不满,也随着慕师靖一同追去。

    三花猫大呼精彩,不愿错过斩邪的瞬间,跟紧过去。

    沿着崖壁向上,不远处恰好是龙鳞镇,还有不少人与妖驻扎在这里,他们听到了动静,纷纷朝这里望来,然后惊叫而逃。

    钟无时冲入了龙鳞镇中,四下扫视似在搜索什么。

    慕师靖敏锐地察觉到,钟无时的后颈处,有一个乳白色的蜘蛛状物体正从血肉中缓缓析出。

    这是……

    “是他的寄生体,他的这副身体即将溃烂,他想要换一个目标!”林守溪立刻做出判断。

    “我去阻止他。”慕师靖说。

    他们之间尚有一段距离,这白色寄生物析出的速度却是飞快,它沿着钟无时的脊椎爬行,眼看就要逃到地面上!

    啪。

    异变再生。

    试图逃出生天的寄生物竟被一只手抓住了!

    ——一只鲜血淋漓可见白骨的手。

    那是钟无时的手。

    钟无时头发半白,肌肉萎靡,皮肤褶皱,面部更是腐烂了大半,但他的眼睛却前所未有地澄净。

    他俯下身,将这雪白可怖的寄生物抓在手中,如握着清风明月,任它腐蚀自己的手腐蚀成骨架也不松开。

    钟无时缓缓地站起身,站在龙鳞镇浩大的山风里,血衣舒卷,笑容温和,眉心点红,他早已不复翩翩公子的模样,但笑得却是前所未有地温柔快意:

    “我钟家传承至今,世代斩邪,哪怕仅剩一人,又岂有独善其身之理?”

    话语在龙鳞镇间回荡。

    言罢,钟无时将掌心之物重新吞下,挥剑自斩。

第一百零九章:苍碧之王(上)

    钟无时并不是多么顶尖的修道者。

    他已记不太清从前的事,只知道,自己从小就是被寄予厚望的。

    起初他以为是家道中落,所以家族将希望寄托到自己身上,长大后他才得到了一个更加玄乎的说法:在他还未出生之前,宫主便调查过他的名字。

    这件事发生在久远的过去,大部分人也说不清真伪。

    钟无时觉得很荒诞。

    他曾亲自去问过父亲,父亲亦语焉不详,只是谈起三百年前的往事,他总会老泪纵横,那是碎墙之日,他离家游学躲过了灾难,却再未能与父母相见。

    钟无时对于爷爷奶奶的记忆也就停留在了父亲的口述中。

    后来他走到城墙边时,常常会幻想墙外之龙攀空而来,自己被倾轧成肉泥的场景——他是个平庸的修道者,所以那些不切实际的期许对他而言太过沉重,以至于让他常常会有轻生的念头。

    直到后来,云空山仙楼楼主亲自登门造访,查探他的命运,确认他真的并无多少因果纠缠之后,大家对他的关注才少了起来。

    关注的多少不会让他变好或变差,他安享着这种清静,准备度过一个修道者平凡的一生。

    几年前,他被斩邪司派来城外。

    碎墙之日后,几乎每一位修道者都会被派去墙外历练一段时间。

    他来到的地方是三界村,这个地方相对于其他穷山恶水的险境来说,甚至都算得上养老的去处了。

    这里如他的人生一样平静。

    他每天打坐修道,仰望神木,等待着日子的过去,直至一年前……

    一年前的某个早晨,他如常醒来,却发现自己有点不对劲。

    他的意识清醒,大脑也可以正常思考,唯独控制不了身体,他以为这是某种精神幻觉,但他观察了一天后才确信,自己被夺舍了。

    这是一种很可怕的夺舍。

    他明明知道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他无法控制肢体的动作,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举止,恶魔夺取了他的身躯,唯独给他留下了‘清醒’,于是他成了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无法阻止。

    他正常地生活起居,就像是一个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借助着与生俱来的异能观察外面的世界,唯一的区别是,孩子拥有未来而他没有,他连胎动都做不到。

    这一年里,他也跟着知晓了许多秘密。

    尤其是见到那尊龙骨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真的是在做梦。

    他知道了三百年前罪魁祸首的藏身之处,知道了一个叫‘有鳞宗’的宗门在神山未察觉的黑暗里为非作歹,但他什么也传达不出去。

    这是另一种痛苦。

    小时候,他常常看到被铁线虫寄生的螳螂投河,只觉得有趣,现在却羡艳着它的死亡。

    几日前,他还注意到自家门口的树上有只奇怪的蚂蚁,它咬着树叶一动也不动,他知道,这又是个同病相怜的可怜虫。今日清晨,那只蚂蚁终于死去,它挂在树叶上,身子开裂,生出紫色的真菌孢子,被孢子吸引来的蚂蚁并不知道同类的死亡,也不知道它们所要去往的,是一片永恒的墓地。

    他被这种痛苦折磨了太久太久,明明才过去了短短一年,却像是过完了一生。

    是的,他即将过完自己的一生。

    钟无时将这试图逃跑的寄生物抓在手里,身体的剧痛撕扯着他,但这与一年来行尸走肉的精神折磨相比,不值一提,他脸上的笑都未曾清减半分。

    龙鳞镇下邪水滔滔,钟无时对着赶来的林守溪与慕师靖点头致谢,挥起剑,斩杀了自己。

    恰是夕阳西下,他的头颅滚入浊江,身体却还笔直地立着,断裂的脖颈处恰好对着天边的红日,仿佛这轮残阳成了他崭新的头颅。

    寄生的身躯死去,时空魔神的残念失去了最后的支撑,无数的瞳孔从钟无时的血肉中生出,将这副身躯蚕食殆尽,闪着异彩的瞳孔爆发出齐齐的尖叫,它们开始自我坍缩、自我蚕食。

    与此同时,随着眼球接连破裂,无形的精神力涟漪般扩散开来,哪怕是有所防备的林守溪与慕师靖都受到了影响,一同坠入了不同程度的幻觉中去。

    ……

    林守溪再次见到了那片雪原。

    这一次的画面要清晰很多,他甚至感到了身临其境的寒冷。

    四下暝茫无人,大雪昼夜不歇,他孤身一人向着山上走去。

    哪怕隔了这么厚重的雪,他依旧能够感受到雪面下埋藏的污浊,腐朽的邪祟阴煞之气不知堆了多少万年,仿佛这里才是一切污秽的发源地。

    林守溪踩过白雪向前走去。

    他看清了负碑小鬼的模样。

    起初,林守溪觉得他们像是一具具干尸,现在他发现,这些瘦骨嶙峋的尸体更像是人与龙的混合体——他们长着人体态,但背部的骨刺、尖利的爪子、畸形的双翼无不昭示着他们‘龙’的特征。

    人修妖本就是修龙的尝试失败后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但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龙化之人?

    他们由谁创造,因何而死,所负之物又是什么?

    林守溪头疼欲裂,眼前的风雪开始变得模糊,他不停地迈步,终于来到了这座铜铸的大殿前,看不清的面容的宫装女子提灯而立,引他走入殿中。

    殿中是无止境的寒冷与漆黑,他隐隐听到了有人在哀嚎,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头顶是修罗,足下是白骨,眼前则是那柄生满了绿绣的剑,现在他也终于看清,那些绿锈实际上是幽绿的火。

    剑上钉着的也不是怪物,而是一个人。

    慕师靖也出现了类似的幻觉。

    她行走在一片黑海的冰面上,冰面下游动着许多的狞恶的白骨巨物——这片冰海像是一座巨大的牢笼,将这些蟒蛇似的怪物困在了里面。

    她继续先前走。

    冰海、或者说世界的尽头立着一个身影。

    她努力地睁大了眼,终于勉强看清楚了那个背影——一位黑裙少女。

    接着,她又发现,黑裙少女的身前有着一个真正的庞然大物,慕师靖无法形容它的大小,她只觉得自己盯着的并不是一个生物,而是一整片天地,但即使在这样的生物面前,苗条的少女依旧给人一种不可忽视感。

    “你是谁?”慕师靖出声问。

    黑裙少女没有回答。

    “你在做什么?”慕师靖又问。

    黑裙少女这才停下了手里的比划,她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慕师靖很熟悉的声音说:“切割。”

    “切割?”

    “嗯,它太大了,只有将它切好了,才能运往世界的各个角落。”

    慕师靖这才发现,这个少女手上拿着一柄刀,这柄刀很小,看上去是削水果皮用的,她用这样的刀去切割眼前这等庞然大物的尸体,其精神无异于愚公移山。

    但她切得很认真,像是个挑选食材的厨师。同样,这柄小刀半点不钝,巨物钢铁般的表皮可以被它轻而易举地切开。

    “这个东西……是什么?”慕师靖仰起头,问。

    “龙。”她说。

    “你做这件事多久了?”

    “我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时候……世界还不是这样的。”

    “这里也是原本的世界吗?”慕师靖看着脚下的冰川,问。

    “是。”

    “可为什么都是冰雪?”

    “现在是冰河时期,整个世界都被冰雪覆盖了,大部分的生灵都已消亡,哪怕是生命力顽强的邪灵都只敢躲在海底的火山口,它们若敢上浮,也会被冻到冰里面去。”黑裙少女说。

    “冰河……大部分生灵都消亡……”慕师靖又问:“这里面包括人类吗?”

    “包括人。”

    “那我们为何能活到了现在?”

    “因为吾赐予了汝等生。”

    黑裙少女威严的声音在冰原上回响。

    慕师靖终于知道这种熟悉感来自哪里了——这就是自己的声音。

    她回过神时,眼前已没有了人影,她立在冰面上,手上握着一柄小刀,刀身是由骨头制成的——切割怪物的少女变成了自己。

    “快醒醒,快醒醒!”

    天外,一个声音遥远传来,将她的幻觉打断了。

    是三花猫的声音。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同睁开了眼。

    “你们怎么了呀?怎么突然间都不动了?那个大坏蛋呢,他逃掉了吗?”三花猫终于从悬崖下爬了上来,以它的身手,凑热闹都很难赶上好时候。

    “没事。”

    林守溪揉了揉太阳穴。

    时空魔神死亡之前爆发出了无形的场域,纵使他们封闭五感也被纳入其中,一时失神。

    慕师靖尚有些恍惚。

    她的身边依旧是龙鳞镇,根本没有黑海冰川、黑裙少女。

    钟无时的身体被腐蚀殆尽,只剩下一副孤零零的骨架,林守溪将其扶正,让他靠在龙鳞镇上,现在他们没有办法为他安葬,因为事情还没有结束。

    残阳里,三界山边有大雾腾起。

    时空魔神没有骗他们。

    哪怕他被杀死,他依旧拥有最后同归于尽的手段。

    笼罩了三界山整整一年的大雾开始崩溃,它崩溃的方式并非烟消云散,而是沿着山体雪崩似地淌下,淹没所能淹没的一切。

    按照时空魔神的说法,这些浓雾最终会形成一片‘时墓’,墓中的一切都会静谧地死去,就像是冰块里冻着的小动物一样。

    他们当然不会坐视灾难的发生。

    林守溪与慕师靖也懒得去管三花猫了,只让它跟上,三花猫哪里跟得上他们的步伐?它努力地奔跑着,磨破了皮的手火辣辣地痛,它尝试用两条腿跑步,终于在几次跌倒后熟练了起来。

    路上,它还偷偷解下了自己的尾巴。

    它的尾巴其实是固定在腰带上的,并不是林守溪和慕师靖想得那样的,但先前战斗的氛围太紧张,它也帮不上什么忙,便想让他们轻松一些。

    三花猫想找一处水塘照一下镜子,看看现在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但它连这个时间也没有。

    小时候怀念刚刚有意识的日子,那时候它看一切都觉得新奇有趣,认识的人也都善良和蔼,大家很喜欢它,还笑着叫它尊主。

    它也很喜欢去巡视自己的领地,它的毛发柔软旺盛,尤其是胸口的白毛,厚重而威风,巡视领地之时它总会觉得自己是头狮子,它还很喜欢趴在屋顶上抱着尾巴睡觉,那时候它的梦荒诞离奇,总能把自己吓醒。

    明明美好的一切,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一向没心没肺的三花猫也感到了痛苦,它只想永永远远地住在村子里,每天重复着快乐的生活,闲暇之余写书给大家看,可为什么被大家称为尊主的它,连这些小小的安宁都守护不住呢?

    它感到无力。

    林守溪与慕师靖都已先它一步入城。

    城里的大多数人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雾,起初并未当回事,但随着雾越来越大,许多后知后觉的人,反应也变得迟钝了起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正在努力地疏散人群,指引他们往城外逃跑,但三界村足足有数千人,雾气的散播速度又这么快,他们除非有移山填海之能,否则根本救不过来。

    而且,若他们一直呆在这里,恐怕也会有性命之虞。

    三花猫终于来到了城里,跑过去想要帮忙,林守溪给它分配了些简单的任务,三花猫用力点头,它也明白,他们救不了所有人,其中大部分都会在雾中死去……

    那……能救多少是多少吧。

    三花猫努力劝慰自己,心却还是很痛,它想要开始行动,可转过身时足下一滑,又摔倒在了地上。

    自己真没用啊……

    它挣扎着睁开眼。

    村子被雾遮蔽着,熟悉的一切一下子变得残酷而陌生。

    大家都在忙,没有人来扶它起来,它只能自己努力地站起。

    一路奔跑过来,它的脚磨出了水泡,手上细嫩的肌肤也不再完整,痛意像是牵扯它手脚的线,令它一度失去平衡。

    眼泪簌簌落下,三花猫不停尝试,咬牙起身。

    终于,她站了起来。

    她扶着墙壁站在街道上,身子一点点挺直,视线也越来越高,接着她的手放开了墙壁,终于像人一样立得笔挺。

    无人注意到这一幕。

    但没有关系……

    她终于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了。

    少女在街道上狂奔,方向是自己的宅邸。

    林守溪与慕师靖努力疏散着人群,可越来越力不从心,时之雾使得这里的人变得迟钝,尤其是老人,许多连话都听不清楚了。

    三界山的雾还在持续不断地淌下,这是温柔的洪水,置身其中的人们会慢慢地走向衰亡。

    “鱼仙呢?她去哪里了?”林守溪擦了擦额角的汗,环顾四周却没见到三花猫。

    “鱼仙?”慕师靖一愣,这才想起这是诛神录作者的笔名,“你不会是在叫那只猫吧?诛神录真是她写的?”

    先前慕师靖对于这本书意见很大,故而三花猫始终不敢在慕师靖面前承认这是自己的力作。

    林守溪没有解释,他顿感不安,目光在白茫茫的雾气中搜索着,他大喊了几声,平时一叫就来的三花猫此刻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祸不单行。

    林守溪还在努力找猫,足下的大地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震动了起来。

    “地牛翻身?”慕师靖心头一惊。

    若真是大地动,那不待浓雾生效,恐怕三界村会直接被地裂吞噬。

    “不像……”林守溪摇头。

    这次地动持续得很短,大地只是激灵了一下,虽然地面下依旧有轰隆隆的声音在传来,但没有闹出太大动静。

    慕师靖松了口气。

    她瞥了林守溪一眼,却发现他的脸色凝重得吓人。

    “怎么了?”她问。

    “我好像知道她去哪了……”林守溪瞳光幽深。

    慕师靖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向着尊主宅邸的方向望去。

    雾中,他们除了神桑树,什么也看不清楚。

    两人一言不发。

    不久之后。

    最后一缕残霞褪去了颜色,

    薄光中,他们听到了巨龙振翅的声音。

    声音自一线峡的方向传来。

    三百年前,这里是龙起之地,传说曾有巨龙于此处腾跃而起,向南飞去。

    人们的神话传说无论描述得多么夸张,都很难将巨龙真正的威严与狰狞勾勒出来,终于,三百年后的拜鳞节,神秘的传说变得鲜活,曾经于这里腾起的巨龙飞了回来,无需再用什么言语去叙述,人们看到那遮天蔽日的影漫过夯土城墙时,心中仅剩的也只有‘龙’……

    它回来了。

    苍碧之王挣脱了神桑树根系的束缚,从暮色中飞回!

    它又长出了心脏。只是不知为何,这颗心脏非但不似肿瘤般丑陋,还漂亮得宛若水晶球,其中隐约勾勒着少女曼妙的影。

    巨龙飞过三界村的上空,发出了低吼,它的翼展大得吓人,足够将整座村庄覆盖,它扇动着翅膀,风聚拢过来,遵从它的旨意拂去了村庄中的雾,它继续飞,飞到了三界山上。

    雪崩而落的雾遇到了真正的高山,再无法前行,只好沿着它的翼骨向着两边淌去,坠入奔腾的江水里。

    她是三界村的尊主。

    她回到了自己的三界村,她守护住了自己的子民。

    村内渐渐清明。

    夜黑中,人们甚至看不清这头巨龙,还以为是村外凭空多出了一座大山。

    巨龙刚刚苏醒,瞳孔尚是金赤相间之色,远未恢复到巅峰。

    它扬起长长的脖颈,似也在寻找什么。

    接着,这巨颈桥一样垂下,轻轻落到了林守溪的面前。

    它仿佛还是娇软可爱的小猫咪,伸出脑袋,希望主人……摸摸它。

第一百一十章:静夜思

    清晨,三界山上大雾已散,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同坐在龙骨上眺望远方,藏蛇村的深潭孤楼依稀可见。

    狰狞的巨龙趴在山中,姿势却半点不威严,反而像是一只胆小怕事的猫。它将自己的脑袋靠在山头上,高耸的山头在它的衬托下只像是块岩石。

    林守溪轻轻抚摸着身下的白骨。

    这是他第一次与真正‘活’的龙尸亲密接触,这具尸骨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战斗,表面坑坑洼洼,尽是刀剑劈砍与神术灼烧留下的痕迹。

    “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结束。”慕师靖坐在龙骨上,双腿垂空摇晃,晨风吹动裙摆,白得耀眼。

    林守溪点点头,他看着眼前巨大的龙骸,也觉得很不真实。

    拜鳞节已经过去,巨龙却没有随着拜鳞节一同消失,它害怕惊扰村民,把自己藏到了三界村里。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林守溪抚摸着巨龙的颈椎骨,柔和道:“不愧是三界村的尊主大人,这次救了很多人呢。”

    “那当然,本尊可是从不说大话的。”

    巨龙的心脏像是一颗巨大的彩蛋,它的表面附着着许多龙鳞,龙鳞随着心脏的鼓动而开合着,节奏如同呼吸。它的声音也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只可惜你现在变太大,大家都抱不动你了。”林守溪说。

    “我也不想待在这里面呀……人和龙都不好,我现在就想变回小猫咪。”三花猫无助道。

    “你不是梦寐以求获得力量吗?”慕师靖笑着说。

    “坏圣子这时候别说风凉话啦,这力量用起来一点也不方便。”三花猫气愤得跺了跺脚,山也跟着震了震,吓得它连忙一动不动。

    “要不然我们将这心脏剖开将你挖出来?”慕师靖问。

    “不要!”三花猫立刻看着慕师靖跃跃欲试的模样,如见天敌,“虽然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总感觉会很疼。”

    “那算了,反正现在这样也很威风的,等你习惯就好了。”

    慕师靖掰了下手指头数了数,说:“冥古级的两位真神早已不知所踪,太古级的旧神或隐匿或封印,亦藏于世,除去他们,你现在很有可能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当天下第一的感觉如何?”慕师靖微笑着问。

    “救人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但我现在只想变回去呀。”三花猫实在不适应这种举手投足间就能毁天灭地的力量。

    慕师靖还想打趣它几句,林守溪却是神色凝重地打断了她的话语。

    “现在如何安顿它确实是个大问题。”他说:“苍碧之王复苏,神山多少会产生警觉,三百年前的碎墙之日是不共戴天之仇,他们若知晓此事绝不会放过它,哪怕不杀死,恐怕也会被抓去做各种残酷的实验。”

    林守溪与慕师靖不过是仙人境都不到的修真者,根本没有在神山面前保住它的能力。

    “那可怎么办?”三花猫听到这里,吓得瑟瑟发抖。

    慕师靖收敛了神色,她轻轻抚摸着龙骨,也不希望它就这样被抓走。

    “坏圣子,你不是说我是天下第一吗?谁能抓走天下第一?”三花猫问。

    “龙瞳分五色,赤、金、紫、碧、白。你现在虽住在苍碧之王的身体里,但你的瞳孔只介于赤金之间……你远远没有发挥出苍碧之王真正的力量。”

    慕师靖叹了口气说:“你现在就像是一个获得了宝箱的暴发户,还未找到打开宝箱的方法,只好将箱子上的宝珠扣下来卖,换取财富。”

    “……”三花猫感到很绝望,心想自己怎么哪怕变成了龙,还是这么没用的龙啊。

    “这样吧,我和他们好好谈谈,我把我经历的事告诉他们,并答应加入人类,帮助他们一同杀死邪物……怎么样?”三花猫问。

    “没用的。”慕师靖摇摇头,说:“你太单纯了,除非你能恢复到碧瞳之境,否则现在的你,根本没有和神山谈判的资格。”

    “我都变成龙了,怎么还和个小白鼠似的。”

    三花猫感到沮丧,它这才意识到,不同的等级遇到的对手也不一样,过去与老鼠都能斗智斗勇很久的它,此刻要面对的,是一整个人族顶尖的修行者。

    “林守溪,你一直没有说话,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三花猫还是更信任他一些。

    林守溪目睹着朝阳升起,最后也只说:“逃吧。”

    “什么?”

    “逃。”林守溪重复了一遍,“往北逃,一直逃,逃到他们找不到你的地方,等你真正可以掌控这份力量,可以保护住自己以后再回来。”

    三花猫怔了会,才确认林守溪没有与自己开玩笑,同时它也意识到,这很有可能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的话,我和你们、和大家就要分开了。”三花猫轻轻说。

    它舍不得这里。它在这里成长了一年,连每一朵花草都是它的朋友,它若离开了,再有大坏蛋来,谁来守护它的家乡呢?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逢。”慕师靖也温柔了下来。

    三花猫当然能明白这个道理,可它一时间也无法通达,它看着三界村依旧茂盛的神桑树,愈发迷茫,以前它的一大爱好就是爬树,现在它要是再去爬树,恐怕神桑树都能被它吓坏了……

    太阳徐徐升起,夜黑被彻底照穿,三人一同看着朝阳,静默无话。

    安静中,三花猫的脑海里再度翻腾起了那些回忆。

    破碎的城墙,惊惶逃窜的人群,抱着花盆的少女,驾驭法宝向他扑来的仙人……还有泪水、惨叫、横飞的血肉、糜烂的身躯……

    它一旦安静下来,这些回忆就会在脑海中浮现,令它不得安生。

    这是苍碧之王的记忆。

    现在它占据了苍碧之王的身躯,这些残留的画面也跟着涌入进来,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它现在知道了,自己撞坏的东西是城墙,有成千上万的房屋被摧毁,有更不计其数的人在这次灾难中死去——它继承了苍碧之王的力量,同时也继承了它的罪孽,这些罪孽如同附骨之疽,唯有身死才能消解。

    “你怎么了?”林守溪注意到心脏中少女的身影正在抽搐扭动。

    “没……没事呀。”三花猫勉强压住了痛苦的回忆,说:“我能有什么事呀……我只是还住不太惯……”

    “你若有什么异常,一定要告诉我们。”慕师靖叮嘱道。

    “知道啦。”三花猫点点头,又说:“对了,你们能帮我去把我的本子拿过来吗?”

    “拿那个做什么?”

    “写书呀。”

    “这么努力?”

    “那当然,写书是我最热爱的事情,哎嘿嘿……”三花猫憨憨傻傻地笑了笑。

    它知道,自己只是想找点事情做,以此来分散注意力,免得被苍碧之王沉重的记忆压垮……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好,我们去帮你拿。”林守溪说。

    “对了,本尊放在右边书架上的文稿你们可别乱翻哦……尤其是圣子大人。”三花猫声音有些紧张。

    “……”慕师靖眯起了眼眸,随后淡淡道:“嗯,我知道了。”

    离开了三界山,林守溪对慕师靖摊开手,说:“还我。”

    “什么?”

    “湛宫。”

    斩杀时空魔神时,林守溪将湛宫借给了她。

    “这是我的剑,我凭什么给你?”慕师靖不愿还。

    “不给我就抢了。”林守溪说。

    大敌已除,她若还敢使坏嚣张,自己的擒龙手可不会客气。

    这一次,慕师靖却是半点不惧,她眯起眼眸,红唇间的话语轻描淡写,“你是龙。”

    “什么?”林守溪露出了和钟无时当时一样的反应。

    接着,他立刻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来自慕师靖的威压。

    黑裳少女淡淡笑着,眼眸透出冷漠,她似万龙之尊,可赐予任何生灵自己的血脉,又可借着与生俱来的高贵碾压一切族裔。

    这种改变不是永久的,但却也令她在短时间内同境无敌。

    林守溪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手段……

    他单方面的优势一下子成了双方互相的克制,他们若再要决斗,那可谓是真正的公平了。

    “还打么?”慕师靖问。

    “打。”林守溪说:“将剑还我,我们可以比一比纯粹的剑术。”

    慕师靖略一犹豫,也不愿太乘人之危,倒真将剑还给了他,她还的是湛宫,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死证用惯了反而更顺手。

    “何时?何地?”慕师靖神色肃然。

    他们之间始终缺少一场真正的宿命之战,这是她心中的缺憾,若不弥补终不完整。

    “下次吧。”林守溪拿回了剑,立刻改口。

    “什么?”慕师靖杀气腾腾。

    “昨日击败时空魔神,我们都还未好好休憩,择日再战。”林守溪面不改色地说。

    “不行,必须今日!”慕师靖觉得自己被耍了,态度强硬。

    “要么择日,如果非要今日,我直接认负。”林守溪淡淡道。

    他根本无心与慕师靖对敌,将湛宫骗回也只是为了与小语交流而已。

    昨日是小语的月试,应早已结束,不知为何她至今没联系自己,是比试输掉了么……林守溪有些担心,他已一天两夜没见到小语了。

    将剑取回,他第一时间将手放到了剑上,以意识勾连剑鞘,所见却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这是……怎么了?

    他很不安。

    “那就择日吧。”慕师靖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她当然不会接受这等随意的认负,答应了择日一战。

    穿过三界山,村庄中的人们正在忙忙碌碌地修缮着房屋,见他们回来,许多村民围了上来,对他们致谢之余也询问尊主的下落,他们对视了一眼,只是吞吞吐吐地说,尊主‘北狩’去了。

    来到了三花猫的宅邸,林守溪寻来纸笔,正欲出门,却见慕师靖在一旁翻找着什么。

    “书架……右边书架……文稿……”慕师靖轻声嘀咕,目光上下扫动。

    “你在做什么?她不是说让你别乱翻东西吗?”林守溪出声提醒。

    “没有乱翻呀。”慕师靖说:“我在帮她整理桌子呢。”

    慕师靖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抓来几摞纸叠好,假装清白。

    待林守溪目光移开,她又偷偷摸摸地找了起来,终于在一本书下找到了一小纸,她的目光悄然落了上去,片刻之后,一抹古怪之色在少女的眸底划过,她红艳的唇抿成一线,身躯颤抖,面若寒霜。

    她有些后悔看了……

    这篇文稿应是他们约战白雪岭时,三花猫待在家中无聊写的,因为上面所书写的,也是它想象中他们的战斗,再在其中加了些艺术性的加工,让他们打穿了山海,从幽冥地狱一路杀至了九重云霄上的天庭,打得星河横断,大道磨灭。

    这第一页还算正常,第二页则……

    她很不幸,在第二页就落败了,接下来所描述的,都是她这个文稿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兼强者在被宿敌擒住后的悲惨遭遇,写得倒是……栩栩如生。若非这女主角是自己,她还能津津有味地看会,但……

    慕师靖捏着纸张,捏得指骨发白,一时间整个宅邸遍地杀意。

    “又怎么了?”林守溪诧异望来。

    “没什么呀。”慕师靖柔和地笑笑,于不经意间将它叠好,收入怀中,想着等稍后没人之后再‘毁尸灭迹’。

    林守溪也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并未追问。

    他们将纸笔带入了三界山中,放到了离心脏较近的骨头上,三花猫见到它,如见灵丹妙药,迫不及待地开始创作,以此压制苍碧之王带来的负面记忆。

    三花猫还说,它打算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记录下来,让大家都知道他们的英雄事迹。

    林守溪对此并无意见,慕师靖却很在意,她单独与三花猫聊了聊,内容无他,只是让它多做一些艺术加工,美化一下自己,三花猫宁死不从,表示纪实的创作理应严肃些,怎可胡乱改编,它可是有风骨的。

    慕师靖从怀中取出了那叠搜刮来的文稿。

    三花猫大羞,让慕师靖保密此事,顺便询问她要怎么修改这个故事,慕师靖指点了一番,便任它自由创作了。

    将纸笔送达之后,林守溪去了一趟魔巢。

    通过这段时间的努力,他已将炼鼎之术打好基础,而魔巢恰有一座品阶不俗的清光鼎,他当然不能错过。

    “魔巢是我的地盘,你要在这里拿东西,是不是需要付出些什么?”慕师靖见他要取鼎,立刻又想起了自己魔巢圣子的身份。

    “待我神功大成,可赠些丹药与你。”林守溪信誓旦旦道。

    “如何赠?”慕师靖困惑。

    她也读过魔巢中的炼鼎术,体内炼鼎不比体外,通常只可供于自己,哪有分与他人一说?

    接着,她想起了那本古卷的书名,瞬间明白了。

    “滚。”慕师靖冷冷开口,“这话去与你未婚妻说吧。”

    这于慕师靖而言是气话,但对于林守溪来说,却是接下来最重要的事之一。

    三界山大雾已去,前路无阻,待妥善处理完这里的事,他就要踏上归程,去寻小禾的下落了。

    慕师靖回到魔巢,无人敢拦,她先是拆了魔巢的门面,改为了光明教,随后又将上次评选出的十大恶人杀了个遍,重拟了一份详实而正义的门规。接着她才取出了黑卷,开始钻研,希望可以从中找到帮助三花猫的方法。

    慕师靖平日里虽常奚落三花猫,但实际上她是很喜欢它的,要不然她也不会经常将其抱在怀中了。

    林守溪则按照书中的记载,在后山尝试炼化清光鼎。

    将鼎炼化入体无异于让油完美地融入水中,林守溪枯坐了两个时辰,始终不得其法,他渐渐感到疲惫,一度想要放弃,这种疲惫却意外地帮助了他,他的身心在疲惫中变‘惰’,气也变得死气沉沉,起初正襟危坐的他身体松弛了下来,宛若神人尸坐天地,任天打雷劈也一动不动。

    这种感觉恰与鼎的状态相吻合。

    难怪著书之人第一次炼鼎是打坐至几乎濒死后才成功,这并非是他天赋不佳,也非他绝境顿悟死里求生,而是炼鼎时的必经之路。

    进入这一状态以后,天地一空,林守溪的意识里唯有那座喷吐雪花的鼎,他们相对而坐,似在论道沉思,也似神魂互换。

    轰——

    魔巢的后山风雪陡然寂灭。

    因为清光鼎不再喷吐雪花。

    它像是丢了魂,变得黯淡无光。

    与此同时,林守溪体内的气丸中显现的不再是鼎的影,而是一座真真切切,细节清晰的鼎,鼎口吞风吐雪,令他浑身寒透。

    寒冷猝不及防地袭击身体,林守溪唇坐在岩石上,眉与发间转眼尽是冰霜,那双唇也抿成了刀锋。

    幸好他早有准备。

    他取出了半瓶‘玉液丹’,摸出一粒吞下,调息运转,但不知为何,这瓶曾救过小禾的极欲合欢散竟毫无作用!

    怎么回事?是它时效过了么,还是说……

    林守溪无力思考,他凭借着精神意志对抗着寒冷,冷到极处时,他甚至有一种气丸都要被冻裂的感觉。

    他强撑了许久。

    待他重归清醒的时候,慕师靖不知何时坐在了他的身后,双手按着他的背。

    少女的眉目间也尽是霜雪。

    她又帮了自己。

    “不用太感动,你若出了什么事,宿敌之战就无法完成,我的道心也将无法补缺。”

    慕师靖说话时,唇上的冰片飘坠,露出的唇更显晶莹。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番说辞或有道理,但主因绝非如此。

    林守溪还是认真地写过了她,慕师靖不以为意,转身回殿,说要歇息。

    她以温水洗涤了一番身躯,换上新衣躺在塌上小憩片刻,不知为何,她翻来覆去,却是怎么也无法入眠。

    实在心烦意乱,她竟取出了那份文稿,躺在床上翻阅。

    少女盖着被子,干燥乌黑的长发散着,清冷的目光自书页上扫过,神情却不断变幻着,原本寒冷的身子也热了起来,她雪白的面颊也化出两片酡红之色。她屈着腿,咬着唇珠,起初是用两只手翻页的,过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天冷的缘故,她将右手也小心翼翼地缩入了被中去。

    慕师靖起床后又换了身新衣。

    这一次她换上了过膝的黑裙,穿上了墨染的冰丝长袜,软靴也换成了一双玄色的尖头小鞋,身姿挺拔的少女更显青春美丽,换上裙子后的她看上去更柔和了许多。

    夜间,他们回到了三界山去陪三花猫。

    三花猫笔耕不辍,已然奋笔疾书了一天,以存想之术大书特书了十万字有余,剧情虽未推进太多,但其创作精神实在令人敬佩。

    只有三花猫自己知道,它是不敢停下,因为它一旦停下,就很有可能会被苍碧之王的记忆吞掉,重新变成一头狂暴的坏龙……

    林守溪与慕师靖并未察觉到它的异样。

    他们一同躺在龙骨上看着星空。

    林守溪时不时将手搭在剑上。

    但湛宫的另一头,小语始终没有回应。

第一百一十一章:参天大树

    幽静的天空是灰蓝色的海,星辰繁茂生长着,延伸到玩不见的尽头,它像是一条天路,指引人们走向深邃的隐秘。

    林守溪与慕师靖躺在三界山上,吹着凉风,与满天星辰对视。

    转眼之间,林守溪已离开旧世界一年多了,除了记忆之外,他身上已没有一鳞半爪的信物可用以怀念,细细想来,似乎唯有身旁的少女成为了参照,让他可以记住过去与未来的路。

    慕师靖亦有类似的想法。

    每每平静眺望夜空,她总会觉得这片天空很薄,似乎用手指就能把它撕开,而天的后面,藏着另一个世界。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幼年时背过的诗文,此刻红唇翕动,也将它轻轻念出,似在说与自己听。

    待念至‘似此星辰非昨夜’时,少女也不自觉地沉默了下去,一种天地无垠大道缥缈的空虚感涌入心田,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指间却唯有稍纵即逝的夜风。

    凉夜最易令人神伤。

    林守溪与慕师靖躺在一起,少年俊秀,少女绝美,同是黑衣墨发,天造地设似的,只是他们明明靠得这般近,却从未看向彼此。

    慕师靖舒展了一番身子,忽然坐起,她的黑裙宽松,此刻随意地穿着,可以看见裸露的肩,肩膀在月光下泛着乳白的颜色。

    林守溪看着她的侧颜,再次想起了小禾,若此刻身旁是娇小纤净的小禾,他应该就能将她拥入怀中了吧……

    慕师靖清清冷冷,似带刺的花,在过去的世界,她便是道门传人,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哪怕如今她妖女似地展露着自己青春体态的娇冶,也只让人生出欣赏之意,而非什么亵渎之念。

    “你真的没事吗?”林守溪忽地问。

    慕师靖本以为他在问自己,刚想将这虚伪的关心讥嘲回去,却见他所望的方向是龙骨心脏。慕师靖也看向了那颗彩鳞覆盖的巨大心脏,三花猫任在奋笔疾书,写红了眼,半点没有才思枯竭的样子。

    这种状态显然不对……

    哪有人会这般写作的?更何况三花猫是龙,也不是长满触手的邪神啊。

    “我……我没事呀。”三花猫说话的时候,已明显透出了虚弱。

    心脏跳动的声音似也随着夜深而弱了下来。

    三花猫自己知道,它遇到了很严重的问题。

    苍碧之王的记忆不断侵扰着它,已侵扰了整整一日,唯有不断写作可以缓解,但渐渐地,写作也成了饮鸩止渴,它甚至已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写什么了,连主角叫什么都快记不清了。

    它也快记不清自己是谁了。

    出生至今不过一年,一年来真正深刻的记忆也只是这段日子而已,它虽又危险又美好,足以铭记终生,但苍碧之王长到不知岁月的记忆倾轧下来时,它短短一年的人生就像是白纸做成的靶子,迎接着上万支穿空而来的铁箭。

    它能支撑一日已算奇迹。

    碎墙之日只是它记忆的起点,它的记忆在不断回溯,穿越漫漫的长眠,这具龙骨就像是一本活着的史书,从中可以窥探到古往今来世界的变迁,冰川、熔岩、洪积、陨星……记忆的更深处,似乎还潜藏着无数双捉摸不透的旧神眼眸,它知道,若自己回忆到那里,就会被彻底吞噬,成为第二个苍碧之王。

    有鳞宗不知道有没有预料过这种情况,但无论如何,钟无时与杜切都已身死,他们也无从追问了。

    林守溪取来它的纸稿,翻阅片刻,眉头紧皱。

    他猜到三花猫可能面临了些问题,但这个问题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加严重。

    “陪我说说话吧。”三花猫说:“我的脑袋好像有些晕哎。”

    “好。”

    林守溪起身,跃到了心脏附近的白骨旁,伸出手去触摸心脏的表面,意外地感到冰凉。

    慕师靖抬起些腿,以指勾去了有些碍事的尖头小鞋,也来到了林守溪的身边,坐在了一根巨大的骨头上。

    “你想聊什么?”慕师靖问。

    “你们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三花猫说。

    “我们的故事?”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皆摇头:“我们没有故事。”

    “诶,你们不是宿敌吗?不是很早就认识了吗?”

    “我们虽是宿敌,但我们的仇是师门结的,而非我们自己。”林守溪说:“我与她真正相识,也不过这七天而已。”

    “这样子啊……”三花猫感到遗憾,它难得地耍起了小性子,“可我就是想听故事呀。”

    “那让他讲讲他与他未婚妻的爱情故事吧。”慕师靖说。

    她对于林守溪的未婚妻也颇为好奇。

    “这……也没什么好讲的。”林守溪倒不避讳这个,只是不知为何,他不想在慕师靖面前说起此事。

    “那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呀?”三花猫追问。

    “温柔善良的人。”

    “很听话吗?”

    “当然。”

    “我不信,你性子这么软,肯定天天被你未婚妻欺负。”三花猫说。

    “怎么可能,她对我百依百顺。”林守溪坚持说,“以后你们见到她就懂了。”

    三花猫将信将疑,慕师靖则全然不信。

    “所以说,你们是真的没有办法联姻了,对吧?”三花猫弱弱道。

    “你怎么总惦记此事?”慕师靖问。

    “因为这样我就能获得言出法随的能力,就可以让自己从这颗心脏里出来了呀。”三花猫说。

    自从它知道了言出法随这件事后,它的话就再也没有奇妙地应验过,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过去的预言了……

    “这与联不联姻无关。”慕师靖说:“这讲究的是真情实意,哪怕我们为了成全你假装联姻,恐怕你的能力还是不会生效吧。”

    “那你们就不能真心一点么……”三花猫弱弱地说。

    “你这么想离开这副身体吗?”

    比起联姻,林守溪更关心三花猫现在的状况。

    “嗯……里面,有一点点闷。”三花猫说。

    “只是闷么?”

    “嗯……”

    三花猫含糊其辞。

    “好了好了,既然没有故事的话,你们先下去吧,我要继续写书啦。”三花猫用尽量活泼的语气说着,它的内心深处,在理智尚未被吞没之时,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林守溪与慕师靖被催赶下了龙骨。

    林守溪一再询问了三花猫此刻的状况,三花猫却坚持说自己一点没事,只是感觉有些累,让他们不要担心也不要打扰,它只想睡会儿。

    自前日修炼河图洛书起,林守溪与慕师靖也未进行过睡眠,此时夜深人静秋风清凉,他们也感到困倦,在山石上躺了会后便有些半梦半醒了。

    “若我们小时候真的被订婚了,会怎么样?”慕师靖闭着眼,话语如同梦呓。

    “不会怎么样。”林守溪说:“联姻只能带来短暂的安宁,魔门道门理念不同,这是必将引爆的东西,若我们真的订婚,最终迎来的,也只会是一场注定的悲剧。”

    “嗯。”慕师靖点了点头。

    魔道注定水火不容,他们的和谐只能用另一方的终结来换取。

    “我的师兄师姐……他们还好么。”林守溪轻声问。

    “我哪里知道。”慕师靖淡淡道。

    她是与林守溪一同来的,当然不知道魔门覆灭后的事。

    “那你师父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林守溪又问。

    他想要回到过去的世界,他想要救出自己的师门,但如今他一点线索也没有,这份情感只能化作虚无缥缈的担忧。

    “放心,师尊应不是嗜杀之人。”慕师靖说。

    她也有些担忧。

    她与魔门的那些人素不相识,自不是为他们上心,她只是不太愿意和身边这个少年成为死敌。

    林守溪没有再问。

    他靠在岩石上,从另一个角度望向三界村,望向黑暗中高耸的神桑树,渐渐合上了眼。

    哪怕是闭目养神,他也将湛宫剑握在手中,随时等待它闪烁光芒。

    但没有。

    林守溪并不知道,时空魔神死去之后,它最后串联的时空也崩解了,但湛宫剑上似乎仍然附着强烈的心愿,这抹心愿顺着剑传达了林守溪心中。

    似梦非梦间,林守溪再次见到了小语。

    一座空荡荡的木宅里,小语静静地立着,眉目间常有的明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符合年龄的仇恨与坚毅,她冷着的脸上伤疤未愈,稚嫩的面容也没了笑,她不再穿那身标志性的火龙衣裳,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单调的素衣,衣裳的臂上别着一朵小黄花。

    它代表了亲人的离去。

    小语……怎么了?

    林守溪感到了陌生,他轻轻地喊她的名字,小语却似全然没有听到,她只是静静地盯着前方,眼里是可怕的平静。

    “只有这些了吗?”小语问。

    “嗯,只寻出了这些……”另一人满怀歉意道,“废墟尚在清理,我们还在派人找。”

    “不用了。”小语却轻轻摇头,目视前方,说:“有它就足够了。”

    小语与那人又说了些什么,小语静静听着,木然点头,平静的眼眸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

    她跪在剑前,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仿佛能这样一直跪下去。

    她的身后还有不少人,大都是同龄人。

    他们亦投来了许多目光,有怜惜的,有愤怒的,有讥嘲的,有幸灾乐祸的……小语却似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她只是轻轻将手搭在剑上。

    至少剑找到了……

    这是这段日子里,小语经受过的无数灾难中,唯一还算幸运的事。

    她想要联系师父,她要告诉师父自己经历了怎么样的灾难,也想告诉师父,自己活了下来,她也懂了很多过去不懂的事,她要修行,成为真正的仙人,调查这件事背后的真相,为父母……报仇雪恨。

    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她现在唯一想要倾诉的对象只有师父。

    “师父……”

    木宅的人陆续散去,暮色斜斜地穿窗而入,小语跪在剑前,终于颤抖着伸出手,她想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表情却牵强得哀伤。

    剑的那头没有回应。

    夕阳褪去颜色。

    小语将手搭在剑上,静静地等啊等。

    师父兴许是有事吧……

    她这样想着,就坐在剑前,安静地等待,可直到朝阳升起,她也什么都没有等到。

    ……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你的师父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一个白发长眉的老人手持拂尘,问她。

    小语也像是长高了一些。

    她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支支吾吾间只说:“师父是一个耐心、善良、温柔……”

    “我是问具体的,姓名,年龄。”老人拿着笔,记录着什么。

    小语什么也说不上来。

    “你若什么都不知道,山门可没办法帮你找。”老人收笔叹息。

    小语回忆了好久,最终只是说:“师父住的地方好像有条浑浊的江,那里还有个村落,旁边有龙啊蛇啊什么的……”

    “没有了?”

    “没有了。”

    老人离去,留下小语失魂落魄地在原地发呆。

    又不知过了多久。

    老人回来了。

    他真的带来了消息。

    云空山派出的人找到了浊江,找到了龙鳞镇的蟒身苍龙像,那里确有三界山,但根本不存在什么三界村,三界山的下方,是一片可怕的废墟,即便是这里曾有村落房屋,恐怕也早已被摧毁了。

    “是谁摧毁的?”小语这些日子想过了无数的可能,但真正要面对的时候,还是觉得无法接受。

    “很可能是……龙。”老人说。

    “龙……”

    又是龙。

    小语无力支撑,摔在地上,崩溃地哭了起来。

    她明白了,她全然明白了……

    摧毁师父村庄的龙一定就是那头碧瞳龙王,在她月试的那一天,苍碧之王苏醒,沿途摧毁了无数的村庄,最后撞向了神墙,她有神墙和亲人的保护,侥幸存活,但城外什么也没有……

    虽说无巧不成书,但哪怕命运要教会她成长,也无需这般残忍地杀去一切,只留下她孤身一人吧……

    小语抱着剑,泣不成声。

    老人没有离去,他待少女哭过后说起了另一件事。

    “据寻访者说,他还废墟里见到了一棵树。”

    “一棵树……”

    “嗯,那是一片污浊的土地,本不该生长任何作物,但那里长出了一棵树。”老人说。

    “树,一棵树……”

    小语话语一滞。

    她陡然想起了什么。

    老人说此话只是想鼓励她,告诉她再贫瘠在污浊的废墟里也会有希望的种子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但小语不这么想。

    她立刻想到了自己月试胜利之后获得的种子,她与楚妙一道奔逃的时候,曾不慎将装有种子的信袋扔出,挂到了巨龙的身上。

    该不会……

    不,这怎么可能……

    她觉得自己的猜想是荒诞的,可她的潜意识告诉她,这般荒诞的猜想很有可能是真的!

    可是,可是……

    龙不是已经被杀死了吗,不是已经被神山擒住浸泡在神浊里了吗,种子怎么会落到城外去?

    难道说……

    小语的后背冷汗淋淋,她再次回想起巨龙破城的场景,恍然大悟。

    是啊,那样的生物怎么可能被捕获呢?神山这么说,也只是想安稳人心吧……

    “你怎么了?”老人疑惑地问。

    “无事,先生。”

    小语摇摇头,她看向了一旁被她取名为‘湛宫’的古剑,轻声说:“我相信它一定会好好长大,等我下次去到那里的时候,想必它已然长成了……”

    “参天大树。”

    少女的声音飘然而绝。

    林守溪从梦中惊醒,泪流满面。

    他的眼前,巨龙升空而起,双翼卷起呼啸的风声,远处的神桑树在风中摇曳。

    ……

    慕师靖不知何时也醒了。

    她也望向了神桑树的方向,她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轻声呢喃:

    “师尊……”

    林守溪这才发现神桑树上多了一个身影。

    挽剑而立的影。

    她与巨木相比是那般小,但一经看到就再无法忽视。

    女子望了过来,望向的却不是他们,而是这头巨龙,她的眼中喷薄出的怒火与仇恨,仿佛已沉淀了数万年。

第一百一十二章:龙战于野

    狂风。

    狂风从天而降。

    几十万字的文稿在风中飞舞,如同葬礼上飘洒的纸钱。

    巨龙张开了足以遮蔽整个村庄的双翼,它的翅膀形同剪刀,在天空中收张振动,仿佛黑夜不是被朝阳照亮的,而是由他的双翼硬生生裁开,露出其后湛蓝的本质。

    慕师靖想要起身,可身子却被不讲道理地压回了岩石上,黑裙以蜻蜓振翅般的频率舞动着。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这一切猝不及防地劈面而来,令得刺眼的朝阳都黯然失色。

    “怎么了?”

    林守溪的眼泪被风瞬间吹干,他刚睡醒,意识尚且混沌,但眼眸里的天地却是前所未有的开阔。

    他盯着神桑树上的影,澄澈的天空下,炽烈的怒与寂静的冷同时交叠在那道肃杀的身影上,他生出了一种熟悉感,却不知道这种熟悉感来自哪里。

    “师尊……”

    慕师靖又重复了一遍,她死死地盯着那里,犹在确认对方的身份。

    不会错的,那一定就是师父……

    师尊来到了这个世界……不!或许她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的话语很轻,才一出口就被风压回咽喉,但林守溪还是从她的唇形中辨认出了那两个字,师尊……

    那个过去世界中的道门门主,云巅榜的幕后排榜者……同时,也是覆灭了魔门的人。

    少年与少女的瞳孔中爆发出了迥然不同的光彩。

    对慕师靖而言,这是恩师,但对于林守溪而言,这是死敌!

    但这位师尊哪怕与他们皆有渊源,却半点没将视线投到这里。

    女子狐裘鼓动,寒气森然,她足下片叶不伤,杀意却已凌天而去。

    来者正是宫语。

    她看着在三界山上空腾跃的巨龙,心神亦有些恍惚。

    哪怕巨龙改变了瞳色,心脏也换了副模样,她还是一眼认出了它。

    碎墙之日距今已三百年,这三百年里,她原本以为自己早没有了手刃仇敌的机会,但今日,这头苍碧龙尸终于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这是命运残酷之余的恩赐。她不需要准备,她为了这一天,已准备了足足三百年。

    “孽障。”

    寒锋出鞘。

    冬还未至,天空已飘上了雪。

    ……

    压下来的风随着温度的骤降一下变得刺骨。

    它不断吹着,似要将五官都压得平实。

    林守溪逆着狂风起身。

    他看着天空中的巨龙,知道三花猫现在的状况很差,昨夜的时候,三花猫始终在说自己没事没事,那时他也感觉到了异常,却只以为它是疲惫或者水土不服。

    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巨龙的吼声响彻天地,这吼声虽仍是威严的,但其中却蕴含着狂躁与疯狂。

    三花猫确实疯了。

    它像是一只溺水之猫,在水中挣扎了一天一夜,终于疲惫不堪,最终决定放弃,放弃之前,它想要给诛神录一个结尾,但它的思维太过混乱,连收尾也做不到。那就这样吧,故事从来不一定要完美,结尾的留白是它最后的才情。

    溺水之猫最后看了一眼海面上虚幻的蜃楼,放弃了抵抗。

    林守溪与慕师靖在三界山上焦急的呼喊声被风吞没,弱不可闻。

    苍碧之王的意识吞没了它。

    昏迷的最后,它对身体下达了振翅北飞的指令。

    飞得越远越好,就让他在北边的极地里沉眠吧。

    彩色的心脏里,血肉一下子成了腐蚀性极强的液体,少女曼妙的身影浸泡其中,正在被逐渐溶解。

    最后的残念里,寒芒斩来。

    ……

    宫语已消失在了神桑树上。

    神桑树顶,白虹凭空而生,好似一道桥梁,将她与巨龙连接在了一起,女子身影所过之处,空气也振出烈烈风雷。

    她的剑上燃烧起了璀璨的火,这抹火在她如虹的身影里似大雪中开出的绚丽花朵,只是它的花瓣是由仇恨、愤怒、憎怨凝结而成的。

    龙尸哪怕意识混沌,却依旧感受到了敌意,它振动双翼悬停空中,赤金色的瞳孔顷刻由涣散转为凝聚,看向了来人。

    龙尸不知道意识到了什么,竟有一瞬短暂的失神。

    这瞬间的失神里,宫语鹰隼似的身影已俯冲过它的骨架,接近了那颗巨大心脏,剑上火光挥出,巨鞭般抽打了上去!

    表面的彩鳞是保护心脏的甲,剑与鳞甲相撞,如同捆绑在心脏上的爆竹引燃,一连串的火光就此激溅而起,鳞甲被炸开,下面隐约渗出鲜红的血。

    三花猫痛苦的叫声在心脏中响起。

    它本想陷入长眠,却被这断骨之痛再度惊醒,叫声凄厉如被掐住了脖颈的婴儿。

    这是苍碧之王的尸骸,哪怕它现在的境界维持在赤金之间,它所拥有的力量也绝非普通的金赤龙王可以比拟的。

    宫语只斩出一剑,虽摧鳞无数,在她还未来得及再斩一剑,巨龙已振翅升空,翅下的狂风将她压向地面。

    三百年前,城墙之下,这头巨龙的利爪撕开墙壁,踏入她所居住的国度,她无力放抗,只得随着人流仓皇逃窜,如今此消彼长,龙尸的瞳孔由碧转赤,而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姑娘,她拥有了与之抗衡的力量!

    “这次……不会再让你逃了。”

    女子狐裘震颤,沉腰屈膝,整个人再度跃起,她喷薄出的怒火化作了真实的温度,将满天的文稿都一同点燃,一时间,天空如遭大劫,余烬乱飞。

    苍碧之王对着这个胆敢靠近的人类发出威胁似的怒吼,但这足以令万千生灵跪伏的吼声却不能让女子的身影慢上半点。

    她逆空而来,剑之所向是巨龙的头颅。

    苍碧之王顺势张开了白骨巨颌,灼热的龙息在它口腔中凝聚,朝着狐裘女子当头浇下,宫语早有预料,她攻击头颅不过是幌子,因为龙尸唯一且致命的弱点只有心脏,龙息喷吐的刹那,她身躯一折,以一个巨大的幅度绕至它的身后,从它肋骨的中空处穿下,再次斩向心脏。

    剑光齐发,纷纷打上鳞甲,彩色的新生心脏远比它的骨头要脆弱得多,转眼之间,它已似一条伤痕累累的锦鲤。

    宫语的杀心虽已至极点,但她依旧没有急躁,与龙的战斗是凶险的,哪怕对方是一头堕境的疯龙,她也随时有可能被巨龙的利爪撕碎。

    宫语斩上一剑,身影飞速抽离,围绕着龙尸螺雾旋转,干扰它的精神。

    龙尸不断喷吐龙息,龙息落到三界山上,将坚硬的岩石直接融为柔软的泥浆,而这恐怖的吐息却根本波及不到女子的狐裘。

    她对于龙尸太过熟悉了。

    在之后的三百年里,她不止一次与神山捕获的龙尸战斗过,对于这种族类的许多习惯性攻击早已了如指掌。

    “师父,师父——”

    宫语杀心正盛,下方慕师靖逆风狂奔,大喊她的名字。

    宫语向下看了一眼,只是冷冷道:“住口。”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听。

    长空中,宫语的身影绕着龙尸飞舞,频频将剑光砸在龙尸的心脏上,心脏表面的鳞大片破碎剥落,其中包裹着的血肉虽也柔韧,但这点硬度在宫语的剑面前,与蛋的浆液无异。

    而这浆液中,隐约勾勒着人影。

    宫语早就注意到这个人影了——那隐约是一个少女的影子。

    她起初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这事若是真的,那将无比可怕……龙尸的心脏了藏着人类,难道说,那些爬出大地之后就往南行进的巨龙都是由人在操控?

    荒谬……

    宫语虽下意识地给予否定,但这三百年的岁月也教会了她,即使再不可思议的事都有可能是真的,而可以明确真伪的,唯有她自己的眼。

    她要将这心脏剖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但这一次,她的剑被阻断了。

    千年以来,人类的修真者做了很多的测试,确认了龙尸只有心脏,没有大脑,它们的身体里只藏有少量的智慧,大部分的行动都是依循本能,但宫语在眼前的龙尸上见到了智慧的影子。

    它假装卖出破绽,引诱宫语进攻,却在关键时刻收爪回护,五爪一合,牢笼般闭合,若非宫语的注意力实在集中,现在恐怕已身负重伤。

    龙尸的一握虽空,炽烈的龙息却再次喷出,被指缝滤成四道半透明的红光,笔直灌落。

    龙息分成了四道,拦住了她撤身的空间,宫语挥剑硬挡,这柄陪伴了她许多年的名剑顷刻被灼烧得扭曲,而她的狐裘边缘亦拂起火光,似要将她整个人都烧起来。

    宫语被龙息压着,当空斜落,陨石般砸向浊江。

    浊江滔滔。

    宫语的身影即将触及水面之际陡然停住,足尖轻点水面,霎时间,龙息作用在她身上的力量转移到了浊江之中,涟漪扩散,所至之处浪涛被尽数抚平,汹涌不再,宛若大雪封江。

    狐裘女子飘然立于水上,如洛神临波,她手中之剑被龙尸烧得通红,她反手握剑,直接将其刺入水中,以江水淬剑!

    片刻后,她将剑从水中抽出。

    白雾缭绕。

    上空,龙尸垂着双翼悬浮着,首尾几乎成圆,它的赤金之瞳盯着狐裘女子,似在思考什么复杂的难题。

    宫语亦仰头与它对视,双瞳冷若虚空。

    破碎的城墙、奔逃的人影、漫山遍野的哭嚎……娘亲、爹爹、师父……她的安宁都被这头龙尸所摧毁,此刻她要让这份痛苦尽数偿还。

    只可惜,哪怕她真的将对方杀死,已故之人依旧回不去了。

    她本以为三百年早已将情感冲淡,她也可以云淡风轻地回顾往事,但大仇将报之前,占据她心灵的不是快意,而是遗憾。填不平的遗憾。

    去死。

    宫语再度跃起。

    先前被压在水中的力量随着她的离去得以释放,水面轰然炸开,崖壁碎裂,崖石摧毁,巨量的白水刀锋般沿壁而上,冲天而去,化作一片遮天蔽日的暴雨。

    宫语的剑光撕开雨幕,以玉石俱焚般的决然之姿斩向了巨龙。

    这头龙不知道在迟疑什么,它像是连战斗经验也失去了,悬在天空中发呆。

    剑光斜插而入,将心脏表现的鳞甲彻底撕碎。

    彩色的心脏血肉飞溅。

    哀吟声响彻天地。

    龙尸失去了力量,被宫语以剑抵着,从高空坠向三界山。

    如高楼被尘埃压垮。

    地动山摇。

    一袭狐裘的女子足踩龙尸,俯睨的目光孤寒冷傲,巨大的心脏赤裸着呈现在她面前,其中的身影变得愈发纤细。

    她举起了剑,准备剖心。

    “住手!”

    剑即将落下的一刻,林守溪狂奔而至,用尽全力疾呼。他知道,只要这柄剑落下,那只心地善良又口无遮拦的三花猫便会彻底死去,他的师门已被这个女人毁灭,他不想再看到自己的伙伴当着他的面被杀死。

    只是面对这个女子,赤金色瞳孔的巨龙也只能匍匐在她足下,林守溪年纪轻轻,又怎么可能是她敌手?

    他已没办法思考这么多了,他只想竭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宫语怎会因为一个少年的言语止住动作?

    更何况他手中所持的是湛宫。

    湛宫……这分明是自己的剑。这少年想做什么?是想要用大水淹掉龙王庙么?

    宫语面色冰冷。

    “这柄剑虽也不错,但杀死曾经的苍碧之王似乎确实不太够格。”宫语看着手中弯曲如蛇矛的剑身,淡淡道:“你叫……林守溪?是么?正好谢谢你,替我将湛宫送来。”

    宫语伸手一抓。

    林守溪手中的湛宫剑如被绳索勾住,猛地一扯,他尚未至浑金境,哪能与人神境夺剑?

    剑顷刻被夺。

    因他的手握得太紧,剑柄强划过掌心后,他的手掌已是血肉模糊。

    湛宫飞入宫语手中,大放光明。

    她垂下眼眸,望着那颗七彩的心脏,心脏呼吸微弱,似是陷入了昏迷。

    湛宫悬起。

    这柄曾经斩杀过时空魔神的利刃,如今又要切开苍碧之王的心脏。

    三界山的岩石被溶解,林守溪站在那里,双脚如陷沼泽,举步维艰,他握着自己的手腕,刀锋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一袭狐裘,盯着这道门门主婀娜高挑的身影,瞳孔中尽是怨恨与憎恶。

    慕师靖许是他的宿敌,但这个女人才是覆灭魔门的真正凶手!只可惜,这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未拥有将其击败的力量。

    “定——”

    林守溪垂下双袖,满色如灰,吐出一言。

    没有任何的法力波动,但宫语真被定在了原地,想起了那次毕生难忘的月试,自己曾用类似的手段击败过同门的弟子。同时,她看着林守溪逆光而立的身影,陡然感到了熟悉,这种熟悉是直觉给予她的反馈,又很快被她的理性否决了。

    三百年了,也该放下了……

    宫语摇头轻笑,剑猛地刺下。

    心脏轻而易举地被穿透,鲜血飞溅。

    ……

    定——

    时间像是回到了三百年前。

    三花猫发现自己变成了苍碧之王,它早已摧毁并越过了城墙,回首过去,它一路踩踏而来的,是一条遍地尸骸的血路。

    我……我在做什么?

    三花猫感到茫然。

    它环顾四周,身旁也堆满了尸骨,尸骨之中,隐约还站着几个人影,这几个人影要么是战至精疲力尽,要么已是奄奄一息,其中唯有一对青裙白衣的道侣还算坚挺,他们鲜血淋漓的手依旧握着剑,仿佛血肉与剑柄都凝在了一起。

    “定——”

    这是青裙女子发出的声音。

    她伸出鲜花般的五指,遥遥地指向自己,像是吐出了某种真言或魔咒。

    这一刻,她理解了女儿被逼到绝望时病急乱投医的心境了。、

    可她再也没有机会拥抱小语了。

    他们都已用尽了全力,燃尽了生命,可别说是刺穿它的心脏,哪怕是暂时拦住它的步伐都极难做到。

    青裙女子的‘定’起不到任何效果,龙尸低低的吼声好似嘲弄。

    三花猫倒是真的被这声定吓住了,只是它的身子不停它的使唤,依旧不断地朝着前方走去。

    青裙女子垂下了手,放弃了抵抗。

    白衣裳的年轻人护着她。

    “希望小语可以平安长大。”

    “当然,她可是被天神祝福过的。”

    “天神……”

    “嗯,伟大的天神,当年在北方的极地里,我们就见过天神了。”

    “……”

    青裙女子不知想到了什么,静默无言。

    苍碧之王看向了他们,张开了嘴,龙息在口中汇聚,即将朝着他们当头喷下,这股龙息比现在赤金色瞳孔的苍碧之王所拥有的,不知强了多少倍。

    三花猫知道,这两个人也很快要化为灰烬了。

    但令它感到意外的事发生了。

    白衣男子用衣袖蒙住了青裙女子的脸,他抬起了头,非但没有被龙息灼成灰烬,相反,他的身上透出了神圣皎洁的光芒,尤其是那双瞳孔,更透出了纯净的金色。

    这是……

    三花猫如被神明凝视,心脏抽紧。

    “我想起来了。”

    这是白衣年轻人最后的话语,他逆着龙息起身,张手。

    “原来是我,掌握了我。”

    万法召之即来。

    他的身躯被万法溶解,凝成了剑的形状,破空而去,刺向巨龙心脏。

    剑刺入心。

    三花猫瞳孔骤缩,发出凄厉的惨叫。

    三界山上,宫语刺入的剑未能再没下去,它被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少女的手。

    心脏中藏着的少女睁开了手,握住了湛宫,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这柄剑硬生生推出了自己的心脏!

    瞬间,赤金瞳孔化为了碧色。

    宫语神色一凛,封剑后退。

    这碧色一闪而过,转而又变回了赤瞳,仿佛那刹那的颜色只不过是恐吓的手段。

    但这足够了。

    趁着宫语后退,巨龙腾空而起,振翅逃往北方。

    修真者虽也可短暂地御风而行,但巨龙一心想走,人力如何能追拦?

    林守溪看着远逃的巨龙,露出了微笑。

    慕师靖望着它飞远,虽不知前途如何,却也松了口气,她知道,最后飞走的不是龙尸,不是苍碧之王,而是那只三花猫……

    唯有宫语立在原地,一袭狐裘白若冰雪。

    许久,她终于开口:

    “杀了他。”

第一百一十三章:宫语之惑

    漆黑的山体开始冷却凝固,浊江炸成的暴雨也渐凝歇。

    白狐裘的女子立在雨中,望着巨龙升空消失的苍穹,眼眸中的金色显得凄然。

    湛宫在雨中黯无光亮。

    她没有用任何花哨的法术,只以剑将堕境的苍碧之王从高空刺入大地,这是无比傲人的战果,但她的眼神里看不到一点欣喜与骄傲,唯剩无处发泄怨怒凝成的冷。

    慕师靖自幼见过师尊不少的姿态,有冷若冰山的,有慵懒清媚的,有恬淡疏离的,但她从未见师尊这般失魂落魄过,她仿佛真成了一只趴在山上的狐狸,孤单吟唱,招回已故的魂魄。

    “我让你杀了他。”宫语又重复了一遍。

    慕师靖知道,师尊是在对自己说话。

    师尊虽未直接注视她,但冷意已贯骨达背,令她浑身发寒,慕师靖能感到师尊的怒,她肩膀收窄,在雨丝中轻颤,却依旧笔直地立在原地。

    “不杀。”慕师靖沉默片刻,终于给出回应。

    宫语看向了她,眼眸平静得诡异,“死城之时你未杀死他,已丢尽我道门脸面,现在,你难道还要继续包庇他么?慕师靖,你是怎么了?”

    “他是我宿敌,我自会败他杀他,但我是师尊教养长大的,自不该行趁人之危之举,死城时的追杀已违背了师靖本心,今日……我想自己做主。”慕师靖用冷静的口吻说。

    “自己做主?你从小到大所有的事都由我定夺,你能做什么主?”宫语冷笑道:“更何况,你决战公不公平与我何干?我只让你杀他。”

    “世上没有无缘由的杀人。”慕师靖维持着冷静:“师尊因何治罪?”

    “因何治罪?你可知,他放跑了什么东西?”宫语眼眸中的冰雪欲裂,其后似隐藏着熔岩。

    “他放跑了我们的朋友。”慕师靖坦然道。

    “朋友?”

    宫语神色一滞,一瞬间,父母离别时的剪影再度于脑海中浮现,苍碧之王破开神墙对天而发的嘶吼亦在胸腔中回荡,她看着慕师靖坚冷的脸,看着她沾雨的黑裙飘卷的黑裙,心中怒意翻江倒海,喷薄出的却不是火,而是冰霜。

    “朋友……”

    宫语的身影消失在了山头,下一刻,她出现在了慕师靖面前,她一把揪住了少女的衣领,厉声道:“朋友?你知不知道你口中的朋友做过什么事?”

    慕师靖被师尊拎起,足尖微微离地,她看到了师尊眼中的憎怨,立刻猜到了什么,怔了一会儿后红唇才终于动了,“我知道。”

    “三百年前,苍碧之王自此处腾起,振翅南飞,撞碎城墙,闯入神山境内,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死伤无数,后祖师现出法身,将其击败。”慕师靖说。

    “呵,尸横遍野,死伤无数……你以为灾难只是这样无关痛痒的词句么?”宫语银牙紧咬,她的脸色依旧冷静,身躯却在颤抖。

    自修道有成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无法维持道心,任由情绪占据自己的躯体。

    “你根本没有见过……”

    宫语胸脯剧烈起伏,犹若雪山崩玉,她攥紧了慕师靖的黑裙,继续说:“你知道它当年破开城墙是何等场景么?你知道它用爪子将人贯穿后拉到空中,掷石头般扔下大地是何等场景吗?你知道无数的难民在龙吟声里发疯,齐齐刺破耳膜,挖出眼睛,甚至割开自己的胸脯给龙献祭是何等场景吗?你知道他们绝望地跪在地上,被踩成肉泥又是何等情景么……更遑论你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死在你面前……”

    “尸横遍野,死伤无数……”

    宫语不停摇头,她松开了手,慕师靖足跟落地,却未能站稳,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她坐倒在地,双臂支着身子,抬起头,却见师尊眼眸中的光已经淡去,她重复着自己先前的话,声音也变得空洞:

    “尸横遍野,死伤无数……后祖师法身出现,将其击败……若后人听闻这段话,恐怕还以为这是一次人类对神明的大捷。”

    “这样的怪物,你称之为朋友?”

    宫语的目光重新落到了慕师靖的身上,仅仅是被注视,她的骨头间就生出了麻痹之感,慕师靖咬着牙,爬起身,重又站到了师尊面前。

    她知道这是师尊至深至痛的伤疤,轻易不得揭开,但她依旧坚定道:“是……朋友。”

    “碎墙之日是苍碧之王所为,与她无关。”慕师靖想着怀中那只三花猫,说:“今日师尊所见的苍碧之王绝非三百年前那头,造成灾难的苍碧之王不是我朋友,但她是。”

    “我不会认错的。”宫语轻轻摇头。

    这是刻在她心灵最深处的记忆,三百年过去了,纵使她遗忘了许多事,也绝不会忘记它的模样。

    “不,师尊错了。”慕师靖说:“这是有鳞宗的阴谋,容师尊冷静下来,徒儿与你细说。”

    “我很冷静。”宫语说:“纵使有隐情又怎么样?纵使是阴谋又怎么样?此事事关重大,无论如何,我也该将之降服,拘押回山,而非凭你们一厢情愿任其脱逃!若碎墙之日再发生一次,谁来担责?谁又能担责?”

    慕师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不久之前,三花猫便疯了,师尊与它的战斗反而将它从疯狂的边缘挽救了回来,但之后会怎么样,没有人知道……

    慕师靖看了林守溪一眼。

    白狐裘的高挑女子背对着林守溪,身影婀娜,秀发如瀑,她遮住了慕师靖的身子,林守溪只能看到一角飘动的黑裙,但他依旧知道她望了过来。

    “我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异口同声说。

    “什么?”宫语一愣,气笑道:“凭你们?”

    果然是未见过龙尸之残酷,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啊……

    “若它恢复全盛,哪怕是我也没有半点胜算,凭你们……凭什么?”宫语摇头。

    “我们有压制龙属的手段。”慕师靖站在她的面前。

    “是么?”宫语双手负后,怒意终于稍减,“那让为师瞧瞧,你都悟到了什么。对了,神山可不需要没用的废物,若你们的表现无法令我满意,那我会杀掉他,再将你……逐出师门。”

    慕师靖也不去分辨师尊是不是在说气话,她后退了几步,看向林守溪。

    林守溪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立着,慕师靖伸出手,喝道:“你是龙。”

    如所有人一样,宫语听到此言,也稍稍愣了一下。

    接着,她感到了身后有敌意传来。

    只见那黑衣少年摆出了一个古老的架势,她阅古籍无数,这种招法却是前所未见的,给她的第一反应甚至是城外部落祷告时的舞蹈。

    黑衣少年一掌推来。

    宫语伸出手,稳稳当当地接过了这一掌,只轻轻一推,一股雄浑的力量传达至林守溪的臂上,林守溪身子倒滑出去,数十丈后才堪堪止步。

    宫语垂下了衣袖。

    “这就是你们说的压制?”宫语轻描淡写地说着,如将蚂蚁掸下衣裳。

    “是师尊太强了。”慕师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三百年前,龙尸重伤而归,沉眠地下,直至近日才终于苏醒,我们亦有时间,还请师尊……将这份成长的时间,交于我们。”

    “你怎么张口闭口‘我们’?”宫语居高临下地看着慕师靖,问:“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弟子不敢。”慕师靖立刻否认。

    “是么?”宫语轻轻摇头,“离开我身边不过一年,都敢这般针锋相对与为师顶嘴了,还有什么你不敢的事?”

    慕师靖没什么底气反驳,她闭上唇,心中苦思如何回答,却见眼前白光一晃,耳畔剑鸣一响,再抬首时,师尊已背过身去,持剑走向林守溪。

    林守溪没有逃走,他静静地立在那里,等待这位神明般的女子走近。

    慕师靖却也跑来,张开双手,拦在了他的面前。

    “还说不喜欢?”宫语冷冷道。

    慕师靖坚持道:“这是大道之争,师靖所守的,是我的大道。”

    “那你呢?”宫语看向林守溪,问:“你就想这样躲在女人后面?”

    “我无话可说。”林守溪的嗓音略显是沙哑,“只是你若真要杀我,可否告诉我师兄姐的安危,让我死得明白些。”

    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做,但如果死亡真的以无法抵抗的方式到来,纵有不甘他也会平静接纳,绝不会谄媚乞活。

    “你这般重师门情谊?”宫语问。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我在师门之时,他们视我如亲,我又如何不挂念他们安危?”林守溪淡淡道:“想来门主亦有师承,不会不懂此理。”

    宫语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点了点头,“有理。”

    林守溪平静地等待着回答。

    宫语没有给他答案,只是说:“你生得漂亮,为救朋友不惜顶撞我,还有这份视死如归之心,难怪她会这般痴迷于你。”

    “我不喜欢他。”慕师靖立刻反驳。

    “我说的可不是你。”宫语摇了摇头。

    “你见过小禾?”林守溪飞速反应了过来。

    得知小禾平安无事,他松了口气,但他不明白,小禾是怎么与这位道门门主扯上关系的。

    宫语依旧没有给出回答,她再次望向了巨龙消失的方向,身上的杀意忽然烟消云散,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邪龙转世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宫语轻声开口。

    “这,这不是……”林守溪瞳孔微缩,不知道宫语怎么会知道并提起这般久远的事。

    “这是你幼时,魔门中广为流传的言语。”

    “对,是这谣言……”林守溪对此事的记忆清清楚楚。

    “谣言么?”宫语转过身去,回眸看了他一眼,说:“那你知不知道,这谣言到底是谁散播出来的呢?”

    林守溪忽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宫语收起湛宫,向着山下的三界村走去,女子仙音缥缈,话语却回荡在林守溪的脑海里,经久不散: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你视他们如亲,可他们未必,甚至,他们不一定都是……人。”

    ……

    林守溪被软禁在了三花猫过去的宅院里。

    慕师靖不在他身边,这位黑裙少女此刻跪在前堂,师尊斜坐在一张老木椅里,浑圆修长的玉腿自狐裘衣袍间探出,赤裸雪白,她衣袍微分,可见狐裘间玲珑的锁骨,锁骨之下是傲人的白雪岭,锁骨之上则是修挺完美的天鹅颈。

    她的玉指翻动纸张,目光飞快地扫过,澄澈的仙眸中泛起异色。

    “这上面所言,皆是真的?”师尊将这摞纸放到一旁,问。

    “是真的。”慕师靖说。

    师尊所拿着的,是昨夜三花猫写成的稿子,讲的是这些天它随着林守溪与慕师靖一起的冒险经历,除了一些身份上的问题按照了慕师靖所言修改以外,其他大体属实。

    幸亏这份稿子连夜发表,传到了千家万户,才躲过了在战斗中付之一炬的命运。

    这份稿子上说,林守溪平日里白天留在三界村当尊主的亲信,晚上则前往魔巢,当魔王的卧底,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双面间谍,为的是颠覆他们的阴谋,而慕师靖则调查有鳞宗一事,一路行侠仗义,斩妖除魔,于吞骨山庄借助祭坛来到此处,与林守溪暂成盟友,一同颠覆此间的邪恶。

    整个故事听上去倒是顺理成章……

    “只是这林守溪两头奔波,未免也太忙了。”宫语说。

    “这些细节并不重要。”慕师靖可不想让师尊自己坏女人的一面,“这有鳞宗信仰着真龙,还掌握着苍碧之王的秘密,将他们揪出才是重中之重。”

    “嗯。”宫语轻轻点头。

    魔教,圣子……宫语再度勾起了回忆,犹记三百年前,师父身边似乎也有个魔教的少女被称为圣子,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魔教还是老一套,没有一丁点新意。

    师父……

    宫语揉了揉眉心,不免又想起了林守溪。

    与她有深仇大恨的龙尸被林守溪放跑,她气急攻心,忽视了许多东西,此时冷静想来,她倒是能明白那种熟悉感来自哪里……

    在她的记忆里,当年的师父只是一团模糊的影,但这身影与林守溪似有几分相似,嗯……还有声音。

    三百年过去了,她已无法准确地记起具体的音色,但她隐约觉得,若师父真的开口,想来就是会这般说话的。

    她坐在椅子里,黯然神伤。

    思及此处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于那短短的七天依旧难以放下,时至今日依旧在寻找这些莫须有的蛛丝马迹。

    三百年过去了,哪怕师父真的活到现在,应也是个与自己一般大的仙人了,哪里会是仙人呢?

    更何况,某种意义上说,林守溪也是她看着长大的。

    她静静地想着,忽地瞥见了慕师靖所背的剑。她认得这把剑,这是魔门的传承之剑,死证。

    死证,湛宫……

    这两柄剑会有联系么?

    宫语无数次地劝说过自己放下一切安心修道,可每每见到任何一丁点可疑之物,她都无法抑制住一探究竟的念头。

    “拿来我看看。”宫语伸手。

    慕师靖解下剑,递了过去。

    宫语一手持握湛宫,一手持握死证,试图在这两柄剑中寻到些联系,但她什么也没有找到,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早已谈不上什么失落,只将剑放到一边。

    苍碧之王、时空魔神、慕师靖、林守溪……与他们皆有渊源的自己出现在这里是巧合么,还是说,这也是命运的安排呢?

    宫语哪怕到了这一步境界,对于虚无缥缈的天道,依旧有着深深的无力感。

    对于有鳞宗这一宗门,宫语早有耳闻。修妖一事虽是明令禁止的,但总有无缘道果之人想要铤而走险获得力量,这也属于稀松平常之事了,对于这些修妖的宗门来说,有鳞宗确实是名声最大的。

    据说神山也派出过人去盯,但对于这个神秘的宗门,始终没有明确的调查结果。

    待回去之后,要格外重视起此事了。

    宫语的心有些乱。

    “待我调查完这里发生的事,你随我回山吧。”宫语看着慕师靖,说。

    “回山……”慕师靖一怔。

    “嗯。”宫语说:“我知道你对我的身份有很多困惑,待你境界足够,为师会解释与你听。”

    慕师靖点点头。

    她心中确实有很多困惑,最大的困惑莫过于师尊明明是神山之人,为何要去她那个世界,而且……师尊是如何做到自由穿梭的?

    她还能回到过去的世界中去么?

    “对了,你在背后应该没说为师的坏话吧?”宫语问。

    “当然没有。”慕师靖越是心虚,话语也越是斩钉截铁。

    她知道,若自己背后说的那些话被师尊知晓,迎接她的将是何等的责罚,不过幸好,林守溪应不会出卖自己。

    “你为何穿这身衣裳?”宫语眉稍蹙,略显不满。

    “这身衣裳……嗯……是夜行衣。”慕师靖说:“弟子境界太浅,若穿白裳未免太过招摇,若师尊不喜,我换了就是。”

    “嗯。”

    宫语冷静下来,发现自家的徒儿还是蛮乖的,她心中欣慰,神色却很冷,“你这般模样,何异于魔门妖女?仙子当有仙子模样,以后不可再穿这等装束。”

    “是,弟子从命。”慕师靖乖乖点头,心中想的却是‘师父管得也太宽了’。

    “好了。”宫语闭上眼眸,似寐非寐,“去将林守溪叫来,我有些话……想问他。”

第一百一十四章:前世

    慕师靖走入后院时,已换上了雪白的道裙,少女的妖媚被月光似的白洗去,清圣高洁,独属于少女的清贵与稚气亦重回眉间,让人联想到雪中的铃兰。

    林守溪看向廊下,微微失神,她与死城时所见如出一辙,可她们却怎么也无法重叠在一起。

    “谢谢你。”

    白日里慕师靖维护自己的画面林守溪记在心头,此时终于有机会表达感谢。

    “别说话,我先替你解符。”

    林守溪的身上贴着无形的符,身子被符钉死,只有嘴唇与眼珠之类的小部位可以动。

    慕师靖走到他的身边,翩然立指,一抹白光凝于指尖,她对空虚画,笔画蜿蜒的解符顷刻写就,再蜻蜓点水般一按,将它落到林守溪的身上。

    灌铁般的感觉终于从身体中消散,林守溪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说:“不是说软禁么,这就是你师父说的软禁?”

    “那你希望师尊给你来点硬的么?”慕师靖淡淡地问。

    “什么是硬的?”林守溪问。

    慕师靖不答,只是笑盈盈地伸出纤细手掌,轻飘飘地抹过脖子。

    林守溪立刻懂了,不再多问。

    替林守溪解开了符,慕师靖问:“你要走么?”

    “走?”林守溪困惑。

    “别忘了,这间院子里藏着暗道的,若你要逃,兴许有机会。”慕师靖说。

    “当着她的面逃么……”林守溪摇了摇头,说:“你也太看不起你师尊了。”

    “师尊或许也是这般想的,这就是你的机会。”慕师靖怂恿道。

    “我没有必要这么做。”林守溪想了想,依旧摇头。

    慕师靖这才点头,说:“看来你还是清醒的,那走吧,去见师尊,她有问题想问你。”

    少女想了想,又道:“对了,你表现得好些,师尊杀气虽重,但不至于对你这样的晚辈动手。”

    “嗯,我知道了。”林守溪点点头。

    “对了,还有一些事你自己随机应变,不许出卖我,明白么?”慕师靖凑近了些,以心声说。

    “放心,你这般帮我,我当然不会忘恩负义地背刺你。”林守溪伸出手掌。

    慕师靖颔首,也将手掌伸出,两人轻轻击掌,立下约定。

    林守溪离开了庭院,走过了‘天女三花’的屋子,四下扫视,未在黑暗中见到人影,他掌了盏灯,向着外面走去,街道清寂,道路的尽头,是神桑树,一袭狐裘正立在神桑树下,微风吹动树叶,也吹动带绒的襟摆,月光照得树叶翻银,空寂的村子如同废墟上营造出的孤单之梦。

    仿佛树下立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只离群索居的银狐。

    林守溪走到了她的身后。

    他不知道这位神秘的仙楼楼主到底在想什么,只是静静等待她开口。

    宫语上次来的时候,这棵巨木远没有这般高。

    她确认,这棵树就是当年她月试里赢下的种子,一般而言,花朵为了授粉,都会不遗余力地吸引昆虫,但为这棵树播种的,竟是苍碧之王。它是在北方极地的冰层里被发现的,辗转入神墙,被她赢到手后,巨龙袭城,意外将这颗种子带到此处,于污浊的土地中生根发芽。

    它的命运亦是如此坎坷……

    宫语伸出手,手指抚摸过略显光滑的树身,指纹与树纹轻轻摩擦,仿佛在历数自己的过去。

    竟是这么多年了……

    这棵树没有辜负自己当年的祝福,真的在历经曲折后长成了参天大树,而自己亦没有辜负师父当年的期许,也成为了世间数一数二的仙人,只是成长已经的成长,故去的也已故去,他们早已在三百年前便已永隔,唯有她至今仍在怀念。

    宫语收回了思绪,她闭眼复又睁开,再回过头望向林守溪之际,眼眸中四下无人时独有的温柔已消失不见。

    “你来了。”

    宫语的声音没有一丝情感。

    林守溪点点头,他将自己的疑惑暂时压在心里,等着这位女子提问。

    “关于你与慕师靖的事,我都已了解了。”宫语片刻后开口。

    “嗯……”

    林守溪也不确定宫语到底了解了什么,没有胡乱接话。

    “你在三界村与魔巢斡旋数日,为颠覆妖邪蛰伏两边,所作所为虽不足以抵你放过龙尸之过,但依旧值得赞许。”宫语说。

    “……”林守溪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做过双面间谍了,但本着不出卖慕师靖的心,他点头道:“比起我,还是慕姑娘更艰难些,击败时空魔神主要由她出力,最后的致命一剑也是由斩司人亲力亲为的。我这点辛劳不足为道。”

    “也不知你这谦逊是真实还是虚伪的。”宫语摇了摇头。

    “门主慧眼如炬,真情亦或假意如何瞒得过你的眼。”林守溪平静地说。

    “油嘴滑舌,难怪小禾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宫语冷冷道。

    “小禾……”林守溪喉结微耸,“她……还好么?”

    “她很好,只是有些不乖。”宫语说。

    “什么不乖?”

    “我要收她为徒,她竟敢再而三地拒绝,一点也不听话。”宫语说。

    “……”林守溪心想不愧是小禾。

    “你很牵挂她?”

    “是。”

    “你既然这般牵挂她,还在此处沾花惹草,勾引我的小徒弟?”宫语眼眸眯起,秋水凝霜。

    “我与她只是暂结盟友。”林守溪同样坚持这一观点。

    “暂结盟友?你可以将此话去与小禾说说,看她信不信呢。”宫语微哂。

    林守溪不答,他并不在乎小禾会不会相信,只是想与她说说话而已。

    劫后余生还能相逢是何等幸事,他不在乎其他。

    想到此处,林守溪不免又想起小语。

    已经两天过去了,小语那边依旧一点消息也没有了,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按理来说,小语有一位人神境的娘亲,不该出什么大事才对的啊……

    她到底怎么了?

    林守溪心中的担忧被宫语的话语打断:

    “你们是这个世界难得的同类,关系密切一些也没什么,只是我这徒儿过去颇为乖顺,如今不仅穿得和妖精似的,还敢出言顶撞我,这背后,想来也不缺乏你的影响吧?”

    “我没有。”林守溪辩解道:“我见到她时,她便是黑衣裳。”

    “是么?”宫语并不相信,“我教出的徒弟,无论身在何方,都会谨记我的教诲,哪怕不在道门,亦会遵守道门之礼节……我看得出来,她在我虽表现得还算温顺,但她的心性已有微妙的改变,这若不是你的所作所为,难道还是我教导无方么?”

    宫语当然不会觉得自己的教育有问题,她始终铭记着师父的教诲,以师父对待自己的态度去对待每一个徒弟,因材施教,恩威并用,当年在云空山还被公平公正地评选为过百年名师。

    她对于这种虚名自不在乎,但这多少也给她增添了信心,据说当时还有些冗辈背地里不服气,说是她的弟子皆是天赋绝顶,又自强不息之人,他们的成就与她关系不大,宫语对于这些言论一笑置之。

    “不,当然不是门主的问题。”林守溪立刻说。

    “那是谁的问题呢?小慕的?”

    “不,也不是慕姑娘的问题。”林守溪两边不愿得罪,说:“门主误会慕姑娘了,她之所以这样,只是为了对抗体内的冰清咒,并非她本意如此,门主应能体谅。”

    “什么?冰清咒?”宫语一愣,接着说出了一句让林守溪也愣住的话:“谁给她下的咒?”

    “……”

    林守溪也不傻,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被慕师靖骗了,当初白雪岭上,他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便觉得不对劲,但他依旧相信了她的话,不曾想她这般道门出身的少女也与自己一样满口谎话。

    不消片刻,这位白色道裙的少女便跪在了神桑树下。

    她低着头,乌云般的长发垂落,遮着瓷白动人的面颊,她侧跪在师尊身边,她的道裙本就很塑身,从林守溪的角度更能将她完美的曲线一览无遗。

    “我……我不是故意的。”林守溪满怀歉意道。

    当时她虽骗了自己,但这点欺骗哪里及得上她今日相护的恩情,林守溪自是不想出卖她的,奈何自己的自作聪明反而害了她。

    “无妨的,败于你是师靖身为道门弟子的错,欺骗你虽是事急从权,但终究是阴谋诡计,有悖于师尊所教,亦是师靖的错。”慕师靖话语温柔,她在师尊面前永远是这么乖巧懂事,哪怕她已经在心里将林守溪揍得鼻青脸肿,恨不得将他扔下浊江喂鱼了。

    “与人对敌之时不该为道德所缚,你编造谎言并没什么。”宫语说。

    林守溪松了口气,心想这个女子应也是那种面冷心热类型的……得知她还帮自己照顾过小禾后,林守溪对她的印象好了不少,只希望自己的师兄师姐们也能平安无恙。

    慕师靖更了解师尊,心绷得更紧,她知道,师尊的话锋肯定会转折的……

    果然,师尊立刻道:

    “但你这个谎言并非是为了胜敌而立的,只是为了在战败之后保存些许不值一提的尊严,最重要的是,给弟子下咒、揠苗助长这样的事若真传出去……”宫语欲言又止,她并不在乎名利,但意外地在乎自己的‘师德’。

    慕师靖犹豫了一下,说:“是,弟子明白了,以后弟子哪怕身死,也绝不折辱师尊之名。”

    “哪怕身死……你这是在嘴硬?”宫语神色一厉。

    “师尊误会了。”慕师靖没想到师尊这般敏锐。

    “你这小丫头,自小便有反骨,真是屡教不改。”宫语摇首,神色冰冷。

    慕师靖顿感不妙,立刻求师尊饶过,但哪里有用,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当初在白雪岭上逃过的惩罚终于换了种形式到来了,林守溪也很快见识到了,宿敌与天敌的区别。

    自己与慕师靖是宿敌,而这位清冷傲气的少女,在她师尊面前,则是如见天敌,毫无反抗之力了。

    狐裘女子伸出手,夜云凝于指尖,顷刻由她的心意化作一张座椅,她坐在座椅上,翘起腿,白裙的少女趴到她的膝上,一手遮着脸,一手支着地,赤裸修长的双腿卷出道裙,有月光般的丝织物褪至膝弯,因狐裘女子背对着他,林守溪看不见关键之处,唯见掌起掌落,高傲的道门传人小女孩般挨着罚,笔挺纤细的腿儿涤水般轻轻摆动,漾起一片绮丽艳色。

    神桑树下,清辉洒落,狐裘女子如在奏乐,告诉人间夜已三更。

    “求门主饶过慕姑娘。”林守溪见此情形,心中并无报仇的快感,更多的是怜惜,像她这样骄傲的女子,当着自己宿敌的面师尊施以此等惩罚,想来是羞耻至极的吧……

    “这是我道门家事,容不得你管。”宫语说。

    “她毕竟是你徒弟,你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林守溪说。

    “当年我师父便是这般待我的。”宫语淡淡道:“此规矩已立三百年,岂可擅改?”

    “你师父……”林守溪实在难以想象,这等人神境的人间绝色被她师父惩罚时是何等场景,他更觉得这个师门有些畸形,想来那个所谓的师祖也不是什么好人,幸亏小禾没有加入这变态的道门……

    林守溪在心中斥责着道门的不道德,他出于对慕师靖的尊重,哪怕本就看不到什么,也选择了捂住耳,转过身,不听不看。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小语……待下次见面,自己一定要制止小语自我惩罚的举动,以免她未来也以自己之名去祸害她的徒弟。

    正想着,他忽感手臂一痛,睁开眼,立刻对上了慕师靖黑白分明的幽怨瞳孔。

    原来是她偷偷地狠狠拧了自己一把,他想表达歉意,却被慕师靖凶巴巴的眼神瞪了回去,她嘴唇微动,没有说话,但唇形上分明可以看出是‘你等着’。

    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哪怕她当着自己的面挨了罚,面对他时依旧是威风凛凛的。

    他不觉生气,反而放心了下来。

    “没想到你还有点正人君子的模样。”宫语对他的举动评价不错。

    “没想到门主亦是以德服人的师尊。”林守溪也说。

    宫语唇角微翘,只当这是晚辈对自己的夸奖。

    “好了,说正事吧。”

    教训过了恶徒,她松了口气,神色严肃了许多。

    林守溪点点头,再这样下去,他只觉得这个门主和自己想象中的相差甚大。

    “听说此处斩邪司中,被时空魔神遗骸所寄生的人,名为钟无时?”宫语问。

    “是。”林守溪将钟无时死前的场景复述了一遍,希望神山可以记得他的英名。

    “钟无时……”

    宫语轻轻呢喃这个名字,再次感慨命运的奇妙,她说:“我之前还关注过这孩子,没想到他会这样死去。”

    关注他……钟无时死前的举动虽令人动容,但他的天赋应不值得道门门主这样的关注才是啊……林守溪总觉得有些蹊跷。

    “他有何特殊之处吗?”林守溪问。

    “没有,只是他的父辈与我一样,都是三百年前的幸存者。”宫语说。

    “那他的名字可有记在神山中?”林守溪又问。

    他对于小语没有查到钟无时名字一时依旧很上心。

    “当然。”宫语说:“原本等他这次回神山,他就可以拜入神守山内门,将名字写入斩邪司内门的簿子里,不曾想于此遭劫,实在可惜。”

    内门……

    难道小语查的是内门的薄子,所以没有查到钟无时?

    这么笨的事小语做出来恐怕也不奇怪,还好她的疏忽没有酿成灾难……林守溪自圆其说。

    “三界村的人会永远记得他。”林守溪说。

    宫语轻轻点头,她打量了一番林守溪,让他走近一些。

    林守溪走近了。

    靠近这位道门门主,林守溪有些紧张,此时他不过十六岁,身子还未长完,尚比她尚矮一些,若要与她对视,则需微微仰头,不太舒服,若是低头,则发现狐裘掩映的傲人之处近在咫尺,少年未经人事,虽修得心如止水,但难免有些羞赧。

    “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宫语问。

    “若师兄师姐安然无恙,那门主是好人,反之……”林守溪无需多言。

    “没事,你说好了,我不在意你的回答,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宫语淡淡道。

    “我的声音?”林守溪错愕。

    “嗯,你的声音……和我一位已故之人的,有些相似。”宫语也不避讳,只是时间隔得太久太久,她也无法断定,毕竟这也有可能是心理作用的影响。

    “节哀。”林守溪说。

    “来,你站这里。”宫语与他交换了位置。

    这一下,林守溪背对月光,身影变得模糊,宫语眯起了明亮的眼眸,怔怔地看着他,只是轻声重复:“真像啊……”

    宫语很难形容小时候见到的那团影子是怎么样的,但如果非要形容,或许就是林守溪这样吧。

    这该不会是师父与师娘的儿子吧……宫语不由地想。

    林守溪则觉得,这个女人把某种不属于他的情感,短暂地寄托到了他的身上,用以缅怀。

    “你知道你的身世来历吗?”宫语问。

    “我……不太了解。”林守溪说。

    “真的吗?”宫语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闪躲。

    林守溪不答。

    “我明白了。”宫语说:“你不信任我,对么?”

    林守溪当然不信任她……

    “我向你承诺,我不会伤你师兄师姐分毫,因为任何修真者对于那个世界都是珍贵的资源,不可凭空耗损。”

    宫语意外地放低了些身段,主动示好:“我没来之前,魔门与道门争得厉害,但我到来之后,十年也只有那一战而已,同样,追杀你的命令虽是我下的,但我的意图只是想看看你们的极限,死城的开启是意料之外的事。”

    林守溪半信半疑,他到不在意死城一战,只是确认道:“师兄师姐真的没事?”

    “我还不至于为了套几句话这般欺瞒晚辈。”宫语说。

    “……”林守溪想了想,又问:“你有去往那个世界的办法?”

    “这是云空山的一大秘密,恕不奉告。”宫语说。

    “那过去的魔道之争,争的到底是什么?”林守溪问。

    “魔门没有错,真气确实是魔息,修行也确实是自毁之路。但道门也没有错,修真是必须要做的事,只是对于你们世界的人而言,修真无异于以身拘押魔鬼,更容易被‘魔鬼’所反噬,但如果不这么做……死的则很可能是天下人。”宫语喟然长叹,没有说更多隐秘。

    “那有解决的办法吗?”林守溪很在乎自己的家乡。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宫语盯着他的眼,“告诉我你的身世吧,不要逼我用其他手段。”

    她不屑于用搜魂之类的下流法术,师父教过她,要以真诚服人。

    “我也不清楚我的身世。”林守溪摇了摇头,迟疑之后,说:“但我……似乎有个转世。”

    “转世?”宫语一愣。

    转世这个词是很模糊的词,因为这个词更像是凡人的幻想。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幽冥地府,也不存在转世的死而复生……但世上确实有一种所谓的‘转世’,那就是神,他们以为自己转世重生,但实际上他们从未死过。

    林守溪并没有因为宫语的三言两语而加深太多信任,所以也没有诉说自己转世的细节,但他的下一句话,依旧让宫语震惊难言。

    “在我记忆中的前世里,慕师靖似乎就在我身边。”林守溪说。

    他觉得他有必要将这件事告诉她。

    宫语瞳孔一凝。

    她先前一直觉得,除了林守溪之外,还有一种熟悉感,但她未能将之把握,此刻她终于明白这种熟悉感的来源——慕师靖。

    正是自己的徒儿慕师靖。

    在三百年前的记忆里,师父的身边跟着一个身材极好的坏圣子,自己虽只见过她几次,但如今想来,她与慕师靖也太像了……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么?还是说……

    林守溪虽知这是很大的隐秘,但他没有想到,眼前的狐裘女子在听到他的话后,身躯都微微战栗了起来。

    “你……怎么了?”林守溪问。

    “除此以外,你前世还记得什么吗?”宫语轻声问。

    “还记得什么……”

    “嗯……譬如你的师父?”

    “我确实有师父,但我记不得具体的。”林守溪没有提镇守的事。

    “那……徒弟呢?”宫语试探着问。

    “徒弟?”林守溪皱眉回忆,摇头道:“没有印象。”

    “这样啊……”

    宫语轻轻点头,眼眸中的光有明转黯。

第一百一十五章:今生

    月光静泻,星辰透亮,秋声已稀。

    神桑树百年如常地抖动着枝叶,树下只剩宫语一人,狐裘不比白纱轻裙,它端庄厚重,风难吹起,于是显得与万物相离,尤其寂寞。

    林守溪虽不够真诚,却也没有说谎,他的前世有师父,但没有徒弟……在他的记忆里,除了那几张面容模糊的脸庞以外,就只有慕师靖这个共轭长幼的同伴,除此以外再无他人。

    这位门主为何会问这个问题?

    想到徒弟,他不免想到小语,等到了神山之后,除了见小禾之外,去找小语是第二重要的事。

    接着,他看到这位门主伸出手指,朝他眉心点来,他意识到这可能是某种搜查记忆的手段,他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取出真言石,说:

    “若门主不相信,我可以拿着它再回答一遍。”

    宫语伸出的手收回袖中,垂落。

    “不必了。”她说。

    她向来不是很相信命运,但她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她确信,这个少年一定与师父有关。

    若他是师父与师娘的后人……

    当年林守溪与慕师靖就是在死城中同时发现的、来历不明的婴儿,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那当年师父与坏圣子很有可能逃过了那场劫难,并在一起生下了一对双胞胎,故而男孩与师父很像,女儿则与坏圣子很像,也就是说……这对宿敌很有可能是兄妹亦或姐弟?

    如果真是这样,那绝对不能让他们相互爱慕,缔结姻缘。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那就是师父没有死,他不知什么原因转世重来了!

    这种可能性得到了林守溪的印证,反而要更大一些,他还说慕师靖当时就在他身边,那一切也就解释得通了……

    若真是如此,那这既是喜悦的,也是残酷的——因为他已不记得转世之前的徒弟。

    师父说得没有错,时间只会冲刷掉那些不坚固的东西,七日的师徒情谊终究没有抵过漫长时光的摧磨,只有自己还如尾生般一厢情愿地抱柱等待,停留不去。

    她原本还有许多疑惑,但既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她也不便多问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她又何必将柔软的一面剖开示人?

    宫语在树下静静立着,往事潮水般来,烟云般去,了无痕迹。

    林守溪回到了三花猫过去居住的宅邸里,进门之前他最后远眺了一眼,他并不知道宫语在想什么,只觉得她无常喜怒的背后,亦隐藏着深不可知的情感。

    他也不关心她到底在想什么。

    道门攻上黑崖时满山的火焰犹在眼前,昨日的三界山上,她一剑刺入三花猫心脏的画面亦令他心若刀绞,纵她有万千理由,他也不想去听。

    三花猫也不知道飞去了哪里,现在怎么样了……

    它还活着么,还是再次陷入了沉眠,若它再次失控暴走,毁灭村庄,撞破城墙,自己又该怎么面对它呢,包庇逃避还是大义灭亲?

    林守溪心口隐隐作痛,他不希望这些发生,但他知道,这些都是他有可能要面对的。

    他随手拿起手边的文稿翻看,渐渐入神,一直到慕师靖轻轻敲桌,他才回过了神。

    道裙少女立在他面前,披头散发,面颊白皙,宛若幽灵。

    “说冰清咒骗我的人是你,打你的人是你师父,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林守溪不等她开口,先发制人。

    他知道慕师靖恼羞成怒,前来兴师问罪了。

    “少和我狡辩,若非师父还在,我今晚定将你按在地上打。”慕师靖捏紧拳头,咬牙道。

    “你这么凶,你师尊可知道?”

    “你又想告状?”

    “说起告状,你在背后可说过你师尊不少坏话呢。”林守溪轻轻拍了拍脑袋,好似突然想起此事。

    “你觉得师尊会信?”慕师靖冷笑。

    “要不试一试,你看看你师父信你还是信我?”林守溪理了理衣冠,一副要起身出门的架势。

    慕师靖明知他是在装腔作势,却还是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塞回了椅子里。

    “果然是忘恩负义之徒。”慕师靖咬牙切齿。

    林守溪的肩膀被对方捏得发疼,他拍了拍慕师靖的手背,“好了,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不过你若还有什么骗我的,最好早点告诉我,免得我又说漏嘴。”

    “除了冰清咒外没有了。”慕师靖撇了撇唇,如水的双眸怨气更深。

    这双怨气颇重的眼眸盯着林守溪,她戳了戳林守溪的眉心,“反正此事你知我知,若以后师父再拿这个问罪于我,就一定是你泄露的。”

    林守溪点点头,承认了这个逻辑,他并不想告诉慕师靖,她说坏话的时候,湛宫剑里有个小女孩也在偷听,且义愤填膺。

    “那就将这些事烂在心里吧,包裹今晚发生的事。”慕师靖再三叮嘱。

    “知道了。”

    林守溪也知道要照顾她颜面,谁能想到武林中风光无限的天下第一高手兼美人,私底下竟还被师父像小女孩一样打屁股呢。

    “你经常被你师父这般惩罚么?”林守溪忍不住问。

    “哪有经常,师父已经一年多没罚过我了。”慕师靖说。

    “……”

    “你怎么还在笑?你敢嘲笑我?”

    “啊?我没有笑啊……”

    “别当你皮不笑肉不笑我就不知道你在笑了!”慕师靖幽幽开口,伸手去揪他的耳朵。

    林守溪像是回到了被小禾欺负的日子,一时竟没有伸手阻拦,慕师靖拧着他的耳朵,见他毫无反抗,还当他是认罪了,怒意更盛,她以膝压住他的腿,身子前倾,另一只手也伸了出去,她要将这张清秀无辜的少年脸颊狠狠蹂躏!

    林守溪回过神,与她反抗纠缠了一阵,奈何境界不敌,这小妖女揉捏了他一阵才将其放过。

    她捋着裙摆想在林守溪身边坐下,未触椅面,她身子稍滞,半咬红唇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回林守溪身边,抢来他的文稿翻阅,然后啧了一声。

    “怎么在看这一段?”她问。

    文稿中恰是凌秋与他心爱的神女久别重逢,相拥而泣的画面,这一段发出时,据说还在三界村引起了轰动,哪怕是魔巢许多妖怪也看得流下了眼泪。

    “我上次就看到这里。”林守溪说。

    “哼,别装了,我看你恨不得连夜去神山。”慕师靖淡哂。

    林守溪不置可否。

    两人不说话,屋内一下安静了,道门少女正在阅卷,背影宁静。林守溪看着她窈窕的背影,不免想起先前的场景,他虽做出了正人君子的行为举止,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内心还是微乱的。

    当然,他不会将这种乱表现出来。

    慕师靖随手翻完了这一段,也开始想念那只小土猫了。

    “希望它不要有事。”慕师靖说:“我还想看个结尾呢。”

    “嗯。”林守溪点点头,宽慰道:“它现在远比我们更强大,应能照顾好自己的。”

    “但愿如此。”

    慕师靖整理着文稿,忽然说:“师尊看你的眼神很奇怪。”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林守溪说。

    他自幼便是在奇怪的目光中成长起来的。

    “不,不一样。”慕师靖说:“师尊这种眼神我过去见过,她只有在很安静的时候会这样,像是在……思念什么人。”

    “或许你师父也有一段难以忘怀的感情吧。”林守溪说。

    “嗯,而且那个人可能与你很像。”慕师靖说。

    “我觉得世上很难找到与我相像之人。”林守溪平静地说。

    “不要脸。”慕师靖将整理好的文稿啪地往他脸上摔去。

    文稿才一甩完,慕师靖便感到一阵寒意,小心翼翼地回头,果然见师尊立在门口。

    慕师靖又被抓了个正着,她知道解释是无力的,便选择栽赃陷害:“是他先恶语伤人,师靖羞恼回击而已。”

    林守溪不想与她斤斤计较。

    “恶语伤人……”

    宫语原本懒得去管小孩子的打闹,但听到这词,眸光微冷,“与我过来一趟。”

    慕师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被迫跟了过去。

    门在林守溪面前关上。

    宫语坐在床边,慕师靖垂首立在一旁,只觉得师尊威不可测。

    “听说你曾有个前世?”宫语问。

    第一个问题就将慕师靖问住了,她没想到这般重要的秘密竟也被林守溪说出去了。

    “是。”慕师靖选择了承认。

    她知道,自己与林守溪前世或有瓜葛,但不知为何,林守溪的记忆中有自己,而她没有。

    “你前世可曾当过魔教的圣子?”宫语再问。

    慕师靖一凛,心想自己当魔教圣子的事败露了么……但她很快又意识到,师尊是误会了,她错将此事当作是她前世发生的了。

    慕师靖乐见其错。

    若她纠正,那岂不是说明她先前都在骗人,那样可就惨了……反正这些细枝末节对于整个三界村发生的事不会有什么影响,应也耽误不了什么。

    “似乎……有印象。”慕师靖蹙眉摇首,“我,记不太清了。”

    “难怪我教育了你这么多年,你依旧和个小妖精似的。”宫语清冷道。

    “师靖不敢,师靖所行所举,向来遵从师尊教诲。”慕师靖说。

    “你又在阴阳怪气什么?”宫语眼眸眯起。

    慕师靖连忙闭唇跪地,连说不敢。

    “不必如此,弄得为师和魔头似的。”宫语摇首,道:“你还记得什么,一并告诉我吧。”

    “真的记不得了。”慕师靖没有说谎,前世的记忆对她而言宛若雾海上的岛,缥缈难觅。

    “那时……你们可有养猫?”宫语继续问。

    “猫?”

    三花猫是尊主这件事,三界村的百姓大都是不知的,在钟无时的屠戮之下,仙村的老人们也死伤无数,师父这又是从哪里弄来的消息?

    “好像有。”慕师靖模棱两可道。

    “是么……”

    宫语轻轻开口,容颜不静不喧,她明明裹着厚重的狐裘,可慕师靖总觉得,师尊还是冷得发颤。

    师尊到底怎么了……

    她是在对自己失望么?

    慕师靖感到莫名,唇微张,似想说什么,但她很快又闭上,不愿打破这一刻的安宁。

    “你为何喜欢穿黑裙呢?”宫语忽然问。

    “黑裙?”慕师靖连忙摇首:“师靖并不喜欢,只是此处所售衣物都为黑衣。”

    “你前世喜欢穿黑裙么?”宫语再问。

    慕师靖总觉得师尊又误会了什么……但现在她也不试图解释清楚什么了,只能将错就错下去。

    “我不知道,但我梦到过一位黑裙少女。”慕师靖轻声说。

    她并不知道,这句简单的话语,在宫语心中激起了如何的波澜。

    千年之前,墙外一位被称作‘小姐’的黑裙少女剑斩时空魔神,此事是宫家代代相传的秘密,她牢记至今,期间也暗中调查过此事许久,只是毫无线索。

    “以后你喜欢穿黑裙,穿就是了,为师不再拦你。”宫语说。

    “师尊怎么一下子这般开明了?”慕师靖诧异地问。

    “开明?”

    宫语眸中冷意再现,“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很无理?”

    “没有,师尊误会弟子了。”

    慕师靖自知失言,还当又要被罚,师尊却不知为何放过了她。

    “师尊还有事么,若无事……”慕师靖想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有。”

    宫语再次开口:“去将林守溪叫来。”

    ……

    林守溪再次来到了房中,慕师靖将门掩上,立在他身边,好似一对面见长辈的璧人。

    “门主这次又是何事?”林守溪问。

    “你可愿拜入我道门之下。”宫语开门见山道。

    “什么?”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同露出了惊愕之色。

    “你可愿拜我为师?”宫语更加简明扼要地问。

    “门主……为何要收我为徒?”林守溪不明白。

    慕师靖也不明白。

    收那个叫小禾的也就算了,为什么连林守溪也要纳入门下,这是要祸乱道门呀。

    “你且说你愿不愿意就可。”宫语说。

    林守溪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他觉得这位门主并非是简单的见猎心喜,而是有更深的用意。

    “放心,为师只惩罚女孩子,你不必害怕。”宫语柔和道。

    “?”慕师靖捏着自己的道裙,有苦难言。

    “我不愿。”林守溪给出了回答。

    宫语没有强求什么,只是说了声‘好’。

    这场莫名其妙的拜师提问很快结束,林守溪正准备离去,却听宫语又道:

    “你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有。”

    “是什么?”宫语飞快问。

    “我……想问一问小禾的下落。”林守溪说。

    宫语神色淡去,只是道:“很不巧,在我来此之前,那位小禾姑娘便出城去了,不知去往了何方。”

    “什么?”

    林守溪神色一变……难道自己所期待的相逢又要变成一场云烟了么?

    “小禾临走之前,没说什么嘛……”林守溪继续问。

    “我不知,但……”宫语顿了顿,说:“你可认识楚映婵?”

    “认识。”

    “这一年里,她与小禾私交甚密,你或许可以去问问她。”宫语说。

    “可我听说楚映婵在云空山的仙楼……”林守溪欲言又止,他知道,那样的地方守卫森严,他一个外来者恐怕很难进入。

    “仙楼是云空山的至高处,为神人所居之洞府,隐匿于烟缭雾绕之间,于你而言确实难寻,但无妨,我近来听说,那位楚仙子也要于凡尘开宗立派了,凡尘的宗门并无太多规矩,你过了宗门之考便能见她。”

    “多谢门主指点。”

    虽又遭挫折,但至少不是全无线索,怎么也比大雾封山之时好得多了……林守溪努力往好的方面想。

    说到这里,这位狐裘女子似也累了,她半倚木榻,随手解下纱帘,将倾国倾城的绝世仙靥与傲人的冰雪玉躯皆隐在一片朦胧里。

    慕师靖知道师尊要休息了,便扯了扯林守溪的衣袖,拉着他退出了屋子。

    “为何不答应师父?”慕师靖问。

    慕师靖些失望,毕竟若他答应了,自己以后就是他师姐了,地位明显高了一筹。

    “休想让我喊你师姐。”

    林守溪哪里不知道她那点小心思,道:“我纵使入那楚映婵的门下,也不会拜你师尊为师的。”

    慕师靖冷哼一声,不再理他,独自回屋歇息。

    林守溪没有回屋。

    他来到了房顶,躺在屋脊上,吹着苍凉如水的夜风,看着满天星月,看着微弱星火下的参天大树,渐入梦乡。

    梦里,他再次见到了小语。

    少女穿着会有鳄鱼的睡衣,开心地喊着自己师父,神采奕奕。

    他从梦中醒来,左右摸索,去寻湛宫剑,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原来是梦。

    天微亮。

    林守溪回到院中。

    “师尊已经走了。”

    慕师靖见到他,说:“她向着北边去了,她要继续追查苍碧之王一事,不会轻易罢休的。不过放心好了,她答应了那位做偶衣的婆婆,一定会将他们的尊主安全带回来的。”

    “那我们呢?”

    “我们回山。”

    “好。”

    简短的对话就此结束。

    不知为何,林守溪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清晨的光是如此虚弱,它能将整个天地点亮,却无法将他惺忪的梦照破,这个虚无的幻梦里,那身雪白狐裘的影已踏上了北去的路,那里妖邪遍地,冰雪满川。

    而他们,则终于要南行了。

    掩上宅邸的门。

    风蓦然撞开了窗户。

    林守溪回首望去,心中一空,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但他无法想起,抬头之时,唯见神桑树在风中摇曳。

    ……

    (第二卷,神桑巨木,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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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未知之魔,斩不死之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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