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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     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七章:和亲

    这是第三个夜晚,死去的三人皆是老人。

    林守溪掀开白布,观察死者的脸,他们神色静谧,无半点痛苦之色,宛若沉睡。

    “他们身上没有一点伤痕,同样,我们也没检查到有任何阴煞之气,所以也不像是中邪。”杜切立在一旁,长叹道:“如果不是连续死了三人,我甚至会以为这是寿终正寝。”

    三花猫坐在一边,神色难得凝重,“林提刑官,你有什么发现吗?”

    林守溪摇了摇头。

    这三人死得实在太过寻常,他也看不出有任何古怪之处。

    林守溪站起身,看向了身边名为杜切的年轻人,杜切披着和钟无时相似的白衣,他身子瘦弱,披头散发,背负宝剑长弓,腰缠箭囊,他像是几宿没有合眼,眼眶周围黑了一圈,没什么神采的脸更像是活尸。

    “先进去看看。”

    林守溪顺手将猫抓回肩头,走入了仙村。

    仙村与人村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这里两三层高的木竹屋楼要更多一些,建筑的位置杂乱无章,勉强从中挤出了条道直通神桑树的路。

    遥遥望去,巨大的神桑树在月光下泛着银辉,枝与叶都似结满了丝状的霜,神木下的仙村虽撤去了黑灯,反倒透着更沉重的死气。

    “这株神木究竟是何来历?”

    林守溪看着它的时候,心再度微抽,仿佛树上的荆刺扎入心室,勾起了骨髓深处的痛。

    “我也不知。”杜切说:“不过据村里的老人说,这株神木是三百年前生长出来的,那时候三界村都还未建立,人们称呼它为日和,意为神明降下人间的祝福。”

    “嗯,如果有一天神木也枯萎了,那三界村恐怕也会消失,我们又须去大地上跋涉,寻找新的家园了。”三花猫对于神木也很有感情,仿佛巨木落荫之处,才是它真正的王宫所在。

    说到此处,三花猫还道:“对了,它还会开花,只不过它开的花一点也不脆弱,反倒像是薄薄的银片,先前奖励给你的银币,就是用这些收集起的花做成的。”

    三花猫正说着,眼前的视野陡然开阔起来,那是一片宅邸前的广场,地面平整。

    仙村的修行者几乎都聚集在了这里,他们坐在这片广场上,相互照应,要将这漫长的夜熬过去。

    后方的房子则是三花猫的府邸了。

    它的府邸并不奢华,只是间普普通通的大宅子,宅子门边有两口石狮,上悬的灯笼恰将它们照得威严。

    林守溪再次见到了钟无时。

    这位神山斩邪司的人也坐在这里,紧张地打量着四周,不愿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斩灭妖邪是斩邪司的职责所在,若此处生大变乱,哪怕日后浓雾消散,他回山之后恐怕也会被惩处。

    林守溪寻了个地方坐下,三花猫站在他的肩膀上,亦警觉地环顾四周,它鼻子微动,似在嗅取风的气味。

    今晚已经死了一人,按理说不会再死,但没有人敢放下防备。

    “你怎么确定是影子做的?”林守溪询问杜切。

    “除了他还能有谁?”

    杜切以肯定的口吻道:“我过去生活在魔巢,某种意义上是影子的徒弟,我很了解他……这种杀人于无形的手段,除了他没人能做到。”

    “你见过影子?”林守溪问。

    “没有。”杜切说:“影子没有真面目,它生活在一面镜子里,它通过这面镜子向我传达命令,我偷出尊主的时候,顺手打破镜子伤了它……”

    生活在镜子里的人……

    林守溪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生命状态。

    “影子是什么境界?”林守溪问。

    “我不确定。”杜切神色凝重,“但很有可能是位仙人。”

    “不,不是有可能。”另一边,钟无时忽然扭过头来,笃定道:“他必然是仙人。若非仙人,谁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杀人呢?难道说它是鬼么?”

    三花猫本就紧张,听到鬼字更是一个激灵。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在龙鳞镇遇到的死神……

    此刻,他们的猜测都是无力的,恐怖笼罩在仙村的上头,哪怕是神桑树也不能给予安慰。杀人的魔头就藏在他们的身边,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又即将杀死谁。

    短暂的交流后,仙村再度陷入死寂。

    灰衣人在广场上来回走动,及时推醒每一个即将入睡的人。

    终于,天边有光亮起,漫长的一夜即将结束。

    正当所有人都要松口气时,林守溪忽地起身,箭一般冲向了某处,他伸出手,抚住了一个欲垂头的老人。他动作已经很快,可伸手探去时,老人的颈椎骨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韧性,软趴趴地塌垂下来,鼻息与心跳同时消失。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原本昏昏欲睡的人们陡然清醒,不安的骚动再次爆发。

    杜切与钟无时也立刻来了,他们看着死去的老者,同样困惑不解。

    “怎么,怎么回事?不是说一晚上只死一人吗?”三花猫也从人群外跃来,精准地扒在了林守溪的背上。

    林守溪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老人很可能是因他而死的。

    ——影子想当着他的面杀人给他看。

    阳光亮起,短暂的惊慌后,大部分人还是在为劫后余生而暗暗庆幸。

    人群疏散,林守溪带着猫进入了宅邸,一同跟来的还有杜切。

    林守溪将龙鳞镇发生的事大致地告诉了他,杜切双眉紧皱,他在痛斥了魔巢的言而无信以后,承诺立刻调集人手,着手夺回龙鳞镇。

    “你们遇见那个圣子了吗?”杜切问。

    “遇见了!”三花猫立刻说:“是个心狠手辣的小姑娘,很坏很坏,差点将我们都杀了。”

    “连林公子也不是她对手吗?”杜切忧心忡忡地问。

    “我们未能分出胜负。”林守溪说。

    “一个影子已够难缠,如今又来了位圣子……”

    杜切轻轻摇头,片刻后他咬牙道:“不过无论如何,龙鳞镇都必须夺回来!双头蟒的心脏很快就会送到,若此物落到魔巢手里,尊主将永远无法拥有神躯。”

    三花猫用力点头。

    过去,它并不在乎什么神躯,毕竟当只猫也很快乐,但今日目睹了仙村老人无辜死去,无力感深深涌上四肢,它想要变强,想要守护自己的子民!

    杜切又给林守溪讲了些关于魔巢的事,随后离去。

    宅邸空空荡荡,转眼又只剩下一人一猫了。

    “林大神探,你有什么想法吗?”三花猫严肃地问。

    “没有。”林守溪回答得很直接。

    “刚刚那位爷爷就在你面前死掉,你……真的什么也没看出来吗?”三花猫疑惑地问。

    “没有。”林守溪再次回答。

    “那你有什么怀疑的对象吗?”

    “有。”

    “是谁?”三花猫再度精神。

    “钟无时与杜切。”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只认识他们。”

    “……”三花猫尖尖的耳朵拉拢了下来,“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呀。”

    林守溪没有开玩笑,这是他的直觉,暂没有证据,但幸好,他有验证的办法。谷

    他很困倦,却没有休憩,而是在剑前等待小语。

    “师父早上好。”

    小语大清早就来了。

    这两天,小语没有一丁点偷懒,她换好练武的衣裳,束好衣带,扎起马尾,配好木剑,准时地来到了小剑楼,与师父热情地打过招呼,脸颊稚嫩得可爱。

    “早上好。”

    林守溪笑了笑。

    “师父看上去好像很累哎,该不会还没有睡觉吧?”小语担忧地问。

    “嗯,我在等小语。”林守溪说。

    小语受宠若惊,她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身前的剑,喃喃地说:“师父可真好啊……小语有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林守溪反倒不太好意思了,他犹豫之后开口:“其实……我是想提前请小语帮一个忙。”

    “诶,什么忙?”小语毕竟才七岁,力量有限,她害怕自己做不到。

    “我想请小语帮师父打听一个人。”林守溪说:“那人名叫钟无时,古钟的钟,无时无刻的无时,他是神守山斩邪司的人,你只需帮我问问,斩邪司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即可。”

    “斩邪司?”小语微惊。

    林守溪原本以为这个任务对于七岁的她来说太过艰巨,谁知小语在短暂的惊愕后立刻点头,一口答应了下来:“放心吧师父,包在我身上好了。”

    “真的没问题?”林守溪不太放心。

    “我娘亲就是斩邪司的重要人物,如果只是名单的话,我有办法的。”小语信誓旦旦地说。

    “那……有劳小语了。”林守溪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立刻轻松了些。

    小语能帮上师父的忙,亦很高兴,她也不觉得这是师父在差使自己,毕竟师父在神山外面打坏人,徒弟在里面提供帮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短暂而顺利的交流后,林守溪开始指导小语练剑。

    不知是不是昨夜凝神观战的缘故,小语的剑术进步飞快,与三天前握个剑还软绵绵的少女已天差地别。她穿着雪白的小剑裳,光着幼嫩的脚,步伐精准,目光随剑而走,动作也愈发流畅,几轮招式如写风描云,渐难挑瑕疵。

    光从剑楼外照进来,花窗投射下的影在她画布般的衣裳走流动着,明暗清晰。

    林守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小语的动作虽谈不上多么完美,却也算赏心悦目了,哪怕是一些动作的纰漏亦笨拙得可爱,让人不忍苛责,林守溪不由地去想她长大后的模样。

    当然,这样的想也没什么意义,她才七岁,哪怕是他们的约战亦是九年之后的事了,届时说不定自己都有一个这般可爱的丫头了。

    思及此处,他不免又想起了小禾,也不知道小禾会不会喜欢这个小徒弟……嗯,小禾的心胸虽向来不算宽广,但应该不至于连个小姑娘的醋都吃吧。

    林守溪看着小语舞剑,在短暂的放松中想着乱七八糟的事。

    小语练完了一套剑招,立正剑前,略显羞愧道:“又有几个姿势错了……我明明很认真背了,但……唉,我还是太笨了。”

    “小语已经很厉害了。”林守溪由衷地说。

    小语不听,她的自我要求越来越高了,她背过身去,又要惩罚自己,林守溪连忙制止,说:“小语,你若一味苛求剑术的精准,反而容易钻入死胡同里,现在的这些错误反倒是你收放的余地,这未必是坏事。”

    “真的嘛……”小语转过身,眸子渐亮。

    “师父从不骗人。”林守溪说。

    “师父真好!”小语更加感动,她张开手,抱了抱剑,就当是抱了下师父了。

    “对了,小语修剑之时也别忘了修心,道心是修道者的神墙,是庇佑你度过重重劫难的保证。”林守溪语重心长地说。

    “明白了,我会好好修心的,坚决不做像圣子那样的坏女人!”小语向来是有隔夜仇的,她对于昨天的坏圣子依旧耿耿于怀,甚至还梦到了自己长大后欺负坏圣子给师父报仇的场景。

    “嗯,我相信小语。”

    林守溪看着小语神采奕奕的模样,微笑点头。

    小语听着师父温柔好听的声音,心尖打颤,她亦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说:“当然,主要是因为我的师父肯定比坏圣子的师父好得多。”

    “嗯……是么。”林守溪倒是没什么底气。

    云巅榜上没有慕师靖师尊的名,但武林中几乎默认了她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她一手调教出了慕师靖这般剑心通明的道门弟子,更是轻描淡写间便覆灭了魔门……

    “当然呀。”小语却是信誓旦旦的,她皱着俏嫩的脸蛋,说:“明明是道门正统的师父,却教出了这等叛入魔门的弟子,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么是她师父眼睛瞎掉了,要么就是她同样心术不正,外道内魔!”

    小语本就气了一晚上,此刻打开了话匣子,说起坏话来更是伶牙俐齿滔滔不绝:

    “而且一般来说,一个坏师父远比一个坏徒弟更可恶!这样的师父当了道门的门主,那道门岂不是要成魔窟了?这得误人子弟多少呀……这,这怎么行呢!”

    小语说着说着,依稀想起一事,又问:

    “对了,师父,你……是不是和那个圣子认识啊。”

    “嗯。”

    “那……你们之间是有什么关系么?”

    “什么也没有。”

    对于这个远在神山的小姑娘,林守溪没什么好隐瞒的,相反,他倒是更愿意对这童真未褪的女孩展露真言,“别胡思乱想了,我与她是宿敌。”

    “宿敌?”小语微怔,根据字面意思理解:“是住在一起的敌人吗?”

    “是命中注定敌人。”

    林守溪无奈地笑了笑,说:“我与她曾有过生死之战,后双双流落于此,而我的师兄师姐……他们都被她师父所擒获,至今生死未卜。”

    “啊……”

    小语愣住了,她虽猜到师父的身世会有些悲惨,却不曾想是这几乎灭门的惨:“她们……她们竟是这样可恶的人,简直是丧尽天良,天理难容!这样的人就该天打雷劈,天诛地灭!”

    小语听闻这等恶行,生气坏了,用上了毕生所学的词汇口诛笔伐,现在的她宛若睡衣上的火龙,张开嘴巴就能吐出炽热的火焰。

    她严肃地板起脸,说:“师父,你快告诉我你师兄师姐被关在哪里了,我立刻让我爹娘去救他们!”

    “不必了,那个地方太远了。”

    “远?是在神山之外吗?”

    “是。”

    “可天有涯,海有角,再远也总能到的呀,师父相信我啊……小语虽然年纪小,但我爹娘真的很厉害的。”小语对爹娘的信心远超自己。

    “我相信小语的。”林守溪温和地说:“但那个地方实在是太远了……小语应是一辈子都去不到的。”

    “到底是哪里嘛……”小语急坏了。

    “等小语长大了,我告诉你。”林守溪说。

    “那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把坏圣子和她的师父消灭掉。”小语妥协,竖起手掌。

    师徒二人隔空击掌,定下约定。

    早晨的练剑结束,小语连忙去帮师父办事,调查那个名为钟无时的人,林守溪小寐片刻,养定心神后走入了宅邸的深处。

    走过前堂,林守溪看到了一副雄劲有力的匾额,上书‘天女三花’四字。

    屋内,三花猫正在翻阅一本书籍,神情难得地认真。

    待林守溪走进来,它合上了书,聚精会神地盯着林守溪。

    “怎……怎么了?”林守溪困惑。

    “本尊有一事想要请求你。”

    三花猫认真地说:“要不……你去与那魔巢圣子,和亲吧。”

第八十八章:妖道

    “什么?”

    听到和亲二字,林守溪愣住了,危险临头,他不明白三花猫为什么突然提这个,还是让自己去与慕师靖和亲……这怎么可能?

    这只小土猫是在生什么病?

    三花猫感受到了林守溪怀疑的视线,它连忙将书推过来,给出了解释:

    “你看这本书!”

    林守溪接过了书,手指立刻触到了封面黏厚的质感,他翻来一看,发现这正是他助陈宁一家运送的神秘古卷,古卷没有书名,透着一股邪性,里面的文字亦像是夹在书页中的、杂乱歪斜的蚊虫标本。

    三花猫解释着书中的内容:“这本书里提到过一个现象,就是说,神格是未知的,但你若能经常做到某一件不可思议的事,那这件事很有可能真的会成为你的神力。比如……”

    “言出法随?”林守溪立刻明白了。

    也就是说,先前的两次言出法随或许是巧合,但如果这样的巧合足够多了,三花猫就真的会被赋予这一能力!

    “既然如此,你多试几次不就行了?瞎猫都能撞上死耗子,你应该也行。”林守溪合上了书。

    “你……”三花猫也顾不上与他置气,无力道:“可是,这种事情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了就会有功利心,我估计说什么都不会成真了。”

    而且成真的条件是不可思议,像日升月落,花开花谢之类的常事,显然是不可以的。

    “可这和和亲又有什么关系?”林守溪还是不明白。

    “诶,你忘了吗,本尊当时做了个预言——你能找到你的老婆。”三花猫一脸期盼地说。

    “……”林守溪用古卷砸了砸猫头,“你不是坚定不移地支持我与我的未婚妻的吗?这就叛变了?”

    “当然不会。未婚妻是正宫,圣子是妾室,这不一样也不冲突,你呀,思路应该开阔一点。”

    三花猫话语坚定:“若我真有了言出法随的能力,那本尊就能令凶手绳之以法,令大雾从山上消散了,让你与正宫姐姐早日团聚了!”

    “别乱想了,我与她是宿敌,就算我能同意,她也不会答应。”林守溪平静开口,漆黑的瞳孔透着冷意。

    “宿敌?是睡一宿的敌人吗?”三花猫问。

    “……”林守溪觉得这只猫与小语应该能一见如故。

    和亲不过是三花猫奇思妙想的小插曲,林守溪也不想继续谈论此事,夜色降临就会有人死去,他身为未来的道门弟子,不容许妖魔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作祟。

    “走,去妖村。”林守溪振作了精神。

    “去妖村做什么?”三花猫不解道:“难道说,你觉得影子藏在妖村里?”

    妖村地形复杂,房屋大都埋在地下,若影子真藏匿那里,恐也寻不出来。

    “去找做黑灯的老爷爷,向许愿灯询问。”林守溪说。

    “军师果然聪明!”三花猫豁然开朗,“许愿灯的事很少有人知道,待我们找到灯爷爷,凶手就逃无可逃了。”

    三花猫说完此话,林守溪立刻感到了不安……意外总在人觉得十拿九稳的时候发生。

    三花猫却浑然不觉,它立刻跑到宅子后面去取银币——那是它这一年勤政的俸禄。

    “你还勤政了?”林守溪大为震惊。

    “当然……”三花猫没什么底气,毕竟它勤政的标准是……别给三界村添乱。

    三花猫立刻封林守溪为户部尚书,让他将自己仅有的一枚银币保管好,然后两人偷偷逾墙而走,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潜入妖村,以一片黑竹林为掩护,摸到了老爷爷的家中。

    几乎同时,惨叫声自屋内响起,震得竹林摇颤。

    不好……

    林守溪与三花猫俱是一惊,立刻撞门而入。

    为时已晚。

    地上鲜血成泊,老人躺在血泊里,双眼雪白,身躯宛如僵死之虫,他的脖颈几乎被斩断,只剩几率筋肉相连接,他的手背上尽是抓痕,却依旧如鹰钩般钳着一盏石灯……正是许愿神灯。

    凶手想要杀人夺灯,却被他死死地护住了!

    三花猫还在震惊之时,林守溪已夺窗而出,几个纵身便来到了屋前的竹尖上,竹子被压弯,他立在上头远眺,眼下唯有星罗棋布的妖物巢穴,凶手早已逃得没了踪影。

    回到屋中,林守溪一节节地掰开了老人的手指,取出黑灯。

    幸好它还在。

    他摊开手,三花猫连忙用双爪合着银币递到了他的手中,林守溪将其掷入黑灯。

    “杀死风爷爷的凶手是谁?”三花猫迫不及待地问。

    ……

    清晨。

    慕师靖带领妖军一路北行,回到了魔巢。

    魔巢在龙鳞镇以北,那是一片尖顶覆雪的黑色山脉,魔巢是山体中开辟出的洞府,它就像是一颗风干后的庞大头颅,山岳是它的犄角,山道是它猩红色的长舌。

    慕师靖还在想着昨夜的一战。

    林守溪能赢靠的不过只是运气而已……她想要如此说服自己,但做不到。战斗本就充斥着不确定,生死则是一锤子的买卖,不会为情感所左右。

    她能接受自己输,因为她相信自己可以奋起直追,将曾经的拦路虎变为自己的垫脚石。

    但她不能接受自己输给林守溪。

    七岁那天,她就下定决心要胜过他,这份执念非但没有随时间淡化,反而越来越强烈。

    若连林守溪都胜不过,她何来颜面去见师尊?

    柔软垂落的黑袖中,少女捏紧了手,散发出的杀意令周围的妖侍们都感到胆寒,无一敢靠近。

    唯有她腰间别着的死证发出了清越的鸣声,它感受到了少女的杀意,清然而鸣,并表示全力支持。

    慕师靖听到了剑鸣,板起的脸颊忽地莞尔,她想起了师尊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语:

    “君王得民心而得天下,剑客得剑心以成大道,你手中之剑便是你的第二颗心脏,剑心破碎,作为剑客的你就消亡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林守溪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剑客。

    所以,慕师靖必须给这个不合格的剑客一个教训,同时,她也要夺回自己的‘心脏’。

    湛宫并不是她的佩剑,而是师尊的,这是师尊得知她要与宿敌决战而借给她的,她无比珍视这柄剑,如今它落在敌人手中,她如何能够安心?

    想到此处,她不由想起了更多与师尊相处的瞬间。

    师尊也是很爱湛宫的,她睡觉时将湛宫放在枕边,小憩时将湛宫横在膝上。她说,她第一次见到了湛宫还是很小的时候,那时的她就对湛宫一见如故,认定了此剑作为陪伴自己一生的兵器。

    师尊说,这是曾经斩神的兵刃,自有其骄傲,在她之前的数百年里,从没有人能将湛宫从鞘中拔出。

    师尊还说,若有一日自己因斩龙而死,她就会将这柄剑传给自己最喜欢的徒弟。

    当时的慕师靖有些羞赧,因为她是师尊唯一的弟子,若不出差错,这柄剑迟早会落到她的手中。

    这不仅仅是一柄剑,她还代表了师尊的意志与仙人的剑心,她愿意将其传承。

    只是后来有一次,师尊在雪中饮酒,饮得烂醉如泥,她在一旁服侍,无意间从师尊口中听到了一个词——家乡。

    师尊醒来之后拒不承认此事,甚至想通过灌醉她来销毁记忆,美其名曰‘毁师灭迹’。

    但慕师靖天生酒量很好,饮了许久酒后也只是脸颊稍红,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师尊气急败坏,她反复问慕师靖,自己饮酒之后还没有说其他的,慕师靖明明如实回答了,她却不相信,非以饮酒为名罚她去面壁思过。

    那时的慕师靖忽然意识到,师尊那曼妙到夸张的仙人玉躯里,似还有着一份未泯去的天真。

    这份天真是善良的,师尊偶尔展露之时,也是劝她要当一个好姑娘,以后哪怕师尊不在身边,也切勿走入歧途。

    师尊常年的劝诫确实发挥了作用,她原本从未想过要当坏姑娘,现在她被劝出了逆反的心理。

    这若让师尊知晓了,恐又是一顿好打。

    但这十多年里,她与师尊的回忆依旧少得可怜,她虽一直身在道门,但她们真正的相处加在一起约莫也只有七天,对此师尊也自有说法——教出一个好徒弟只需要七天。

    她隐约猜到,这是师尊在谈自己的经历了。

    师父的师父……那就是师祖了。她常常能感受到了师尊的孤单,她不确定这份孤单是不是来自师祖,但她依旧对于传说中的师祖感到好奇。

    不过这些应是早已化为尘土的陈年旧事了吧,师尊缄口不言,世间就无人能再知晓了。

    魔巢已在眼前。

    慕师靖收回了思绪,她安抚了一番腰间的死证,答应一定帮它报仇之后,走入了魔巢中。谷

    她开始想,一个魔巢的圣子应该做什么。

    先去见一下魔王吧。

    魔巢的魔王据说是一个名为‘影子’的人,影子很神秘,传说无人见过它的真容。

    妖将带着她来到了魔王的居所,魔王的王座上别无他物,唯立着一面破碎的镜子,慕师靖沿着深红色的地毯走到了镜子前,她凝视着镜子,却只在其中看到了自己。

    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更加苍白,脖颈处的经络透着极淡的绀青色,这使得本如瓷娃娃的她显现出了惹人怜惜的柔弱意味,但这抹柔弱很快又被她瞳孔中冷意析出。

    “见到本王,还不行礼?”

    镜中,一个黑影从镜面世界的深处浮现,威严的声音由它发出。

    慕师靖立在原地,还在努力将自己带入魔门圣子的身份里,她本想入乡随俗地行一礼,但转而一想,觉得这不够坏,便沉下了脸,冷声道:

    “我是有鳞宗的圣子,你一个魔巢魔王算什么东西,也想令我跪你?”

    “大胆!”魔王似从未听到过这等无礼的话,声音带着愤怒。

    “大雾封山整整一年,宗门规定的期限早已过去,你们竟还未将真主创造出来?”慕师靖凶厉的话语中,少女最后一缕稚气也随之破灭,“你记住,我来不是辅佐你,更不是服侍你的,我是来……问罪的。”

    镜子中的黑影如同狂风中的焰,它的愤怒似要烧穿整个镜面,将眼前胆敢无礼的少女烧成灰烬。

    慕师靖只是静立,不进也不退,她注视着镜子的眼都未曾眨过一下。

    “你还未入仙人境,胆敢如此猖狂?大雾封山,无人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你圣子的身份不过是一张无用的白纸!”魔王阴冷的话语从中传出。

    “是么?”

    慕师靖淡淡地问:“那这张白纸,你可敢撕去?”

    镜面剧烈地晃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只尖枯的手从中伸出,执行魔王的愤怒。

    但魔王的怒火并未转化为真正的伤害,它仿佛也在忌惮着什么。

    慕师靖唇角挑起,露出了微笑,仿佛有鳞宗给了她什么可以克制魔王的法宝。

    魔王不再说话,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示弱,它原本以为对方也会退让一步,却不曾想慕师靖喜欢上了这种肆意的感觉,直觉告诉她,眼前的魔王受到了某种禁锢,远没有传说的那般厉害,既然如此,她也不会仁慈什么。

    在魔王的喝问之下,她直接将这面镜子从王座上挪走,扔到地上,自己坐到了王座上。

    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有风险的,万一镜子里真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王,她如今就身陷险地了,但不知为何,她就是出乎寻常的任性,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要将她推上某座孤寂了千万年的王座。

    她来到了王座上,并腿斜坐,支着肘,目光望向了下放阴气沉沉的古殿,一时间万物寂静,连镜子中的火焰都烟消云散,仿佛是在为女帝殿下的降临而跪拜。

    这种气质很短暂,稍纵即逝,她闭上了眼,很快感到了倦怠,她从王座下走下,步履微错,泛着清纯的妩媚,她无视了镜中魔王的怒吼,走出了大殿,关上了门。

    “圣子殿下见到那样法宝了?”

    门外,一位长眉的老婆婆恭敬地问。

    “法宝?”慕师靖困惑。

    “是啊,那面镜子就是魔巢最珍贵的法宝,可惜……它破掉了。”老婆婆摇头叹息。

    慕师靖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但再问时,老婆婆却像是犯了噫症,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她怎么又逃出来。”另一个老婆婆抱怨着跑出,解释道:“这老太婆是个疯子,希望她没有冲撞圣子殿下。”

    “疯子?”

    “嗯,自一年前那桩事之后,她就发了疯,怎么也醒不过来。”老婆婆摇头叹息。

    慕师靖大致了解了魔巢发生的事,知道了真主大人早在一年前就被叛徒杜切偷走了,藏匿在了三界村。

    她不由想起了林守溪身边那只自称本尊的猫……她对于所谓的真主没什么想法,但她还是希望,传说中的真主大人不要是那只没用的三花猫。

    战斗了一整夜,她本有些累了,却没有去休息,而是带着倦意起身,巡视了一圈魔巢。

    魔巢是妖精的聚集地,自从魔巢生变,魔王困在镜子里出不来后,魔巢的秩序再无人主持,混乱不堪,自相残杀这种事每天都在不同的角落发生着。

    在魔巢巡视了一周,慕师靖见到了无数妖怪互食的惨相,她不理解它们为何要这么做。

    “圣子殿下觉得,人饲养动物和妖饲养动物有什么区别?”一个妖将面对慕师靖的质问,给出了解答。

    “人与妖不同族,而妖是动物修成的,自有区别。”慕师靖回答。

    “但妖不觉得自己是动物。”

    妖将说:“动物中只有极少数的生命可以变成妖,在变成妖的那刻,我们更接近于人而非动物,试想一下,若一只鸡妖将生下的十个蛋孵化,可它们中没有一只有资质成为妖精,那鸡妖会如何看待它们呢?将这群叽叽喳喳的东西当作自己的子嗣,还是说……只将它们当成宠物亦或圈养起的食物呢?”

    拥有灵智的妖看着自己一生开不得灵智的后代,还会将它视为同类,视为儿女么?

    慕师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所以你们是怎么做的?”慕师靖问。

    妖将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旋即又释然:“这几乎是妖怪们约定俗成之事,想来圣子素来高高在上,不曾了解过。”

    慕师靖不置可否。

    妖将解释道:“妖怪们会在每年繁殖的季节集中将它们产在一处,由几只妖一同孵化,将其中开得灵智的挑选出来,其余的或放归,或烹煮,或训练成为坐骑,供我们差使,这是妖的生存之道之一。”

    “原来如此。”慕师靖轻轻点头,心中却依旧有萦绕的阴影,“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你们……真的没有感觉吗?”

    “哪怕修成了妖,我们的血依旧是冷的,蜥与蛇本就是冷血的生命,均衡温度的能力是比修行更加奢侈的事,我们亿万年来从未做到过。”

    妖将说着,干干地笑了笑,转而压低了声音,说:“更何况,属下先前说了,妖从不认为自己是畜生,我们觉得,我们是另一种人。”

    “妖为何非要成为人?”慕师靖问。

    “某种蝴蝶喜欢鲜艳的颜色,于是花会为了吸引它们授蜜进化得鲜艳,畜生为了在这片残酷的大地上厮杀,也会不断地进化自己的獠牙利爪与皮甲,但人类诞生之后,它们便失去了地位,生存的法则改写了……”

    妖将长叹,说:“就似蜥跃入海中,指骨成桨,尾椎成鳍,与鱼无类,然后才能统治深蓝之海屠杀其中的旧主,我们在这片大地上生活了亿万年,我们还想继续生存下去,与人类趋同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慕师靖从妖将的口中听出了残忍背后的无奈,她对妖知之甚少,故也无言以答。

    妖将却说得兴奋,它觉得既然能成为魔巢的圣子,想必这位绝色少女也是嗜杀之人,它继续道:“更何况,圣子口中的同类相残,哪有虐杀人来得有趣呢?”

    “嗯?虐杀人?”慕师靖神色依旧恬淡,眸中却似沉淀着玄寒冰霜。

    “圣子大人难道觉得这……稀松平常吗?”妖将误判了圣子的眼神,以为那是轻蔑。

    “所有妖怪都喜欢虐杀人么?”慕师靖问。

    “也未必,有的妖怪还爱去学习人类的礼节,若说妖修人是画蛇,那他们此举便是添足……不,何止添足,都添成蜈蚣了。”妖将不屑地说。

    说到此处,它才猛然意识到,这位圣子似乎是人,它悚然一惊,立刻想要求饶,表示自己的话语不过玩笑。

    慕师靖却施施然笑了笑,说:“妖性嗜杀,无妨的,这样吧,你们将你们所有行过的恶事都写出来,不可有慌亦不可夸大,我会亲自审评出魔巢的十大恶人,届时……我会给你们勋章与其他奖励。”

    “圣子殿下果然也是同道中人!”

    妖将悬着的心再次落下……果然,能成为魔巢圣子者,皆是残忍嗜杀之人,这美若仙子的圣子之下,竟也是一尊邪恶的女妖魔!

    “嗯,传令下去吧。”慕师靖淡淡地说。

    妖将领命离去。

    慕师靖阖上了眼,也阖上了清澈眼眸中腾腾的杀意。

    她转身离去,走入了妖气冲天的魔巢,黑裳柔软的下摆在微风中荡漾,裹着冰丝薄袜的小腿若隐若现,宛若昨夜未褪的月光。

    ……

    林守溪与三花猫向着仙村走去,神色阴沉。

    此时临近中午,湛宫剑再度亮起,小语的声音从剑中传来,直接响起于脑海。

    “师父师父,人查到了!”小语高兴地说。

    “结果呢?”林守溪连忙问。

    小语没有立刻回答,她十指相握,先提了一个疑问:“师父,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吧?不会抛下小语的吧?”

    “当然不会,我会陪小语一起长大。”林守溪轻声说。

    “嗯,那就好,我相信师父!”小语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得到了承诺之后,她连忙将调查结果告知了师父:

    “神守山斩邪司所有的文卷我都翻过了,其中倒确实有个钟家历代为斩邪司官员,但我翻了好多遍,都没有找到一个叫钟无时的。”

第八十九章:慕师靖的战书

    小语清脆的声音自剑上传来,于识海中响动,林守溪双眉一紧,复又确认了一遍:“真的没有钟无时这个人吗?”

    “没有。”小语斩钉截铁。

    因为这是师父交待的第一个任务,所以小语做得尤其小心,她将名单反反复复翻了好多遍,翻得娘亲都要起疑了才还回去。

    林守溪握剑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他紧闭双唇,思绪飞转。

    就在刚才,他将银币投入许愿灯中,三花猫提出疑问之后,这盏看似无所不能的邪灯却只给出了一个模糊的回答:‘时’。

    三花猫一口断定一定是钟无时那个斩邪司小白脸干的,拉着林守溪要去制裁他,林守溪没有忙着下定论,而是在等小语的调查,小语的回答将目标进一步锁定了。

    林守溪想不明白,既然钟无时要冒充神守山斩邪司的人,那为何要用一个查不到的假名呢?虽说此处天高皇帝远,根本无人会去查证此事,但这样的纰漏终究是个隐患。

    那钟无时到底是谁呢?他就是影子么?他又为何要在三界村杀人?

    这些疑问恐怕只有钟无时自己知道了。

    “辛苦小语了。”林守溪表示了感谢。

    小语也露出了可爱的笑容,“这是徒儿应该做的,以后徒儿还要帮师父做更多的事情!”

    “那为师提前谢谢小语了。”

    “师父不用谢哦。”

    小语摇着脑袋,笑容像是初春的阳光,澄净无垢,从中能映射出万物宣发的景来。林守溪感到了温暖。

    “师父,你现在在做什么呀?和小土猫赛跑吗?”小语看着摆动的影子,问。

    “嗯,我在与它一同训练。”

    “师父这么厉害了还需要训练吗?”

    “当然,练剑炼体皆非一朝一夕之事,不可懈怠。”

    小语露出了仰慕的神色,她一想到自己过去天天逃课开小差睡懒觉的日子,愈发羞愧,粉嫩的小嘴动了动,由衷道:“我若是早点认识师父就好了。”

    林守溪听到小姑娘软糯的话语,心也不由柔软了下来,“现在也不晚,我会监督小语的。”

    小语用力点头,抿唇微笑,说:“对了!还有三天我就要和他们去比试了,到时候我一定不会辱没师门的。”

    “嗯,我相信小语。”

    “那师父呢?师父什么时候再和那个坏女人打架呀,那天晚上她明明输了还这么嚣张,真是越想越气,师父下次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万不可放过了。”小语还在惦记着此事。

    “放心,为师会赢的。”林守溪说。

    “嗯,师父若是打不过,那就等小语长大之后帮师父揍她。”小语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

    “好。”

    林守溪微笑应了一句,小女孩的话语天真无邪,他自不会当真,若真要等到她来帮自己,那他该是多丢人现眼?

    林守溪越出黑竹林,重新回到仙村,三花猫难得地展现出了轻盈的身姿,它跃上屋顶,警惕地俯瞰四周,观察有没有敌人的动向。

    剑中,小语恰好与师父告别,她抓起木桶和铲子,准备去挖萝卜了。

    林守溪敛起神色,隐匿气息,与三花猫一同潜入了钟无时的府邸,钟无时的府邸其间种着花草,养着侍女,胭脂气很重。

    三花猫猫着身子从院墙上走过,巧妙地避开了侍女的视线,一下跃入了茂盛的树叶中,再以此为踏板,跃到了二层楼上。

    他们都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想要偷听一番,看看能不能将钟无时逮个正着。

    整整半个时辰过去,林守溪与三花猫都未发现他有何异常。

    钟无时披着白衣,眉心点着红痣,正伏案阅卷,偶尔锁眉自语,说的也是昨夜三界村发生的惨事,看上去他亦对此忧心忡忡,毫不知情。

    “哼,真会演戏……”三花猫腹诽着。

    它对于仙村的大部分人都很有感情,唯独对这个神山来的小白脸不满很久,原因无他,无非是这小白脸看着阴气重,不舒服。

    时间缓慢地过去,钟无时始终没有露出半天破绽,这样等着不是办法,林守溪抓起猫悄然退出了宅子,转而直接选择敲门拜访。

    “林公子可是有线索了?嗯……尊主大人怎么也来了?”

    钟无时见林守溪与猫一同进来,吃了一惊,连忙去迎。

    “确实有线索。”林守溪说。

    “什么?”钟无时正色发问。

    林守溪没有直说,他随便挑了张椅子坐下,聊家常般开口,问起了钟无时一些关于神守山的事,钟无时对答如流,仿佛真的在那里生活过很多年。

    钟无时的回答无比真实而细节,若对方也是位在神守山生活多年的人,恐怕就要一见如故了。

    林守溪没去过神守山,自也更难找到纰漏。

    于是林守溪也不和他客套了,他从怀中取出了真言石,放到了钟无时的面前,希望他一一回答问题。

    钟无时吃了一惊,“你们是在怀疑我?”

    “这位是本尊钦定的大理寺丞,由他办理此案,无论是谁都需全面配合。”三花猫在一边帮腔:“本尊不是怀疑你,而是怀疑每一个人,在来这里之前,我们已经问过十三家半了。”

    “是啊,斩邪司之人皆乃危墙下的君子,我们当然相信钟公子是无辜的,此番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林守溪微笑开口。

    钟无时略一犹豫,倒也接过了真言石,握在掌心。

    林守溪相继提出了几个疑问,钟无时一一作答。

    真言石不声不响。

    若他没有像小禾一样屏蔽真言石的手段,那钟无时很可能真的是无辜的。

    三花猫原本还气势汹汹的,这下却没了什么底气……难道许愿灯说的不是钟无时,而是另有其人?

    那这盏破灯为什么只给了一个字呢……该不会是一枚银币一个字吧,那也太坑人了。

    三花猫想着近来帑藏空虚的惨状,更感绝望。

    在钟无时这里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林守溪无可奈何,只好带着猫离去。

    “这下怎么办?要不本尊再去赊两枚银币来,换个角度问问。”三花猫提议道。

    “你去哪里赊?”林守溪问。

    “可以去找杜切或者偶衣婆婆,他们两人都不错。”三花猫回答。

    “嗯。”

    林守溪点了点头。

    离去之前,他的目光无意间瞥向了钟无时门前的树,树上爬着许许多多的蚂蚁,最上头的蚂蚁用钳子般的嘴死死地咬住了一片树叶,一动不动,它的同类在朝它靠近。

    林守溪若有所思。

    他们先去找了偶衣婆婆。

    偶衣婆婆住在一间死寂的深宅里,窗户皆以纸糊上,遮挡住光,老婆婆穿着一身寿衣,手里拿着针线,正小心翼翼地缝制着眼前架子上的一幅皮囊,她的身后置着一口棺材,那是她睡觉的地方。

    “婆婆。”

    三花猫抬起爪子,对着老婆婆招了招手。

    老婆婆停下了手中的针线,转过头,看着立在光中的三花猫,露出了迟钝的笑,“尊主大人来啦。”

    “是啊是啊,我来看婆婆了。”三花猫跑到了老婆婆的身边。

    “我看你是来找新衣裳的吧?”老婆婆戳穿了它的心思。

    “一样的一样的。”三花猫摇着尾巴,倒也不避讳,“婆婆缝到哪里了呀?”

    “还差一些。”老婆婆笑呵呵地说着,目光落到了林守溪的身上:“这位是……”

    “哦,这是本尊的御前侍卫,负责调查这两天三界村发生的怪事。”三花猫说。

    老婆婆点点头,也请他一同进来。

    林守溪走入了这间死气沉沉的屋子,屋子里的一切都很老旧,桌椅的边角甚至有了包浆,那一件件精美的偶衣就这样随意地挂在屋子里,宛若一张张剥落的人皮,却看不到一滴血。

    “你们其实是来审问我这个老婆子的吧?”老婆婆笑着问。

    “嗯……倒也不是。”三花猫支支吾吾道:“其实本尊是来借钱的。”

    “怎么?尊主连棺材本都不想给老婆子留了?”老婆婆笑着说。

    “不是不是,一切都是为了抓捕坏人,绝非本尊擅自搜刮民脂民膏。”三花猫连忙解释。

    老婆婆却是摇头,“你们抓不住他的。”

    “为什么?”林守溪立刻警觉了起来。

    “因为这不是人为的,而是龙神的报复……”老婆婆盯着身前的偶衣,话语怅然:“这片土地是龙神的土地,我们皆是冒失的闯入者……龙神的诅咒开始应验了,我们都会一个接着一个死去的。”

    “龙神?诅咒?”

    这又是怎么回事?

    老婆婆的回答远远超过了林守溪的预料。

    “外乡人,你可知道拜鳞节的来历?”老婆婆问。

    “愿闻其详。”林守溪不会放过任何的线索。

    偶衣婆婆坐进了一张太师椅里,开始讲述数百年前的旧事。

    “这片土地原本是真龙的沉眠之处,龙的领域是神圣的,不容许外人肆意踏足的,当年我们的先民来到了这里,恰好目睹了巨龙破土而出的新生……”

    老婆婆悠悠地谈论着往事,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女孩,便亲眼见到了大地开裂,白骨升空的场景,那是萦绕在她脑海三百余年的梦魇,偶尔回想依旧会被记忆中的威压弄得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天还下着大雪,地面都是硬得不像话的冻土,但这种难以撬动的泥土,在巨龙利爪之下轻而易举地被撕扯开来了,我们是跪在雪地中的蝼蚁,只要它扭过头朝这里看一眼,我们都会成为埋在冰雪中的尸体。”

    “但它没有……”

    “它扇动翅膀,风就聚集在了翼骨之下,托着它飞往南边……拜鳞节即是龙腾之日……”

    活到现在的人里,老婆婆是当年那一幕场景少有的见证者,近来越来越多的人死去,老婆婆迫切地想要将这幕深埋心底的场景说出去,那是她对于龙尸的信仰与畏惧。

    莫说是林守溪,纵是三花猫也感到震惊,她曾听杜切说过,这片土地是一片福地,过去它是真龙诞生之处,未来也会是,当时它不解其意,如今才恍然得知,这里竟还有这样的历史。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当时我们目睹了巨龙飞走,在恐惧中逃离了这片土地,多年之后才又回来,但那时候,龙早已没了踪影,原本腐烂污浊的土地上,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株神木——也就是今天的神桑树,那时候神桑树还很幼小,远远没有长成今天这样。”

    老婆婆的大部分记忆都已模糊,但三百年前关于巨龙与神木的事却清晰得恍如昨天。

    “原来神桑树是那时候长出来的啊……”三花猫恍然地说。

    这棵树的年纪倒是比自己想象中要小很多呢。

    “是啊,神桑树净化了方圆的大地,我们才得以在这里生活。”

    偶衣婆婆长叹,道:“但当初,我的老师是不同意在此处生存的,她说,这里是龙的故居,龙的居所是神域,是绝不容许凡人侵犯的,我们擅自踏入了它的领地,它的诅咒便会萦绕在外面身上,我们永远也无法逃离……”

    “原来是诅咒应验了嘛……”三花猫后背发凉。

    “当然。”偶衣婆婆的话语愈发激烈:“他们死去的模样你们不是没有看到,没有征兆,没有伤口,平静得像是沉眠……这不是神明的诅咒又是什么?除了神明又有什么东西可以做到?老师……是对的。”

    林守溪静静地听着,他相信偶衣婆婆的传说,但不相信所谓的诅咒。

    哪有三百年才爆发的诅咒,更何况是在这个时间点?他依旧举得凶手在三界村内。

    “婆婆,你还记得那头龙尸的瞳孔是什么颜色吗?”林守溪心绪忽动,鬼使神差地问。

    老婆婆略一回忆,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苍碧之瞳。”

    ……

    三花猫听着龙尸的传说,这才恍然想起,魔巢的坏人们似乎也想将它变成一条龙。

    自己也会变成满身白骨,心脏如瘤,瞳孔着火的怪物吗……这也太吓人了,哪有猫猫可爱……三花猫战战兢兢地想着。

    它抬起头,却见林守溪的脸上也似布着乌云。

    “诶,你怎么了?”三花猫抓了抓他的衣角。

    林守溪摇摇头,没有回答。当初在神域里,楚映婵曾经说过,苍碧之瞳的龙王可是介于隐生级与太古级之间的恐怕怪物,当年,它曾经撞破神墙,引来了祖师法身。

    这是三百年前的旧事,这头苍碧之龙应也被制服,骸骨浸泡在了神浊之中,防止苏生。

    这明明是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但不知为何,他的心却像是被恐慌与不安攫住,跳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

    林守溪深吸了一口气,他欲取出真言石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确实可以将仙村所有人召集过来,以真言石一个个问,但那样效率太低,等问完估计天都黑了,也未必会有结果。

    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将那人引出来吗……

    另一边,偶衣婆婆则似看破了生死,她对于即将来临的黑夜浑不在意,还在和蔼地笑着。

    她摸着三花猫的猫头,问:“尊主大人,你想要看看你偶衣的模样么?”

    “诶,偶衣不是还没有做好吗?”三花猫好奇道。

    “制作偶衣需先绘图,然后根据所绘之图去缝制,婆婆可以给你看看所绘之图。”偶衣婆婆笑着说。

    三花猫立刻答应了,她对于此事确实也好奇了很久。

    偶衣婆婆领着猫走到了内堂,来到了一幅画前,婆婆掀开了遮画的布,一幅清新明亮的画就这样摆在了三花猫的面前。

    画中的少女跪在神桑树下,长着毛茸茸的尖耳朵,她口中叼着银灰色的鱼,回眸望来,淡绿色的眼眸反射着光,澄澈透明,那一绺绺纤细的发也像是布带,被阳光照到的地方呈现芽黄色,阴影处则呈现青灰色,她面容清纯,却裸着肩背,扣环式的半透明短裙绕臀而过,一条毛绒绒的尾巴从其中挣出,优雅地弯曲着,接近末端的位置系着蝴蝶结。

    而双雪白纤细的手臂则套着金色蕾丝的白手套,她一手按着地面,撑着前倾的身子,另一手则做着猫标志性的动作。

    “好漂亮……”

    三花猫看着画中的自己,一时也有些痴了。

    老婆婆微笑道:“你喜欢就好。”

    “可……可不是龙吗?为什么画的是猫?”三花猫好奇地问。

    “你不是更喜欢猫一些吗?”老婆婆揉着它的脑袋说:“更何况……尊主大人,你未来必将君临于更遥远的大地上,你有这样一颗仁爱的心,是龙是猫又有什么区别呢?”

    三花猫怔怔然点头,忽然对尊主这个称呼感到不自信。

    拜访过了偶衣婆婆,林守溪又去到了杜切家里,杜切并不在家,按照家仆的说法,他偷偷潜去龙鳞镇打探情况了。

    正当林守溪对于寻找凶手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封信打破了僵局。

    这封信来自魔巢。

    它在傍晚时分由使者送了过来。

    信的内容很简单,魔巢邀三界村明日以决斗的方式再次确认龙鳞镇的归属,落款处为魔巢圣子慕师靖。

    这是一封战书。

第九十章:相见白雪岭

    魔巢。

    铜炉燃着熏香,纱笼飘着烛火。

    慕师靖坐在宫殿的水池边,仰头望着与黑色山体相接的穹顶,黑色的外裳帖着身躯垂下,其间露出的修长玉腿撩动着水面,水中翻倒的烛光晃个不停。

    魔巢的建筑简陋,里面没什么装饰布置,却透着宏大感,那些黑色的墙体在昏暗中不似壁垒,更似无止境的虚无。

    昨日,她在魔巢中宣布了十大恶人的评比,妖将们踊跃参与,厚重的简书很快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你们果真是作恶多端。”慕师靖漫翻书卷,随意夸奖了一句。

    “不敢当不敢当,圣子在前,我等不过是微末蝼蚁。”妖将连连摇头,总觉得自己有班门弄斧之嫌。

    “不必自谦。”

    慕师靖翻动书卷,恰看到残杀妇孺稚童一篇,她轻轻摇首,合上竹简。

    “不是属下自谦,而是属下所作所为,相比影子大人这几日的壮举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妖将满脸谄媚。

    “哦?”慕师靖眼眸一转,“影子?他不是被困在那面魔镜中了么?”

    “哈哈哈,圣子大人的消息看来不灵啊。”妖将干笑了两声,立刻说:“我们都被影子大人骗了,影子大人早已不在魔巢中了,他去了仙村,已然开始屠杀那里的仙人。”

    说到此处,妖将不免感慨:“我们不过是虐杀些普通人罢了,影子大人不愧为魔王,他已在仙村杀了数位修真者,而且那些蠢人根本找不到他,先前那个在龙鳞镇来回杀戮,后为圣子所驱逐的少年,据说也被弄得焦头烂额了。”

    妖将如此说着,满脸与有荣焉之色。

    “有战报么?取来与我看看。”慕师靖问。

    她面容平静,心中却泛起波澜。

    ——如果影子在三界村,那魔镜之中与自己交谈的又是谁呢?

    还是说,三界村的那头才是它的本体所在?若是如此,影子对于自己百般忍让倒也解释得通了。

    妖将取来了一份情报,递给了慕师靖,慕师靖双指一夹,将它挑至眼前,眼眸半眯着扫过,飞快抓取了其中有用的信息。

    影子混入了妖村,已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四个修行者,四人皆是老人,他们死相平静,没有半点伤痕。

    情报的结尾还写道:恐惧已然笼罩四野,三界村开门献降将成定局。

    “好了,我知道了。”慕师靖的脸上依旧没有半点涟漪。

    妖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圣子殿下冷淡的脸,不确定她到底是欣喜还是愤怒,亦或是……全然不在乎。

    “圣子大人……”妖将行礼,欲言又止。

    慕师靖却是摇首,道:“三天杀死四个老弱病残之人,这又算什么呢?看来所谓十大恶人,所谓影子魔王,皆不过尔尔。”

    妖将大惊,心想自己原来还是低估圣子大人了吗?

    “不知圣子大人有何高见……”妖将颤颤巍巍地问。

    “我若将那黑衣少年杀死,悬尸魔巢,算不算得首恶?”慕师靖问。

    妖将们都领教过那少年的力量,他冲撞妖军之阵宛如犁地,万军难挡,这少年确实远比仙村那些老匠人要棘手得多,圣子若能将他杀死,想必三界村会直接不战而降!

    妖将立刻跪下,连忙高呼圣子万岁,待他再度起身之时,却发现圣子大人已入鬼魅般消失不见。

    慕师靖去到了魔王殿里。

    镜子被魔王殿的仆人重新放回了王座上,见有人不请自来,黑影再度浮现,本想发怒,见来的是这妖女,黑影如同刚刚浮上水面的鱼,还未露出背鳍便又潜了回去。

    慕师靖却不打算放过他。

    她走到了镜前,冷冷道:“出来。”

    镜子没有动静。

    慕师靖直接解下死证,以剑柄敲击镜面,将其震得狂响不止,见影子依旧没有出来的意思,她雪白的手腕一折,乌金色的剑光从鞘中滑出,比镜面更光滑的凛锋挥出,斩向镜子。

    黑影终于浮现,连连叫停。

    “宗门怎么派了你这种人过来?”黑影恨恨道。

    “你对宗主有意见?”慕师靖眼眸眯起。

    她根本不知道宗主是谁,但擅长虚张声势。

    “你这般嚣张跋扈,定会被反噬的。”黑影冷冷地说,却也不敢继续声讨,而是问:“你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听说你在三界村杀人了?”慕师靖微笑着问。

    “我在三界村杀人?”黑影也是一愣。

    “怎么?你不知道?”

    慕师靖将那份情报取出,直接贴到了镜子上去。

    黑影飞快扫过纸张,旋即沉默了下去。慕师靖揭去这张纸,复又问:“想起什么了吗?”

    “此事与你何干?你要去掺和什么?”黑影反问。

    “我是有鳞宗圣子,我有权过问此间的一切,况且真主大人就在三界村,我忧心真主安危,岂能听之任之?”慕师靖慢条斯理地说。

    黑影没有回答,他像是水中的鱼,随着水温的不断升高开始挣扎。

    半晌,黑影复归寂静,却是发出了斩钉截铁的声音:

    “不会是它做的!”

    慕师靖微怔,“它?它是谁?”

    黑影没有回答,只是说:“你们所认为的影子没有这么强的能力,做这件事的另有其人。”

    “我们所认为的影子?”慕师靖将关注点放在了这里,“也就是说,我们圣巢确确实实有卧底潜伏在了三界村?”

    “嗯。”黑影犹豫着点头。

    “你能联系到他么?”慕师靖又问。

    “你想做什么?”黑影问。

    “稍后我会拟一封战书送去三界村,交到林守溪的手上。我会以争夺龙鳞镇的归属为名将他约出决战。”

    慕师靖清冷道:“我有信心可以赢他,却没有信心可以杀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希望仙村的那一位可以配合我出手,将林守溪立毙当场。”

    慕师靖清冷的话语中透着藏不住的怨恨,立毙当场四字更似将钉子一枚枚地敲入骨头里。

    “你与他有旧怨?”黑影困惑地问。

    “你不需要知道。”慕师靖的脸重归平静,她提起死证,以拇指将剑推出一截,道:“帮不帮我?我给你自由选择的机会。”

    黑影长叹,他似乎终于明白,区区一个魔巢的魔王,在她这等级别的天骄眼下根本算不得什么。

    只是稍一犹豫,黑影便被迫做出了自由的抉择。

    慕师靖没有急于离去,她在空荡荡的魔巢中转悠着,灵动的眼眸左顾右盼,似在寻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黑影主动开口询问。

    “你这里可否有名贵的器物丹药?”慕师靖问。

    “你……”黑影越来越确信,宗门倒是真没找错人,“你觉得以我这个状态,还可以服食丹药吗?”

    慕师靖不置可否,她寻了一圈,然后随手从两侧挖空的石壁上取下了数本古籍,任意翻阅。

    这些古籍大都阐述的是妖术,于她无益,翻来覆去间,她唯一寻到一本勉强能用的,则是本炼器术。

    这本书纸张特殊,显然被书的主人翻来覆去看过,看得书页都泛旧了。

    炼器术……

    慕师靖朝着镜子那边瞥了一眼,影子在镜中一动一动,看似很平静,但这种过分的平静反而暴露出了它的紧张。

    她将这本书拢入袖中,暂且收走。

    见这魔王居所实在没什么好搜刮的了,她才推门离去。

    看到炼器二字,慕师靖不由想起了魔巢的圣物太古清光鼎,既然来了魔巢,自然要去见一见这件古代传承下来的旧鼎。

    按照魔巢的传统,祭拜圣物需沐浴更衣,她身为圣子自也不会免俗。

    古香缭绕,轻纱遮蔽,慕师靖仰望着穹顶,足弓绷着,尖细的足尖不停从泛着温热的泉水上掠过,水面上的热气蒸起,触及她雪白冰凉的小腿,在上面凝结出了晶莹的水柱,许久之后,她回神,俯身试了试水温,便将手折于脑后,取下圣子发冠,置于雪白冰丝之旁。

    她剥去褒博的黑裳,黑裳之下几乎片缕不着,一时间,幽暗的石室内所有的烛火似都失去了颜色,唯她泛着圣洁而旖旎的光彩。

    少女褪去了仅有的遮挡,步态袅娜地沿着阶梯走入了水中,她尚年少,稚气未褪,故而这份妖女的媚意也显得扑朔迷离起来,她每一分美妙的曲线都似凸面的琉璃镜,将她身上的妖媚放大,而她静若秋水的脸却又纯净冰冷,将妩媚之意纷纷收束,于是这抹气质好似被涟漪搅碎的光影,模糊而迷离。

    慕师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时候,师尊第一次帮自己沐浴的场景。

    那时候,年幼的她被师尊抱入了一个高高的、盛满了花瓣与药香的木桶里,她在浴桶中扑棱着细瘦的手臂,努力上浮,挣扎求存。

    师尊则盯着她的后背,似在走神,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小姑娘在她失神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

    “我来帮你疗伤。”

    时隔多年,这是慕师靖唯一记得的话语……她原本都要忘掉这幕场景了,多年之后,师尊说‘你须行走在地上’时,她才莫名地回想起这一幕。

    至于如何行走在大地上……她已有决议。

    说起来师尊倒是与她共浴过数次,尤其是一次雪地温泉中,师尊带着年幼的她一同看寒空中的繁星,彼时有流星破空而过,她想许愿,师尊却按住了她的手,说天星临夜是灾兆,那是一切厄难的开始。

    慕师靖年幼不懂,只是点头,她躺在师尊的怀中,氤氲的雾气激起了幼儿独有的行径,她转过头,凭借着本能咬住了什么,她想要攫取,却什么也攫取到,唯见迷离的水雾中师尊仰颈酥颤。

    往事消散在了水雾里。

    慕师靖静静地靠在石壁上,黑色的绸缎般的发在水面上铺开,她闭上眼,任由温水浸润身躯,逐渐不思不想。

    待她再次睁眼,将身躯从水中抽离出来时,她也似从过去回到了当下。

    慕师靖披上了一身崭新的黑裳,未着袜,裸足穿靴,系紧束带,将湿漉漉的长发撩出衣裳,朝着后山走去。

    山后寒冷,天空飘着雪。

    雪是太古清光鼎造化而出的。

    传说中,自这座大鼎熄灭之后,它就终年散发寒气,由火炉变作了冷窟。

    慕师靖沿着覆雪的山道而上,终于见到了这尊一半都埋在山体里的巨鼎神物,炉膛内雪白一片,鼎口喷薄着大量的雪花,大量的白雪漫上天空,纷纷扬扬地遮蔽着。

    她尝试着用各种仪式去激活这座大鼎,却皆没有反应。

    正当她要离去,巨鼎却发出了鲸鸣般的声响,宛若认主。

    ……

    三界村。

    林守溪看过了战书,平静地将它叠好,收下。

    一旁的三花猫也看到了信中的内容,它立刻生气起来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个圣子也太可恶了,我们都没有去找她算账,她反倒主动来找我们了,偏偏是这个节骨眼……哼,她定是想要和影子里应外合,全面击破我们三界村!”

    三花猫在短时间内做出了自认为正确的推论。

    林守溪却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只是让三花猫去取纸笔。

    “诶?你,你要做什么啊?”三花猫慌了。

    “应战。”林守溪说。

    “你疯了啊?”三花猫震惊。

    “你觉得我赢不过她?”林守溪问。

    “这不是赢不赢得过的问题,如今内忧至此,你还要主动去寻外患吗……那圣子阴险狡诈,你此番去了,定会被害的。”三花猫难得地机灵了起来:“还是说,你是真的贪图她的美色,为见美人一面死不足惜?”

    “我自有我的想法。”林守溪说。

    “不许去!”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

    三花猫确实被这封战书气得不轻,但既然林守溪执拗如此,它也只好选择相信他。

    战书上决战的地点是一个名叫白雪岭的地方,那是独立于三界村与魔巢的荒凉之处,土地污浊,荒芜人烟,属于兵家争了也没办法驻扎之地。

    “那接下来我们要去做什么?”三花猫问。

    决战是明天的事情,三界村疑案未除,总不能回去睡觉枯等。

    “去龙鳞镇找杜切。”林守溪说。

    他对于杜切这个叛徒依旧有所怀疑——叛徒无论去了哪里都无法让人放心。

    “好。”三花猫虽与杜切关系不错,但它不能放过每一个可疑的人。

    他借来了陈宁的马,飞快赶到了龙鳞镇,镇上只有零星驻扎的妖兵,它们构不成战斗力,只要林守溪想,轻而易举就可以拔除。但他今日并不想节外生枝。

    在龙鳞镇寻了一圈,他们并未找到杜切的踪迹。

    “他……他该不会是真的畏罪潜逃了吧?”三花猫讶然道。

    林守溪不语,他没有急着下定论,只是带着三花猫先行回去。

    事实上,林守溪对于杜切的怀疑并不多,杜切的境界虽也不错,但不应该具备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的能力。

    如果他是凶手,那他这般逃离不就是做实了身份?山有大雾,他无处可逃,藏匿几天应就会被揪出来,可若他不是凶手,他又为何要藏呢?

    林守溪总觉得自己还想漏了什么,似乎只要打通某一关节,所有的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回到三界村时,天已泛起薄暮,林守溪在高处的山道上远眺,依稀发现三界山上的雾气似淡去了不少。

    亦是傍晚时分,小语再次回到剑楼,迫不及待地来寻师父一道学习。

    她今日穿会了襦裙,裙上还沾着泥巴,看着脏兮兮的,倒像是一颗刚从地里被挖出来的萝卜。

    “小语晚上好。”林守溪率先打招呼。

    思绪紧绷了一日,唯有看到自家小徒弟时能轻松一些。

    “师父傍晚好……”小语看上去却不太开心。

    “小语怎么了?”林守溪问。

    “我今天差点闯大祸了。”小语揉了揉眼睛,开始说起了下午发生的事。

    原来是小语去园圃挖萝卜的时候迷路了,不小心绕到了娘亲的仙圃里,险些将娘亲精心培育的仙萝给挖掉了——实际上小语真的挖掉了,还是娘亲在做菜的时候及时发现,又将它插回土里的。

    “不就是一株仙萝么,培育这种仙植不就是用来吃的吗?”林守溪不解道。

    “不是的不是的。”小语立刻摇头,说:“娘亲说这棵仙植是有灵性的,以后吸多了天地灵气后是可以修成人的。”

    “这样啊……”

    “嗯,现在我已经把它移植到了我的小花盆里了,这样就不会有人误铲掉它了。”小语表示自己有积极补救。

    说着,她还将那个盆栽搬过来给林守溪看。

    林守溪看完之后沉默不语,心想这不就是一颗白萝卜么,你娘亲该不会是在骗你的吧……

    “嗯,那就由小语保护它吧,等它长大了,小语再和它道歉好了。”林守溪微笑着说。

    “好。”小语点头,重新振作。

    接下来又是如常的练剑时刻。

    小语有了要保护的仙萝之后,练起剑来也更专注了几分,向来话很多的她今天难得地寡言少语。她认真练剑,认真听师父的悉心指导,乖巧得不像话,只想让人将她抱在怀里,狠狠揉捏那张可爱的脸。

    小语的进步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按照这个速度,两天之后击败同门弟子应不成问题了。

    指导完了小语,这对师徒互道了晚安。

    临别之前,林守溪还让小语明日早些起床,小语询问原因,林守溪并未说要与圣子决战之事,只是说有新的剑法要教给她。

    小语很乖地答应了。

    漫长的一整夜很快过去。

    清晨,一袭黑裳的慕师靖在白雪岭中盘膝而坐,闭目养神,尽显英锐之气。

    林守溪来的时候精神却不是很好。

    昨夜杜切彻夜未归,三界村中却依旧有人在死去,这一次是三个。

第九十一章:碎镜

    晨光未褪,繁星依旧在幽蓝的深空中闪烁着,天笼覆盖下的世界满是黑苍苍的山脉,它们绵延着,高耸着,好似一具具横在大地上的风干虫尸,偶尔的白色在其中显得突兀。

    白雪岭处在鸟兽绝迹的高处,终年不散的白雪粉饰着污浊的土地,由此远眺可以望见崩腾而去的浊江。

    一袭黑裳的慕师靖坐在雪地里,任由寒风灌入空荡荡的衣袍,浑不知冷。

    林守溪从疏林中走来,剑尖垂地,停在了慕师靖的数丈开外。

    慕师靖睁开了眼眸,她的眼比黎明的雾气更加稀薄,那双漂亮的瞳仁好似日食中的太阳。

    “你来了。”慕师靖说。

    林守溪没有说话,但湛宫剑中小语轻快的话语却传入了林守溪的脑中:

    “是啊是啊,小语来了!”

    因为师父交代了事情,所以小语今天起得格外早。

    秋天泛着冷意,她的睡衣上虽画着会喷火的龙,但也不能真正提供温暖,于是她特意拿了一条狐裘毯子,将之当作大氅裹着,一路小跑了过来。

    小语离开自己小闺房的时候,还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她看到月亮还在天上挂着时,不由骂了一句太阳公公的懒惰,夸了一句自己的勤奋。

    但小语没有想到,竟有人起得比自己更早。

    小剑楼离她的闺房很远,去的路上需路过一处剑坪,因剑坪开阔,故而一眼望去,剑坪上唯一的练剑者显得尤为醒目。

    小语很快认出了她。

    她是同龄人,名为楚妙,和自己一样,也是家族中稚儿班的弟子,她天赋很高,也很努力,故而深得先生们的赏识。

    过去自己是毫无疑问的第一,可一旦没了黑幕,楚妙几乎成了无可争议的魁首了。

    她都这么厉害了还这么努力,她是想干嘛啊……

    小语又开始慌了。

    楚妙自幼刻苦修行,勤奋得吓人,两天后的比试她明明志在必得,却依旧一刻不松懈地练习着,仿佛要达到她心中的十全十美才肯罢休。

    狐毯是白的,剑坪是白的,小语用它套住脑袋,想以此为伪装绕开剑坪去小楼。

    不料楚妙的眼睛尖得和鹰似的,一眼瞥来就望见了小语,在这个时间点见到小语,她同样惊讶。

    小语被发现了,也不好再藏藏掖掖,免得丢了气势,她紧了紧狐毯,连忙换了个大摇大摆的姿势,嚣张地走上了剑坪。

    交谈也比剑一样,也讲究先发制人,小语深谙这一道理,未等楚妙开口,她便双臂环胸,小恶霸一般仰起下颌,道:“呦,楚妹妹很努力嘛,这么大清早就起来练剑,你该不会是害怕两天后被我打败吧?”

    楚妙从惊讶中回神,她很快平静了下来,像个小大人一样很有气质地站着,淡淡开口,四平八稳地接下了小语的话:

    “一次小月试而已,不值得我苦练,我练剑是在与自己相争,而非你们,大道漫长,我们虽还年少,但也不可只放眼当下。”

    “……”小语听得一愣一愣的,小脑瓜子想不出反驳的话语。

    楚妙乘胜追击:“倒是你,你不是向来自诩天赋冠绝稚儿班,无需苦练即可成材么,怎么今天起得这么早了,你……该不会是慌张了吧?”

    “我才没有!”小语慌慌张张地说。

    “是吗?”楚妙说:“其实你也不必觉得太过丢人,其实你有多少实力大家都清楚,你自己也应清楚,所以届时不必觉得太过丢人,大不了躲回父母怀里哭就是了。”

    “你……”

    小语气坏了,若她足够厉害,那她现在就抽出木剑去教训楚妙了,可她没有信心,短痛不如长痛,哪怕真要丢人也不是现在丢。

    小语不知说什么,只知道不能输了气势,“坏人才爱冷嘲热讽!哼,任你怎么说,两天之后也一定是我赢,到时候你等着哭鼻子去吧。”

    “你先杀出这一轮再说吧。”楚妙却是摇头,她并不觉得自己会在决赛碰到她。

    “我……算了,不和你一般计较。”

    小语辩不下去了,她裹着白色的狐毯,大步流星地从楚妙身边径直走过。早风吹动,由背影望去,这身狐毯倒像是王女猎猎飞舞的披风。

    但小语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威风,她只觉得好冷。

    对于这次月试,小语也是无论如何要赢下的。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她昨夜睡觉前忽闻噩耗,说是自己今年原定的生辰礼物,被娘亲挪用到了月试奖励了。她赶忙跑去问爹爹,爹爹也很神秘,只是笑着告诉她,那是一件极其珍贵的东西,可以伴她一生。

    小语这下急坏了,连忙质问娘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娘亲的回答也让她无话可说:小语不是很有信心夺魁么,这件礼物该是你的还是你的,我将它当作月试奖励,反倒是提前送给你了,娘亲用心良苦,你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

    小语觉得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

    她央求娘亲无果,便去爹爹那软磨硬泡,想让他帮着旁敲侧击几句,将礼物要回来,谁知爹爹将怕老婆这一行径展现得淋漓尽致,对于女儿的要求抵死不从,她很是生气,暗暗发誓,以后定不能找怕老婆的夫君!

    小语‘落败’而归,垂头丧气了很久,不过娘亲‘破釜沉舟’的举动确实更激起了她的斗志,哪怕昨夜梦里,她都在练习剑法。

    小姑娘跑到小剑楼里,蹬蹬蹬上楼,去寻师父,一同探索击败劲敌楚妙的办法。

    思绪才与古剑勾连,她就见到了眼前的一幕。

    “诶……怎么是女人的声音?”

    小语才打完招呼,立刻意识到,和自己说话的不是师父,而是那个坏圣子。

    师父要与坏圣子决斗了!

    一瞬间,小语困意全无,迟钝的血液骤然加速了流动,猛地冲向了颅顶,令得身躯滚烫,大脑空白。她虽只能看到两道白影,但即便如此,那股剑拔弩张的气势亦似力透纸背的笔,通过模糊的画面传入脑中,令得她如临其境。

    师父让自己早起原来是因为这个……

    “师父不能输啊……”小语又是担心又是期待。

    很快,刀与剑的撞击声在小语的颅内鸣响,清脆而激烈的声音能让人联想到锻铁时飞溅的火,暗河下撞碎的冰,小语平日里都是用木剑练习的,故而这金属的撞击声还带着其他的意味,令得她呼吸急促,浑身颤栗,沉浸在了这种兵器狂鸣的声响里。

    白雪岭中,林守溪与慕师靖相邀一战,这一战本该有万人瞩目的隆重,但它的开始却如此仓促,这对故人甚至没有进行什么交谈。

    平整了不知多少年的雪地开始乱了。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身影在雪中划动,穿石绕树,分合击撞,衣影掠空的飒飒声里,雪地上也平添了无数缭乱的线条,它们每一缕都暗含剑术,暗藏杀机。

    林守溪的步伐已然很快,但与以身法、指法闻名天下的道门相比,依旧逊了一筹,慕师靖体内的气丸高速逆转,她展现出了远比死城时更强大的境界实力,她黑影墨发的影在针叶林中来回腾挪,快得不留影。

    小语根本看不清她的身法,她只觉得师父要应对的不是一个敌人,而是成千上万的残影!

    林守溪在身法的比拼中落了下风,于是干脆不动,只以一剑指天。

    昨夜的星光,今朝的晨光,一切的芒都凝在了寒锋上,成了这柄剑的一部分。

    这一剑斜刺而去,裹挟天地之威,如陆地雷霆,将漫天残影一扫而尽!

    小语看得浑身发寒,直呼精彩,又喜又忧,喜的是师父的强大,忧的是她对于九年后的自己更没有信心了……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战斗极为激烈,几乎是在打生打死。

    树上堆积的雪被剑气波及,融化变形,白雪岭的边缘,亦有大片的雪被震落,瀑布般滑下山崖,再这样打下去,这白雪岭恐怕就要改名为黑风山了……

    两人除了用剑,近身时亦有拳脚之博,某种意义上,拳脚的搏斗比剑更能凸显力量,拳与掌撼出的真气化作空气中涟漪般震荡的波纹,他们在彼此身上炸开,时而是林守溪被砸得倒滑出去,犁出一条深深的沟壑,时而是慕师靖被一拳砸飞,撞上铁一般的巨木,震落白雪。

    两人如此对攻,声势浩大,几乎要将衣袍都撕裂。

    小语在一旁看着,受益匪浅。俗话说求上得中求中得下,她认真地观摩这等高手对决,效果远比自己闷头吓练强得多。

    天边,太阳升起,喷薄出烈焰。

    不知为何,小语看不清师父与圣子,却能清晰地看到那轮红日,红日之下,天地如海,两人争斗的身影也显得模糊了起来。

    转眼之间,白雪岭中遍地狼藉,已无一片完整的雪。

    战斗接近尾声,两人的剑慢了下来,小语的心却绷紧到了极致。谷

    白雪岭中,簌簌的踩雪声响起,林守溪与慕师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此刻却都在默契地看着朝阳。

    日出东方,山间的雪照成了粉白,林守溪与慕师靖的身体也染着朝霞,却显现出了凄艳之色。

    林守溪注意到了小语的失神,问:“你能看到太阳?”

    “可以哎……”小语轻声说,“为什么我可以看到太阳,却看不到师父呢?”

    “许是因为它是亘古的。”林守溪说。

    “只要不可亘古,就会迎来离别么……”小语感伤地说。

    “嗯。”林守溪颔首。

    林守溪看着小语带着忧伤的稚嫩面容,刚想夸一句小语长大了,却听她着魔般开口,问:“师父,你怕老婆吗?”

    “什么?”林守溪猝不及防。

    “诶……”小语回神,也意识到自己说了糊涂话,连忙摇头,叮嘱道:“师父你要认真对敌啊,你要是因为和我说话输掉了,那徒儿可就剑心蒙尘了。”

    “嗯。”

    林守溪点头,却还是回答了问题:“放心,我一点不怕你师娘的,她要敢欺负小语,我就替小语教训她。”

    林守溪显然是会错了意,但小语依旧表示感动,催促师父赶紧用心对敌。

    “接下来这一剑,你要看仔细了。”

    如罡风刮过冰面,林守溪的话语忽地肃然,小语亦收视返听,逆着朝阳的烈芒,全身关注地盯着前方。

    朝阳与白雪之中,林守溪的剑动了,他的动作很慢,慢得如老牛拉磨,似凝结在了寒风里,他的剑意又很快,快得如健牛拉磨,转眼之间已如欲升之朝阳,有了喷薄之势。

    圣子也动了,她的动作要简单直接很多,她的剑似剑法也似指法,只是在山风骤起之际顺势一刺,霎时天光明亮,寒雪乱飞,白雪岭中似有万只雪鹤齐舞,化作牢笼罩向林守溪。

    他们皆似用了全力,胜负仿佛会在一刻分明。

    但也是此刻,小语却忽地晃神,因为她感受到,这两股杀意在即将碰撞之时猝然分开,朝着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刺去。

    他们是在做什么啊……

    小语脑子乱糟糟的……她看仔细了这一剑,却没看懂。

    雪地狼藉,鲜血低落,却不是林守溪与慕师靖的血。

    这两位少年少女正背对着红日,举剑迎敌,手中的剑宛若两道铁铸的平行线段,齐齐指着前方。

    雪地中,一个白衣的年轻人捂着胸口,掌心尽是鲜血。

    正是杜切。

    他看着这对少年少女,也露出了吃惊的神色,这抹吃惊旋即变作了释然的微笑。

    “魔巢真是挑了一位好圣子啊。”杜切说。

    “过奖。”慕师靖清冷道。

    杜切的手无法堵住自己胸口淌出的血,林守溪与慕师靖猝不及防的巅峰一剑几乎要了他的命,他面带笑容,盘膝坐在碎雪里,掩唇咳嗽。

    “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林守溪没有垂下剑,依旧保持着警意。

    “你想知道什么?”杜切问。

    “一切。”林守溪说。

    “我与魔巢勾结为实,但仙村的人不是我杀的。”杜切的笑容显得无奈:“昨夜我消失了一夜,看似畏罪潜逃,实则也只是想证明,人死之时我并不在场。”

    关于消失一夜的理由,杜切早已想好,可惜用不上了。

    雪地里,血腥味越来越浓。

    临死之前,杜切有了种万事俱空的解脱感,他看着朝阳下的一对璧人,开始讲述起了他所知道的事,脸上的笑始终风轻云淡。

    “十个月前,我确实带着尊主从魔巢中叛出了,当时的我已经掌握了创造尊主的完整办法,我打算亲自越过三界山,去杀取材料,完成这一切。魔巢隶属的有鳞宗太过邪恶,而尊主是拥有赤心的圣物,怎可落于他们手中?”

    杜切话语真挚,转而哀叹:“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无名的雾笼罩了三界山,谁也无法从中出去,我被迫定居在了三界村。”

    “三界村的实力是远不如魔巢的,若魔巢真的倾巢出动,很快就可以扫平这里,无奈之下,我只能私下重新叛回魔巢,与影子订立约定。”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依旧算是魔巢的人,我利用三界村与神桑树的力量完善了尊主,创造出了一个初步的意识体,接下来就是神躯的制作……有鳞宗会将所需的物品通过龙鳞镇祭祀过来,所以龙鳞镇的归属很重要,但因为我是叛徒,所以实际上,每一次比试也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杜切陷入了回忆,话语也显得轻飘飘的,说到此处,他的神色也开始模糊起来,他望着三界村的方向,长叹道:

    “尊主是只很好的猫,你别看它整日活蹦乱跳,处处惹事,但它与仙村的几乎所有人关系都很好,脾气再怪的人都很喜欢它,它也喜欢帮大家抓老鼠,揉线团,调节纠纷,虽多是败事有余……对了,它写的书大家也很爱看的。”

    林守溪点了点头,三花猫虽然口无遮拦了点,但看得出来它真的很喜欢这里。

    或许它也是真心想当三界村的明君吧。

    “仙村中人真的不是你杀的?”林守溪更关心此事。

    “灯爷爷是我杀的,其余我也不知情。”杜切知道许愿灯的事,他害怕自己叛徒的身份暴露,故而想提前将其夺走。

    “你不是影子,那影子到底是谁?”慕师靖问。

    “影子大人你应见过了,就是困在镜中的那团黑影。”杜切微笑道:“你们实在是冤枉它了。”

    “那你呢?”

    “我?”杜切笑意更盛,他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指指着自己,说:“我是镜子啊。”

    ……

    “镜子?”

    林守溪与慕师靖俱是一惊。

    “嗯。”杜切说:“其实魔巢的圣物不止清光鼎,它有两件,我是另一件。影子想要将我炼化,却不知神器有灵,他反倒被我炼化了。”

    “被神器炼化?”林守溪再次听到了匪夷所思的事。

    “是啊。”杜切也不遮掩伤口了,他双手抚膝,道:“人可炼化器,器也可炼化人,人可修炼法术,法术也可将人操控,修行从不是单一的道路,它充斥着机遇与美好,也充斥着危险与不确定,这也是道法的魅力之一。”

    “我炼化了影子,害怕它重新将我夺舍,便干脆割下了身体的一部分困住他。影子之所以愿意与我这个叛徒合作,最主要的原因也是我掌握着它的封印。”

    “那若是你死了,影子……”慕师靖欲言又止。

    “没错,我死之后,影子就可从镜中出来了,它那个蠢货应在为歪打正着而欣喜若狂吧。”

    杜切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出了笑声,“影子虽蠢却也强大,你们可要小心些,不要盲目托大了。”

    两人没有说话。

    杜切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仿佛一面不加修饰的镜。

    “一定要揪出三界村的真凶,我能感觉到,它所觊觎的,是尊主的力量……别让任何人将尊主夺去了,也请替我撒个谎,别让尊主知道……我是叛徒。”杜切做出了最后的恳求。

    林守溪点头答应。

    裂纹在杜切身上游走,他的白衣塌陷,身体倏然破碎,化作了一堆血中的碎片,映照出支离破碎的晴空。

    杜切已死,三界村的危机却未解除,相反,影子破镜而出,魔巢的战鼓可能已经擂响,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更可怕的敌人。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明白,接下来,他们须暂时放下宿敌的身份,一同并肩作战了。

第九十二章:训诫道门妖女

    日已升起,落下的新雪将白衣与碎镜盖住,岭上一片死寂。

    这场势在必得的刺杀什么也没能改变,反而极可能让事态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这让他们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接下来应该去哪里?

    这是同时困扰他们的问题。

    小语也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这个圣子根本不是敌人,她与师父似乎是……朋友?

    “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小语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改难过,只是委屈地问:“师父不是说不骗我的吗?”

    “我与她是敌人,但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所以暂时可以合作。”林守溪解释说。

    小语信任师父,所以很快认同了这个解释,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

    慕师靖凝重地看着地上的残雪,她手中的死证犹在低鸣,似对于方才的战斗并不满意,慕师靖以拇指按了按剑格,剑不太情愿地止住低鸣。

    林守溪心怀愧疚地看了死证一眼。

    “师父,你可不能将剑给那坏女人啊。”小语注意到了师父的情绪,连忙说。

    “放心,我不会抛下小语的。”林守溪笑着宽慰。

    死证是师父传给他的剑,按理来说他势必是要取回的,但……唉,这两柄剑就当是互相羁押的人质了。

    “对了,师父,我们的宗门叫什么呀?”小语像是忽然想起了很重要的事,连忙问。

    “……”林守溪可以坦然地与小禾说自己是合欢宗的,但面对小语,他实在开不了口,想了想便道:“我出身道门,是道门传人。”

    “道门……”小语露出了仰慕的神色,“师父果然是捍卫正道的。”

    “当然。”林守溪微笑道:“小语未来也要为匡扶正道而努力。”

    “嗯!我会加油的。”小语仅仅抓着狐裘,为自己加油打气。

    林守溪觉得这一幕有些荒诞,魔门传人假扮道门传人,而正主……就在自己的身边。

    似乎是心有灵犀,他才一说完,慕师靖便侧过头,眼神深邃地看了林守溪一眼,蹙眉发问:“你在和谁说话?”

    慕师靖的感知力已敏锐至此,甚至能感受到心声的波动!

    林守溪一惊,小语则是直接吓得跳了起来。

    她惊吓至此并不是因为坏圣子的忽然喝破,而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在自己的身后响起了:

    “你在和谁说话?”

    小语回过头,剑楼的门已经打开,一身青裙的娘亲立在门外,冷着姣好的脸,目光扫视了进来。

    这柄她爱不释手的古剑一下子犹如烫手的山芋,小语忙将手从剑上拿开,但这一举动在娘亲眼中无疑是欲盖弥彰。

    一眨眼都不到的功夫,娘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青色的裙角已飘至小语的身侧,裙上的草木幽香过去小语是极喜欢的,此刻她却像是被逮个正着的小偷,屏气凝神,一动也不敢动。

    娘亲伸出手,轻抬重落,两截玉指把脉般按到了剑鞘上。

    林守溪的反应也很及时,在那青裙的年轻女子落指时,他立刻松开湛宫,切断意识。

    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也无法确定,小语的娘亲有没有看到什么。

    她确实看到了。

    她看到了两道白影,一闪而逝的白影。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娘亲睁开眼,看着一旁裹着白狐裘毯的小姑娘,脸上透着责备之色。

    小语吓得不轻,但来的毕竟是心爱的娘亲,而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所以她也飞快冷静下来,双手叉腰,恶人先告状道:

    “娘亲,你怎么这样子啊,你都把小剑楼送给我了,那这就是我的地盘了,你怎么还门都不敲就闯进来!”

    “我为何进来,你心里不清楚吗?”娘亲活了这么多年,可不吃她这一套,她敲了敲小语的额头,继续质问。

    “我哪里知道?”小语抵死不认。

    娘亲的神色却愈发凝重,她没有直接逼问,而是语重心长道:“小语,你可知晓这柄剑的来历?”

    “嗯……”小语似懂非懂地点头,只是道:“这好像是杀死过神明的兵刃。”

    “是。”娘亲点头,继续问:“你可只斩杀的是哪头邪神?”

    小语摇头。

    娘亲轻声叹息,片刻后,年轻女子朱唇轻启,给她讲起了传说中的故事:

    “很多很多年之前,冥海发出洪潮,那场大潮持续了很多年,屯出的雨云一度飘到神山,引发了数次腐蚀性极强的骤雨,后来,潮水终于退去,一头强大的魔神却将自己固定在了山岳上,不愿随潮离去。

    传说中,那头魔神就是三大邪神之一的识潮之神的子嗣,它像是移动的山岳,在神墙外的蛮荒处游离,它所过之处,时间就会变得错乱。曾经有人在时空魔神居住过的山下对弈过一盘,收子之时炉中黄粱未熟,回到神山才知已过去了十年。”

    小语过去听说过类似的故事,但她从未想过这竟然是真的!

    “那这柄剑……”

    “时空魔神就是被这柄剑斩杀的!”娘亲冷然道。

    “嗯,我知道,我们的先祖手持神剑,越过神墙,将魔神钉死在了一座孤峰上。”小语复述着自己听说过的事。

    “不,不是的。”

    娘亲却是摇头,她的神色从瞳孔中褪去,透着莫名沧桑的意味:“大家都以为魔神是被我们先祖以特殊手段杀死的,但……魔神何其强大,除了祖师与皇帝,其他人谁也不敢说能将其斩灭,当年那头魔神靠近了神墙,而我们家族自古负责守卫神墙,所以无论敌人多强,我们都必须去迎战,于是,先祖带着这柄剑……出城了。”

    娘亲闭上眼,她虽未亲眼见过那段历史,讲述之时却依旧带着仰望瀚海与苍穹般的无力……她已是人神境,是人类修真者的佼佼者,可对于真正强大的存在而言,她与小语这样的小女孩似乎并无区别,这也是无力感的根源。

    “先祖是抱着必死之心出去的,但那一日,他见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那一幕直到他死前才告诉了后人,并让他们将其隐瞒……小语,你是我的后人,我可以将当年发生的事,告诉你。”

    话音落下,剑楼的门窗被无形的风撞上,纷纷合拢,屋内昏暗了下来。

    事已至此,小语再傻也该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了,她坐得端端正正,专心听娘亲说话。

    “先祖在城外见到了那头邪神……”

    娘亲闭上眼,继续说:“那头邪神八爪鱼一般的腿缠绕在巨峰上,黑色的恶臭黏液从它透明到几乎圣洁的身躯下淌落,山峰被他溶解着,变得柔软而透明,像是冻住的水,里面蕴藏着群星,它没有五官,模糊的头颅像是六芒星撞的水母,朝着天空延伸,先祖一靠近它,脑子里便会浮现出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所有场景,细微到他尚是胎儿时母亲的一个翻身。先祖被困在回忆里,根本无法出剑……这就是真正的神,它甚至不需要出手,你只要靠近,就会被它影响。”

    “那,那该怎么办?”小语听到这里,也有种如临其境的压迫感。

    “就在先祖绝望之际,他在城外见到了一个人。”

    娘亲继续说着,话语变得神秘:“那是一个悬空而立的背影,黑发黑裙,足未着靴,像是硬嵌在空气中的一抹影,很不真实,她张开了手,先祖就无法控制手中的剑,转眼为她所。先祖感知不到那少女的气息,唯感受到了时空魔神的恐惧,这头强大的魔神喷吐出了巨量的白雾,试图逃离,但它逃不掉,剑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威能,将时空魔神连带着满天大雾切开,待雾消散,这头过往不可战胜的魔神已被斩为三截,唯有头颅不见踪影。”

    “这……这么强。”小语咋舌,“那个人是谁啊……”

    “不知道。”娘亲摇头:“但能斩杀的神明,只能是另一位神,更高阶的神!不过……当年先祖确实在大雾中听到了她的名讳——小姐。”

    ……

    小姐……

    小语生出了莫名的震撼感,同时,她也感到了脸红。

    同样是小姐,为什么自己和她的差距就这般大呢?

    “后来,那位小姐连同魔神的尸体一同消失,唯有剑留了下来,它已归鞘,插在山巅上,先祖将它取回,剑却有了骄傲,再无法拔出。”

    娘亲看着剑楼中供奉的那柄剑,说着这个故事的收尾。

    “也就是说,神墙外面还有人,还有一个能堪比祖师爷爷和皇帝的人吗……”小语怔怔道。

    娘亲点了点头,她双手搭在小语的肩上,注视了一会儿后揉了揉她的发,说:“告诉小语这些,一是这些秘辛早晚要让你知晓,二是想告诉你,这柄剑是斩杀过邪神的……它虽被净化过了无数次,但我依旧怕它邪性未消。神明很难真正被杀死,尤其是时空魔神这样的怪胎……它会借着一切机会重生,你,明白吗?”

    “我,我知道……”小语连忙点头,她知道娘亲是害怕自己被时空魔神污染,可……可师父怎么可能是邪神呢。

    “那小语,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是在和谁说话?”娘亲的话语越来越郑重。

    “我……”小语目光闪躲,不知所措。

    娘亲的脸靠得更近了些,“告诉娘亲,藏在剑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小语狐裘落地,粉色的衣裙将她衬得更加无助,她坐在地上,不敢直视娘亲的眼睛,许久之后,她才轻轻开口,说:

    “娘亲,我与你说实话,你不许笑我。”

    “当然不会。”娘亲立刻道。

    “其实……其实我是在和自己说话。”小语终于扭捏着开口。

    “和自己说话?”娘亲也有些错愕。

    “嗯……因为没有人说话,小语就和自己说话。”小语说:“娘亲刚刚也看到了吧……剑里面是有人影的,但他只是偶尔出现,一动不动的,我将他想象成了自己的朋友,什么心里话都和他说。”谷

    娘亲本想表达质疑,但她看到女儿楚楚可怜的模样,质疑的话语再不忍心说出口,她能感受到的,唯有内疚。

    “娘亲不相信小语说的吗?”小语委屈道。

    “相信。”娘亲心软了,她双手交叠膝上,说:“这些年娘亲确实陪你陪少了,是娘亲不好,以后一定多陪在小语身边。”

    “没关系的,我知道娘亲和爹爹都很忙……我,很懂事的。”小语低下了头。

    她最终还是没有将师父的事说出去。

    她当然知道邪神事关重大,也知道若处理不好会对家族产生怎样的影响,但这短短五日的相处已让她对师父建立了信任,她相信师父是好人……不过无论师父是不是好人,只要让娘亲知道了,她是断然不许自己与陌生人有这般密切的交流的。

    所以为了师徒情谊,她还是选择隐瞒。

    当然,娘亲也不是这么好糊弄的,她宽慰了小语一会儿后又将手触到了剑上,她看似随意地敲击,实则已将意识勾连了上去。

    ……

    白雪岭上,林守溪与慕师靖正准备一同下山。

    林守溪看着身旁黑裳的少女,她依旧是那般美,只是容颜未改气质已变,和当初死城中与自己争辩的少女派若两人。

    “总是看我做什么,是想杀掉我么?”慕师靖转过头,淡然的话语从红唇中飘出,带着莫名的诱惑力。

    “你不记得我吗?”林守溪问。

    “你说什么?”慕师靖眉间写满了困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林守溪问的当然是千年前的旧事,见慕师靖这个反应,他当然知道对方还未想起。

    “我们不该是敌人。”林守溪诚挚地说。

    “那该是什么呢?你该不会还在惦记小时候的事情吧?”慕师靖距他不远,这双眼眸眯起时,仙子冷艳的颜中似添了些许妩媚。

    小时候的事……那自然是他们险些订娃娃亲一事了。

    “你现在怎么和个妖女似的?”林守溪印象里的慕师靖是清冷而温柔的,甚至温柔得有些……蠢。

    “这样更开心些呀。”慕师靖垂着衣袖,任由发丝凌乱亦不梳理,她看着林守溪,微笑道:“难道说,你更喜欢正道仙子一些?”

    林守溪知道她是在调笑自己,他看着慕师靖有恃无恐的神情,只希望她师尊可以从天而降,将这在歧途边缘试探的少女狠狠教训一顿。

    “我都不喜欢。”林守溪淡淡开口。他心中唯有小禾一人。

    “是么?合欢宗的传人竟守身如玉起来了,真是荒诞。”慕师靖螓首微摇,眉间尽是戏谑之色。

    林守溪深吸了口气,本着千年前同门之谊的心态未与她争辩,只是问:“你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你希望我记起来什么?”慕师靖问。

    “千年之前的事,我们住在一个庭院里,每个月我们都会比试一次,若你赢了我就喊你姐姐,若我赢了你就喊我哥哥。”林守溪并未刻意去隐瞒这些,两人若真是同道中人,那不必去做莫须有的内耗。

    慕师靖蹙紧了眉,她在昏迷中确实回忆起了一段古老的记忆,记忆中她居住在一片庭院里,庭院的上空有水一样的隔阂,但……

    “我不记得你。”慕师靖却是摇头:“你不会以为你随口编一个拙劣的故事就能骗到我吧?”

    林守溪不知道她哪一片记忆出了问题,他略一犹豫,还是拿出了杀手锏:“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你说什么?!”慕师靖神色一厉。

    她虽表现得如个妖女似的,但终究没有妖女的精髓,她甚至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遮住了脖颈处如雪的肌肤。

    “你的蝴蝶骨处有两道很细的伤疤,像是画上去的一样,对么?”林守溪问。

    慕师靖盯着林守溪,瞳光闪动,眼神复杂,却是不语。

    “别误会,就算你除光衣物站我面前,我也不会对有任何兴趣。”林守溪补充一句,又道:“我只是想证明我说的是实话而已。”

    “你也别误会,我这般看你不是说你猜中了,而是我过去从未想过,你竟是这种人。”

    冷冰冰的话语从少女的齿间飘出,她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少年慕色可以理解,但你非要用这般拙劣的谎言么?过去我只当你是误入魔门身不由已,如今看来……哼,当初死城里我就不该与你废话,直接将你一剑斩了就是。”

    林守溪更感奇怪,“你背上真的没有断翅般的印记?”

    “当然没有。”慕师靖的后背光洁玲珑,宛若绸缎,怎会有什么印记?

    “让我看看。”林守溪不见真相不死心。

    这话落到慕师靖的耳中则是很非礼的了,“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给你看?”

    便在两人争执之时,湛宫忽然闪烁了起来。

    慕师靖注意力被分散,她斜眼瞥来,好奇地问:“湛宫怎么回事?”

    林守溪知道是小语那边传递来信号了,但他谨小慎微,也未将手放上去,而是问慕师靖:

    “你持有它的时候,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形么?”

    “倒是不曾。”

    “许是湛宫见到旧主,感到雀跃吧。”

    “是么?我看它都不像是认我这个旧主了。”

    慕师靖眯起了眼,盯着湛宫,若有所思,又道:“可以将它拿与我看看么?”

    “你都不与我看,我为何要将剑给你看?”林守溪断然拒绝。

    “无礼!”

    慕师靖咬住红唇,终于忍无可忍,她侧身挪步,一指点来,用的直接是神妙指。

    林守溪身子后仰,下意识抽身回退,慕师靖如闲鹤入云的一指被他险之又险地躲过,微剩余劲黏在胸口,慕师靖也未追击,只是向下一滑,化指为掌,去抓取林守溪腰间的湛宫。

    林守溪知道小语的娘亲很可能还未离去,所以这剑绝不可落到慕师靖手中,同样,慕师靖突如其来的袭击也激起了他的战意,他回忆着过去学过的拳掌功法,挺身劈掌,手骨打出霹雳般的脆响,去拦截对方的手。

    林守溪骨节分明的手与少女纤若兰花的指撞在一起,以眼花缭乱的速度缠斗着,其中所运用的,都是他们过去世界的招式。

    残雪疏林中,少年少女的身影再度动了,他们像是冲撞在一起的流水与坚冰,纠缠相融,几成一体。

    两人打得不分胜负,唯闻招招生风,发出激烈的响声。

    这短暂的交锋中,林守溪变幻了数十种拳术掌法,试图将慕师靖阻截在外,但事实证明,百技傍身不如一技精通,慕师靖只以神妙指点来,试图以一指破万法。

    她已半步浑金境,境界比林守溪稍高一筹,故而这本就精妙的指法也展现出了恐怖的压制力,林守溪被逼得后退不止,他的招式即将用老,除非去抽剑与慕师靖战,否则占不到便宜。

    但湛宫剑还在闪烁,他暂时碰不得。

    “那天夜里你能赢不过侥幸罢了,你真以为你是我对手?”慕师靖冷冷道:“在死城时你斗不过我,现在也一样。”

    慕师靖决定借此机会洗刷那一夜的耻辱。

    “你这妖女……”林守溪疲于抵挡,也说不出什么狠话。

    死城与龙鳞镇,他们算是互有输赢,而这一局若是自己败了,则又处于下风了……

    这样他如何还能抬起头?

    但慕师靖又岂是小禾那般好欺负的角色?

    慕师靖的攻势有条理得多,层叠如花瓣,不绝如浪涛,她不断拆解开他的防守,待到林守溪终于露出明显的破绽后,如蝴蝶翩跹般的指法再度点来,直取中门。

    这是胜负手了。

    也是此刻,林守溪的心思真挚空灵,退无可退的绝境里,他灵光一闪,凭借本能用出了擒龙手。

    这招式不算特殊,只是在面对龙类时有古怪的压制力,但不知为何,慕师靖势在必得的一指竟被这掌法轻易拆解了,高手对招之时,每一丝气机的泄露都有可能引发决堤般的溃败,更何况是这等粗暴的拆解?

    “你这又是什么邪术?”慕师靖大惊,她连续三指皆被破,身影不由飘然后撤,意欲拔剑。

    林守溪占得上风,岂能罢休,他身影雷动般靠近,一掌落下,按住了慕师靖的手,将她意欲拔出的剑压回了鞘中,剑意在鞘中炸成闷雷。

    慕师靖的招式彻底乱了,她想要反抗,却被精准地握住了手腕。

    林守溪拧着她的手,身影闪至她身后,直接将她按在她的腰间,将她猛地压在了雪地上。

    林守溪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擒龙手有此神效,难道说慕师靖也有龙血……

    他再次想起了她蝴蝶骨上的疤痕,又联想到红瞳之龙挥动骨翼腾空而起的模样,心中的想法更加坚定。

    稍后解开她后背看看,看她还如何抵赖?

    “放开我……”慕师靖身子挣扎着,却再难用上劲。

    黑缎般的发、细白的颈、秀丽的背、婀娜的腰臀曲线和衣摆间露出的绝美玉腿,少女娇躯的每一个细部皆美得不可方物,微微的挣扎更在这清冷与娇艳间增添了一股柔弱感。

    林守溪倒没有急于去印证自己的猜想,而是道:“我先替你师尊教训一下你这妖女。”

第九十三章:杀影

    慕师靖半身陷在雪地里,那浮凸有致的身躯与满地坚冷的残雪不过一衣之隔,少女腰间的穴位被速度击中,麻痹感从脊椎中散开,消解了四肢的力气,她闭着眼,睫上挂起了霜色,眼眸中冷意未散,其中凝结着不甘与屈辱之色。

    她被林守溪按在身下,美人蛇般轻轻扭动着,少女的鼻尖发出细微的哼声,妖与仙杂糅在她的身躯上,于是这种柔弱显现出了诱惑的色彩。

    “你,你不可碰我!”慕师靖咬唇轻哼,立刻道。

    “哦?为什么?”林守溪将她的双手都禁锢在腰后,冷冰冰地发问。

    “我……我的身体,有……诅咒。”慕师靖轻轻开口,话语带着不情愿。

    “诅咒?”林守溪动作微停,露出了疑惑之色。

    “嗯……”

    慕师靖螓首轻动,她贴着冰雪的面颊似比雪更白,更冷,那诱人红唇间吐出的话语也带着丝丝的寒意:“很小的时候,师尊在我身体里下过一道冰清咒,此咒可令我心若冰清,在修道之时事半功倍,然则世上无十全之咒,它会将这种冷深植我体内,稍有不慎,我也会被其吞噬,成为真正的冰山之人,而窥见我身躯的人……窥见我身躯的人,则也会被这种冰冷所慑,洗去七情六欲,臻至心清之境。”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轻,似渐停的雨,她的瞳光也越来越淡,似不可捉摸的风。

    “你想骗我?”

    这是林守溪的第一反应。

    若这是死城之前的慕师靖说的话,他会选择相信,但如今这个没有了师尊缰绳牵绊的妖女,她的话再难令人信服。

    “我……何必骗你?”慕师靖轻声说。

    “臻至心清之境有什么不好么?”林守溪问。

    “没什么不好。”慕师靖说:“可以让修道者更醉心于修道,成为真正的仙人,而他所要牺牲的,不过是些许情欲而已。”

    “……”林守溪稍一思忖,觉得她确实没什么骗人的道理。

    去欲存心,这对于大部分修道者而言都是要经过艰难的过程才能抵达,如今却是唾手可及,而慕师靖也断然不知道他与小禾的事,她说出这样的话,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诱惑,她……没道理这样。

    “你怎么证明你说得是真的。”林守溪问。

    “我不想证明。”慕师靖的声音转而温柔:“我已败,自无颜再提什么要求,我……不过提醒而已。”

    “我无挂念之人,那还要感谢仙子赠此机缘了。”林守溪的话语透着阴冷。

    “那……请便。”慕师靖停止了挣扎。

    他如饥饿了数日的人看到了佳肴美味,急匆匆地伸出手,将慕师靖腰间的束带抽下,解落,衣裳微松,后领低垂,大片雪肌露出,慕师靖躺在雪地里,认命般闭上了眼,发出无力的哼唧。

    林守溪此举不过试探,见慕师靖这等反应,林守溪也终于相信了冰清咒的存在……当然,他并不是全然相信,只是一想到小禾雪发青裙的模样就不忍去赌,若下次相见,她欣喜若狂,自己则冷眼以待,她……该有多伤心呢?

    贴在胸口的婚书契着心跳,发出了滚烫的温度。

    他看着身下同样绝色的少女,负罪感涌上心头,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任其于雪地中起身。

    慕师靖半跪雪中,接过了林守溪递来的束带,她背过身去,正了正衣裳,将束带束回腰间,她呼吸稍急,胸脯起伏,思绪却是渐平,今日一事对她而言是耻辱,若在过去道门之时,或许会成为她走不出的阴影,但不知为何,她此刻却并无太多复杂的思绪,相反,她一想到林守溪相信了自己的话语,唇角更是不由自主地挑起,勾出了一抹戏谑的笑。

    看来诛神录上说得果然没有错,林守溪确实已有了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你的蝴蝶骨处真的没有伤疤?”林守溪还在纠结此事。

    慕师靖原本以为他是在调戏,此刻她才觉得,对方似乎是认真的……他为何会这么想?是做了什么虚幻的梦吗?

    “没有。”慕师靖确信道。

    “嗯,我相信你。”林守溪终于放弃。

    另一边,湛宫也终于停止了闪动,归于寂静。

    慕师靖盯着湛宫,静默不语,她刚刚战败,自不好意思再提换剑,只是先前它闪动的时候,慕师靖的心跳不自主加快,仿佛握住了它,就能看到某个熟悉的影。

    当然,她也觉得,这只是无端的幻觉。

    慕师靖束好衣带,从雪地中起身,她面颊沾霜带雪,显得更为白皙,唇却是红艳的,如饱满的梅瓣,林守溪注视了她一会儿,不由自主的侧过头去,闭目静心,慕师靖见此情形,亦露出微笑,仿佛她才是胜利者。

    “先下山吧。”林守溪说:“三界村与魔门皆有可能生变,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好。”慕师靖点点头。

    两人穿过碎雪与枯林,朝着山下走去。太阳已高高挂起,落到他们身上的光却冷如寒风,两人虽并肩走着,看着却无半点默契,反倒给人一种随时又要打起来的感觉。

    “你师尊为何要给你下咒?”林守溪问。

    “我说过了,这是为了更好地修行。”慕师靖说。

    “更好地修行?”林守溪摇了摇头:“斩断七情或许短期有所裨益,但无论仙人神人,唯有人是不变的,你师尊这样做,无异于割裂了你作为人的存在。”

    “所以我也在对抗这个咒语。”慕师靖说。

    “对抗咒语?”林守溪恍然大悟:“所以说,你试着变成这般妖女模样,主要原因也是为了对抗咒语?”

    慕师靖微愣,她想了想,觉得林守溪说得有点道理,于是,这个咒语似乎真的种在了自己心中,她螓首轻点,道:“嗯,确实如此。”

    林守溪看着身边垂下头,露出软弱之色的少女,心中也不由泛起了些许怜惜之意。

    道门传人在他人眼中何其神圣,但背地里,她也不过是她师尊傀儡般训练的兵器而已。

    “你师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林守溪问。

    “师尊……”

    慕师靖将一绺细发挽至耳后,她想了想,为了让师尊贴合‘下咒’的身份,便道:“师尊看似冰冷神秘,举世无双,实则私下并非如此,她亦不乏阴冷手段,亦有妖媚惑人的一面,她目空一切,视众生为草木,许多次,我险些要觉得,我师尊是魔门派来颠覆道门的。”

    她说得真真切切,连她自己都要险些信了。

    才一说完,慕师靖又将眸光转厉,偏过头去,“你为何心声动得这般频繁?你……是在腹诽我?”

    “没有,我只是为你师尊的真面目感到吃惊。”林守溪说。

    事实上,就在慕师靖低头沉思的时候,湛宫剑又闪了闪,三长一短,证明这次握剑的是小语,林守溪不留痕迹地将手搭上了剑,只见剑中的小语将狐裘毯铺在膝腿上,正如释重负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她用近乎唇语的轻声说:“我娘亲走了,但安全起见,今日徒儿就先单独练剑,不叨扰师父了。”

    “好,没了师父的监督,小语也切不可懈怠。”林守溪嘱咐道。

    “嗯,我知道啦。”小语乖顺点头。

    她说话的时候,慕师靖也在说着自己师尊的不好,小语恰好听见,同样露出了气恼之色,小声道:“果然坏的师父教出坏的徒弟,这圣子这般坏,看来她师父也功不可没。”

    “小语,你以后也会像她这样背地里说我坏话吗?”林守溪打趣着问。

    “当然不会!”小语立刻表示自己的忠心,“我会好好修行,努力成为大剑仙,未来的话,嗯……我既不会成为圣子,更不会成为她师尊那样的人,我要成为师父这样的人,将师父的仁爱,善良与强大一并传承下去!”

    看着小语可爱的模样,听着她稚嫩而坚定的话语,感动之余亦有些成就感,他多希望时间可以快一点,让他看到小语长大的模样,看到未来她双眸中依旧飞扬的神采。

    “嗯,小语加油。”林守溪说。

    小语连连点头,她做贼心虚般切断了意识,连忙跑出门去看娘亲有没有扒窗户偷窥,然后她去给小仙萝浇过水后便开始认真地练剑了。

    慕师靖不太信任地盯着林守溪,问:“腹诽师尊需要这么强烈的心声?”

    “我在想什么还需要你管?”林守溪态度也强硬了起来。

    “嗯,我管不着你。”慕师靖淡淡地说。

    慕师靖此番态度让他感到不满,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方才应先将她按在雪中抽打一顿,让她不敢放肆,可惜良机稍纵即逝,如今慕师靖对擒龙手有了提防,再想擒住她恐怕更难了。

    同样,慕师靖的言辞也不敢太过激烈,毕竟林守溪的手法过于邪门,她暂时还未想到应对的策略。

    两人离开了白雪皑皑的山岭,苍黑的山脉将他们围住,山的另一边隐约传来了鹰的鸣声。

    “你那功法……有名字么?”慕师靖犹豫之后还是问了出来。

    “擒龙手。”林守溪也不隐瞒。

    “你又想糊弄我?”慕师靖不认为这么强的武功有这么难听的名字。

    “爱信不信。”林守溪懒得解释,他瞥了慕师靖一眼,冷冷道:“倒是你,明明身负冰清咒,为何穿得这般少?”

    “你怎么知道我穿的少?”慕师靖神色一凛,唇抿成线。

    “摸得出来。”林守溪故意气她。

    “你……”慕师靖银牙一咬,掌化成拳,清美的脸上写满了怒容。谷

    “又想动手?”林守溪冷冷地问。

    他不由想起了与自己对拼招式时屡战屡败的小禾,心想这些心比天高的小姑娘都这般气盛么?

    林守溪冰冷的话语虽激怒了她,但慕师靖亦是沉得住气的人,她面色不改,只是道:“我倒是愿意与你点到为止地切磋一番,只是寻常切磋,不准得寸进尺。”

    她这般说话其实已落了下风,但她并不在乎,自古便有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故事,她只需弄清楚对方这怪异的散手,有的是一雪前耻的机会。

    林守溪哪里猜不到她的想法,但同样,他对于‘擒龙手’的来历亦很好奇,慕师靖将他当做实验的对象,他又何尝不是将对方当成练武的木桩呢?

    “可以。”林守溪答应了下来。

    山脚之下,两道凌厉的目光相触,似短兵相接,他们摆出架势,运转着武功招式的手臂很快又碰撞在了一起,接二连三地撞出啪啪的响声。

    林守溪运转着擒龙手的心法,他只觉得自己的脊椎如铁铸的一般,支撑着他身子的运动,其他倒也没有太过特殊之处。

    慕师靖的感觉则要特殊很多。

    她发现,自己无论使用什么招式,只要一触及林守溪的手,就会产生一种玄妙的震颤感,这种感觉是从骨与血中散发出的,仿佛雄鸡之于蜈蚣,螳螂之于夏蝉,她招式的锐气被对方四两拨千斤般挫去,仿佛高温中的冰,回归了柔软的本质。

    这到底是什么武功,怎么这般邪门?创造出这等功法的该是怎样的邪道妖人?

    平削如镜的山峰下,两人规规矩矩地对换着招式,忽然间,林守溪身影骤动,以擒龙手飞快打散了慕师靖的招式,将她一把抱住。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慕师靖愣住了,她厉声喝问:“说好了点到为止,你这言而无信的小人竟敢……”

    话音被一道裂空而来的啸声打断。

    林守溪抱着慕师靖,身影一旋,躲进了石壁后方的阴影里,而他们先前所站立之处赫然插着一柄长枪般的巨箭,地面被凿出深坑,飞溅而出的乱石则被林守溪展袖一定,拦在了身前三步之外。

    “小心。”

    林守溪这才开口,他松开了环住慕师靖腰肢的手,慕师靖软靴落地,她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支巨箭,意识到他们遭遇了伏击。

    说来可笑,她明明有着极强的感知力,但先前她太过专注于研究林守溪的武功,竟连这般明显的伏击都未能发现。

    她自嘲地笑了笑,由衷地对林守溪说了声:“多谢。”

    他们没什么交流的时间,随着这一箭的射来,夺夺夺的响声变得更加密集,它们宛若群蝠出洞,在黑夜中振出恐怖之音。与此同时,潜藏在复杂地形中的追兵几乎一拥而出,妖潮般朝着此处冲来,混杂着激烈如擂鼓般的马蹄,连成了近在耳畔的震天声响。

    越来越多的巨弩上膛射箭,箭来自高处,它们撞上山岩,擦除火光,一边封锁两人的退路,一边将遮掩的山壁大面积地摧毁,转眼之间,他们所处的山石掩体已被包围,他们赫然置身在了战场的最中央。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未在彼此的眼中看到半分惊慌,相反,他们都冷静得吓人,这一眼里,他们没有任何交谈,却已达成了共识:

    杀出去!

    这一决断没有任何的阴谋诡计,它所包含的,只是这对魔道传人对彼此的自信!

    妖潮逼至眼前时,湛宫与死证几乎同时出鞘,这两柄剑迎上山体外吹来的烈风,亦发出了熊熊火焰般的光,两人越出掩体,挥剑杀出,如绞肉的机器,冲杀到了妖潮的之中。

    两人的分工很明确,林守溪负责拦住山道那边源源不断的妖潮,慕师靖则沿着山壁攀援而上,去摧毁那几张架设好的弩床。

    林守溪借着狭窄的山壁左右腾跃,箭雨在他身边穿梭而过,却不能伤他分毫。

    他并未将力气浪费在牵引妖潮里,而是明确地将目光放到了一位位打头的妖将身上,他踩着妖军高举的盾牌,以此为阶,厉鬼般突破了长矛与兵刃,抓住妖将的肩甲,将它们从高大的坐骑上拖下,以膝压住他们的胸膛,再以刀剑刺穿它们的咽喉,当着群妖的面将其斩杀在地!

    慕师靖的动作同样凌厉,她一旦认真起来,那些高速射出的弩箭就再也碰不到她,她攀岩而上,精准地杀入了他们的藏身之处,以剑将弩床斩得开裂,也有妖兵因恐惧而激起血性,抄弩箭如枪,笔直地朝少女刺去,却被她夺枪一拧,反手刺了个肠穿肚烂。

    远处,一尊魔巢的圣辇高高悬着,辇中的黑影遥望着白雪岭下的战斗,露出了切切的笑声。

    “影子大人,圣子真的是叛徒吗?”一位妖将立在他的身边,忧心忡忡地问着。

    昨日还是尊贵的圣子,今日就成了罪恶的叛徒……妖将有些难以理解和接受,毕竟他还在等着圣子大人颁发的徽章呢……

    “千真万确。”

    影子的话语带着难掩的得意,“这圣子确实掩藏得很好,但她蒙骗得了你们,又如何蒙骗得了本王?你看啊,她现在正和那三界村的少年并肩作战呢,如此铁证,将军不会视而不见吧?”

    一年前,影子想要炼化魔巢的圣镜,不曾想圣镜有灵,他在炼化的过程中露出了大破绽——他照镜太久,于是自己的影被镜俘获,反而为它逆转功法,炼了自己。

    若非有神雾救命,此刻便是它困于镜中,而杜切带着真主逃之夭夭的局面,届时他必将被有鳞宗的怒火焚成灰烬。

    幸而苍天垂怜,他原本只是想配合圣子杀死那个少年,不曾想非但借刀杀人宰了杜切令自己重获自由,他还通过自己栖息的镜子勾连到了杜切的思维,得知了圣子的真面目。

    一位叛徒伏诛,一位叛徒浮出水面,这是何等的大好局面?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计划好了一切,所以才答应了圣子的请求,毕竟以他的足智多谋,做出这等一箭双雕之事也属正常。

    重见天日之后,他兴奋难耐,他境界虽不复巅峰,但自认为杀两个毛头小子绰绰有余!他迫不及待地召集妖兵,誓要将他们杀死在白雪岭下。

    但他低估了对手。

    浩浩荡荡的妖潮竟就这样被那黑衣少年拦在了白雪岭下,难以寸进,以他的视角来看,这无异于一臂截断江河的壮举,而上方,自己的引以为傲的弩手正被慕师靖摧枯拉朽般毁去。

    因为林守溪专挑着妖将杀,故而妖潮的士气飞快崩溃,后方的几位妖将也不敢再张扬露面,纷纷下了坐骑,隐入了妖兵之中。

    很快,林守溪放眼望去,妖兵之外,除了那尊贵高悬的辇车,再无他物。

    影子感受到了那股遥遥传来的杀意,他拧了拧手腕,离开了座驾,喉咙中爆发出了猖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本王苦修于魔巢,沉寂数月,天下不闻本王之名已久,令尔等冗辈也敢肆意造次,今日,本王便要让你们看看,魔巢之主究竟何等威风!”

    震耳欲聋的声音带着宏厚的真气,在白雪岭中回荡不休,妖兵们气势大振,高呼万岁。

    与此同时,几头巨大的龙裔也从圣辇后的山体中走出,踩踏着巨象般的腿,仰起长颈巨首,对着天空发出沉雄的龙吟!

    这也是魔巢豢养的怪物,是创造真主的路途中造出的残次品,但哪怕是残次品,它们也足够成为战场上令人胆寒的噩梦。

    “你不是爱斩妖将吗?来啊,来杀了本王啊!”影子立在圣辇之上,放声大笑,挥洒豪情。

    前方,林守溪站在妖兵之前,亦举起了手中的湛宫剑。

    他们相隔甚远,影子也不觉得这一剑可以伤到自己,但他依旧集中起了精神,盯住了剑刃上的光。

    这是他再度出世的第一战,他明白,自己未来能走多远,很有可能会与这一战相关。

    林守溪高高举剑,无数的剑招剑术都聚集在了上面,发出了炫目的光彩,仿佛他握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一道万丈彩虹!

    但他似在蓄势,迟迟没有出剑。

    “哼,雕虫小技,虚张声势!”影子自以为看透了那一剑的本质,他冷冷道:“让本王来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剑招!”

    他张开手,猛地一抬,他虽早已不复仙人境修为,但一身真元依旧磅礴,举手投足之间,他周围的兵器一同飞起,锋芒遥指林守溪。

    这一幕在法力低微的妖兵们看来无疑神迹,它们纷纷跪地高呼,等待着大王降下天罚,将那少年诛杀。

    林守溪却在此刻轻轻开口:“去死。”

    影子觉得他疯了,他何来的能力杀死自己?

    一旁的妖将却是眼尖,小声提醒:“大王,慕师靖好像不见了。”

    影子不以为然,他身旁有这么多龙裔守着,凭她慕师靖也敢欺身刺杀?

    这个念头才一出现,一道可怖的杀意竟在身后凭空出现!

    影子错愕间回头。

    身后岩壁的高处,黑裳黑发的慕师靖不知何时潜到了这里,她凌空跃下,剑意破袖斜掠,以斩断风声的高速横切而来!

    “愚蠢!”影子冷冷开口,哪怕这样了,他依旧没有防备,因为他知道,这个绝色圣子很快就要成为这些巨龙的盘中餐了!

    但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身后的白光里,少女黑影掠来,绝美的脸上写满了霜雪,她檀口轻启,爆发出了比龙吟更威严的吼叫,一时间,巨龙纷纷跪伏垂首。

    这是他无法理解的场景。

    他也没有时间再去理解了。

    少女的剑已至身前,那是气势恢宏的一剑,它落下之际,自己的身躯连同下方的辇车都被斩成了两截!

    浮空的兵刃叮叮当当地落地。

    白雪岭下死寂一片。

    唯慕师靖立在残破的辇车上,清冷的裙裳在风中飘动。

第九十四章:时空魔神

    影子随着半座辇车滑落,坠到地上,他身上那层辛苦炼出的黑影化作木炭般的灰,它被这样的灰包裹着,像一只烤焦了点红薯,唯一露出的眼眸空洞地望着天空。

    “怎会……如此?”影子发出了最后的喃喃。

    慕师靖振刃归鞘,她没去看影子的残尸,而是望向了濒临崩溃的魔巢妖军,开口道:“我乃有鳞宗圣子,受宗主之命来此拯救尔等,奈何影子心生反叛之心,它为了掩盖自己遗失真主之罪,欺上瞒下,更欲杀我灭口,今逆贼已伏诛,尔等既已行军至此,自无铩羽之理,望诸将听我号令,随我同去三界村,迎回真主!”

    慕师靖的话语在上空回响,弥留之际的影子张大了嘴,想要辩解,可他却只能吸入寒冷的风,周围嘈杂的声浪似已与他无关,他瞪大了眼,想要看清一切,可到了最后,哪怕是蓝天在他眼中也成了一个模糊的光斑。

    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有救。

    他修成这副影躯,便是为了摆脱血肉之身的限制,他断裂的身子缓缓蠕动、靠近,只要弥合到一起,他就有逃生的机会。

    关键时刻,一个大妖迈着龙骧虎步走到他面前,一脚踩住了他的胸膛,似为表达对圣子的忠心,这位妖将拔出大刀,将影子割得四分五裂,独把头颅高高挑起。

    影子瞳孔中最后的光斑泡沫般破掉了。

    高台圣辇之后,孤傲的长颈巨龙们屈膝跪地,持续不断地发出着悠长的龙吟,似臣属恭迎陛下巡狩归来,龙吟的威压狂风般扩散,众妖如被压倒的百草,对着高处那清妙的剪影伏倒,再不敢抬头。

    刀挑头颅的大妖扯着嗓门,大喊着‘迎回真主’,群妖也跟着一同大喊,喊得大地震颤。

    妖群中,唯有林守溪突兀地立着。

    “你呢?”慕师靖声音如箭,压过了浪潮般的喊声,直达林守溪的耳中。

    林守溪看着少女宛若妖神的影,神色微微恍惚,他闭目凝神,无奈地笑了笑,说:“投敌。”

    荒诞的一幕在白雪岭下发生了。

    亲征的魔王被斩于阵前,慕师靖与林守溪两位叛徒则重新整编妖军,他们让一部分妖兵先回守魔巢,另一部分精锐则跟着自己去往龙鳞镇。

    “很威风啊。”林守溪略带讥嘲道。

    “你有意见?”慕师靖冷眼瞥他。

    “我只是觉得,你对于这样的身份,似乎很得心应手。”林守溪说。

    “我身在魔道,心向光明,哪怕师尊亲至也挑不出任何问题。”慕师靖话语坚定。

    林守溪轻轻摇头,也懒得去反驳,只是问:“我们的比试到底怎么算?”

    慕师靖这才想起,他们来白雪岭名义上是为了确定龙鳞镇的归属进行比试,既然是比试,那他对于三界村总得有个交代。

    “你觉得你赢了?”慕师靖眼眸眯起,清冷发问。

    “要不然?”林守溪反问。

    他只觉得这妖女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才威风了一阵,就将白雪岭上被自己按在身下哀声挣扎的屈辱给忘了。

    “这般凶做什么?”慕师靖注意着林守溪的眼神,冷笑道:“你这模样吓吓七八岁的小姑娘尚可,可吓不住我。”

    林守溪心头一动……慕师靖这话算是歪打正着了,他时常用严厉的姿态去管教小语,百试百灵,如今却不幸碰壁了。

    “我看你是真的欠打了。”林守溪将严厉进行到底,“你初登魔巢王座,难道想在万军之前丢人现眼?”

    “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慕师靖垂着双袖,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林守溪眉头一皱,他不认为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破解擒龙手,那她的倚仗是什么?是自己的善良么?

    林守溪心中冷笑,慕师靖不是小禾,他自不会容忍她的骄纵傲慢。体内玄紫气丸逆转,擒龙爪的心法要诀流遍全身,慕师靖感受到了敌意,眸光微动,她却没有摆出反击的架势,而是将手按在自己的腰间,一副几欲抽衣解带的模样,她抿起红润晶亮的唇,笑意盎然:

    “想看吗?”

    林守溪凌厉的目光触及少女水光盈盈的眸,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收起了架势,无奈地问:“你这冰清咒无解?”

    “我不知,但师尊应有解。”慕师靖心道自己当然有解,自己什么时候不想骗他了,咒什么时候就解开了。

    看着林守溪归于平静的脸,她也不免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小妖精能将他迷成这样,让他用情这般深沉。思及此处,她才意识到,某些方面林守溪似乎并未将自己放在眼中。

    少女贝齿厮磨,心中泛起了莫名的挫败感。

    “对了,那个鱼仙大人是你的朋友?”慕师靖忽地想起一事,问。

    “鱼仙大人?”林守溪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她?”

    他问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很傻,诛神录不只是在三界村流通,魔巢的许多妖怪也被深深荼毒,先前那个影子就颇有三花猫反派的风格:恶语猖狂半日,然后被一剑杀死。

    “嗯,听说过她的名号。”慕师靖点点头:“若有机会,我倒是想见见她。”

    “你也看诛神录?”林守溪惊讶地问。

    “我怎么可能看这种东西?”慕师靖露出了厌恶的神色,立刻撇清关系:“书中那个叫凌秋的,掉崖就能捡秘籍,逛市集就能买到旷世奇宝,对于各方的仙子女神公主圣女概不放过照单全收,还口口声声说什么爱她们,这种书籍简直是在污染道心,我怎会耗费精神去看?”

    林守溪诧异地看着慕师靖,心想你怎么都看到那么远了……

    “我倒是挺羡慕他的。”林守溪说。

    “羡慕?”慕师靖板起脸,“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兜兜转转便可觅见机缘,一路前进便可登顶大道,仙子皆我侣,万人非我敌,多好。”林守溪的话语却是平静的。

    “你这样的心性如何成就大道?”慕师靖不屑地说。

    “慕姑娘道心坚忍,不也不是我对手?”

    “你凭借奇淫巧技取胜罢了,你若无这擒龙手,你现在是何等下场,无需我多言吧?”慕师靖冷冷道。

    “你不也凭借着阴毒的咒语自卫?若无这冰清咒,你在雪山上会遭受何等待遇,需要我让鱼仙替我写下来吗?”林守溪针锋相对。

    慕师靖脸色阴沉,她想着当时的场景,呼吸微急,只吐出两字:“魔头。”

    林守溪则回敬了一句:“妖女。”

    两人你来我往地争辩了一番,白雪岭的山头已消失在了身后蜿蜒的山岳里,远处,蟒身苍龙之像已展露出的冰山一角,从这个角度看,天空中横过的云好似巨蟒口中喷吐出的气。

    终于,两人在友善的争吵中达成了共识:白雪岭一战,林守溪与慕师靖战成平手,但魔巢妖女诡计多端,她引开了林守溪,令妖军压境,重新占领了龙鳞镇,林守溪从包围圈中杀出,侥幸逃回了三界村。

    “回到三界村之后要做什么,你想好了吗?”慕师靖问。

    林守溪摇摇头。

    杜切与影子都已身死,但真正的威胁却还在村中,他对于三界村人生地不熟,根本无从追查起来。

    “我想办法将真主带出来。”林守溪说:“在这里,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真主未来将成为可怕的兵器,她绝不可落到任何人手里。”

    “我可不信任你。”

    无论林守溪说什么,慕师靖都要作对。

    林守溪对于她的冷言冷语置若罔闻,继续问:“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半步浑金。”慕师靖没有隐瞒。

    “嗯,那我们联手,仙人之下应可无敌。”林守溪并不觉得他们所要面对的敌人是仙人境的,若真是仙人境,无论有任何图谋他都不需隐藏,只管去做就是,三界村与魔巢根本无人能拦他。

    除非他也在害怕什么别的东西。

    “你是什么境界?”慕师靖也问。

    “玄紫。”林守溪也未夸大。

    “你为何才玄紫?”慕师靖说:“我在棺椁之中沉眠半载有余,修道不过数月,你按理来说应比我醒得更早,为何境界反而要低?”

    “你在说什么?”林守溪皱起眉,他算了算时间,道:“我醒来尚不足两个月。”

    “尚不足两个月?”慕师靖也感到吃惊,她的美眸中闪过不信任之色:“你该不会是因为天赋不济,修为太低,故意诓骗我吧?”

    “没骗你。”林守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隐约间,他也感受到了不安。

    他重新推算了一遍。

    自己在古庭待了七日左右,在巫家则待了不到一个月,当时神域破碎,他自三界村外苏醒,原本不确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但他恰好在湛宫剑中遇到了小语。

    与楚映婵对敌之时,他曾机缘巧合地瞥见过小语一眼,那时,小语也看见了他。

    醒来之后,小语告诉他,距离上次见到他过去了三天。

    短短三天……

    “现在外面是几月?”林守溪问。

    “九月。”慕师靖回答。

    嗯……中秋没过多久,时间上也没有太多出入。

    “我醒得应比你更晚。”林守溪笃定道。

    但很快,他刚刚坚定的想法被慕师靖一句话就摧毁了:

    “我还以为你和季洛阳是同时醒的。”

    “什么?”林守溪愣住了:“你认识季洛阳?”

    “你不认识么?”慕师靖说:“当时云巅榜上就有他的名字,师尊曾告诫过我,不可轻视任何对手,故而我将云巅榜上两百人的名字都背了下来,我记得他,应是在……前列?”

    “不,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他来这个世界了?”林守溪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他为了扬名,抄了些我们那个世界的诗作,什么明月几时有之类的……我恰读过,故也知晓了此事。”慕师靖轻轻摇头,她忽然觉得,来到这个的人只有自己是正义而善良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林守溪连忙问。

    “大约……两个月前?”慕师靖记不太清,她对于这些事并不关心。

    “怎么……回事?”

    林守溪彻底愣住了。

    按照他的记忆来说,季洛阳亮出刀匕夺走洛书还是一个月前的事,可……

    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吗?

    还是说……他当时昏睡了远远不止三天?

    等等……

    林守溪想到了三界山上的雾……同样的雾他在神域也见到过。

    如果它们真的是同一种雾呢?

    雾是一年前左右突兀出现的……

    难道说,自己并非睡了三天,而是……整整一年?!

    ……

    林守溪离开了龙鳞镇,自一线峡回到了三界村,他立在高坡上遥望,一眼就看到了拔地参天的神桑巨木。

    巨木在风中抖动着叶,沙沙作响,似在诉说着什么。

    林守溪一路回到了仙村,他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他们。

    “我与魔巢圣子在白雪岭中大战了一场,我们战至精疲力尽未能分出胜负,魔巢却不守信誉,在这种时候发动了偷袭,杜切为了护我被魔巢所杀,我虽侥幸逃回,但龙鳞镇却被妖兵占了回去……”

    林守溪似受了内伤,他捂着胸口咳了几声,神色颓败。

    众人听着林守溪的话语,皆露出了忿忿不平之色,唯有三花猫伸出猫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关系的,存地失人,人地皆失,龙鳞镇没了没关系,你平安回来就好。”

    三花猫话语真切,它摇着圆滚滚的尾巴,既为杜切的死亡而伤心,也为林守溪能安全到家而高兴。

    与慕师靖唇枪舌剑,勾心斗角惯了,再听到三花猫这般朴实纯真的话语,他心中一暖,觉得这只平日里很不靠谱的猫更可爱了许多。

    村中的修道者纷纷向林守溪询问有关白雪岭之战的细节和魔巢相关的事宜,林守溪很有耐心地一一回答过去。

    三花猫在一旁安静地听着,阳光将它的毛发照出松软的暖色。

    林守溪回答过了他们的疑惑,便自然地抱起了三花猫,向着门外走去。

    “林公子,你要带着尊主大人去哪里?”立刻有人发问。

    “出去走走。”林守溪说。

    “嗯,如今外面太不太平,公子绝不可将尊主带离仙村,更不可出三界村。”偶衣婆婆认真叮嘱道。

    “嗯,我有分寸的。”林守溪笑着摸了摸三花猫的头。

    林守溪刚刚为三界村参加了一场大战,惊险地逃出生天,他们也不忍多苛责什么,任他抱着尊主走了出去。

    “你怎么了呀?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三花猫问。

    “有么?”

    “有啊。”三花猫缩在他的怀中,抱着自己的尾巴,问:“你该不会是骗了大家吧?”

    林守溪一愣,心想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三花猫见他这般神色,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其实你输给了坏圣子,被她打得抱头鼠窜,对吧?”

    “……”林守溪发现自己还是高估它了。

    “没关系的,等拜鳞节后我成为了真正的尊主,我去帮你讨要回场子!”三花猫信誓旦旦地说。

    “算了,到时候你若再被擒住,可别指望我拿湛宫来换你。”林守溪叹了口气。

    “哼,谁要你救啊……”三花猫对于上次险些‘北狩’心有余悸,它下定决心,在自己不够强大之前,绝不给任何人添乱了。

    林守溪不再说话,他抱着三花猫踱步,走在午后和煦恬静的光中,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神桑树下。

    他来到仙村很久,遥遥地见过了许多次神桑树,这是他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它。

    这棵巨木有几合抱粗,棕色的树干是光滑的,上面密布着深浅不一的纹路,密密麻麻的树枝对着天空毫无顾忌地展开着,它们像是一只只撕扯天空的手,将大片的光攥住,滤成斑驳的影筛下。神桑树的外边有红色的木围栏,枝干上则挂着许多铃铛和阴晴娃娃,它们在风中飘着,将清脆的声音撒入清凉的树荫里。

    林守溪听着树叶与铃铛的合奏,仿佛是有少女在自己耳畔轻声呢喃。

    这种感觉已不是第一次了。

    只要靠近这棵树,患得患失之余,他还有种说不出的亲昵感。

    “对了,小鱼仙,你的真身在哪里,我来了仙村这么久,倒还不曾看过。”林守溪说。

    “诶,真身?”三花猫立刻说:“那是很私密的东西,可不能随便给你看!”

    “是么……”林守溪说:“拜鳞节将至,那杀人魔犹在村中,我怕你的真身被偷走。”

    “那你放心好了,本尊的真身是偷不走的。”三花猫自信地说:“本尊的真身在地下暗室里,已与神桑树紧密相连了,神桑树相当于本尊的脐带,若坏人想偷,他恐怕得要把整棵树连根拔起才行。”

    “原来如此。”林守溪面色不变,也看不出具体的情绪。

    三花猫越来越觉得今天的林守溪好奇怪,这……这该不会是被坏圣子下咒,或者被怪物给夺舍了吧……

    想到这里,三花猫遍体生寒,将自己尾巴抱得更紧。

    很快,三花猫的猜想得到了进一步的应验。

    林守溪抱着它离开了神桑树,看似随意地在仙村走动,实则却是越来越靠近仙村的边缘,眼看着就要带它离开了。

    三花猫正紧张着,一个温润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林公子,你这是要带鱼仙大人去哪里?”

    仙村与人村连接的桥畔,林守溪止住了脚步,他回过头,看见一袭白衣,眉心点红的钟无时立在身后,面带困惑之色。

    林守溪张了张口,说:“你终于来了。”

    “什么?”钟无时露出了困惑之色。

    “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林守溪轻轻自语,尾声里,湛宫陡然出鞘,他的身影随剑而起,炸雷般消失在原地,凌空挥舞,斩向了钟无时。

    困惑、无辜、恐惧……诸多神色杂糅在钟无时的脸上,他拔出剑,仓促迎敌,却招架不住林守溪的攻势,被逼得步步后退。

    “林公子,你……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钟无时疲于格挡,说话都显得吃力。

    某一个瞬间,林守溪也怀疑自己错怪他了,但慕师靖的叮嘱在他耳畔响起:

    “你试探他的时候绝不可像对我一样浅尝辄止,你要将他想象成死敌,下死手,逼入绝境!拜鳞节近在眼前,若让敌人得手,届时会有无数无辜的人与妖因之惨死,而这罪魁祸首则会是你的优柔寡断,所以……我们宁可杀错也绝不可放过!”

    林守溪虽出身魔门,但他是在一个温柔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师兄师姐师父都待他极好,他修道顺遂,十年岁月无甚波澜。

    他虽杀过不少人,但他骨子里依旧缺乏狠辣。

    这一点上,他甚至比不过道门出身的慕师靖。

    宁可杀错……

    玄紫气丸逆转,发出了尖鸣与咆哮,贴着他胸口的三花猫被他紧紧箍着,只觉得他的身体里正在经历一场浩劫般的地震,那涌遍四肢百骸的真气更将它震得脑袋空白……林守溪是疯了嘛!

    林守溪没有疯,他很清醒。

    他无视掉钟无时表面展露的一切,每一剑都带着夺人性命的姿态!

    鲜血自钟无时的体内彪出,洒落长街,剑伤遍布全身,不染尘埃的白衣很快变成了鲜血淋漓的红衣,他的手几乎被斩断,剑也无力持握,落到了地上。

    他已无力抵抗林守溪的最后一剑。

    剑光扑面。

    湛宫在钟无时的瞳孔中无限放大,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瞳孔深处的疯狂终于浮出了水面!

    叮——

    这必杀一剑此来之时,本该毫无抵抗之力的钟无时伸出双指,竟硬生生地夹住了剑尖。

    钟无时屈指一弹,剑身扭曲震荡,一股雄沛的力量自寒铁上传出,将林守溪连人带剑震飞了出去!与此同时,钟无时血衣的下摆鼓起,无数虚幻般的触手从中延展出来,在空中缭乱狂舞!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钟无时盯着林守溪,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你没有理由怀疑我,你没有任何理由怀疑我!”

    林守溪捂着发闷的胸口,以剑支着自己从地上站起,他盯着显露出邪灵之身的钟无时,露出了笑容。

    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原来镇守神域的破灭已是一年前的往事了……

    神域连通完结的道路只有一条:时空魔神的尸体。

    他应是通过时空魔神的尸体离开了即将毁灭的神域,所以他的时间也跟着错乱了——自己在时空魔神的尸体里漂泊了三天,来到了三界村,但这三天对于外界而言却是一年。

    任何神灵都不会轻易死去。

    一年前,神域崩毁,时空魔神被困在神域里的残念应也借机出逃,它来到了三界村,封锁了三界山,想要夺取真主的力量!

    先前,林守溪便对魔巢能知晓圣子即将驾临一事感到奇怪。

    他们是如何得知外界的消息的?

    现在看来,除了通过神坛祭祀这一手段外,还有一个更直截了当的方法:穿越雾。

    这是时空魔神的雾,它当然可以自由穿越其中,将三界山内外的消息传递!

    “你竟然还活着。”林守溪曾听说过,它的尸体都被斩成了三截。

    钟无时则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仰头望天,悠悠道:

    “神明不会死去,总有一念尚存。”

第九十五章:浊江潜浪见龙宫

    像是有狂风席卷过仙村,屋顶的瓦片刮鳞似地被掀去,墙倾棚毁,石灯破碎,以钟无时为中心,瞬间清空出了一个圆,圆心之内,唯有他衣袍下柔软的触须在风中摇舞。

    他看着眼前拄剑而起的少年,眼眸中闪烁着琉璃焰火般的颜色。

    钟无时的脸是矛盾的,他一半透着疯狂,另一半则透着解脱般的喜悦。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我还能看到这柄剑。”

    钟无时妖异的声音似在叹息,林守溪第一次进入三界村时,他便注意到了这柄剑,看到它的第一眼,他险些没能拴住理智的缰绳。

    “我还是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会怀疑我。”钟无时轻轻摇头。

    如果可以,任何邪神都不愿意在虚弱的情况下暴露自己,更何况,距离拜鳞节只有两日,两天后,他就可以获得一副新的神躯,哪里愿意再横生枝节?

    至于这个手持神剑的少年……

    拜鳞之后,直接将他拘押,一览他的时空图景即可。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他不明白自己哪里没有做好。

    “我也不明白,你是怎么骗过真言石的。”林守溪说。

    这也是一度让他产生误判的原因。

    “这很简单。”钟无时直言不讳:“铁线虫钻入螳螂的身躯里可以将螳螂当成傀儡,某种毒菌侵入蚂蚁的体内,可以在它清醒的情况下夺取身体的控制权,我远比它们更加高阶,我寄居在这副身体里,自可随心所欲地控制一切。”

    当初林守溪取出真言石问他时,他只需操控身体主人的意识进行回答。真言石是石头,它哪里会知道,自己所提问的对象早已是一具被神明寄生的傀儡——杀死他们的是时空魔神,与钟无时何干?

    “你控制的是谁?”林守溪问。

    “还能是谁?”钟无时觉得林守溪的问题很蠢,“我所控制的,当然是这副身体的主人,神守山斩邪司的……钟无时。”

    “钟无时?”

    林守溪没有想到,他真的叫钟无时。

    他之所以怀疑钟无时,除了许愿灯给予的‘时’字以外,最大的原因还是小语明确地告诉自己,神守山斩邪司根本没这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

    他相信小语绝不会骗自己,那……难道是她看漏了,以至于歪打正着找到了凶手?

    林守溪不太愿意相信这个解释,若真是如此,小语该是怎样的粗心与福星啊……

    而这位隐匿得堪称天衣无缝的邪神永远也不会想到,帮助识破他身份的,是一位年仅七岁的小女孩。

    “你为什么要在村子里杀人?”林守溪问出了最后的疑惑。

    “因为我需要时间。”

    钟无时的话语透着沧桑。

    无论他将自己粉饰得多么冠冕堂皇,曾经作为识潮之神子嗣的他,已沦落成为了苟且寄生的虫豸,躲在狭小逼仄的荒野村落里,靠着吸取他人的时间来维系自己的力量。

    老人们都是失去时间而死的。

    他们的时间被钟无时夺走,形同老死,故而身上没有任何的伤口。这些老人本就已在生命尽头的边缘徘徊,他们这样死去,没有人会觉得异常。

    曾经的时空魔神成了腥臭泥沙中刨食的虫子,以齿舌挫下岩石上少得可怜的营养,但饶是如此,邪神依旧是邪神,他展开的场域里,没有骨骼的身躯柔韧卷动,散发出幽夜繁星般的隐秘之光,仿佛从这吉光片羽中依旧可以窥见邪神当年的威容。

    他们互相解答过了对方的疑惑。

    唯有林守溪怀中的三花猫却还是懵的。

    它唯一听懂的是,眼前这个满是触手的怪物就是残害仙村的真正的凶手,三花猫心中悲愤,它亮出了爪子,一副要喝对方拼命的样子。

    “我带你走。”

    林守溪按住了猫头,足一蹬地,身影飞退,转眼已掠过了两村交接的桥梁。

    “走?”钟无时发出了冷笑:“你们这些少年天骄真是蛮横惯了,你将我逼到此处,竟还妄想脱身?”

    领域在瞬间张开,无鳞肿胀的触手遇风暴涨,朝着林守溪追索而去。

    触手未及他的身边,林守溪的意识里已被诸多幻象入侵,这些幻象是他的记忆,过去、现在、未来,不同时间的画面杂糅交错,令他心晃神摇,甚至无法确定自己身处何方。

    他一咬舌尖,借助片刻的清醒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无数的口器在他面前呼吸般蠕动着,它们喷涂着白雾,如受惊吓时的毛孔一般齐齐张开,贴面袭来。

    林守溪迅速施展乌龟防御术的横剑、立剑、背剑三式勉强抵挡,湛宫剑锋锐难言,虽削烂了数条近乎虚幻的触手,可敌人源源不绝,宛若洪潮,他连同怀中的三花猫皆岌岌可危,随时要被卷走。

    “不堪一击。”

    钟无时原本以为他胆敢喝破自己是有什么倚仗,不曾想这少年不过手握神剑罢了,他根本没有能力真正发挥出这把剑的力量。

    当然,钟无时过去这般谨小慎微,绝非是害怕这些晚辈,而是恐惧着神山的视线。

    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林守溪高超的剑术被极大地限制,玄紫气丸的转速已接近了极限,他所修的鼎术也源源不断地供给着力量,为他疗养伤势,却也只能令他勉强支撑。

    对方是邪灵而非龙类,故而他的绝学擒龙手也毫无用处。

    钟无时自以为十拿九稳之际,他神色凛然,无名的恐惧泛上心头,竟令他减缓了攻势,将大部分触手收缩至身边护住自己。

    钟无时见到了唯有午夜噩梦中才会见到的身影!

    人村与妖村之间一座木石堆垒的高塔上,一位黑裳少女手挽长剑,软靴点立于塔尖上。

    她逆着光,飘动的衣影形同炬浪,隐约可见那墨发遮掩下冷艳的脸。

    少女足尖一点,身影飞跃而下,她蜻蜓点水般在人村的屋顶纵跃,于最后一处屋顶高高跃起,落下的身影宛若旋风。

    寒意自她袖间斜掠,纠缠着林守溪的几条触手被乌金色的剑光瞬间斩断。

    “走。”

    慕师靖落到了林守溪的身边,横剑于前,林守溪耳畔恶煞般的低哝声终于淡去,他抱着快要昏过去的三花猫,在慕师靖的掩护下撤退,迅速逃离了三界村。

    钟无时怔怔地望着前方,他柔软的触手像是冻在了冰块中的海鲜,直到林守溪与慕师靖都已逃远,他才终于回神,口中反复呢喃一句话:

    “不,不是她,她不是她……”

    当年在神墙之外,它曾被一个神秘的黑裙少女杀死,它甚至没能看清对方的容颜,就被惊世骇俗的两剑斩成了三截,那是它的心魔与梦魇,已纠缠了它数千年,这些年,它的孱弱更令这噩梦放大了千百倍,故而方才的一瞬,梦魇照入现实,他直接吓得无法动弹,半晌后才惊然回神。

    不,这绝对不是当初诛杀自己的少女神明,而是魔巢那位新来的圣子……

    心中的魔障竟已根深蒂固至此了么……

    钟无时闭上眼,收拢起触手,发出了自嘲的笑。

    他当然不会这般轻易地放过他们。

    钟无时没有去看身后坍塌的房屋与惊慌失措的人群,他再次睁眼之时已魂定神稳,他变回了神守山斩邪司小仙人的模样,身影飘然而入,云朵般掠过长街,向三界村外追去。

    ……

    “你怎么现在才来?”林守溪责问身边的少女。

    他们原本已做过约定,由林守溪潜入村中抢尊主,抢到的那一刻她就出来接应,带他一同逃离。

    “我就是喜欢看你吃瘪,不行么?”慕师靖微笑着说。

    他们两人都已收剑,运转全速在石崖红树间狂掠,林守溪听着慕师靖清恬的语气,只觉得她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钟无时的领域无法影响到你么?”林守溪想到了她方才翩然而至,面色自若的身影,问。

    “污染的传播需要媒介,我以道门的清莲神妙诀暂时封闭了五感,他自然影响不到我。”慕师靖说。

    若非钟无时境界依旧可怕,她甚至会尝试将对方击杀当场。

    “你怎么知道这点?”林守溪问。

    “看你挨打之后猜的。”慕师靖笑着说。

    “……”林守溪无言以对。

    慕师靖瞥了他怀中一眼,见到了那只头晕眼花,几欲口吐白沫的三花猫,秀眉颦蹙,“我让你去抢尊主,你怎么又把这只猫抱出来了?”

    “放肆!本尊,本尊……尊……”三花猫虚弱地吐着舌头,张口想要反驳,却难以说出完整的话。

    “它就是尊主。”林守溪说。

    “……”慕师靖虽有猜测,却依旧难以接受。

    “那钟无时没有追来么?”林守溪向后看了一眼。

    慕师靖想起了她先前钟无时骤然凝缩的瞳孔,她不知道对方的恐惧来源于哪里,只是猜测道:“他好像认错人了。”

    “认错人?”

    “嗯,他似乎把我认成了……曾杀死他的人。”慕师靖的猜想很大胆。

    林守溪则在心中做出了更大胆的猜测……难道当年斩杀掉时空魔神的,是千年之前的慕师靖?

    这个猜测很快又被他否定了,毕竟像慕师靖这样的妖女,若真有那等毁天灭地的实力,恐怕早已天下大乱了。

    慕师靖也懒得去纠结这些,她说:“这只猫拿来我看看。”

    “你这是什么语气?”三花猫清醒了些,“本尊是尊主,可不是什么物品,你这魔门圣女胆敢物化猫猫!”

    接着,它就被林守溪抓起后颈,递给了慕师靖。

    这更令三花猫感到生气:“好你个林守溪,你,你竟敢投敌!”

    慕师靖抓来了猫,她打量了一下它背上杂乱的毛色,又翻开它白花花的肚皮看了看,摇头道:

    “它有何特殊之处么?”谷

    “它……嗯……”林守溪犹豫着开口。

    三花猫还等他夸自己两句,证明它的有用性,林守溪本想说它会写书,但一想到慕师靖对于诛神录的恶劣的态又住口了,最后他想了好久,才说出一句:“它比较可爱?”

    “它哪里可爱了?”慕师靖把它拎起来,观察了一下,发现是只小母猫。

    “是没你可爱。”林守溪冷嘲热讽。

    慕师靖冷哼一声,懒得理他,一边以剑气披荆斩棘朝着龙鳞镇飞掠,一边继续研究这只号称是尊主的猫。

    三花猫羞耻心暴涨,一副要抓花慕师靖的脸的气势,慕师靖刻意玩弄它,与它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可怜的三花猫被圣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伸出的爪子总是差之毫厘。

    它一边埋怨着林守溪的投敌之举,一边控诉着慕师靖的邪恶行径,十分委屈。

    慕师靖玩弄了一阵三花猫,有些索然无味,随手将它抱在了怀里,三花猫轻轻挣扎着,在慕师靖腴软挺拔之处蹭了蹭,如同坠入了棉花堆成的海洋里,它隔着衣裳又蹭了蹭,粉色的爪垫也紧张地、轻轻地放了上去,接着,它感受到了一道凶恶的视线,抬起头,圣子冷艳的螓首低垂,正盯着它。

    “你在做什么?”慕师靖冷冰冰地问。

    “我……我……”三花猫急中生智:“我也投敌了!”

    慕师靖红唇挑起,觉得这只猫别的不会,倒还是挺识时务的。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路赶到了龙鳞镇。

    尖黑的高峰刺入视线,浊江的涛声传入耳中,两人感到了莫名的安心感。

    就这样摆脱了么……

    林守溪与慕师靖回望了一眼山峡高峰,皆不敢相信他们就这样轻易逃脱了时空魔神的追索。

    “没想到圣子殿下原来是好人啊。”

    在慕师靖的怀中躺了半路的三花猫由衷感慨,它也终于意识到了偶衣婆婆给自己绘制的偶衣存在的缺陷,打算安定下来后让婆婆修改一下。

    慕师靖刚想接下三花猫的奉承,便又听它来了一句:“林守溪也是好人,我看你与林守溪郎貌女貌的,不如联姻算了。”

    它还在惦记着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一事。

    它刚刚说完,便感觉到身后一凉,三花猫战战兢兢回头,见慕师靖冷艳的瞳中已凝出霜雪,她抓起三花猫随手一抛,幸好林守溪眼疾手快,将它接住了。

    “好吓人。”三花猫心有余悸地说。

    “你还是老老实实支持我与小禾吧。”林守溪揉了揉受惊的猫头,说。

    “小禾?”慕师靖蹙眉回头,“你未婚妻?”

    “你怎么知道我有未婚妻?”林守溪吃惊地问。

    三花猫一惊,它心想自己在诛神录里写过一个与他同名的人,身世也照搬的他,该不会被发现了吧……

    慕师靖也不会承认自己看过,只是冷淡道:“我看你提到这名字时的模样,多少就猜到了。”

    “是么?”林守溪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太相信。

    “她是什么样的人,令得你这般喜欢?”慕师靖心中好奇,忍不住问。

    “我家小禾知书达理温柔可人百依百顺。”林守溪昧着良心回答道。

    回答完之后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竟已与小禾长达一年未见了。

    “你还喜欢这种良家的小姑娘?”慕师靖投来了不信任的视线。

    “反正不会喜欢你这种妖女。”林守溪也投去了蔑视的眼神。

    “真的吗?”三花猫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

    “……”林守溪敲了敲猫头,怀疑这只涨他人士气的猫是真的投敌了。

    争吵归争吵,他们的行动也未落下。

    龙鳞镇并不安全,他们立刻调配好了妖兵守着蟒身苍龙神像,另一部分则散成游兵,蛰伏四野,观察三界村那边的动向。

    林守溪正与妖兵沟通着,一封请柬突兀地递了过来。

    “茶馆来了位客人,说要请您与圣子殿下饮茶。”妖兵递过书信后离去。

    林守溪展信一看,末尾赫然写着一个时字。

    他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立刻抓猫而走。

    茶馆中,钟无时不知何时出现的,他沏了壶茶,吹去水面上的白气,悠哉地饮着。他身上的伤已然愈合,重新变回了白衣如雪,眉心一点红的公子模样。

    饮了杯茶,见客不来,钟无时只好亲自出门迎接。

    他前脚才踏出门,后脚便出现在了龙鳞镇外,拦住了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去路。

    “许久不见。”钟无时笑着寒暄。

    回应他的却不是客套的寒暄,而是双双出鞘的湛宫与死证,魔门与道门的两柄神剑左右划出了明亮的弧光,如挂在钟无时身侧的两道月。

    钟无时的双袖鼓舞,如白云出岫,笼罩向了少年少女。

    这是神守山的招式。

    此刻的钟无时不似妖邪,更似面色如玉的公子。

    激烈的战斗再度于龙鳞镇展开,林守溪与慕师靖摸不清钟无时的境界,他们只觉得自己在斩一团聚散不定的云,有力难使。

    很快,无孔不入的低语声再度传出,走马灯般的画面于他们脑海中交错浮现,林守溪与慕师靖连忙摒去五感,定心凝神,哪怕是三花猫也闭上了眼,用猫爪捂住自己的耳朵。

    但这一手段不足以战胜钟无时。

    钟无时舞动的双袖越来越巨大,白云般的衣袖中也不再是光洁如玉的手,而是无数蠕动不休的触角,它们像是腋下生出的藤蔓,朝着两人所在的位置抽打过来。

    龙鳞镇本就是悬崖峭壁,林守溪与慕师靖很快被逼到了崖边。

    林守溪曾经想过要造船渡过浊江,故而龙鳞镇下还囤积着几艘木船,两人交换了神色,不约而同地达成一致,他们沿着悬崖滑下,抢舟入江,打算借助江河顺流而下,暂时避至安全之处。

    但他们忘了,邪灵本就是大海中出生的,这个世上鲜有比它们更了解水的生灵。

    林守溪慕师靖的此举在钟无时眼里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跟着飘然如水,凌波而立,拦在了两人的面前,衣袍下的触手再度疯长,竟将宽阔的江面都填满了,隐有一衣截江之势。而林守溪与慕师靖所乘的小舟顺流而下,分明是朝着钟无时撞过去的!

    他们意识到了不妙,想逆流而走,可逆水行舟何其艰难,水下已有无数粗长柔韧的触手探出,黏住了舟底,令其剧烈摇晃,几欲倾翻。

    争斗之际,顿有鲸唱般的声音在江面上响起。

    钟无时神色微变。

    “什么东西?”慕师靖也感到诧异。

    她想要回首去望,却被林守溪一手揽住肩膀,一手捂住双眸,死死地压在了他的胸膛上。

    “你做什么?”慕师靖虽质问,却也没挣扎,她相信林守溪不会做无故的轻薄之举。

    哗!

    水声骤然变大,似有巨浪墙立而起。

    他们闭上了眼,什么也看不见,耳畔唯有气浪喧天之声。

    巨浪中,他们乘坐的小舟瞬间倾翻,冰凉的江水浸透身躯,他们想要浮起,但江面却似被什么庞然巨物遮蔽住了,翻滚起的潮流将他们朝着底部推去。

    溺亡之神……

    林守溪很快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溺亡之神应是这片浊江的主人,钟无时的断流之举激怒了这位浊江的原主,令它再度现世,将这不速之客驱逐。

    过往,这等死神怎会入得时空邪神的眼,但现在钟无时却也只能选择退避。

    同为不速之客的还有林守溪和慕师靖。

    钟无时离开后,溺亡之神调转身躯,翻动着翅膀似的双鳍,朝着水下袭去,它张开了巨口,下颌的白色鲸须鼓起,宛若致命的云。

    林守溪与慕师靖向着水的深处潜去,躲避溺亡之神的追赶。

    慕师靖飞快冷静了下来,以水为媒介,她将感知力扩散了出去,寻找着任何可以遮蔽他们身形的藏身之处,突然,感知力像是遇到了什么东西,竟被迅速吞走。

    “跟我走!”慕师靖传音入耳。

    她在水中伸出了手,他握住了她的手,黑暗的江水之中,他睁开了一线眼,只见到了少女海藻般散开的发。

    两人牵着手游向了浊江的更深处,如翩然飞入黑夜的蝶。

    及至某一处时,一个雕琢在崖壁根部的巨洞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钻入洞中,溺亡之神追至洞窟外,却似遇到了连它都害怕的东西,不敢向前,只敢发出不祥的呜咽,像是在为生者送葬。

    他们游至洞窟的尽头。

    上方隐约有光投射下来。

    他们飞快上浮,脑袋才一探出水面,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地的嶙峋白骨。

    他们沿着水中的台阶走上去,脚踩在骨头上,如踩着满地落叶。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骨头拼凑成的拱门,拱门里泛着灰雾,灰雾遮蔽间是一条深不可测的隧道,不知通往哪里。

    “这里是……”慕师靖从未想过,龙鳞镇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龙鳞镇邪水……难道说,这里才是龙鳞镇真正镇压的东西么?

    “龙宫,一定是龙宫!”三花猫吐出了一口江水,说:“三界村很早就有龙宫的传说,只是没有人知道在哪里。”

    “龙宫?”慕师靖更加困惑:“这里还有龙?”

    “有。”林守溪却是点头,“若传说是真的,那这里所要通往的,很可能是三百年前,苍碧之瞳龙王所居住的旧宫。”

第九十六章:永远的师徒

    苍碧之瞳龙王……

    三花猫也想起了偶衣婆婆与他们提到过的传说——三百年前,白骨巨龙破冻土而出,振动骨翼,往南腾空飞去,故而三界村又名龙起之地。

    但三花猫并未将这个传说太当回事,毕竟偶衣婆婆给它讲过太多传说了,譬如三界山曾是神陨之处,譬如神桑树下镇压着残暴的恶魔……

    传说只是传说,若非慕师靖以超乎寻常的感知力在水中觉察到了这座洞窟的存在,根本不会有人知晓这座江底龙宫的存在。

    “只能进去看看了。”

    林守溪回望了眼背后巨井般的深潭,话语低沉。

    深潭洞窟的尽头,那头似鱼龙也似巨鲸的死神还在徘徊,发出悠长的鸣声,他们的退路已被溺亡之神堵死,唯有顺着前路前行,去寻找有没有其他的出口。

    慕师靖看着眼前灰雾飘动的甬道,幽静的神色亦透出不安。她倒是听说过苍碧之瞳龙王的传说,毕竟那是千年历史里唯一一头撞破了城墙的怪物。

    传说中踏足过神山之境,带来过毁灭性灾难的怪物,难道就是在这里诞生的吗?

    “如果你猜测不假,那么苍碧之瞳龙王早在三百年前就已死去,这座宫应是没什么危险的空宫了。”慕师靖说。

    “但愿如此。”林守溪难得地与她意见达成一致。

    三花猫看着满地白骨,不敢从林守溪的怀里跃下,它用爪子按着自己的胸脯,将误饮的江水吐出来,然后抖了抖身子,甩干毛发中的水。

    林守溪与慕师靖亦浑身湿透,他们拧动气丸释放真气发热,蒸干衣服上的水。

    三花猫时不时地将目光放到慕师靖的身上。

    慕师靖的衣裳浸着水,紧紧地贴在她的身躯上,将少女姣好的曲线勾勒无疑,本就冷艳的少女配上这前凸后翘的青春玉躯,更显妖冶魅惑,看得三花猫两眼放光,忍不住道:“我要帮圣子姐姐拧干衣裳吧。”

    说着,三花猫矫健地跳了过去,然后被慕师靖一掌拍落,圆滚滚地落到了地上。

    林守溪也没心思去安慰三花猫,毕竟一座旧日太古初级的神灵府邸,其可怕程度甚至要远远超过杜切,若是死在这里,恐怕数百年后都不会为人知晓……

    “你是害怕么?”

    慕师靖正在烘干身躯,浑身白雾缭绕,她眸光一转,敏锐地捕捉到了林守溪神色的变化,微笑道。

    “我若同你一般无牵无挂,当然就不怕了。”林守溪回讥道。

    “有了心上人若会拖累出剑的速度,那不如不要。”慕师靖自若道:“更何况,我也非无牵无挂,我……还是很想念我师尊的。”

    “想念你师尊?”林守溪摇了摇头:“她恐怕都要忘了自己有这么个孽徒了。”

    “不可能。”慕师靖断然道:“师尊也很喜欢我的。”

    “是么?”林守溪问:“你师尊为你做过什么?”

    慕师靖思忖了片刻,自傲地说:“师尊亲手为我煮过萝卜汤。”

    萝卜汤……林守溪哑然失笑,心想她那位师尊说不定能与小语谈得来。

    不过煮了碗萝卜汤就记了这么久,可见她过去在师门里过得何其孤单凄惨了。

    三花猫无奈地看着他们,愈发确信他们真的应该联姻了。

    慕师靖看着林守溪似笑非笑的模样,冷哼一声,她拢了拢略显湿润的发,俯身抓起了三花猫,揉在怀里,率先走入了灰雾飘荡的狭长甬道里。

    林守溪紧随其后。

    灰雾随着他们的进入开始流动,两人哪怕相隔很近也只能模糊地看清对方的身形,这些雾虽非毒气,但他们也默契以衣袖掩着口鼻,不敢吸入太多。

    这条高高的甬道似是精心凿出的,两侧的石壁平整光滑,连壁虎都很难攀在上面,脚下的地面则泛着流水般的纹,指引着他们前进的方向。

    可以想象,很多很多年前,末代的龙王居住在山腹中的宫殿里,它的臣子们顺着浊江之浪而来,通过这条长长的石道向它们的君王进献贡品与忠心。

    两人抚摸着石壁,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再次听到了水声,道路的尽头是一片平整的水面,水面泛着莫名的银光,宛若月色下的湖泊,其侧铺满了白色的砂石。

    砂石……

    慕师靖低头看着满地堆积的白色石头,察觉到了异样。

    不!

    这不是砂石……

    “小心!”慕师靖忽地低喝。

    与此同时,林守溪也察觉到了危险。

    危险来自身后的上方。

    他们回过头去,皆看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

    只见甬道外的墙壁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百足虫,它们远比一般的虫豸大得多,这些唇足动物纠缠在墙面上,形成了一面崭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高墙。

    林守溪回头的一刻,挂在墙体上的巨大蜈蚣弹射出身影,朝着他的脸面扑来。

    这些百足虫不知在这里狩猎了多少误入的生灵,水边白色的砂石尽是骨头的残片!

    林守溪身子后退,以剑鞘一抡,将其掀翻在地,随后拔剑出鞘,一剑将这头大型的百足虫钉在地上,巨虫扭动着身躯,发出濒死的啼声,接着,整面僵死的墙壁似动了起来,哗地一声,百足虫雪崩般从墙壁上滑下,袭向了两位闯入者。

    它们的数量庞大,速度飞快,蚕丝状的毒液从颚足之间喷出,大网般罩向了他们。

    林守溪与慕师靖同时动用真气,真气自体内喷薄而出,犹若一个撑开的气罩,及至地将那些毒物拦在了外面。

    “现在怎么办?”

    慕师靖环顾左右,皆是一眼望不头的漆黑,这些百足虫不知繁衍了多少年,积攒了这般庞大的数量,他们无论朝哪边走,都摆脱不了这面墙壁。

    “下水。”林守溪当机立断。

    “水里若有更可怖的东西怎么办?”慕师靖问。

    “那你说怎么办?”林守溪反问。

    “不如把猫当诱饵抛出去,我们沿着原路返回。”慕师靖跃跃欲试。

    三花猫吓坏了,它毛发直耸,直喊圣子饶命。

    “别吓它了。”林守溪没好气道。

    他们虽联手撑起了庇护的屏障,但很难持久,必须当机立断,他直接一把抓住了慕师靖的手腕,将她拽着跳入了前方的水中。

    少女低呼一声,好不容易烘干的衣裳再次湿透,她有些气恼,刚想出声斥责,低下头,便见到了水中有密密麻麻的黑影朝他们游来!

    蛇!

    那是许许多多的长蛇!

    百足虫或溺死水中或被阻截岸上,但如慕师靖所料,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亦潜藏着无穷的杀机!

    慕师靖想要靠着自己的血脉去压制这些蛇,但很显然,这些水中的黑影并没有龙血,它们速度不减地朝着两人袭去,长而粗壮的身躯转眼便将它们团团围住。

    慕师靖准备抽出死证作战,故而她提前将三花猫抓起,摁在了自己的头上,如戴圣子发冠一般,只嘱咐它不要添乱。

    她刚抽出死证,便见大团的血花从水下浮了上来,四溢开来。

    那些靠近的群蛇竟已被斩杀!

    她这才发现,林守溪不知何时闭上了眼,运转着某种诡异的剑法,这一剑法的加持之下,周围的水都为他所调控,他甚至不需要出剑,水便化作了高速旋转的利刃,切开了巨蛇坚实的表皮。

    “你这是什么妖术?”慕师靖吃了一惊,她眼光毒辣,可以看出这绝非简单的剑法,更像是某种支配元素的力量!

    “厉害么?”林守溪笑着问。

    慕师靖凝视了一会儿,终于看出了些许端倪,“这是白瞳黑凰剑经?”

    “你知道?”林守溪困惑。

    “当然。”慕师靖为了击败他,研究过他的资料,其中就包括他所领悟的剑法。

    林守溪所运用的正是白瞳黑凰剑经,剑术一经运转,周围的水流便随着他的气丸一同逆转,成为了他的兵刃。他这一招式虽不足以斩杀溺亡之神,但对付这些水下的妖物绰绰有余。

    “没想到你还一直在观察我。”林守溪一想到她夜半三更之时拿起写着自己生活习性的纸张研读的画面,就忍不住想笑。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你过去难道不曾打探过我么?”慕师靖好奇地问。

    “师兄姐倒是怂恿我这么做过,但我不曾。”林守溪如实回答。

    “为何?”谷

    “因为在死城一战前,我并未把你当成敌人。”林守溪说。

    “那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慕师靖问。

    “同类。”林守溪说。

    慕师靖沉默不语。

    三花猫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前方几道切开水面向它们袭来的雪线,急得乱叫,“这个时候就不要谈情说爱了!还有好多敌人呢,先跑出去呀。”

    三花猫向来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它说完之后立刻以爪子掩盖住嘴巴,生怕慕师靖把它丢去喂蛇。

    慕师靖似还在思考林守溪的话,难得地没有斥责,她修长的腿于水下摆动,片刻后才持着湛宫冲至前方,与水面下的怪物搏杀。

    这些大都是类蟒的怪物,它们肌肉强劲,动作迅猛,通过身躯缠绕绞杀对手,但这些手段在这两位真正的杀胚面前却显得毫无用处。这片河流原本是它们的主场,但此刻却成了屠戮无休止发生着的修罗炼狱。

    围上来的怪物越来越少,倒不是它们放弃了猎杀,而是水中积攒了太多的血,它们也像是大雾,干扰了凶兽的判断,血腥味使得其中很大的一部分失去了理智,开始了自相残杀的撕咬。

    慕师靖在水中游曳着,她姿势幅度并不大,却灵活如鱼,速度与林守溪相比都不遑多让。

    “圣子游得真好!”三花猫看着美人鱼一般的少女,由衷感慨。

    “当然。”慕师靖坦然地接下了这句奉承,“我的游泳是我师尊亲自教导的。”

    “你师尊还教你这个?”林守溪很难想象那个画面。

    “我师尊向来是悉心教导我的。”慕师靖冷冷地说。

    林守溪摇了摇头,在他心里,慕师靖不过是那神秘师尊的一颗棋子罢了,只有她傻乎乎地抱着那一丁点师徒恩情念念不忘……

    想到这里,他不由又想起了小语。

    被娘亲逮过一次以后,小语已经一整天没有联系自己,也不知剑练得如何了。

    他对于自己的徒弟向来是真正悉心以待的,因为他相信这是一种传承,他对小语好,小语也会被他潜移默化地影响,待她长大之后再收徒,想来也会如自己一样全心全意地对待自己的弟子。这是一种美好的传承。

    水面越来越安静。

    两人的身影一同停了下来。

    他们游了很久,游至尽头后却没有看到岸,摆在他们的面前的,是一面贯穿上下的、黑镜般的石壁,所有的去路都被堵在了这里!

    慕师靖愣住了。

    难道他们游错了方向,来到了死胡同里?

    忽地,石壁中有银色的线抛了下来,垂着沉入了水中。

    “诶,这是什么东西?”

    三花猫尝试用手去抓线。

    它的爪子才一接触,线便向上一提,直接将它钩了起来!它情急之下松手,又重重地摔回,被慕师靖精准接住。

    上面似乎有人在垂钓……

    这个猜想虽不可思议,却是确确实实发生在他们面前的事情!

    “上去!”林守溪立刻道。

    慕师靖会意。

    两人沿着石壁攀援而上,这才发现,原来这一整面石墙只是幻觉,它只有一半是石头,另一半则被浓厚的黑雾填充着,给人一种石墙顶天立地的视觉错误。

    他们扎入黑雾,来到岸上,发现岸边坐着几位‘垂钓者’。

    这些垂钓者长得很像猿猴,身体无毛,眼睛因为长期处于黑暗退化成了一条近乎封闭的线,他们爪子锋利,脚上生有便于游泳的蹼。

    对于这两位擅自的闯入者,垂钓的怪物立刻发动了进攻。

    这些奇形怪状的生物比水中的群蛇强悍得多,它们的身体好似橡胶捏成的,肌肉极其柔韧,若非他们手中持握着足以切开它们身体的兵器,这些怪物将会无比难缠。

    无毛瞎猿似的怪物青蛙般纵跃过来,动作迅猛,林守溪与慕师靖默契地出手,一左一右地杀了过去,将它们斩于当场。

    怪物们临死前爆发出凄厉的吼声,吼声惊动了龙宫深处更多的怪物,它们自黑暗中蜂拥而出,向着这里包围了过来!

    “这片湖居然是它们豢养的,用以垂钓的鱼塘……”林守溪回望了眼泛着银光的湖面,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它们的体格足以直接下湖抓鱼,垂钓更像是人类的闲情逸致。

    龙鳞镇里的人们永远也想不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有一群诡异的生命占据了旧日龙王的宫殿,在这里发展壮大,建立了属于它们的王国!

    面对着这群汹涌赶来的怪物,林守溪与慕师靖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避战。

    他们隐匿气息,顺着岩壁继续向上掠去,避开了它们气势汹汹的突袭,三花猫趴在林守溪的背上,它闭着眼,什么也不敢去看,只是不断低呼:“这里好可怕呀……”

    当初她选择存想成为猫猫,便是听说猫有九条命,存想结束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了,但按现在的情形来看,若没有林守溪与慕师靖的保护,哪怕它真的有九条命恐怕也是不够用的!

    林守溪与慕师靖以崖壁为依托纵跃着,飞快地在凶险丛生的龙宫中纵跃,前方出现了一条铁索桥,铁索桥如巨蟒悬挂两头,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渊潭。

    铁索桥的另一头插着数根绘有龙纹的石柱,先前他们所见到的无毛猿猴,此刻被另一种更强大的生命钉在石柱上,敲颅吸髓,发出凄厉的惨叫。

    这些东西虽然模样吓人,但终究只是灵智半开,空有蛮力。

    林守溪与慕师靖几乎是一路杀过去的,他们所过之处尸横遍地,断肢成山,怪物的惨叫声在龙宫中此起彼伏地响着,久久不绝。

    林守溪杀得兴起,甚至没有注意到湛宫剑发出了光。

    小语才一触碰剑柄,耳畔便响起了无止境的叫声,吓得她浑身一抖,咬紧唇珠,萝卜干一般不敢动弹。

    “师,师父……你这是在哪里啊?”小语小心翼翼地问。

    林守溪一愣,他本着不愿让小语看到这等血腥画面的心,随口道:“我在逛兽园。”

    “兽园?”小语惊喜道:“城墙外面也有兽园吗?”

    兽园是城墙内修真者开设的场所,它们会将许多凶兽关在笼中供人展览,小语曾经去过一次,被一头小楼一般高的巨熊吓得几天几夜没睡好觉,她整天拍着小胸脯,念叨着自己讨厌大熊,将娘亲逗得前仰后合,笑话了她好多天。

    “当然有,要不然像你这样的小丫头去哪里玩呢。”林守溪熟练地哄着小女孩。

    小语觉得师父说得很有道理,认真地点了点头。

    因为娘亲的怀疑,小语也不敢逗留太久,她端正地坐着,飞快地给师父汇报自己一天的工作,林守溪一边杀着妖怪,一边听着小语说话,他对于小语的一天表示满意,唯独叫停了她一天给萝卜浇三次水这件事,及时救了仙萝一命。

    “师父,我们以后会分开吗?”

    小语汇报完了工作,临别之际,她捏紧了拳头,紧张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今天我出去打水的时候,听见姑姑在哭,我跑过去问姑姑为什么哭,她说她的儿子去神山游学了,要好多年才会回来,她很伤心……”

    小语低下了头,“我还听大人们说,好朋友一般也只会是一段时间的好朋友,等到两个人分开了,许久不见面了,再好的关系也会被冲淡掉……”

    “嗯,倒也……确实如此。”林守溪点头。

    “那,那师父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师父,你答应我,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好吗?”小语抬起头,天真而认真地说。

    小姑娘稚嫩的话语带着迫切的恳求,但林守溪却摇了摇头,说:“我们可以做永远的师徒,但分不分开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可是……可是不在一起,又怎么能说是永远的呢?”小语轻声辩驳。

    林守溪注视着小语略带忧伤的可爱脸庞,柔声宽慰。

    “放心,时间只会冲刷掉那些不坚固的东西,它会将真正的美好保存下来,哪怕有一天我不在小语身边了,你的身上也会烙印下我来过的证明。”

    小语心中至柔软之处似被击中了,她坐在剑前久久出神,回首时残阳似血,日暮西山,整个家族的亭台楼阁都沉浸在昏黄的颜色里,她年仅七岁,但抚摸心口时,不知为何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师父,小语知道了。”

    小姑娘绵柔开口,“那我们就做,永远的师徒。”

    ……

    (感觉这章不完整,待会熬夜再补个小章吧,会很晚,不要等,早上起来看……)

第九十七章:龙宫之骸

    透窗而来的黄昏隔着湛宫照入了林守溪的眸里,小语稚声稚气却又坚定的话语在耳边轻响,这一切随着意识的切断而破裂,吹面而来的风中混杂着肢体的恶臭味。

    温馨与血腥就这样隔着一柄剑梦幻般交织着。

    越过了这几根龙柱,又是弥漫着黑雾的墙体,他们攀援墙体而上,钻入黑雾,来到了地宫的深处,怪物的哀嚎与哭叫被抛在了身后。

    “终于安静些了。”三花猫由衷感慨。

    它已被这接踵而至的凶异怪兽弄得头晕耳鸣了。

    慕师靖也悄然松了口气,她立在此处向后望去,下方飘雾的石窟尽收眼底,这一面面石墙从此处看来倒像是规模宏大的台阶。

    慕师靖从怀中取出一枚瓷瓶,将丹药倒出,服下,她因为力竭而显得苍白的脸颊恢复了许多气色。

    “你在吃什么?”林守溪问。

    “玉液丹。”慕师靖答了一句。

    当时她从吞骨山庄搜刮出了不少宝物,其余的丹药不方便携带,唯有玉液丹最为小巧。吃下此丹可以恢复不少真气,效用甚妙。

    林守溪摊开了手。

    慕师靖眉一蹙,佯装不懂,“什么?”

    “我与你并肩作战一路,连枚丹药都讨要不到?”林守溪问。

    “要丹药当然可以。”慕师靖摇了摇手中的瓷瓶,微笑着说:“求我。”

    “休想。”林守溪也露出了不屑的神色,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也从怀里抹了一阵,取出了一个瓷瓶,在慕师靖面前晃了晃,上面亦写着‘玉液丹’三字。

    “险些忘了,我也有。”

    林守溪虽这样说,但他未敢服用,因为他很清楚,这半瓶东西根本不是什么玉液丹,而是上次吃剩的半瓶合欢散。

    “你有还问我要?”慕师靖更加不悦,“以后有丹药,喂猫也不喂你。”

    三花猫频频点头,表示支持。

    争吵归争吵,两人还是继续同行,黑雾拨开,深处透着薄光,隐隐指向着某些隐秘的所在。

    在安静的黑暗中行走着,谁也没有出声,周围静得诡异,他们觉得自己并非走向龙宫,而是在走向属于自己的棺椁。

    走着走着,黑暗中忽然传来吱吱吱吱的声音,那是老鼠啮齿的声响,它们从不同的地方传来,像是在地板下,也像在墙壁里……

    三花猫立刻竖起了耳朵,明亮的瞳孔警惕地望向四周,它用自己的声音叫了一声,企图以此来驱散黑暗中的群鼠,却无济于事。

    它们根本不顾猫的威严,反而更加嚣张地发出令人心悸的骚乱响声。

    “真没用。”慕师靖嘲笑了三花猫一句。

    “你厉害你喊喊试试?”三花猫不服气。

    如杀死影子时那样,慕师靖凝神沉息,作狮子鸣状,清亮低沉的吼声传达出去,似狂风扫遍四合,鼠声瞬寂。

    三花猫呆若木鸡,片刻后纳头就拜,彻底心服口服。

    慕师靖收声。

    她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越往深处,龙血的影响也就越强烈,她释放威压之时,哪怕是这里的鼠类也不敢作声。

    他们继续朝着深处走去。

    这片黑雾的尽头依旧是一面石墙,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石墙上刻有精美的浮雕,林守溪与慕师靖将真气凝于双眸,仰首去看,发现上面所雕刻的并非龙类的往事,而是铺天盖地的邪灵之潮。

    ——一头复杂到像是由数万只软体生命拼合而成的邪灵立在汹涌的海潮上,它身上长满了疣突与触角,蠕动在身体各处的数万只眼睛一齐睁着,望向四面八方,望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它们的诞生是谜,它们的存在是谜,但它们的眼睛似能窥破世间的一切谜题,洞悉藏在幽暗深处的奥秘。

    “这种东西……这种东西真的是自然产生的吗……”三花猫觉得,这种生灵分明像是人用残肢断片一针一线缝合出来的!

    “他都能存在,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存在的?”慕师靖从壁画上收回视线,见缝插针地讥了林守溪一句。

    林守溪忍无可忍,想要还击,三花猫连连劝架:“打是亲骂是爱嘛,别生气。”

    三花猫才一说完,它就感受到了林守溪与慕师靖对它的‘亲’和‘爱’。谷

    “好了,先上去吧,我能感觉到,我们距离核心处已经不远了。”慕师靖说。

    “嗯。”

    林守溪应了一声,与她一同攀过了壁画,壁画上雕琢的邪神之眼,反倒成为了他们攀岩时手脚的借力点。

    越过了这面墙,视线瞬间收窄,一条崭新的甬道出现在他们面前。

    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慕师靖再打头阵,她率先走了进去,林守溪紧跟其后。

    很快,慕师靖就为自己的勇敢感到了后悔……

    这条甬道出乎意料的长,非但长,越往深处,甬道也越发地收窄,而当他们来到甬道的尽头时,看到的却是一座半闭的石门。

    石门与地面只有半人高,想要通过必须匍匐前行。

    他们身处狭窄的甬道里,无法转身换位,只能由慕师靖走在前方,这位道门少女咬着唇珠,心中后悔不迭,但她表现得却很淡然,只是轻轻跪地,俯首而行,从巨门与地面的缝隙间通过。

    林守溪也跟在她的身后,四肢伏地,一同穿着这片狭小的区域。

    慕师靖身材本就极好,此刻跪地爬行,玉腿的修长与臀儿的翘停更显露无疑,林守溪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到眼前摆动着的风景,少女虽有黑裳遮蔽,却也难掩其曼妙之姿。

    慕师靖能够感知到身后的视线,随着林守溪视线的注视,她身躯不自觉地发热,隐隐有些肌颤骨栗之意,她忍耐了一会儿,只觉得胸口发酥,但她也是个很识时务的人,没有在此刻出声训斥什么,毕竟这么狭小的空间内,她根本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反抗,若将林守溪惹恼了,她可就真的任由摆布且毫无办法了。

    “慕姑娘先前似乎对我意见很大?”林守溪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借题发挥。

    “有么……林公子想来是有什么误会,大敌若友,你与师靖境界、年纪相仿,师靖难免有争强好胜之心,偶有失言,还望林公子谅解。”慕师靖像是回到了死城时白衣飘飘的仙子模样,话语温柔,浅笑嫣然。

    “是么?慕姑娘怎么突然这么懂礼节了?”林守溪看着眼前衣裳遮蔽的弧度,恨不得扬起巴掌,狠狠教训一下这个善变的小妖女。

    “师尊自幼教师靖礼节,师靖不敢忘,常常以此自省。”慕师靖说。

    “礼节?我与并肩作战这么久,你连丹药都不舍得给我一粒,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礼节?”林守溪说。

    慕师靖哪里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她咬牙切齿地从怀中取出了玉液丹的瓷瓶,向后一弹,“你自取便是。”

    林守溪将瓷瓶放入了怀中。

    “你身上还有其他法宝么?”林守溪问。

    “其他法宝?”

    “嗯,我遇到过一个敌人,她身上的所有衣裳饰品皆是她师尊所赠,你师尊没有送过你什么么?”

    “……”听闻此言,慕师靖有些委屈,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尊除了冰丝薄袜与湛宫,便再未赠她什么用以怀念。

    慕师靖的沉默便是变相的回答,她展露出的柔弱也让林守溪感到了怜惜,他不再捉弄她,只与她沉默前行。

    但很快,慕师靖也给他上了一课,教会了他为什么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

    慕师靖走在前面,故而率先离开,她直接以软靴踩住石门的出口,两人先前的身份立刻反转,林守溪好不容易搜刮到的玉液丹被迫还了回去,他又昧着良心夸了慕师靖几句才终于被放行。

    三花猫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他们真是……床头打架,床尾也打。

    终于离开了这里,两人一猫沿着龙宫中央的石道向上走去,他们不再争吵,倒不是吵累了,而是因为他们都感受到了一股苍远肃穆的气息……

    不知不觉走到了神坛的中央,稀疏的光从上空落下,他们立在台阶上,仰头望去,眼前赫然是一副狰狞的图景。

    龙宫的中央立着一具残缺破损的巨大龙骸,它仰着数百节骨头拼成的颈椎,头颅至死高昂,坚实的巨爪踩在大地上,上面布满了伤痕与裂口,最令人瞩目的并非龙骨,而是上面缠绕满的根系……

    穹顶之上,似有树木的根扎破土壤衍生到了这里,它像是巨型的章鱼,将龙骨捆绑缠绕,以复杂的根系占据它原本心脏的位置,使其无法复生。

    “这……这些根是……”慕师靖在震惊之后立刻想到了什么。

    “是神桑树!”

    林守溪也明白了过来,这是神桑树的根,原来这株神木真正的养料来源是三界村下龙宫中的龙骨!

    与林守溪与慕师靖一样,三花猫同样震惊无比,但与之不同的是,一向没心没肺的它,竟在此刻流下了眼泪。

    它仰起头,呆呆地看着这尊雄立龙宫的巨骨,看着巨骨心脏的位置,喃喃道:“这里……这里不是我家么?”

第九十八章:百年之魇

    龙宫并不荒芜,这里像是被精心打扮过,上方挂有散发着橘黄色光束的石灯,灯光柔和地打在白骨与根系上,下方葳蕤的草地也被照亮了。

    地面上的花草皆透着奇异的香味,似皆是名贵的药材。

    “你家?”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同望向了泪流满面的三花猫。

    三花猫坐在草地上摇动着尾巴,她用爪子擦了擦自己的脸,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何而哭。

    一年前,它最初拥有意识的时候,便发现自己苏醒于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这个小空间是由许许多多藤蔓状的东西组成的,所以被它称作树居。

    它住在树居里,时常透过树居的缝隙向外张望,它所拥有的视界是狭窄的,只能看到一星半点的世界,然后由此思考它的全貌。

    接着,它听到有人与它说话。

    声音是从上面传下来的,它耳朵贴紧树居的时候,才能勉强听清。那个声音教它认字,给它描述世界的样貌,它认真聆听,渐渐地生出了想要去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欲望。

    于是它开始存想。

    它发现精神的力量可以穿越树居的束缚传达到外面去,它开始利用这种力量写书、与人交流,甚至存想出了一个自己去看外面的世界。

    但它的本体始终被困在树居里,被困在神桑树庞杂的根部,仿佛巨树孕育出的胚胎。

    过去,它从未真正看过树居之外是什么样的,直到现在,它才终于知道,原来自己生长在一头龙骸的身体里。

    龙骨的心脏便是孕育尊主的温房……

    三界村的地下竟还隐藏着这样的秘密!

    三花猫先前还想着以后要将此行的经历写下来,著成一本地底龙宫历险记,如今看来,书名要改成回家的路了。

    三花猫没有回答林守溪与慕师靖的问话,它着魔般仰望着巨龙尸骸,神色痴痴。

    “这具龙尸到底是什么来历?它为什么会藏在三界村的地下?”林守溪仰望着巨骨,自语发问。

    “三界村在数百年前曾是龙起之地,会不会这里不止藏有一头巨龙,当年飞走的,是它们的王……”慕师靖不自信地做着猜测。

    “若是如此,这头龙骸该是什么级别的?”林守溪声音微颤。

    “红瞳?浑金?”慕师靖对于龙尸并不了解,只知道它们的等级是由瞳色划分的。

    “不!我曾经见过龙尸,一头红瞳龙尸,但它远远没有这头巨大,它们的体型差距甚至有三倍之多!”

    林守溪永远忘不了孽池初见龙尸时感受到的威压,它自高崖下爬出时,暴君般的狰狞之气传遍四野,哪怕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邪灵,也不过是被利齿碾成烂泥的下场!

    红瞳巨龙已强大至此,眼前的这头则还要恐怖得多,它的足趾就有一人大小,若那对收束起的骨翼张开,完整的翼展恐怕能将整个三界村都覆盖住。

    这又该是什么级别的呢?

    他们都想到了‘白骨不死’的传闻,没有人能真正杀死一头龙尸,只能限制它心脏的生长,可一旦它们重新长出心脏,那双火焰的瞳孔将会再度燃烧,它们自长眠中苏醒时,一切忤逆者都将被焚成灰烬!

    他们皆被这具伤痕累累的白骨震撼着,仿佛从它身上的伤痕里,可以看见久远历史中的隐秘。

    “等等……”

    林守溪突然想起了一事,“当年那头撞破神墙的苍碧之王,后来去了哪里?”

    “苍碧之王?”

    慕师靖很快意识到,林守溪怀疑眼前的这头正是苍碧之王的骸骨,但她却不认可这种看法,“当年苍碧之王为祖师法身所击败,此刻恐怕早已被拘押在神山里,浸泡在神浊中了。”

    “是么?”

    林守溪轻轻摇头,心中有了更大胆的假设:“太古级别的龙尸,真的会被人类所俘获么?”

    “你的意思是……”慕师靖也隐隐猜到了什么。

    林守溪整理思绪,很快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当年苍碧之王被击败,但未必就被俘获了,它很有可能拖着重伤之躯逃了出去,顺着浊江潜回了自己的旧宫中,准备修复自己残破的心脏,但好巧不巧,神桑树的种子落在了这座宫殿的上方,它的根系向下延展,恰好将沉眠的龙骨包裹,并攫住了它的心脏,从中吸取养分,使得它再也无法睁开双眸!”

    慕师靖听着他的话语,心中悚然。

    若这真的是当年制造破墙灾难的罪魁祸首,那么它身上大面积的残缺与伤痕也就可以得到解释了!

    他们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闯入这里,竟见到了一具拥有毁天灭地之能的太古初级神明的尸骨!

    而且他们很快意识到,肯定不止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要不然三界村也不会流传神树镇魔的传说了……

    甚至说,有鳞宗将创造圣子的地点选在这里,或许也与这具地宫龙骨有关!

    龙宫安静得吓人。

    骸骨之下,渺小的少年与少女渐渐平复了心情,他们开始商量起接下来要做的事。

    “钟无时一定知晓这座地底龙宫的隐秘,他作为过去的时空魔神,野心勃勃,所谓的创造真主都有可能只是他掩人耳目的手段,他所要做的事情,甚至很可能与这具龙尸有关。”

    慕师靖快速做出判断,说:“拜鳞节那天,他一定会来到这里取走尊主的真身,我们可以在此处伏击,将他斩杀。”

    “不行。”林守溪认真思考之后否决了,他说:“一来这座龙宫太过开阔,几乎没有藏身之处,二来三花猫的真身还在这里,难免误伤,最重要的是,若我们的战斗过于激烈,可能会将此处的根系斩毁,令龙尸失去束缚。它一旦生长出崭新的心脏,我们到时候要面对的,可就不仅仅是一个邪神残念了。”

    兹事体大,慕师靖也不会再这上面与他犟嘴,她思索了一会儿,也认可了林守溪的说法。

    若苍碧之王复苏,那三百年前的场景必将重演,整座三界村都将被直接毁去……

    这样的事绝不可发生!

    “那你有什么想法么?”慕师靖认真地问。

    林守溪思忖片刻,说:“三界村通往这里,必定还有其他的暗道,我们可以将它找出来……甚至说,我们可以主动挖一条地道出去。”

    慕师靖轻轻点头。

    “现在就动手么?”她问。

    “不,拜鳞节还有两天,我们现在要做的应该是休息。”林守溪说。

    “嗯。”慕师靖点了点头。

    一路逃杀至此,他们真气消耗剧烈,皆已疲惫不堪,若不养足精神,恐怕很难应对强敌。

    此处是龙宫,充沛的真气带着某种独特的烈性,如掩盖了许多年的好酒,普通修行者的气丸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真气,但慕师靖以河图所载的心法吐纳了两口,却甘之若饴。

    林守溪亦俯下身子去观察这里生长的草,他拔出一株叶尖银色的草,放到鼻尖嗅了嗅,然后从怀里取出了一本小册子,对照了看了看,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你在看什么?”

    慕师靖背靠着龙骨,打坐调息了一会儿,她睁开眼时发现林守溪正在对着一本古卷修行。

    “练功。”林守溪简明扼要地给出了没用的回答。

    慕师靖本着要对林守溪知己知彼的原则,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他的身边,“让我看看。”

    林守溪也不藏私,摊着书任由慕师靖去看。

    “原来是炼器之术啊……”慕师靖若有所思,她曾在魔巢缴获过一本类似的。

    炼器的本质还是‘化神’,人们通过将神器炼化入体赋予自己神格,所炼的器物越好,自身的神性也就会越强烈。

    慕师靖对此表示蔑视,毕竟于她而言,神性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根本无需假于外物,但本着对对手的尊重,她也默念着书卷上的功法要诀,跟着修炼了一段。

    修炼之时,她感觉气丸隐隐发热,先前爬过石门时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她的眉尖颤了数颤,最后好奇地睁开美眸,将书夺来,问:“这到底是什么功法?”

    林守溪并未阻止她的夺书,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慕师靖翻开书封发现无字,便又翻至扉页,接着,她整个人像是静止了,这种静止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片刻后,慕师靖转过头,黑白分明的瞳孔怒火喷薄,向来保持优雅的她抄起书朝着林守溪砸了过来。

    “你这邪魔外道,身上果然没藏好东西!”慕师靖跪在地上,身子前倾,卷起书打他。

    “不是你自己要看的么……”林守溪伸手去挡,无辜地说。

    “谁要看这种东西啊,你同你未婚妻去练吧。”慕师靖将书一丢,扭头起身,气得回到了原处。

    没了她打扰,林守溪更加专心地修行起来。

    有了仙草的摄入,他气丸内的鼎形愈发规整清晰,待它大成,他就可以以身为鼎,源源不断地炼取丹药。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完成了第一轮的修行。

    睁开眼后,他休憩了片刻,接着,他隐隐觉得这里似乎缺少了什么……

    他这才想起,原来是一向话痨的三花猫好久没有说话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三花猫不知何时顺着根系爬上,爬到了自己的小树居旁,它蜷缩起身子,趴着不动,只是静静地向下看着他们,仿佛一只活着的鸟巢。

    “你怎么了?回到家里不开心吗?”林守溪意识到了三花猫的不对劲。

    “没有不开心呀。”三花猫垂着耳朵,勉强地笑了笑,回答道:“家里是世界上第二舒服的地方了。”

    “第一舒服的地方是哪里?”林守溪好奇地问。

    “闭嘴。”慕师靖闭眸打坐,突然冷冰冰地来了一句。

    林守溪若有所悟。

    交谈间,三花猫舒展了一下身子,灵巧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它跑到了林守溪的身边,在他的脚边蹭了蹭,林守溪伸出手揉了揉它的脑袋,挠了挠它微厚的颈毛。

    “怎么还是没精打采的?”林守溪问。

    “没有,只是到了这里以后,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三花猫神色恍惚,不复往日精神。

    “想起了什么?”林守溪问。

    三花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大约半年前,有一群妖物前来三界村捣乱,它们被尽数抓住,关入了地牢,直接灌毒杀死……我当时觉得好残忍。我去问偶衣婆婆,为什么不给它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偶衣婆婆告诉我,它们杀害了很多人,若让它们继续活下去,便是对死者的不敬。那时候我知道,犯了错就是要挨罚的。”

    “嗯,其实也有妖女逍遥法外的……”林守溪这样说着,顺便看了慕师靖一眼。

    三花猫笑了笑,它趴在林守溪的腿上,说:“所以我后来其实一直很小心,生怕犯什么错被抓起来,毕竟书上说嘛,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我总觉得,我还是做错过什么事情。”

    “你这样的小猫咪能做什么错事?”林守溪不以为然。

    “嗯……我,我好像撞坏过什么东西。”三花猫支支吾吾地说。

    “撞坏东西?”林守溪没有深思,只是道:“你能撞坏什么?我看你这体格,顶多撞坏一只茶杯。”

    “唔……不知道,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三花猫感到头疼。

    ……

    这个夜晚,三花猫始终无精打采的。

    它能感受到自己心底深深的内疚,却又不知道这种内疚源于哪里,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墙壁前听到老鼠的骚动,你知道老鼠就躲在墙壁里,但墙壁却砌得严丝合缝,找不到任何的入口。

    它忽然很希望自己不要是什么尊主,只是一只普通的猫,每天除了吃和睡就是躲在女主人的怀里撒娇。

    林守溪与慕师靖也没什么时间去安慰它,这一整夜,他们都在紧锣密鼓地修炼着,争取令精气神恢复到最巅峰。

    夜半三更的时候,林守溪与慕师靖还相对而坐,一同探讨起了洛书与河图的功法。

    这是他们旧世界修行的开端。

    很快,他们发现,这两种功法确实有很多契合之处——它们就像是一块被掰断的木头的两截,每一个豁口和凹槽都能紧密连接。

    难道说,河图与洛书连起来才是一部完整的功法?

    这个猜想一经生出,两人皆感到胸口一热,立刻做出了尝试。

    他们面对着面打坐,掌心合到一起,同时运转功法,真气在两人之间流动,似无形的风,渐渐地首尾相连,形成了一个圆,那是太极的阴阳鱼,慕师靖为阴,林守溪为阳,两者缓慢旋转,相互连接,却无法真正相融,只算是貌合神离。

    这之间……似乎缺少了什么。

    “缺少了眼。”林守溪很快想明白了。

    他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太极图案,他们现在的状态就像是两只纯色的阴阳鱼,阴鱼未开白眼,阳鱼未睁黑目,无法真正相融。

    而且他们运转真气时,明显感受到了真气流动的不畅通,这种不畅通应与两人打坐的姿势相关,他们应像阴阳鱼一样,上下颠倒,首尾相触。这一点两人都想到了,但这个姿势多少有些羞耻,在他们未想到点睛之法前,谁也没有主动去提。

    他们又尝试着练习了一阵,依旧没什么进展。

    林守溪再次睁眼时,发现蔫了一晚上的三花猫已蜷在一旁睡着了,它咬着自己的尾巴,身体在发着抖,口中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

    它……似乎在做什么噩梦。

    ……

    三花猫确实做噩梦了。

    梦里的自己对着一堵墙撞啊,撞啊,像是浑不知疼。

    我在哪里?我要去哪里?我在做什么啊……

    三花猫一概想不起来了,它只像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大傻子。

    墙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固,很快,它被撞开了一个洞。

    它透过这个洞向里面望去。

    怎么回事呀……为什么房屋大楼都变得这么矮小呢?矮小得像是老鼠一样,仿佛只要抬起脚,就能将它们踩得粉碎。

    人群在里面混乱地穿梭着,他们乱喊乱叫,像是在恐惧地逃跑。

    他们在害怕什么呢?

    是在害怕我吗?

    视线在上空来来回回,最后落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跪坐在地上的可爱小女孩,她一手抱着一个花盆,一手拿着一个白色的信袋,她正仰起头看着自己,瞳孔流露恐惧,脸色苍白如雪。

    它与她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

    时间像是定格了。

    天很晴朗,阳光明媚,一切离合悲欢尽收眼底。

    接着,似有剑一样的东西凌空刺来,扎向它的眼睛,它感到害怕,牙齿一紧,然后从浑浑噩噩的梦中痛醒了。

    三花猫发现它正在咬自己的尾巴。

    睁开眼眸,它依旧在这座龙骨王宫里。

    慕师靖正靠在龙骨上小寐,呼吸绵缓,睡颜静谧。

    林守溪则还醒着,他身前的那柄剑又在发光了,他如常地将手搭在剑上,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竟露出了温柔的笑。

第九十九章:不孤

    秋日,清寒的风自荒外吹来,越过高墙绕至高耸入云的青山,终日不绝,天空中风烟俱尽,连阳光都似被秋风吹凉,只能感到刺眼,却感受不到温暖。

    小语穿着绘有鳄鱼的棉衣推开窗的时候,白皙润泽的小脸蛋被风吹得泛干。

    这几天,她都起得很早,练剑在不知不觉间竟成了和吃饭睡觉一样正常的事了,她揉了揉有些冷的脸蛋,背起木剑正准备去小剑楼,门忽然被推开,娘亲走了进来,手里是一条新织的红色围巾。

    “娘亲,早。”小语乖巧地招手。

    娘亲将挽在臂间的围巾解下,绕到了小语的脖子上,然后蹲下身子,理了理她微乱的发,欣慰地笑了笑。

    “明天的比试,小语准备好了吗?”娘亲问。

    “没有准备。”小语言之凿凿道:“不过一次小小月试而已,不值得我费心去准备。”

    娘亲想着她每日闻鸡起舞的用功姿态,不由宠溺地笑道:“嗯,小语说得是。”

    她拍了拍少女的肩,起身,说:“今天我送你去小剑楼吧。”

    “好呀。”小语没有拒绝。

    以前还在学堂识字的时候,就是娘亲每天接送自己。

    小语背起木剑,束着干净的马尾辫,颇有小剑侠的风采,她牵着娘亲的手,顺着高楼走下,与娘亲闲聊着。

    “对了,几日前神守山的前代山主仙逝,三山中有不少人来了,近日葬礼结束,有几位仙家与我们有旧,故而顺道前来做客,说不定也会来看一看你们的月试,到时候小语可别紧张了。”娘亲叮嘱道。

    “放心,小语只会越战越勇,才不会管旁人的视线呢。”小语说。

    “那就好。”娘亲揉了揉她的头,稍一犹豫,说:“据说几位仙师还有收徒的念头。”

    “收徒?”小语立刻问:“他们有爹爹和娘亲厉害吗?”

    娘亲笑了笑,只是道:“修为高的未必适合收徒,而且我与你爹也很少能空出时间来陪小语。”

    “那家里的先生不好吗?”

    “小语的进步太快,总有一天,家里的先生会教不了你。”

    “那……我可以自学。”

    “自学?”娘亲笑着打趣:“小语是要走出什么前无古人的道路来么?”

    “书上不就有说,躲进小楼成一统嘛。”小语辩驳道。

    “那可不是好话。”

    “我把它变成好话不就行了。”小语轻哼。

    娘亲倒也没劝什么,毕竟这孩子从小就任性,如今她能用功已是殊为不易的事情了,万事皆需循序渐进,不可一蹴而就。

    小语大步流星地走了一阵,临近剑坪时却放慢了脚步,因为她又见到楚妙在练剑,虽说她时常将‘笨鸟先飞’挂在嘴边,可见到她这般努力,她还是难免心慌的。

    “见过宫主。”楚妙见到了青裙女子,立刻收剑,恭敬行礼。

    青裙女子点头。

    “我呢。”小语狐假虎威道。

    楚妙神色郁郁,却还是嘟囔了一句:“见过……见过小宫主。”

    这身小宫主令得她脸上的光彩褪去了大半,她与其他孩子一样,都是家族里买来的孤儿,虽然家族待他们不薄,但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归根结底也只是个‘陪太子读书’的。

    楚妙虽然低头,但小语毕竟是仗势欺人,多少有些不公,她答应过师父,要做一个善良的人,故而她也心生同情,拍了拍楚妙的肩膀,说:“你还是神气一点好,不神气就不好看了。”

    楚妙只当是她还是在折辱自己,把头垂得更低,将满心的沮丧藏在了阴影里。

    小语牵着娘亲的手离开了剑坪。

    走入小楼时,她回头再看了眼楚妙在寒风中舞剑的影,感到了孤单。

    “对了,娘亲,你当年为什么要与爹爹在一起呀。”小语问。

    “怎么问这个?”

    “嗯……就是想知道啊。”小语好奇道:“你是爹爹的未婚妻还是宿敌呀?”

    “啊?”娘亲愣住了,她蹲下身子,平视小语的眼眸,“小语,你成天躲在楼里,是不是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书籍?”

    “没有没有。”小语头摇得像拨浪鼓,“小语还小,不会看那种东西的。”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哪种东西?”娘亲技高一筹。

    “……”小语也愣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懂了,也许……是遇到师父之后开窍了吧。

    她羞赧地抓住了娘亲的手,用力地摇了摇,撒娇道:“小语就是想要更多地了解爹爹和娘亲呀。”

    娘亲眸光飘动,她捧着小语的脸,看着她稚嫩瞳孔中映出的蓝天与云朵,笑得柔媚,她说:“我与你爹爹在一起,就是为了生下小语呀。”

    “可是……我不是从地里面拔出来的吗?”小语分明记得娘亲说,自己是她去仙圃拔萝卜的时候拔出来的。

    娘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揉着小语的头发,似是永远也不会厌烦。

    可是不知道为何,小语的眼中,娘亲的唇角明明泛着弧度,可似乎依旧是失落的。

    小语也踮起脚尖伸出手,去摸了摸娘亲的头发。

    “那娘亲,你与爹爹现在在忙什么呀?”小语有些慌张,生怕他们还要再生一个小小语。

    “我与你爹爹……在撰写书籍。”青裙女子犹豫着开口。

    “撰写书籍?写什么呀?”

    “等小语长大了就可以看了。”

    “哦……是长大了才能看的书啊。”小语脸红。

    娘亲一愣,无奈叹息,不知道这孩子是真的天真还是被带坏了。

    剑楼前这对母女小叙了一会儿后挥手分别,临别前小语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明天的礼物到底是什么呀?”

    “是一个可以陪小语一起成长,代表希望的东西。”娘亲只是这样说。

    那是什么啊……说了又和没说一样!小语鼓起雪腮。

    待娘亲走后,小语立刻把勒得脖子发闷的红围巾解了下来,威风地绑到了腰上。

    嗯……我昨天都没怎么和师父说话,再这样下去,师父可就要被坏圣子抢走了!

    她连忙上楼去找师父。

    师父人很好,每次找他的时候他都在……当然,这或许也与师父剑不离身的习惯有关。

    她虽只能看到师父模糊的影,但她依旧能感觉到,师父是很好看的人。

    与师父乖巧地打过招呼之后,小语开始认真地汇报,她什么事都爱和师父讲,哪怕是晚上做到的梦,当然,小语也不敢说太多,唯恐耽误了师父的修行。

    她隐约觉得,师父也在做很重要的事。

    小语汇报完了自己的心事,便开始给师父展示自己的修行成果了,她拿出一块黑布蒙上眼睛,证明这次自己没有作弊。

    面对黑暗,她起初是有些紧张的,但她握着剑的时候却立刻安定了下来,仿佛与手中的剑合在了一起。

    她的招式虽仍显稚气,却已是行云流水,一些招式的停顿处,甚至可以隐约听见风雷之鸣。

    林守溪虽依旧不觉得她十六岁就可战胜自己,但他依旧对小语的进步感到惊诧,给了‘不可同日而语’的高度评价。

    林守溪耐心地为她讲解剑招中最后的问题与瑕疵,小语听得认真,频频点头。

    “师父,你什么时候可以来墙里面呀?”

    教授完剑招,小语又忍不住与师父聊天。

    “等我忙完了这边的事就来。”林守溪说。

    “那到时候师父来找小语玩吧……虽然说我们要九年后才比试,但见面总是可以的吧?”小语问。

    林守溪想了想,倒是同意了,“不过我要先去找一个人,找到她之后才能找小语。”

    “要是找不到呢?”

    “不会找不到的,因为我们之间还有约定。”

    “约定……”小语高兴地笑了起来:“那我与师父也有约定,师父也不会找不到我的,对吧?”

    “当然。”林守溪被小姑娘的笑容感染,心情也轻松了起来,跟着露出了笑。

    “对了,师父,我看他们都喜欢在东西在上面刻字,以此证明这个东西是自己的。”小语拿出了它的小木剑,说:“我也想在我的剑上刻字。”

    “你想刻什么?”

    “我就是不知道才来问师父的呀,师父懂得多,帮小语想一想……以后我们还可以把这个当成暗号呢。”小语满怀期待道。

    “好。”林守溪无法拒绝少女的请求,“我想好了再告诉小语。”

    “嗯,不过要在今天之前哦,因为明天小语就要去月试了,到时候如果师父还没想好,我月试就可能会心不在焉,到时候输了给我们师门丢人可就不好了。”小语振振有词。

    林守溪笑着应了下来。

    龙宫中,小寐了片刻的慕师靖也醒了,她看着林守溪无端的微笑,不理解这种境地他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这样的笑容就由她来打断吧。

    “继续练功。”慕师靖走到他的身边,以剑鞘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守溪与小语的交流被无情打断,小语心中愤愤不平,也不将楚妙当对手了,而是决定,自己以后要为打败坏圣子而练剑。

    剑中是乖巧可爱的徒弟,剑外则是凶巴巴的冷面少女,林守溪再次感受到了生活的荒诞。

    他抬头看向慕师靖,问:“练什么?”

    “自然是河图与洛书。”

    “还要继续么?”

    “这两本功法是修道之始,必然暗藏玄机,一夜的参悟当然不够,我又有了些新的想法,可以继续试试。”慕师靖说。

    林守溪没有拒绝。

    昨夜的交流中,他就发现,自己与慕师靖虽常常无端争吵,但单单在修行一事上,两人是有很多的共同话语的,甚至两人常常因为交流得太过激烈而陷进去,浑然不觉时光流逝,这种感觉是他在其他人身上未体会过的。他甚至觉得,若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恐怕还会成为青梅竹马的知己。

    但假设只是假设,他们的安宁也只存在于共参剑术之时。

    一番讨论之后,他们开始践行自己的假设。林守溪伸出左掌,慕师靖伸出右掌,两人背部的衣衫颤出涟漪,这是真气运转的征兆,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自掌心发出,于中心碰撞交融,仿佛两条截然不同的河水奔入了交汇口,形成了旋转不休的漩涡。

    但很快,这个漩涡便失去了平衡,黑与白揉在了一起,成为了死气沉沉的灰色,灰色如泡沫般破碎,宣告着他们修行的失败。

    他们重复着尝试了数次,皆以失败告终。

    三花猫看着他们这般努力,也觉得自己应该找点事情做做,但它实在无事可做,只能继续睡觉。

    没睡多久,它就又被噩梦惊醒了。

    不知为何,自己只要一闭上眼,眼前所见的,就是人们哭喊奔逃的画面,它的心灵世界也像是被黑与白占据了,放眼望去,天地一空,只剩耀眼光斑下孤单的城楼之影。

    它看着自己趴着的白骨,心想,果然床不好做的梦也会不好……

    林守溪与慕师靖暂且休息。

    “还是不行么……”慕师靖轻轻叹气,“明明感觉很接近了。”

    “日后再试吧,明天拜鳞节就要开始,稍后我们须开始准备了。”林守溪说。

    “嗯。”

    慕师靖螓首轻点。

    她趴在松软的草地上,闭上眼,脸颊枕着小臂,修长的双腿轻轻摆动,带着青春与慵懒之态。

    “我们虽无法真正参悟河图与洛书,但或许我们交换一些别的功法。”林守溪说:“反正我们都已来到了这里,就不该为过去的宗门所束缚了。”

    “你又在觊觎什么了?”慕师靖问。

    “我觉得你的神妙指不错。”

    “这可是我宗门之绝学,师尊传授我时嘱咐过,绝学是概不外传的,所以……”慕师靖睁开一只眼眸,说:“先说说你的条件吧。”

    林守溪本来只是随便说说,听到慕师靖这番话不由吃惊,“你真不怕被逐出师门?”

    “我现在这样和逐出师门有区别吗?”慕师靖在草地上柔柔地翻了个身,她张开双臂,看着上方恢弘的巨骨,直截了当道:“你教我擒龙手,我教你神妙指。”

    “擒龙手与河图洛书一样,皆无文字传承,是直接种入心中的法术。”林守溪摇头道。

    “那就免谈。”慕师靖淡淡地说。

    除非是能帮她击败林守溪的功法,否则她都没什么兴趣……嗯,自己果然还是忠于道门的。

    “不过若你真的想学,我也可以违背师训……”慕师靖微笑着说。

    “拜你为师对吧?”林守溪冷笑。

    “你怎么知道?”慕师靖蹙眉。

    林守溪摇了摇头,心想这一手段自己早就在欺负小禾的时候用过了。

    慕师靖被看穿了心思,很不开心,她抱膝坐起,幽幽地盯着林守溪,随后理了理自己的黑裳的下摆,不悦道:“你总看这里做什么?”

    “你怎么没有穿你师尊送的礼物?”林守溪问。

    “黑衣裳穿这个不好看。”慕师靖非但不避讳,反倒抿唇一笑,轻柔发问:“怎么,你喜欢?”

    “我只是问问。”

    “喜欢就让你未婚妻穿给你看好了,反正她温柔可人百依百顺,你让她换着颜色来。”慕师靖冷嘲热讽,眯起眼,问:“对了,你喜欢什么颜色呀?”

    林守溪当然不会回答这种问题,他闭目养神,揉着太阳穴,假装没有听到。

    三花猫倒是两眼放光,打起了精神,“这……这真的是可以随便听的内容吗?”

    中午的时候,小语结束了一上午努力的练剑,她摸了摸小白菜的叶子,鼓励它也要努力生长,然后与师父挥手告别,去吃午饭了。

    林守溪与慕师靖休息完毕后打算做最后一次尝试。

    他们如常地合起双手,默契地运转起河图与洛书的心法,两股真气碰撞交融,忘情纠缠。

    若此刻小语从剑中看,便会看到他们的身影化作了更模糊的、围绕着同一中心点旋转的气。

    这一次他们的修炼意外地顺利,渐渐地,他们感觉自己的精神脱离了肉体的束缚,进入了某种空灵玄妙的境地。

    轰!

    似有火星在中央引爆,一个广袤的精神领域向他们张开。

    成了……

    两人的心同时一动。

    黑暗的虚无立,他们像是站在两条滔滔的大河旁,大河中璀璨的星河流动着,显现出令人着迷的光,两条河流逐渐汇聚为一,他们踏入了同一条河流里,也化作了亿万光点之一。

    时光不知不觉地流逝着,他们贪恋于这种载沉载浮的感觉,神智也变得迷离起来。

    很快,他们的欣喜变成了忧虑,他们意识到,这是一种类似于贪禅的感觉,他们的神智陷了进去,若不及时拔出,很有可能会被河图与洛书所俘获!

    秘籍是人创造的,但同时它也可以掌控人!

    可他们意识到时为时已晚,这是精神的河流,任他们有再高超的泳技也无济于事。

    三花猫察觉到了异样,快速跑过去,用肉垫推他们,想将他们推醒,却也无法做到。

    漩涡贪婪地吸取着他们的神智,使得他们的精神渐入浑浑噩噩的混沌态,这一切无法挽回地发生着……林守溪与慕师靖都感到了困意,他们想要就此睡着。

    也是这半梦半醒的一刻,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将意识切断了:

    “金火宣光,形本如常;物亏其质,量无有失;坐照忘我,明晦洞虚;阴阳之有,返元归母……”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口诵经句,冷冽异常,却似醍醐灌顶,将林守溪与慕师靖从这混沌的状态中摆脱了出来。

    接着,他们意识到,这经文也绝非虚言,如果说河图与洛书是和一条河的两岸,那她所念之语则是连通两岸的桥梁!

    事不宜迟,他们立刻顺此修行。

    他们自精神的河流中浮出,承载他们的漩涡忽然变得温和,一点灵光于他们头顶高悬,万千星芒于他们足下斗转,又是轰地一声,天地一白,他们同时睁眼,四目相对,皆可看到彼此眸中难掩的光亮。

    他们的身体似乎没什么改变,但……

    “你们的位置怎么交换了呀。”三花猫惊讶地说。

    林守溪与慕师靖皆没有回答,他们手掌再合。

    两人像是互为光影,随着他们的心神再度交换了方位。

    他们皆难掩欣喜之色,因为他们知道,这很可能只是河图与洛书的冰山一角,其中可能还藏着更玄妙的东西等待他们挖掘。

    只是……

    刚刚那个声音是谁发出的?

    林守溪望向了膝上的湛宫。

    声音应是从这里来的……他与慕师靖共享了意识之海,所以同时听到了湛宫的声音。

    可这分明不是小语的声音啊,难道……

    ……

    与此同时。

    小剑楼里。

    青裙女子的手离开了这柄剑,她闭上红唇,眼眸中的漪光也随之淡去。

    “你们究竟是什么来历?”女子喃喃自语。

    她也遇到了无法理解的事。

    无法理解不在于他们本身,而是在于他们所修行的功法——为何会与自己正在研究的法术这么像?

    外面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是女儿回来了。

    她不想惹女儿不高兴,故而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了小楼里。

    小语开开心心地回到了小剑楼,坐回了剑前。

    “师父,你想好要刻什么字了吗?”小语兴冲冲地问。

    林守溪闭上眼,沉思片刻,他想着先前的那个声音,许许多多的画面不由自主地从脑海中闪烁而过,如走马观灯,其中有师门的,有小禾的,有小语的,有慕师靖的……

    “想好了。”

    他打断了自己的思绪,再度睁开眼时,那双好看的眼眸泛起了坚毅的神采。

    “什么呀?”小语问。

    “吾道不孤。”林守溪说。

请假一天,今天这章明天一起补!

    今天卡文有点严重,就是,一些剧情的发生顺序一直在纠结,还没有完全想好……这段剧情马上就要结束了,我想认真想一下!剑剑没有摆烂qwq今天还是会继续码字的,码完之后和明天的一起发~

    没有存稿进入日更节奏总感觉状态不太好,很多剧情没能写到自己心里想要的感觉,回看的时候留下了不少遗憾。

    剑剑在此给亲爱的读者朋友们道个歉(鞠躬)

第一百章:第七日

    长尾的白雀从城外掠来,振翅飞上秋日的高空,嘹亮的啼声在这个黎明响起。

    小语抱着仙萝花盆,穿着带棉的剑衣从剑坪上向后望去,门楹间的抱鼓石,屋脊上的彩塑,亦或是由无数细部撑起的剑楼,它们都在秋光里泛着画一样的质感。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这是一个晴朗而平常的日子。

    许多年之后,小语依旧会回想起这一天。

    按照惯例,月试本该是在剑坪上进行的,但今年因神守山山主仙逝,来客众多,小小的剑坪便缺了排场,家族特意将场地迁移到了靠北边的更开阔处,那里曾是一位大仙人的证道处,如今作为遗址保留了下来,从那里远眺,可以望见山岳般的高墙。

    小语与其余弟子走在一起,她穿着白色的剑衣,束着黑色的衣带,背负一柄木剑,小小年纪就显得英气飒爽,木剑上还有她亲手刻的‘吾道不狐’四字。

    刻这四个字足足花了她两个时辰。这也没有办法,她从小写字就差,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她的做法并非是刻苦练字,而是将字写得更加潦草,假装自己是在创造某种特殊的行文,而不是没有能力将它写好。

    一切偷懒皆有代价,这一次她苦练了半天才敢下刀,却还是不慎将‘孤’写成了‘狐’,不过这也应该也无伤大雅,反正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她双臂环胸,神气扬扬地看着天空,不免又想到了师父。

    今日要去比试,她恐怕是没有机会回小剑楼了,一想到今天又是看不到师父的一天,她不免感到失落。

    不过师父虽看不到,但自己把小仙萝卜带来了呀,这对于小仙萝来说宛若胎教,必须要让它从小就看到自己的威风!

    小语轻轻抚摸着怀中的仙萝叶子,高兴地笑了笑。

    哎,也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在修炼,有没有喂过猫,有没有被坏圣子欺负,有没有……在担心自己。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巍峨挺立气势磅礴的神墙冷不丁地撞入了视野里。

    小语虽非第一次见,但每每见到,她依旧会感到深深的震撼。这座人为夯土高筑的城墙不知消耗了多少的人力物力,它屹立于此,历风雨而不垮历千年而不衰,无论是凡人还是修真者都对它有着深深的崇拜,甚至有一种很广发的说法:城墙是庇护人族的冥古级神明,是与苍白和原点同一级别的圣物。

    小语也深深地认同着这种说法。

    所以她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好端端的,这么多人要跑到城墙外面去。

    在先生的带领之下,她与其他弟子来到了这处荒废许久的开阔遗迹,遗迹上已搭起了木台,摆起了大鼓,周围也已聚满了人,这些人皆是修真者,其中有斩杀过龙尸的剑仙,有悟透天碑的奇才,有背负十柄仙剑的神女,有集一宗绝学于一身的少年……他们大都来自仙山,皆赫赫有名。

    当然,没有人从神守山奔丧而归的修真者云集于此,目的是来看一群稚童比试,他们真正来见的,只是小语的爹娘。

    人神境几乎是人族修士的巅峰战力,这样一对道侣放眼整个修真世界都是稀少的存在,前任山主已死,之后他们的地位只会越来越高,修真者虽在世外却也不会真正超脱,他们依旧有人情世故。

    小语则丝毫没有被万千目光注视的自觉,临近比武场,自信满满的她也感到了莫名的紧张。

    这几天她虽有名师指导,也有勤学苦练,但终究是闭门造车,不曾实战,难免会觉得慌张,她正稳定着自己的心境,楚妙却不合时宜地走了过来。

    “他们都是来看你的。”楚妙说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

    “看我?”小语有些吃惊,左顾右盼,道:“看我做什么呀?我又不是兽园中的奇珍异兽。”

    楚妙羡慕着眼前少女的家世,但很显然,这个身在福中的少女非但毫不知福,还傻不拉几的。

    都七岁了还和个小孩子一样……楚妙更为不屑。

    她因为年幼的时候经历过灾乱流离,故而要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在她眼里,小语就是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妹妹。

    “你稍后要多用心一点,哪怕是装模作样也要装出来,实在不行给对手使几个眼色也好,我们都能明白的。”楚妙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宫主大人收留我们,还请先生教我们武艺,我们感恩于心,不敢忘怀,所以……也不希望他们因你而丢人,你……明白吗?”

    “我……”

    小语一想到过去他们刻意让着自己的月试,不由感到羞耻,她鼓着脸,说:“别用这种长辈一样的姿态来和我说话,我才不需要你们可怜我呢!”

    小语的话语饱含着骄傲与任性,楚妙见她如此,也懒得再说什么,只是冷冷道:

    “但愿如此。”

    “你这什么态度啊?”小语气得不轻,也发狠话:“你等会晚点投降,我要多揍你一会儿!”

    “那你投降可要利索点,我可不敢揍你。”楚妙并不在意她的怒火。

    “你……”

    小语气得胸口一闷,她能感受到楚妙的视线,其中饱含着的骄傲与自信背面,是难以掩藏的哀其不争的轻蔑,最令她生气的是,她环顾四周时,发现也有不少弟子朝此处投来目光,他们的眼神与楚妙大同小异。

    过去,小语有着自己独特的内心世界,她很少去观察周围的人和事,只在爹娘的庇护下安稳成长着,直到遇到师父以后,她像是突然开窍了一般,变得敏感细腻了许多,许多过去不曾察觉的情绪,如今在她眼眸中纤毫毕现。

    没有人会关心小孩子的别扭,虽也有不少修真者朝这里投来目光,却也只是笑笑。

    这场月试排场十足,但所走的流程却并不特殊,依旧与往常一样,唯一多的环节便是这次月试有特殊的奖励。

    娘亲正要打算上台开场致辞的时候,小语却背着木剑,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花盆蹭蹭蹭地走上了比武台。

    娘亲有些惊讶,不知自家女儿要做什么。

    只见小语一手叉腰,一手伸出手指,指向即将与自己一同比试的弟子,大声道:“你……还有你们,都给我听着!等会比试都不许让着我,明白吗?我可不怕输,我只怕……赢得不够光彩!”

    这一幕突如其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的身上,原本还有几个仙人指着那群弟子,讨论究竟谁才是两位人神境的女儿,如今答案已显而易见。

    楚妙脸颊微红。她的脸红是替小语红的,对于小语威风凛凛的话语,她只觉得……尴尬。其余弟子也大抵如此。

    小语可一点不觉得,她气势汹汹地上台,又气势汹汹地下台,无视了一切怪异的目光。

    娘亲与爹爹对视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女儿下台之后,这位青春永驻的女子这才提着青裙款款地走上台去,亲自介绍月试的规则。

    月试的规则极为简单,简单到没什么好介绍之处,只是比试、抽签不停循环,最终决出胜利者。

    比试在修真界虽也算是司空见惯之事,但大部分宗门对于举办比试大会依旧是慎之又慎的,原因无他,只是修真者的记忆里实在太好,小时候比试中的惨败很有可能会成为一生的阴影,忘不掉,想不开,最终化作心魔,成为修道路上逾不过去的高墙。

    当然,凡事有利有弊,很多顶尖的修士也是在一次次胜利与失败的撕扯中成长起来的。

    青裙女子介绍完了规则,便又介绍起了此次的奖品,大家原本以为又是什么丹药法宝神兵利器,但女子将那东西从白色的信袋中取出时,许多原本随意的目光立刻凝聚了过来。

    女子清冽的声音在遗迹中响起,清澈而平缓,她一开口,说的就是一件曾激起轩然大波的往事:

    “百年之前,我曾与神守山十位修士穿越荒蛮,共赴天极,此事想来大家都有耳闻。”

    岂止耳闻……

    此事原本是保密的,直至十年前,神守山才终于将百年前远赴天极的那次历练公之于众,当无数前所未见的古代冰封怪物展露在众人面前时,人们才从这些巨冰中窥见了当年那场历险的一鳞半爪。

    当年的十个远行者死了六人,余下的四人里也有两人在回来之后精神时常,陷入疯狂……小语的爹娘是唯二的幸存者。

    故而也有很多传言说,除了那些冰封之物外,他们还隐藏了其他惊天的秘密,但具体是什么,或许只有这对夫妻知晓,或许也会成为永远的秘密。

    “当年我们于极地冰原中发现了那些封冻了不知多少年的生物,同时也寻到了一些相较而言无足轻重的东西,譬如……”

    青裙女子打开信袋,将一粒碧色的小圆球取出,“譬如这枚种子。”

    ……

    青裙女子虽说了‘无足轻重’四字,但这更像是欲扬先抑的手段,她接下来的话语深深震撼了许多人:

    “世有神木居于天之极,名扶桑,古书有语,扶桑长两千丈,大两千围,上至天穹下通三泉,旷古无衰,直至百万年前为苍白之王啃碎根系,终于凋亡……”

    青裙女子话锋一转,沉缓的语调中带着轻笑,“然则神木亦为神明,岂会轻易死去,相传它于凋亡之前一夜开花结籽,散播入尘世,却封大冰川,皆为冰雪掩埋,无扎根之壤。而我们所寻到的这颗……”

    她抿唇一笑,目光扫过四周,继续道:

    “而这一棵,很有可能就是神木的种子之一。”谷

    神木之种?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们想到这东西来历会很大,却不曾想居然大到了这个地步!

    不过扶桑归根结底也只是传说中的神树,从未有人真正亲眼见过,所以这种说法更像是噱头,但无论它来历如何,能被他们珍视并保存至今的定非凡品,这百年里,许多神丹妙药的原料就是由他们带回的极地冰封之种中培育而出的。

    这般来历的神物竟耀作为一次稚童月试的奖励……

    稚童月试本就是儿戏,他们这么做……未免也太儿戏了些?还是说,他们坚信自己的女儿可以取胜?

    但几位知道内幕的都清楚,先前上台的那个小语半点没继承父母的强大,只是个调皮任性的小姐罢了。

    不过疑惑归疑惑,在场的修士皆自重身份,大部分人未流露出什么震惊之色,仿佛在进行一场冷静的比试。

    种子……小语倒也吃了一惊,只见这枚种子有指甲盖大小,看上去应该是树种了,她连忙双手捧起花盆,注视着仙萝,承诺道:“小白,放心好了,哪怕我以后有了一整片森林,你也是我的唯一!”

    她旁若无人地说着,但旁边并非无人,其他弟子纷纷投来了异样的、看傻子般的眼神,似乎都在为宫主的家门不幸感到悲哀。

    在青裙女子介绍完奖励后,月试终于开始。

    这次月试是上一次的延期,故而第一轮直接由小语与另一名少年进行上次未完成的比试。

    在小语心里,上次比试的失利依旧历历在目,仿佛还是几天前的事情。

    小语背着剑,挺胸抬头地走上比武台,心中却也惴惴不安。她的对手也走了上来,那少年也不过八九岁大,稚嫩之余还有些憨相,但他的剑术可半点不弱,上一次比试里,小语一度被对方的剑术打得难以招架,险些摔下比武台。

    小语与少年取出木剑,双手持握剑柄,剑尖下垂,躬身互行一礼,随后拉开阵仗,各自摆出架势。

    在场的人大都是冲着小语来的,所以没什么人希望关于她的比试结束得这么快,但小语的实力很多人是清楚的,她现在的架势虽拉得端正漂亮,但也仅仅是花架子罢了。

    小语的爹爹都准备好稍后怎么安慰女儿了,唯她娘亲落座之后始终挂着恬静的笑,半点都不担忧。

    鼓声敲响,比试开始。

    小语本就有些紧张,这一记鼓声更将她的脑子震得微微空白,她虽保持着架势,可这几天练习过的剑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很是急人,对方却只当她是以不变应万变,率先持剑劈来。

    小语仓促抵挡,第一招就落了下风,被逼得后退了半步。

    原本对她尚有些期许的人也因这一招而失望了。

    她想要叫停,给自己调整的时间,可对手是敌人,只会乘胜追击,哪会让她喘息?

    少年真气下沉,身影迅疾,木剑刺得笔直,却又因为速度太快而抖出鞭影似的弯曲,似曲似直的剑接连刺来,小语步步后退,竭力回想着这几天的所学,却是手不随心。

    眼看她被逼到比武台侧,已在落败边缘,小语急中生智,并指唇前,兰指相掐,如持着灵符玉篆,口中喝出真言:“定!”

    少年一愣,倒是被这气势吓住,动作一滞。

    小语借助对方攻势的稍缓开始反击,她的反击方式很简单——将自己所有还记得的剑术按照顺序施展一遍。

    这种方法是奏效的,很快,对方竟被拖入她的节奏里,疲于招架,反倒隐隐落了下风!这给了小语增添了许多自信,她动作越来越快,招式越来越迅猛,所学的一切皆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她脑中,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小语出到第八式时,对方终于抵挡不住,被击中了手腕,手吃疼一松,剑坠地,被小语以她的软底梨花小鞋踩住,她一踢剑柄,直接将这剑踹下了比武台!

    胜负立分。

    小语本想说几句狠话,但她想起了师父所说过的高手风采,故而说了句承让后粉唇一闭,只哼了一声便甩着辫子下台。

    这场战斗惊住了不少人,吃惊不在于她的剑术,而在于她突如其来的一声‘定’字,她根本不会符箓之术,喊得却是中气十足,一看就是骗人的惯犯了。

    “奇淫巧技,行而不远。”楚妙注视着走下场的小语,摇了摇头,依旧没把这当回事。

    小语也懒得搭理她,她无视了大部分弟子惊异的目光,抱着木剑坐到一边,只盯着剑上的字看,她恨不得立刻飞奔回剑楼,与师父分享自己获胜的喜悦。

    比试还在继续,接下来的三场里,发挥最为亮眼的莫过于楚妙。

    这些孩子都是家族耗费了很多心思精挑细选的,人人皆有不错的资质,每一个都有可能是未来的仙人,但哪怕在这些人里,楚妙依旧显得鹤立鸡群。

    她小小年纪便展露出了精妙的剑术与沉稳的剑心,从那袭飘动的白衣里,依稀可以望见未来白裙仙子手挽长剑冷面玉立的风采。

    一位大名鼎鼎的铸剑师更是主动去寻小语的爹娘,询问起了收徒一事。

    神山中亦有不少榜,其中便有兵器榜,有好事者刨去了所有的古代神兵,将古往今来为人熟知的仙兵排了个名次,排名前十的仙兵里,这位铸剑师的作品就占了两把。

    这位铸剑师有个特殊的习惯,他并非是先铸宝剑然后贩卖,而是反其道而行,他须先寻到一位合适的剑主,然后为其量身打造一柄剑。

    这位名动天下的铸剑师游历人间三十余载,却也是三十年未开过炉,如今竟打算为一个年仅七岁的稚童铸剑!

    受此天大恩惠,楚妙诚惶诚恐,向来稳重的她亦吓得不敢说话,只能听凭宫主的安排。

    宫主未答应也未拒绝,只是先让比试继续下去。

    第二轮的抽签仪式很快开始,出乎意料的是,接下来的比试里,楚妙竟与小语直接分到了一组。

    小语方才的表现不错,若抽签时运气好些说不定可以进入决胜战,但显然,运气没有站在她这一边,抽到楚妙之时,也意味着她的月试很快就要结束了。

    “准备好了吗?”楚妙已将被铸剑师赏识的激动压下,面色重归冷静。

    小语嗯了一声,怀抱木剑,走上比武台去。

    楚妙亦不疾不徐地走来,她步伐端正,眉目清贵,仿佛她才是家族的小姐。

    楚妙摆开架势准备迎战,众人也投来了饶有兴致的视线,等着好戏开锣,而这一关头,小语却忽然竖起了一只手掌,表示有话要说。

    “你不会是要未战先降吧?”这是楚妙的第一反应。

    但她很快也意识到,这位大小姐古灵精怪的,定又是要耍什么阴谋诡计。

    “我觉得你不值得让我用出真正的实力。”语出惊人。

    “你说什么?”楚妙觉得自己听错了。

    小语对她的反问置若罔闻,她自顾自道:“接下来的比试,我不进攻,只防守,十招之内若我赢不了你,我就主动认负,如何?”

    “不进攻,只防守……赢我?”楚妙感觉自己每个字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再好的防守也只能让人立于不败之地,靠防守赢自己……这,这怎么可能?

    “你疯了?”楚妙忍不住道,说完之后她立刻掩唇,她知道作为下人的自己不该对小宫主说出这种话。

    小语对于她的不敬毫不在意,只是问:“你意下如何?”

    楚妙冰雪聪明,很快想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小语选择防守十招,若能守住,她虽不能胜,看上去也是虽败犹荣,若守不住,那丢人也只是丢十招的人,至少避免了被自己反复羞辱的局面发生。

    不得不说,小姐在耍小聪明这一方面确实从不令人失望。

    可那又如何呢?修道之途何其漫漫,她一时的小聪明或许会得到他人的夸奖、父母的宠溺,但总有一日,她必须走出父母温暖的羽翼,去真正面对世界的残酷,届时才是真正一分高下的时候。

    “我同意。”

    楚妙答应了下来。

    她不想折小姐的颜面,心中却对这些养尊处优的高门小姐更加轻蔑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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