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真假
念头一起,就像野草疯长。
但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郁棠把这件事放在了心里,转头拿了画问王氏:“是收起来还是装裱了挂起来?”
家里的人情都是来来往往的,有些好东西会收起来,等到特殊的时候会拿去送人。特别是像章慧画的画,不仅有文名,还是真的好,送那些识货的读书人家是最体面不过的贺礼了。
可能也是考虑到这点,章慧只在那张画了葡萄的画上题了贺词,其他三幅都只是盖了私章。
王氏却是爱不释手,道:“请了师傅装裱出来,挂到你阿兄的书房去。听卫太太说,相小姐曾经读过十年私塾。”
挂上这几幅画,会让郁家增色不少。
郁棠抿了嘴笑,吩咐下去不说。
等过了二月初二龙抬头,相家那边派了人来看新房。
女方的家具是早就打好了的,这次来看新房,说的是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添减的,实际上是带着点督促的意思,看郁家有没有照着之前通过媒人和相家承诺的那样给新人安排好新房。
郁博只有这一个儿子,夫妻俩又是看重子嗣的人,不仅照着之前承诺相家的重新粉刷了三间的东厢房,还在东厢房和正房、西厢房间砌了一道花墙,种了藤萝之类的植物,使得东厢房成了一个小小的院落,又在东厢房后面修了个两间的退步,既可以当相氏的库房,也可以当丫鬟们歇息的睡房。
王氏为了让相家的人满意,还特意带相家的人去看了东厢房做成了书房的北稍间。
镶了两块透明玻璃的北稍间光线明亮,黑漆的柱子高大肃穆,墙上挂着的画清秀精妙。
相家过来的妇人据说是相太太的贴身婆子,是相太太从沈家带过来的,估计也有些眼界,花墙小院没让她露出明显的喜好,看到章慧的四幅画时却很是动容,站在那里看了半晌,这才真诚地笑着对王氏道:“亲家太太辛苦了。难怪姑太太提起亲家太太就赞不绝口,这婚事,准备得真是体面。”
道理都是相通的。
相家人既然能满意这几幅画,肯定对郁棠之前的主意,把临安城里的读书人都请到家里做客的主意也很满意。
王氏松了口气的同时,忍不住开始夸奖郁棠:“都是我们家侄小姐布置的。您是知道的,我那二叔是个读书人,这侄女自幼跟着她父亲读书,眼光见识都不比寻常的闺阁女子,她阿兄的婚事,我也仰仗她良多。”
相家在卫太太给相小姐做媒的时候就把郁家摸了个底朝天。
要不是郁家人口简单,名声很好,相老爷就是再不管女儿,也不可能答应这门亲事的。
相家来人自然是顺着王氏的话把郁棠赞了又赞。
王氏喜笑颜开,觉得相家的人也不是像她之前想像的那样不好接触,倒拿出几分诚心来,留了相家的人吃饭。
善意都是互相的。
相家的人见王氏真心,悬着的心也落了地,对王氏也就真心相待了。两家的人倒是和和气气地吃了一顿饭。等到那婆子回了相家,不免在相太太面前夸了郁家几句,相太太笑着打趣那婆子:“也不知道郁家给了你什么好处,刚去了一趟就把你给收买了。这要是再多去几次,我看你这心要偏到胳肢窝里去了。”
那婆子脸色一红。
相太太倒没有放在心上,挥着手道:“行了,你也不用多说。她能找个好人家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以后别给她兄弟添乱,我怎么会去闹腾,老安人未免心思过重了。”
婆子不敢接话。
郁家这边却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晚上聚在一起用晚膳,王氏还快言快语地说起今天相家来人的事。
郁博觉得自己这次可真的是低头娶媳妇了,要不是看着卫太太精明能干,教出来的姑娘不会差到哪里去,儿子又实在喜欢,他是不会受这气的。可他也听不得王氏夸相家好。他把王氏喜欢的蚕豆朝着她面前推了推,道:“你就少说两句吧,快吃饭,天气冷,菜都凉了。”
王氏讪讪然地打住了话题。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郁文却对郁棠和郁远道:“你们两个明天跟着我去趟裴家,裴大总管下午派人来送信,说是裴三老爷有事请我们过去说话。”
应该是舆图的事吧?
郁棠想着,和郁远连连点头。第二天一大早跟着郁文去了裴府。
裴家好像落入凡尘的神仙洞府,这寒冬刚过,他们家的树木依旧长得十分茂盛,他们沿着上次进来的青石甬道走过去,感觉像上次来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从前郁棠不懂,重生一世却知道,维持一年四季不变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
她又想到裴家在杭州城的铺子。
裴家应该比他们想像的还要富有吧?
郁棠思忖着,随父兄到了裴宴上次见他们的书房。
书房里只有一个小童子守着,没有旁的人。
那小童子见有人进来,上前行礼。
郁棠认出了这小童子就是在昭明寺和郁家老宅见过的那个童子,顿时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那小童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给他们上茶的时候她忍不住和那小童低语:“你还记得我吗?我记得你叫阿茗,你是叫这个名字吗?”
那小童子小大人般肃然地点头,却在领他们进来的管事和郁文说话的空档朝着郁棠露出个喜庆的笑容,指了指她手边的茶点,悄声道:“茴香豆,可香了!”
这小机灵鬼!
郁棠的心都被他萌化了,看她父亲还在和那管事说话,悄声问他:“三老爷在干嘛?”
叫阿茗的小童嘴唇立刻抿成了一条缝,使劲地摇着头。
要不是裴家的管事在这里,郁棠都要笑出声来了。
她当然不会为难阿茗,摸了摸他的脑袋,没再问什么。
很快,裴宴就大步走了进来。
带着外面的冷气,让坐在门口的郁棠不禁打了个寒颤,忍不住腹诽裴宴:这么冷的天,居然不烧地龙,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怪毛病!
裴宴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细布棉袍,腰间束着青竹色的布腰带,除此之外什么饰品也没有,这次是真正地朴素。
郁棠看着好不自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
裴宴好像很忙,坐下来抬了抬手把屋里服侍的都赶到了屋外,开门见山对郁氏一家三口道:“我找人去试航了,那幅舆图是真的。我准备把拍卖的时间定在三月十六,你们觉得如何?”
他虽然说的是商量之词,可口气却十分笃定,显然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好,郁家不会拒绝。
郁家的三人却齐齐变色。
三月十六,是郁远的婚期。
裴宴为何早不安排,晚不安排,偏偏安排在这一天?
而且当初他们家提出拍卖的钱和裴家分的时候,裴宴也没有答应。
郁远看裴宴的目光不由就带上了几分怀疑。
他朝着郁棠使眼色。
郁棠看到了,却觉得郁远在这件事上多心了。
郁家和裴家的实力相差悬殊,裴宴根本不用玩这样的手段。
郁文则想着裴宴既然定了这个日子,肯定是有原因的,这两件事该怎么兼顾呢?
他一时没有了主意,就显露出几分犹豫来。
倒是裴宴,满头雾水,奇道:“怎么?你们觉得这日子不好吗?我请了广州的陶家帮着试航,不知怎么地,这消息就泄露了出去,现在也不知道有哪几家都知道了消息,我想着,也别藏着掖着了,把时间往后挪一挪,让那些有意竞拍的人家都参加好了。可能拍卖的价格没有我们之前想的那么高,但架不住人多,说不定落到口袋里的钱更多了。”
可见裴宴根本不知道郁远成亲的事。
说不定他这段时间忙着舆图的事,根本没空关注临安城里的事。
郁棠委婉地道:“三月十六,我大堂兄成亲……”
裴宴愕然,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郁远几眼,道:“你大堂兄多大了?怎么这么早就要成亲了?”
临安城的男孩女孩大多数都十七、八岁成亲,她大堂兄不算晚,可也不算早了。
郁棠道:“我们家只有我大堂兄一个男丁!”
裴宴恍然,果断地道:“那就定三月初十好了。你们觉得如何?郁公子成亲之前应该可以把各家拍卖的银钱收回来。”
大堂兄的婚事就可以好好地办一办了。
他是这个意思吧?
郁棠不禁看了裴宴一眼。
没想到这人还有这份细腻的心思。
“行!”郁文觉得是早点把这舆图丢了出去,他们家也能早点清静,当然是越早越好,“我们听三老爷的。”
裴宴听了满意地笑了笑,喊了裴满进来,道:“拍卖的时间定在了三月初十,你快马加鞭,把请帖送到我们之前定下来的那几家去。”
裴满应声退下。
裴宴将准备邀请来参加拍卖人家的名单递给了郁文,然后一家一家的介绍都是些什么来历。
广州陶家、湖州武家、泉州印家、龙岩利家……随便拿出哪一家,都能碾压郁家。
要不是请了裴家出面,他们就是有图卖,也得有命花这钱才行啊!
郁文越听汗越多,越听越在心底庆幸当初听了郁棠的建议。
第一百零七章 说话
郁远和郁文一样,听得战战兢兢,那一点点怀疑的小心思都没有了。倒是郁棠,长长地松了口气。
前世,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越是这样,越知道自己的渺小,越能审视自己,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像这样的拍卖,她就算是再重生一次,也不敢做。
不过,听裴宴的口气,试航的时候消息泄露了,不知道彭家那边会不会闻声而动!
等到裴宴交待完了,问郁文“还有没有其他问题”时,郁文只知道摇头的时候,郁棠忍不住道:“那彭家那边?”
裴宴闻言道:“我正想和你们商量这件事。”
在他看来,完全可以让彭家来竞拍,反正进门就得交保证金,不管最后拍到没拍到,保证金都是不退回去的。
还能这样!
郁家三人面面相觑。
“而且,有些事不像你们想得那样简单。”裴宴继续道,“若真有人开辟出来一条新航线,所面临的风险和所需要的人力物力都是非常巨大的。为了降低风险,这些来参加竞拍的人家肯定会有人想要联手合力组建船队的,有这个能力,又有这个想法的,数来数去,也就那几家。就算我们现在瞒着彭家,等这些人拿到了航海图,我也不敢担保这些人里没有谁家会和彭家联手,所以我觉得,我们还不如大大方方地把彭家请了过来,先赚他们一笔银子再说。至于说你们几家的恩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们不妨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说。”
郁文和郁远都看向郁棠,一副让她拿主意的模样。
郁棠觉得裴宴说得很有道理。
与其让别人家去赚彭家的银子,他们家不妨先敲笔竹杠。
她点了点头,诚心地对裴宴道:“那就有劳三老爷了。”
裴宴颔首,觉得郁棠能伸能屈,行事越发地有章法了。
他不由道:“听说你们家最近想买沙棘树?怎么没来问问我?”
郁棠愕然。
她去问裴宴当然会便利很多,可这些事都是对裴家没有什么好处的事,她不好意思占裴家的便宜,总去打扰裴宴。
“我和阿兄想在家里的那片山林里种果树制蜜饯,”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裴宴,“沙棘树只是其中的一种,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就没敢打扰您。”
“沙棘树的确有点不合适。”裴宴道,“成本太高,没必要。”
郁文一听就急了。
他已经让人家沈先生帮着去弄树苗了,这树若是不合适,岂不是连累着沈善言也欠了别人的人情。
“这都是他们兄妹俩闹着玩的。”他忙解释道,“没想到居然不适合。”
他寻思着要不要去看看裴宴家的那几株沙棘树。
谁知道裴宴却笑道:“能有想法总归是好事。”然后问起郁棠他们家山林在哪里。
郁远说了位置。
裴宴想了想,道:“你们去找胡总管,让他和你们一起去看看。他父亲从前是我祖母的陪房,我祖母家是种果树的,几个管事里,可能就他懂一点。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这是裴宴的一片好心,郁家人谢了又谢。
裴宴从小到大就被人围着转,长大后又一帆风顺,在举业上所向披靡,这样向他道谢的事他不知道遇到过多少。郁家的事他管得有点多,但郁小姐是个女子,举手之劳的事帮帮也无妨,他坦然接受了郁家人的谢意,把话题又重新拉回到了拍卖上:“为了避免麻烦,你们家的人最好不要露面,到时候郁老爷和郁公子来就行了,站在夹道里,听听各家最后的成交价就行了。事后我会让裴满把拍卖的银子送到你们家的。”
这是怕有人盯上郁家,没能拍到舆图的人打郁家的主意,又怕郁家的人多心,担心裴家吞了拍卖的银子。
郁文顿时额头都是汗,道:“三老爷不必如此安排。我们家小门小户的,这些东西又不懂,我看,拍卖的事就一并由您主持就行。我们家就不过来人了。至于说银子,存到裴家的银楼,需要的时候我们去提就是了。”
如果说从前他还准备自己和人合伙做做这生意,此时听了裴宴介绍那些买家的身份之后,他是真心不敢参与其中了。如果不是怕裴宴多心,他甚至很想说给他们家几百两银子,这舆图就当是卖给裴家好了。
裴宴见郁文说得诚心,知道他是真的知晓了其中的厉害,也就不再强求,答应了郁文把拍卖的银子存在裴家的银楼,又商量了怎么悄悄地从裴家银楼把银子取走的事。
郁棠有些心不在焉。
既然裴宴觉得家里的山林不适合种沙棘,前世他怎么就在他们家的山林里种了呢?这其中到底又出了什么岔子,让今生和前世不一样了呢?
她觉得自己得找个机会问问。
那边裴宴说完了话,端茶送客。
郁文等人起身告辞,却和脚步匆匆往这边走的裴满迎面碰上。
彼此打了个招呼,裴满没等郁文开口就道:“郁老爷,苏州宋家的当家人过来了,正等在花厅呢,我就不送您了。”
杭州和苏州离得近,苏州那边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临安城里的人也都听说过。苏州的宋家,和刚才裴宴所说的广州陶家一样,是家中子弟读书行商的豪门,在苏州城可是跺跺脚城墙都要抖三抖的人家。
郁家人有些好奇宋家的人来做什么,但这是裴家的家事,非礼勿问,他们就是再想知道也只能放在心里。
和裴满分开,郁棠道:“我们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找了胡总管?”
一来是他们和胡总管也算比较熟悉了,彼此之间好说话;二来裴家的大门不好进,能进来一次就尽量把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比较好。
郁文也有此意。
三个人请了带他们出去的小厮去找胡兴。
那小厮见他们是裴宴请来的,也就没有多问,陪着他们去了胡兴那里。
郁棠这才知道原来裴家的几位总管办事都在裴府东边离大门不到一射之地的一个院子里。而且还按照是总管还是管事配了若干的小厮和大小不一的厢房。
郁远看着暗中称奇,低声对郁棠道:“难怪别人都说裴家富甲一方,我还以为是他们没见过杭州城的那些大户,原来是我见识少,眼光太窄。”
郁棠却想的是难怪李家心心念念也想要取裴家而代之,任谁看到裴家这仆从如云的盛景,也会心生向往啊!
胡兴不在自己的厢房,服侍胡兴的小厮客气周到地给他们上了茶点,不一会,得了消息的胡兴就赶了过来,进门就给郁文赔不是:“老安人吩咐我去做了点事,没想到郁老爷会过来,得罪了,得罪了。”
郁文和他客气了几句,郁远和郁棠起身和他见了礼,大家重新坐下,郁文这才说明了来意。
胡兴一听是裴宴的意思,坐都坐不住了,立刻道:“您容我去换身衣裳,我这就和你们一起去看看。”
热情得有些让人诧异。
郁文忙道:“我们这边不着急,你抽个不忙的时候帮我们看看就是了。”
那些小树苗据说要四月中旬才能到。
胡兴这些日子正想办法在裴宴面前表现呢,巴不得裴宴能让他做点事,他好能天天去请裴宴示下,哪里会听郁文的。
他道:“我们家三老爷可是令行禁止的,说出去的话我们这些做管事的哪能怠慢?”
郁文没有办法,只好和胡兴约了第二天一大早去郁家老宅的山林那边看看。
胡兴得了确信,高高兴兴地送了郁家三人出门。
只是他们还没有走出院落,就有小厮满头大汗地找了过来:“看见郁家的老爷和少爷没有?三老爷请郁老爷留步!”说话间看见了胡兴身边的郁文,高兴得都快哭了起来,小跑着上前给郁文行礼,道:“郁老爷快随我去花厅暂坐,三老爷说有事和您商量。”
郁家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由胡兴陪着,跟着那小厮七弯八拐的,到了个陌生的花厅。
小厮殷勤地奉茶,道:“三老爷请您先在这儿等一等,他那边的事说完了阿茗哥会过来请你们的,你们先坐一坐。”
郁棠在心里暗暗“啧”了一声。
阿茗在府里都被人称声“哥”,可见在裴宴身边当差有多体面。
郁文那边笑着应好,坐了下来。
胡兴则自告奋勇地陪着郁家人说话。
郁棠无聊,观赏起周围的景致来。
这一看,又让她看出点名堂来。
这眼看着立了春,到了柳树吐芽,桃李盛放的时节,裴家花厅旁边绿树成荫,草木扶苏,一眼望去,浓绿葱绿油绿,煞是养眼,却没有一点其它的颜色。
他们家的桃树李树难道不开花?
还是这花厅旁边没有种桃树李树?
就算是没有种桃李,难道野花也没有一株?
郁棠找了半天,还真没有。
她又啧了一声。
他们等了大约半个时辰,阿茗小跑着过来了。
“郁老爷、郁少爷、郁小姐久等了!”他喘着气道,“我们家三老爷在送客,马上就过来。”
不是说让他们过去的吗?
郁家三人又你望了我一眼,我望了你一眼。
但还没等到郁文说什么,裴宴大步走了过来。
郁文带着郁远和郁棠迎上前去。
裴宴朝着郁文揖了揖,对胡兴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点事要单独和郁老爷说。”
第一百零八章 好意
胡兴等人听了忙退了下去。
裴宴抬了抬手,示意郁文等人坐下来说话。
郁文有些惴惴不安地坐了下来,阿茗帮他们带上门,走了出去。
“三老爷留我们有什么事?”郁文困惑地问。
裴宴像是在清理思路似的顿了顿,道:“刚才宋家的四老爷来找我,哦,就是宋家的当家人,他们家当家的是三房的四老爷,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舆图的事,也想分一杯羹,还提出想和我们裴家合作。你们也知道,我父亲刚刚去世,我们几兄弟都无意做这门生意。但宋家四老爷和我们家有点渊源他母亲和我母亲是姨表姐妹,他母亲是姐姐,比我母亲要大近二十岁,虽说她老人家已经去世了,但我们两家还是时有来往。我就想,如果你们家要是有意趁着这个机会参与到其中来,不如和宋家合伙。就想问问你们的意思。我也好安排。”
郁文乍耳一听,喜出望外。
裴宴之前并没有提及这件事,可见他并不看好他们家参与到这样的生意中来,之后又给他们几人细细地讲了参加拍卖的人家的能力背景,也有隐隐告诫他们的意思,海上生意利润巨大的同时风险也很大,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能染指的。可现在,又做了中间人来给他们家和宋家牵线,可见是觉得他们两家是有可能合作的。这其中要不是裴家有这面子和底气能在宋家人面前保住他们郁家的利益,就是宋家的行事作派忠厚老实,值得信任。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们家都是依靠了裴家的庇护。
对此郁文十分地感激。
那要不要抓住这次机会呢?
郁文习惯性地朝郁棠望去。
郁棠心里乱糟糟的。
她的确有这心思,想留一份舆图,以后如果他们家有机会,能入股做海上的生意。可她从来没有想过和诸如广州陶家这样的人家合作。
两家力量悬殊,弱的一方没有话语权,合作是不平等的,而且还很容易被别人吞噬。
她最先的人选是江家。
就是出了那个江灵的江家。
按她前世的记忆,他们家现在还没有发迹,但从前世发生的那些事看来,他们家又有这个能力。
识于寒微之时,是最好的合作。
可此时,郁棠又不得不承认,裴宴的提议如同在他们家面前摆了一碗五花肉,让他们垂涎三尺。
好在是她在父亲的目光中很快地冷静下来。
被诱、惑得三心二意都是没有好结果的。
郁棠不由轻轻地咳了一声,温声道:“三老爷,多谢您提携我们家。但我们家到底只是小门小户,这样的生意,不是我们能掌控的,也不是我们能肖想的。我想,这件事还是算了。”
裴宴一腔热情像被三九天的冰水淋了个透心凉,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她不是汲汲营营地想要发财吗?
这么好的机会,他难得心软,想着她一个姑娘家不容易,居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随便你们!”裴宴周身一寒,连气氛都变得凝滞起来,“我也只是觉得你们若是和宋家合作,看在我们裴家的份上,他们不会私底下做什么手脚而已。既然你们无意,就当我没有提过。”说完,他端起了茶碗。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郁文感觉非常不好意思。
裴宴的好意任谁都能体会得到,没想到郁棠会拒绝。
当然,这个决定的确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但什么事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郁棠也太不给裴宴面子了。
郁文瞪了女儿一眼,嘴角微翕,想推翻郁棠的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买裴宴这个面子,何况裴宴也是为了他们家好。
郁棠在说出这番话之前就想到裴宴可能会有点尴尬,可没想到裴宴说翻脸就翻脸,她爹就更没主见了,见裴宴不高兴,立马就想着买裴宴这个人情,也不想想这个人情会让他们郁家陷于何种境地。
“三老爷!”她急急赶在郁文之前开口道,“这大半年来我们家发生了很多的事,要不是有您帮衬,别说平平安安的,就是我姆妈的病,都能让我们陷入困境。我们郁家能有今天,全是您的功劳。您刚才提出来的事,也全是为了我们家好。只是我们家的家训素来如此,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宋家是苏州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我们家除了个漆器铺子就没做过其他的什么生意。宋家就算是能带上我们家,那也是看在您的面子,看在裴家的面子上。别人不清楚,我们自己却清楚自己能吃几碗饭。和宋家一起做生意好说,可我们总不能只拿个舆图入伙?就算是只拿个舆图入伙,怎么入伙?占几股?组不组船队?每次下海几艘船比较好?每个船上配多少人?运些什么货?到哪里停靠?这些我们家统统不懂。难道还要一一来问您不成?那我们能帮宋家什么忙?宋家和我们合伙又有什么利益可图?如若利益长期不对等,我们又凭什么总和别人家合作?那和靠您有什么区别?”
现在他们家已经把舆图拿出来卖了,宋家又不是出不起拍卖的钱,何必又要为了一幅能拿钱解决的舆图来和他们郁家合作呢?
说来说去,还是看在裴宴的面子上。
这个人情还不是得裴宴来还。
就算是裴宴觉得不要紧,他们家却不能就这样接受。
郁文和郁远听着连连点头,刚刚那一点点的动摇此时都烟消云散了。
裴宴呢,还是觉得不痛快。
说来说去,听着有道理,最终还不是拒绝了他。
“随你们高兴!”裴宴又抬了抬手中的茶碗。
郁棠没想到裴宴的气性这么大,她好说歹说都不能让他释怀。
若裴宴心怀叵测也就罢了,偏偏他是一片好心,郁棠明明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郁家最正确、最有利的选择,可心里还是觉得对裴宴很是愧疚。
裴宴性情高傲又不太理庶务,他难得管一次闲事,却被她拒绝了,她也的确是太不知好歹了。
郁棠就想让他心里好过一点,干脆装着没看见他抬了茶碗似的,上前几步,伏低做小地道:“三老爷,我们回去以后一定好好做生意,争取有一天能接得住您的赏赐。”
裴宴见她低着头,光洁的额头像玉似的温润,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的,像凤羽般停歇在眼睑,显得顺从又驯服,心中一软,觉得那无名之火渐渐消散了一些。
还知道他的赏赐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得住的,也算是有自知之明了!
“算了!”他听见自己语气微霁地道,“也是我考虑不周全,这件事就这样算了。”
郁棠暗暗吁了口气。
终于把这祖宗哄好了一些。
要不要继续哄一哄呢?
她还想知道前世裴宴为何在他们家的山林种沙棘呢?
郁棠的嘴快于脑子。
她听见自己恭敬地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三老爷。要是三老爷不嫌弃,我姆妈前几天在家里做了些青团,我让胡总管带些来给三老爷尝尝。我们家也没别的能拿得出手的,也就这寻常的吃食做得比别人家早点,能让三老爷尝尝鲜。”
按理说,青团要再过一、两个月家家户户才开始做。但今年陈氏的身体好了,兴趣也高,就提前做了些青团,不多,却胜在手艺好,又先别人月余,就成了能拿得出手的吃食了。
裴宴听着心里的郁气又散了一些。
他不是那么喜欢吃青团,但他在守孝,孝期就应该吃这些,可很多人都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总是忘了他在守孝,不是请他去喝酒就是请他去赏花,只有郁家送的东西还算是靠谱。
那些人好像都忘了他爹才过世没多久。
最最让他不舒服的是,这些人里很多都曾受过他爹的恩惠。
可见所谓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路铺桥无尸骸”是有道理的。
裴宴在心底冷哼了数声,说话的声音却柔和了几分:“不用这么客气!那就替我谢谢郁太太了。”
这就是收下的意思了。
郁棠大喜,忙道:“您喜欢就好。”又想着他匆匆而来,不知道和宋家的会面怎么样了,不好耽搁他的正事,就屈膝福了福,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拍卖结束后再来打扰三老爷。”
宋四老爷那边还真被他暂时安置在了客房,等会还要设宴招待,裴宴没办法在此久留。他对郁棠的懂得进退很是满意,索性又交待了两句:“这几天各家的当家人都会来临安城,你们没事的时候最好别出门,免得被人看出点什么来,惹出事端。”
是怕有人知道舆图是他们家的会有人赶在拍卖之前强抢吗?
那可都是些他们郁家惹不起的人家。
郁远脸色一白。
裴宴瞥了他一眼,道:“你们也不用太担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凡是来临安城的人家在拍卖之前都会限制他们出行的,你们家那边也派了人在暗中盯着。我说的,是怕万一……”
郁棠立马道:“是的,是的。什么事都怕万一。我们家在拍卖之前一定不会乱跑的。您放心好了。”
裴宴脸色这才恢复了原来的冷傲。
郁棠悬着的心也彻底地跟着落了地。
第一百零九章 青团
做青团,要用艾草汁。可此时才二月初,艾草刚刚冒头,草嫩还不香。
陈氏愁得不行,点了郁棠的额头:“你说什么不好,偏偏说青团。这个时候做出来的青团有什么好吃的!”
郁棠讪讪然地笑。
她这不是想到裴老太爷的孝期还没过吗?下意识地就说了青团。没想到做青团还有这么多的讲究。陈氏觉得之前做的太粗糙,决定重新做几笼。
但事到如今,再改也来不及了。
郁棠讨好地抱了母亲的胳膊:“姆妈,我来帮您。”
“你还是给我一边呆着吧!”陈氏一边去翻看陈婆子刚刚从隔壁吴家讨来的上等莲子米,一边气不打一处地道,“灶上的事我是不指望你了,可你好歹也要花点心思。难道冬天要吃苋菜夏天要吃冬笋不成?”
郁棠不敢说话,坐在旁边的竹椅上看母亲和陈婆子捡莲子米。
“吴老爷家可真会享受。”陈婆子望着手中个个大小一致的莲子米,道,“我们要不要包点绿豆馅的?”
青团通常包的是莲子馅或是红豆馅。
青色的糯米团子,咬开了是红红的红豆馅或是白白的莲子馅,看着就好吃。
少有人家包绿豆馅的。
陈氏想了想,冲着郁棠道:“你不是挺能的吗?去打听打听,裴三老爷喜欢吃什么馅的?要是他喜欢吃绿豆馅的,我们就一样包一点。”
郁棠应诺,起身就出了厨房。
陈婆子道:“太太您这不是为难小姐吗?不管裴三老爷喜欢吃什么馅的,我们一样包上一点就是了……”
陈氏这次是下了决心了,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陈婆子的话:“她这样,都是你们惯的。裴三老爷于我们家有恩,别说提前做几个青团了,就是让我亲自做只八宝鸭,我也是甘之如饴的。但有像她那样说话的吗?只顾着一时的嘴快,要是季节不对做不出来呢?”说到这里,又愁起来,“这艾草不香,做不出清明时的味道,裴三老爷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这要被嫌弃了可怎么办?还不如送些其它的什么东西呢?”
陈婆子只好安慰她:“小姐这不是喜欢吃您做的青团吗?觉得您做的青团顶顶好吃,这才下意识地就说出青团来。太太您就别再责怪小姐了,您今天都说她一早上了。还好小姐孝顺,一声不响地听着,要是换了别人,早就气得跑了。再说了,她又不是为了她自己。”
陈氏不说话了。
前世,大家连裴三老爷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坐什么样子的马车、喝什么样的茶都不知道,打听他喜欢吃什么……这比让她去和林氏吵一架还难!
但母亲的心情她也能理解。
要是送去裴家的东西不讨裴宴的喜欢,马屁拍在马腿上,弄巧成拙了就更麻烦了。
唉!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鬼使神差地说出送青团。
不过,他还在孝期,绿豆馅什么的,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郁棠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在厨房外面探头探脑地看,见母亲的怒火应该是散了,这才嘻笑着进了厨房,道:“姆妈,花色越多越说明我们家的青团做得好。您看还有什么馅,都可以做一点。送糕点不是讲究四色、八色吗?我们可以凑四个或是八个馅嘛!”
陈氏都懒得和她说话了,吩咐陈婆子:“从明天起,让小姐到灶上来帮忙。”
郁棠吓得魂飞魄散,一面跑一面道:“姆妈,阿爹罚我写的一万个大字我还没有写完呢!等我把字写完了再来领罚。”
陈氏看着女儿的背影,想到她从小惹的那些祸事,忍不住抿了嘴笑。还真如郁棠所说的,凑了莲子、红豆、绿豆、芝麻四个馅的青团请郁博帮忙送去了裴府。
裴宴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不是陪这个就是陪那个,偏偏宋四老爷还见缝插针地找他:“别人家怎么有我们两家知根知底,要说合作,当然是我们两家合作最好了。要是你实在不想管事,就再找一家好了。我们两家来管事,你坐着分红,你看怎么样?”
说来说去,还是想他做担保人。
他这个时候不由就想起郁家来。
特别是郁小姐。
他都替他们家心动的时候,她却仍旧能保持清明,知道自己能吃几碗饭,能做什么事。
给郁家一些时间,他们家肯定能兴旺起来。
裴宴打发宋四老爷:“这几天那些来参加竞拍的都陆陆续续住了进来,你又不是不认识,一个个去谈呗!我在中间帮着牵线算是怎么一回事?别人还以为我别有用心呢!”
宋四老爷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这个小表弟有本事,想办成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任由他怎么打发都不走:“认识是认识,却没在一起做过生意,心里总归是不踏实,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你怎么着也要帮我出出主意。”
两人正拉扯不清,郁家的青团送到了。
裴宴借机回了自己的书房,对送过来的青团也就生出几分好奇之心。等打开一看,居然还有绿豆馅的,他心里顿时一暖。
记得他还在孝期的,果然也就只有郁家,只有郁家的小姐了。
虽说这女子上窜下跳的颇为功利,却功利得让人心生好感,这也是桩本事了。
他吃了个青团。
味道很一般。
但他还是叫了裴满过来问:“郁小姐这段时间都在干什么呢?”
裴满有些傻眼。
他是裴家的大总管,每天要盯的事不知凡几,何况那郁小姐还是个女子,他就是关注郁家,也应该关注郁老爷才是啊!
但东家问话他答不出来,就是他的不对。
“我这就让人去问!”裴满立刻道。
裴宴也不一定是非得知道,点了点头,又吃了个青团,问裴满,“郁家送了几匣子青团过来的?其它的拿去老安人那里,”他想了想,又加了句“长房和二老爷那里也都送过去尝尝鲜。”
裴满应声而去。
裴宴躺在摇椅上看闲书。
胡兴和郁文、郁远则风尘仆仆地进了城。
“麻烦您两天了,”郁文真诚地邀请胡兴,“我已经让阿苕提前给家里报信了,家里肯定准备好了酒菜,我请您喝两盅。”
胡兴这两天和郁文、郁远去看了那片山林,腿都走酸了。他因此没有拒绝:“行啊!那就打扰了!”
“看您说的哪里话!”三个人客气着,回了青竹巷。
陈氏果然早就备好了酒菜,胡兴和郁氏叔侄围坐在四方桌前,一面喝酒,一面说着郁家的那片山林:“也不知道是谁给你们家小姐出的这主意,沙棘不是不可以种,可那成本也太高了。但若是种核桃之类的,沙土多,只怕结出来的果子不怎么好吃。倒是可以种花生什么的。不过花生一直卖不出价来。这事我也不好拿主意,最终还是得你们家自己决定到底怎么办?”
郁文嘿嘿地笑,觉得解铃还需系铃人,对郁远道:“你去把这话告诉你妹妹,看你妹妹怎么说。”
郁远就抽了个空去见了郁棠。
郁棠正在等消息,闻言有些哭笑不得。
前世今生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她这段时间也没闲着,让人去打听了蜜饯的买卖。
虽然比种庄稼收益高,却也赚不了大钱。
她对郁远道:“你跟阿爹说,这件事先容我再想想。”
郁远也是一头热地钻了进来,此时也觉得应该缓一缓。
他回去跟郁文说了,郁文也就不忙着做决定了,倒是敞开胸怀和胡兴喝了顿酒,把胡兴给喝服了,到最后对着郁文一口一声郁老爷的,恭敬得很。
郁文也喝得有些多,站都站不稳了。
郁远只好把胡兴送了回去。
结果去的时候遇到了裴满。
裴满是知道胡兴去做什么的,想到之前裴宴问他的话,他不禁问郁远:“山林的事还顺利吗?”
“不怎么顺利。”之前郁远还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现在知道生意场上的事越多,就越发慎重起来,他笑道,“若是大总管那边有什么好主意,不妨直接跟我说。”
“行啊!”裴满爽快地应了。
郁棠就和郁远商量:“要不,我们种花生?我知道有一种花生酥,非常好吃。我这段时间反正没什么事,让陈婆子帮我做些出来你们尝尝看行不行!”
反正现在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
郁远同意了。
郁棠就拉了陈婆子和双桃在家里做花生酥。
陈氏在旁边看着道:“这得用几斤花生?”
也是哦!
郁棠有些沮丧,想去弄清楚裴宴前世为什么要做蜜饯的心越发地急切了。只是这个时候裴宴在忙着拍卖的事,她不好意思登门。
那他们家的山林到底种什么好呢?
郁棠想着做出来的这些花生酥不能浪费了,就装了一匣子送去了裴府,剩下的,送了乡邻和朋友之后,准备留着等郁远娶媳妇的时候用。
转眼间就到了三月,郁棠就算没有出门,也听出门买菜的陈婆子说起临安城里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了:“还都是些豪门大户的样子。听说吴老爷在城东的那个小宅子都借了出去。也不知道临安城出了什么事?”
郁棠也好,陈氏也好,全当没有听见。
李端却感觉非常地不安。
没等正月十七收灯,林觉就带着那幅《松溪钓隐图》回了福建。
他之前还以为林觉找来的师傅把中间破损的那一小块给修复好了,前几天才知道,原来林觉为了赶时间,只是让师傅估摸着把中间破损的地方添了几笔。
也不知道添的这几笔要不要紧?
裴家好像有什么事,偏偏他们这些临安本地的乡绅世家却全都不知。
他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大事要发生,他们家却被排斥在了裴家之外。
第一百一十章 东窗
李端寻思着,这件事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得找个人出去打听打听,只是派谁去,他暂时没有好的人选。
上次因为卫小山的事,他们家那个养人的庄子被汤知府给端了,养的人跑了不说,他们家还被临安城的那些乡绅和裴家盯上了,没办法重新招人,家里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没人做,没有了从前的消息灵通不说,很多事件还都停摆了。
要不,就收罗几个帮闲的?
李端正在心里细细地琢磨着临安城里有名有姓的混混,林觉来了。
他顿时站了起来,一面往外走去迎林觉,一面问来通禀的小厮:“表少爷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和谁一起来的?”
林觉这次回福建是去联系彭家的人,不知道事情办得怎样了?
只是还没有等那小厮开口说话,他就和被几个小厮簇拥着的林觉迎面碰上了。
林觉沉着张脸,看见李端甚至没有寒暄几句就直言道:“阿端,我们书房里说话!”
李端心里咯噔一声,直觉出事了。
他的脸色不由也沉了下来,朝着身边的小厮摆摆手。
小厮们都退了下去。
林觉和李端进了书房。
李端没有喊丫鬟,亲自给林觉沏茶。
林觉则烦躁地解下了身上披着的披风,一把丢在了书房的罗汉床上,冲着李端道:“阿端,不好了!这次彭家的大老爷随我一起过来的,说是裴家无意间得到了一幅航海舆图,能从广州到大食。广州的陶家已经试过航了,航线可行……”
“你说什么?”仿若晴天霹雳,李端的手一抖,茶叶罐子“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上好的碧螺春散落一地,他转过身来,面黑如漆地望着林觉,“裴家得了一幅航海舆图?”
他之前一直担心那舆图有问题,可没想到,舆图的事还没有说清楚,现在又出了桩这样的事!
林觉望着李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觉得慌乱的心略微平复了一些,思路也清晰起来:“我快马加鞭回了福建,把画送去了彭家。彭家验了画和舆图,非常的满意。然后我照着我们之前商量好的,不要报酬,以后彭家走这一条航线的生意,我们占一股。见我的是彭家的十一爷。对了,这次他也随着彭家大老爷一起过来了。他当时就答应了,我想,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就想和他们家立个文书,十一爷也答应了。
“只是立文书要时间,何况我委婉地表示,文书上要加盖彭家的家印。我就留在彭家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十一爷还亲自拿了草拟的文书和我商量细节来着,谁知道用过午膳情况就变了。
“彭家大老爷亲自见了我,问起我找到这幅画的过程。我当然不好说郁家和卫家的事,只说是照着他们给的线索,找到了鲁信。不曾想鲁信前脚答应我们把画卖给我们,后脚就喝多了酒失足溺亡,鲁信的遗物落在了郁家人手里。怕打草惊蛇,引起裴家的注意,我们就背地里怂恿鲁家的人把鲁信的遗物拿了回来,然后花了五百两银子从鲁家人手里买回来的。”
说到这里,林觉额头冒出汗来,声音也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彭大老爷仔细听着,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我收拾好行李,跟着他走趟临安城。我一听就有点懵,问彭大老爷出了什么事,彭大老爷笑眯眯的,说什么对临安城不熟,让我给带个路。
“我是什么人啊?还没有学会走路就跟着我爹走南闯北,什么样的人没遇到过,什么样的事没见过。我一听这样就知道不对劲,可我当时住的是彭家的房子,吃的是彭家的东西,还真怕他们不声不响地把我弄死在那里了。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现,收拾东西就跟着彭家的人连夜出了城。
“路上我才打听清楚。原来裴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了幅舆图,就是彭家要的那幅舆图。裴家还广发英雄贴,请了好些各地的豪门大户来临安弄什么拍卖。说是谁的钱多就把这幅舆图给谁?进门的保证金是两千两银子……”
所以说,这几天临安城里冒出来的陌生面孔是那些各地来的豪门大户?
李端也顾不得洒在地上的茶叶了,脸阴得像要下雨似的,随手倒了杯白水递给林觉,道:“彭家是什么意思?怀疑我们还送了这幅画给裴家?”
林觉这几天可以说基本上没有闭过眼,更不要说好好吃喝了。
他接过茶盅“咕噜噜”一番牛饮,喝空了茶盅这才道:“彭家的人没说。可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一进临安城,彭大老爷就让我来找你,他带着十一爷住进了裴家用来招待这次参加拍卖的人家的客舍,还跟我说,今天晚上十一爷会来拜访我们。我寻思着,裴家既然要卖这舆图,又弄出什么价高者得,肯定会拿出一部分舆图给这些来参加拍卖的人辨别真假的,彭大老爷以竞拍的身份住进了裴家,多半是想看看那舆图和《松溪钓隐图》里的舆图是不是一样的。”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李端心里非常地慌张。
可他和林觉既是亲戚,又是合作者,有些话亲戚是能说的,合作者却是万万不能说。他不能在林觉面前表露出来,否则李家和林家此消彼长,林觉会觉得他软弱,就不会像从前那样服从他们家了。
“你有什么好怕的?”他不由摆出副冷静的面孔,淡然地道,“画的线索是彭家提供的,我们也是按照他们家的意思把画送到了彭家,他们家验证过后也证明是幅真画。现在出了纰漏,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晚上还拜访我们!”李端冷哼一声,“那就让他们来拜访好了。我还想要问问他们彭家这件事该怎么办呢?之前不是说这幅舆图只有一幅吗?那裴家的舆图是从哪里来的?物以稀为贵,我们就是再蠢,也不会脚踏两条船,把好好的翡翠卖成了白菜。”
之前林觉的确有些慌,此时见李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也冷静下来。
他不由讪讪然地道:“我这不是怕彭家怀疑是我们泄漏了消息吗?”
“要说泄漏消息,难道他们彭家就没有嫌疑吗?”李端说着,连自己都渐渐地信心大增,“他们在找我们之前就没有找过其他人家?彭家在福建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可天下之大,还有广东、还有浙江、还有江苏,他们家能得到《松溪钓隐图》的消息,难道别人家就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吗?这种事,从他们这样的高门大户传出来的机会更多吧?”
林觉苦笑。
话是这么说,可也得彭家承认是他们那边出了问题才行啊!
人家财大势大,非要迁怒他们,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等晚上见到十一爷再说吧!”林觉无精打采地道,“希望裴家得到的舆图与我们不相干!”
事到如今,也只能等到晚上和彭家的人碰了面再说了。
裴家这边,裴宴却是闲了下来。
事到临头,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该注意的也都注意了,反而没事了。
阿茗端了个小小的四格攒盒进来,眯着眼睛笑道:“三老爷,郁家送了花生酥过来,您尝尝好不好吃?”
裴宴打开攒盒,除了三样他平时喜欢吃的点心,还有一样陌生的酥糖。
麦芽色的糖上裹着白胖胖的花生,除了看着新鲜,还让人觉得有食欲。
裴宴尝了一个。
既有麦芽糖的香甜,也有花生的酥脆。
裴宴啧了一声。
通常这样熬出来的糖里面裹着的东西都像被煮熟了一样的,这花生酥倒名如其糖,酥脆得很。
不过,如果花生再多一点就更好了。
他下意识地就觉得这是郁小姐弄出来的玩意儿。
“那郁小姐又在折腾什么呢?”裴宴道。
胡兴从郁家老宅那边一回来就跑到他面前来表功劳了,当然他也就知道了郁家的那片山林最适合的就是种花生了。
他道:“他们家不会是准备种花生吧?我瞧着这糖做出来也不便宜。不过,糖里裹着花生,到底比全是糖的要便宜一点,应该也能卖得出来。怕就怕一季的花生做成酥糖得三年才能卖出去。到时候这花生酥里的花生就不好吃了,糖也不好卖了吧?”
这话虽然有点毒,却也不是无的放矢。
阿茗对郁棠的印象挺好的,裴宴这么一说,他就有点为郁棠担心。
“听说这花生酥就是郁小姐做出来的。”他有些紧张地望着裴宴,道,“不过,没听说郁小姐要做这个卖啊!也许是无意做出了这种好吃的糖点,想请您尝一尝呢?您帮了他们家那么多,他们家肯定很感激您啊!”
这话也有点道理。
裴宴“嗯”了一声,道:“郁小姐最近就是在做这花生酥吗?”
自从上次裴宴问起郁棠裴满没有答上之后,裴家的人就特别注意郁棠的行踪了。
阿茗张口就来:“郁小姐照您的吩咐这些日子都没有出门,应该就是在家里做这花生酥了。不过,郁小姐曾经派人打听过蜜饯的买卖,还打听过杂货铺的买卖和烧炭的买卖。”
裴宴的嘴角不由抽了抽。
怎么听着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乱窜啊!
她就不能消停点?好生生的在家里呆着?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利益
裴宴的脑海里浮现出郁棠那双黑白分明、清澈如泉的眼睛。
看什么东西的时候都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
这样一个小姑娘,就是让她呆在家里,她也能整出点事来吧?
裴宴丢了块花生酥在嘴里。
这不,不让出门,她在家里就做出了花生酥。
再在家里关几天,还不知道她又会往他这里送什么呢?
“阿茗,”他道,“请郁小姐来家里喝茶。”话音刚落,他猛然间想到家里客房住的那些宾客,立刻改变了主意,“还是我去见郁小姐好了。你吩咐他们准备顶寻常的轿子,我们悄悄去,再悄悄地回来。”
晚上,有个接风宴。
阿茗应声而去。
两刻钟之后,一顶青帷小轿不声不响地出了裴府的后门。
裴府用来待客的紫气东来阁,叫的是阁,实则是一片九曲回旋的院落,举目望去,处处是花墙,处处有小径,置身其中,很容易让人迷失东南西北。
彭家大老爷站在窗扇大开的窗棂前,左边是竹林,右边是太湖石假山,风景如画。
“裴家还挺有意思的。”他轻哼了一声,淡淡地道,“我们若是要想去串个门,恐怕会迷路吧?”
他是个年约五旬的男子,长身玉立,白面长须,浓眉大眼,气质十分地儒雅,如同饱读诗书的学士。
他身后跟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冠玉般的面孔上有道从眼角斜割到嘴角的紫红色伤痕,不仅让他的相貌变得很狰狞,而且让他的神色也平添了几分凶狠,让人侧目。
“大伯父,”他闻言低声道,“那,我们还要去拜访湖州武家的人吗?”
他说话的声音透着几分温顺,可眉宇间透露出来的戾气却让人知道他很不耐烦。
彭家和武家曾经有些不可对人言的生意,比别家更容易搭上话。
“当然要去。”彭家大老爷转过身来,对那青年道,“裴宴弄出这个什么拍卖,不过是想让几家自相残杀而已。我听说武家是最早来的,以他们家的德性,拍卖之前肯定会上窜下跳着想办法找人联手,至少,不能让裴宴控制价格。我们到时候参一股就是了。”
青年欲言又止。
彭家大老爷道:“十一,你要记住了,朝廷要撤市舶司,只有合纵连横才能抵御这次的风险。过两天就要开始拍卖,你就不要露面了。晚上出去的时候也小心点,裴家不简单,若是被发现,你早点想好说辞,免得到时候让人误会。”
不大的院落,一下子住进了七、八家豪门大户,彼此之间关系错综复杂,大家又都是冲着那幅价值连城的舆图而来,半夜不睡觉的在院子里乱晃,很容易被人认为是别有用心。
被称为“十一”的青年正是林觉口中的“彭十一爷”。
他恭敬地应了一声“是”,抬头却不服气地道:“裴家再厉害也不过是出了个裴宥,现在他死了,剩下的,裴宣软弱无能,裴宴狂妄自大,偏偏裴宴还心胸狭窄,接手了裴家之后不是想着怎样让裴家更上一层楼,却想着怎样压制长房。我看,裴家就算还有几斤钉,也不过是艘烂船罢了。大伯父不必顾忌。”
彭家大老爷皱了皱眉。
这个侄儿少有文名,小小年纪就中了举人,彭家花了大力气捧他,让他和当年杭州顾家的顾昶被人并称为“一时瑜亮”。可惜他后来不慎被人破了相,与仕途无缘,只能帮着他打理庶务。顾昶却仕途顺利,官运亨通,他这侄儿心中一直不快,甚至开始愤世嫉俗,几次本可以和平解决的事都被他弄得血流满地,让人心生厌恶。
但他这个侄儿又实在是聪明。
很多别人办不到的事他都能办得妥妥帖帖,弃之可惜,用之担忧。
好在是他还算孝顺,对族里的事也足够尽心,对族中的长辈足够顺从,就算族中的决定他不赞同,但族中一旦有了决断,他还是会遵照执行的。
这也是为何族中的几位长辈都觉得应该多多培养他的缘故。
可他也是真清高。
天下英才随意评价,谁也不放在眼里。
但时势造英雄。不管裴宴如何,裴宣如何,他们是正正经经的两榜进士,十一就是再聪明、再机敏、再有才华,学得文武艺,不能卖给帝王家,就只能看着别人指点江山,名留青史,就只能认输,认命!
不过,现在不是跟他说这些的时候,等回了福建再好好地和他说说。
不然他还真以为自己能左右这些人似的,不知天高地厚!
“这里是裴家的地盘,就算裴家是条烂船,你也不可大意。”彭大老爷叮嘱他,“你别忘了,当初我们也觉得那幅画应该是轻而易举就能拿到手的,结果呢?”
彭十一爷眼底闪过一丝戾色。
当初,彭家怕惊动裴家,也怕引来其他世家的觊觎,决定找个不起眼的人想办法把画拿到手,他是同意者之一。
“大伯父,我知道了。”彭十一爷低头道,“这次一定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彭大老爷点了点头。
他这个侄儿办事,他还是放心的。
“我等会去会会武家的人,看看武家对拍卖的事是怎么看的。”他沉吟道,“说不定我们还能和武家联手。”
裴家拿出来给他们看的那一部分舆图和他们手中的舆图是一样的。
现在他们没办法判断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甚至没有办法判断到底是他们手里的舆图是真的,还是裴家那份舆图是真的。这就逼得他们家不得不参加拍卖。
裴老太爷是个厚道人,裴宴的桀骜不驯他却是早有耳闻。这是他第一次和裴宴打交道,不知道裴宴的深浅,万一裴宴准备拿着这幅舆图当摇钱树,他们家恐怕要大出血。
这都没什么。
有失就有得。
怕就怕他们拍到的舆图和他们家手中的是一模一样的,或者裴家拿到的是假的……那就令人吐血了。
裴宴虽然知道彭家是来者不善,可他就是个撩猫逗狗的性子,越是像彭家这样的人家,他越是要惹一惹,彭家的人想做什么他都不会如临大敌,自然也就懒得派人盯着彭家。
反正他们已经住进了裴家,就没有他想知道却知道不了的事。
他让人把轿子停在了郁家后门的小巷里。
平时这里没什么人走动。
特别是下午,青竹巷的男子多半在铺子里,女眷们不是在休息就是在做针线活,非常安静。
他叮嘱阿茗:“小心别惊动了郁太太。我不想登门拜访。”
阿茗知道他们家三老爷不喜欢应酬,连声应下,去了前门叩门。
来应门的是陈婆子,听阿茗说他是裴家的小厮,来找郁棠的,又见他生得白胖可爱,心中十分喜欢,没有多问就把他带去了郁棠那里。
郁棠见到阿茗很惊讶,等知道了阿茗的来意更是惴惴不安了半晌才理出个头绪来。
她打发双桃去给阿茗拿花生酥吃,压低了声音问阿茗:“你说三老爷要见我,轿子就在我们家后门?”
阿茗连连点头,见郁棠穿件茜红色杭绸褙子,衬着面如白玉,又笑盈盈的,和蔼又可亲,他给郁棠通风报信道:“三老爷多半是为了你们家那个山林的事,来前他还问起过。”
郁棠早就想见裴宴了,这下可好了,瞌睡的遇到递枕头的,彼此都好。
“你等会!”郁棠也怕裴宴来家里。他那性子,谁在他面前也不自在。何况她母亲刚刚用了药躺下歇了,知道裴宴来了,无论如何也要起身亲自招待他的,“我跟家里人说一声,这就去见三老爷。”
阿茗捧着双桃给的花生酥高高兴兴地走了,郁棠让双桃帮着打掩护,从后门溜出去见裴宴。
天气一天天地暖和起来,裴宴穿了件月白色三棱细布的直裰,腰间坠着青色的小印,玉树临风般站在那里,风仪无双。
郁棠静静地欣赏了两眼。
不曾想见到真人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你怎么动作这么慢?”裴宴不悦道,“我问你两句话就走。”
没有一点君子之风。
郁棠在心里腹诽。
要不是正好今天穿得“规规矩矩”,她还没有这么快出门!
不过,想到阿茗说裴宴是为了他们家山林的事来的,她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小气,不应该和裴宴计较这些。
“三老爷,您找我有什么事?”她直入主题。
裴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什么不对的,郁棠的直爽也让他不用兜圈子,心情颇佳。
“你们家那山林,决定种什么了没有?”他语气轻快地道,“春耕都过了,你要是再不决定,就又得耽搁一季了。”
郁棠正想探裴宴的口风,这话正中她的下怀。她道:“我之前一直觉得种沙棘不错的,可大家都让我别种。我就想问问您,要是我们家山林卖给了你们家,您会种什么?”
她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没什么用处,所以想把山林卖给他们家?
他像冤大头吗?
裴宴的脸都黑了。他道:“你想把山林卖给我们家?”
“不是,不是。”郁棠发现裴宴误会了,忙道,“我是说‘如果’。如果是您,您怎么办?”
这种假设没有任何意义。
裴宴不悦,道:“没想过。不知道。”说完,犹不解恨似的,继续道,“除非是你们家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不卖田卖地就会死人,我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顺手帮一下。那山林成了我做主买进来的,为了给家里一个交待,就只能捏着鼻子想办法了,那也许我会仔细地想一想。”
第一百一十二章 拍卖
裴宴的话让郁棠心跳如鼓。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郁家有困难,看在乡亲的份上,不管那山林是怎样一个情况,他都会出手把山林买下,救郁家一时的困难。
是她理解的这个意思吗?
她想到前世的事,心跳得就更厉害了。
前世,郁家把山林和田地都卖给了裴家,不仅仅是因为裴家是临安城最富的人家,还因为裴宴出的价最高。
那时候她不了解裴宴。
以为裴家钱多,不在乎这些小钱。
可现在看来,裴家虽然钱多,却也是有所取有所不取的。
很显然,前世裴家买下郁家的祖业,是在变相地帮郁家,而且也的确是帮到了郁家没有裴家买地的钱,她根本没钱雇人去打捞父母的尸身,也没钱给父母买墓地,让父母入土为安。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裴宴已对她有大恩!
郁棠想起前世的孤苦无助,想到那个时候居然还有人给过她帮助和温暖,眼眶骤然间湿润起来。
裴宴看着她呆呆的,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的样子,不免心中生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喂,你到底想好了没有?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要是没有或是没有想好,那就等初十之后再说好了。”
郁棠一个激灵,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她道:“我想继续种沙棘,然后把沙棘做了蜜饯卖钱,您觉得可行吗?”
裴宴没有想到郁棠这样地固执。
但这是她的选择,就算是南墙,也得让她自己撞得头痛了才会回头。
他提醒郁棠:“沙棘树结果最少要三年,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郁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前世不管裴宴是因为什么原因种的沙棘树,她觉得,只要照着他的路走,肯定能成事。
裴宴不再劝她,道:“你要是真决定了,就好好地干。我最讨厌半途而废的人了。”
“您放心!”郁棠向他保证道,“我肯定会好好干的。”
裴宴想,就算是交束了。
谁学东西不得交点银子呢!
“我家里还有几株沙棘,”他道,“等过了初十,你派个人过去挖了先种到你们家林子里去好了。要是能活,今年秋天就能结果。你到时候尝尝那果子的味道就知道了。”
寡淡无味,不做蜜饯,还真没什么用。
郁棠没想到还有这样意外的收获。
前世,她听说这树是他在西北为官的朋友推荐给他的,这一世,却是周子衿从西北挖过来的。也不知道是前世的消息对还是今生的消息对。但不管怎样,她都决定结果之后就提前做一批蜜饯出来让裴宴和帮着找树苗的沈先生尝尝。
这两人都帮了她的大忙。
郁棠恭恭敬敬地送裴宴走了。
裴宴回到家中还没有坐稳,裴满就来找他,还给他带来了一个颇有些让他意外的消息:“武家到处游说,陶家、印家、利家、盛家等都决定拍卖的时候大家把价压在五千两银子左右。不管是谁家拍得了这幅舆图,都拿出来共享。”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裴宴无所谓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悠闲地喝了一口,这才道:“你不用担心。我没准备让哪一家中标。要是他们都说好了,那就五千两银子把舆图卖给他们。加上每家各两千两银子的保证金,郁家怎么也能落个二万两银子。有了这二万两银子,不算多,也够他们家几代人花销的了。再说了,钱多有什么用?子孙不成器,多少都一样给败光。”
裴满愕然道:“不是价高者得吗?”
裴宴噗哧笑出声来,像望个傻瓜似的望着他,道:“价高者得,你想可能吗?多少才算价高?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能行,只是不想让他们那样轻易就得到,要不然他们还以为我们裴家包藏祸心,以为舆图是假的。”
的确有很多这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
裴满道:“那我们也真的不留张舆图吗?”
郁家曾说过要送一幅给裴宴,他们要留一张不算违约吧?
裴宴摇头,道:“我二师兄这个人我了解,他为了仕途,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如今首辅沈大人年事已高,最多两年就会致仕,他和黎训争内阁首辅,以他的性子,肯定会拿市舶司开刀,顺便让江南的豪门大户重新洗牌,不支持他的人全都会被踩到泥淖里。我与他原本就不和,要不是老师还活着,又得费师兄提点,他恐怕早就不认我这个师弟了。我们还是不要参与这件事的好。”
裴满神色大变,连连点头。
裴宴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昨天睡得太晚,今天我要睡个午觉。下午还要给彭家的人接风洗尘,你跟阿茗说一声,记得到时辰了叫我起床。”
裴满应喏,指使了小丫鬟给裴宴铺床。
回到家中的郁棠却神情有些恍惚,总想着前世的一些细节。到了初十拍卖那天,郁远早早地就到了郁棠家,和郁文一起紧张地等消息。
郁棠虽然人坐在书房里,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想前世那些关于裴宴的传闻。
大家对他的情况知道的很少,甚至不知道他娶的是谁家的姑娘。也没听说他有孩子,不知道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还是成亲之后没有?
她前世太蠢了。怎么就没有想想裴家为什么会出比别人家高的价买他们家山林呢?不过,就算知道了,以她从前的性格和胆量,估计也不敢去向裴家道谢。还有李家,前世得到了舆图,和彭家勾结在了一起,在临安成了仅次于裴家的大户人家,也不知道对裴家有多大的影响?还有,裴宴说朝廷想撤了宁波和泉州的市舶司,可在她的记忆中,直到她死的时候,宁波和泉州的市舶司好像都还在……
想到这里,郁棠差点跳了起来。
对啊,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利用前世她所知道的消息回报裴家呢?
前世,宁波和泉州的市舶司撤不撤都与她关系不大,但裴家不一样。他们家是做大生意的,就算他不想做海上的生意,肯定也有认识的人,或者是亲戚做海上生意的,她可以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裴宴,然后裴宴可以用这个消息和其他人做交易,或者是让他的亲朋好友减少损失啊!
郁棠越想越觉得可行。
她在屋里打着转,想见裴宴的心就像那燎原的火苗,越烧越旺。
郁文看着悄声对郁远说:“你看阿棠,说是长大了,有了主意,可这年纪到底摆在这里,遇到事的时候还是有些沉不住气。”
努力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把那舆图给甩出去了,郁远也从心底里高兴。
他不由笑道:“这不全是家里人吗?要是有外人在,她肯定忍着了,您看了还不得赞她一声大气沉稳有担当。叔父您就别吹毛求疵了!”
郁文无声地笑了笑,对郁棠道:“你别转了,转得我头都晕了。裴家是有名望的人家,会原封不动把拍卖得的银子送到我们家的。你这样转来转去的,转得我的心都跟着慌张起来。”
郁棠嘿嘿地笑,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转来转去,而是稳了稳心神,坐下来喝了两杯茶,然后回屋做了两朵绢花,才等到裴家来报信的人。
“保证金和拍卖所得,一共是二万七千两银子。”来者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相貌十分平常,穿了件很普通的蓝色粗布直裰,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自称叫陈其,是裴家的帐房先生,“按照之前说的,全都存到了裴家的银楼。这是银票,请郁老爷清点一遍,我也好回去交帐。”他说完,拿出一个匣子,“里面全是一千两一张的银票,这也是裴家银楼面额最大的银票了。”
二万七千两?!
郁家的人全都呆滞了片刻。
郁远更是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和激动,看了郁棠一眼,悄悄地握了握拳。
郁文也很高兴。他轻轻地咳了一声,接过匣子看也没看一眼就递给了郁远,起身对陈其行了个礼,道:“陈先生辛苦了,家里备了酒水,还请陈先生不要嫌弃,在家里喝杯水酒再回去。”
谁知道陈其一板一眼地道:“郁老爷,银票是三老爷亲手给的,帐房好几个人看着装的匣子,又是我一个人带过来的,还是请您清点一遍,若是没有差错,我们再说其他的。”
郁文不以为意地笑道:“陈先生既然是裴家的帐房先生,还有什么信不过的?肯定不会有错的……”
“还是请郁老爷清点一遍。”陈其根本不和郁文讲人情,非要钱财当面点清。
郁文有些不高兴,觉得陈其信不过他的为人。
郁棠在心中暗暗叹气,只好劝父亲道:“阿爹,您相信裴家,那是您对裴家的信任,可陈先生是帐房,自有帐房的一套行事要求,这么大一笔银子,您不当面点清了,他怎么回去交帐。您还是听陈先生的,当面把银票点清了吧!”
郁文这才和郁远一起,和陈其一起清点银票。
裴家送过来的,还是裴宴亲自交到陈其手中的,自然不会有错。
郁文想,这下陈其应该可以放心在他这里喝杯水酒了吧?
陈其还是拒绝:“我是坐三老爷的马车过来的,还要赶回去交差,您若是要谢,就谢我们家三老爷吧!我不过是个当差的。”
一点面子也没给郁文,把郁文气得够呛,都没有亲自送陈其出门,而是让郁远代他送客。
陈其也没有觉得受到怠慢,朝着郁文揖了揖,就随着郁远出了书房。
第一百一十三章 喜事
郁文再次被气到了,他指着陈其远去的背影对郁棠道:“你看看,也不知道裴家为何派了他来报信?一不说是谁家把舆图拍到了的,二不……”话说到这里,他表情微滞。
他也是,怎么就没有问问拍卖的事呢?
郁棠低头偷笑了一会,觉得自己已经控制住了表情,这才抬头喊了一声“阿爹”,道:“此时拍卖应该刚刚才结束,那些豪门世家估计都还没有走。拍卖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家拍走了舆图?为何能得了这么多银子?我见到陈先生的时候就想问了,可想想裴三老爷只怕此时最要紧的是怎样把这些来参加拍卖的人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送出临安城。现在哪有时间和精力和我们说这些?我就想我们不如安心等几天,等裴三老爷忙完了,再备一份厚礼登门,好好地去谢谢裴三老爷!”
他们连拍卖都没去参加,就是怕有心人把舆图和郁家联系到一起,况且裴宴也是这个意思,他们怎么能辜负裴宴的一片好心。这几天不仅应该安心等待裴家的安排,而且最好像之前一样,少出门,少说话,少打听,等到那些来参加拍卖的人家都走了,他们再寻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去向裴宴道谢。
郁文一听也就没有心思和陈其计较了。
他问郁远:“你成亲,给裴家下帖子了没有?”
这样的大事,肯定是要给裴家下帖子的。
郁远道:“下了。不过是让阿苕去交给了门房。”
裴家每年接到这样的帖子不知道有多少,一般都是交给门房,门房会交给专门管这些事的管事,管事再根据下帖子的人家和裴家的亲疏远近来酌情处理。大多数人家是为了敬重裴家,特意告诉裴家一声,裴家会准备点礼盒做贺礼。有些是和裴家沾亲带故的人家,就会包个二两银子的封红做贺礼。和裴家关系更好的,就会由管事报到裴宴那里,由裴宴决定是他亲自去道贺还是派管事送一份相应的贺礼了。
郁家没有惊动裴宴的意思,所以按着一般乡邻的惯例只是送了一份请帖过去,至于裴家怎么安排,那就是裴家的事了。
不过,郁文觉得裴宴可能不会来。
拍卖和郁远的亲事隔得太近,他亲自道贺,怕是会被有心人看出点什么来。
裴宴可能真的很忙,之后一直没有和他们家联系。
他们家也就安心地开始准备郁远的婚礼。
可让郁家没有想到的是,郁远成亲的前一天,裴宴自己虽然没有到场,却派了大管事裴满过来。
裴满满脸歉意,道:“三老爷还在孝期,不好亲自前来,还请郁老爷多多包涵!”
裴宴的确在孝期,但在临安城众人的眼中,郁家还没有这么大的脸面能请了裴宴来喝喜酒。所以裴满这话说得就非常委婉,非常给郁家面子。来帮忙的吴老爷等哪个不是八面玲珑的主,立刻接话道:“裴大总管哪里话,裴三老爷能记得郁少爷的好日子就已经十分难得,怎么能让裴三老爷现在进出喜庆之地。裴大总管既然代表裴家过来了,还请喝杯喜酒再回去交差好了。”
裴满委婉地拒绝了:“东家们都在家里守制,我一个做下人的哪里敢违例。我在这里先祝郁少爷夫妻和美,子孙满堂。等过些日子,再专程来给郁少爷道喜。”
吴老爷是今天的知宾,听他这么一说,自然不好强留,笑着送了裴满出门。
送嫁妆过来铺床的相家人看了,不由频频点头,私下里议论:“难怪别人都说姑太太厉害,不说别的,能把大小姐接过去教养,又给大小姐找了这么一个体面的人家,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他们口中的姑太太是指的卫太太。
“这也是大小姐的福气!”
“据说临安城里的读书人都会来参加,这婚礼可真体面。”
“以后大小姐生了小少爷,至少读书不用愁了。当初老爷无论如何都要娶了太太进门,不就是看着沈家是读书人家,以后少爷们能跟着舅老爷读书吗?”
相家的人继续议论着。
郁棠却和母亲一起忙着准备明天的婚礼。
茶叶和酒够不够?相家来送亲的回礼有没有漏?去接新娘子的人今天是不是能顺利出发?
虽是琐事,但是少了一桩婚礼都会出岔子。
忙忙碌碌地,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因为和富阳隔着一天的路程,郁家迎亲的轿子头一天就得出发才能保证能把新娘子按照吉时迎进门。郁棠和母亲一起送走了迎亲的轿子,又去厨房、新房看了看,见诸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这才回到家里睡了个囫囵觉。
可就这样,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她就被陈婆子叫醒了:“小姐,大老爷那边的王婆子过来问,拜堂时用的喜幛你给放哪里了,那边要布置喜堂了。”
当初知宾开了单子,婚礼上需要用到的东西是一口气买回来的,大伯母当时在厨房给喜筵上需要用的鱼肉过秤,她就帮大伯母收了起来。
郁棠拥被坐了一会,这才打着哈欠道:“太早了吧?小心来吃喜酒的孩子把喜幛给弄脏了。我准备收拾了中午的喜筵后再布置喜堂的。”
陈婆子一面吩咐同样睡眼惺忪的双桃服侍郁棠梳洗,一面快手快脚地把郁棠前几天就准备好了挂在木上的衣服拿了过来。
郁棠漱了口洗了脸,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对陈婆子道:“你去跟王婆子说一声,喜幛收在了大伯母库房的那个描着梅花的黑漆箱子里了。我梳洗好了就过去帮忙。”
陈婆子应声而去。
双桃帮郁棠梳了个双螺髻,简单地戴朵粉色的珍珠头花,换上早就烫好的淡蓝色蝶恋花的杭绸褙子。
这装扮有些老气,要不是郁棠长得实在是好看,不管穿什么都压得住,丢在人群里只怕就要看不见。
不过,今天是相小姐的好日子,三天无大小,等到相小姐进了门,挑盖头的时候,她们这些亲眷是要进洞房去看热闹的,她无意成为令人瞩目之人,这样打扮正合她的心意。
双桃不免有些唠叨:“你就应该听太太的,穿那件粉色菖蒲纹的褙子,多好看啊,还是今年杭州城那边出的新式样……”
虽然中间夹着拍卖这件事,王氏和陈氏还是带着郁棠去了趟杭州城,不仅买了新式样的衣料和首饰,还给家里添了新的碗筷器皿之类。
双桃说的那件衣服,就是陈氏给她买来等郁远成亲的时候穿的。
郁棠也觉得好看。
那面料,粉粉的,像三月盛开的桃花,十分衬她的肤色,只是不太衬她的人她不笑的时候有点严肃,少了女孩子的天真烂漫,反而不如另一件桃红色更衬她。
不过,她无意和双桃说这些。她打断了双桃的唠叨,笑道:“你怎么这么多话?昨天还没有把你忙够啊!”
双桃想到昨天脚不沾地的酸楚,立刻不说话了。
实际上她是想说,今天会有很多女眷过来,要是郁棠打扮得漂亮一点,对郁棠有印象的人更多,说不定就会被哪家的太太瞧中,给郁棠说门好亲事。
大太太和二太太都说了的,等大少爷成了亲,就要把精力放在给大小姐找女婿的事上了。
两人到了郁博家,王氏正和几个妇人在天井里说话,大厅还是昨天的样子,根本就没有布置。
难道大伯母改变主意了?
郁棠不解地上前给大伯母问好。
大伯母满脸笑容地拉着她把她引荐给了那几位妇人。
都是城中有头有脸人家的当家太太。
有些郁棠前世在李家打过照面,有些则是听过她们丈夫的名字,王氏只介绍了一遍,郁棠就把人全都记住了,再说话的时候分毫不差,加上她又有前世的经验,言谈间落落大方,不管她们问什么都能答出个一二来,几位太太都不由地高看她一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对她十分友好。
有一位姓曾的秀才娘子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地问她多少岁了,平时在家里都有些什么消遣,会不会看帐本之类的。
大伯母居然没有挡着,其他几个妇人都含笑望着她,一副也很想知道的样子。
郁棠反应过来。
大伯母这是托了别人给她说媒啊!
郁棠顿时有些脸红,但还是简短地答了曾太太的话。
另一位孟太太见状,有意给郁棠解围,就笑着对王氏道:“早就听说你们家这侄女长得好,今天一看,不仅长得好,这说话行事也妥帖,陈太太真是好家教啊!”
其他几位太太跟着一阵夸。
王氏见事情也差不多了,就让郁棠去把布置喜堂的东西准备好了,还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们收拾了中午的喜筵再布置喜堂。”
既然是喜事,那布置喜堂或是布置新房这样的事找的都是父母双全、儿女成双的妇人,这几位太太估计是来帮忙的。
郁棠应诺并往旁边的茶房去,却听见孟太太轻声道:“你们听说过李家的事了没有?”
有人接话:“城南那个李家,出了个少年举人的?”
“就是。”孟太太的声音低了下去,但郁棠还是断断续续听了几句,“听说要退亲……前几天去了杭州城还没有回来……李大人急得不行,派了身边的师爷回来,和李夫人一起去了顾家……”
第一百一十四章 恩惠
居然还有这种事?!
郁棠顿时来了兴致,很想听听,可惜,天井到茶房不过两丈的距离,她就是有心,磨磨蹭蹭不过几步路也就到了,她干脆躲在柱子后面听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可惜她们说话的声音太小,相隔的也有些远,她什么也没有听到。
郁棠很失望,布置喜堂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差点打翻了长案上放着的果盘,她这才收敛心思,把精力放在了郁远的婚事上。
迎娶的过程非常顺利。
新娘子下了轿,拜了堂,送进了新房,郁棠就挽了陈氏的胳膊去看新娘子。
相小姐一身红嫁衣,满头的珠翠,打扮得十分漂亮,来观礼的女眷们个个交口称赞,都觉得郁家结了一门好亲事。
郁棠做为小姑子自然要多多照顾一下新进门的嫂子。
她悄悄地问相氏:“阿嫂肚子饿不饿?”又想帮着郁远讨好相氏,道,“阿兄去接亲的时候反复叮嘱过我,让我照顾好阿嫂的。我藏了些糕点,若是阿嫂饿了或是要去如厕记得告诉我,我早想好了对策。”
新娘子是不能出新房的,若是夫家这边不事先安排好,饿了渴了是连杯水都没得喝的。
相氏早就知道郁棠虽是郁远的堂妹,郁家两房却只有他们两兄妹,如同一母同胞似的,也是她唯一的小姑子,她自然也想巴结好小姑,闻言忙道:“我乳娘也跟着一起过来了,她那边有水囊和吃食,你不用担心。”说着,将早就准备好的藏在袖中的荷包悄悄地塞到了郁棠手里,低声笑道,“这是专门给你准备的,刚才人多,没好拿出来,你拿着买花戴。”
阿嫂的好意,郁棠自然是大大方方地接着了。
只是那荷包入手就沉甸甸的,郁棠怀疑里面装的是银锞子或是银瓜子。
这可是十分丰厚的见面礼了。
郁棠心生感激,笑嘻嘻地向相氏道谢,之后又一直留在相氏身边照顾她,等到郁远在外面敬了酒,回到新房才离开。
第二天认亲,相氏给郁棠准备的认亲礼,看着是照习俗做的一双鞋袜和两件褙子,可那袜子是松江三棱细布做的,鞋子上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两件褙子更是一件大红色遍地金,一件黄绿双色缂丝,华美异常。就是陈氏见了也顾不得长辈的矜持直呼“太贵重”。
或者是真的很满意这门亲事,相氏笑盈盈的,喜悦从眼底流露出来。
她温声道:“阿妹长得这样标致,就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是。婶婶这么说,倒说得我不好意思了。”
陈氏想着郁棠的婚事还没有着落,这两件衣服的确是锦上添花,她看着很喜欢,也就不再说推辞的话,让郁棠再次给相氏道谢。
郁棠亲亲热热地挽了相氏的胳膊,甜甜地喊着“阿嫂”,把在卫家和一群小子一块儿长大的相氏高兴得连连答应,要不是怕坏了规矩,她差点就把刚戴上的和田玉镯子撸下来送给郁棠了。
郁棠是下了决心要好好和相氏相处的昨天回到家里,她打开相氏给她的荷包,发现里面全是金瓜子。
可见相氏对她的看重。
三天回门,相氏和郁远去了卫家。
他们要回两次门。
第一次是卫家,第二次是九天后去相家。
好在是两次回门都算顺利。
之后新婚的两口子开始清点自己的小金库,新娘子忙着认门、认识街坊邻居。
转眼间就到了三月底。
这期间郁棠让人去打听李端的婚事,李家大门紧锁,闭门谢客了。
据说是李夫人生了病,去了杭州城医治,李端去杭州侍疾去了。
邻居都在议论,说李端还挺孝顺的,连书都不读了,陪着母亲去了杭州城,不知道会不会耽搁来年的会试?
还有的在议论李夫人得了什么病,会不会有危险,又叹息李夫人要是挺不过来,以李大人的年纪,肯定是要续弦的,到时候李家两兄弟就没有这么好过了。
郁棠听着直撇嘴,暗暗可惜没有打听到什么她感兴趣的事。
这个时候彭家、陶家等人家都已打道回府,裴宴估摸着郁家也应该忙得差不多了,约了郁文到家里喝茶。
郁文知道这是要说拍卖的事了。
他看相氏也是个精明能干的,问郁远:“要不要让相氏也跟着去?”
郁远立刻道:“还是让她留在家里吧!舆图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像他母亲王氏和婶婶陈氏到现在都不知道,不能因为相氏嫁给了他,行事还算稳妥就对她另眼相看。
只要侄儿没意见,郁文也不想没事找事。
他把准备送给裴宴的东西交给了郁远:“你拿好了,小心别砸了!”
是对天青色汝窑长颈梅瓶。
是他托了吴老爷买的。
吴老爷费了心思给他们家找来的,两个梅瓶花了四千四百两银子,这还是看在吴老爷的面子上。当时吴老爷还怕他们家没这么多银子,委婉地道:“还有对珊瑚,红色的,三尺来高,送人或是留着给你们家闺女做陪嫁都好看,只要一千二百两。”
郁文毫不犹豫地选了那对梅瓶。
拍卖舆图得的银票在怀里还没有捂热,郁文就点了四千四百两给了吴老爷。
吴老爷拿着银票嘿嘿直笑,对郁文道:“我和你隔壁住了这么长的时间,没想到你这么沉得住气,家底这么丰厚。”
郁文当时脸就红了,道:“这是答谢别人家的,怎么也要有点诚意。”
吴老爷不是那乱打听的人,听着没有多问,拿了银票就走。
郁远小心翼翼地提着那对装了梅瓶的锦盒,和郁文、郁棠父女一起去了裴家。
裴宴依旧在第一次见他们的书房见了他们。
正是春和日丽的时候,他们坐在书房前天井里的香樟树下说话。
“拍卖的时候出了点意外。”裴宴穿一身泛着莹光的细布直裰,乌黑的头发很随意地用根青竹簪绾着,神色惬意,看上去轻松舒适地坐在太师椅上,道,“原以为他们几家商量出了一个对策,这舆图怕是拍不出什么高价来了。谁知道陶家和盛家、印家联手,武家和宋家、彭家联手,共同拍下了舆图。利家倒和之前传闻的一样,没有插手这些事务。虽与之前打算的不同,但好歹没出什么大乱子,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郁文毫不掩饰自己的感谢,道:“何止是功德圆满了,这样最好不过了。既不会一家独大引来祸事,也不会人人都有不懂得珍惜。如果没有三老爷,这件事哪能这样顺利。说起来,还真得感谢三老爷啊!”
裴宴客气了几句。
郁棠却欲言又止。
裴宴笑道:“郁小姐有什么话尽管直言。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心情非常好的样子。
郁棠也就不客气了,道:“彭家和宋家……”
要是她没有记错,宋家和裴家可是亲戚。
裴宴不以为意,道:“天下大势尚且分分合合,何况是亲戚。你不用担心宋家,要和谁家联手,是他自己的决定。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也是他自己承担。我们这些旁边的人只能提醒他,又不能逼着他行事。”
听那口气,并不十分看好武、宋、彭家联手。
郁棠想到前世,苏州城出了个江家。
可见就算是没有这次的拍卖,宋家过几年也会渐渐没有了如今的显赫。
这也许就是个人能力了。
她只是担心彭家和宋家在一起,她和李家的恩怨牵扯到了彭家,裴宴会站在彭家那一边,现在听他这么说,她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随后裴宴问起沙棘树来:“怎么样?那几棵树养活了没有?”
之前裴宴发了话,只是还没等郁棠派人去裴家挖树,胡兴就带人把树送去了郁家,郁文托了五叔父把树种在了山脚,这些日子郁棠还没有顾得上去看。
“我正准备过两天去看看。”郁棠道,“阿爹把田庄里的事也交给了我打理,我听家里的婆子说,这几天正是出苗的时候,我想去看看。”
他们这边种水稻,秧苗种下去之后要过几天才知道能不能活,活下来之后要过几个月才知道长得好不好。
郁博把山林的事交给了郁远,郁文寻思着郁远也能帮着照顾一下郁棠,把家里的一百亩水田也交给了郁棠管理。
郁棠过几天就是准备和郁远一起回老宅,顺便看看那几株移过去的沙棘树。
裴宴道:“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差了人来问胡兴。他要是没空,也会吩咐下面懂行的管事帮你去看看的。”
郁棠谢了又谢。
裴宴说起彭家的事来:“他们应该已经发现了这两幅舆图是一样的,他们不会放过李家的。李家呢,多半会把你们给供出来。我不知道舆图的事你们那边还有多少人知道,你们最好统一口风,若是有人问起来,咬紧牙只管说什么也不知道。鲁信的遗物什么的,也全都还给了鲁家,他们要是还不相信,可以请了鲁家的人对质。”
郁棠的心立刻紧紧地绷了起来。
郁文更是紧张地道:“好的,好的。家里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不会有人乱说的。您就放心好了。”
裴宴有些意外,很满意郁文的慎重,他道:“如果实在是躲不过了,记得让人来跟我说一声。”又道,“我能帮你们解决一时之急,却不能解决一世之忧。如果能悄无声息地打消那些人的怀疑才是最好的。”
郁文连连点头。
阿茗跑进来禀道:“杭州顾家二房的顾大少爷让人递了帖子过来,说想明天来拜访您。”
顾家二房的大少爷,顾昶?!
郁棠一愣。
第一百一十五章 退亲
顾昶,是顾曦的胞兄。
李家之所以千方百计为李端求娶顾曦,就是因为顾昶。
他天资聪慧,少年成名,母亲早逝,对唯一的胞妹非常地照顾,前世的李家因此也得了他的庇护,谋了不少的好处。
郁棠曾经远远地见过他一面。
是在顾曦长子周岁的抓周宴上。
顾昶好像是到淮安办事,悄悄来临安探望顾曦。
他高高的身材,俊美的面容,矜持的笑容,看上去亲切又和蔼,可是没有笑意的眼眸却藏着冷淡和疏离,并不是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个好接触甚至是好相处的人。
据说,那是他第一次来临安。
没想到,今生顾昶会在这个时候踏足临安城。
不过,他为什么来拜访裴宴?
前世,他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在李家不过驻足了两个时辰,除了和李家的人应酬了几句,就抱着顾曦的长子一直在和顾曦聊天。
郁棠看了裴宴一眼。
裴宴是个非常敏锐的人。
他吩咐阿茗:“把帖子给我看看。”
阿茗忙将手中的名帖递给了裴宴。
裴宴一面看着名帖,一面道:“说吧,你想说什么?”
郁棠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才知道裴宴这是在跟她说话。
她看了父亲和大堂兄一眼。
郁文正眼巴巴地望着她,郁远则朝着她眨眨眼睛。
郁棠心里乱糟糟的,一时间不知道跟裴宴说些什么。
裴宴也没有催她,合上名帖交给了阿茗,道:“去跟阿满说一声,让他准备准备。”
阿茗应声而去。
裴宴的目光落在了郁棠的身上。
郁棠讪讪然地笑,颇有些不自在地轻声道:“您,您认识顾大少爷啊?”
“顾大少爷?”裴宴目露困惑。
郁棠不解。
裴宴道:“顾朝阳是二房的嫡长子,论齿行六。可他比长房的幼子都要小七、八岁,他幼有文名,顾家的大老爷就开玩笑般地称他为顾家的大少爷,可在外面,别人却要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顾六爷。”说到最后,他“哦“了一声,道,“顾昶字朝阳,你应该也听说过吧?”
她没听说过。
也就是说,大少爷这称呼,是顾家独有的。
郁棠窘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裴宴不满地冷哼了一声。
郁远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一副视死而归的模样,郁棠一看就知道不好。
她这个大堂兄,有时候太耿直了,某些时候就容易吃亏。
她忙拽了拽大堂兄的衣袖,赶在郁远开口说话之前道:“三老爷,这件事是我不对。我,我气李家做事太狠毒了,把李家干的事告诉了顾家……”
裴宴目瞪口呆。
他不由仔细地重新又打量郁棠。
一双大大的杏眼睁得圆溜溜的,黑白分明几乎看得到他的影子,看上要多真诚就有多真诚。
偏偏私底下却去告状!
做出了这样的事不是应该心虚或是慌张吗?
她倒好,大大方方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那刚才认什么错?
裴宴不禁又冷哼了一声,道:“你真觉得自己不对?”
郁棠不作声了。
她觉得她没什么做得不对的。
道歉,只是前世在李家养成的习惯。不管是对是错,先道歉,让对方消消气,然后再视情况看是就这样息事宁人还是和对方据理力争。
没有人说话,周遭突然变得安静起来,气氛也越来越凝重。
郁文看看裴宴,再看看郁棠,刚要开口为女儿解围,就听见郁远粗声粗气地道:“他们家做得,难道还怕别人说吗?再说,我们也没有夸大其词,造谣生事,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裴宴望向郁远。
说实话,像郁远这样只知道跟在父兄身边鞍前马后的年青人他见得多了,几次见面他都没有把郁远放在心上,他没想到郁远会抢在郁文之前说话,可见郁远这个做哥哥的还是很维护郁小姐这个妹妹的。
至少敢大着胆子和他顶嘴。
难怪郁小姐胆子这么大,完全是家里惯出来的。
他再次问郁棠:“你没觉得自己做的不对?”
郁棠可算看出来了,裴宴就是要找她的麻烦。
管她做得对不对,她已经道过歉了,他干嘛还揪着不放?
郁棠道:“我觉得我阿兄说的对,他们家敢做就别怕别人说,我没做错!”
裴宴道:“那你道什么歉?”
郁棠很想翻个白眼,但怕她阿爹觉得她姆妈没有把她教好,不敢。
“我这不是怕您生气吗?”好在她脑袋转得快,立刻就想到了理由,“您帮了我那么多,结果我没做什么正经事,却跑去找李家的麻烦……”
她平时都是这样哄她阿爹和姆妈的,没觉察到有什么不妥当,裴宴呢,平时大家和他说话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就算是劝阻的话,也说得很委婉动听,他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
因而他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郁小姐还算是有良心,知道感恩,遂也没有跟她见外,教训她道:“既然觉得自己没有错,就不要随便给人道歉。你又不是谁家的小厮仆妇,干嘛把道歉挂在嘴边!”
居然是一副怒其不争的口吻。
郁棠呆住,心里却忍不住腹诽。站着说话不腰疼,觉得自己没错就不道歉,那也得看是谁。若是他,自然是可以的。可放在她身上,却是不行的。前世,她没少因此而吃亏。
可这念头一闪而过,她却心酸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前世,她曾经这样的委屈。
甚至改变了她的性格,
让她变得谦卑小意,变得唯唯诺诺。
郁棠眼眶顿时湿润。
她低下了头,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软弱。
郁文却拍手称好,对郁棠道:“闺女,三老爷说的对。你就应该堂堂正正的,有什么说什么。”说完,又有些感慨地对裴宴道,“我这闺女,什么都好,就是胆子有点小,难得她和您有缘分,以后有什么事,还请您庇护她一二。”
对于这点裴宴倒是没什么抵触,但也没有许什么诺言。
他预测起顾昶的来意:“我在京中时曾经和他见过几次,平时没有什么交往,他也不是那种喜欢随意乱逛的人。何况他这次是奉旨出京,上峰和他还不是一个师门,他如今正是做事的时候,突然来了临安城……我想来想去,也就李家和他有些渊源。你们除了把李家干的事告诉了顾家,还有没有做其他的事?”
郁棠头摇得像拨浪鼓。
裴宴不怎么相信。
这位郁小姐,鬼点子多得很,不被当场揪着尾巴是不会承认的。不,说不定被当场揪着尾巴了都会想办法抵赖的。
裴宴道:“总不至于是来向我打听李端的人品吧?”
他话音一落,郁家的三人面面相觑,立刻安静如木鸡。
还真有这可能!
裴宴气极而笑,目不转睛地盯着郁棠“嗯”了一声,幽幽地道:“郁小姐,你这么关心李家,他们家有个风吹草动的,你怎么都会听到一点风声吧?”
虽说郁棠觉得李端这种未婚夫不要也罢,可架不住大家都信奉“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啊!
万一顾昶真的是来向裴宴打听李端的人品,她总不能藏着掖着,让裴宴吃亏吧!
郁棠小心翼翼地看了裴宴一眼,低声道:“我阿兄成亲的时候,我听那些秀才娘子们说,顾家要退亲,李夫人亲自去了顾家求情,后来我派人去打听消息,李家关门谢客,还有人说李夫人病了,去了杭州城看病!”
裴宴气得胸膛一鼓一鼓的,好一会儿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郁文一听,这可了不得了。
他呵呵低笑了几声,和着稀泥道:“这不是没想到吗?这么小的事,顾家怎么能说退亲就退亲呢?”
裴宴可算是知道郁小姐为什么敢这么造次了。
再看郁远,半边身子挡在郁棠前面,生怕她吃了亏似的。
裴宴怒极而笑,道:“若是顾昶要追究这件事,你们准备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
她可是让顾家提前发现了李端的真面目!
但也说不准。
有些人家为了面子可以什么都不要。
郁棠迟疑道:“不是说顾大少爷最在乎他这胞妹的吗?”
这是拿他的话攻击他?
裴宴额头冒青筋:“顾小姐的爹还活着呢?”
那又怎么样?
郁棠道:“他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凭什么说要庇护顾小姐?”
前世,顾昶已经展现过自己的实力了。
可裴宴不知道郁棠有前世的经历。他只觉得郁小姐闯祸的能力一流,收拾残局的能力却为零。
他望着郁棠微微嘟着嘴而显得有些任性又无知的面孔,头大如斗,觉得自己就算是现在教训她“没有本事善后就别闯祸”估计她也不会听,她的父兄也不会警觉,那他教训她又有何意义?
裴宴疲惫地挥了挥手,道:“等我明天见了顾朝阳再说。”
郁文自然很是尴尬,见状立刻站了起来,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明天再来拜访您。”
裴宴很想让他们不要来,可真说不准顾昶来干什么的,说不定还真得问问郁棠。他好不容易把心里的那点烦躁忍了下来,无力地道了一句“明天再说吧”。
郁文一听,拉着女儿和侄儿一溜烟地跑了。
等出了裴府的大门,他不由擦汗:“你说你们,让我刚才在三老爷面前差点答不上话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打听
郁棠和郁远都低着头不说话。
他们怎么知道有人会把这件事捅到裴宴这里来啊!
郁文气得不行,可他们此时正站在裴家大门前,裴家守门的和路过的人都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也不好一直站在这里,郁文只好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地道:“还站在这里做什么,随我回去了!”
两人如蒙大赦,郁棠立刻挽了父亲的胳膊,撒娇般地摇了摇,郁远则殷勤地吩咐停在裴府大门一射之地的轿夫:“快过来,我们要回去了!”
轿夫忙把轿子抬了过来。
郁文看着无奈地笑了笑,和郁棠、郁远一前一后上了轿。
郁远新婚,和相氏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以前这个时候他都会在叔父家坐一会,甚至是用了饭再回去,可这一次,他把郁文和郁棠一送到家就急不可待地向郁文告辞:“那我就回去了。叔父有什么事再叫我。”
郁文看着直笑,但小辈们能过得好,他这个做长辈的看着心里也高兴:“快点回去吧!免得侄媳妇等。”
他到底没忍住,和侄儿开了个小玩笑。
郁远脸色通红,给郁文行了个礼就匆匆跑了。结果听说他们回来的陈氏出来连郁远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她忍不住笑道:“这孩子,也不知道收敛一点。”
很多婆媳矛盾就是因为儿子对媳妇太过喜欢引起来的。
郁文笑着劝道:“大嫂不是这样的人。不过,你提点提点阿远也行,防微杜渐嘛!”
夫妻俩说了几句话,陈氏就问起他们去裴家的情形,郁文和郁棠挑了些不要紧的说给她听。
第二天一大早,郁远就跑过来道:“叔父、婶婶、阿妹,姑太太带着小表弟过来了,姆妈让我请婶婶和阿妹过去陪客。还说,等晚上我爹回来,让叔父也过去一起吃饭。”
姑太太?!
郁文这一辈没有姐妹。
郁棠一家三口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郁远嘴里的姑太太是相氏的姑妈卫太太。
也就是说,卫太太带着卫小川来家里做客了。
郁棠还是过年去给卫家拜年的时候见过卫小川,后来县学开学,陈氏让陈婆子带了自家做的糕点去看过卫小川,还让他有空的时候过来吃顿饭,卫小川说县学的功课太忙,没有空,陈氏这才作罢。
这不年不节的,卫太太怎么会带了卫小川到他大伯父家做客?
郁棠和陈氏匆匆换了件衣服,去了郁博家。
卫太太正和王氏坐在厅堂里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卫小川一个人耷拉着个脑袋坐在卫太太下首,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郁棠看着心里就觉得亲切,笑着轻声喊了声“小川”。
厅堂里说话的人听到声音都望了过来。
卫太太率先站了起来,笑道:“哎呀,我怎么觉得这也就月余没有看见阿棠,阿棠又长高了似的,人也更漂亮了。”说完,过来拉了郁棠的手,笑着和陈氏打招呼。
陈氏忙和卫太太行了礼,大家重新坐下,相氏此时带着丫鬟端了茶点上来,卫小川却磨磨蹭蹭地坐在了郁棠的下首,还颇有些心虚地看了屋里的女眷一眼,见陈氏正和相氏说话,王氏和他姆妈则笑盈盈地在旁边听着,没有谁注意到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悄悄地拉了拉郁棠的衣袖,低声道:“阿姐,我三哥要成亲了,来请你们过去喝喜酒。”
卫家原本准备让老三也去做上门女婿的,结果卫小山的突然去世,让卫家二老突然间倍觉世事无常,一家人还是守在一块的好,就决定让卫老三也娶媳。
这件事过年的时候郁棠就听说了,没想到卫家老三的婚事这么快就定了下来。
此时见卫小川嘟着个嘴,她就把茶几上的糕点朝着卫小川那边推了推,轻声笑道:“你马上就要有新嫂嫂了,高兴点!”
卫小川拿了块点心咬了一口,嘟嘟囔囔地道:“我县学里的功课紧着呢,我姆妈非要我跟着一块来串门。”
言下之意,他不想走亲戚。
郁棠抿了嘴笑,安慰他道:“你高高兴兴的,等会儿用了饭,我想办法送你回县学。”
卫小川眼睛一亮。
此时还没过午,以他们家和郁家的关系,郁大太太肯定是要留了他们用过晚膳才会放他们走的,那他这一天就算是全泡汤了。如果能用了午饭就回去,他下午还可以跟着先生学半天。
“阿姐你一定要说话算话。”他反复地叮嘱郁棠。
郁棠点头,笑道:“你放心,我肯定说话算话。”
卫小川放心了,这才有心情喝茶吃点心。
郁棠的注意力也转移到了卫太太那边。
这时她才知道,原来和卫家老三订亲的是板桥镇高家的姑娘!
不会是她知道的那个板桥镇高家吧?
郁棠睁大了眼睛。
就听见卫太太道:“原本我是不怎么满意的。他们家有个叔父,在镇上做生意,做起生意来倒是诚信守诺,可对家里的人就很是斤斤计较。我就让人仔细去打听了一下,知道他们家不怎么和那个叔父来往,加上老三自己又相中了,又不是长子,我们帮衬个三、五年就会分开单过了,我和他爹商量过后,就答应了。”
也就是说,卫家老三娶的是她前世嫂嫂高氏的堂姐妹。
郁棠松了一口气。
可惜前世她不认识卫家,对高氏娘家亲戚知道的也不多,不知道前世高家是否和卫家结了亲。
这样想想,临安城还真小,山不转水转,总能碰到。
用了午膳,郁棠就提出来送卫小川去县学:“他能这样上进是好事,卫姨母真不应该耽搁了小川读书!”
卫太太当然盼着儿子上进。可上次郁远成亲的时候卫小川就没来,这次来给郁家报喜,卫小川就在城里若是还不来,她这不是担心郁家觉得他们家失礼吗?
如今这话由郁棠提出来,她也乐意顺势而为。
“怎么能让你去送他!”卫太太客气道,“他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娃娃,让他自己回去就行了。”
可在郁棠的心里,两、三岁的小娃娃都不如卫小川可爱,她怎么能让卫小川一个人去县学呢?
她执意要送卫小川,卫小川想单独和郁棠说说话,也想让她送。
卫太太没办法,只是叮嘱了卫小川几句“听话”之类的话,由着郁棠去送卫小川上学。
卫小川却像是放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和郁棠说着学堂里发生的事。
郁棠一面听着,一面和卫小川往县学去。
双桃提着送给卫小川的点心跟在他们身后。
走到县学门口,他们见到沈善言正在和几个学生说话。
郁棠不好再送,帮卫小川整了整衣襟,让双桃把篮子递给了卫小川,细心地嘱咐他:“读书固然要用功,可你年纪还小,离会考还有好些年,力气得匀着点用,不然等到再过几年,正是要下场的时候没劲了怎么办?还有这篮里的点心,记得分给同窗,让别人也尝尝。”
卫小川连连点头。
郁棠挥着手送卫小川进了县学的大门,转身却看见李竣一个人牵着一匹马,神色不明地站在对街望着她。
李竣居然回来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郁棠无意多问,朝着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转身和双桃离开了县学。
双桃也看见了李竣,她紧张地挽着郁棠,悄声地道:“小姐,我们雇顶轿子吧?”
郁棠想想觉得也行,遂点了点头。
双桃松了口气,正要去雇轿子的地方,迎面碰到了三木。
三木看见郁棠和双桃欢喜得差点跳了起来,他跑过来道:“小姐,双桃姐,二老爷让你们快回去,说是裴家来人请小姐去裴家问事情。”
应该是顾昶的事。
郁棠点头,和双桃匆匆往青竹巷去。
她们后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郁棠不由回首,却看见被几个随从簇拥着的顾昶,正往县学去。
好像时光倒流。
前世,顾曦的长子做周岁,她这个孀居的婶婶原本应该回避的。可顾昶来了,林氏止不住得意地想要显摆,让人叫了她也去迎接顾家的舅老爷。
当然,所谓的迎接,也不过是让她站在女眷中远远地看上一眼。
那时候的场景与此时是何等的相似。
风和日丽,花叶扶疏,顾昶穿着件青色锦衣,由几个随从簇拥着从李家的曲栏上走过,她到的时候,只看见他一个冷冷的侧影,朝着恭敬迎接他的林氏走去。
只不过,这一次迎接他的是沈善言。
她停下脚步,愣了几息的功夫。
顾昶已停下脚步和被几个学生簇拥着的沈善言行礼了。
郁棠回过头来,快步离开了这里。
这次是郁文陪着郁棠来见的裴宴。
他一落坐就迫不及待地问裴宴:“顾大少爷说什么了?不会真的是来打听李端人品的吧?”
已经订了亲的女婿,重新打听他的品行,可见对这门亲事是如何地不满了,这门亲事又是如何地令人遐想了。
裴宴冷冷地看了郁棠一眼。
郁棠正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有多老实。
裴宴失笑。
可真沉得住气啊!
不过,不声不响的,好歹认错态度还不错。
他觉得心情瞬间就好了很多,这才望向郁文,道:“你猜得不错,顾朝阳这次来临安城,就是专程来打听李端的事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压制
除了这件事,郁棠也想不到顾昶来临安还能有什么事。
不过,顾昶怎么会想到向裴宴打听李端的事?
前世可没有听说裴顾两家有什么交情。
或许是因为前世李家和顾家结了亲,相比裴家,顾家更亲近李家?
郁棠望着裴宴。
那好奇的眼神,简直就明晃晃地摆在了脸上,让裴宴想忽视都做不到。
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他来问我有什么不对吗?难道我还不如一个李端更值得信任吗?”
主要还是因为你们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吧?
读书人,就认这些。
郁棠没有吭声。
郁文忙道:“顾家大少爷来可说了些什么?”
读书人的地位高,要是顾昶流露出对郁棠的不满,甚至装作无意地当着外人的面抱怨几句,郁棠的名声恐怕就要毁了。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裴宴望着郁棠。
郁棠觉得不太可能。
前世,顾曦的那些陪房没少在她面前夸耀他们家的大少爷,她前世只是听听而已。今生,她有了自己的判断,虽然觉得顾曦的那些陪房说的话肯定有所偏颇,但从前世顾昶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是个有野心,想在青史上留名的人,那他就会看重名声,不会因小失大,为了诋毁她而给世人留下一个逞口舌之利的印象。
裴宴看着不由在心里“啧”了一声。
没看出来,郁小姐对顾朝阳倒挺有信心的。
她又不认识顾朝阳!
难道她打听过顾朝阳?
她不知道这世上伪君子比正人君子多得多吗?
这么一想,他的心情顿时就有些微妙,有些不痛快,索性把顾朝阳说的一些话告诉了郁棠:“顾朝阳很感激郁家人把李端的事告诉给了顾家。不过,他觉得郁小姐的做法有些不妥当李端固然有不是的地方,可君子不议人是非,你们这样把事情毫无遮拦地捅到了顾家,把顾家的二老爷气得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郁棠睁大了眼睛。
顾曦的父亲什么时候这么在乎顾曦了?
前世,顾昶仕途顺利,做了大官,顾二老爷对顾曦都只是面子情,今生顾昶还没有得势,顾二老爷怎么会为了顾曦的婚事气得病倒在床?
顾昶这么说,是为了自己的行为辩解呢?还是真的觉得她做得太过分,想破坏她在裴宴心目中的形象?或者是想通过裴宴把这件事传出去?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郁棠对顾昶都有点失望。
倒是郁文,听了非常地紧张,急急地问裴宴:“顾家大少爷真这么说了?”
裴宴淡淡地望了郁文一眼。
郁文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
裴宴并没有夸大顾昶的话,而顾昶这么说,也只是想在他面前抱怨一下而已。因为当时顾昶说郁小姐的时候,他为郁家辩解了几句。
他想了想,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郁文和郁棠:“顾小姐现在对这门亲事非常不满,顾二老爷却觉得亲都订了,这个时候退亲不仅顾家的名声受损,而且顾小姐以后的婚事也不太好办,可就这样放过李家也太便宜李家了。顾二老爷就把李夫人叫去呵斥了一番。李夫人也是个人物,能伸能屈,当着顾家那么多人,‘扑通’一声就给顾二老爷跪了下来,还‘嗵嗵嗵’地给顾二老爷磕头,把额头都磕出血来了,让顾二老爷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教训的事也不好再提了。谁知道顾小姐知道后更加瞧不起李家。这次顾昶回来,她就明确地提出了要退亲。顾昶既怕顾小姐所托非人,又怕顾小姐行事太冲动,正好想到我是临安人,就专程跑来问我了。”
其他的,他倒没说。
李夫人躲在杭州,肯定是怕额头上的伤被人看见了不好交待。
郁棠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可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含着水光,波光粼粼的就像含了一湖的山光水色,流光潋滟。
裴宴一愣。
郁棠却已低声道谢:“多谢您,要不是您的维护,只怕顾家大少爷也不会只是指责我做得不对了。”
郁文只觉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才有反应过来。
前言后语这么一想,难怪郁棠要向裴宴道谢了。
如果裴宴没有偏向郁家,以顾昶的身份地位,为人修养,怎么会仅仅在口头说郁家的不是!
他都没有想到,可他们家郁棠一下子就想到了。
郁文与有荣焉。
裴宴则深深地看了郁棠一眼。
他瞧着郁小姐挺能闹腾的,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居然体会到了他的未尽之言。
只是不知道郁小姐这次是碰巧呢?还是他从前轻瞧了郁小姐,没有发现她还有颗七窍玲珑心?
裴宴顿时觉得很是满意。
觉得郁小姐还是挺聪明的。
和郁小姐说话还是很爽快的。
他干脆道:“不过,这件事你们也不用担心。顾朝阳这个人虽然倨傲不羁,可面子功夫却好,也就是当着我,才会肆无忌惮地说上几句,他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开口的。他说的这些话,也就到我这里为止了。我找你们来,也不过是提醒你们几句罢了。顾家毕竟是外乡人,有什么事自有我担着,你们不用理会他。”
原来顾昶在裴宴的心目中是这样一个人。
郁棠有些意外。
而且在她心目中,裴宴并不是个热情主动的人,可这次,他却主动地帮了他们。
可见人和人还是要常来常往,这样才会有感情。有了感情,才会彼此相助。
郁棠就寻思着得怎么报答一下裴宴。
郁文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地了。
他问裴宴:“那这件事是不是就这样过去了?”
郁棠望着裴宴,侧耳倾听。
裴宴总觉得郁棠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越是静悄悄看着他的时候,他越能感觉到郁棠的情绪,有点像小孩子。
他不由柔声道:“放心吧,我已经跟顾昶说过了。他就是有什么想法,看在我的份上,也不会找郁小姐麻烦的。何况他此次来临安主要是为了顾小姐的婚事,犯不着节外生枝,那对他没有好处,他也会有所判断的。”
语气里隐隐流露出压制顾昶的意思。
郁文连连点头,都不知道怎么感激裴宴好。
郁棠却暗中苦笑,知道自己这一次又欠了裴宴一个大人情。
想到这里,她忙把在县学门口遇到顾昶的事告诉了裴宴。
裴宴有些意外,沉默了片刻,向郁棠道谢,道:“顾、沈两家都是杭州城的大族,他来了临安城,去拜访沈先生也是应该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谣言
这话乍耳一听好像没什么毛病,但裴宴是什么性格的人?怎么可能在回答她问题的时候犹豫?
郁棠心生疑惑,觉得他这话好像是为了敷衍她和她阿爹才这么说的。
只是没等她细想,裴宴已道:“你去县学做什么?”
郁棠心中的诧异更深了。
裴宴可不像是个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人。
他这么问,反而像是在转移话题。
那顾昶去拜访沈善言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
郁棠非常好奇。不过,想来裴宴不太可能回答她的困惑,郁棠就没有问,说起了自己为什么去的县学,还特意提到了李竣:“没想到他也回了临安城。”
日照离临安还挺远的,一去一来至少也要三个月,很少有人像李竣这么快就回来的,何况他对外人打着的是去读书的幌子。
裴宴很明显地愣了下。
这让郁棠的好奇心更胜了。
顾家把李端叫去教训了一番,顾昶和李竣又一前一后地出现在了临安城,要说这其中没有什么联系,郁棠觉得不可能。再看裴宴的反应,这其中明显有蹊跷。
她想到裴宴喜欢别人有话直说,寻思着是此时就问问裴宴还是背着父亲问他,就见阿茗跑了进来,道:“三老爷,顾大人和沈先生一起来拜访您!”
他们这么快就过来了!
不仅郁棠,就是郁文,也有些茫然。
倒是裴宴,好像预料到了似的,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语带歉意地对郁氏父女道:“不好意思,我去见见他们再过来。”
郁文和郁棠忙起身告辞:“顾大人难得来一次临安城,我们又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等您忙完了再来拜访您。”
裴宴没有强留,叫了裴满来送他们出门,自己则去见顾昶和沈善言。
回去的路上,郁文低声和郁棠议论:“我怎么觉得裴三老爷和顾家的那位大少爷之间不像是普通的相识那么简单。你觉得呢?会不会是我多心了?”
郁棠忍不住在心里为自己的阿爹竖了个大拇指。
她何止有这样的感觉,而且觉得裴宴还有什么心事似的。
只是她觉得到了裴家这个层面,裴宴的困境、痛苦都不是他们这个层面的人能分担的,与其在旁边偷窥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我没有感觉到。”郁棠笑着哄父亲,“可能是因为两人都是少年有为,有什么事就总被人比较,所以虽然不熟悉也没有什么交情,但都认识彼此吧?”
她不负责任地猜测,不曾想却说服了父亲。
郁文点着头道:“你说得有道理。”然后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问起郁棠和郁远准备什么时候回郁家老宅的事:“天气越来越热了,你们不妨就在老宅住几天。庄稼上的事,也不指望你全都知道,至少得知道有哪些事会影响到田里的收成,以后交给你,才没人能糊弄得住你啊!”
郁棠抿着嘴笑了笑,道:“这两天就过去。”
至于在老宅住几天,也要看她阿兄愿意不愿意了!
郁远刚刚成亲,当然不愿意把相氏自己丢在家里,他却跑去老宅过几天。郁棠就怂恿着他带了相氏一起去:“阿嫂是在田庄里长大的,说不定这些事她比我们还熟悉,到时候我们也能讨教一、二。”
郁远听着眼睛一亮,立刻把这个当借口,争取到了回老宅的时候带上相氏的机会。
王氏虽然精明,这精明却多是放在外人身上,对家里的人却很宽和,郁远这个漏洞百出的借口竟然没有让王氏有任何的猜疑就答应了。不仅如此,她还叮嘱相氏照顾好郁棠:“你是做阿嫂的!”
相氏自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着郁远出门,她在哭笑不得的同时心里也甜滋滋的,不仅恭敬地应了婆婆的话,还一早就准备了很多吃食,在去的路上不停地招呼郁棠吃东西。
郁棠笑盈盈地挽了相氏的胳膊,真心地向她请教起田庄里的事来。
相氏也不藏私,一一告诉了她,还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以后若是遇到什么事,你大可直接来问我。”
郁棠不住地点头,到了郁家老宅安顿好相氏,就和郁远去了山林,去看那几株从裴家移栽过来的沙棘树。
树长得郁郁葱葱的,看样子是活下来了,只是原本以为应该可以结果的,却连个花骨朵也没有。看林子的老汉就在那里嘀咕:“这哪里像能结果子的,我看大少爷和小姐别是被人骗了吧!”
郁棠虽说也拿不定主意,她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完全是因为前世裴宴成功了,所以即便现在听见有人唠叨,她也并不气馁。和郁远在山上转了转,然后又去田里看了看,和那些有经验的老农说了会话,他们才回了老宅。
相氏早已指使随行的婆子做好了午膳,吃了午膳,郁远又带着她们去小沟里钓鱼……在郁家老宅几天,不像是去做事的,倒像是去游玩的。回城时更是装了小半车的野樱桃、野鸭、茭白等物。
陈氏一面笑着骂他们“顽皮”,一面让陈婆子帮着他们卸车。
郁棠指了其中一个竹篮道:“这是送去裴家的,您别一起丢到厨房去了。”
陈氏掀开竹篮上盖着的蓝色印花粗布瞧了瞧,道:“这是野生的鸭蛋吧?你们这样送过去糟蹋了,不如腌了咸蛋再送过去这种野鸭蛋,蛋黄肯定能腌出沙。”
郁棠不太懂这些,自然是随陈氏处置。
相氏嫁进来还没有三个月,正是要在公婆面前表现的时候,笑着表示可以留下来给陈氏帮忙:“姑母家也养了很多鸭子,我们也常常腌咸蛋的。”
陈氏乐得给新媳妇面子,笑眯眯地应了不说,还把相氏好好地夸奖了一番:“也难为你这样热心,我让陈婆子去跟你婆婆说一声,你们中午就在我这里用了午膳再回去。”
郁远心疼老婆,想相氏快点回去休息,郁棠却朝着他使眼色,他只好安抚般地拉了拉相氏的手,跟着郁棠去了书房,一踏进门就问郁棠:“你想说什么?之前怎么不在路上说?”
可真是有了老婆就没有了妹妹!
郁棠朝着郁远做了个鬼脸,低声道:“阿兄,我们找个机会去趟苏州城呗!我想去打听打听海上生意的事。”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苏州比杭州做海上生意的人更多。
郁远心中一跳,觉得自己的这个阿妹又要作妖了,声线都显得有些紧张地道:“你,你打听这个做什么?之前不是说好了,我们家不做这生意吗?当时人家三老爷还给我们引荐宋家呢?你不是拒绝了吗?”
郁棠想趁着这个时候搭上江家这艘船。
她低声道:“我不是想做海上生意,我只是想入个小股,赚点小钱,只用我们自己的私房银子。我觉得我们家那山林要想修整好了,恐怕得不少银子。”
如果直接从郁博手中拿银子,那又算什么自力更生呢?
最主要的是,郁文一视同仁,拍卖舆图之后,给了她和郁远各两千两银子的体己钱。
这话打动了郁远。
他想了想,道:“我回去跟你阿嫂商量了再说。”
这也要商量相氏吗?
郁棠目瞪口呆。
郁远赧然地道:“我们好不容易去趟苏州城,让你阿嫂也去见见世面。”
好吧!
在她阿兄心目中她阿嫂最大。
郁棠瞪了郁远一眼,心中却有艳羡慢慢漫过。
下午,相氏帮着陈氏腌咸蛋,王氏没事也过来凑热闹。
大家就在天井里和着草木灰。
王氏和陈氏闲聊:“你说,这次李老爷是平调还是高升?李家宗房把李端家分了出来,也不知道后不后悔?”
郁棠这才知道,原来李端的父亲李意三年任期已满,回京城吏部述职去了。新任的日照知府已经上任,李意是留在京城还是继续外放?是升一级还是平调,这几天临安城里议论纷纷,大家都盯着李府。而李竣之所以回来,是为了把李意之前在日照任上的一些物什运回来。
大家都在说:“什么物什,怕是在任上贪的银子吧?不是说三年知县,十万雪花银吗?李老爷可是知府,还是做过好几个地方的知府!”
陈氏不太关心这些,但如果李家能继续保持现状,对郁家更有利。
她无所谓地和着草木灰,笑道:“反正我觉得李家做事有些不妥当。你看临安城,又不是没人做过官,可有谁家像他们家似的,传出运了银子回来的?”
李端则正在为这传闻大发雷霆。
他冲着李竣发火:“让你送东西回来你就送东西回来,怎么会被传出我们家从日照运了十万两银子回来?这话是谁传出去的?你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在当差?”
李竣低着头,没有吭声。
他明明比李端小三岁,此时的神态却木木的,看着比李端还沧桑两三岁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李竣是哥哥,李端是弟弟。
李端看着不由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
自从发生了卫小山的事,李竣就像深受打击后一直没能复原似的,没有了精气神。
他有些烦躁地在屋里转了几个圈,感觉自己的怒气被压在了心底,停下脚步刚想好好地和李竣说说话,林觉闯了进来。
李端心里非常不高兴。
这是李家,又不是林家,可林觉进他们家内宅如同走平川似的,好像从来没有人拦他。
只是还没有等他把那点不悦摆在脸上,林觉已沉声道:“阿端,事情我查清楚了,是彭十一放的谣言。”
第一百一十九章 题外
李端听完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他“啪”地一声双手拍桌,红着眼咬着牙低吼了一声:“他到底要干什么?”
林觉的脸色也很难看。
只有李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了看李端又看了看林觉,觉得自己还是别掺和到他们之间的好,遂沉默了一会儿,道:“阿兄、表兄,我去看看母亲。你们有什么事,让小厮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卫小山的事,像一块巨石,打破了李家的平静,也让李竣看到湖面下隐藏的怪石淤泥。他没办法做到视而不见,也没办法做到大义灭亲,只好做一只把脑袋藏在羽翼下的鹌鹑,麻木不仁地随波逐流。
林觉带来的坏消息让李端心烦意乱,哪里还有心情管李竣。听李竣这么一说,他求之不得,立刻挥了挥手,对李竣道:“母亲额头上的伤还没有好,她从前最爱你的,你不在家里我也就不多说了,你既然在家,就应该好好地陪陪母亲,别再让她伤心了。”
李竣点头,和林觉打了个招呼,出了书房。
林觉看着这小表弟暮气沉沉地像个小老头似的,等到李竣出了书房,他不由低声道:“阿竣这是怎么了?姑父那边怎么说?我怎么听说姑父可能会被调去云贵?该不会是真的吧?”
要是真的,李家只怕危险了云贵那边穷山恶水又毒瘴频生,能活着回来的没几个。
当然,李家要是完了,林家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李端闻言脸色铁青,质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林觉暗中撇了撇嘴,面上却不显,道:“听宋家的人说的。”
彭家自从确认了裴家拍卖的舆图和《松溪钓隐图》中的舆图是一样的,就翻了脸,虽然没有明着指责他们办事不力,从前答应的那些条件却绝口不提,甚至要求他们查出裴家是怎么得到舆图的。
言下之意,就是怀疑他们脚踏两条船。
但他们怎么可能查得出裴家是怎么得到那幅舆图的?
要是他们有这本事,早就取裴家而代之,还巴结他们彭家人做什么?
这不是为难他们吗?
李端口头答应了,却一直迟迟没有行动。
可能彭家派了人在监视他们,前两天居然派了个管事来威胁他,说他要是办不好,他们就另请高明了。
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当场就怼了回去。
不曾想这几天就传出他阿爹让他弟弟送了贪墨银子回来的流言。
临安城是李家的根,他们家立于此,长于此,以后子子孙孙还要在此生活,要坏了名声,被人指指点点,难道他们还能背井离乡不成?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现在还传出了他阿爹要去云贵任职的传言。
若是升迁了,被派去云贵任职虽然危险,但为了以后的前程,还是值得搏一搏的,就怕这消息是彭家放出来警告他们家的……最后还弄巧成拙,成了真的。
李端不由双眉紧皱,问林觉:“你和宋家的人搭上话了吗?”
宋家如今和彭家一起做生意,宋家和裴家又是姻亲,如果想和彭家、裴家缓和关系,找宋家做中间人是最合适的。
他这个表兄,脑子是真的灵活,做事也是真的可靠。
这么一想,他看林觉的目光就多了些许的亲昵。
林觉一直觉得自己的这个表弟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架子,喜欢端着,放不开。原本很多走一走就能用的关系,偏偏被他弄得连个话都搭不上。
这也许就是读书人的清高。
他有些瞧不上,又有些羡慕,道:“我这不也是没有办法了吗?彭家现在就认定我们吃里扒外了,我们势弱,说什么也没有用。我怀疑,他们是没办法向彭家的族老们交待了,就把这错甩到了我们身上。要我说,肯定是彭家那边出了问题。还有裴家,你说,我们做的事是不是被裴宴发现了啊!他早不搞什么拍卖,晚不搞什么拍卖,偏偏在我们找到了《松溪钓隐图》的时候搞拍卖,肯定是冲着我们来的。
“你别看我这几天都在外面溜达,实际上我是在打听裴宴的事。他和裴老太爷可不一样,我瞧着,他就是头吃人的狼,把你吞到肚子里,还嫌弃你骨头太硬,让他不克化……”
李端越听越糟心,不悦地道:“难道就没有可能是郁家在后面捣鬼?”
林觉一愣,道:“不可能吧!郁家人丁单薄,除了个郁文读过几天书,就没谁能让人高看一眼的了。他们家要是发现了《松溪钓隐图》的秘密,还不得想办法把图卖了!”
两人说着,目光不由对了一起。
若是郁家要卖图,会卖给谁家?
当然是裴家啊!
两人均是心头一震,像有只无形的手,拨开乌云见了阳光,有些事突然就明晰起来。
他们千算万算,怎么就把郁家给算漏了!
特别是自从裴宴掌管了裴家之后,郁家突然间就和裴家亲密起来,而且还开始在裴家频频进出了。
如果说这件事和郁家没有关系,打死他们都不相信。
林觉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惊喜地道:“我们把郁家交出去好了!”
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把自己摘出来了。
李端先头也是一喜,但他随即就摇了摇头,沉声道:“不妥!如果彭家要是问我们郁家怎么知道《松溪钓隐图》秘密的,我们怎么回答?”
林觉道:“就说是他们无意间发现的?”
“那我们是怎么知道郁家发现这件事的呢?”
“事后我们重新又自查了一遍,然后就发现了?”
“我们为什么要自查?”
林觉没有吭声。
李端道:“是因为我们自己这边不对劲?那岂不是承认我们这边有问题?”
当然不能承认。
承认了,这件事就得是他们的责任了。
林觉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吧?而且我敢肯定,这件事与郁家绝对脱不了关系。我们总不能就这样被郁家算计了吧?我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可这件事就让我这样忍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李端没有理会林觉,在想这件事。
郁家为什么要这样?十之八、九和卫小山的死有关。
这件事他们一开始就做错了。
如果他们在杀了鲁信之后就怂恿鲁家的人去郁家要遗物,也许就不会多出这些事来。
但那个时候,他们也没有想到鲁信已经把画卖给了郁文,更没想到郁文会慷慨地把那幅画也作为遗物还给鲁家。
一步错,步步错。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他阿爹是调任还是升迁。
他问林觉:“宋家的消息可靠吗?不会是从彭家那里听说的吧?宋家这两年看着不错,可几个读书的子弟里没什么人在中枢了,若阿爹真的被迁任云贵,我们家怎么会没有收到消息?”
他阿爹不是个糊涂人,如果有了这样的变故,肯定会快马加鞭地通知家里,让他们能提前应对。
林觉明白过来。他想了想,道:“应该不会吧?不过,当时的情形我也没好意思问宋家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李端叹气,道:“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彭家这是要逼我们就范呢!”
可他们就范之后呢?
彭家到底想干什么?
两人均是不解。
彭家的人得到消息时也很是不解。
和彭十一回禀的管事道:“也不知道是谁在传这些事,就怕李家的人怀疑是我们,到时候鱼死网破,我们还得另找人帮着做事。”
彭十一气得额头上的青筋直跳,阴沉地道:“查,给我狠狠地查。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我们彭家背后捣鬼!”
管事迟疑着道:“会不会是裴家?”
“不会。”彭十一想也没想地道,“当年在七叔家,我曾经见过他。他估计已经不记得我了,我却还记得他。”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那时候他以为自己会和裴宴成为同僚,谁知道现在一个天上一个阴沟里,“他这个人,傲气得很,要是他想整李家,压根不会用这样的手段。”
管事想想也是。李家这次,算是挑战了裴家在临安城的地位,裴家要收拾李家,是为了杀鸡儆猴,像这样偷偷摸摸的,还有什么意义?
“那还有谁家呢?”管事喃喃地道。
彭十一却不管这些,道:“你查清楚了,舆图的事与李家无关?”
管事忙道:“查清楚了,这件事真的与李家无关。他们拿到东西找了个画师鉴别了画的真伪,那画师的尸身如今还沉在苏州河底。李家这边不可能出问题。”
那就是彭家出了问题。
这几年,彭家家里内斗得厉害,就连远在京城为官的七叔父彭屿都看不下去了,写了信回来让彭家大老爷约束家中的子弟。说不定,这奸细就出在他们自家人的身上呢!
“这件事暂时放一放。”彭十一道,“你把李端盯死了要是他和顾家退了亲,这个人也就没有必要非抓在手里了。”
管事听着打了个寒颤,恭敬地低头应了声“是”。
彭十一神色淡漠地喝了一口茶,想着还留在临安城没走的顾昶。
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有什么用意?
第一百二十章 阴差
被彭十一嫌弃的顾昶此时正和裴宴坐在裴家花园的水榭里,喝着刚刚从杭州城送来的明前西湖龙井,观赏锦鲤,议论着去年秋天江苏乡试的卷子:“……虽说为君之道在于保治与法祖,但保治在于恪守成宪,法祖在于善体亲心,那解元王春和以《后汉书李固传》的‘坐则见尧于墙,食则睹尧于羹’,未免过于浅显。可见这一届乡试所录者不过尔尔。”
裴宴压根不想和顾昶说话,更不想和顾昶指点江山,但沈善言坐在旁边,这几日又热情地向顾昶引荐临安城的读书人,更是一反常态地陪着顾昶来拜访了他好几次,他不知道沈善言和顾昶之间有什么关系,但看在沈善言曾于他费师兄有恩,还是耐着性子敷衍着顾昶。
此时见他指点江苏的乡试,不免有些腻味,不由道:“王春和的卷子我看过,我觉得还不错。他认为‘人君之志主于无逸’,‘无逸以端其治源,则百私无所溢于外,而君德日益下宪,民隐日益上通,寿国之道’。不说别的,他敢写这几句话,我觉得杨大人能点王春和为解元,就不负他铮铮君子之风。”
顾昶挑了挑眉。
去年江苏乡试的主考官是翰林院大学士杨守道。
而杨守道正是裴宴恩师张英的女婿。
“这么说来,遐光是赞成冯大人之说!”他笑望着裴宴,喝了口茶。
当朝天子年事已高,又喜饮酒,且每饮必醉,每醉必怒,动辄杀人。宫中内侍、宫女苦不堪言。去年元宵节,居然失手杀死了行人司的一位官员。这件事当时虽然被压了下去,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传了出来。
王春和被点为解元的那篇策论,正是借着规切时政之机劝天子应该有为君之道,算是一篇言辞非常大胆且尖锐的文章了。而点了王春和为解元的杨守道那就更是铮铮铁骨,有着为天下之忧而忧的君子风范了。
至于顾昶口中的冯之,恰是顾昶的师兄,在都察院任御史。天子杀死官员之后,他是第一个上奏章弹劾天子之人。
如今还被关在诏狱里。
却赢得了天下士林,特别是江南士林的赞誉。
而顾昶的恩师孙皋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和彭家的七爷彭屿,共同掌管都察院。
裴宴听了顾昶的话,在心里直冷笑,面上却一派淡然,道:“朝阳这是想救冯大人于水火吗?可惜我和兄长都在家里守制,我更是继承了家业,以后也不会出仕,只怕是帮不上朝阳什么忙。”
顾昶的确有这打算。
应该说,不是他有这打算,而是他的恩师孙皋有这打算,所以才有了他的江南之行。
认识裴宴,只是个意外。
他原本只是想裴家是临安城的地头蛇,李家的事,裴宴还是中间人,与其找这个找那个的打听当时的情景,不如直接问裴宴。却没有想到,那个被他恩师点评为“清高自傲,不通世物”的裴宴连他恩师也看走了眼。
他何止是清高自傲,简直是目下无尘。可这目下无尘恰恰是看透世事的强大与自信,与他恩师所说的“不通世物”完全相反。他这才借着与沈善言曾经有过教授他琴艺的师徒之缘,请沈善言做了推荐人,来了几次裴府。
而裴宴,他不过起了个话头,裴宴就立刻猜到他来江南的目的。
就连曾经在官场上几经沉浮的沈善言都没有看出来,何况裴宴还以一种无所畏惧的坦荡之情说了出来。
可见裴宴对于自己的信心。
有能力站在峰顶的人,通常都会欣赏能够和自己比肩而立或是比自己站得更高的人。
顾昶含蓄地道:“冯大人忧国忧民,士林敬仰,总不能总让小人猖獗,君子狼狈吧!”
如今的诏狱,掌握在司礼监大太监的手里。
每年不知道冤死多少人。
裴宴不以为然,连给顾昶续茶的客套都不想做了,懒懒地靠在了大迎枕上,自己给自己分了杯茶,道:“朝阳可能还不知道吧,我大兄的妻舅,在太常寺为官多年。”
太常寺是掌管礼乐、效庙、国之祭祀的。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之事,怎么能那么清楚地划分哪是家事哪是国事。二十四内衙的太监们有时候报不出帐来,就摊到太常寺头上去,太常寺有些帐报不出来的时候,也会请了二十四内衙的太监们帮着说项。两家的关系向来很好。
裴宴言下之意,太监们的事,他是不会插手的。
这与士林中很多人的态度大相径庭。
沈善言怕这两位都顺风顺水,拿着家族资源上位的青年俊杰一时互不忍让,谈崩了,有了罅隙。以后不要说精诚协作了,听说彼此的名字都不愿意在一个桌上吃饭,这对江南士林来说可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他忙笑道:“今天风和日丽,你们好歹也是读书人,怎能谈朝政而辜负了这大好的时光?朝阳,今天是你起的头,你自罚三杯茶以儆效尤。”说完,沏了杯茶分给了顾昶,笑着催道“快喝”。
顾昶不过是没能忍住,试探了裴宴的学识和能力。两人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怎么会得罪裴宴呢?
沈善言给了他台阶,他潇洒地一笑,端起了茶杯,朝着裴宴虚抬几下,真诚地道:“遐光,我在京城呆久了,也变得庸俗起来,见谁都喜欢高谈阔论,遐光好修养,没有把我给赶出去,我敬你一杯。”
裴宴真的烦透了他这副假惺惺的作态,决定最后给他一次面子。
若顾昶再这样作态,他就把顾昶赶出去。
好在是顾昶之后一直和他谈论前段时间在京城里淘到的一只小青铜鼎的传承,他们相安无事,甚至看上去有些相谈甚欢地到了最后。
沈善言很是欣慰。
这世上没有谁比裴宴更幸运的了。
老狐狸张英在最后要告老还乡的时候收了他为关门的弟子,让他一下子拥有了令人羡慕不已的人脉和政治资本。
裴家老太爷不仅把裴宴叫回来还让他做了宗主沈善言觉得裴老太爷简直是临死之前犯了糊涂。可当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就算是想劝劝裴老太爷也来不及了。他就更希望裴宴能大隐于市,做个白衣阁老,为江南士林尽一份力。
近十几年来,他们一直被北边的士林隐隐压着一头。若是再不奋进,江南士林恐怕就要大伤元气了。
这可不是一家两家的事。
而是关系到整个江南的读书人家。
裴宴能退让一步,顾昶能顺势而为,让他看到了江南士林崛起的希望。
沈善言和顾昶甚至留在裴府用过晚膳才回到县学。
顾昶借居在沈善言这里。
沈善言的随身世仆见他目光清明,忍不住惊诧地问道:“老爷今天没喝酒吗?”
“我们去了裴府!”沈善言应了一句,和顾昶又寒暄了一会儿,约了明天想法子把裴宴拉去昭明寺游玩,这才各自散了。
顾昶的贴身随从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叫高升,是顾昶的外祖在他母亲病逝之后怕他们兄妹被人欺负送给顾昶的,与其说高升是他的随从,不如说是他的护卫、忠仆、心腹。
见顾昶回来,他忙服侍顾昶更衣。
顾昶见屋里没人,悄声道:“我让你办的事办得怎样了?”
高升身材高大魁梧,相貌寻常,举手投足间却给人十分沉稳可靠之感。
“都照您吩咐的办了。”他说着,眼底闪过一丝不屑,想了想,这才继续道,“李家像个无头苍蝇,到现在也没有查出是谁做的手脚。”
“废物!”顾昶闻言顿时脸色铁青,恨恨地道,“不是说是少年俊杰吗?连个商户人家都摆不平,他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现在给他留了那么多的线头,他居然还是一无所察。难怪阿妹瞧不上他!我看他也只是银样蜡枪头。你等会就派人去给小姐送个信,把这件事告诉她,说我同意她退亲了。”
高升恭敬地应“是”。
顾昶说起了裴宴:“难怪他在京城的时候从来不参加那些雅集诗社,名声还是那么地响亮。果然是有些本事。可惜他在家里守制,不然倒是个好人选。”
高升没有吭声。
顾昶换好衣裳,梳洗了一番,又说起了裴宴:“我从前觉得裴家在临安城窝着,肯定是家底不够,现在看来,我倒是小瞧了裴家,小瞧了裴遐光。我们家有没有哪门姻亲和他们家相熟,能在裴家老安人面前说得上话的?若是能让阿妹在裴老安人面前露个脸,说不定还真的能成。不过,得先把婚退了。不能不清不楚的。裴遐光也是有尊严的,不能让他没了脸。”
大公子这是看中了裴宴?
高升犹豫了片刻,道:“要不,我还是先把裴家的事打听清楚了?按理,像裴三爷这样的,应该是人人都想得之的金龟婿吧?万一他已经定了亲呢?”
大小姐要是和李家退了亲,嫁给谁?况且大小姐年纪也不小了,李端虽然不堪大用,但好歹说出去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长得也高大英俊,以大小姐和大公子的手段,应该挺好拿捏的,总算是图一样。
别弄得两头够不着就麻烦了。
高升的话提醒了顾昶。
“你说得对。”他沉吟道,“大小姐那边,她原本就不愿意这门亲事。特别是李夫人还当着那么多的人在阿爹面前一跪,简直是让她还没有嫁进门就要背个不孝的名声,倒不急着告诉她。先把裴遐光这边的事打听清楚了再说,反正我还得在这里多停留几天,正好把大小姐的婚事办妥了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