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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娇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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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火

    大火冲天,噼哩啪啦地映红了半边天,热浪一阵高过一阵地竞相扑来,身边全是奔走相告的人:“走水了!走水了!”

    郁棠两腿发软,若不是丫鬟双桃扶着她,她恐怕就跌坐在了地上。

    “大小姐,大小姐!”双桃被眼前的情景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怎么会这样?不是说裴家的护院半夜都会起来和衙门的人一起巡查他们家的铺子,裴家三老爷说今年的夏天特别炎热,天干物燥,怕走水,前几天还特意让人在长兴街两旁设了三十八个大水缸,每天都让各家铺子的掌柜把缸里挑满了水,长兴街怎么会走水?那,那我们家的铺子怎么办?”

    是啊!

    他们家的铺子怎么办?

    郁棠两眼湿润,眼前的影像有些模糊起来。

    她居然重生了!

    而且还重生在了他们家铺子被烧的那天傍晚。

    她家庭和美,手足亲厚,顺风顺水地长到了及笄。在此之前,生活中的不如意最多也就是父母不让她爬树下河,拘着她学习女红不让出门而已,记忆因此而显得平顺又温馨,反而印象不深刻。只有这个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毁了长兴街所有铺子。她家和大伯父家的漆器铺子也未能幸免于难。不仅是铺子里的材料被烧了,铺子后院的库房和作坊也被烧的干干净净,马上就要交付的货没了,祖宗留下来的那些珍贵模板也没了,郁家因此一蹶不振,从此开始落魄。

    不远处有人要冲进铺子里救火,却被突然坍塌的大梁埋在了火里。

    “当家的!当家的!”女人跑过去要救人,却手脚无措的不知道如何是好,被人拦住。

    也有男子跌坐在地上,拍着腿嚎啕大哭:“这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郁棠和双桃则被闻讯陆陆续续赶过来的人撞了肩膀,双桃回过神来。

    她忙一把将郁棠拉到了旁边,急切地道:“大小姐,太太还病着,老爷又不在家,您这一句话也不交待的就跑了出来……”

    郁棠也回过神来。

    对于此时的双桃来说,她不过是荡秋千没有站稳,从空中跌落下来,昏迷半天;可对她来说,她已经经历了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未婚夫早逝,孀居守节被大伯兄觊觎,好不容易逃脱夫家,却在庇护她的庵堂里被人杀死。

    这场大火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却是她母亲的病情。

    她父亲郁文和母亲陈氏鹣鲽情深,就算她母亲生她的时候伤了身子骨再无所出,他父亲也对母亲和她爱若珍宝,从未曾有过罅隙,只是她母亲自她出生之后缠绵病榻,十天之内有七天在用药。她父亲前几天从友人那里得知御医杨斗星告老还乡,特意赶往苏州城为母亲求医问药。

    前世,他父亲无功而返,母亲因为她跌落秋千受了惊吓,病情加重,卧床不起。父亲下决心带着母亲去寻隐居在普陀山的另一位御医王柏处治病,却在回来的路上遇到风浪翻了船,死于非命。

    “走,快点回家去!”郁棠顿时心急如焚,拉着双桃就往家里跑。

    “等一等,等一等!”双桃一面气喘吁吁地跟着她跑,一边面道,“您这是要去哪里?家在那边!”

    郁棠停下脚步,沉默片刻。

    她已经有十年没有回那个位于青竹巷的家了,都不记得从长兴街到青竹巷之间有一条这样的小路了。

    或许是因为长兴街走了水,平日里这条僻静无人的小巷也有人走动,只是大家都行色匆匆,抬头看她一眼就面色沉重地和她擦肩而过。

    郁家后堂的院子静悄悄的,几丛挺拔的湘妃竹枝叶婆娑地在月色中静立,长兴街的喧哗和纷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母亲的咳嗽清晰可闻,隐约间带着些许的嘶声裂肺:“阿棠怎么样了?醒了没有?“

    回答母亲的是贴身服侍的陈婆子:“一早就醒了,说是要吃糖炒栗子才能好。您说,这个时节,我到哪里去给她找糖炒栗子?骗了我一碗桂花糖水喝了,又吃了三块桃酥,这才歇下。”

    郁棠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前世,她没心没肺的,母亲常年病着,她也没觉得这是个事,反而借着自己从秋千上落下来骗吃骗喝的,把平日里母亲不让她做的事都做了个遍。等到父亲带着母亲去求药,临出门前她还吵着要父亲给她带两包茯苓粉回来,不然她就不背书了。

    “姆妈!”郁棠站在母亲的门前情难自禁地喊了一声。

    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

    陈婆子探出头来,一面朝着她使眼色,一面道:“大小姐又要吃什么?这个时候了,灶堂的火都熄了,最多给您冲碗炒米垫垫肚子,再多的,可没有了。”

    郁棠愣住。

    她早已不是那个被父亲捧在手心里,无忧无虑,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姑娘了。

    陈婆子神色有异,她脑子飞快地转着。

    难道前世的这个时候,母亲的病情就已经不大好了?

    郁棠脸色一沉,望着陈婆子的目光就不由带着几分凝重,她朝着陈婆子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说话的声音却带着几分小姑娘的娇纵:“我姆妈的病好些了没有?我不是饿了,我是想跟我姆妈说几句话。”

    这样的郁棠让陈婆子非常的陌生,很很意外。她却来不及多想,朝着郁棠点头,说出来的话却是拦她:“太太刚用了药,已经漱洗歇下了,大小姐有什么事明天再过来吧!”

    郁棠伸长了脖子往厢房望。

    刚刚还在和陈婆子说话的母亲却一声没吭。

    显然是不想见她。

    郁棠的心沉甸甸的,她尽量地模仿着自己十五岁时说话的语气:“那好!我先回去睡了。你可记得告诉我姆妈我来过了。”

    “记得!记得!”陈婆子笑着,若有所指地道,“这风凉露重的,我送大小姐回屋吧!”

    这个季节,哪有什么风和露?不过是找机会私底下和她说两句话罢了。

    郁棠应着,和陈婆子去了旁边自己的厢房。

    因为走得急,被子还凌乱地丢在床上,软鞋横七竖八的,一只在床前,一只在屋子中央。陈婆子低声喝斥着双桃:“你是怎么服侍的大小姐?屋子里乱糟糟的,这要是让太太看见,又要教训你了。”

    双桃红着脸,转身去收拾房间。

    郁棠拉着陈婆子说话:“姆妈到底怎样了?你别拿话唬弄我。我知道常来我们家给姆妈看病的是济民堂的刘三帖,我到时去济民堂找他去。”

    陈婆子诧异地看了郁棠一眼。

    郁棠是被家里人宠着长大的,虽说没有养歪,但也不是个强势的姑娘,这样咄咄逼人,还是第一次。

    陈婆子不免有些犹豫。

    郁棠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说好听点是没有心机,说不好听点就是没有脑子。家里出了什么事,她自然不是依靠,大家也不会对她说。

    她索性对陈婆子道:“你看我的样子,蓬头垢面的,我刚才跑出去了,长兴街走水,我们家的铺子也被烧了。”

    就着如豆的灯光,陈婆子这才发现郁棠衣饰不整,她骇然道:“您说什么?长兴大街走水了?”

    郁棠点头:“铺子里的货都没了,田里要过了中秋节才有收益,还要给姆妈看病,家里没银子了。”

    这话倒不是她唬弄陈婆子的。

    前世就是这样。

    郁家小有薄资,倒不至于两间铺子被烧就没落了。可这次走水,库房里别人订的一批货也被烧了,郁家赔了一大笔银子,父亲之前从朋友手里买的一幅前朝李唐的《松溪钓隐图》也到了要给银子时候,母亲不愿意父亲失望,就做主卖了家里的三十亩上等良田,等到父亲带母亲去普陀山时,又背着母亲卖了家里的二十亩良田……之后父母去世,为了体面的治丧,她又卖了剩下来的五十亩良田。

    祖父分给父亲的产业都没了,伯父那边也遇到事,没办法帮衬她。

    她这才会同意李家的婚事。

    念头闪过,郁棠的神色又沉重了几分。

    她冷着脸道:“姆妈要是有什么事,阿爹回来定不会饶你!”

    陈婆子哭笑不得。

    她是陈氏的陪房,又是陈氏的乳母,陈氏不好,她比谁都着急,比谁都心疼,大小姐居然威胁她。

    可看到这样的大小姐,她又莫名觉得欣慰。

    她想了想,告诉郁棠:“天气太热,太太苦夏,什么也吃不进去,既担心您的伤势,又担心老爷在外面奔波,吃不好睡不着的,人眼看着瘦了一圈,不敢让您知道。”

    郁棠又愧疚又自责。

    前世的她,总是让父母担心,从来没有成为父母贴心的小棉袄,更不要说是依仗了。

    想到这里,郁棠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朝着西方念了声“阿弥陀佛”。

    前世,她不是虔诚的信教徒,菩萨却垂怜她,让她重新回到了现在,重新回到了父母还在的时候,她定会好好珍惜现在的时光,不让前世的恨事重演,不让这个家支离破碎,亲族离散。

    郁棠泪如雨落。

第二章 铺子

    重生,这么一件匪夷所思的事,郁棠以为自己会失眠,谁知道她脑袋挨着枕头,呼吸间萦绕着熟悉的佛手香时,她居然连梦也没有,一觉睡到了天明。

    可她不是自然醒的。

    而是被双桃叫醒的:“大小姐,大太太过来了!”

    郁棠每次起床的时候都有些混混沌沌的。

    她靠坐在床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水气氤氲的大眼睛,半天才回过神来,打了一个哈欠道:“大伯母?大伯母什么时候过来的?”

    说着话,郁棠却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

    前世,长兴街走水的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她大伯母就过来。说是天气炎热,睡不着,日子难熬,带了针线过来做,实际上却找了借口把母亲和她拘在了家里一整天,直到傍晚,她大伯父和大堂兄忙完铺子的事,给远在苏州城里的父亲送了信去,大伯母这才离开回去。

    就算是这样,大伯母走的时候还特意吩咐家里的仆从,不许向她和母亲透露铺子里的半点消息,留下了大伯母随身服侍的王婆子在家里告诉她做雪花酥。

    她母亲很是欣慰她能有兴趣学点厨艺,就搬了凳子在厨房里陪着,就这雪花酥,把她们母女俩一起拘到了父亲回来。

    父亲回来,对铺子里的事也是轻描淡写的,要不是那幅《松湖钓隐图》,别人家来要银子,母亲还不知道家里没钱了。而她却是等到父母都去世了,才知道家里只余那五十亩良田了。

    长兴街走水的事,她是直到嫁入李家,被李端觊觎,才觉得这是她人生中的一个重要的转折。

    郁棠急急忙忙起身:“大伯母由谁陪着?我姆妈知道大伯母过来了吗?”

    双桃一面服侍着她梳洗,一面道:“天还没有亮就过来了,说是天气太热睡不着,也不让我们吵醒您和太太,由陈婆子陪着在庭院里纳凉。”

    郁棠点头。

    还是和前世一样。

    只是,这一世她不会把这些都丢给家里的长辈了。

    郁棠匆匆去了庭院。

    大伯母穿着件靓蓝色的夏布襦裙,正坐在香樟树下的竹椅上,陈婆子和王婆子一左一右,一个陪着说话,一个帮着打扇。大伯母的神色却恹恹的,黑眼圈非常的明显,一看就是没有睡好。

    她前世心得多大,才会一点都没有觉察到大伯母的异样。

    “大伯母!”郁棠上前给大伯母王氏行礼,眼眶却忍不住涌出泪花来。

    前世,大伯父和大堂兄都因为她的牵连死于非命,大伯母没了依靠,回了娘家守寡,在娘家的侄儿、侄媳妇手里讨生活。大伯母不仅没有责怪她,在她最艰难的时候,还托了在庵堂出家做主持的表姐收留了她。

    “你这孩子,哭什么哭?”王氏看着郁棠叹气,亲自上前把她扶了起来,示意王婆子给郁棠端张椅子过来,然后温声道,“我已经听说了,你昨天去过长兴街了。难得你这样懂事。多的话我也不说了。铺子里的事,无论如何也得瞒着你姆妈。你姆妈身体不好,听到这消息准急。你阿爹又不在家,若是你姆妈急出个三长两短来,你让你阿爹怎么办好?”

    郁棠连连点头,扶着王氏重新坐下,又敬了杯菊花茶给王氏,在王氏身边坐下,道:“大伯母放心,我晓得厉害的。”

    王氏颔首,觉得今天的郁棠和往日大不一样,不禁打量起郁棠来。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怎么打扮都漂亮,何况郁棠是青竹巷里出了名的标致。只是她平日里被娇宠着,看上去一团孩子气,今日却身姿站得笔直,眉眼间透着几分坚韧,澄净的目光清亮有神,整个人像拔了节的竹子般舒展开来,看上去清爽利落,让人看着更是喜欢了。

    王氏暗中赞许,道:“听说你昨天下午撞着头了,好些了没有?”

    郁棠连声道:“我没事!事发突然,当时吓了一跳,很快就好了。”

    王氏却不信,道:“刚刚陈婆子说,你昏迷了两个时辰,醒来之后又说了些胡话,没等双桃去禀告你姆妈,你拉着双桃就去了长兴街看热闹,拦都拦不住。要不是陈婆子稳得住,帮你东扯西拉地瞒住了你姆妈,你姆妈只怕要跑到街上去找你。”

    郁棠心虚,认错道:“是我做得不对。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王氏见她雪白一张小脸皱巴巴的,怪可怜的,顿时觉得不忍,笑道:“好了,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你姆妈和阿爹只有你一个,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不免多思多虑,你要多多体谅你姆妈和阿爹才是。别人能做的事,你未必就能做。”

    “我知道了!”郁棠乖乖受教。

    或者是心里还牵挂着丈夫和儿子,王氏低声和她说起昨天的大火来:“你大伯父和你大堂兄忙了半夜,带了信回来,说不仅是我们家的铺子,就是裴家的铺子,也都烧得只剩下些残垣断壁了。偏生裴家又出了大事,连个主持大局的人都没有,汤知府如今焦头烂额的,都不知道怎么给朝廷写折子了。”

    裴家是临安城里的大户人家。

    真正的大户。

    不管谁在临安城做知府,正式上任之前都要先去拜访裴家。

    在她死之前,裴家都是临安城最显赫的家族。

    临安城最繁华的长兴街,除了像郁家这样经营了数代人的七、八间铺子,其余的全都是裴家的,城外的山林、良田、茶庄、桑园也有一大半是裴家的。很多人都靠着裴家过日子。

    前世,他们郁家的那一百亩良田,也是卖给了裴家。

    裴家足足富了好几代人。

    从前朝到现在陆陆续续出了二十几个两榜进士,七、八个一品大员。

    到了这一代,裴家的三位老爷都是两榜进士出身。等再过几年,裴家又有两位少爷中了进士。

    裴家的老太爷,好像就是这个时候病逝的。

    郁棠不由道:“可真是不巧了。他们家的老太爷怎么说去就去了!”

    谁知道王氏一愣,反问道:“裴家老太爷吗?谁告诉你裴家老太爷去了?是裴家的大老爷,那个在京城做工部侍郎的大老爷,说是前些日子在京城暴病身亡了。消息才传到临安。裴老太爷一下子病倒了,裴家的几位少爷昨天晚上连夜赶往钱塘接灵,管事们都忙着给大老爷治丧,谁也没空管长兴街的事。”

    郁棠愕然,却也没有多想。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裴家都离她太远,裴家的事,她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作不得数。

    王氏感慨道:“长兴街的火,是一下子烧起来的。你大伯父说,这火烧得蹊跷——谁家走水都是从一个地方烧起来,然后蔓延到别的地方。你大伯父怀疑有人纵火,还想去官府里说说。可惜,裴家出事了,汤知府肯定没有心情去管这件事……”

    郁棠听了,心跳得厉害。

    前世,李家就是在他们家出事之后来提的亲。当时她不太愿意,觉得自己还在孝期,议论这件事不太妥当。可大伯父和大伯母觉得,等过了孝期,她都十八了,到时候肯定嫁不了好人家,就和她商量着先和李家定亲,等满了孝再议婚期。

    她不免有些犹豫。李家却派了人来私下里和她说,若是她同意先订亲,李家愿意借五千两银子给大伯父,不要利钱,让大伯父家东山再起。

    长兴街失火,他们家的铺子被烧了,她伯父家的铺子也被烧了。李家来提这件事的时候,裴家正在重修长兴街。地基是现成的,修建铺子的钱却得各家出各家的,若是有人没钱重新修建铺子,可以作价卖给裴家。

    大部分的人都把地基卖给了裴家。

    她大伯父不愿意卖地基。

    那是郁家留下来的老祖业。

    不仅不愿意卖,甚至还想把她父亲留下来的两间门面也建起来。

    可她祖父死的时候,她大伯父因为顾念着她父亲不会经营庶务,四间铺子平分了,两百亩地,一百亩良田分给了她父亲,另五十亩中等地、五十亩山林分给了他。

    四间铺子造价需要四千两银子,就是把她大伯父的田全卖了也只是杯水车薪,连建铺子的柱子都买不齐。

    她听了李家的话,觉得自己这桩婚事好歹能让大伯父一家摆脱困境,没有知会大伯父一声就答应了和李家二少爷李竣的亲事。

    事后,大伯父觉得对不起她,打听到卖粮去九边换盐引能赚大钱,拿了李家的五千两银子去湖广。

    虽然那次大伯父和大堂兄九死一生赚了大钱,可也埋下了后患——大伯父和大堂兄为了给她赚嫁妆,几次进出九边,先是把父亲留给她的那两间铺子重新建了起来,后来又把她家卖出去的良田花了大力气买回来……可大伯父也因此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了粮食和盐引生意上,不仅和大堂兄在以什么为生的事上发生了争执,还在一次去九边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尸骨无存。

    前世的她,养在深闺不谙世事,就算知道长兴街的大火,知道这火烧得蹊跷也不会有什么想法。可此时的郁棠,曾经落入过李家的泥沼里,不知道见识过多少龌龊的手段,就这么听了一耳朵,就知道裴家这侵吞商铺的手段和当年李家圈地时的手段如出一辙。

    只要有机会,就会欺小凌弱。

    一样的心狠手辣,一样的卑劣恶毒!

第三章 归家

    这些往事想起来只会让人心情低落。

    郁棠此生再也不愿意沾染李家,就更谈不上和裴家打交道了。

    她趁这个机会给大伯母吹耳边风:“连裴家的铺子都烧了,我们家的就更保不住了。好在地基还在,有了机会,总能东山再起。至于说铺子里的货,若是赔银子,肯定双倍。若是能找到买货客商和人家好好商量商量,说不定人家愿意宽限些时日,我们再重新给那客商做一批货,或者是能少赔些银子。长兴街走水,是谁也没想到,谁也不愿意的事啊!”

    “话是这么说。可延迟交货恐怕不行。”王氏闻言苦笑,道,“你是个小孩子,平时家里也没人跟你说。这些年来,闽南那边的人出海赚了大钱,杭州城里的人就心动了,有本钱有本事的,就一家出一条船,带了丝绸、茶叶、瓷器之类的组成船队出海做生意。没那么多钱的,就拿了茶叶、丝绸等货入股出海。向我们家订漆器的,就是要出海做生意的。船队已经定下了出海的日子,若是他到期拿不出参股的货物,这生意就黄了。他可不得向我们要双倍的赔偿。”

    前世的郁棠的确不知道这件事,但这世的郁棠是知道的。

    李家在临安城算是新贵。

    他们家从前也有钱,但上面还有个裴家,他们家就有些不够看了。据说往上数三代,李家年年大年初一的时候都要去给裴家拜年的。直到李家的老太爷,也就是李端、李竣家的祖父考中了举人,他们的父亲又中了进士,还和裴家的二老爷是同年,这才慢慢地站直了腰杆。年年的大年初一去给裴家拜年的时候,李家的人能坐在裴家的大堂里喝杯茶了。

    也因为如此,李家虽然显贵了,却没有办法利用手中的权力扩大自家的产业——临安城的山山水水也好,街道商铺也好,多是裴家的,流落在外的原来就少,谁家会没事卖祖业?就算是卖祖业,大家也都习惯性卖给裴家。

    李家难道还敢和裴家争不成。

    可想要在官场上走得远,就不能贪,就得打点上司。这两样都要银子。李家想要更多的银子,就只能把眼光放在外面。

    一来二去,李家就做起了出海的生意。

    当然,出海是有风险的,遇到了海上风暴,往往会血本无归。杭州城里很多人家就是因此而破产。李家的运气却不错,十次有九次投的船队都会平安归来,她端着李竣的牌位嫁过去之后,李家开始暴富。李峻的母亲夸她有旺夫命,李端也因此对她更加纠缠了。

    可笑李竣坠马身亡的时候,李峻的母亲却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狐狸精”,说她红颜祸水……

    往事提起来全是心酸。

    郁棠忙把这些过往都压在心底,继续和大伯母说铺子里的事:“那能不能找那客商商量着由我们家出面,帮他保质保量地买一批货?”

    王氏听了看着郁棠的眼睛一亮,道:“你倒和我想一块儿去了。”

    她如同找到了知己般开始吐槽丈夫:“你大伯父不答应。说郁家百年老字号,不要说临安了,就是整个杭州城里也没谁家的手艺比得过郁家。用次货冒充好货,这种事他干不出来。

    “你大堂兄就说了,江西那边有几家百年老字号的漆货,东西也不比我们家差,若是你大伯父担心让那客商吃亏,亲自去那边一趟,盯着别人家出货就是了。你大伯父又觉得江西那边的货比我们家卖得便宜,这件事要是被别人知道了,郁家百年声誉就会毁于一旦,那些商户为了蝇头小利,宁愿舍近求远也会去江西订货,到时候我们家没了名声不说,还会白白给江西那边的漆货铺子找了买家。”

    郁棠是知道大伯父做生意有些执拗的,不然他上辈子也不会因此在生意上和大堂兄有了分歧,可她没有想到大伯父会这么执拗。

    她道:“那您不妨让大伯父去杭州城走一趟。我听说那些海上生意最喜欢的是茶叶、瓷器和丝绸,漆器、锡器都要得少。有人知道江西那边的铺子手艺不比我们家差,价钱也比我们家低,可过去一趟风险不小,货出了什么问题也不好退换,就算是让给他们又何妨?”

    王氏直点头,心里的算盘却打得噼啪响。

    这话儿子也曾经说过,可丈夫太固执,听不进去。但若是这话由二叔来说,肯定又不一样了。

    王氏就心心念念地盼着郁棠的父亲郁文早点回来。

    郁棠从十年后回来,年纪阅历在那里,遇事原本就比十五岁的小姑娘淡定从容,何况该发生的事都已经发生了,着急上火也没有用,她的心态就更好了。

    她如大伯母所愿,在家里呆了一天,之后又跟着王婆子学做雪花酥。

    和前世不一样的是,前世她花了两天的功夫才学会做这个点心,这辈子因有上辈子的经验,上手很快不说,还多做两锅雪花酥让陈婆子送给了街坊邻居——前世,她家出事,街坊邻居多有帮衬,她一直记着,心存感激。

    等到她父亲郁文回家,已经是四天后了。

    郁棠刚帮母亲洗了头发,坐在庭院里帮母亲通头。

    陈婆子一面给陈氏打着扇,一面夸奖郁棠:“您看大小姐,多懂事,多孝顺啊!您以后就等着享大小姐和姑爷的福好了!”

    陈氏呵呵地笑。

    清瘦苍白的面孔流露出些许愧疚。

    郁棠的婚事不顺,是因为他们家想招婿。

    前世的郁棠对自己的婚事没有什么想法,一切都由父母做主。可经历了前世的那些事她才知道,若是能招赘,守在父母身边,就是她莫大的幸运和福气了。

    看到母亲这样的内疚,她撒娇般靠在了母亲的肩头,道:“我要找个漂亮的,不要像隔壁阿姐似的,嫁个矮锉子!”

    这是郁棠第一次在母亲面前表现出自己对婚姻的想法。

    陈氏不由大喜,小心地问她:“那,那你愿意招婿?”

    “愿意啊!”郁棠主动积极地参与道,“招婿在家里,我就能一辈子陪着姆妈和阿爹了,家里的事都是我说了算。我为什么不愿意招婿啊?”

    陈氏见她说得真情实意,立刻高兴起来,把郁棠拉到她的面前,语重心长地对她道:“你放心,姆妈和阿爹一定帮你好好看着,不会让我们家阿棠吃亏的,不会委屈了我们家阿棠的。”

    郁棠重重地点头。

    陈婆子看着气氛好,跟着凑趣:“太太可别忘了,要挑个漂亮的。我们家大小姐喜欢漂亮的。”

    反正不指望丈夫有多大的出息,当然是要挑个顺眼的。

    郁棠再次点头:“姆妈要记得!还要长得高,听话。”

    陈氏看她一副无知无畏的模样,笑出声来。

    一身文士襴衣的郁文就是在这笑声中走了进来:“母女俩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也说给我听听呗!”

    “相公!”陈氏的眼睛都亮了。

    郁文的目光也是直直地落在了陈氏的身上。

    “几天不见,你怎么又清减了。”他关切又有些心疼地问陈氏,“是不是阿棠在家里又闹腾了?还是这些日子太热,你又吃不下东西?要不我让人去街上买些冰回来,让陈婆子给你煮点绿豆水?”

    “不用,不用!”陈氏笑眯眯地道,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郁文,生怕他出门受了磨难似的,“济民堂的刘大夫不是说了,我这病,受不得凉。你怎么还怂恿着我吃冰。”

    郁文嘿嘿地笑,道:“我这不是觉得能让你松快一刻是一刻吗?”

    这就是她父亲的性格。

    人很好,真诚、乐观、大方、善良、幽默……什么事都大大咧咧,透着几分不以为意,随遇而安。小的时候一心只用功读书,长大了,就依靠自家的哥哥帮着打点庶务,好不容易考中了秀才,觉得读书太辛苦,就不读了。

    不遇到事还好,遇到事,只怕是有些经不住。

    郁棠在心里叹气,上前给父亲行礼。

    郁文这才注意到自家的闺女,有些心虚地道:“阿棠,这些日子阿爹不在家,你有没有顽皮?有没有听你姆妈的话?”

    郁棠经历两世,都很喜欢父亲待母亲好。

    她嗔道:“您答应我的茯苓粉呢?我还等着做茯苓膏呢!”

    郁文听说家里的铺子被烧了,差点急疯了,哪里还记得茯苓粉?

    他语塞。

    郁棠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

    父亲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哪次出门回家不是光鲜靓丽的?所以她们都没有注意到父亲的心焦。

    这些年,铺子里的收益全给了她母亲吃药,父亲知道长兴街走水,心里不知道怎么煎熬,忘记了给她的礼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前世的她,和阿爹大吵了一架,后来阿爹陪她去山外山吃了顿好的,她这才罢休。今生的她,只想怎样为父母脱困。

    “阿爹说话不算数。”郁棠插科打诨,推着父亲往书房去,“我要阿爹藏的那枚青田玉籽料。”

    郁文割肉似的心疼,一边被女儿推搡着走,一边和女儿讨价还价:“我把那方荷叶滴水的砚台给你好不好?或者是上次你说好的那盒狼毫的毛笔?”

    “哼!”郁棠不满地道,“我才不会上当呢!就要那枚青田玉,我要雕个印章,像阿爹那样,挂在腰间。”

    郁文道:“男子才把印章挂在腰间,你是女孩子,挂三事。我给你打副金三事①好不好?”

    家里都快没银子给姆妈买药了,她阿爹还准备给她打副金三事。

    郁棠冷哼。

    陈氏笑得直不起腰来。

    父女俩推推搡搡进了书房。

第四章 父亲

    郁文的书房设在庭院西边的厢房,整整一大间,四壁全堆着书,大书案在书房的正中,书案旁放着几个青花瓷的大缸,插着高高低低的画轴,书案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粉彩鱼缸,养着一红一黑两尾金鱼。

    郁棠推搡着父亲进来当然不是为了讨要那块青田玉籽料,她是为了和郁文商量母亲的病情。

    在父亲回来之前,她仔细地想过。前世她家破人亡看似由长兴街走水引起的,实则是因母亲的病情一直得不到缓解引起的。

    想要改变前世的命运,得从她母亲的病情入手。

    只有她母亲的病好了,她父亲才不会病急乱投医,才不会听风就是雨,带着她母亲出门瞧病。至于财物,没了就没了。人在才是最重要的。

    “阿爹,您不是说您去苏州城见那个杨御医了吗?”郁棠摆弄着书房多宝阁上的文竹道,“杨御医怎么说?母亲的病他能瞧好吗?”

    郁文还把郁棠当成小孩子,道:“那是大人的事,你别管。你只管好好地陪着你姆妈就行了。你姆妈的病,有我呢!”

    郁棠随手掐了一根文竹枝杈,逗弄着鱼缸里的鱼,道:“阿爹您别总把我当成小孩子。长兴街走水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当时我还去看了热闹。可我还不是一样帮着大伯母瞒着姆妈。姆妈到今天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连大伯母都夸我懂事。”

    郁文非常意外,看着女儿把两尾金鱼搅得在鱼缸里乱游,忍俊不禁道:“你看你这个样子,撩猫逗狗的,哪有一点点大姑娘的样子?我怎么把你当大姑娘?”

    在李家的七年太苦了,她若不苦中作乐找点趣事,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郁棠娇嗔道:“这与长大了有何关系?您这么大了,还不是馋山外山的马蹄糕。”

    郁文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转移了话题:“你姆妈这些日子的身子骨到底怎样?她总瞒着我,我这心里没底!”

    郁棠正等着父亲这句话。她道:“您不跟我说心里话,我也不想和您说心里话。”

    “哎哟!我们家囡囡还知道和我讲条件了。”郁文打趣着女儿,抬眼却看见女儿认真的目光,心中不禁涌现几分陌生的情绪,好像他不过一眨眼睛的功夫,女儿就已经成了个大姑娘,不仅懂事了,还知道关心、体贴、心疼父母了。

    这让他既感慨又骄傲。

    别人都说他太宠女儿了,他的女儿也没见被他宠坏。

    还越来越孝顺。

    郁文决定尊重女儿的心意。

    把女儿喜欢的那枚青田玉籽料也送女儿玩。

    他一面翻箱找着那块青田玉籽料,一面道:“我没能见到杨御医。他的徒弟说,杨御医是因为伤了双手的筋脉没办法行医,这才从御医院致仕的。我怎么好执意要见杨御医。”

    郁棠微微一愣。

    前世,杨御医回到老家之后再也没有行医,她以为杨御医是年老体衰,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

    她道:“阿爹,姆妈的病,是不是只能求助于杨御医?”

    如果父亲要带着她姆妈去普陀山,她无论如何也要阻止。

    郁文终于找到了那枚青田玉籽料,决定再找个合适的匣子装籽料。

    他又重新开始翻箱倒柜:“杨御医是你鲁伯父介绍的。说杨御医从前在宫里以妇科见长。皇太后怀着皇上的时候,是杨御医保的胎。你姆妈的病根是生你之后落下的,当然是找那杨御医最好。”

    鲁伯父叫鲁信,和她父亲是同年,俩人私交甚笃。他就是那个卖《松溪钓隐图》给她父亲的人。他还曾经怂恿着她父亲印什么诗集,哄着她父亲出了一大笔银子,结果出的诗集一多半都是他的诗,她父亲这个出资人没什么人记得,鲁信的诗却因此在江南一带渐渐流传起来。

    郁棠因而不喜此人,就道:“您也别什么都听他的。他既然知道杨御医告老还乡的事,怎么就没有打听一下杨御医为何要告老还乡呢?害得您白跑了一趟,还让母亲担惊受怕。”

    郁文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剔红漆小匣子,坐到了书案后的圈椅上,道:“你别这么说。你鲁伯父也是一片好心,不仅亲自陪着我去了趟苏州城,还帮我打听到另一位御医王柏隐居在普陀山,不过王柏擅长的是儿科,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你姆妈?”

    原来普陀山的事也有鲁信掺和。

    郁棠气得不得了,道:“阿爹,鲁伯父陪您去苏州城,是您出的银子还是他自己出的银子?”

    郁文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计较?”

    她就知道,鲁信又算计她父亲。

    郁棠生气道:“我是觉得,鲁伯父既然对这些御医如此了解,他怎么不建议您带了姆妈去京城求医。毕竟京城的御医遍地走,没有这个还有那个,总能求到个能治姆妈病的。”

    郁文失笑,道:“你以为御医是什么?还遍地走!你鲁伯父是关心我,这才特别留意御医的消息。你可不能再这么说你鲁伯父了,不礼貌。”

    郁棠就鼓动父亲带母亲去京城看病。

    只要避开那些危险的地方,就能保住父母的性命,他们家也就可以完整、幸福了。

    郁文被郁棠说得有些心动。但去京城是件大事,若是下了决心,要准备的事很多。

    他把青田玉籽料试着装了装匣子,心不在焉地道:“这是你要的青田玉籽料,好好收着,别弄丢了。这可是我从你鲁伯父手里抢来的。”

    郁棠现在连这个名字都不愿意多听,道:“那我还是不夺人所爱了。您还是把那个荷叶滴水的砚台送给我吧!”

    “给你你就拿着!”郁文伸长了手不收回来,调侃郁棠道,“我还准备把荷叶滴水砚台留着,等你下次顽皮的时候和你讲条件呢!若是此时就给了你,岂不是亏了!”

    郁棠想着这青田玉籽料的确是个好东西,她犯不着为了鲁信就迁怒别的东西。

    她若是觉得膈应,到时候用来送礼好了。

    郁棠接过匣子,向父亲道了谢,两人讨论了几句这枚青田玉籽料雕个怎样的印章好之后,她提醒父亲:“阿爹,若是去京城瞧病,肯定要很多的银子。那幅《松溪钓隐图》您已经拿在手里观赏了好几天了。”

    郁文讪笑。

    郁棠不说这件事,他还真忘了。

    郁文对钱财没有什么概念,也没有什么要求。他不以为意地道:“我和你鲁伯父是知交,迟几天给银子他不会说什么的。而且家里再缺银子,也不缺你姆妈吃药的银子。你不用担心。”

    郁棠就知道父亲会这么回答。

    她道:“阿爹从来不管家里的账吧?您要不要去问问陈婆子?”

    陈氏因为身体的缘故,从来不管家中的琐事。陈婆子也不负陈氏所托,家里的事在她手里井井有条,从不曾出过错。

    郁文迟疑道:“不至于……连你姆妈的药也吃不起吧?”

    郁棠恨铁不成钢,道:“坐吃山也空。家里的铺子被烧了,会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进账,姆妈的药却是一天都不能断,大伯父还想重新建铺子。您说,这些银子都从哪里来?”

    郁文知道郁棠不会为了阻止他花销而夸大其词。

    当自己的爱好和妻子的病情相冲突的时候,郁文毫不犹豫地为妻子的病情让步。

    “知道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

    郁棠知道父亲不会买那幅画了。

    她松了一口气,重新提起铺子的事:“大伯母出身商贾世家,祖父在世的时候,就看着大伯母能干,所以才为大伯父求娶了大伯母。而且祖父去世的时候也说了,以后铺子里的事,不可避开大伯母,言下之意,是让您和大伯父多听听大伯母的意见。铺子里的事,您是不是去和大伯母商量商量?我看着大伯父和大堂兄这几日忙得人都瘦了。平时都是大伯父帮衬我们家,这关键时候,您也应该帮帮大伯父才是。”

    她祖父去世前,的确是有这样的交待。

    郁文点头。

    郁棠盈盈地笑。

    家里的事,总算是有了一点点小小的进步。

    郁文摸了摸郁棠的头,道:“那你在你姆妈面前担着点,我瞅着机会去见见你大伯母。”

    郁棠高兴地应下,拿着剔红漆的小匣子和郁文出了书房。

    陈氏就让郁棠去请了大伯父一家来家里吃饭:“你父亲不在家的日子辛苦你大伯父了,请你大伯父来和你父亲喝盅酒,解解乏。”

    郁家兄弟虽然分了家,但宅子挨宅子住着,走得非常亲热。

    郁棠领着双桃从后门去了大伯父家。

    王氏正在清点自己的陪嫁。

    郁棠直接跑进王氏的内室,邀功似的跟大伯母耳语:“我已经跟我阿爹说过了,我阿爹说,铺子里的事,他会先商量您的。”

    她希望大伯母也主动一点,免得她爹随性地看逮着谁就先和谁商量。

    大伯母一喜,去捏郁棠的脸:“好闺女,越来越机敏了。有点小棉袄的样子了。”

    郁棠侧头,避开大伯母的“魔爪”,带着双桃跑了:“您快些来,我姆妈和阿爹在家里等着呢!”

    王氏望着她的背影笑着摇头。

第五章 鲁信

    郁家的人都有一副好相貌。

    高鼻梁,大眼睛,头发乌黑,皮肤雪白。若说有什么缺点,就是个子不高。

    典型的南方人模样。

    因而郁博虽然早已过而立之年,又因为常年做生意,遇人三分笑,可看上去依旧清秀斯文,像读书人而不是商贾。

    郁棠的大堂兄郁远就更不用说了,除了眉目精致清雅,说话行事间还带着几分腼腆,有着邻家少年般的温文,让人看着就觉得亲切。

    可郁棠知道,她的这个大堂兄十分的有主见。前世,若不是他撑着,就算有李家的那五千两银子,她大伯父也不可能把他们家卖出去的祖产一一买回来。

    郁棠对这个大堂兄是很感激的。

    在父亲和大伯父说话的时候,她以茶代酒,悄悄地给郁远敬酒。

    郁远讶然。

    他的这个堂妹被叔父和婶婶惯着,虽然及笄了,却还是个小孩儿心性,除了吃就知道喝,家里的事一律不管不说,人情世故上也一律不应酬。

    郁远不由地小声问郁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让我去办?”

    或者是她又闯了什么祸,需要他帮着在二叔父和婶婶面前说说好话。

    郁棠被噎了一下。

    难道前世她在她大堂兄心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不禁重新审视自己。

    那边郁远见她的样子误以为自己猜对了,少不得小声安抚她:“你别着急,有什么事慢慢地跟我说。要是急呢,我这就帮你办。若是不急,你就等两天——这两天我要跟着阿爹忙铺子里的事,要等忙过了这两天再给你办。”

    郁棠哭笑不得。

    仔细想想,前世她还真没有少麻烦自己的这个大堂兄。

    她忙朝着郁远甜甜地笑,又敬了郁远一杯茶,道:“我是看阿兄这几天辛苦了,这才敬你酒的。”

    “是吗?!”郁远有些怀疑。

    郁棠嘟了嘴,正欲说什么,坐在上座的大伯父却突然拔高了声音,道:“这件事我不同意!若是爹娘泉下有知,也不会同意的。”

    屋里因为他的这句话齐齐一静。

    郁远和郁棠也忙正襟坐好。

    陈氏已拉着郁文的衣袖,低声道:“相公,我也不同意。”

    郁文望着妻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欲说什么,却被大伯母打断:“二叔,我们都知道你心里急。可这不是急就能解决的事。你也说了,那位王御医擅长看儿科,未必就能对症下药,看好弟妹的病。京城里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御医院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你这样贸贸然就带着弟妹去了,先不说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大夫,就是弟妹这身子骨,怕是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

    因郁棠的祖父在世的时候就很抬举自己的这个长媳,王氏在家里说话向来有分量。

    郁文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王氏,道:“那,那怎么办?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她姆妈就这样消瘦下去啊!”说着,他眼眶都红了。

    陈氏忙道:“相公,我这是因为苦夏,不是病情加重了。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大伯和大嫂说得更有道理。就算是要去京城看病,也得请人去打听打听,等我的身子骨好一些了再说。”

    郁文顿时有些沮丧。

    王氏就朝着丈夫使了个眼色,偏生郁博还沉浸在对弟弟的不满中,道:“我说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

    这是他教训郁文开头必说的话,家里的人都熟悉了解。郁远怕父亲和叔父有了争执,顾不上旁的,开口打断了郁博的话:“阿爹,有件事您得和二叔商量商量。”

    郁博打住了话题,和郁文的目光都落在了郁远身上。

    郁远道:“我听人说了,裴家大老爷的棺椁明天出殡,我们是不是要设个路奠。不管怎么说,从前在长兴街做生意的时候,裴家对我们家也多有照顾。”

    长兴街十之八、九都是裴家的生意,衙门的那些捕快不仅不敢在长兴街撒野,还常常在长兴街巡逻,他们这些在长兴街做生意的人家也跟着沾光,治安好不说,也从来不曾有过吃拿卡要的事。

    “应该设个路奠。”郁博连连点头,对郁文道,“最好还写篇祭文,你是秀才,这点事对你来说应该信手拈来吧?”

    郁文应下,道:“我今晚就写好了,明天派人送去裴府。”

    郁博想了想,道:“就让阿远送过去。长兴街被烧了,裴家肯定不会眼睁着地就这样荒废下去的。让阿远多跑几次裴家,和裴家的管事、掌柜的混个脸熟,以后有什么事也能和裴家搭得上话。”

    郁文颔首,双桃跑进来禀道:“鲁先生来了!”

    在郁家被称为鲁先生,又会在饭点的时候来的,只有鲁信了。

    郁棠皱眉。

    郁文已经亲自去将人迎了进来。

    “大兄!大嫂!弟妹。”鲁信以通家之好与在座的诸人问过好,笑道,“阿远和阿棠也在啊!看来今天是阖家欢啊!”

    众人起身和鲁信见礼。

    陈氏热情地吩咐双桃给鲁信拿一副碗筷上来,道:“之前不知道伯伯要来,也没有准备什么好酒好菜的,您先将就着,我这就让人去重新做几道菜,您和孩子她大伯父、大堂兄好好的喝几盅酒。”

    鲁信擦了擦还泛着油光的嘴,笑道:“弟妹不用客气,我用过膳了才来的。”

    郁棠挑了挑眉。

    鲁信和她父亲一样,都是秀才。但她父亲是不愿意再读,鲁信却是因为家贫,没有钱再继续读下去。她父亲因此觉得鲁信不过是鱼搁浅滩,暂时落难,假以时日,一定会金榜题名的,不仅常带鲁信来家里蹭吃蹭喝,还常常救济鲁信。

    前世,郁棠觉得这也没什么。

    就算是鲁信和父亲是酒肉朋友,那也是朋友,是能让父亲开心的。

    可自从知道王柏的消息是鲁信透露的,她对鲁信就不太喜欢了。

    她注意到鲁信鹦哥绿的杭绸长衫上还沾着几块油印子,有些尖锐却故做天真地道:“鲁伯父是在哪里吃过了?我们家今天做了红烧肘子。陈婆子说,您最爱吃这个了。上次您来家里,把一盘红烧肘子都吃完了。”

    鲁信老脸一红,急急地道:“我是在裴家吃的。裴家大老爷不是暴病而亡了吗?他们家二老爷和三老爷都回来了,家里客似云来,名士林立。裴家怕家中的管事招待不周,特意请了我和几个好友去招待客人。”

    郁棠暗暗撇了撇嘴。

    什么招待客人,是去裴家混吃混喝吧!

    郁文却一点也没有怀疑,让双桃去给鲁信沏茶,请了鲁信上桌坐席:“那就随意再加一点。”

    鲁信向来把郁家当自己家,没有推辞就上了席。

    郁文道:“这三老爷回来还说得过去,怎么二老爷也回来了?”

    裴家三位老爷,大老爷和二老爷是同年,当时一起考取了庶吉士。因要避嫌,兄弟俩只能留一个在京城,二老爷就主动外放,在武昌府下的汉阳县做了个县令,现如今是武昌府的知府。三老爷是去年大比的时候考上庶吉士的,如今在刑部观政。

    大老爷去世,三老爷在京城,随道跟着回来说得过去,二老爷专程从武昌府赶回来,请假都不容易。

    “谁说不是!”鲁信叹道,“要不怎么说二老爷这人敦厚实在又孝顺呢?我寻思着来给大老爷送丧只是其一,主要还是听说老太爷病了,想回来瞧瞧。”说到这里,他表情一变,神色有些夸张地低声喊着郁文的字,“惠礼,我可听说了,二老爷见老太爷病了,立刻拿了自己的名刺派人去了苏州城……”

    郁文眼睛一亮,道:“你是说?”

    鲁信嘿嘿地笑,道:“我可帮你打听清楚了。杨斗星明天晚上就会到临安。你可要抓住机会。”

    “太好了!”郁文跃跃欲试,随后又神色一黯,道,“上次我们去见杨御医,他徒弟不是说他伤了双手的筋脉,没办法行医了吗?”

    鲁信不以为然,道:“那就要看他明天会不会到临安来了!”

    言下之意,若是来了,双手筋脉受伤就是个推脱之词。

    郁文愁道:“既然是推脱之词,就算他来了临安,也未必会答应给孩子她姆妈看病。”

    “你怎么这么傻!”鲁信急道,“在苏州城我们当然没有办法,可这是在临安。我们求到裴家去,乡里乡亲的,裴家还能不帮着说两句吗?”

    郁文连连点头,看到了希望。

    郁棠只当在听废话。

    前世,她不知道杨斗星是否来过临安,也不知道鲁信是否给父亲通风报信,结果是,裴家老太爷在裴家大老爷死后没多久就病逝了,二老爷和三老爷回乡守制,她父亲也在不久之后带着母亲去了普陀山看病。

    可见不管发生过什么,杨斗星对她母亲的病情都没有什么作用。

    郁博担心弄巧成拙,道:“我认识裴家的大管事,不如让阿远先去打听打听!”

    “还是别了!”鲁信反对,“若是平时,你们求上门去自然无妨,可如今,”他说到这里,左右看了看,有些故弄玄虚地小声道,“我听说,老太爷要把三老爷留在家守家业,长房的不同意,大家正闹着呢!”

    “啊!”众人不约而同地吸了口冷气。

    裴家的老祖宗怕子孙不成气侯,败坏了祖产,连累后代子孙没钱读书,有读书种子却不能出人头地,规定谁任族中宗主,谁就掌握家中五分之四的祖产。

    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当然,这些产业并不是全供宗主享受。做为裴家的宗主,是有责任、有义务用祖产资助家境清贫又愿意读书的族人,维护族学文风昌盛,保证裴家的家业能世代传承下去的。

    这让郁棠想起一件事来。

    前世,裴家的宗主是裴家三老爷。

第六章 轶事

    前世,郁棠对裴家三老爷成了裴家宗主没有什么感触。主要还是因为她知道裴家是三老爷当家的时候,她已经嫁到了李家,裴家三老爷已经是宗主了。可现在想想,她非常地不解。

    裴家祖业再丰厚,做为一个读书人,做了宗主,就意味着得远离仕途,留在乡野守业,怎比得上拜相入阁,青史留名?

    何况像裴家这样的大族,为了保证出外做官的子弟不会因为钱财在仕途上翻船,通常每年都有一定的补贴,以保证裴家的子弟在外做官能不受财物的束缚,在政治上一展抱负,根本不用担心嚼用。这也是李家为何新贵之后就想办法拼命捞钱的重要原因——他们家想像裴家一样,从此步入耕读传家、世代官宦的大族行列。

    当然,这也是郁棠嫁到李家之后才知道的。

    鲁信这个人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狐朋狗友很多,消息灵通,虽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他既然说裴家为谁做宗主的事闹了起来,就不可能是空穴来风。至少裴家的人为此有过争执。

    可裴家三老爷是这样的人吗?

    郁棠想到前世裴家三老爷给她的印象。

    神秘、低调、强大、高高在上。

    牢牢掌握着裴家,控制着临安城。

    如同盘旋在空中的鹰隼,大家平时没有什么感觉,可一旦遇到什么大事,就能感受被他笼罩的阴影。

    李家那样的巴结裴家,她都未曾见过裴家三老爷;李家几次想背着裴家插手临安城的生意,都没敢动手。

    这样一个人,会为了宗主之位和长房的侄儿相争吗?

    郁棠非常地怀疑。

    她不由对鲁信笑道:“鲁伯父的消息可真灵通!既然让裴三老爷留在家继承家业是老太爷的主意,万事孝为先,长房有什么可争的?”

    从前郁棠可不关心这些。鲁信闻言颇为意外,微微一愣,笑着对郁文道:“阿棠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主见了!”

    言下之意,他们这些大人在一起说话,郁棠做为女子,不应该随便插话。

    可惜,郁文从来不觉得自己唯一的女儿坐席面,有困惑就说出来有什么不对。

    他笑道:“可不是。我们家阿棠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心疼、体贴父母了。”说话间,他想到女儿的成长是由于家里遇到事才会这样的,心里不免有些钝疼,神色微黯,叹了一口气。

    郁博则是被鲁信的话吸引。

    他在外面做生意,更能体会到裴家的厉害。甚至可以说,裴家这边有个风吹草动的,他们这些做生意的都会跟着一起摇摆晃动。

    “那裴家到底是由长房继承家业还是由三老爷继承家业呢?”他更关心这个问题,“鲁先生可否说得具体一些。”

    鲁信见这两兄弟都不着调,心中有些不喜,但也不好多说什么,瓮声瓮气地道:“裴家的宗主哪能这么快就做决定?裴家老太爷虽然是宗主,可裴家现在共三支。若是传嫡长子,谁都没话可说。可裴家老太爷要越过长房和二房传给三房,其他两支肯定不同意啊!这件事还有得争。”

    他话说到最后,语气里带着些许的幸灾乐祸。

    郁棠就更不齿此人了。

    刚刚还在裴家混吃混喝,转头就巴不得裴家出点事才好。

    她暗暗给了鲁信一个白眼。

    郁博知道鲁信说话向来如此,没有放在心上,而是担心道:“也不知道裴家的事什么时候能消停,若是他们家放任长兴街这样……”

    郁家就算是有银子把铺子重新建起来,也没办法把生意做起来。

    谁会跑到一堆废墟中去买东西。

    鲁信不关心这些,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裴家的很多八卦。比如说,裴家的大老爷娶的是当朝祭酒的长女,两个儿子都是读书的料子,从小跟着外祖父读书,小小年纪,学问却非常的好。

    二老爷是个泥菩萨的性子,遇事就只知道说好,娶的是裴老太爷举人同窗家的闺女,有一儿一女。

    三老爷是老来子,从小就非常的顽劣,喜欢舞枪弄棍,不喜欢读书,到了七、八岁还坐不住,常常从学堂里逃学去梨园听戏看杂耍,再大些了,就学了人赌博斗鸡,惹得家里的管事满街的找人,是临安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裴家大老爷想教训幼弟一顿都会被裴家老太爷给拦着。当时大家都说,裴家百年的声誉都要被裴家三老爷败光了,谁知道他居然一帆风顺地考上进士?不要说外面的人了,就是裴家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觉得是不是弄错了。裴家老太爷也偏心得离了谱,知道裴家三老爷高中,拿了箩筐装着铜钱在大门口撒,还一心想着给这个小儿子说门显赫的亲事,放出话来说非三品大员家的嫡女不可。更邪门的是,这件事还真让裴家老太爷心想事成了,当朝次辅辛大人据说看中了裴家三老爷,要不是大老爷突然暴毙,这亲事就成了……

    郁棠听得津津有味。

    她前世从没有听说过裴家三老爷的这些轶事。

    别人说起裴家三老爷,都话里话外透着荣幸地说一声“我认识”,或者是“我见过”、“我和三老爷喝过酒吃过饭”之类的。她从来不知道裴家三老爷小的时候还曾经这样轻狂浮躁过。

    她以为裴家三老爷从小就是个稳重、懂事、知书达理的世家子呢!

    郁文好像也没听说过裴家三老爷的事,直呼想不到。

    鲁信不以为然地道:“成王败寇。现在他小小年纪就在六部观政,裴家又有意疏导,谁还会不识趣地继续非议裴三。也就是像我们这样的,没根没桩的,被人当浮萍算计了。”

    郁文知道他又要发牢骚了,忙劝他道:“你总比我好一些。我爹就是个做漆货生意的,令尊好歹是个秀才,给左大人当过幕僚,是读书人家出身。”

    左大人名光宗,两榜进士出身,在苏浙任巡抚期间,曾经多次击退海盗,造福苏浙百姓。累官至兵部尚书,死后被追封为襄懋。是苏浙出去的名臣、能臣。在苏浙声望极高。

    就是郁棠这样不关心世事的小姑娘都听说过这位大人的名字和轶事。

    鲁信有些得意,让郁棠的母亲拿酒来,他要和郁氏兄弟喝两杯,并在酒过三巡之后说起他祖上的事迹来:“……我父亲曾经亲随左大人出海,绘制舆图,还曾帮着左大人训练水军。”

    郁棠觉得鲁信在吹牛。

    一顿饭吃到了月上柳梢头,郁远扶着醉醺醺胡言乱语的鲁信在郁家歇下。

    翌日,鲁信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

    他脸色苍白,嘴里喷着酒气地在屋里团团乱转的找着鞋子:“完了!完了!惠礼,你们家的这些仆从都是从哪里买来的?怎么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明明知道今天裴家大老爷出殡,我还要帮着安排出殡的事宜,也不早点叫醒我!你可害死我了!”

    郁文心生愧疚,一面帮他找到了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甩在床底的鞋子,一面歉意地道:“没事,没事,裴家离我们这里很近的。我让阿苕带你走小路过去。”

    “快!快!快!”鲁信催着,茶水都没来及喝一口,就跟着郁文的小厮阿苕出了门。

    郁棠在帘子后面看着抿了嘴笑,转身陪着母亲用了早膳。

    大伯母王氏和大堂兄郁远来见郁文。

    郁远拿了郁文连夜写的祭文就走了,大伯母却留了下来。

    郁棠寻思着可能是为了铺子里被烧的那一批货,隔着窗棂听了会墙角。

    大伯母果然是为了让父亲说服大伯父去江西买漆器的事。

    郁棠心中微安。

    等送走大伯母用了午膳,郁文就出了趟门,说是要去铺子里看看。

    陈氏已经知道自家的铺子被烧了,但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亲自送郁文出门的时候还叮嘱他:“钱财是身外之物。家里的庶务向来是大伯帮着打理。没有大伯,我们家的生意也做不成。有什么话好好说,我们家多认点损失都行。”

    郁文胡乱地点了头,晚上回来的时候告诉陈氏和郁棠:“大哥和阿远有急事要去趟江西,家里做些干粮和佐菜给他们带在路上吃。”

    陈氏笑眯眯地应了,和陈婆子去了厨房。

    郁棠却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家里的事总归是慢慢地朝着好的一面在走,假以时日,定会摆脱前世的厄运的。

    郁棠欢欢喜喜去厨房给陈氏帮忙。

    鲁信却垂头丧气地再次登门。

    他苦着脸对郁文道:“这次你可害死我了!我今天早上到裴府的时候,裴家大少爷已经摔了盆,裴家的大总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娘希皮的,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裴家养的一条狗。要不是看在裴家的份上,谁认识他啊!”

    鲁信少有口出秽言之时,郁文一愣,鲁信已道:“不行!我不能再在临安呆下去了。死水一坛,我再呆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我要去京城。我爹还有几个故交在京城。”他说着,转身拉了郁文的手,“惠礼,我不是有幅《松溪钓隐图》在你这里的吗?你前些日子还说喜欢,要买了去。这样,我们知交一场,我也不说多的,二百两银子。二百两银子你就拿走。”

第七章 看病

    前朝李唐的《松溪钓隐图》是名画,是古董。

    要价二百两银子,不贵。

    何况郁文非常的喜欢,鲁信此时的模样又如同落难。做为鲁信的朋友,郁文于情于理都应该把这幅画买下来。

    可就在这两天,女儿郁棠给他算了一笔账。

    买了画就没银子给妻子治病。

    但他的爱好不是最重要的,妻子的病才是最重要的。

    郁文虽然性情温和,行事优柔,孰轻孰重却是分得清楚的。

    “鲁兄,”他脸涨得通红,“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你也知道,我们家的铺子烧了,我现在拿不出那么多的银子来……”说着,就要去将画拿给鲁信,“你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喜欢……”

    鲁信不信,道:“你家底殷实,又无什么负担,怎么可能拿不出二百两银子?”

    郁文更是羞愧,道:“还要留了银子给拙荆看病。”

    鲁信不悦。

    郁文却无论如何也不松口,直道:“是我对不起兄长!”长揖不起。

    鲁信揪着不放,道:“你不是还有一百亩良田吗?”

    临安山多田少,寻常地界,一百亩良田值个五、六百两银子,在临安,却最少也值一千两银子。

    郁文喃喃地道:“给拙荆看病原本银子就不够,恐怕到时候还要卖田,我不能因我的事耽搁了她看病。”

    鲁信还想说什么,听到消息赶过来的郁棠推门而入,笑盈盈地道:“鲁伯父若是等着银子急用,不妨把画暂时当了,等到手头宽裕了再赎回来就是。裴家当铺,还是很公正的。”

    前世,她就去当过东西,虽然价格压得很低,相比同行,却又算得上好的了。

    鲁信觉得失了面子,脸色一变,对郁文道:“虽然郁氏只是市井之家,可到底出过你这样的读书人,姑娘家,还是多在家里学学针线女红的好!”

    郁文汗颜。

    郁棠则在心里冷笑,睁了双大大的杏眼,故作天真地道:“鲁伯父这话说的不对,我也常帮着我父亲去跑当铺的。”

    郁文欲言又止。

    他看出来女儿是怕他借了银子给鲁信。

    可见女儿有多担心他失信于她。

    郁文有些伤心,转念觉得这样也好,鲁信也不用责怪他见其落难而不出手相帮了。

    鲁信怒气冲冲地走了。

    郁棠非常的高兴,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陈氏:“您看,父亲为了您,把鲁伯父都得罪了,您等会见了父亲,可得好好安慰安慰他。”

    陈氏闻言眼睛都湿润了,回房答谢郁文不提。

    第二天一大早,郁棠和母亲提了做好的干粮和佐菜随郁文去给郁博和郁远送行。

    郁博叮嘱郁文:“铺子里的事你不要管,等我回来再说。”

    郁文连连点头。

    可送走了郁博之后,他还是非常担心地去拜访了和他们家情况相似的几家商户,晚上回来的时候不免和妻女唉声叹气:“大家等着看裴家怎么说呢!还有两家想回乡务农卖地基。只是这个时候,除了裴家,还有谁家愿意接手。也不知道裴家的事什么时候能够了结。”

    郁棠对裴家的事非常地好奇,道:“裴家真的如鲁伯父说的那样吵了起来吗?”

    “应该是你鲁伯父夸大其词了。”郁文道,“裴家是读书人家,知书达理,怎么会吵起来?最多也不过是兄弟间彼此争执了几句。况且裴家老太爷还在世,最终怎样,还不是裴家老太爷一句话。”

    怕就怕裴家老太爷也命不久矣。

    郁棠在心里想着,那鲁信又登门拜访。

    她有点烦了,吵着跟着父亲去了书房。

    鲁信这次来不是推销他的画的,而是给郁家带了另一个消息:“王柏也从普陀山来了!”

    郁文又惊又喜。

    鲁信不无妒忌地道:“还是裴家厉害!什么致仕隐退,裴家一个帖子过去,还不是得屁颠屁颠地全跑到临安来。”

    郁文道:“也不能这么说。裴家老太爷是个好人,他病了,杨御医也好,王御医也好,能帮得上忙就帮一帮呗!”

    “哼!”鲁信不以为然,道,“哪有人这么好心!”

    郁文讪讪然地笑。

    鲁信道:“我已经帮你打点过了,你明天一早就随我去裴府见老太爷,请老太爷出面,让杨御医或是王御医来给弟妹瞧瞧。”

    不要说郁文了,就是郁棠,都喜出望外。

    郁棠甚至生出几分愧疚。

    鲁信人品再不好,对他父亲还是挺好的。就凭这一点,他以后再来家里蹭吃蹭喝的,她肯定装不知道。

    郁文对鲁信谢了又谢,道:“不管拙荆的病能不能治好,你都是我的大恩人。”

    鲁信倒不客气,道:“你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交情。你的事,我肯定会放在心上的。只是我能力有限,帮不上你什么忙。”

    “兄长说这话就见外了!”郁文和鲁信客气了几句,唤了阿苕去酒楼里订一桌席面过来,吩咐陈婆子去打酒。

    “打好酒!”郁棠笑盈盈地道,还拿了自己的一两体己银子给陈婆子,“鲁伯父可帮了大忙了。”

    陈婆子笑呵呵地去了。

    当晚鲁信又在郁家喝了个大醉。好在是他没有忘记和郁文去裴家的事,清晨就起了床,梳洗过后,在郁家吃了一碗葱油拌面,喝了两碗豆浆,和郁文出了门。

    郁棠心神不宁地在家里等着。

    下午,鲁信和郁文分别背着两个药箱,殷勤小意地陪着两个陌生男子进了门。走在郁文身边的身量高一些,须发全白,看上去最少也有六十来岁了,精神抖擞,神色严肃。走在鲁信身边的白面无须,胖胖的,笑眯眯的,脑门全是汗,看着就让人觉得亲切。

    郁文瞪了郁棠一眼,示意她回避一下。

    郁棠避去了自己的厢房,不放心地派出双桃去打听。

    双桃足足过了快一个时辰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却眼角眉梢都是欢喜,让郁棠生出无限的希望来。

    “大小姐。”双桃不负郁棠所望,开口就是一串好消息,“裴家老太爷真是慈善之人,自己的病还没有好,却让大夫到我们家来给太太瞧病。而且一来就来了两位御医——杨御医和王御医都来了。两位御医都给太太诊了脉,说太太这是生育时留下的旧疾,只要平时少劳累,少动怒,好好养着就成,日日用药,反而不好。那杨御医还给太太开了个方子,让制成丸子,每日服一粒,给重孙喂饭都不是问题。老爷高兴坏了,直嚷着要给两位御医立长生牌呢!”

    没想到裴家老太爷让两位御医都过来了。

    “阿弥陀佛!”郁棠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心里对裴家生出无限的感激。

    不管裴家行事如何,裴家老太爷救了她母亲的性命是真的,救了他们一家是真的。

    郁棠想起裴家老太爷病逝就在这几天,顿时心中焦虑起来。

    她要不要给裴家的人报个信,或者是示个警?

    说不定裴家老太爷因此而逃过这一劫呢?

    可怎么才能给裴家报信、示警而不被怀疑她发了疯,郁棠脑子里乱糟糟的,没有主意,只是人随心动,不由自主地往郁文的书房去,正巧看见郁文在送鲁信和两位御医出门。

    “你家里还有病人,就不讲这些虚礼了。”白胖和善的那位眯着眼睛笑道,“裴家老太爷那里,还等着我们回信呢!”

    另一位须发全白的则冷冷地朝着郁文点了点头,道:“我们过来,也是看在裴家老太爷的面子上,你要谢,就谢裴家老太爷好了。”

    郁文很是谦逊,道:“裴家老太爷那里我是一定要去磕个头的,您两位神医我也是要谢的。”

    不过是几句应酬的话,须发全白的已面露不耐。

    鲁信忙道:“惠礼,你在家里照顾弟妹,我代你送两位御医回裴府好了。”

    郁文只得答应,悄悄塞了几块碎银子给鲁信,这才送了三人出门。

    郁棠立刻窜了出来,对父亲道:“这下姆妈可有救了。您是怎么求的裴家老太爷?”

    郁文笑道:“得感谢你鲁伯父。他说通了大总管,禀到了裴家老太爷那里,裴家老太爷慈悲为怀,立刻就让两位御医来给你姆妈瞧病了。我都没有见到裴家老太爷。”说到这里,他摸了摸郁棠乌黑亮泽的头发,“这个恩情,你可要记住了!”

    郁棠迭声应诺,问起裴家老太爷的病来:“知道是哪里不舒服吗?”

    郁文道:“说是气郁於心。可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时接受不了。”

    既然如此,前世怎么就去世了呢?

    不会还有其他什么内幕吧?

    郁棠想到鲁信之前提到的裴家宗主之争,心里很是不安,但她又没有什么阻止前世发生的本事。

    她该怎么办好呢?

    就在郁棠发愁的时候,她突然发现父亲和前世一样,将家中祖传的二十亩良田给卖了。

    “您拿这银子做什么去了?”裴家老太爷的事还没想出个办法,她爹这边又出了事,她不免有些气极败坏,话说得也很不客气,“我不是说了又说,让您别随便卖家里的田地吗?现在母亲的病有了着落,家里的铺子又没有了进项,地就算是要卖,也应该慢慢地卖了给母亲换药吃!”

    杨斗星开的方子里有人参,常年累月,对于郁氏这样的人家也是笔不小的开销。

第八章 买画

    这件事郁文觉得是他的错,被女儿质问,他不免有些心虚,小声道:“阿棠,你姆妈现在虽然要吃药,却不用去京城了,这银子就当是我带着你姆妈去了趟京城的。再说了,你鲁伯父对我们家怎样,你也是看在眼里的。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只顾着自家的好不顾他的死活呢?”

    郁棠气极,道:“他现在是生死关头吗?没这二百两银子他就活不下去了吗?”

    “也差不多!”郁文道,“你鲁伯父他得罪了裴家的人,在临安府呆不下去了。明年又要开恩科了,他得不到好的推荐,学业上很难有精进。”

    这种事情郁棠知道。

    致仕的官员通常都是愿意造福一方的。有本地士子进京科考,都会写了名帖给相熟或是相好的官员,请他们帮着安排住宿甚至是指点课业,以期金榜题名,取得更好的成绩。

    她冷笑,道:“我要是没有记错,鲁伯父还只是个秀才吧?裴家给他写了推荐信,他恐怕也用不上吧?再说了,裴家素来喜欢帮衬乡邻,他做了什么事,居然得罪了裴家,阿爹难道就不仔细想想吗?”

    郁文显然不愿意多谈,只道:“他已决定寓居京城,以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这算是我最后一次帮他了,也算是我报答他救你姆妈之命,你就不要追究了。”

    事已至此,郁棠还能说什么。

    她恨恨地道:“画呢?”

    那画毕竟是古董,还值些银子,以后家里万一拿不出给母亲用药的钱,还可以把那画当了。

    郁文讨好地将画轴递给了郁棠。

    郁棠一面将画卷摊开在书案,一面小声嘀咕:“也就是您好说话。二百两银子,他若拿去当铺,最多也就能当个一百两银子……”

    她话没有说完,就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她前世时常拿出来摩挲观看的那一幅《松溪钓隐图》。

    前世,父母出事后,这幅画却留在了家里,被人遗忘。直到她出嫁,大伯父考虑到她要嫁的李家是读书人家,想买些字画给她陪嫁,让她的嫁妆体面些,这幅画才被重新找了出来。又因为父母出事与这幅画有关,她把它当做了念想,小心翼翼地保管,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

    她记得很清楚,这幅画有二十三个印章,最后两枚印章一枚是“春水堂”,一枚是“瘦梅翁”,“春水堂”盖在“瘦梅翁”的旁边,而此时,原本应该盖着“春水堂”印章的地方却盖着“梅林”。

    这幅画是假的!

    郁棠大怒,道:“阿爹,鲁信是个小人!”

    郁文见女儿反复地诋毁自己的朋友,心里就有点不高兴了,走了过来,一面要收了画卷收藏起来,一面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世人谁没有缺点,你不要总揪着你鲁伯父的那点不是不放,看人,要看主要的……”

    “不是!”郁棠打断了父亲的话,阻止了父亲将画卷卷起来,指了那枚盖着“梅林”的印章道,“爹,您看,这里应该盖着‘春水堂’……”

    郁文笑了起来,道:“平日里让你读书你不读,现在闹笑话了吧!‘春水堂’是谁的印章我不知道,可这‘梅林’却是左大人的私章,从前我还曾专门研究过左大人的手稿和印章。你鲁伯父家的这幅是左大人赠予其先父的,没有这枚印章才奇怪呢?你看,这‘瘦梅翁’就是你鲁伯父父亲的别号。”

    郁棠完全凌乱了。

    难道她上一世时常拿在手里把玩的名画才是假的?

    郁棠不甘心,她请郁文找人鉴定。

    郁文不同意:“你阿爹读书不行,鉴定几幅前朝的古画无论如何也不会走眼的。”

    郁棠心中的困惑却越来越大。

    前世,她嫁到李家之后,家里曾经闹过一次贼,后来大家清点家什,只有她丢了两、三件金饰。那时她还奇怪,李家高墙大院,有人去李家做贼,怎么只偷了这点东西。

    难道那个时候这幅画已经被人偷了?

    在李家的日子,郁棠不愿意回想,却不能否认那是她心中的一个结。特别是对李家诸人的怨恨,碰一碰都会让她气得发抖,说不出话来。

    不行!

    她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郁棠向郁文讨了《松溪钓隐图》去观看,私下却悄悄将画带去了裴家的当铺。

    裴家在临安只开了一家当铺。

    在临安府码头前的十字路口。

    掌柜还是那个白白胖胖的佟贵。

    前世,郁棠在他手里当了不少的陪嫁。

    她包了头,打扮成个乡下妇人,悄悄地进了当铺。

    佟掌柜不在,守在柜上的是佟掌柜的儿子佟海。

    和佟贵一样,他也长得白白胖胖,现在不过弱冠之年,就已经见人一脸的笑,十分可亲了。

    郁棠把画递了过去,低声道了句“活当”。

    佟海笑眯眯地接了画,漫不经心地打开了画卷,却在看到画卷的那一瞬间神色一凛。虽然随后立刻就换上了一副笑脸,但他脸上的震惊却已被郁棠捕捉到。

    可见佟海这个时候已经练了一双好眼力。

    “小娘子慢等,且先请到内堂喝杯茶。”他笑得像弥勒佛,“您当的这是古玩字画,得我们铺子里的客卿看看才能作价。”

    为什么说裴家的当铺还算是公平公正的呢?很多当铺一见你去当东西,先就诈你一诈,问你要当多少银子,而且不管你开口要当多少银子,他们都能把你要当的东西贬得一文不值,劝着你死当。

    郁棠点头,自从知道父亲又买了这画以来的焦虑都缓解了不少。

    她的际遇如此奇妙,什么事都在变,至少这裴家的当铺是她熟知的,当铺的大、小掌柜还和从前一样。

    她跟着小佟掌柜往内堂去。

    一阵风吹过,天井里的香樟树哗哗作响,惹得树下池塘里养的几尾锦鲤从睡莲叶片下冒出头来。

    郁棠不由放慢了脚步,看了几眼,却听见对面半掩着的琉璃槅扇后隐隐约约有人在说话。

    她循声望过去。

    没有看见人脸,只透过门缝看到两个男子的身影。

    胖胖的那位是佟贵,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身材高大的那位穿了件天青色素面杭绸道袍,身姿挺拔,背手而立,远远的,隔着道槅扇都能感觉到那种临渊峙岳的气度。

    应该是当铺里来了大客户。

    郁棠隐姓埋名来这里当东西,怕露馅,不敢多看,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琢磨。

    气度这样好,却来当东西,也不知道是谁家公子……

    她摇了摇头,莫名地觉得有些可惜。

    喝过两盅茶,大、小佟掌柜居然连袂而来。

    “这位小娘子,”佟大掌柜拿着她之前递给小佟掌柜的画卷,擦着汗道,“您这幅画,是赝品。”

    假画?!

    郁棠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她就知道,这个鲁信不是个好东西!

    前世,她父亲没有拒绝就买了他的画,他好歹还卖了幅真画给她爹。这一世,她爹不愿意买他的画,他索性卖了幅假画给她爹。

    郁棠咬牙切齿。

    但心里不得不承认,若不是她插手,今生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既然是她闯了祸,自然由她收拾烂摊子。

    不把鲁信手中的真画要回来也得把他手中的银子要回来!

    郁棠一把夺过了佟大掌柜手上的画,恨恨地道:“多谢佟大掌柜,打扰了。”

    大小佟掌柜却愣愣地望着她,好像被吓着了似的。

    郁棠只好勉强地笑了笑。

    她怨怼鲁信就怨怼鲁信,却不应该迁怒人家佟大掌柜。

    “不好意思!”她道歉道,“我没有想到是幅假画,耽搁你们时间了。”

    大、小佟掌柜涵养真是好。若是换了其他人,拿了幅假画来当,早就被当铺的人当成碰瓷给架出去,丢在了大街上让人看笑话了。

    “不是!”小佟掌柜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您,您头巾掉了。”

    头巾掉了怎么了?

    郁棠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为了来当铺,特意找了件双桃的旧衣裳,这都不说,还梳了个妇人头,戴了朵粉红色的绒花,原来还想着要不要抹点粉,让脸色显得憔悴些,可找出双桃的粉时,她却嫌弃双桃用的粉不够细腻,双桃说去“谢馥香”买一盒新的回来,她又觉得为这个花二两银不值得——二两银子,都够她姆妈吃半个月的药了。

    郁棠寻思着自己前世随便包了包就进了当铺也没有人认识,就心大像前世一样包了头,却忘了自己如今才刚刚及笄,一张脸嫩得像三月枝头刚刚挂果的樱桃,还透着青涩和娇俏,怎么看怎么像个穿着大人衣裳的小孩子,瞎眼的也能看得出她是乔装打扮。

    郁棠脸涨得通红,胡乱地包了头,抓着画轴就出了当铺。

    盛夏的正午,阳光火辣辣的,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码头上一个人也没有,隔壁铺子的屋檐下,有掌柜的袒露着衣襟躺在摇椅上摇着蒲扇,看铺子的狗无精打采蜷卧在摇椅旁,知了一声声不知疲惫地叫着,让这寂静的午后更显沉闷。

    郁棠回过神来。

    她只是问清楚了这幅画的真假,却没有弄清楚这幅画假在哪里?

    万一那鲁信抵赖,她该怎么说呢?

    郁棠犹豫片刻,咬了咬牙,又重新折回了当铺。

    当铺里,她之前看到的那个青衣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正和佟大掌柜在说话:“小小年纪就知道骗人,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切不可姑息养奸!”

    佟大掌柜点头哈腰地站在那男子面前,正要应诺,抬头却看见郁棠走了进来。

    他张口结舌,面露尴尬。

第九章 赝品

    那青衣男子大概感觉到佟大掌柜的异样,转过身来。

    郁棠看到了一张极其英俊而又气势凌人的面孔。

    她呼吸一窒。

    但很快被那青衣男子看她时眼底的淡淡漠然刺伤。

    郁棠脸上火辣辣的,不禁解释道:“我不是来当假画的,是我爹,买了朋友的一幅画……”

    青衣男子根本不相信,视她如无物般,微微扬了扬线条分明的下颌朝着佟大掌柜点了点头,和郁棠擦肩而过。

    怎么会这样?!

    郁棠在心里尖叫,懵了半晌,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气愤地道:“我真不是来碰瓷的……”

    青衣男子回眸望了她一眼。

    乌黑的眸子清浚浚,凉悠悠,如秋日深潭,幽寒入骨。

    郁棠心中一凛。

    再多辩解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她定在原地。

    佟大掌柜则急忙追了过去,殷勤地送那青衣男子出了门。

    郁棠此时才发现门外不知何时已停了辆青帷马车。

    佟大掌柜亲自拿了脚凳,要服侍着那青衣男子上马车,却被马车旁的一位穿着玄色短褐的劲瘦男子抢先一步撩了车帘。佟大掌柜也不恼,弯腰后退几步,望着马车“得得得”地驶远了,这才站直了转身回当铺,笑眯眯地道:“小娘子,您怎么折了回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郁棠不禁讪然地朝着佟大掌柜笑,道:“刚才那位公子是谁啊?”

    佟大掌柜和煦地笑,没有直接地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一面弯腰伸手示意她里面说话,一面笑眯眯地问她:“小娘子有什么话我们屋里说。”

    郁棠回过神来。

    虽然说两世为人,她还没有见过比那青衣男子更好看的人,可她一个小姑娘家的,居然追着别人问他是谁……还好佟大掌柜为人厚道,没有讽刺她两句,不然她只有去钻地缝了。

    郁棠赧然,忙将画递给佟大掌柜,真诚地请教,道:“大掌柜,您说这画是假的,可有什么证据?”

    佟大掌柜一愣。

    小佟掌柜可能以为她是来找事的,忙上前几步将佟大掌柜拦在了身后,道:“小娘子,我们当铺在临安府是百年的老字号了,您一开口就点出我们姓佟,想必也是打听过的。我们铺子里从来不做那偷龙转凤的事,您要是不相信,可以仔细检查检查那幅画,您是怎么拿进来的,我们就是怎么还给您的。虽说《松溪钓隐图》是名画,可我们当铺也不是没有见过好东西,为了您这一幅画坏了名声的事,我们可做不出来。”

    郁棠的脸羞得通红,忙道:“不是,不是。我不是怀疑你们偷龙转凤。是这幅画,也是别人卖给我们家的,我就是想知道这画哪里出了问题,我到时候也好去找那人!”

    大、小佟掌柜都松了一口气。

    小佟掌柜快言快语地道:“你们就不该贪小便宜——我们裴家的当铺开了多少年,死当活当从来不勉强别人,他若是真的缺银子,怎么不拿来我们这里当了……”

    “有你这样对客人说话的吗?”佟大掌柜喝斥了小佟掌柜一声,打断了小佟掌柜的话,想了想,道:“说这幅画是假的,也不完全对。”

    郁棠精神一振,道:“您此话怎讲?”

    佟大掌柜道:“小娘子可能不知道,能传世的古画,多是用宣纸画的。这宣纸呢,有两个特点,一是吸墨性极好,就是说,可以墨透纸背。另一个特点呢,就是它是由好几层纸浆反复晒制而成。手艺到家的装裱师傅,通常都是可以把宣纸一层一层剥开的。为什么说您这幅古画是赝品而不是假画呢?我们刚刚给铺子里专门鉴赏古画的先生看过了,您的这幅画,的确是李唐所做。可最上面那层被人揭了,您这幅,是下面的那一层,所以您看——”

    他说着,打开了画卷,指给郁棠看:“这里,这里,明显就是后来添加上去的,少了几分浩然飘渺之风……。”

    不是因为印章吗?

    郁棠有些茫然。

    佟大掌柜望着郁棠那稚嫩的面庞,心中生出几分不忍,同情地道:“小娘子若是手中拮据想当这幅画,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当不了几个银子。”

    郁棠闻言,指了画上的盖着“梅林”的印章道:“这个印章没有问题吗?”

    佟大掌柜听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郁棠心中喊着糟糕。

    她这么问,分明是欲盖弥彰——既然怀疑印章有问题,知道这幅画不妥当,还要拿到当铺里来当……

    郁棠再看佟大掌柜的脸,果然已经不复刚才的春风和气。

    她急急地道:“不是。我是觉得既然这幅画是左大人收藏的,应该不会有错才是……”

    只是佟大掌柜已经不相信她了,脸上浮现出生意人特有的客气和疏离,笑道:“小娘子说的对,这幅画最终的确是落在了左大人的手里,可小娘子的这幅画也的确是赝品,恕我们当铺不能收。若是小娘子还有什么好东西,再来光顾我们就是了。”

    小佟掌柜干脆就亲自送客。

    郁棠气得头昏脑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回去之后连喝了两杯大叶粗茶,这才缓过气来。

    好你个鲁信!

    拿了他们家的银子就想跑,哪有这么好的事?!

    郁棠喊了阿苕过来,给了他十几个铜板,吩咐他:“你去打听打听鲁秀才的下落,不要让我阿爹知道。”

    阿苕常常背着郁文和陈氏给郁棠买零嘴,不以为意地笑呵呵应诺,出去打听鲁信的事去了。

    到了下午,他忧心忡忡地来给郁棠报信:“鲁老爷是不是犯了什么事?他把房子都典当给别人,说是要去京城投亲。可就算京城里有亲戚,难道能在亲戚家住一辈子不成?”

    前世,鲁信就再也没有回临安府。

    郁棠冷笑,道:“那他走了没有?”

    “大家都以为他走了,”阿苕机灵地道,“可我打听清楚了,他有个相好在花儿巷,他这几天就宿在花儿巷,怕是舍不得那相好。”

    郁棠脑子飞快地转了半晌,叹了口气,朝着西方合十拜了拜,招了阿苕过来,附耳叮嘱了他半天。

    花儿巷就在长兴街的背面,弯弯曲曲一条巷子,东边通往长兴街,西边通往府衙大街,两旁都种着合抱粗的香樟树,到了晚上就红灯高照,莺莺燕燕的,人声鼎沸。

    因长兴街走水,铺子都烧没了,残垣断壁的不好看,就有人用雨布将通往长兴街这边的道口遮了,只留了通往府衙大街那边的路。

    晚上戌时,正是花儿巷最热闹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楚大娘的院子前,呼啦啦下来七、八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手持着棒槌就往院子里闯。

    众人都是风月巷里的老手,一看这架式就知道是有正房来闹事了,兴奋地就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看着笑话。

    楚大娘院子里一阵砰砰啪啪地砸,一个人高马大的妇人揪着鲁信的衣领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一面走,还一面高声道:“你到院子里喝花酒就喝花酒,怎么为了院子里的姐儿把家里的房子典当了呢?你让我们娘俩以后住哪里?吃什么?喝什么?”

    临安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何况鲁信是个喜欢多事的,哪里有事都要凑一脚,认得他的人很多。见此情景不由都哄笑起来。

    有人道:“难怪鲁秀才天天往院子里跑,原来他家里的妇人五大三粗的,要是我,我也呆不住。”

    也有人奇怪:“不是说鲁秀才前头的老婆死了之后就没有再娶,无儿无女吗?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妇人?”

    有人猜想:“可能也是相好,不过是一个在院子里,一个养在外面。”

    鲁信气得嘴都歪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妇人,闹事闹到他面前来了,想辩解几句,偏偏衣领勒了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这样被那妇人一直拖到了马车上,嘴里塞了一堆破布,驶出了花儿巷。

    他这事只怕会被临安府的人议论一辈子。

    鲁信裂眦嚼齿。

    要是让他知道是谁在暗算他,他绝不让他好过!

    马车停在长兴街的街口。

    鲁信被拖下了马车。

    月光照着长兴街断梁碎瓦,影影绰绰一片荒凉,隔壁花儿巷不时传来的吹弹笑唱又透着几分怪诞,让他头皮发麻,两腿打颤。

    “你,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鲁信战战栗栗地道。

    郁棠包着头,从断墙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鲁信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指责道:“怎么是你?你想干什么?我要找你爹去评评理!”

    郁棠似笑非笑地道:“干嘛找我爹评理啊!我和你去衙门里评评理去!”

    鲁信愕然。

    郁棠把那幅画丢在了鲁信的脚下:“你不是说这是前朝李唐的《松溪钓隐图》吗?裴家当铺的佟掌柜正好和我家沾亲带故,我拿去给佟掌柜掌了掌眼,人家佟掌柜可说了,这是赝品,最多值三、五两银子。要么,我和你去衙门走一趟,要么,你把骗我爹的银子还回来!”

    鲁信跳脚:“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扯着虎皮做大旗,还想拿裴家压我?!你们家是什么家底,我还不知道?你说是赝品就是赝品。我还说你偷梁换柱,拿了我的画又不想给银子,诬陷我卖给你们家的是假画。”

    那妇人一个使劲,重新把鲁信压在了地上。

    郁棠不屑地道:“我也知道你不会认,也没有指望你认。天一亮我们去衙门,我已经请了佟掌柜做证。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到时候就等着身败名裂吃官司吧!”

第十章 再见

    别看郁棠的话说得振振有辞,掷地有声,她心里却十分的抱歉。

    拿了裴家做筏子,是她的不是。

    可除了这个办法,她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她暗暗想,等这件事过去了,她一定到庙里去给裴家老太爷祈福,谢谢裴家对他们家,对乡邻这些年来的庇护。若是有机会对裴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她一定尽心尽力,绝不含糊。

    鲁信对郁棠的话半信半疑的。

    可这种事不怕一万,就万一。

    郁家和裴家是没有什么走动,可前些日子他亲自搭桥,从裴家请了御医给郁陈氏瞧病,郁文曾经说过,要亲自去裴家拜谢裴老太爷的,谁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

    想到这里,他就后悔得要跺脚。

    早知如此,他就不管郁家的事了。

    但不管郁家的事,郁文又怎么会轻易地花二百两银子买了那幅画呢?

    鲁信挣扎着:“我要去见你爹!我于他有救妻之恩,他竟然这样待我!”

    郁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以为我这么做敢不经过我爹的允许吗?我爹不过是不想看着自己最好的兄弟一副无赖的嘴脸罢了。”说着,她对阿苕使了个眼色,道:“你先把人送到佟掌柜那里,明天再和他理论。”

    阿苕高声应“是”。

    鲁信一下子慌了神,色厉内荏地道:“你想怎么样?你就不怕坏了名声,以后都嫁不出去吗?”

    郁棠无所谓地道:“我们家被你骗得家破人亡,我难道就能嫁个好人家了?”

    两人唇枪舌剑半晌,鲁信到底忌惮着裴家,道:“要银子没有——我已经花了五十两了。”

    郁棠让阿苕搜身,搜出一百八十两银票来。

    她啐了鲁信一口,当场写下文书要鲁信画押:“咱们把话说清楚了,你自愿把这幅《松溪钓隐图》的赝品作价二十两银卖给我们家,立此为据,以后不得纠葛。另外我还送你三十两银子做盘缠,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鲁信怎么甘心。

    郁棠威胁他道:“据说长兴街烧死了不少人,我若是把你藏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人发现。”

    鲁信像条毒蛇怨恨地盯着郁棠。

    前世的郁棠遇到过比这更难堪的事,哪里会因为鲁信的目光就有所动摇?

    她旁若无人地按着鲁信的手画了押,收好了文书,丢了三十两银票给鲁信,让他滚蛋。

    鲁信恨恨地走了。

    郁棠又拿出二十两银子谢过帮忙的妇人,把那些妇人送走,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暂且落了地。

    阿苕担心地道:“大小姐,鲁秀才不会找老爷申诉吧?”

    郁棠拍了拍腰间放着文书的荷包,道:“他要是有那个脸就去。”

    阿苕放下心来,开始心疼那三十两银子:“那您为什么还给他那么多的银子?”

    郁棠不以为意地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不是急着去京城吗?我们一文钱都不给他,断了他的念想,他若是铤而走险对我们家不利怎么办?这三十两银子就当是买平安好了。”

    希望鲁信像前世一样去了京城之后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阿苕笑嘻嘻地应着。

    郁棠也觉得出了口气。

    只是没想到,她一转身,发现对面断墙的阴影下一双幽暗的眼睛,正静静地盯着她看。

    郁棠吓了个半死。

    难道是长兴街火海烧死的鬼魂?

    她拔脚就想跑,谁知道两腿却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郁棠瑟瑟发抖,甚至差点和阿苕抱做一团了。

    眼睛的主人悄无声息地从断墙阴影中走了出来。

    皎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

    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修眉俊目却面若寒潭,面如冠玉却气势凌人。

    竟然是当铺里遇到的那个青衣男子。

    他此时闲庭信步般地走出来,残垣断壁的长兴街都成了他的后花园似的。

    郁棠瞪圆了眼睛。

    他怎么会在这里?

    郁棠忙朝他身后望去。

    有影子!

    她松了口气。

    好歹是个活人,不是什么鬼怪!

    郁棠轻轻地拍了拍胸口,安了安神。想到在当铺里时这个人对她的态度,迟疑着怎么和他打个招呼,青衣男子却朝着她挑了挑眉,道:“裴家?你和裴家当铺的佟掌柜很熟?佟掌柜给你背书说这幅画是赝品?”

    他声线平淡冷漠,郁棠听来却面色赤红,倍感狼狈。

    她生平做过最荒唐的事,一件是去裴家铺子当画,第二件就是扯裴家大旗打压鲁信。

    偏偏这两件事都被眼前的男子碰到了。

    他肯定以为自己是个招摇撞骗、品行卑劣之人。

    念头转过,郁棠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忙道:“不是,不是!你听我说,这个就是卖画给我的……”

    “如若不是见你也是受害之人,你以为你有机会扯了裴家的大旗在那里胡说八道?”那男子厉声道,压根就不想听她解释,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念在你小小年纪,只是想讨回被骗的财物,这件事我就不跟你追究了。若是还有下次,定不轻饶!”

    原来他都看见了!

    幸好他没有当场戳穿她。

    郁棠舒了口气。

    不过,他这副语气,不是裴家的人就是和裴家有关的人。

    如果换成是她见有人这样狐假虎威,早就急得跳了起来,哪里会像他只是喝斥两句完事。

    郁棠低头认错。

    男子无意和她多说,大步朝花儿巷去。

    郁棠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问一声他是谁,日后也好请了父亲亲自登门道谢,男子却如同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回头瞥了她一眼。

    那目光,像利刃之锋划过长空落在她的身上。

    郁棠顿时失去了勇气。

    虽然说事出有因,可做错了事就是做错了事。看他那样,根本不想和她有任何交集的样子,她怎么好意思再多纠缠?

    男子大步离开。

    七、八个举止矫健的男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簇拥在他身边。

    原来暗处还有这么多的人吗?

    郁棠骇然。

    她可一点也没有瞧出来。

    那男子和身边的人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郁棠打了个寒颤。

    阿苕仿若从冰窟窿里爬出来的,上牙齿和下牙齿打着架,道:“大,大小姐,这人是谁啊?怎么看着这么吓人?他不会去裴家告我们的状吧?”

    郁棠苦笑:“应该不会!”

    别人根本就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谁又会和不相干的人计较?

    郁棠心情复杂,越发对这男子好奇起来。

    她吩咐阿苕:“你找佟掌柜打听打听,看看这人是谁?”

    阿苕有些害怕,但想到家中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还是硬着头皮应下。

    郁棠揣了那一百三十两银子回家,交给了郁文,直言不讳地把事情的经过全都告诉了郁文。

    郁文大惊失色,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责怪女儿:“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一个小姑娘家,居然跑到那种地方去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让我和你姆妈怎么办?还有阿苕,反了天了,还敢怂恿着你去花儿巷雇了妇人让鲁信出丑?若是那鲁信血气一些,不要脸地拉了你垫背,你准备怎么办?”又感叹那青衣男子好修养。

    “这件事是我不对!”郁棠道,说起了佟掌柜的仁义,“因不知道那幅画的真假,手里又没有多余的银子,这才借口去当铺当东西,实则应该请佟掌柜帮着掌掌眼的。佟掌柜那里,还请父亲备些厚礼去谢他才是。”

    她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郑重其事,得家中的长辈出面才对。

    “理应如此!”郁文连连点头,道,“若是能知道那青衣男子是谁就更好了——也要去向别人赔个不是。”

    郁棠颔首,举了手中的画,道:“那这幅画如何处置?”

    郁文叹气,道:“留下来做个念想吧!就当是买了个教训。你鲁伯父出了这么大一个丑,多半是不会回临安了。”

    这样最好!

    免得他隔三岔五地就怂恿着她父亲做这做那的。

    郁棠“嗯”了一声,再次提起裴家老太爷,道:“阿爹,您去裴家的时候再问问裴家老太爷的病情这几天怎样了呗!我们家欠着他们家这么大的一个人情,若是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也能帮一帮。”

    郁文瞪她一眼,道:“裴家要什么没有?还用得着我们相帮?”

    郁棠抿了嘴笑。

    郁文感激裴家,去裴家道谢的时候还就真的好好地问了问裴老太爷的病情。

    裴家的大管家因有裴家老太爷请了杨、王两位御医给陈氏看病这事,郁文又态度诚恳,也就没有瞒他,道:“真没什么大事。就是心里不痛快,把二老爷和三老爷都叫了回来。三老爷是个坐不住的,可二老爷素来安静,这几天陪着老太爷喝茶说话,又有几位名医坐镇,老太爷眼看着气色一天比一天要好。”

    至于那青衣男子是谁,裴家的大管家含含糊糊的也没有说个清楚。

    郁文想着这肯定就是裴家的人了。裴家的人不说,想必是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也不好多问,记得这份情就是了。

    他回去教训郁棠:“你再敢这样胡作非为,我打断你的腿!”

    郁棠乖巧地上前给父亲捏肩膀。

    郁文拿这样的女儿没有办法,无奈地叹气。

    第二天又提了些点心茶酒亲自去给佟大掌柜赔礼。

    佟大掌柜知道了前因后果哈哈大笑,不仅没有责怪郁棠,还夸郁棠有胆识,让郁文带了包桂花糕回来给郁棠当零嘴。

    只是同样没有告诉郁文那青衣男子是谁。

    郁棠对佟大掌柜的印象就更好了。

    因出了这件事,郁文和陈氏怕郁棠再出去闯祸,商量了一番后,禁了郁棠的足,把她拘在家里做女红。

    阿苕打听了好久也没有打听到那天当铺里的男子的身份。

    临安府有什么事能瞒得过裴家人的。

    可见别人根本不愿意见她。

    郁棠渐渐就断了念想,只是晚上一个人睡在床上,有时会辗转反侧睡不着,想起那男子看她的目光,心生不安。

第十一章 去世

    如此过了十来日,郁博和郁远从江西回来了。

    郁文正在画画,闻讯讶然道:“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难道事情不顺利?”

    从这里坐船到江西的南昌府,要两月有余。

    郁棠却和郁文想的相反。

    如果事情不顺利,才需要更长的时间。事情顺利,他们反而会提前回来。

    “大伯父家就在隔壁,”郁棠抿了嘴笑,道,“要不,我帮您过去问问?”

    陈氏陪着郁棠在做针线。她笑着喝斥女儿:“我看你不是想去帮你爹问信,你是想偷懒吧?”

    前世的郁棠,思念亲人,多少个夜里哭湿了枕头。如今能时光逆回,让她承欢父母膝下,她恨不得去给菩萨镀个金身,又怎会如从前那个不懂事的自己,让母亲担忧,让父亲为难呢?

    这十来天,她可是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做绣活,还画了几个后世流行的花样子,让陈氏觉得女儿受了这次教训,改头换面了,欣慰不已。

    “还是姆妈最了解我。”她彩衣娱亲,在陈氏肩头蹭来蹭去,道,“姆妈,您就让我出去透透气呗!我都好几天没有出门了。”

    陈氏最是心疼女儿的,加之这几天用了杨斗星的药,感觉胸口舒畅多了,精神头也足了,觉得就算是女儿闯了祸,也不至于让郁文一个人收拾烂摊子,遂笑:“行!你和你爹一起去你大伯父家瞧瞧。”

    郁棠欢呼。

    郁博和郁远却一块儿过来了。

    大家互相见过,在庭院里的树冠下坐下,双桃上了茶。

    郁博说起这次去江西的事:“运气很好!我们刚进江西境内,就遇到了位广州的行商,贩了漆器准备去宁波碰碰运气,我见他货收得的不少,和他说了半天,他分了一半的货给我们。正巧在我们家订货的黄掌柜的不拘是什么货,只要能赶上船队出海就行。这生意就谈成了。不过,我们家总归是失信于人。我答应给黄掌柜的赔五十两银子……”

    “应该的,应该的。”郁文忙道:“这银子兄长做主就行了。”

    郁氏的漆器铺子是连在一块的,生意一块做,钱物也是一块出,年底算账的时候才分红的。

    不用赔那么多银子了,郁棠一家都很高兴。

    郁文留了郁博和郁远吃饭。

    郁博拒绝了,道:“我得赶着去裴家一趟。我听说裴家要重建长兴街,我得去打听打听。”

    郁文颇为意外,道:“这消息可靠吗?我呆在临安城都没有听说,兄长这才刚回来怎么就知道了?”

    郁博笑道:“你一心只读圣贤书,这些商贾之事,就算别人说给你听了,你也不会留意的。怎比得上我,从小就跟着爹经营我们家的漆器铺子。”

    郁文道:“裴家怎么突然想到重建长兴街?”

    郁博道:“好像是知府大人的意思。特意请了裴家的二老爷过去商量。这件事就传了出来。”

    郁棠在旁边听着,觉得和前世一样。裴家同意重建长兴街,但也提出来,那几家不属于裴家的铺子若是出不起银子,裴家可以买下他们的地基。

    前世她不知道这其中的蹊跷时觉得裴家这是在做善事,后来想明白曾暗中把裴家骂了一顿。今生她知道了这其中的蹊跷,却已受了裴家的大恩……

    郁棠在心里叹气。

    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回了房间做针线。

    郁氏兄弟在书房里说这件事。

    郁文提出两家各卖一间地基给裴家,裴家帮他们重建铺面。这样一来,郁家虽然资产少了一半,好歹还保住了另一半。

    郁博担心裴家不会同意,道:“长兴街多是裴家的铺子,他们大可晾着我们,我们到时候还得把地基全卖给他们家。”

    郁文却跃跃欲试:“兄长看我的!”

    他自从知道鲁信卖给他的是幅赝品而他却没有看出来之后,就对佟掌柜的鉴赏能力刮目相看,几次带酒菜请佟掌柜吃饭,时不时地请教些鉴定古玩的技巧,自诩和佟掌柜已是半个挚友。

    郁文觉得他可以走走佟掌柜的路子。

    临安城的人都知道佟掌柜家世代帮着裴家掌管着当铺,如今已经有七、八代人了,是裴家有体面、说得上话的老人。

    郁博没有郁文乐观。

    若是那佟掌柜是个好说话,什么事都往裴家带的,怎么可能有今天?

    只是郁文兴致勃勃,他也不好泼冷水,索性鼓励了弟弟几句,这才领着郁远去忙铺子里的事了。

    郁文用了午膳,换了件衣裳就出了门。

    晚上回来,他喜滋滋地告诉妻女:“佟掌柜的人真不错。他答应帮我们家去问问了。”

    陈氏欢天喜地。

    郁棠有些发愣。

    郁文把那幅《松溪钓隐图》拿出来在灯下打开,一面观看,一面对郁棠感慨:“所以说,这做人不能太计较得失。你看,我是买了幅赝品,可它也让我交了个朋友。”

    郁棠撇了撇嘴。

    要不是她想办法证实这幅画的真伪,他们家怎么能和佟掌柜打上交道。不过,正如他父亲所说,佟掌柜这人真心不错。

    郁棠又想起前世的事。

    照佟掌柜的意思,这画就是一模一样从原画中揭下来的,也就是说,那些传承印章是没有问题。那前世落在她手里的那幅画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郁棠想找机会请教佟掌柜,可没等她找到机会,郁文就兴高采烈地告诉陈氏和郁棠:“我们家的铺子有救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陈氏放下手中的针线,亲自给郁文倒了杯茶。

    郁文三下两下喝了茶,喜上眉梢地道:“佟掌柜给我回信了,说裴家大总管原是不答应的,觉得两间地基不足以重建两间铺子,佟掌柜就寻思前些日子我们家不是被骗了银子吗,想给我们家说个情,让我们家再添点银子好了。大总管却说这个先例不能开。不然那些被烧了铺子的人家都有样学样的怎么办。谁知道两人正说着这件事,裴家三老爷路过听到了,就做主答应了这件事。还放出话来,所有被烧了铺子的人家,裴家都可以帮着先把铺面建起来,所花费的银子也由裴家先行垫付,分五年或是十年分期还款,不要利息。”

    “啊!”郁棠愕然。

    这样一来,所有被烧了铺子的人家都能顺利地渡过这次难关了。

    “裴家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陈氏双手合十,连连朝着裴家住的方向作揖。

    这和前世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难道是因为她重生的缘故吗?

    那李家来提亲的时候,她岂不是什么也不用做,他们家就会拒绝这门亲事了?

    那她是不是以后再也不用和李家打交道了?

    他们家原来可是打算给她招赘的!

    郁棠想想这件事就觉得心里畅快。

    陈氏则欣喜地道:“那我们家是不是也不用卖地基了?”

    “那恐怕不行!”郁文尴尬地摸了摸脑袋,道,“我们家之前就已经向裴家提出卖地基的事了,裴家人慈悲为怀,愿意借银子给大家,我们怎么能失信于裴家人呢!”

    陈氏神色一黯,失望地叹了口气。

    郁文安慰陈氏:“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你要这样想,要不是我们家请了佟掌柜去说项,这件事怎么会被裴家三老爷知道呢?裴家三老爷不发话,裴家又怎么会无偿地借银子给这些烧了铺子的人家,说起来,我们家也间接做了件好事。”

    陈氏笑了起来,娇嗔道:“就你心宽。”

    郁文嘿嘿地笑。

    得了消息的郁博也以为自家铺子的地基不用卖了,跑来和郁文商量的时候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他哭笑不得,倒和郁文想到一块去了,心也很大,豁达地道:“就当我们家没有这个缘分好了。”

    郁氏两兄弟都有了决断,其他人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过了几日,裴家和这些烧了铺子的人家协商着怎么重建铺面的事,裴家的老太爷突然去世了。

    “这不可能!”半夜得到消息的郁文披着衣裳站在庭院里,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虫鸣,握着陈氏的手满脸震惊,“我昨天去裴家的时候还问起过老太爷,说老太爷好着呢,怎么会就这么走了?”

    陈氏满心悲伤,道:“会不会得了什么急病?裴家老太爷也过了耳顺之年吧?”

    “可这也太突然了。”郁文还是不敢相信,吩咐阿苕,“你再去探探,是不是弄错了?”

    阿苕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哽咽地道:“我已经问过了,裴家敲了云板,已经开始往各家报丧了。昭明寺和清虚观都得了消息,两家的住持已经赶了过来。消息不会有误了!”

    郁棠依在门边,只觉得夜露重重,寒透心肺。

    她已经很关注裴家老太爷的身体了,大家都说裴家老太爷好着,为何裴家老太爷还会去世?

    郁棠非常后悔。

    她不应该只听别人说,她应该亲自去看一眼的。

    裴家帮了他们家这么多,她却没有积极主动地去帮裴家。

    郁棠走过去挽了母亲的胳膊,道:“姆妈,你们到时候要去给裴家老太爷上香吗?能不能带了我去?”

第十二章 祭拜

    临安城三面环山,苕溪河慢悠悠自东而西绕过临安城,流入钱塘江,成了临安百姓出城的要道。

    裴家大宅就建在城东的小梅巷。依山而建的房舍错落有致,占据了整个小梅巷。而从苕溪河引入,自裴家大宅后院蜿蜒而下,汇入苕溪码头的那条小河,则被临安城的百姓称为小梅溪。又因这小梅溪是城里唯一一条通往码头还能走船的河,待过了城中的府衙和府学,河道两边就开始河房林立、小贩云集,虽比不上城西的长兴街满是商铺的繁华,却也有着不输城西长兴街的热闹。

    夏日的早上,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空气中弥漫的是草木和露珠的清新。

    郁棠戴白色的绢花,穿了件素色的夏布襦裙,扶着母亲穿过小梅溪两旁的河房。

    小梅巷还遥遥在望,额头上已经冒出汗来。

    她拿出雪青色杭绸素帕擦了擦汗,这才后知后觉朝母亲陈氏望去。

    见她也汗湿了鬓角,郁棠忙递了帕子过去,低声道:“姆妈,您也擦擦汗吧!”

    陈氏摇了摇头,掏出了自己的帕子擦了汗,赞了她一声“乖”,道:“你不用管姆妈,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走在她们前面的郁文不免有些抱怨:“我说雇顶轿子,你说对死者不敬。你这身子骨好不容易养好了一点,可别折腾得又倒下了。要我说,你就不应该来。我带着阿棠过来就行了。”

    陈氏瘦瘦高高的,面色青白,常年的病弱让她精致的眉眼看上去总带着三分雨中梨花般的楚楚可怜。她笑着安抚郁文:“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关心我。我会量力而行,不让你和阿棠担心的。裴家老太爷于我有大恩,我若是身体好,应该三步一叩地去庙里祈求菩萨保佑他老人家早登极乐才是,这样不疼不痒地走去给他老人家敬炷香,不过是欺他老人家慈悲为怀,偷懒罢了。”说到这里,她眼神都变得黯淡起来。

    自从知道裴家老太爷的死讯,陈氏心里就不得劲。

    郁棠忙宽慰母亲:“姆妈,您也说裴家老太爷慈悲为怀,他不会计较这些的。以后我们有机会了,再去庙里给裴家老太爷祈福。”

    陈氏点了点头。

    郁文叮嘱母女俩:“裴家家大业大,三支虽然分了家却没有分宗。裴家老太爷那一支住在东路,裴家的祠堂也在东路。但裴家老太爷停灵,要来祭奠的人太多了,就停在了中路正门偏厅里。男宾就在偏厅里上香,女宾在东路另设了两处敬香的地方。一处是那些亲戚故交家的女眷,一处是像我们这样的乡邻。你们进去的时候记得要跟着管事的婆子们走,别走错了地方。”

    三日小殓之后,灵堂开始对乡邻们开放。

    郁文因陈氏看病和裴家有些交集,又是秀才身份,提前去问候了一声,这些日子都在裴家帮忙,今日才带着妻女去祭拜裴家老太爷。

    陈氏还没有见过这么大阵势的丧事,心里有些惴惴,忐忑地应了一声。

    郁棠虽然两世为人,却被李家拘在内宅后院,出来一趟总是偷偷摸摸的,也没有经过这样的阵势,但她觉得自己好歹在李家被磋磨了那些年,遇强则强,就算是出了什么错,不涉及到利益,裴家应该还是很大度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好了,倒不是十分担心。

    或许是因为临安城受裴家恩惠的人很多,今天又是裴家开放灵堂的第一天,一路走过来,小梅溪旁有很多小贩都没有开张,逛的人也不多,等走到县学的时候,她发现县学居然没有开课,还挂了块白幡。

    郁文叹道:“县学里的这些童生若是没有裴家老太爷的资助,怎么会隔几年就出几个秀才,如今裴家老太爷去了,裴家也不知道是谁当家,大家心里都很不安,多半人都怕是无心读书……”

    陈氏听了道:“你不会也信了鲁信的鬼话吧?越过长房让三房当家?这可是要出事的?”

    就是朝廷,也是立嫡立长。

    郁文犹豫了半晌,悄声道:“若是有这样的传言也不稀奇。大老爷壮年病逝,两个儿子都未及冠,之前也没有接触过裴家的庶务……”

    陈氏辩道:“这家里不是还有管事的吗?谁天生就会?只要愿意学就成!”

    郁文迟疑道:“可我听那些人议论,裴家的两位少爷亲舅家,二老爷从小就不通数术……说不定这才是有流言传出来的缘故。”

    只是这样一来,裴家不免会起事端。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若是内部出了纷争,再大的树也有可能轰然倒下。

    郁文和陈氏不约而同都沉默下来。

    郁棠看着气氛不太好,笑着凑趣道:“阿爹,裴家住的地方为什么叫小梅巷?小梅巷连株梅花都没有,也没有与梅有关系的东西。”

    这个问题她前世就想问了。

    只是一直找不到人问。

    郁文笑道:“你当然看不到。我也是上次听佟掌柜说的。说是裴家老祖宗带着家人来临安避世时,发现了一株野生梅树,就在那株梅树旁建房而居,取了名叫小梅巷。不过是裴家人丁兴旺,慢慢地向外扩建,那株老梅早已归属于内宅之中,寻常的客人难以一见而已。倒是这小梅巷的名字留下来了。”

    一家三口不紧不慢地爬着坡,到了裴家。

    大门外白茫茫一片。

    家仆穿梭其间,忙而不乱。

    见到郁文,有管事模样的人上前打招呼:“郁老爷来了,请偏厅坐。”

    郁文忙指了指陈氏和郁棠:“拙荆和小女,受了老太爷大恩,无论如何也要来给老太爷磕个头,敬炷香。”

    这样的人太多了。

    那管事客气地给陈氏和郁棠行礼,喊了个披麻戴孝的管事婆子过来,让她带着陈氏和郁棠去拜祭裴老太爷。

    陈氏和郁棠客气一番,跟着那婆子往东边走。

    郁棠这才有功夫打量裴家的大宅。

    不愧是盘踞临安城的庞然大物,在这山多地少的临安城里却有个最少也能停二十几辆马车的庭院,庭院旁的树也多是有合抱粗,枝叶繁茂,树冠如伞,迎客松更是比人还高,虬结的桠枝盘旋着伸出去,三尺有余。随势而上的回廊绿瓦红栏,顶上绘着蓝绿色的图案,柱子上全裹着白绫,两旁葱绿的树木间全缀着碗口大的白绢花。

    这得多少银子!

    郁棠在心里咋舌。

    接着发现了更奇怪的事。

    这一路上,她没有看到一朵除了白色之外任何一个其它颜色的花朵。

    富贵人家都很喜欢种一些寓意着多子多福、瓜瓞绵绵的花树,特别是这个季节,正是石榴、枣树开花的时节,不要说这些花树了,就是如木槿、紫薇、月季这样常见的花树也没有看见。

    郁棠脚步微滞,仔细打量着回廊旁伸出枝杈的树木。

    一直注意着来宾的婆子立刻就发现了异样,她也慢下脚步,温声道:“小娘子在看什么呢?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陈氏也困惑地回过头来。

    郁棠忙收回目光,向前几步赶上了陈氏,怕那婆子误会她窥视内宅,少了教养,解释道:“我看着这树像是石榴树,却又没有开花……”

    那婆子一愣。

    许是怕郁棠误会裴家的石榴树不开花,想了想,道:“原是开花的,这不是老太爷去了吗?家里的几位老爷、少爷看着不舒服,就让剪了去。”

    居然是这个理由。

    郁棠愕然。

    陈氏也很意外,道:“全都剪了去吗?”

    裴家一看就面积很大,花木也种得多,这要是全都剪了,得花多少人力啊!

    那婆子估计是深受其害,闻言苦笑道:“谁说不是!自三老爷嫌弃花开得太艳起,整整两天,三大总管又要忙着治丧,又要忙着指使人剪花树,我们上上下下的跟着,手都要抬不起来了。”

    “真是辛苦你们了!”陈氏同情地道,“忙过这阵子就好了。”

    大概是陈氏说话十分的真诚,语气放缓的时候又带着几分无人能及的温柔,那婆子仔细地打量了陈氏几眼,竟然道:“我夫家姓计,大家都称我一声计大娘。您有什么事,可以让人来跟我说一声。”

    能被称一声“大娘”的,可不是普通有体面的仆妇,多半是服侍了裴家几代的世仆不说,还可能是精明强干,被哪一房主子依重,管着一方事务的婆子。

    陈氏客客气气地称了一声“计大娘”。

    郁棠心里却如翻江倒海。

    陈氏听不出来,她却听出来了。

    不喜欢红花的是三老爷,忙着治丧和指使人剪花树的是三大总管,那大总管和二总管在干什么呢?

    裴家难道真的像鲁信说的那样,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已改弦更张,重新排序了吗?

    她不动声色,一派天真,满脸好奇地套计大娘的话:“裴家不愧是临安城之首。大总管就有三个。那一般的管事有几个?我阿爹认识佟掌柜。他说佟掌柜的学问很好,很厉害。那佟掌柜是你们府上的管事还是大总管呢?”

    计大娘听着目光都变得温和起来,道:“佟掌柜是我亲家翁。”

    也就是说,计大娘的女儿嫁给了小佟掌柜。

    “哎呀,这可真是巧!”郁棠和陈氏齐齐低声惊呼,郁棠更是绘声绘色地把她怎么认识佟家父子的过程讲给计大娘听,把小佟掌柜好好地夸奖了一番。

第十三章 裴家

    哪个丈母娘不喜欢听人夸姑爷呢!

    计大娘对她们更热情了,放下了防备,和她们说着裴家的事:“家里的事很多,有三个大总管,七个管事。大总管管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二总管管着府里的庶务和人情往来,三总管管着府里账房和外面的掌柜。七个管事里,大管事跟着大总管;二管事、三管事跟着二总管;其他的四位管事则跟着三总管,其中七管事又专管内宅的事,比如我,就归七管事管。

    “至于说佟大掌柜的,他们祖上就是服侍老祖宗的,后来裴府能在临安扎下根来,他们家立下了大功。老祖宗驾鹤归西前放了佟家的籍。但佟家祖上是个知恩图报的,虽说放了籍,却一直没有走,还帮着掌管着当铺这摊子事,特别的有体面,与旁的世仆是不一样的。”说话间带着与有荣焉的自豪。

    只要是生活在临安府,就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要和裴家打交道。

    如今的郁家,不管是重新建铺子,还是因为那幅画,都和裴家有了更深的往来。

    前世,是裴家三老爷做了宗主。

    郁棠因此不像郁文或是陈氏对这件事有很多的猜测。

    但裴老太爷的丧事透露出太多的信息。

    比如说,临安城的那些商户有什么事,求的是大总管;裴老太爷病逝,理应管着外面生意的三总管却主持着裴老太爷治丧的事;应该这个时候站出来帮着治丧的二总管却不知道在干什么?

    裴家三老爷是怎么做的宗主?

    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三位大总管此时是一心奉裴三老爷为主,还是各有心思?

    那谁是裴家三老爷的人?谁又是站在长房那一边的?

    郁棠前世纵然嫁到了李家,因被困在后宅,对裴家的事知道的也不多。

    前世,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非议三老爷。

    好像他一出现在裴家就已经是只手遮天,一锤定音,全族顺服,无人敢有异议了。

    她不想郁家卷入裴家的这场事端中去。

    还有那个她在当铺遇到的青衣男子,看年纪应该不是长房的两位少爷。那他和裴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会不会是其他两支的少爷?

    此时他站在哪一边?

    他知不知道最终赢得这场战争的会是裴家三老爷?

    从前世的事看那位裴家三老爷的性情,成了裴家宗主之后的裴家三老爷,十之八、九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角色。

    不知道那位青衣男子会不会因此避其锋芒。

    看那样子,他也是个桀骜不驯的……

    郁棠心里乱糟糟的,她理不清楚此时她是更想让郁家避祸还是想知道那青衣男子的处境……但她已止不住自己对于裴家的关注。

    郁棠道:“那三总管可有得忙了!又要管外面的事,又要管府里的事。大总管和二总管也不帮帮忙吗?”

    计大娘惊觉自己失言,偏偏郁棠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大总管和二总管还有其他的事”就转移了话题,道:“我看秀才娘子的身子骨还是很弱,您若是准备祭拜完老太爷在我们府里用了素斋再回去,我就让人带您去偏厅后面的庑房歇个午。这中午的太阳太辣了,您小心中暑。”

    怕引起计大娘的怀疑,郁棠只好暂时打住。

    陈氏谢过计大娘,说起裴家老太爷对她的恩惠来。

    郁棠一面听着,一面观察着周遭。

    她发现这一路走来,还就真没有看见一朵别色的花。

    可见这位三老爷此时已令行禁止,表面上没人敢不遵从的。

    郁棠更是担心了。

    只是不知道裴家三老爷是如何上位的?

    是拿着裴老太爷的遗嘱逼迫众人就范的呢?还是在鲁信等人有流言蜚语传出来之前裴三老爷就已经挟天子以令诸侯?

    她心不在焉的,等听到动静的时候,发现她和母亲已随着计大娘进入了一个哭声震天的院子,很多像她们这样的乡邻在这里哭灵。两旁的水陆道场梵唱绵长,念诵有韵,比人还高的三足铜鼎香炷如林,白烟袅袅,若不是到处挂着的白幡,她差点以为自己进了哪个寺庙。

    陈氏被呛得咳了几声。

    计大娘道:“请跟我来!”

    领着她们穿过众多哭灵的妇人进了偏厅,在中堂给裴老太爷的画像磕头、敬香。

    起身时郁棠认真地打量着裴老太爷的画像。

    三缕长髯,卧蚕眉,杏仁眼,广额丰颊,穿着件青绿色织金五蝠团花的圆领襴衫,笑眯眯的,看上去非常的慈蔼。

    不知道这幅画是谁画的,工笔十分的了得。面相栩栩如生不说,细微的表情都画了出来。郁棠就算是不怎么懂画,也能感觉得到这画者的功底。

    不知道是哪位大家所绘?

    裴老太爷在画这幅画像的时候是否会想到他死后裴家会闹出争夺宗主之事来呢?

    可见世事无常。

    郁棠在哭灵声中突然生出几分悲切。

    她眼眶湿润,落下泪来。

    陈氏更是哭得不能自已。

    郁棠和计大娘一左一右地搀着陈氏出了偏厅。

    计大娘略一思忖,叫了个名唤“累枝”的丫鬟,吩咐她:“这是郁秀才家的娘子和大小姐,你领了娘子和大小姐去后面的厢房先歇着。”又对陈氏道,“我在外面还有差事,就不陪你们了。等会我再来看你们。”

    庑房换厢房,这显然是计大娘在照顾她们。

    陈氏和郁棠忙向她道谢,道:“我们在庑房休息就行了。”

    计大娘低声道:“没事!那处厢房原是内宅女眷的客房,没有安排待客,给你们歇一天,不打紧。”

    这也是计大娘的好意。

    母女俩谢了又谢,见计大娘说得真诚,又有仆妇来请计大娘示下,不好耽搁她的时间,就感激地应了,随着那个累枝上了西边的回廊。

    “这么好的人,怎么说去了就去了呢?!”陈氏还沉浸在伤心中,一面用帕子抹着眼泪,一面喃喃感叹。

    郁棠安慰了母亲几句,抬头发现她们跟着累枝七拐八拐的,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子。

    院子里青竹溪水、板桥灵石,布置得十分精致,哭灵声隐隐传来,将小院衬托得更为静谧。

    累枝推了西边厢房的门,请了陈氏和郁棠进去,低声道:“郁家娘子,您先在这里歇会,用午膳的时候我来请您。”说完,亲自给两人倒了茶。

    郁棠瞧这厢房清一色的黑漆家具,天青色帷帐,青花瓷的花瓶里还插着一高一矮两枝碗口大小的白色晚玉兰,布置干净素雅,整洁舒适。

    庑房换了厢房,她猜此处应该是为裴家亲戚故交女眷准备的休憩之处,计大娘多半看着她父亲是秀才,她母亲体弱又说话相投,给开了个后门,将她们母女安排在了这里。

    陈氏接过茶,温声向累枝道谢。

    郁棠想着计大娘能让这累枝做事,这累枝想必和计大娘关系不错,她接过累枝的茶,谢了一声“劳烦累枝姐姐了”,道:“我们能在这里歇了,都是托了计大娘和累枝姐姐的福。等过几天计大娘和累枝姐姐不忙了,我们再来拜谢。”

    累枝没想到郁秀才家母女对她也会这样客气,不禁多瞧了郁棠几眼。

    郁棠衣饰寻常,中等个子,眉眼柔美,气质温婉,细腻的皮肤更是欺霜赛雪,仿若凝脂。

    累枝讶然。

    郁家小姐竟然是个不输裴家太太、小姐们的大美人。

    郁棠原来就是个大方的性子,后来又有了些匪夷所思的遭遇,行事间就更不卑不亢,从容淡定了。

    她任由累枝看着。

    倒是累枝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恭敬地道:“郁小姐客气了。您的话我一定带到。”

    “计大娘和累枝姑娘都有心了!”陈氏又和累枝寒暄了几句,亲自送了累枝出门,这才面露疲惫瘫坐在了屋里的罗汉床上。

    郁棠想着这是计大娘给她们开的后门,让人发现就不好了。遂关了面向院子的那一面窗棂,开朝外的那一面窗棂。而且就算是开了,也不敢全开,开一半留一半掩着。然后去给母亲拧个帕子擦汗,道:“姆妈,您先歇会,午膳的时候累枝会来唤我们的。”

    陈氏点了点头,心里过意不去地道:“如果不是我这身子骨,我们也不必在裴家讨一顿素斋吃了。说的是来给裴老太爷上香,却讨了他们家一顿饭。”

    郁棠安慰母亲:“裴家是钟鸣鼎食之家,不会在乎这一顿两顿饭的。”

    陈氏见郁棠额头上都是汗,心疼道:“你也别勉强自己。若是觉得热了,就找个地方歇歇凉,可别来给裴老太爷上香,却把你给热着了。”

    “知道了!”郁棠应着,端了小木杌过来,要帮陈氏捏腿。

    陈氏又惊又喜,道:“哎哟!这可了不得了,我可从来没有享过闺女这样的福气呢!”

    是啊!

    从前她不懂事,不知道珍惜。

    现在才知道这样的相聚是多难能可贵。

    郁棠眼底发涩,撒娇着把这件事揭了过去,坐在陈氏腿边给她捏腿。

    陈氏一面享受着女儿的孝顺,一面和她絮叨:“人都说有福之人六月生,无福之人六月死……裴老太爷做了多少好事……好在是两位老爷都在家,临走的时候儿子都在身边。不过也不好,白发人送黑发人,大老爷不在了……”

    郁棠左耳进右耳出,想着那些全写着“裴”的山林茶庄、街道码头,不无感慨地想:难道是因为裴家行的是小善?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陈氏和郁棠齐齐愣住。

    郁棠想到计大娘的话,悄声对陈氏道:“您先坐着,我去看看!”

第十四章 无意

    说是去看看,但因不知道外面是个怎样的光景,郁棠只是先推开了道窗缝朝外望了望。

    院子里没有人。

    喧哗声好像是从院子外面传来的。

    郁棠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看,就见五、六个婆子,七、八个丫鬟,簇拥着两个妇人走了进来。

    那些婆子、丫鬟都穿着靓蓝色的细布比甲,戴着酒盅大小的白色绢花。

    两位妇人都花信年纪,个子高挑。一位通身素白,只在耳朵上坠了对莲子米大小的珍珠耳环。另一位穿了件银白色条纹杭绸襦衣,青色百褶裙,发间并插着两支赤金镶青石的簪子,手腕上各戴着一对绿汪汪的翡翠镯子。

    “你们就在这里守着。”郁棠见那穿着杭绸襦衣的妇人冷冷地吩咐那些婆子、丫鬟,“谁也别让进来!”

    婆子、丫鬟们齐齐停下脚步,半蹲着行福礼,恭敬地应“是”。

    杭绸襦衣妇人就拉着那通身素白的妇人朝郁棠这边走了过来。

    不知道这两位妇人要干什么?

    郁棠有些看不透。

    这两位妇人一看就是显贵人家的女眷。

    若是裴家的客人,要在这院子里歇息,裴家理应安排婆子、丫鬟在前面带路才是?

    若是裴家的女眷,因计大娘的缘故来找她们麻烦的……他们郁家好像还没有这么大的脸?

    她们是借了这个僻静的小院说悄悄话?

    郁棠这一迟疑,两位妇人已携手上了东厢房的台阶,郁棠也看清楚了两位妇人的长相。

    穿杭绸襦衣的那位容长脸,柳叶眉,悬胆鼻,樱桃小嘴,有着张如工笔画般精致清丽的脸庞,却目含冰霜,神色倨傲,十分不好接近的模样。

    通身素白的那位明显带着孝,瓜子脸,杏仁眼,双目通红,神色憔悴。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郁棠顿时后悔自己之前没弄出点声响,让这两位妇人知道这小院里还有别人的。只是还没有等她补救,那位穿杭绸襦衣的妇人已开口责怪那通身素白孝衣的妇人:“你怎么这么糊涂?眼见着情况不对就应该想办法尽快通知你哥哥和我。你看你,现在着急,还有用吗?裴老三拿着你公公临终前的遗嘱当令箭,我们就是反对也来不及了!”

    裴老三?

    公公?

    郁棠一下子懵了。

    那带孝妇人是裴家的大太太?

    穿杭绸襦衣的妇人是大太太娘家的嫂子?

    她们这是要私底下非议裴家三老爷做了宗主的事吗?

    郁棠被这突然的变化弄得一时失去了方寸,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大家大族的,不管内里有多少龌龊事,表面上都无论如何也要做出一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样子。

    裴大太太分明是有话和娘家嫂子说。

    她碰到了这么私密的事,她和她姆妈不会被灭口吧?

    郁棠非常不安,下意识转身朝着她母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陈氏奇怪着,没等她说话,裴大太太的声音就传了进来:“我怎么知道我会养了一条噬人的毒蛇呢?想当初,他不听话,我在老太爷和老太太面前给他求了多少情。他不好好读书,又是我,亲自求了阿爹给他私下授课,要不然他能金榜题名、考上庶吉士?也是他,说的是要娶恭孝顺从的女子,您娘家嫂嫂瞧中了他,他却百般推脱,要不是我,他就是考中了庶吉士,能像现在这样顺顺利利在六部观政吗?”

    “好了,好了!”裴大太太的嫂嫂口气不善地道,“从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说来说去,他还是觉得我娘家的门第太低。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也是人之常情。要怪,只怪我娘家的兄弟不争气,没能入阁拜相。”

    居然听到了这样劲爆的消息。

    郁棠和陈氏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了。

    “这件事怎么能怪嫂嫂呢!”裴大太太估计提起这件事就十分气愤,道,“要说也是老三不识抬举……”

    裴大太太的嫂嫂口里说不怪,实际上心里应该还憋着一口气,闻言冷笑着打断了裴大太太的话:“也就你觉得他不识抬举了!人家的算盘打得精着呢,推了我们家,转身就搭上了黎家。”

    “黎家?”裴大太太惊呼,“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黎训家?”

    “除了那个黎家,你以为还有哪个黎家能被裴老三放在眼里?”裴大太太的嫂嫂讥讽道,“看样子这件事你也不知道。我之前就说你傻,让你防着点裴老三。你不听。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你们家老太爷这心偏着呢!要说黎家,他们家三小姐和我们彤官年纪相当,若是为了裴家好,大可以让我们家彤官和黎家联姻。”

    “大嫂,您是不是弄错了。”裴大太太不敢相信地道,“之前可一点风声也没有。”

    裴大太太的嫂嫂冷哼,道:“别的事或许我听错了,这件事却是绝不会错的。黎夫人听说我们两家是亲家,悄悄地找到我,想打听裴老三房里的事呢,我还能弄错了!”

    裴大太太倒吸了一口冷气。

    裴大太太的嫂嫂就道:“你们家老太爷突然病逝,你们家二老爷和裴老三都要守孝三年。三年后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现在要紧的,是裴老三的宗主之位。裴老三的心性你是知道的,没有一点容人之量,他大哥待他那样的好,可他呢,说翻脸就翻脸,一点情面都不讲。若是他坐稳了这宗主之位,长房可就完了。”

    裴大太太迟疑道:“他还能挡着我们家彤官不让去科考不成?爹也说了,我们家彤官是个读书的料子,只要我们家彤官能举业有成,老三他能把我们怎样?裴家还要靠着我们彤官儿光宗耀祖呢!”

    裴大太太还是挺有眼光的。

    郁棠听着在心里暗忖。

    前世,裴老太爷死后的第五年,裴家大少爷就考中了举人,后来又考中了进士。

    只是前世她全副心思都放在怎么从李家逃脱上,对裴家的事知晓不多,不知道裴家大少爷后来怎样了?

    不过,她听李竣的母亲,也就是她前世的婆婆林氏曾经私底下和李端议论过,说是裴大太太有个人脉深厚的爹,还有个累官三品的兄弟,裴家大少爷就算是不靠裴家,前程也不会太差。

    裴大太太的嫂嫂不这么想,道:“你可真是像婆婆说的,白长这么大个子了。彤官这三年可是得在临安给姑爷守孝的,裴老三当了宗主,又是彤官的嫡亲叔父,就算公公和你哥哥想把他接到我们家去读书,也得他答应才行。不说别的,他如果铁了心要留了彤官在临安读书,又不好好地指导他,别说三年了,就是三十年,彤官也休想出头。”

    这位裴家大太太的嫂嫂是来挑事的而不是来解决问题的吧?

    郁棠越听越感觉这位裴大太太的嫂嫂有种看戏不怕台高的味道,不像是真心为裴大太太打算。

    不过,裴大太太的嫂嫂有一点还真说对了。

    前世,裴大少爷就一直呆在临安,直到他孝期满了,也没有参加科举,还是裴大太太的父亲病危,带了信说临终前要看裴大少爷一眼,裴大少爷这才离开临安,然后在京城借籍,考上了举人。

    真相果真如裴大太太的嫂嫂所说的那样?!

    郁棠再次觉得裴家的水深,她们这些平常普通的人还是躲着点的好。

    “嫂嫂,那您说怎么办?”裴大太太听了嫂嫂的话,急道,“如今木已成舟,难道我们还能跳出来反对老太爷的临终遗言不成?别人岂不说我要和小叔子争产!这岂不是坏了彤官的名声?”

    “你怎么不开窍呢!”裴大太太的嫂嫂恨声道,“这不是还有裴二老爷吗?就算是宗主之位轮不到你们这一房,也不能就这样让给裴老三啊!”

    “这是不可能的!”裴大太太道,“二叔父素来老实忠厚,他不可能出头争这些的。再说了,争这些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啊?”

    裴大太太的嫂嫂道:“他是不会出头争这些,但他可以出面说句公道话啊!裴家不是还有另外两支吗?毅老爷、望老爷,莫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吗?你不想裴家的那一大笔财产,毅老爷和望老爷也不稀罕?他们两支可不像你们这支代代都出读书人?要是我,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轻易就得到。”

    裴大太太半晌没作声。

    裴大太太的嫂嫂也没有催她,不知道在干什么,屋檐下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郁棠和母亲敛声屏气,生怕被人发现。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大太太沉声道:“大嫂,这件事我听您的!”

    郁棠就听见裴大太太的嫂嫂语带喜悦,满意地道:“你早该如此!从前有姑爷护着你们,你自然什么也不用管,可如今,姑爷去了,就算是为了两个侄儿,你也要刚强起来才是!”

    裴大太太“嗯”了一声。

    裴大太太的嫂嫂就道:“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该怎么做!”

    郁棠就看见裴大太太和她嫂嫂的脑袋凑在了一起。

    说了些什么就听不清楚了。

    这算不算是亲眼见证了裴大太太的逢魔时刻?

    郁棠摇头。

    不知道长房和裴三老爷之间到底有什么冲突,让彼此之间必须分个胜负出来。可惜的是,长房最终还是失败了。

    好不容易裴大太太和她嫂嫂走了,郁棠和陈氏都长长地舒了口气,陈氏更是后怕地反复叮嘱女儿:“你听到的话一定要烂在肚子里。家务事都是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的。我们不是当事人,不能随便插手别人家的事务。”

    郁棠连连点头。

    陈氏还是不放心,让郁棠诅咒发誓了一番,才将信将疑放过了郁棠。

第十五章 身份

    尽管如此,陈氏和郁棠都觉得如坐针毡,此处非久留之地。两人商量着,去跟累枝说一声,提前去裴家摆素宴的地方。

    谁知道他们出门,却看见一群小厮在卸箱笼。

    听那口气,是裴大太太娘家的嫂嫂杨夫人过来吊唁,安排住在了离这里不远的客房。

    难怪刚才听到一阵喧哗声。

    陈氏和郁棠生怕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悄悄找到了累枝,向她告辞。

    累枝还以为她们母女觉得那里太过孤单,想着马上也要到了开席的时候,遂丢下了手中的事,领她们往安排午膳的厅堂去。

    正值夏日的中午,太阳刺目,裴家回廊两旁的大树却遮天蔽日,凉风习习,非常的舒适。

    远远的,郁棠看见对面的回廊走过来几个男子。

    中间的男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材挺拔,穿着孝衣,面孔苍白,鼻梁高挺,紧绷的下颌微微扬起,气势虽然张扬,眉宇间却透着阴郁。

    居然是那天在当铺遇到的青衣男子。

    郁棠杏目圆瞪。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可是裴家的内院!

    累枝忙拉了拉郁棠的衣角,急声道:“郁大小姐,是我们家三老爷和他的朋友。您,您回避一下。”

    三老爷?!

    裴家三老爷?!

    不会吧?!

    郁棠望了望累枝,又望了望对面的人,怀疑自己眼花耳鸣了。

    累枝见郁棠眼睛都不带转弯般直勾勾地盯着三老爷,急得满头是汗,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的了,拉着郁棠就避到回廊的拐角。

    陈氏见状,拦在郁棠的前面。

    裴宴目不斜视,从对面的回廊走过。

    倒是跟在他身后的男子,好几个都回头看郁棠一眼。

    郁棠没有注意到这些,她还陷在青衣男子就是裴家三老爷的震惊中。

    等到累枝带着她继续往前走时,她还有些不敢相信地向累枝求证:“三老爷,怎么这么年轻?”

    累枝道:“三老爷是老太爷老来子。”

    她知道他是老来子啊!

    可她不知道他看上去这么年轻!

    想当初,她还猜想他是其他两支的少爷。

    还把他当裴家的亲戚。

    难怪他当时没有个好脸色。

    郁棠脸一红,道:“你们家三老爷几岁考中的庶吉士?”

    累枝道:“二十一岁。”

    这不能怪她。

    她爹二十一岁的时候还是个童生。

    郁棠嘟了嘟嘴。

    陈氏阻止女儿道:“不得无礼!好好走你的路。”

    在裴家非议裴家的人,太没有礼貌了。

    郁棠只得闭嘴。

    陈氏还不放心,道:“你答应过我,不惹是非的。你再好奇,也给我忍着。”

    郁棠无奈地点头。

    累枝听她们母女话中有话,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

    陈氏道:“没事,没事。我家的这小丫头,就是好奇心太重。”

    累枝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道:“见到我们家三老爷的人都会很惊讶的。郁大小姐不是第一个。”她说着,朝身后望了一眼,然后小声道,“三老爷多半是去探望杨夫人的。”

    “探望杨夫人?”郁棠道,神色有些古怪。

    裴三老爷和杨夫人有这么好吗?

    “就是我们家大太太娘家嫂嫂。”累枝道,“我们家大太太娘家兄弟在通政司任通政使,正三品呢!”说到这里,累枝朝着四处张望了片刻,见周围没人,露出鄙夷之色,道,“刚才就是杨夫人不舒服,说什么安排的院子不好,让大总管帮着换一间。大总管也是,这点小事还报到了三老爷那里——三老爷因为老太爷的事,这几天吃不好喝不好的,一直都没有合眼,心里正烦着,大总管就撞了上去。你且看着,大总管要吃排头了。”

    不知道这是不是杨夫人计谋的一部分?

    郁棠暗忖着。

    陈氏听得胆战心惊,小声道:“也许是大总管也拿杨夫人没办法处理呢?”

    “杨夫人不是那样的人!”累枝不以为然地道:“大总管这个人有点倚老卖老的,偏偏三老爷是最不吃这一套的。从前他还有老安人护着,如今老安人因为老太爷的事都病倒了,谁还有功夫去管他啊!他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这又是哪一出呢?

    陈氏和郁棠都不好评论,陈氏顺着累枝说了几句,到了摆席面的厅堂。

    厅堂里热气扑面,密密麻麻地坐了很多人。

    郁棠看到了好几个熟面孔,应该是他们家的乡邻。

    或许是离开了灵堂,悲伤也很快逝去,大家说说笑笑的,厅堂里嘈杂又热闹,不像是丧礼,倒像是喜宴。

    郁棠想起刚才裴三老爷的样子,又想到前世她接到父母死讯时的悲痛,不由叹了口气。

    只有真正的亲人才会有痛彻心肺的悲伤。

    累枝把陈氏和郁棠安排在了靠后面的席面上。

    那儿比较安静,有穿堂风,比较凉快,席面上坐的也都是临安城一些乡绅家的女眷。其中一个圆脸的小姑娘,和郁棠差不多大小,见到她就笑盈盈地和她打招呼,还要和她坐一块儿。

    郁棠想了半天才认出她是城里马秀才家的女儿马秀娘。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们玩得还不错。她出阁的时候,马秀娘已经嫁给了一位姓章的童生,特意托人带了一对足足有五两银子的银手镯给她压箱,还带了口信给她,让她有什么难处可以找她。

    只是后来李家手段狠毒,她怕连累了马秀娘,没敢联系她,直到临死前,她都没来得及给她道声谢。

    郁棠眼眶湿润,握着马秀娘的手就坐在了她的身边。

    马秀才家的娘子马太太对陈氏道:“你看这两丫头,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倒显得我们是那划江王母娘娘,也要把她们给分开似的。”

    陈氏忍俊不禁。

    马秀娘问郁棠:“你去了哪里?我刚刚还在找你?”

    郁棠道:“我就在府里啊!你刚才在哪里?我也没看到你。”

    马秀娘嘀咕道:“这就奇怪了。”

    郁棠转移了话题,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们有些日子没见了,你都在忙些什么呢?”

    马秀娘说起了自己的事。

    陈氏见郁棠口风严谨,松了口气,和马太太寒暄起来。

    郁棠这边却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还在想裴三老爷的事。

    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位裴家宗主。

    枉她之前还担心他会在这场纷争中站错队,谁知道人家却是一点亏也不肯吃的主。

    前世不仅稳稳占据了宗主的位置,还把裴家那些在外面当官的子弟指使得团团转。

    后来裴家又出的两个进士,一个是长房的大少爷,一个是另一支的禅少爷。

    长房的大少爷被他压着,不知道另一支的禅少爷是不是被他捧的?

    说起来,他之前没有计较她利用裴家的名声,她还欠着他的人情呢。

    原以为他是哪支的少爷,她寻个名画古玩之类的送上,也算是道了声谢。可如今他是裴家的三老爷,她就是寻了名画古玩,只怕他也不稀罕。

    要不,这件事就当没发生?她就当不知道他的身份算了?

    郁棠只要一想到青衣男子是她记忆中那个隐藏在裴家身后,像阴影一样笼罩着临安城的裴家三老爷,她就如临深渊,战战兢兢,觉得自己随时会面临着未知的危险。

    哎,裴家三老爷的事这么多,但愿他已经忘记了她和她所做的事。

    不过,他的神色比她上次见着的时候阴沉了很多,从前他给她的印象是冷漠,疏离。可现在,他给她的印象却是暴戾、浮躁。他看似平静,实则非常的不快。如一张紧绷的弦,好像随时都可能因为绷不住而失去理智。

    是他父亲的死引起的吗?

    父母去世的时候她也伤心,却不是像他这样的。

    裴老太爷的逝世好像把他身上某些让他安静、镇定的东西带走了似的。

    她父母去世的时候她更多的是感觉到痛苦。

    裴家三老爷和裴家老太爷的感情肯定非常的好。

    郁棠在心里感慨着,突然发觉马秀娘摇了摇她的手,并道:“我刚才和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吗?在想什么呢?”

    她立刻回过神来,道:“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想别的事。你要跟我说什么,我听着呢!”

    马秀娘没有追究,道:“我说再过十天昭明寺有个庙会,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她不提,郁棠还真忘了这件事。

    前世,李家的二公子,也就是李竣,据说就是在昭明寺的庙会上看了她一眼,就放在了心上,要死要活,非她不娶。李家考虑到他不是继承家业的儿子,这才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请了媒婆上门提亲。

    今生,她再也不想和李家有任何的牵扯了。

    “我就不去了。”郁棠道,“我姆妈的身子骨不好你是知道的,我要在家里陪着我姆妈。”

    马秀娘点头表示理解,在旁边听了只言片语的陈氏却道:“难得秀娘约了你出去玩,你就去吧!家里有陈婆子呢。”

    前世,母亲也是这样劝她出去玩的。

    郁棠眼眶微湿,道:“我不想去。天气太热了。我还是呆在家里好了。免得中了暑。”

    马太太听了,训斥马秀娘道:“你看人家阿棠,你也给我在家里呆着,哪里也不许去。”

    “娘!”马秀娘如遭雷击,求了半天,马太太也不答应。

    郁棠汗颜,道:“要不,你来我家玩吧!庙会有什么好玩的?热得要死,吃个冰拿到手里都快化了。你来我家,我让我阿爹去给我们买冰,还有井水湃的甜瓜吃。”

    马秀娘立刻高兴地应了,兴高采烈地和她说起串门的事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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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娇介绍:
郁棠前世家破人亡,今生只想帮着大堂兄振兴家业。
裴宴(冷眼睨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小姑娘的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难道是觊觎裴家宗妇的位置?
郁棠(默默流泪):不,这完全是误会!我只是想在您家的船队出海的时候让我参那么一小股,赚点小钱钱……花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花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花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