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说:
“人在死后,需要保持身躯完整而下葬,这是为了他们的未来,也是为了我们的安全。”
年轻人们则会问:
“为什么?”
然而无人回答,只道是古已有之。
所有的习俗都是在古老的时代流传下来的,细节的含义早已模糊不清。但谁也不会去质疑这些祖先的传统。因为谁质疑了,谁就会遭到冷落。而年年岁岁劳务繁忙,若有闲暇,也多在于休息过日,不在追逐真相。
壮年人们在挖坑。他们把这些赤裸的尸躯一具具埋进地里,他们在巨大的树上刻上他们的名字。
接着,在有名字的树下,大人们开始痛哭流涕,几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被打了一拳同样泣不成声。
他不想被打拳,也就在那个被叫做他这一世的父亲的冷酷的墓碑前低下头来,自主地嚎啕起来。
这便宜父亲他根本没有相处过,自然没有感情。
因此,他一开始只想假装哭泣。可不知是生物学上的血脉基因联系,还是心理学的共情,还是跪在蜿蜒阴森的树藤前,晚风从林间吹来,脑袋便会冰冰凉凉,他突然就想到自己已是异乡异客,而上一世的自己死后,爱自己的人以及自己所爱的人都将不知如何,心底便忽然酸痛而涌起波涛,睫毛被泪水湿润,便忍不住真切地放声痛哭起来了。
川母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垂下了自己的头
只这一拍,异乡来客想起自己过去的父母,心中的苦楚再无法抑制,尽数化作泪波。
丧礼结束时,天色已晚,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空。村边的小河流水呜咽,田野微风惨淡。
回家后,顾川失神落魄地吃饭洗漱,而川母先是把脸上的涂料洗去,又将那古怪的无字碑放置在架子。顾川见状,在殡葬的疑惑时就像涨潮一样,又涌向他年轻的脑壳里。
他忍不住问:
“妈妈,妈妈,为什么你在主持念诗的时候,会从草里飞出大片大片蓝色的火焰?那些尸体为什么那么完好无损?就好像还活着一样。”
川母有些疲惫,但还是很有耐心,她从置物架上走到桌边,温和地说道:
“这是一门古老的手艺,是要把去了很远很远地方的人们留下的东西修补成他们的样子,这样的话,就算他们离开了,也好像他们都还在这里了。小川,川呀川,现在还没到你了解到这些时候哩。”
“妈妈,这是什么手艺呀?其实你不用这样说的……我知道的。”
烛光下,母亲往木盆里倒热水,准备和孩子一起洗脚。听到这话,她转头看顾川,而顾川就继续说道:
“其实我知道那些人就是死了,是不是?我也知道他们根本不是去了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没了,再也见不到的意思……妈妈,你不用这样宽慰我的。我偷偷看过,他们被送回来的时候,尸体已经腐烂发臭,甚至不成完整。我看到过隔壁大叔宰杀大母鸡时候的样子,大母鸡的尸体四分五裂了,就变不回原来的样子!那么人的尸体怎么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呢?既然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又为什么没被救好呢?”
顾川一口气说完这一大通话后,只见到暗沉沉的室内,川母的脸上露出一种惹人怜爱的纯然的困惑的表情来。
川母生顾川的时候,换算到顾川熟悉的人类社会,可能才十四五岁。顾川是她唯一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近来的表现与她所知道的其他所有的孩子、也与她自己的小时候都不太相同。她作为母亲的经验尚浅,也没有多少人的经验可以借鉴,于是当她所说的这一套代代相传的糊弄小孩子的话糊弄不过去的时候,川母就一下子呆呆而不知所措啦。
更别说,顾川提的问题,对于川母来说,已经司空见惯,早已不是问题了。
要是一般的母亲,可能懒得解释这些,也许就是打骂几下,等小孩子自然忘却,就算是把这事揭过。可川母不一样。她纯朴的性子让她绝不至于草草了事,总是想认真对待。
她和顾川同坐在家中唯一的大木板床上,一双母亲的脚与一双孩子的脚一起伸入水中。川母困扰地说道:
“你就那么想知道吗?”
“我想知道。”
川母叹了口气,说:
“这是一门叫做补尸的手艺。这几天,我一直在和几位年长的老辈,用草料和泥土修补这些被运回来的尸体。先祖有教训,人死了,是不能身体不全就入葬的,如果这样的话,尸体可能会从地里爬出来,变成邪物,就像大虫子一样把你吃掉!所以呢,我们就要把尸体修好,让死者们都能得到安息。”
补尸……邪物……这都是让顾川感到困惑的词。他的脑海中立马迸出,那些老人们用草料和泥土糊在已经腐烂发臭的人肉上的景象,不寒而栗。
顾川追问邪物是什么,可川母支支吾吾也答不出来。
“你有见过邪物吗?妈妈。”
川母摇了摇头,她说:
“谁也没见过。”
木盆里,一双赤裸的女人的脚因热水洗濯而更显健康优美,使气似的用力压住了顾川那双孩子的白白净净的脚。
于是虚浮在水中的孩子的脚一下子就被压到热水的底部,被热水灼烫了。
“痛……”
“但确实是存在的。因为我的母亲也是那么对我说的。”
川母继续说道。
顾川看出川母不是不想回答,是真没想过这些问题,也回答不出来了,就先按下。等睡前的打扫完了,母子躺在床上,他就又悄悄问道:
“妈妈,尸体补好就是那样子的吗?”
“你怎么还在想这个问题?”
“想不清楚,我就睡不着。”
“唉,补尸。就算是手艺最好的阿嬷,用上各种材料,也只能把人体补成一个大概的样子。”川母说,“但是如果走过刚才那样的仪式,就能变成很像人的样子了。”
“很像人的样子……”
这话叫顾川喃喃。他开始回忆他之前所看到的那些人的破绽。确实,许多地方好像有明显的并不融洽的裂痕。
川母轻柔拍了拍睡不着的顾川的背部,想叫这孩子赶紧入眠。
好一会儿,顾川闷闷的声音又从被子里传了出来:
“是那个无字的碑的缘故吗?”
川母就知道这不怕她的小鬼又失眠了,只好答道:
“那是殡葬仪式的核心物品,必须要用到它。如果不用到它的话,补尸是无法成功的。只有带着它,烧够灰,才能把尸体修复完全。”
于是,川母就见到被子里又探出一张小小的脸来,望向置物架的方向。
无字的碑,可能不是碑,只是块方方正正的石头,就摆放在那里,仿佛已经穿过了很长的岁月,上面没有任何人工的雕刻痕迹。
它的表面有纹理,这种纹理让顾川想起了雪花。
雪花是天然的,但纹理的精细远超人工。
孩童忍不住问道:
“这东西是人造的吗?还是大自然里就有的?”
这个问题也在川母未知的领域内。
川母摇了摇头,带着稻花味道的发丝就在顾川的脑袋边上沙沙摆动起来。
“妈妈也不知道呀。这东西在我出生前就有啦,是我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奶奶传下来的!奶奶呢,又是从奶奶的妈妈那里传下来的。”
在这个世界里,知识仍靠口口相传。造纸术已经发明了,但书籍没有普遍,仍是少数人的享受。川母曾在城里求学,如今也只有一两本书。
“那它叫什么呢?”
顾川问。
不知怎的,母亲总觉得背对着她的孩子的眼睛里现在一定在闪亮。这就和她以前一样,她以前也是那么好奇地接触的。
“你的奶奶说这是一块祖传的石头。而妈妈在落日城里学医的时候,妈妈的老师说这是种特别的东西,可能可以叫做……人石。”
她说。
顾川一下子愣住了。
人石……是一种能够修补尸体的奇物……那么是按照什么修补尸体的呢?它又凭什么把那些老嬷们用各种随处可见的材料扎成一个近似人体的东西补成人们记忆里的形象。顾川甚至在想……那些裹尸布里的人真的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吗?
征兵官又为什么真把尸体送回来了?不嫌麻烦吗?是因为……母亲所说的保佑土地肥沃的原因吗?
疑问在孩子的脑海里盘旋。其中的缘由决计是川母所不理解的。他不会去问那些人与人之间的事情。
孩子问的是:“这东西为什么能修补人的尸体呀?又为什么能生出蓝色的火焰呀?”
“人石,一直就是能修补人的尸体的呀……”川母说,“从古至今,一直如此。”
“什么……”
不能理解的孩子大声地问道:
“妈妈,那有没有能够喷火的、能够喷水的东西呀?比如说,一个瓶子里空空荡荡,但是只要往外倒,就能倒出五湖四海的水来……”
孩子的疑问让川母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她不经意地捏了捏自己手指上的疤痕,她说:
“也许是有的吧……以前我见过能喷出火焰的瓶子。那火焰是切实的,可以用来烧火做菜,也会伤人……”
于是顾川就更激动地睡不着了。明明应是成年的灵魂,却陷入了一种纯然的孩童般的快乐中,咯咯地笑了起来。
也许是作为孩童的过剩的精力反过来影响了他的灵魂,物质决定了意识,笑着,笑着,他甚至开始在床上打滚了。
“你笑什么呀?小疯子。”
母亲问他。
我感觉我所知道的一切好像都突然不值一提了——原来神奇的东西是确实存在着的!不对,我的存在不就已经证明了神奇的重生或灵魂吗?
这是最先连续不断地蹦进顾川脑海里的思绪,可他张口来却说出的是另一句:
“我想要搜集这些特别的珍贵的奇异事物!”
“哎呀……”
川母装出一副被吓着的样子,实际上,她并没有当真。因为顾川的口出狂言是她熟悉的孩童会讲的天真的话,只不过她的孩子说得更疯狂一点而已。她看过同龄人的儿女也会讲类似天真的话,她自己曾经也对父母讲过说要定居在城里,读最好的学校,成为伟大的医者的狂言。
倒是川母的母亲看得透彻,只叫川母能好好学到点医术就好了。
她顺着顾川的话摇头晃脑地讲道:
“那可太难啦!”
这快变成小孩子的小孩子,鼓着脸颊,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想做一件事,当然不是因为它轻而易举,而是因为这件事情困难重重呀!简单的事情谁都能做,可是困难的事情就不是了!”
她的母亲为这稚子的戏话咯咯地笑了起来,又道:
“我知道了,你是想成为大收藏家。可这世界有多大,都没人知道呢!你又怎么能收集全世界的奇珍异品呢?”
“妈妈,落日城的人们最远到达过哪里啊?”
川母指向了窗外群山深处:
“喏,你看,大山就是我们到达过的最远的地方啦!”
孩子笑起来了:
“那,我还要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是什么样子的!”
这里的话理论上是不该作数的。因为那时候的顾川说话完全不经大脑思考,可能算是一种聊天吹牛的状态。这种状态在他上一世与网友欢快的聊天中也不少见。
只是川母不晓得,因这孩子的说法睁大了眼睛。
她从未想过,也没思索过类似的概念。对如今的她来说,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甚至没有想过日照村和落日城以外地方的事情。
这让作为母亲的她有些困惑,也只觉得越来越不切实际。
她弹了弹孩子的脸颊,笑着说:
“那真是顶顶了不起的目标啦!但你也该睡啦!”
只是顾川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一直睁着一双奇异闪亮的眼睛。
竖起耳朵,就能听到窗外的虫鸣声和小河淌水的声音,悠远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