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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物与发现时代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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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物与发现时代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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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殡葬

    重生到这个近似于地球古代的新世界后,顾川最得意的一件事可能是他知道这个世界的人们都不知道的知识。

    虽然大多一知半解,但社会学上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历史上原来世界上数千年历史的变革,语文上他掌握一门他认为非常伟大的象形文字和一门方便的表音文字,以及翻译成前者的一个星球的大量经典作品。数学、数学,他是真的一点不会了,但建方程解个鸡兔同笼总算是不成问题,已经超过他观察的周围人的最高水准。物理虽然也搞不明白,但侃侃什么相对论、光速不变、还有遇事不决量子力学,也足以让同龄人完全不知道他在讲什么,收获一片不明觉厉的目光。

    这种知识系统上的极端复杂,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骚动不安,想要和别人交流,却又不敢和任何人说任何超过常识的话,活得小心翼翼而不自在。

    好在这种苦闷的自矜并没有保持很久。

    当时他还是只是大约六七岁的小孩子,并且意识到自己有个“前世”这个情况本身,也只是最近一段时间的事情。

    前面从出生起的很长时间,根据顾川自己的想法,他可能处于一种可以叫做“胎中之迷”的状态。而从唯物的角度讲,这可能是大脑发育不完全的缘故。

    靠前一世的中学生物学,顾川想,大脑的许多功能,可能是随着婴幼儿数年的发育,才慢慢具备的。而人记忆能力就更是终生模糊了,有几个人能清晰地想起自己一两岁时候的事情呢?

    “人们偶尔会说‘有意识起’这个概念,这大概是在指从自己能想起的最远的事情开始,刚出生的婴儿的意识是也许不完全的。那么……”

    一天夜里,他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在木床上翻了个身。木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那么,对于顾川来说,所谓的“有意识起”,就是从想起自己的前世开始。

    想起前世对他来说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大概是几个节气前,他在家里在正懵懵懂懂跟着这一世的便宜母亲学习这个世界的文字。

    念书的声音在河边的小屋子里悠悠远远,断断续续。屋外的小河正从永恒的夕阳之下蜿蜒地穿过村落,向世界的另一边奔去了。几缕炊烟从窗外升起,穿过朦朦的雾气,直入天际。

    水声跌宕,风声窸窣。这小孩对着母亲保存得很好的旧书籍时,走了神,在困倦中就要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

    “念呀!怎么不念了?”

    母亲拍了拍他的背部,说话慢慢的,带着温柔的笑。

    “妈妈……妈妈……我……我……顾川。”

    就在当时,小小的川睁着自己漆黑的眼珠子,不解地摇头晃脑,浑身一震,好像从一种可怕的营营扰扰的混沌的梦境中惊醒了一样。他脱口就是一种异界的语言与发音叫出了自己上一世的名字。在一种身体本能的如电触般的扰乱中,他结结巴巴地使用两种语言,手指点点身后困惑的母亲,点点自己,又点点太阳,最后他两种语言都不会用了。

    他为自己想起来的东西,感到不安地看向窗外,只见到天上火红的暮色洒在远方的丛林与近处的水流中,波光粼粼。河那边的作物好像在火中燃烧一样,在夕阳中发出橘黄的光影。

    这个世界从表面看上去,无比平静。

    这片天地对他来说,也是崭新的,许多事物,他都叫不出准确的名字,就连叫出什么东西的名字的语言也是新的,因此他只能用自己原有的知识来形容。

    人的思维可能很依赖语言,中文是他的第一语言。因此,在他的脑内,仍然选择中文来阐释这一切。

    举例而言,他这一世的大名,用这个世界的习惯应该叫做“住在日照之河边上回头看的人”,他的小名则是“住在日照之河边上医生家的儿子”。当然实际的发音没有那么长,按照这个村落所使用的语言,被简略到了五六个音节内。

    翻译一下,日照之河是他所在的村落旁边一条小河的名字,也是这个村的名字。回头看就是回顾的意思,也就是顾咯。

    原则上,川是这个村落所有人共同的姓,顾是他这一世的母亲给他取的新的名。

    按照姓在前的习俗,他应该叫川顾,但他按照前一世自己的名字,颠倒了姓名的顺序,于是就变成了顾川。

    然后,他就陷入到心事重重的苦闷之中了。

    日照村在这个世界也是新开辟的土地,顾川这一世的父母辈是和祖父祖母辈一起迁徙到这条河的上流开始落地生根。许多东西都不完备,许多事情,短时间内他都见不到。因此,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就一直肤浅。

    发生转折的时候是大约可以称为白露节气中的某一天。那天之前,母亲面有忧色,而神神秘秘地在田间找到顾川,说她过几日有重大的事情要做,而顾川到时候就需要听隔壁妇人的话,保持静谧,不要大声喧哗。

    “什么事情呀?”

    孩子问。

    川母的面色非常复杂,他知道顾川早慧,又有好奇心,先是叹了口气,再强打笑容说道:

    “落日城里面来信说,我们村子出调的农兵都去了很遥远的地方,现在我们要把他们留下来的东西埋起来呀,而他们就会在很遥远的地方保佑我们在白露时节丰收,所以呢,我们要做个大的活动祭典,但是呢,到时候,不能吵闹,因为会吓到他们的!他们会打你的!”

    顾川一下子没听懂。

    他在后来才意识到这是这个世界的妈妈对孩子所用的、用来形容死亡的委婉的说法。

    川母是害怕这自有主见的孩子在殡葬的时候,做出什么让人困惑的事情来。

    而通过川母的叙述,顾川才了解到这世界不像他所接触到的那么平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可能正在发生战争。

    战争已经持续了许多个时节,可能还没结束,可能结束或快结束了。对于落后世界的封闭村落来说,这些信息都靠口口相传。

    因此,别说一个孩子,就算是村里的其他人也不确切地知道实情。第二天,顾川在帮母亲剥一种类似于莲子的可食用植物的时候,从隔壁的老妇人口中得知几年前从城里来的老征兵官说那些被派往战场的青壮年人力是为了用来对抗“侵入落日城领地的生灵”。再之后,来的是一个新的年轻人。而上一代征走的村民们则变成了他带回来的裹尸布里的遗骸。

    老妇人剥莲子剥累了,歇息的时候,揉了揉小孩子软软的头发,又捏了捏小孩子软软的脸蛋,就说:

    “我问过城里来的那家伙,说结束了没有啊?那人啊,没回答,只摇了摇头,也没有叫我们把全村的年轻人集中起来了,就自个直接走掉了。哈哈,然后,我也就不知道了呀,小娃子。”

    但这样,村里两三个领头的人家一合计,就要准备一场大的殡葬。这种集体大葬在顾川有意识来的时间里没见过,实际上,在他有意识的时间里,这村子还没死过人。不过他的母亲说,在迁移到这片新土地前,这支村族就有传统了。

    殡葬那天,所有农事都暂停。顾川懵懵懂懂地随着村子里几十户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家一起作送葬的队伍。而他的母亲比较特别,她是这次殡葬的主持。这年轻的妇人披着一袭白布在送葬队伍中间靠前的位置,捧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小无字碑,庄严地迈着步子,其他披布的人都有序地跟在她的身旁。

    然后顾川才从隔壁多嘴的妇人那里得知,他这一世父亲好像就死在这场战争里。

    这一世的父亲,按原理应该叫做青川。青川是出战前上一代的两家长辈的要求中,匆匆与他的母亲为婚的。他在顾川这一世的母亲怀孕后,便被落日城里来的征兵官以服“边民兵”役的名义带走,再之后,就是城里的殉葬队伍送回了用麻袋子裹着的尸骨。

    因此,顾川从未见过这位父亲,只知道他的尸体……或说尸体的部分,被带回了日照村。

    这些尸体有的面部模糊,好像被那种细致的锉刀把脑袋的每一寸皮肤都搅烂了,有的尸体干脆没了头,他并不知道村里人究竟是怎么分别的,或者有没有做分别。

    队伍一直走到一片水沟长满青草、巨大的树木结成顶盖的地方。

    “这里就是日落村的墓园。上一代的人和上上一代的人都在这里安眠着。”

    绯红的夕光透过林荫,散向大地,人们肃穆地立在入口处。那时顾川从人群的缝隙中探头张望,眨巴眨巴他儿提时代的大眼睛,暗暗观察,便见到他的母亲作为司仪缓步向前,站在林盖之下。

    周围有刻字的木板,是这民族的墓碑的形式。

    那天,川母束起了头发,戴着从头顶披过全身的长长的头纱,全身着黑色的服装。她的面色苍白得紧,看上去痛苦万分,但顾川知道这是她一大早就用一种白色的粉末拍了很久自己的脸的缘故。

    现在,她站在那里,像一根黑色的玉竹。

    几个壮年人把十几具裹布尸抬到前头放下。川母颔首,点头示意仪式即将开始。

    随后,她便念起了一首古老的民诗:

    “死亡,死亡……你已大获全胜。”

    送葬的队伍一一垂首。同样低头的孩童则用余光瞥到那几个搬运裹尸布的壮年人在一个领头的带领下,正在周围撒灰。

    这种灰是前几日,他们在田间用一种作物的秸秆烧制的。

    川母的念音声则越念越低,直低到所有人听不清晰的时候,忽然从裹尸布里,有一阵骨头与肉吱嘎作响的声音连续不断地响了起来。

    顾川心惊肉跳,忍不住在人群中抬起眼来,看到被顾母捧在怀中的无字碑放出一点光华。在这点光的牵引下,不知为何,野草的灰里开始飘出大片大片的虚幻般的蓝火,渐渐幻化成诸多光怪陆离的形状,蜿蜒变幻,却没有任何的烟气……等到在空中一旋,便飞落尸布,消失不见。

    这景象叫孩童们好奇与诧异,但什么也没被烧掉,什么也没变化。虚幻的火焰掠过,一切无事发生。

    他左右四顾,大人们的面色皆是寻常。但他发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肉体发臭腐烂的味道变淡了。

    再一会儿,那几个壮年人开始拆掉裹尸布。露出一幅幅完整的身躯,面部清晰可见,好似还含着活时的微笑。

    其中一位连眼睛都睁着,好似正凝望身前众人。

    顾川不再敢抬头。

    而川母静伫片刻,开始按照古老的礼节默念这些人的名字。

    念完了,她说:

    “可以把他们都下葬了。”

第二章 补石(没修完,不建议读,进度标识)

    老人们说:

    “人在死后,需要保持身躯完整而下葬,这是为了他们的未来,也是为了我们的安全。”

    年轻人们则会问:

    “为什么?”

    然而无人回答,只道是古已有之。

    所有的习俗都是在古老的时代流传下来的,细节的含义早已模糊不清。但谁也不会去质疑这些祖先的传统。因为谁质疑了,谁就会遭到冷落。而年年岁岁劳务繁忙,若有闲暇,也多在于休息过日,不在追逐真相。

    壮年人们在挖坑。他们把这些赤裸的尸躯一具具埋进地里,他们在巨大的树上刻上他们的名字。

    接着,在有名字的树下,大人们开始痛哭流涕,几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被打了一拳同样泣不成声。

    他不想被打拳,也就在那个被叫做他这一世的父亲的冷酷的墓碑前低下头来,自主地嚎啕起来。

    这便宜父亲他根本没有相处过,自然没有感情。

    因此,他一开始只想假装哭泣。可不知是生物学上的血脉基因联系,还是心理学的共情,还是跪在蜿蜒阴森的树藤前,晚风从林间吹来,脑袋便会冰冰凉凉,他突然就想到自己已是异乡异客,而上一世的自己死后,爱自己的人以及自己所爱的人都将不知如何,心底便忽然酸痛而涌起波涛,睫毛被泪水湿润,便忍不住真切地放声痛哭起来了。

    川母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垂下了自己的头

    只这一拍,异乡来客想起自己过去的父母,心中的苦楚再无法抑制,尽数化作泪波。

    丧礼结束时,天色已晚,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空。村边的小河流水呜咽,田野微风惨淡。

    回家后,顾川失神落魄地吃饭洗漱,而川母先是把脸上的涂料洗去,又将那古怪的无字碑放置在架子。顾川见状,在殡葬的疑惑时就像涨潮一样,又涌向他年轻的脑壳里。

    他忍不住问:

    “妈妈,妈妈,为什么你在主持念诗的时候,会从草里飞出大片大片蓝色的火焰?那些尸体为什么那么完好无损?就好像还活着一样。”

    川母有些疲惫,但还是很有耐心,她从置物架上走到桌边,温和地说道:

    “这是一门古老的手艺,是要把去了很远很远地方的人们留下的东西修补成他们的样子,这样的话,就算他们离开了,也好像他们都还在这里了。小川,川呀川,现在还没到你了解到这些时候哩。”

    “妈妈,这是什么手艺呀?其实你不用这样说的……我知道的。”

    烛光下,母亲往木盆里倒热水,准备和孩子一起洗脚。听到这话,她转头看顾川,而顾川就继续说道:

    “其实我知道那些人就是死了,是不是?我也知道他们根本不是去了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没了,再也见不到的意思……妈妈,你不用这样宽慰我的。我偷偷看过,他们被送回来的时候,尸体已经腐烂发臭,甚至不成完整。我看到过隔壁大叔宰杀大母鸡时候的样子,大母鸡的尸体四分五裂了,就变不回原来的样子!那么人的尸体怎么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呢?既然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又为什么没被救好呢?”

    顾川一口气说完这一大通话后,只见到暗沉沉的室内,川母的脸上露出一种惹人怜爱的纯然的困惑的表情来。

    川母生顾川的时候,换算到顾川熟悉的人类社会,可能才十四五岁。顾川是她唯一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近来的表现与她所知道的其他所有的孩子、也与她自己的小时候都不太相同。她作为母亲的经验尚浅,也没有多少人的经验可以借鉴,于是当她所说的这一套代代相传的糊弄小孩子的话糊弄不过去的时候,川母就一下子呆呆而不知所措啦。

    更别说,顾川提的问题,对于川母来说,已经司空见惯,早已不是问题了。

    要是一般的母亲,可能懒得解释这些,也许就是打骂几下,等小孩子自然忘却,就算是把这事揭过。可川母不一样。她纯朴的性子让她绝不至于草草了事,总是想认真对待。

    她和顾川同坐在家中唯一的大木板床上,一双母亲的脚与一双孩子的脚一起伸入水中。川母困扰地说道:

    “你就那么想知道吗?”

    “我想知道。”

    川母叹了口气,说:

    “这是一门叫做补尸的手艺。这几天,我一直在和几位年长的老辈,用草料和泥土修补这些被运回来的尸体。先祖有教训,人死了,是不能身体不全就入葬的,如果这样的话,尸体可能会从地里爬出来,变成邪物,就像大虫子一样把你吃掉!所以呢,我们就要把尸体修好,让死者们都能得到安息。”

    补尸……邪物……这都是让顾川感到困惑的词。他的脑海中立马迸出,那些老人们用草料和泥土糊在已经腐烂发臭的人肉上的景象,不寒而栗。

    顾川追问邪物是什么,可川母支支吾吾也答不出来。

    “你有见过邪物吗?妈妈。”

    川母摇了摇头,她说:

    “谁也没见过。”

    木盆里,一双赤裸的女人的脚因热水洗濯而更显健康优美,使气似的用力压住了顾川那双孩子的白白净净的脚。

    于是虚浮在水中的孩子的脚一下子就被压到热水的底部,被热水灼烫了。

    “痛……”

    “但确实是存在的。因为我的母亲也是那么对我说的。”

    川母继续说道。

    顾川看出川母不是不想回答,是真没想过这些问题,也回答不出来了,就先按下。等睡前的打扫完了,母子躺在床上,他就又悄悄问道:

    “妈妈,尸体补好就是那样子的吗?”

    “你怎么还在想这个问题?”

    “想不清楚,我就睡不着。”

    “唉,补尸。就算是手艺最好的阿嬷,用上各种材料,也只能把人体补成一个大概的样子。”川母说,“但是如果走过刚才那样的仪式,就能变成很像人的样子了。”

    “很像人的样子……”

    这话叫顾川喃喃。他开始回忆他之前所看到的那些人的破绽。确实,许多地方好像有明显的并不融洽的裂痕。

    川母轻柔拍了拍睡不着的顾川的背部,想叫这孩子赶紧入眠。

    好一会儿,顾川闷闷的声音又从被子里传了出来:

    “是那个无字的碑的缘故吗?”

    川母就知道这不怕她的小鬼又失眠了,只好答道:

    “那是殡葬仪式的核心物品,必须要用到它。如果不用到它的话,补尸是无法成功的。只有带着它,烧够灰,才能把尸体修复完全。”

    于是,川母就见到被子里又探出一张小小的脸来,望向置物架的方向。

    无字的碑,可能不是碑,只是块方方正正的石头,就摆放在那里,仿佛已经穿过了很长的岁月,上面没有任何人工的雕刻痕迹。

    它的表面有纹理,这种纹理让顾川想起了雪花。

    雪花是天然的,但纹理的精细远超人工。

    孩童忍不住问道:

    “这东西是人造的吗?还是大自然里就有的?”

    这个问题也在川母未知的领域内。

    川母摇了摇头,带着稻花味道的发丝就在顾川的脑袋边上沙沙摆动起来。

    “妈妈也不知道呀。这东西在我出生前就有啦,是我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奶奶传下来的!奶奶呢,又是从奶奶的妈妈那里传下来的。”

    在这个世界里,知识仍靠口口相传。造纸术已经发明了,但书籍没有普遍,仍是少数人的享受。川母曾在城里求学,如今也只有一两本书。

    “那它叫什么呢?”

    顾川问。

    不知怎的,母亲总觉得背对着她的孩子的眼睛里现在一定在闪亮。这就和她以前一样,她以前也是那么好奇地接触的。

    “你的奶奶说这是一块祖传的石头。而妈妈在落日城里学医的时候,妈妈的老师说这是种特别的东西,可能可以叫做……人石。”

    她说。

    顾川一下子愣住了。

    人石……是一种能够修补尸体的奇物……那么是按照什么修补尸体的呢?它又凭什么把那些老嬷们用各种随处可见的材料扎成一个近似人体的东西补成人们记忆里的形象。顾川甚至在想……那些裹尸布里的人真的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吗?

    征兵官又为什么真把尸体送回来了?不嫌麻烦吗?是因为……母亲所说的保佑土地肥沃的原因吗?

    疑问在孩子的脑海里盘旋。其中的缘由决计是川母所不理解的。他不会去问那些人与人之间的事情。

    孩子问的是:“这东西为什么能修补人的尸体呀?又为什么能生出蓝色的火焰呀?”

    “人石,一直就是能修补人的尸体的呀……”川母说,“从古至今,一直如此。”

    “什么……”

    不能理解的孩子大声地问道:

    “妈妈,那有没有能够喷火的、能够喷水的东西呀?比如说,一个瓶子里空空荡荡,但是只要往外倒,就能倒出五湖四海的水来……”

    孩子的疑问让川母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她不经意地捏了捏自己手指上的疤痕,她说:

    “也许是有的吧……以前我见过能喷出火焰的瓶子。那火焰是切实的,可以用来烧火做菜,也会伤人……”

    于是顾川就更激动地睡不着了。明明应是成年的灵魂,却陷入了一种纯然的孩童般的快乐中,咯咯地笑了起来。

    也许是作为孩童的过剩的精力反过来影响了他的灵魂,物质决定了意识,笑着,笑着,他甚至开始在床上打滚了。

    “你笑什么呀?小疯子。”

    母亲问他。

    我感觉我所知道的一切好像都突然不值一提了——原来神奇的东西是确实存在着的!不对,我的存在不就已经证明了神奇的重生或灵魂吗?

    这是最先连续不断地蹦进顾川脑海里的思绪,可他张口来却说出的是另一句:

    “我想要搜集这些特别的珍贵的奇异事物!”

    “哎呀……”

    川母装出一副被吓着的样子,实际上,她并没有当真。因为顾川的口出狂言是她熟悉的孩童会讲的天真的话,只不过她的孩子说得更疯狂一点而已。她看过同龄人的儿女也会讲类似天真的话,她自己曾经也对父母讲过说要定居在城里,读最好的学校,成为伟大的医者的狂言。

    倒是川母的母亲看得透彻,只叫川母能好好学到点医术就好了。

    她顺着顾川的话摇头晃脑地讲道:

    “那可太难啦!”

    这快变成小孩子的小孩子,鼓着脸颊,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想做一件事,当然不是因为它轻而易举,而是因为这件事情困难重重呀!简单的事情谁都能做,可是困难的事情就不是了!”

    她的母亲为这稚子的戏话咯咯地笑了起来,又道:

    “我知道了,你是想成为大收藏家。可这世界有多大,都没人知道呢!你又怎么能收集全世界的奇珍异品呢?”

    “妈妈,落日城的人们最远到达过哪里啊?”

    川母指向了窗外群山深处:

    “喏,你看,大山就是我们到达过的最远的地方啦!”

    孩子笑起来了:

    “那,我还要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是什么样子的!”

    这里的话理论上是不该作数的。因为那时候的顾川说话完全不经大脑思考,可能算是一种聊天吹牛的状态。这种状态在他上一世与网友欢快的聊天中也不少见。

    只是川母不晓得,因这孩子的说法睁大了眼睛。

    她从未想过,也没思索过类似的概念。对如今的她来说,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甚至没有想过日照村和落日城以外地方的事情。

    这让作为母亲的她有些困惑,也只觉得越来越不切实际。

    她弹了弹孩子的脸颊,笑着说:

    “那真是顶顶了不起的目标啦!但你也该睡啦!”

    只是顾川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一直睁着一双奇异闪亮的眼睛。

    竖起耳朵,就能听到窗外的虫鸣声和小河淌水的声音,悠远不绝。

第三章 永远指向一个方向的针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日照村比先前热闹很多。

    战争好像结束了,于是原本孤立的各个居住点与落日城恢复了贸易往来。

    之所以用居住点形容,是因为顾川很快发现,日照村与落日城的关系,更接近于上一世“屯”与“城”的关系。

    在落日城外的数百公里或更远的范围内,沿着日照之河的主流与支流的方向分布着大量新开辟的几代人或已存在十几代人时间的屯。一般一个屯都是同姓人,也就是一起迁移出来开辟新土地的同族人。

    而日落城就像他所知道的城市一样,是大量不同姓的人与家族共同居住的地方。

    一个城市附近有很多屯,而距离另一个城市则可能极为遥远,远到什么地步呢?

    顾川没有从大人们的口中听到任何第二个城市,甚至也没听说过国家的概念。所有人好像都没有想过深入野外。

    这个世界上也有商贩的概念,不过商贩只流通在城、村、与屯之间。每到温度适中而少雨的节气,商队就会周游落日城与城外各村落之间。不过村落,偶尔也会有队伍选择翻山越岭前往落日城。商贩经常会带来一些来自落日城的新鲜的玩意儿,指示了这个世界的已经抵达的非常的科技水平。

    比如“透明的玻璃”。

    使用一般沙混合其他材料简单烧出的玻璃,并不是透明的,而是不透明的彩色材料。

    使用更精纯的石英砂,在更好的工艺下,则可以吹出大型的玻璃器皿。这叫小镇里的人忍不住大呼小叫。村里的阿嬷连摸都不敢摸,一双浑浊的眼睛盯在透明玻璃的边缘,感到无比奇异,惊奇地说道:

    “这东西好像不存在,只能摸得到……那是不是可以用来做隐形的墙壁!要是我一头撞上去了,岂不就要完了……还是用不得的,用不得的。”

    村里人吃惊得紧。

    但顾川知道玻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奴隶社会,对这个成果不屑一顾。

    只是另一件城里的事物“计算钟”,就叫他也要睁大双眼。

    计算钟可以算是这世界最早期的计算器,整体极其庞大,由六根圆柱的旋转完成乘法器的原理,每根圆柱上都印有乘法表的展开图,并且被挡板挡住大部分,只露出一两个数字。依次旋转六根圆柱底下连接着的机械按钮,六根圆柱就会按照一定的规则进行旋转,便能得出计算结果。而加法器依靠的则是齿轮传动来实现计算和进位,几个表盘按照圆周等分为十个刻度。齿轮的边缘也有十等分的突起,因此严丝合缝地代表数字在齿轮上的传递。齿轮在一系列转动后,最后便能得出结果。计算钟最高可以支持六位数以内的加减和乘法,但无法实现除法的功能。

    但这已经远远超过没接受过数学教育的日照村村民的极限了。

    他忍不住问道:

    “这东西有很多吗?”

    这种设备,在封建时代,无疑就是了不起的奇珍。

    和顾川聊天的是隔壁阿嬷的孙女,是个叫做雨花的女孩子。为了帮家里人做农事,雨花的头发一直是剪得很短的,像个假小子。她跟父母去了商队的展览,回来后,对一动不动的顾川,先是甩出透明玻璃的概念,看到顾川不吃惊,就发出了绝招计算钟,总算叫这人面色一变。于是雨花就有些得意了。

    她笑道:

    “我也好奇,所以问过。商队里的人说这东西在落日城里好像还挺多的。所以被商队带到了这里……”

    具有上个世界记忆的孩子可以清晰地发现具有超自然能力的东西,与那些人类可以造出来的东西的区别。

    不过这个世界的人似乎并无法将这两类事物分开,又或者这些看似超自然的东西在这里全然是自然的。

    他们唯一的区别在于前者比后者较为稀少,因此,经常会单拿出来说事,与玻璃或者计算钟并举。

    当时,顾川的同龄人,一个大约可以叫做河岸的男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找到正蹲在家门口地上的顾川。

    那时候,人间没风,地上的泥尘也起不来。顾川就用削尖的一种叫做“金穗”的类似小麦的作物的杆部慢吞吞地练习上一世的汉字。

    河岸看了几眼,就知道这家伙又在画奇怪的方块画了。

    “又来商队啦!”

    顾川没有什么回应。

    “有我们没见过的东西!”

    河岸问他。

    河岸可能比顾川大几岁——这个村落好像并没有明确的年岁的概念——所以也说不清楚。他名字的来源……顾名思义,日照村都是拿着自然物件起名的。像是川母用了“顾”这个抽象概念,已经是极少的了。

    河岸是这一代日照村的孩童里体格最健硕的,看上去很凶,不过性格却可能是最好的——只是偶尔有点出格。

    “什么没见过的东西呀!”

    顾川抬起头来,抬头就看到河岸傻乎乎的笑。

    他和同龄人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这些孩子们的心思很单纯,对他们好就是好。要是知道点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愿意分享自己的东西,那就更了不得啦!

    然后河岸解释都不解释,直接拉起顾川的手就把他拽起身来,就开始往农田的方向跑。

    连绵金穗的在落暮的阳光下闪着灿烂的光。土地传出一种凉丝丝的温暖。奔跑中的孩子们总是非常惬意。他们跨过一两条闪烁金光的、从日照河向田里引水的小渠,就见到农田的尽头,几户人家正袅袅升起炊烟。

    炊烟边上,支棱着类似帐篷或者蒙古包的建筑。

    穿着布衫的落日城商人正在和村里的大人们谈收购粮食的事情。好几个被大人带过来的孩子在一边吃一种这世界特产的草果,一边等着看热闹。

    在封闭的小镇里,外来的商队已是最高的娱乐节目。

    河岸和顾川来到的时候,恰逢这只商队的商人谈完粮食收购的事情。

    “你们想看看我的收藏品,是吗?”

    商人的脸上有一条可怕的疤痕贯穿了右脸。整个右侧的脸颊都在往里陷。这不像是战争的创伤,反倒像是切除肿瘤才形成的。他的声调刺耳,但性格很好。

    “想!”

    几个孩子一起说话,大人们也说有兴致。

    “这收藏品是我私人的,我曾经想给它找个买家,但一直没人买,后来始终带在身边,给你们看看也无妨。”

    商人回到临时帐篷里,取出一个木盒,木盒里摆了一根针一般细长的东西。顾川目测这针约有三十厘米长,直径大概在五毫米。

    “这针有什么作用呀?”

    村里的木匠好奇地问道。

    然后小孩子们窃窃私语开啦,河岸猜是缝衣服用的,可以缝出没有缝隙的衣服,雨花则觉得这可能是用来刺入身体的凶器!

    “都不是。”凹脸商人说,“这是一根只会指向一个方向的针,除非把它保存在盒子里。就算这样,要是盒子很轻的话,它也会慢慢变动位置。你们看……”

    凹脸商人把这根针从重木盒中取出,放在一个轻质的盒中,再将轻质盒放在地上。最初一分钟还没有变化,但很快,盒子就震动起来,绕着中心,转了几个明显的角度,引得地上的泥土都刮出了痕迹,吓了孩子们一大跳。

    “然后呢,假如把这根针从空中投下的话,它也会指向唯一一个位置。”

    凹脸商人把针从木盒取出,竖举在胸前,然后放手。

    针先是一点触到地上,近乎垂直,接着在一个旋转中指向商队帐篷所在的位置。

    凹脸商人让几个孩子试了试。

    果不其然,不论哪个孩子怎么抛,怎么下坠,针必定会指向那个位置。哪怕垂直了平放在地上,也会在颤动中转移方位,直到位置正确为止。

    一种纯然的神秘,一场惊人的表演。

    “这是磁力吗?”

    顾川忍不住呢喃,想用自己的科学世界观来解释。

    这种现象很类似他所知的指南针。

    凹脸商人没听懂“磁的力”这个词,但这个世界确有磁石的存在,顾川所说的磁力用的也是磁石的词源:

    “磁力……你是在说磁石吗?如果是磁石的话,它应该会被吸走!但它只会在原地转圈,哪怕是水里淹,哪怕是放在火中烤,因此这东西就不是磁石,但还没有与它一模一样的东西哩。”

    河岸等几个孩子听不懂磁力,也不知道磁石,只好奇地张望顾川和凹脸商人。

    顾川又问:

    “像这种特别的东西,城里一般要卖多少钱?”

    落日城和落日城附近也使用货币这种交换物,落日城发行的货币是一种贵金属货币,它使用的金属,是从日照河的主流深处可以挖出来的变色石,融化变色石来铸造货币。

    “其他的东西好说,但这东西我不卖。”凹脸商人说,“只用来交换。”

    “那要用什么来交换呢?”顾川自然地问道。

    凹脸商人饶有兴致地看了眼顾川。把针收好的过程中,他向四周看戏的众人解释道:

    “这针在我小时候就被我所持有,可我一直搞不懂它有什么用,曾经想按奇珍异品的价格卖掉,却没人愿意买。若是降价,我也不甘心。后来,我已经放弃了把它卖出去的想法。现在我则在想,这世间一切被创造出来,我想一定是各有其用的。因此,我要有人告诉我这针是用来做什么的?指向一个方向又有什么意义?”

    孩子们随着大人去看其他城里来的新奇玩意儿,而村里的木匠继续和凹脸商人聊起落日城来:

    “现在的落日城里怎么样了?”

    小孩子们还在跟商人的侍从看各种新奇的玩意儿,其中就有“磁石”,商人的侍从开始演示磁石的效果来。

    凹脸商人说:

    “还是那样,人人第二想的事情是发财,第一想的事情是找到了不起的奇珍献给冕下以换取赏识!但又不敢离开落日城的范围,都知道外面危险……刚打完仗嘛。”

    “有什么新鲜技术出现吗?”

    木匠一直想把木匠儿子送进城里去,城里是最安全的,离城越远的地方越危险。

    城里的人叫公民,是不用在外面种地纳税,也不用服“边民役”。城外面的人都叫边民,有的是因贫困或犯罪被剥夺公民资格的人,有的是从外面漂流过来被落日城接受的人。

    木匠除了锯木头,其他什么都不会,他只关心锯木头的技术。

    “木头?木头没有新鲜技术。”凹脸商人说,“现在城里,没人关心怎么锯木头做家具呀!”

    这叫木匠吃了一惊,连忙问:

    “这是为什么?发生什么大事了?”

    他小时候去过城里,明明那时候,锯木头的人还很多。

    “因为大家都在研究用铸铁做各种新东西,还有的人要用铸铁做房屋,做一切东西呢!喏,你看。”

    凹脸商人从帐篷里拿出了一个小的铁质雕像。雕像刻的是一个蒙面女人,凹脸商人标价是一元。木匠敢说自己削木头肯定比这东西精致得多。可惜的是,他雕刻的东西都不值钱。

    “这种铁玩意儿很受公民们的欢迎。发明铸铁技术、挖铁矿、熔铸铸铁的家族都发财啦!”

    木匠有点恍惚,又问:

    “那最近城里有什么大事吗?”

    凹脸商人想了一会儿。

    “没什么特别大的事……也不算没有,有两件吧。”他笑了笑,“一件是很长一段时间,变色石的私采和私铸非常严重。城里的议事会下令把一个搞私铸的边民村落的人清除了,又在考虑放弃变色石币。”

    凹脸商人没说的是,落日城内通货膨胀非常严重。这可能是因为议事会在战争时期铸币太多,导致物价飙升。而他便选择了外出商游,以及更倾向于以物易物。

    “这怎么行!”别说木匠,其他几个正在看东西的成年人都着急了,“那我们手里的钱岂不是都不算钱了!”

    “别担心,别担心。”凹脸商人自己心里也有担心,却面容不显地安慰道,“现在的、有纹印的变色石币都还算钱的,只是以后城里可能要刊发一种小的纸张,上面用上了一种新的纹印,可以在一个新的部门里兑换成变色石币。这个新的部门还没成立,之后肯定有新消息。”

    “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是政务官前几天向外透露冕下有意想要整改给排水系统,重修宫殿,这是个大肥差,城市里大大小小的家族都轰动了,到处在招人手。”

    木匠有些意动。

    “你想进城赚那点苦力钱吗?整天在引水渠,排水沟里打转吗?”凹脸商人摇了摇头,“反正我是不想。我看还不如你们现在这里开垦呢!”

    木匠撇了撇嘴,因为他知道凹脸商人又是公民,又有钱,儿女双全,都在落日城里上私塾。唯一的缺陷可能是有钱,但还不够有钱。

    凹脸商人当然不会去做这种累活。

第四章 异界的天文历法

    再过一个节气,青春期的迹象在这一批孩子的身上格外明显了。

    一天早晨起来,顾川的裤子黏糊糊的。作为有经验的成年人,他当然知道这不是尿裤子,但依旧害臊到脸红。

    他本想瞒过川母,谁知川母对这种变化比他更敏感。

    当天晚上,这位年轻的母亲在河里洗完衣服,就摸了摸男孩的头,说道:

    “是时候不一起睡啦!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第二天,她就从仓库里拉出她父母曾经睡过的床和被褥来。她请隔壁木匠稍微修饰,做了几个床头床尾的雕花,又加了几块木料,把床拉长了一截。

    男孩不理解,她说:

    “我看你还会继续长哩,得为未来留出空闲嘛。”

    顾川才懵懵然地点了点头。

    这个世界的成年判定是很早的,比和他上一世的祖国要早得多。

    上一世,他的祖国判定一个人具有完全刑事责任通常是以十八岁为计,但有些国家则以21岁或20岁、15岁为计。这里面的缘由仔细想想也不简单,一者是取决于人这种生物的性质。人的青春期大约从十岁开始,要到二十五岁才算完全结束,从十几岁开始,人的生育能力和劳动能力正达顶峰。到了三十岁以后,身体其实已经走下坡路了。

    二则是取决于人的社会性质,举例而言,在十八岁前后已经有足够的体力搬砖,也经过足够的义务教育可以工作了。而上一代的父母们已经刚好度过了人生最好的十八年,劳动能力开始减弱,单算性价比不如新生代。这是劳动能力决定财产关系,决定个人地位的缘由。

    在顾川重生到的新世界里,只要你的身高长得和上一代的大人们差不多高,可以下地干活,那就算是大人啦。

    因此,换算到上一世,在日照村,可能在十五六岁就已经具备完全自主的权利。而大人们的口中,有个特殊说法是当金穗的主要作物第三十次成熟时,孩子就已经长大了。

    那也许该叫三十岁?

    只是顾川到现在,还没有摸清这个世界的历法。

    他只知道商队从不久留,在温和少雨的季节到来,在下一个雨水丰沛或干旱的节气发生前,就会离开。

    温暖少雨的季节有之前提到过的白露,也有略有区别的惊蛰。而雨水丰沛的节气,大多可以翻译成中文里的清明或谷雨,清明的雨季稀疏,而谷雨的雨季水汽更充沛急猛。干旱的节气则大多可以叫做小暑和大暑。

    但这个世界的历法奇怪得紧。首先是没有准确的年与月的概念,也没有严格的春夏秋冬等季节的概念,更多用的是叫做节气的概念。

    换而言之,在地球上的节气通常春夏多雨,二十四节气,先是清明和谷雨,谷雨之后立夏,天气越来越闷热,到了夏天,也就是小暑,之后是大暑,天热到了极点,就要冷下来,就开始立秋了。立秋之后就有白露,再之后是冬天。

    这是由于太阳直射地表和斜射地表,也就是地球的自转、公转与黄赤交角的缘故。太阳直射地表是夏天,太阳直射地球的另一边时,这边就是冬天。

    而在这个世界上,节气的更替并不那么规则。

    小暑之后可能接个连绵的雨季,清明、谷雨、谷雨、清明,接着来个大暑,大暑完了再是小暑,小暑之后再来个清明、谷雨,白露,惊蛰,一连串的好节气。

    所以这个世界的人们只称某某节气,而绝不称某某季节,只以对天象的观察决定未来的趋势。而日照河边上可能真是绝无仅有的好地方,终年温暖如春。顾川遇到过的最干旱的季节,体感也不到三十度,最冷的季节,他也没见过水上结冰。

    他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母亲:

    “妈妈,水越加热,就会蒸发。那如果水越来越冷,会变得怎么样呢?”

    结果她的母亲一脸茫然:

    “那就是变成很冷的水吧……”

    得,顾川那压抑已久的、那种苦闷的自矜又要冒出来了。

    “这和他们的智力没有关系,只是他们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而我度过了另一个世界的人生,所以略微多知道一点而已。而我就算说出来,也只会被当做傻瓜。”

    顾川提醒自己道。

    但古怪的天文现象,他越发现越多。

    譬如,他不曾见过正当天空的月亮或太阳。

    只知道夜晚到来时,乌云会适时遮蔽天空,使得人间变为阴沉。而太阳总是照在河上,好像即将升起来或落下去一样。

    地球上动物的作息,与他们的生物学特性,还有以二十四小时为一个循环的环境温度变化息息相关。温度循环则取决于日升日落。白天温度高,晚上温度低。在这个世界上,同样存在一天的温度循环,或许可以称为一天,却没有明显的天体运动的标志,只有厚重的云层会遮蔽天日,温度下降,这种现象勉强可以称之为“夜晚”。这里的人作息却仍然规律,精力相比地球人似乎也更为充沛。

    这种自然现象让顾川大为不解。

    由于缺少钟表,顾川光靠自己的体感很难确认具体的时间流逝。

    “这个世界会是个星球吗?如果是星球的话,星球绕着太阳转,怎么会见不到太阳?这里的云层难道就像土星和木星的云层一样厚重到遮蔽天日吗?还是说这里压根就不是个星球……而是个玄幻小说里漂浮在虚空中的‘位面’?其实能量的来源是地里的灵气,所以大气循环和水循环都是灵气循环,压根不需要质疑。”

    托了可能是上一世给予的记忆,他的想法无穷无尽。

    只是他始终不敢简单地把自己的思绪托付给其他不知心的人,只能偶尔和童真的孩子们旁敲侧击,说点他们听不懂的话,消解儿童欢快的时光。

    在日照村的日子简单而纯粹,连绵的丰收让人们的日子也绝不吃紧。孩子们的个子都蹿得很快。

    商队第六次来到日照村的时候,一件有趣的事情发生了。木匠和村里其他几个人合计,准备把日照村里几个孩子都送进城里当学徒,准备靠商队走道。和顾川关系尤其好的河岸当天就跑到顾川家的田地里,告知他这一事情,说他可能要去城里了。

    “那不是挺好的吗?”

    落日城现在还没有严格意义的普及教育。据说学校已经向非公民的边民开放了,需要缴纳一笔昂贵的学费,因此,也与日照村的孩子们没有任何关系。

    普及教育的产生是与工业革命的进程息息相关的,这可能是出于集中工业对素质工人的需求。

    在工业的诞生前,私教,贵族内部教育或师徒传承教育更为普遍。

    不过这些在顾川脑海里徘徊的知识能不能在这个世界生效,也说不准。

    “可是呢……”河岸的“可是”在嘴边绕了很久。其实他和其他小伙伴们都觉得顾川好像知道得更多一点。

    至少知道“磁石”的人就很少。

    偶尔能吐出什么“金融”“城乡关系”“财产结构”,也让他们觉得顾川看问题的方式惊世骇俗。

    相反,父母只会说些城里好、多挣钱。

    这是这些孩子还没体会到钱的好处,才会产生一种对他人的无暇的崇拜,就像上一世顾川小时候崇拜科学家和宇航员,也羡慕班级里好的学生,长大后则开始羡慕嫉妒恨资产家和拆迁户一样。

    “可是,你的母亲会不会叫你进城呢?我们一起进城的话,还可以一起玩耍呀!”

    顾川的母亲是村里的医生,很受尊敬,这些小孩子偶感风寒的时候,也大多被治过,怕川母怕得要死!河岸想以医生家的实力,顾川肯定是要进城的。

    “我……?我不太想去城里。”

    顾川躺在松软的草地上,看着遥远的夕阳,说。

    河岸露出失望的表情,闷闷地哦了一声。

    他很害怕和朋友再难相见的。

    结果,当天,顾川和川母吃饭的时候,川母也提到了这个想法。

    “我有件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说。”

    “什么事呀?”

    “我想把你送进落日城里去学医。”

    顾川抬起头来,看到川母认真的神色。

    木匠和川母说了,一个人进城容易受欺负,但一群村里儿女一起学可以互相照应,也可以考虑一起凑份钱租住房屋,便有很多好处。

    而医学,只要人还会生病与死亡,医学就是有需求的、受尊重的行当。川母自觉她和城里老师的关系始终不错,至少很久前不错,也希望顾川能走上医学的道路。

    但顾川的兴致缺缺。

    教育嘛,大多是锻炼思维,逻辑思维或者感性思维,还有当地政府的意识形态。他自觉得自己上一世的语文、那些李白与苏轼的学问绝不在这异界之下。至于数理逻辑之学他自觉也远超这个世界目前的水平。

    纯粹知识上,这个城市里对他有用的无非是职业知识,比如医学要学的各种药材,还有异界人可能略有不同的身体结构……但目前来看,就这些知识里,恐怕要掺杂各种玄学。比如古希腊就觉得人的体液对应风水火土,只要放放血,平衡体液的关系,就能治好病……

    反正就顾川的耳濡目染,她发现,川母对人体器官的功能作用都不甚了解,如今还是靠经验抓药。他也没听说过落日城里的人是否在尝试解剖,研究人体内部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弄清楚人体的血液循环,五脏各自的功能。

    这些现代得之容易的知识,都是过去前赴后继的人在巨大的阻力下付出了无数心血和努力的。

    不过假设这个世界上有活死人的魔法般的现象,那可能学不学医也无所谓了。

    就像人是神造,又有医疗神术的世界,解剖又有什么意义呢?

    顾川想道。

    除去职业知识,那就是落日城的历史人文知识,过去落日城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什么影响,然后我和别人讲话的时候就可以引经据典,得到没文化人的尊敬,混入文化人的圈子…仔细想想,这个好像还挺有用的。

    再就是这个世界的文字笔法。也就是写字怎么写,能写得比较“端正”,说话怎么说比较“有气质”,受统治阶级欣赏,这在普及教育里已是寻常,但在现在的这个异界社会,也算是一门需要私自传授的学问。这也包括一个医学的导师可以带徒进入落日城医学的小圈子,若是没有导师,想要混进圈子是难之又难的,种种行规俚语都不甚明了。

    每个职业归根结底,都要蒙骗不懂的外行人。要是外行人都懂,那就挣不到钱啦!

    川母的文字笔法是很好的,顾川听邻居的闲话说川母在城里的时候,凭这点是很多“有权有势的少爷”喜欢的人。只是后来,川母被父母带走,一起来到日照河的上流开辟新的土地,又和青川匆匆为婚了。但川母本人没提过这些事,也许只是邻居捏造的。

    而对于一个现代的灵魂来说,学习谈吐、文笔,字迹或者玄学的放血疗法与祭祀,除却谄媚这个人间的贵族,又有什么更多的意义?

    与其循规蹈矩的学习,还不如在村落里准备准备,他想干一些更惊人的事情。

    有许多现象在这个世界仍是通用的。

    比如烧水,会冒出蒸气,蒸气会顶起壶盖,这就是蒸汽机的原理。这个世界烧水也会冒蒸气。

    不过他也想象不了一个液态不会因加热变成气态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没有云,没有雨,没有雾。物质只会无限变热,或者以辐射或者魔法的方式散热?

    川母还在讲城里的各种好处,但顾川的心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啦!

    等川母说累,她就看到顾川双眼无神,没有焦点地凝望遥远的地方,便意识到这死男孩定是在心生抗拒,已经开始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没在听她的话了。

    于是川母抬起头,看向窗外乌云遮蔽的夜,在小河汩汩的水声中,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

    “小川,物理学,你想学吗?”

    “物理?”

    男孩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

    川母好像也很难解释:

    “嗯……物理就是事物的道理的简写。它好像是一门研究物质的规律的学问,专门研究各种各样的事物,其中也有像人石这样的东西……”

    确实,上一世的物理学也是差不多的意思,都是研究事物运行规律与存在规律的学问。那么对于存在于世界之中的不可思议事物的研究,也理应叫做物理。

    孩子不置信地抬起头,他举起手,大声道:

    “想!”

    “那明天给我准备准备,后天就给我随商队一起进城去吧?”

    母亲转过头来,对着顾川狡黠的一笑,犹如夏花绽放的笑容里依稀带着点没有褪去的少女时代梦幻般的风采。

    还有如今久为人母的纯澈与刚柔。

第五章 落日城

    川母所说的商队是凹脸商人的商队。凹脸商人的商队也有类似顾川上一世马车或驮车的交通工具。只是他们所用的“马”长得非常奇怪,更接近于顾川认识中的长角羊,那就叫羊马吧。

    骑手骑在羊马上,会抓住它的两个角。而陌生人的接近或御使则会引起羊马的反抗。

    孩子们在木匠的带领下,就这样乘坐凹脸商人的羊马车往日落城去了。

    凹脸商人不会因为日照村的委托,就改变商队的行商路径。商队要先往剩余几个村子跑一圈,再往中心的落日城中去。这个过程就要花去整个温暖节气的功夫。这段时间,木匠日照村的孩子们也要随商队干点活计,省下车钱。

    农村干活都是寻常,像河岸这么大的老早已经下地种田了。商队的活计对这群孩子们都不算难。

    还能见识更多的不同村落的景色。

    只是有些景色羞与人说。

    比如那天,顾川、河岸、雨花还有其他一两个村民在距离日照村不远的溪水村,给凹脸商人搬货。搬货的时候,会路过溪水村共建的羊马场。

    单纯的河岸一瞥眼,就看到一头更小但是更强壮的马好像正在与另一头羊马在打架。于是他立马精神起来了。孩子喜欢看小动物打架,看蚂蚁,看蟋蟀都是寻常。只是搬运第二次货物时,河岸发现不太对劲。马场里,不知为何,那头更小的马正踏在大马的身上,而大马正发出气喘吁吁的声音,浑身都在发颤。

    “那几头羊马在做什么呀?”

    他忍不住问道。

    几个不大的少年人听到河岸的话,都转脸而视。

    顾川见到这马在骑马,噗地一声就笑了。

    一雄一雌在干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这个世界的女孩子也比同龄的男生早熟。同样转目的雨花立马羞红了脸,低过头去弄自己的头发,不想再看了。只是顾川一笑,她听到顾川笑声,哪里不晓得这同龄人同样了然其中意味,突然不知道气打哪处来,便是呸的一声,又暗骂流氓。

    可这小女孩的脸皮薄,说完了,居然又生出点不好意思来,可一种矜持又叫她绝不想为自己的冲动道歉。于是她只低声一句听不清的道歉,就含着点羞恼手捧货物快步往前走去,跑远了。对此,顾川倒也不生气,只觉得颇为天真可爱。

    他毕竟不是真的年轻男孩,思想上是个老早就死过一次的人啦。

    而突然蹦进他脑瓜的念头,又让他想远了。

    “只是这异世界也以有性繁殖为主流,那么会有基因遗传的概念吗?”那么……没准他还能做个异界的孟德尔,研究一下各种族的遗传规律哩。

    河岸看到雨花跑开,还一脸茫然不知为何,挠挠脑袋,连忙询问顾川:

    “这到底是什么呀?告诉告诉我呗,小川。”

    顾川道:

    “这是两匹大马,一雄一雌,就像你父母生了你,如今正在生小马哩。”

    然后河岸这更年长的大个子,居然也羞红了脸:

    “哎呀,那是我不能看的!”

    “是呀,你又不是动物,可不要像动物一样呀,哈哈。”

    顾川调侃道,带着凹脸商人的货物往前走了。

    夕阳下,溪水村的人在唱他们代代相传的关于爱情的民歌,歌声悠扬,水声跌宕,天然作合奏。太阳下的溪流,波光粼粼。沿着溪流,家家升起炊烟,通向天际。

    沿着日照之河错综复杂的主流与支流,分布着无数的村落。与上一世类比的话,落日照耀的这条大河就像黄河,又或者尼罗河之于埃及,恒河之于印度。

    河水清甜,养育河畔无数的人。

    只是原本直线的路途被商队绕作一团麻,也叫顾川疑惑。

    “这都要绕上一个节气的路,那我们自己组织组织去落日城不就好了吗?”

    他忍不住问领队的木匠。

    “你在村里待久,不知道!野外有野兽的,我们要是靠自己出去,你娘就可以为我们补尸了!莫名其妙死在野外的赤脚商人数不胜数!”

    木匠正在清点人数,他生怕有人漏下了,这时听到顾川的话,就一拳头轻悄悄地落在顾川的脑袋上,大声说话。

    这话还真吓到了顾川,让他联想到自己的尸体被填入奇怪的草料,然后在布里被蓝火焚烧的样子。

    日照村进城的队伍里,有三个女孩,都喜欢唱民歌。听到前辆车的交谈,歌声就停了,女孩子发出小声的笑。

    “啊!对哦!”

    好一会儿,他才点点头,答道。他想到了狼与老虎。确实,在一个接近古代的世界里,没有官方清理过的官道,更没有沥青路、汽车或者过路补给站点,野外危险极了。

    凹脸商人很平易近人,一路上,顾川和他偶尔也能谈上两句关于物理的事情。

    “先生,你有见过像是会吐火或喷水的东西吗?”

    凹脸商人很喜欢聊天,聊天,尤其是展现别人所不知道、而自己知道的知识会带给他非常的愉悦感。

    “你是说那些罕见的事物?”

    “是的!”

    “那就难说得很啦。你知道物理吗?”

    “知道,就是研究事物的道理的学问,是吗?”

    “是,是……哈哈。物理把喷火或者喷水说成是现象。这种发生在物体上的少见的物理现象总是需要反复尝试才能得出运行的规律。匆匆出手这些奇物的大多是偶然挖掘到奇物的人。挖到以后,会送往交易所,公民家族们就会用钱将奇物拍下。之后,除非这奇物在某个事件中大放异彩,否则除了拥有者,就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的详细的作用啦。”

    奇物的挖掘和搜寻是顾川知道的一件事情。

    他听说落日城里有许多公民以此为生。

    “大放异彩是什么意思?这些物品会被用在哪里?”

    凹脸商人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看向被云遮住的远方,颇有深意地说道:

    “大放异彩就是在特别的情况下,做到特别的成就,让所有人都要吃惊。然后,才有许多学问家会反复挖掘它的功效,或者暴露出许多的信息来。”

    “有没有什么大放异彩的例子呀?”

    “这有的是。据说,原本落日城是一片被野兽虫豸割据占领的地方,瘴气笼罩,荒凉得紧。最初的移民来到这片土地时,日日受可怕事物的困扰,终日不能安宁,还都在生一种恶病。直到如今落日城皇室的先祖找到了一件神奇无比的东西,使得所有野兽虫豸在一日之内被驱逐殆尽,笼罩天地的瘴气也被消灭,天地皆被肃净,所以人类才能在这片美好的土地上繁衍。”

    凹脸商人带着一点梦幻般的神情说道。

    那是他童年时候母亲告诉他的睡前的故事。

    少年人不住地问道:

    “那这件东西叫什么呢?”

    凹脸商人静静地吐出了一个词语:

    “歼坏天则。”

    随后,他就不再说了,只道平民哪能知道这么深的事情,又说落日城的冕下也曾下令不准讨论歼坏天则。

    凹脸商人明显是知道更多的。于是他欲言又止的做派,就像是网络上说话留一半、“懂得都懂”、“这个不让讨论也不能说出去”的谜语人老哥,这让顾川感到烦恼。

    这小小奇物有多可怕,难道还能比沙皇核弹更可怕吗?

    沙皇核弹的火球就有四公里,波及范围四十公里,中央区域连玻璃都融尽,不把落日城给彻底掀咯!

    不过凹脸商人不想说,顾川也不敢强求。这人可非亲非故,不会像川母一样撒个娇,就对他软化了。他可没有沙皇核弹,只有自己的两手两脚。

    顾川关心物理,女孩子们爱唱民歌打发时间,其他的男孩子们则多在从商队口中倾听关于落日城的事情。

    凹脸商人一位叫做九斤的长工,随他一起行商已经很久了,也是个爱说话的。据说九斤出生的时候称重有九斤,所以他的名字就是九斤了。

    他面对日照村人的目光,得意洋洋、反反复复不停地说道:

    “落日城是这片土地上最为安全以及最为美好的净土。你们所居住的村子,与落日城相比是不值一提的。”

    这就叫少年人们升起许多不得了的憧憬。

    落日城有很多标志性的建筑。

    长工九斤喜欢吊人胃口,每天就说一个,不多不少。

    快到落日城的一天,长工九斤说到的标志性建筑连顾川也要侧目:

    “像是你们这些村里的小孩,你们弄清楚每时每刻的时间吗?晚饭和早饭隔了几个时辰啊?还是爹妈差不多饿了,就煮饭了,也不管是几时几刻啦?”

    河岸一愣,好像是这个理。

    他们确实没有准确的时间概念,也不觉得准确的时间概念有什么用,大致能区分一下也就得了。

    “但落日城不同。落日城有晷塔,塔的最顶部,有一个巨大的圈,圈的中心有根针,会指向圈的边缘。”长工九斤比划了一下,说,“不管阴晴与时节,不管什么时候,那根针转过一圈的时间必定是相同的!所以落日城就是靠这个奠定时间的基础的。每时每刻,做一件事,用了多少时间都一清二楚。”

    顾川一开始还愣了愣,等长工说完后,他一想,这可不就是钟表吗?

    时钟的钟面之所以是圆的,与自然界的数学物理性质关联很大,起源于日晷,也与圆的几何性质有关。圆的几何性质,是从圆心到圆周各点的距离是一致的,圆周也可以轻松地等分成若干个长度相等的圆弧段。

    很容易做成针转过每一个圆弧段的时间相同。圆转过一圈完成一个循环周期的计数是最稳定最明显的。

    至于其他形状,比如正方形,把周长等分后,会发现,针扫过不同段落的时间是不同的。而方形或其他形状的钟表的本质还是取决于中央的时针转一圈,而扫过的圆圈。

    看样子,尽管这个世界没有明确的日月循环,也就没有日冕,但依旧选择了数学性质最正确的圆形钟表。

    他还在漫无边际地想,河岸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什么事呀?”

    顾川抬起头来,问道。

    结果,河岸站在车上,极目远眺,脸皮子已经涨红了,说不出话来了。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大叫道:

    “小川,小川,你快看,那就是落日城!那是落日城的晷塔!”

    落日城已经近了。

    几个随队佣兵见这小孩子做派,笑了起来。这不是嘲笑。只是他们第一次跟随父母从遥远的地方前往“安全的落日城”时,也曾有人如此激动,站在很遥远的地方,就第一个发现晷塔,发现落日城已经到了,然后大喊大叫。

    在车上晃晃悠悠的顾川和其他孩子们一起随着河岸的目光好奇地抬头张望。

    落日城附近的地貌崎岖,但土地是肥沃的。顾川的视线一路越过草地与水泽,以及分布在城外的呈现条状的农野,见到大量他们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农作物或经济作物就以小块状分布在丘陵陡峭的阳光与阴影之间,在永恒的暮色中,由于角度各不相同的关系,像是一条披在大地上的百褶裙。

    同样由于角度的关系,暮光反射的颜色深浅各不相同。于是那重重叠叠的不同层次的紫色与红色的鲜艳光采,好像一片壮丽的起伏着的海洋。

    有海,就有海岸线。农野的背后有着连绵黑色的线段……那不是别的,正是落日城绵延漫长的城墙,以及城墙外边伸展延长出来的居住区的轮廓,还有已经被推倒的旧城区的残垣。

    晷塔就在城际线后高耸,直入云天。

    这标志性的建筑已经达到顾川认识的前工业时代所绝对不该抵达的高度,立在落日城之中,仿佛一座插入连绵丘陵中的高峰,正在俯瞰矮小的人间。

    而日照大河最大的支流,就从城墙留出的水门中穿入这座巨城,河上还能看到十几小船,顺水流下。接着,原本宁静的自然的风声逐渐消失了,而一种喧闹的属于城市的声音随着商队的不停接近响起来了。

    孩子们一个个站起身来,大呼小叫,大人们的神色中也有不可抑止的憧憬。

    只有顾川莫名失望,仍安定地坐在车上,引起细心的河岸的关注和不解。

    “这座城市不是我想象的一个具有超凡力量的城市……”

    那时,顾川是那么心想的。

    他只觉得平平无奇得紧。再怎么壮丽的前工业时代的城市,也无法与他所知道的现代城市钢铁森林相比呀!

    只待到更靠近一些,商队的马车起起伏伏地从土路走上一条鹅卵石路时,他突然发现这座城市的建筑风格大有问题。沉重的黑色与白色是这城市唯一的旋律,没有任何其他的颜色。好像一点阳光都透不进这落日城中。

    并且……主要的城墙,还有城墙外歪歪斜斜的城区,垒砌的砖瓦上,或者尖尖的屋顶上,都有一种类似眼睛的符号,仿佛正在凝视城墙内外的众生。

第六章 眼睛的符号

    砖石砌筑的城墙上,眼睛的符号彼此全等,间隔也一致,大约是砖石烧制的模型里,就留下了这印记。

    “那怪眼睛符号是什么?”

    顾川不解,在马车上问道。

    谁知凹脸商人不知为何,突然激动起来,厉声对顾川说:

    “放尊重点,孩子!”

    顾川被吓了一跳,立马低下头来,却看到凹脸商人指示的手势。他就顺着手势,目光往远处看去,便见到正在凝望商队的全副武装的卫兵。

    “那是落日城的统治者,六次黄昏战争的取胜者以及永不落日的冕下的纹章。”

    凹脸商人庄重地、近乎虔诚地说道。

    但顾川很快发现,这些城里人只称呼冕下,却从未透露过这位“冕下”的姓与名,甚至不甚清楚这位“冕下”的继承人与所属的家族的存在,好似不能直呼的禁忌。

    在卫兵的要求下,商队的一行人还有商队捎上的人们,包括孩子们都要陆续下车,在外城墙的关卡处接受卫兵团的次第问询。

    所谓的外城区和外城墙,用顾川上一世祖国的古话来说,是相对于内城的“郭”。

    落日城的外墙还在修建,大片大片的地方仍是堆积如山的材料,被踏破的几条小路蜿蜒地连接外墙内外。顾川放眼望去,就能见到劳工队伍正在疲惫地拉车运送雕刻有纹章的灰砖石,从城市的那一头跑到这一头来。这些劳工的行动迟慢,大多年纪轻轻却驼背得厉害,汗涔涔的脸上布满了细皱纹,让顾川一时不忍见。

    当他转过头来,却从身边同龄的少年人们的眼中看到了他们由衷的新奇,因为这些村里的来客还从未见过这样壮丽宏大的工程,甚至那些人大量使用的铸铁工具也叫他们惊讶。

    检查他们的卫兵队长全身着重装甲,脸上带方头盔,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缝隙来。他好像对凹脸商人很熟,却很看不起凹脸商人。

    他听到了凹脸商人之前对顾川说的话,冷淡地说道:“你们这些商人对女王的尊敬恐怕还是不如对钱的尊敬。表面上做做样子,心里是不是,又有谁知道呢?”

    凹脸商人发出一阵谄媚般的尬笑。

    “发展落日城的繁荣也是我们商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呀!什么生意离开了落日城,那也都是绝对不行的。我们也一定会配合冕下在最初设立的秩序。这是溪水村给您寄出的信,你看一下吧。”凹脸商人一边说,一边将一封用绢布包裹得鼓囊囊的“信”交给卫兵队长。

    卫兵队长掂量了下重量。于是从那队长的头盔缝隙里,顾川都能看到这家伙的冷面变成了笑脸。

    “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你生在落日城的荣耀,以及落日城对你的庇护,要记住落日城对你的恩情。”

    “是的,是的。”

    凹脸商人说罢,转过头去,面色一片阴沉。

    来自日照村的少年人们不曾在意这些细节,只知道抬头仰望,放目观察。

    从狭窄村落里来的人,第一次站在一个城郭的边缘,俯仰人间之大。极目远眺,可以见到边民役的服役者所在的军营,还有村落里绝没有的赌场与酒馆。在这种种不知道为何人进人出的建筑外,修整得俨然的路边上又残迹的、落魄的正乞讨的人,叫他们生同情,在深深的巷子里有穿着很少的人一直在向外面的人招手,叫他们惘然。更有满脸奸笑的商人正在卖一种小的纸片,纸片上标着号码,标着选中号码的纸片可以向商人兑换大量的钱,这就叫少年人们跃跃欲试起来了。

    “这是蒙彩呀……”

    顾川伸手制止了大伙。

    只那么观察与发愣的一会儿的功夫,这支来自日照村的队伍就像一块小小的石头被人流的大浪冲过一样淹没在这无际的城市之中了。

    “人好多呀!”

    那时候,河岸张大自己的眼睛,惊讶地说道。

    顾川不作声响,放眼望去,只见这人去熙熙,人来攘攘。数十、数百、比小小的日照村多得多,多到不知几何的如蚁群般成群结队的人一半匆匆走路,一边高谈阔论。前者浑浑噩噩,后者则充斥对地位的渴望。沿路边上,顾川听到喜欢高谈阔论的行人们谈论的重点要么是奇物,要么是哪里挖出了新的奇物,要么是日落城要做什么建设,哪里有机会了。

    青春与老朽,活力十足与暮气沉沉,在这座城里同时存在。

    一些人在追求更高与更上的地位,而另一些人则好像已经完全放弃了,只是在无精打采地、平淡地经营他们每一天的生活。

    而顾川他们像一支尚且幼小的鱼儿在这人流中奋力腾游。

    那时候,没有人认识他们,而他们也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

    日照村人也有正在落日城居住的边民朋友,只是战争期间许久没有联系,就未必找得到。因此,木匠决定按照凹脸商人的说法,前往一家类似中介或劳动介绍所的店。这种店一般会一手收钱,一手提供信息,并帮助安置这些从落日城附近的村里赶来的村民们。

    “中介”长着一副司马脸。

    顾川乍看上去,就感觉这人对“边民”不太友好。

    等听到日照村并不标准的方言之后,更是面露歧视。

    木匠遇到这司马脸中介也心生不爽,但他许久没有入城,人生地不熟,只得一边赔笑,一边交钱。

    “城里的东西好像都变贵了。”

    孩子们听到木匠的低声自语。

    司马脸中介把木匠的钱交给了他的学徒。木匠紧紧盯着自己的钱,以防调包,就看到那学徒敲打了几下,大约是在估摸这变色石币的成分,不一会儿对司马脸中介说道:

    “是官钱,老师。”

    司马脸中介的面色缓和了下来,态度也变得比较有好了。

    忙活了大半天,日照村人才在中介的带领下,于外城边民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贫民街道里收了一间已经没人的空房。

    这空房处在二层,上下要走一个吱嘎吱嘎在响、让人怀疑随时会断的木梯子。由此可见,凹脸商人说得铸铁结构的房屋并没能惠及到这外城的一个边民区。

    这房间大概只有二十多平米,要挤下所有的十个人,却已是日照村预算的极限。顾川抬眼,就见到墙角有他手指大的类似蟑螂的虫子在爬。幸运的是,那虫子发现人之到来后,好似也感到害怕,往墙角一钻,立马不见踪影了。

    房子里只有两扇窗,一扇对着房子前面灰沉沉的房子,另一扇对着房子后面的灰沉沉的房子。巨大的阴影让所有的空间都沉没在黑暗里,而灰尘与烟雾就在黑暗中缭绕。

    后来,顾川才知道这种房子一般是在边民区里许久不见人了,就被隔壁邻居当做自己的房子,再找这些中介卖掉,其实压根不用花钱。边民区根本没有强有力的政府机构维持物权,只有基本的和平秩序。

    可那时候的日照村人还不晓得。

    这幅场景,顿时就有人忍不住了。

    “爸,我们就要住在这里吗?”

    木匠的儿子,名字大约可以翻译成卵石。顾名思义,日照村的人都是用和日照河有关的各种名词来取名的。卵石也就是河岸上的石头。

    大多数孩子都还沉浸在大城市的炫目之中,也不好意思。只有卵石沉闷闷地突然开口了。

    他倒不是为了自己的享受,只是他的父亲作为村里一起推出来的带队者,却找到了这么一间房子,让卵石感觉自己在小伙伴们的面前抬不起头。

    这房间里还留下了上代住客留下的家具,这就省下了一批置物费用,让木匠感到惊喜。当然,木匠从一开始也没准备过用钱置物。日照村的传统美德就是有什么东西不如自己做。以木匠的能力,去找点活计,弄点木头,自己做家具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卵石一问,他心里那点喜悦顿时无影无踪,立刻用拳头狠狠地敲了敲这身材瘦长的少年人:

    “现在难免是要吃点苦的,懂不懂?我进城前怎么和你说的。你要是不愿意,等我给你找到个师傅,你自己就跟你师傅住去,不要烦我了!”

    师徒教育,徒弟跟师傅住也是寻常。这也是事先,日照村的少年人们所知晓的可能的去处。

    “痛,痛,痛!我知道啦!”

    卵石抱着头,开始跳脚,又不小心撞到一边的木头。几个孩子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顾川可笑不出来。要知道这外边天色云朵已经密集起来,时间不早,还要整理房间,可麻烦啦!

    “大家赶紧一起打扫打扫吧,很快的,也麻烦叔叔了。”

    “好呀!”

    河岸率先作答,从自己的随身行李里拿出早早准备的粗布来。于是这十个孩子就忙活开来了。等到晚上,这狭小的房间居然也有模有样。没本事搞什么木床,但把被褥在临睡前往地上一铺,铺成一片,不也很好吗?

    木匠喜欢打呼噜,呼噜的声音犹如雷霆。而落日城好似没有夜晚,外面人来人往的声音仍然不绝于耳。

    一片黑暗里,借着外面的不知哪里照来的黯淡的光,几张被吵得睡不下的孩子彼此相见,都可以看出彼此的忐忑来。有几人正小声地、惊起地聊起在城里的见闻。河岸转目一周,不知为何,数了数人数,数到十一的时候,很安心。只是他看着顾川,突然就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呀?河岸。”

    这天下来,顾川也累了,想睡觉了,乍闻河岸的笑声,就感到莫名其妙。

    “你在村里是最爱干净的,也最漂亮的……但现在你脸上好脏啊!”

    河岸一本正经地说道。

    顾川闻言,左手在脸上一抹,又在光下照给自己看,确实全是灰尘。于是他也笑了起来:

    “你说得是对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何况你不也是吗?”

    河岸也往自己脸上一抹。

    “是诶,我也好脏啊!”

    河岸突然难受起来了。

    只是外面陌生,而远来疲敝,加上方言难通,他们也不知道哪里打水,哪里洗漱,这可就难受了。

    这十个人里,有三个女孩子,一起睡在角落里,和男孩子分得很开。只有女孩子们的脸上还是干干净净的。这倒不是她们少干活了,而是用心地擦过。

    里面有个活泼的女孩,叫做山桃,这是一种长在日照之河水边的花的民间俗名。

    山桃那时候,笑着道:

    “我们明天一起找打水的地方,大家一起洗洗不就好了吗?”

    可那时候,房子另一边的少年人们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睡的时候,嘴中还在呢喃自己没说完的话。

    “大家都累了。”

    雨花小声说。

    “我们也早点睡吧,雨花。”

    孩子们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往墙边辗转好久,不知何时一梦到天明。

    之后几天,木匠一直带着少年人们各自按他们父母的要求寻觅留处。

    城里的活计很多,到处都缺劳动力,外城区最大的两个工程,一是外墙城郭的修建,二是排水系统的翻修,就是吸收劳动力的去处。但日照村人的志不在此,他们更倾向于医生、早期的律师或者商人与酒楼对学徒的招聘。木匠频繁地进出酒楼,打探消息。而顾川也就看到大的酒楼、小的酒馆里,都有人正在招收向外挖掘奇物的队伍,也有举着板子的人正在谋求众人的加盟与支持。

    前者是有钱的人雇佣没钱的人。后者是没钱的人追求有钱的人的支持。

    马路上的车队来往,时刻可能发生碰撞与拥挤。这叫顾川走起路来也要小心翼翼。

    顾川是有明确的去处的。那是川母给自己以前的师傅写了一封信。说服顾川的那个夜晚,川母对顾川说教她医学的老师也是一位物理学家。

    但川母叫顾川自己不要打开这封信。顾川便对信里的内容不甚了解,也就对川母的话将信将疑。

    “也许母亲还是在骗我学医。”

    他想道。

    不过都进来了,总要走一趟。

    但原以为最容易得到安置结果的他很快遇上了意想不到的困难。

    “信上的地址隔了快一代人,早就不能作数了。”

    这是木匠了解到的事实。

    不过在木匠展示自己手抄的旧地址信息后,酒楼里闲侃的人中的一个露出微妙的表情。

    “这位、这位……我听说过她的名字。”

    几度周折,木匠和顾川总算是锁定了川母老师如今的住所。

    住所处在一个接近内城的公民区的角落。

第七章 尾桐

    这片公民区的名字叫做下淮。淮是最清的水的意思,在这里便指穿过落日城的日照河最清澈的一段。下淮,顾名思义,就是清水段的下半段。

    日照大河的清水段的上半段在落日城的内城,与下淮对应,叫做上淮。下淮和上淮只隔着一道内城墙,是最接近内城的外城城区。

    木匠租的屋子属于边民区,愿意细分的话,在落日城的语言中,可以叫做平陵。

    下淮离平陵不远。木匠和顾川也没打马车,一路步行,穿过街道。

    那时,木匠低头颇有畏惧,顾川昂首放心打量。

    “公民区的人好少。”

    不再像边民区那么密密麻麻、好似忙碌的蚂蚁一样从一个地方钻到另一个地方。只有正在做建筑的地方,搬运物料的劳工队伍证明他们并没有走到另一个城市。

    而另一个发现,则叫顾川吃惊。每走出几段路,就能看到有专门的人在打扫卫生与照养植物。这种打扫道路卫生的人,一般叫做除卫。他们也是边民,是被公民雇来的边民,为公民区和内城服务。打扫卫生的佣人身旁,偶尔还有卫兵走过,会和他们相问好。

    道路两旁都有种植一种长寿的乔木,林荫遮蔽,让顾川霍然有种在上一世的城镇里走路的感觉。这些乔木不长叶子,奇特的,枝干肥大,与芭蕉接近。

    从这点看,那也未必是某种树木了。

    木匠领着顾川,和一个除卫交谈过后,便更确定川母老师如今的住所。

    绕了一圈,他们来到一座堂皇大方的宅落前。

    光是占地恐怕就不知几百平方米,但建筑的整体不知为何,采用的是一种封闭的手法,方方正正。

    外侧也整整齐齐地刻着那眼睛似的纹章。没有任何窗,只有一扇看上去是门的门。

    顾川站在这里的时候,好像在看一个巨大的黑匣子,或者说……一个巨大的棺材。而他好像是一个站在巨大棺材脚下的一个小小的人。

    在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看过许多类似的稀奇古怪的建筑。行人说这样的建筑物在内城里更多,是各大家族的标志。

    木匠站在门口,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敲门,生怕里面的那位大人怪罪于他。

    顾川眼尖,看到门边上有个类似投递口的东西可以打开,就跑上前去要敲敲投递口的盖板。

    “这不好吧?万一惊扰到里面的人,他们怪罪于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木匠畏惧地说。

    “别担心呀,大叔。干等着,你是要一直等到他们有人出来为止吗?”

    顾川道。

    别说,木匠还真有点这样的意思。

    只是顾川不想多等,他走上台阶,在那个类似投递口敲了没几下,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

    “别敲了!别敲了!我知道了,吵死了……”

    门向内开了。

    门缝里露出一张柔和漂亮的脸来。这是个长相标致的女孩子。只是不事打扮,穿着一副厚实沉重的大衣服。别说身子,就连手也不露出袖管。

    顾川走下台阶,以示谦恭,双眼绕过她的身体,往这“棺材似的”房子里面看了一眼,只见到一片影影绰绰。这古怪的建筑幽深昏暗得紧。

    室外,永恒的落日正照耀地上的人。

    那穿着厚重的女孩,冷淡地看向两位贫穷的来客,庄重地问道:

    “请问两位是哪里来人,又有什么事要拜访尾桐家?”

    这家的家名很难翻译成中文,大意是一种植物的名字。

    木匠恭恭敬敬地说出了川母的名字,又叫顾川递上文书。

    顾川顿了一下,问:

    “请问,您是尾桐家的什么人?”

    她说:“我是这家主人的学徒,也算是侍从吧。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会向老师传达的。”

    “原来如此。”

    顾川不再疑惑,把川母的信递上。这人接过信后,眉头皱起,面色一变,先是叫他们稍等,然后匆匆进入屋中。

    只是顾川,这时,却对目前的情况有些迟疑。

    “这户人家收了信,那应该就是母亲所说的老师家。可是这情况,和我母亲的描述对不上呀!”

    他对木匠说。

    进城前,川母对顾川说她的老师只是个贫困的医生。但如今亲眼所见,这户人家的权力如今并不一般。

    他顿生踟蹰,心有疑虑。

    结果木匠却不无羡慕地摇头,并猜测道:

    “这还能是什么!我在酒楼里与人聊天的时候,那线人就告诉我这尾桐姓氏并不一般。我想啊,这可能是战争期间……你妈妈的老师发财啦!她是医生,现在有钱,做了一位物理学家。那么战争时期染疾病的、残伤的人,一定给这医生带来了无数好处,没准也能惠及到你。如果你要进去与她见面了,一定好好表现!你个瓜娃子,小嘴一定要甜点。”

    顾川不置可否,不觉得这能给自己多大好处。这么会功夫,门又开了。那侍从面容奇怪地对顾川说:

    “你的名字是叫做顾川,是吗?”

    这侍从对顾川的态度明显不一样了,不时还上下扫视,好似在观察他全身的每一个地方,叫顾川有点不自在。

    “是的。”他说。

    “你可以进来。”

    说完,她又对木匠说:

    “还请您稍等片刻。”

    木匠点头。

    而顾川吁了一口气,就走上台阶,随这侍从往门里进了。从门入,门内的场景就与他在外界看到的一样幽深晦暗。长长的廊道,仿佛是在石头里凿开的。墙壁上挂着一连串的小灯。灯影朦胧,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地半叠在一起。

    “这墙壁里都是石头吗?这墙壁有多厚?”

    少年人凭着内心的好奇发问。

    那侍从女孩的语气比外面好了很多,她和悦地答道:

    “尾桐夫人的宅邸是用一整块钢青石削凿而成的。你可以把这里的廊道想象成石头里的小道。”

    尾桐夫人便是这宅邸主人的名字,也是川母曾经的老师。

    石头里雕刻出来的洞府……这个概念让顾川吃惊。他忙不迭地问道:

    “那实际的居住面积有多少呢?”

    “实际的居住面积……”侍从女孩略有迟疑,“大约不足十分之一吧。”

    顾川还想问,侍从女孩却笑着说:

    “现在还不能把这些告诉你哩,若是有缘的话,你一定能知道的。”

    走了不到三十来步,豁然开朗。通道尽头发出紫色荧光。

    “前面是……?”

    “这里就是你母亲的老师日常小憩的地方。”说到一半,顾川想塞给她一块变色石币,这是川母给他的打点费用。

    谁知那侍从温和地笑了笑,连忙摆手拒绝,只道:“我不敢收,也没必要。你还不晓得,这里的情况和你知道的边民区的情况或者日照村的情况都是不一样的。”

    说罢,她顿了一下,继续道:

    “放轻松,不必紧张。里面的那位,您应该叫她尾桐夫人,她曾受勋于上,切不可随意冒犯。”

    授勋于上的意思是,曾接受过议事会的册封,具有更高于一般公民的荣耀,可以减免税收,也具有……顾川想象中的贵族的特权——杀人可以花钱免法。

    这个意识让顾川的精神紧张起来。

    他收拾收拾心情,维持平静地走进房间。入目所见是大片大片的书架。书架把这里装修成图书馆的模样。而人举目四顾,在书架中迷失,却见不到这一切的主人。

    柜子上摆着的东西各不相同,大部分是纸质书籍——这个世界的纸质书籍还未飞入寻常百姓家,乃是一种赤裸裸的财力和权利的象征。

    而剩余的……全都是骨头。

    短的骨头像是一个个立方体,扁的骨头像是一块板子,而长的骨头则像极了……棍棒,随时可以抡起来砸人。有长角的羊的骨头,长长的角在头骨的背后盘旋成一个弯曲而邪异的形状。也有类似牛的大腿骨,假如抹上一层粉红,便像极了刚刚才被啃光了所有的肉。

    骨头的形状各不相同,生命死前的形状便也自然而然地涌入人的想象。

    “尾桐夫人,您在哪里?”

    他呼唤了一声。

    但久无声响,只有一阵回声,还有某些犹如骨节在架子上摩挲的细响。

    他在书架间往前走去,左右四顾,终于见到了一个人的头骨。

    人的头骨上,参差的牙齿清晰可见。

    他只在中学生物课本的配图中见过。看过人体的剖解后,他后面一周都不舒服,一直在想,把自己剥开来的话,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具骷髅吧?

    无边无际的书与骨让行走的少年人感到目眩。

    他不想再看骨头,就想看书。他不敢随意动任何架子上的东西,但有些书本是打开的,瞄两眼总是可以的。书上面的字词,除了一些川母没教过的专业术语,他大多也能读懂。

    不知哪里的灯始终荧荧地照亮全室,光落在少年人眼前的书页上,一片昏黄。他看到这本书摊开来的两页中记载着一种叫做“尾离骨”的奇物。

    有些典故他还读不懂。单从配图来看,这种叫做尾离骨的奇物,很像骨头,却又不是骨头,似乎可以在动物的体内沿着骨髓发生成长,等到长完了,动物的骨头就会被全部换成这种奇物。

    “难道这里的骨头……都是吗?”

    就在这时,寂静的室内忽然响起人声。

    “有趣吗?”

    仿佛就在耳边。

    顾川顿时全身一僵,连忙抬起头来,左右四顾,却找不到人影。他低下头来,决定再看一眼,快速把这奇异事物的内容记住。

    只在这低头的瞬间,他从书架的缝隙中看到了一双浅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一个弯腰的人,低着头,斜着目光,正在透过书架凝视他。

    接着,那人抬起身体,一步一步,次第发出重金属击打在地面上的声音,她从书架后边绕了过来,走到顾川的身前。

    顾川便第一次见到了尾桐夫人。

    这是一个过于高大的女人。

    比迄今为止的顾川所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高大,用上一世的尺度,她可能有两米以上,不,或者有两米二。

    然而少年人发现她穿的不是衣服

    她穿的是棺材,用木头活活削成的棺材。

    不露出任何形象,也不露出任何身姿,好像已经死亡,而只露出一个头颅。

    棺材做成的衣服上没有衣袖。

    尾桐夫人的手是从棺材的缝隙里伸出来的,五指正捏着那封被拆开的信。

    信里说他是她的儿子,想要学的是物理。

    尾桐夫人想到这点,又往前走了一步。

    “尾桐夫人……您好。”

    木质的大衣像是门板一样临到眼前,顾川不敢直视这棺材女人,垂下了自己的头。

    棺材里的女人严苛地重复道:

    “我在问你,书上的内容有趣吗?”

    顾川不敢不回答,他说:

    “我感到很有意思……”

    “不,不,不……”尾桐夫人纵声大笑。她一只手捏住了少年人的肩膀像提小鸡一样把他提了起来,直把他拎到眼前。

    她说:

    “真心喜欢的人会露出思索的表情。感到害怕的人会露出恐惧的表情。然而,自以为喜欢而心底抗拒的人……则会忍不住看看、再看看,然后眼睛里透露的是像在看另外的世界一样……这种表情是什么?”

    另一只不像是女人的有力量的手捏住了他的太阳穴,叫他抬起了头。

    还没长成的少年人几乎是被迫地见到了那尾桐夫人的脸。这高大的棺材女人的面孔无比年轻,上面没有任何皱纹,也不见衰老的迹象,甚至……有点美。

    “是人在看闲书小说,是观众在看演台上的表演,是一种在看其他世界的东西,而与自己疏远的、非现实的感受。”

    她的鼻梁正直,面孔狭得雅致,玉齿微露时,让顾川一时觉得身前存在着的并不是川母所说的那个比她还年长的老师,而只是个比川母还年轻得多的正值青春的女人。

    可这种感觉不正是种谬误吗?

    当她不像人类的鲨鱼般的牙齿上下一撞时,室内便响起了一种野兽在消化猎物的可怖的声音:

    “现在,我问你,丽川说你想理学,这是出自你的心的吗?”

    丽川是川母的大名。

    “是的……尾……尾桐夫人。丽川正是我的母亲,我想要学理学,是……出自我的心。”

    然而倘若说她是个年轻女人的话,那么这棺材里面装的究竟是怎样一副身体……会是一个正常年轻人的身体吗?还是一个老年人的身体呢?……又或者……是一个并非正常的人的身体呢?

    他不知道答案,只知道尾桐夫人对他的答案不置可否。

    狭长的双眼在打量之中自然流露出一种冷酷的神色。

    好似天上的鹞鹰,正在打量地上一只尚且无知的雏鸟。

第八章 丽川

    苍鹰又如何能与燕雀相处呢?

    她双手一放,少年人单薄的身子倾斜,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摸了摸自己被捏住的脸颊,抗拒自心而生。

    而尾桐夫人的脸上继续挂着那点若有若无的笑:

    “我感觉你在说谎……”

    棺材在地上移动时会发出金属打在石头上的声音。她一边说话,一边环绕顾川一圈,以一种更富侵略性的目光打量这个看上去温顺干净的男孩。

    “我……”

    少年人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只片刻,他听到上方的尾桐夫人发出声响:

    “跟我来。”

    她往陈列架另一侧走,顾川勉力起身,跟在她的身后,很快见到这房间的一角,有一片大空地。空地上摆着尾桐夫人的书桌和沙发。

    等这棺材落到沙发上后,她又饶有意味地回问道:

    “丽川有提起过我吗?她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川立在一米开外,双目闪闪,直言道:

    “我的母亲直到叫我进城前,她没有提到过你,也没有说过关于你的事情。”

    “原来如此……”

    尾桐夫人靠在沙发背上,若有所思地垂头自语。

    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面中央的是一处落日城的墓地,到处插着白桦木的牌子和白色的丝带。上千的士兵在画面的周遭,最边缘处有个高大的正装军服的女人,正和所有的士兵一起垂头。其中,画清楚的几张脸都分外忧郁。

    顾川想那应是最近那次战争的画,而这时,尾桐夫人抬起头来,斥令道:

    “你过来,我想再看看你。”

    少年人略有犹豫。

    尾桐夫人的面色立刻变得很差,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低沉地说道:

    “我说,过来,不要犹豫!丽川让你当我的弟子,那么你现在就应当视我为父。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你还在犹豫吗?”

    话音刚落,慌张的少年人连忙走向前。而一种泛着金属光泽的东西,同时从尾桐夫人衣服的底部伸出,直至捆在他的腰上,把他往尾桐夫人那边扔去。顾川根本反应不过来,腰间被金属般的肢体冰凉触摸的同时,一股奇异清香的气息已吐在他的耳边。

    “可以。”

    尾桐夫人用一种打量货物的眼神看他。

    他第二次被尾桐夫人拎起了。这一次那棺材冰冷的质感径直开始摩擦他的脸庞。

    他刚想说话与挣扎,尾桐夫人便一手掐住他的腮帮子,指甲在少年人干净的脸蛋上留下鲜红的印记。他完全无法反抗,只能随着这手的转动被迫转动自己的头部,直到双眼再度与尾桐夫人的目光正对。

    凌于半空的虚无感与不能动弹的无力感让顾川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尾桐夫人从棺材中缝伸出来的纤手戴着黑丝的手套。手套紧紧贴合皮肤,却在掌骨部分各设破洞,叫顾川看到其中有并非是肉的……光泽的闪烁。

    这是某种……超凡的力量,赐予了尾桐夫人以超乎想象的膂力。

    “你的眉眼很像丽川,很不错。”

    她的语气缓和了一点。

    尾桐夫人的吐字好像自带一种芬芳,听起来亲切得紧。唯独双眼眯起来的时候,狭长而恶毒,如鹰视蛇顾。

    顾川被按住双颊,发不了声,只能在闷哼中涨红自己的脸,叫尾桐夫人几声愉快轻笑。随后,她松开了掐住腮帮子的手,同时圈在顾川腰上的某种绳子的东西一松。

    顾川两脚才能踩在地上,两步踉跄,在向后的过程中,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到十几条犹如蜘蛛腿般的细长的东西消失在尾桐夫人的身后。

    “你要做什么?”

    少年人不禁高声疑问。

    而那女人高高在上的脸上,只夹带着一种无言的轻蔑:

    “不碍事,不碍事,只是看看你的身子骨而已,你的母亲和你的父亲在那偏僻的乡下,把你生下来,就不免可能让你患上虫病、忧病、软病、嗜病与裂病,刚刚我看了,你还属正常,没染上任何不实用的劣性,那你就算是个可堪一训的合格品。”

    这并非常物的妇人从不在乎任何下位者的意见,只是自顾自地按照自己的意志,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是个……可怕的高高在上的特权者。

    与他并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少年人意识到这点的同时,摸了摸自己的腮帮子

    指甲擦出的血痕,染在他的手指上,像是几许绽放的梅花。

    尾桐夫人继续观察顾川,只觉得这少年人陷入慌张的样子与当初丽川做实验的样子相似,心中一荡,自顾自地发出一阵轻盈的笑声。

    可顾川的心情完全不同,尾桐夫人越笑,他就越生恐惧。

    尾桐夫人也没笑多久。只一会儿,她便想起这人究竟不是丽川,是有她讨厌的男人的血脉的,忽而索然无味,乍然而停,向外呼声:

    “桐实,在吗?”

    “我在。”

    “进来吧。”

    “是,夫人!”

    从书架的丛林里,走来那个之前领着顾川的少女侍从。

    她的名字叫做桐实,这是尾桐夫人给她取的名字。

    “给他安排一个房间,以后他就是你的师弟了。”

    “好的。”

    那位叫做桐实的侍从,匆匆走来,看到顾川不忿的表情,知道尾桐夫人肯定又喜怒无常、对他做了点什么,牵起顾川的手,就要把他拉走。

    她还在顾川耳边轻声道:

    “别说话了,师弟!现在已经没事了。夫人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她对你做的事,没必要放在心里,以后我替你好好埋怨埋怨她。”

    只是顾川好像没有听到似的,摇了摇头,拒绝了桐实的牵手。

    桐实又连忙打眼色,猜想这男孩年轻脾气要发作了,连忙说:

    “别气鼓鼓的……别生气。”

    只是这时,顾川自顾自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子上的灰,平静地问道:

    “请问母亲的信上是怎么说的?”

    尾桐夫人也站起身来,居高临下。说道:

    “丽川希望我能收你为徒,在城里好好照看你。呵呵,我出于以前的情谊,自当答应,你不必忧虑……我自会好好对待你。”

    顾川不卑不亢地说:

    “抱歉,尾桐夫人,母亲写信时,不准我拆开,所以我不知道信里内容,因此可能教你误会了。那是母亲的意思,还不是我的意思。”

    尾桐夫人眉毛一挑,笑意盈盈:

    “那你是什么意思呀?”

    “家母既然给您写信,我自然就是把母亲的信送到这里,别无他想。现在,尾桐夫人,请放我走吧,我的朋友们一定在等我回去了。”

    这就叫尾桐夫人嘴角咧开了。她走前两步,弯腰与顾川目光相对,重又伸手,抓住顾川的下巴:

    “哦……”

    这陌生人无所顾忌的肢体接触让顾川一阵抖颤。尾桐夫人的手是冰凉的。

    顾川的心速因紧张加快了,他突然想到这种拒绝本身也是冒犯的。但他强撑着,目光不偏不倚,照旧对视。而尾桐夫人分明从这不情愿总看到了过去丽川的影子。她心中一震,放开抓住顾川的手,抬起头来,转目远处过去一场战争的壁画,轻声说:

    “莫非是我刚才弄疼你了?所以你在犯这小孩脾气。”

    桐实站在一边,看这两人说话,额头上泌出细细汗水。

    “并不是这样的,我从不说谎。”

    顾川不承认这是犟气。

    明面上,他只道:

    “只是真的,母亲的意思真不是我的意思。我也确实有约,假如母亲冒犯了你,我也实在对不起。对不起啦!”

    他弯下腰来,鞠躬道歉。

    道歉完了,抬起眼来,他看到尾桐夫人直挺挺站着,腰板挺得很直,就好像更高了点。

    挺得这么直,站得那么高,不会感觉孤独吗?

    他想。

    尾桐夫人的头发盘在脑后,犹如螺髻,不作任何刘海。她的额头白洁干净,而五官清晰美丽,似笑非笑的时候,在如今,没人能看出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好一会儿,她没有回答。

    只是地板发出了咯咯作响的声音。

    顾川往下一瞥,见到尾桐夫人衣服底下的地板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裂痕。这女人的力道必定有超凡的构造。

    可他不想服软,就抿着嘴,站在那里,僵持了很久。而地板不停地在尾桐夫人的脚下开裂。

    最后,尾桐夫人说道:

    “桐实,放他走吧。”

    桐实连忙答是,引着顾川,就往外走了。

    穿过那熟悉的廊道时,桐实对顾川说:

    “其实尾桐夫人真的是个好人,她不会真的伤害你的。”

    顾川只是调侃道:

    “首先,你说的,我不能确信呀,万一尾桐夫人只是不会伤害你呢?也许你对尾桐夫人来说,是个重要的、无可替代的学徒呢?”

    昏暗中,桐实不知怎的,俏脸一红,嗫嗫嚅嚅地反驳道:

    “不是这样的!”

    “其次呢……”少年人无忧无虑说,“当个受气的佣人,我可不想干。”

    “哪是什么佣人啊!你是学徒!”

    “学徒是学徒,是的,那我住在这里的话,是和谁一起吃饭?睡在什么房间里呢?”

    桐实顿时沉默。

    因为她也不能和夫人共食一桌,只能拿个小碗,在偏僻的小房间,和那些她瞧不上的杂工女佣们一起进食。

    “你……”

    桐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迟疑道:

    “你真奇怪……怎的会这样想……”

    “我这样想是错的吗?”

    桐实不多说了,只叹气道:

    “可你没人庇护,在落日城里一定会过得很难的。”

    走到接近门口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黯淡,木匠还在外面等待。桐实看到顾川要走了,迟疑道:“稍等一下。”

    “怎么了?”

    “虽然只当了几个瞬间的师姐弟,但有事情的话,可以在日落时候来市场找我,我一般会在这时候采购物资,也许我能给你一些帮助。”

    她原来以为自己可以多个师弟,多个伴的。

    现在,她又变回一个人伺候尾桐夫人了。

    木匠不解地看向他们。顾川笑道:

    “那谢谢你啦,桐实,你是个好人。”

    “其实你不用太在意那个举动的,这只是老师心情冲动。她总是有些心情冲动的。”桐实又替尾桐夫人解释道。

    顾川笑笑:

    “但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呀!”

    桐实就不说话了,只目送木匠和顾川远去。

    桐实再回到书房时,尾桐夫人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倒了一杯清酒。那时候,她正举着酒杯,对着灯下自己的影子,一动不动。

    “夫人,你今天怎的这么恼火?这真不像平时的你。”

    桐实一边估计裂开的地板的修补成本,一边轻声说道。

    尾桐夫人轻酌一口后,道:

    “桐实,因为许多事情,你不知道,许多事情,你没经历过,也不会懂得。”

    桐实这就升起疑惑,忍不住问道:

    “这是和丽川女士有关吗?”

    “是的,是有关的。”尾桐夫人放下酒杯,等桐实上前斟酒,在醺醺醉意中言语,“丽川向我求学的时候,我还藉藉无名,奇物移植的可能都还没摸透,只能骗骗从其他地方迁来落日城的边民,靠自己的祖宅,假装是个了不起的医生,来收学费,叫他们干活来过活。而,桐实,你那时候在哪里,我还不知道呢。”

    桐实温顺地笑了笑。

    尾桐夫人不知为何,逐渐失魂落魄:

    “丽川原来不叫丽川,她只有小名,她的大名丽川是我取的,意思是映照在河水中的灿烂阳光。”

    尾桐夫人那时候出了一次严重的医疗事故,把一个阳痿的贵族给治死了,差点没被那贵族愤怒的老妈活活打死或卖进妓院里。她是靠了祖上的人脉才勉强脱身,那些亲戚为她摆平这件事后,也不联系她了。接着,她身边的学生也全都走光,只有丽川没走,还安慰她、她的研究一定会成功。

    那时候的尾桐夫人一直以为丽川会是她最好的也是最棒的弟子,也是朋友,像亲人,也一定会陪她一起走向成功。

    她甚至有点闲钱就给丽川发学徒工资,这都比丽川交的学费多了——她生怕丽川离开自己。

    结果,就在那一百五十六个节气前,丽川把自己的学徒工资都还给了她,原来她一分钱没花,然后笑着跟她说:

    “尾桐,尾桐!现在外面乱,父母要带我离开落日城,要去开辟一片新土地啦!”

    “这什么意思?”

    尾桐那时候,正在为丽川理头发。师父给徒弟理发,在落日城中是一件有特殊意义的事情,意为师之如父。

    “我要走啦!”

    丽川说。

    尾桐立刻愣住了,木讷地点了个头,差点把剪刀割到自己的手,但她想决不能把丽川剪难看了,于是在浑浑噩噩中收了剪刀,用梳子替丽川梳头。

    “啊……哦,好的。那你们要去多久啊?”

    她还记得丽川那时候的表情,带着点笑容,温柔地、平静地说道:

    “要去很久很久,可能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我们有同族人犯了事情,在城里是待不下去的。最近我母亲都不敢睡觉,老是在门口等着天暗天明,我们按照商人们给的图纸已经找到了一些可能是肥沃的土地,以后找到了,就要在那片土地上落地生根了。”

    她的梳子变得无力了。她已经听到很多在落日城活不下去的家族向外迁徙的事情了,他们大都散作了大河边上无数的村镇,但她没有想过会是这个人,又会是这个时候。

    而丽川好像还没有理解到她的痛苦,只低着头,任由少女亮丽的发丝一根根地飘落。少女继续絮絮叨叨地说道: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已经有……嗯……未婚夫了,嗯就是未来的马上的丈夫的意思!哈哈,我要结婚啦!我也是第一次……实在有点紧张,呼——大家都说很疼,是不是真的很疼呢……尾桐,尾桐,在我知道这个消息后,昨天我还做了个梦,梦见我的肚子里飞出了一颗星星,他一开始还在我的身边,但很快越飞越远,就再也见不到了……这是不是很奇怪呀!”

    少女笑了起来。

    “哦,哦……我知道了……没事的,一切都是很快的,很快的。”

    她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只知道她的脑子混混沌沌,明明听得懂每一个字,却不知道这一长串连接起来的词的意思,仿佛在第一次学习落日城的语言的时候,茫然得像是个孩子。

    过了那么多年,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曾经有过一个可以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并且那人曾像她对待她一样对待她。

    如今她又想起了丽川,想起了丽川乌黑的头发,想起她把梳子别在后颈当作装饰,想起她穿的把身体裹得很紧的粗布衣服。

    桐实斟好了酒。尾桐再度举起酒杯,接着小口一吹,吹出一口四散的酒气。桐实听到她失魂落魄地说:

    “我是在一无所有后才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的。”

    那时,桐实侧眼,看到丽川的信正平放在桌上。信纸上的最后一段用娟秀的笔迹写着:

    最后,谢谢你,尾桐老师,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很愉快。嗯,就说到这里为止了,希望小川不给你惹麻烦。他是我一辈子的宝物……请好好对待他,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请求!还有,再见啦!

    尾桐夫人一饮而尽,随后放下酒杯,凝望玻璃酒壶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说:

    “你明天给我打听打听这群日照村的来客吧。那个叫做顾川的男孩,要是遇上了麻烦,你也可以帮帮他。”

    桐实知道这是尾桐夫人不忘旧情,咬着唇,心底莫名酸意。她低着头,问:

    “那您就这样放他走了吗?夫人。”

    尾桐家的力量也是不能顾及外头的。

    那女人从宽大的棺材中走出,露出自己完美的白皙的肩膀来。在白皙的肩膀下,是像蝎子一样绵长的钢铁的身躯。

    她回头,凝望低下头的桐实,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我做的事情就是这样的,难道你有什么不满吗?”

    随后,困眼醺睁:

    “他要是死了,也就是死了,我对丽川也无需做任何交待。我们已经不再是师生了。”

    而这时,走在路上的木匠已经知道顾川拒绝了尾桐的邀约。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叫他一拳头敲在顾川头顶。

    “疼的呀!你做什么呀,大叔。”

    尾桐夫人的是顾川想拒绝却无法拒绝的举动。

    而木匠所做的是顾川能反抗,却不反抗的举动。

    木匠说:

    “你拒绝了?为啥啊!这多好的机会啊!你错过了,在这城里,你就很难找到这么好的地方的!你这个人是不是又傻气上头,什么也不管不顾,就顺着心情讲话了!”

    顾川哈哈大笑几声,没怎么回答,搪塞过去。

    木匠又问:

    “川子呀,那你之后还要留在城里吗?”

    “留的,留的,城里机会多嘛,我想多见识见识。”

    他一边答,一边眺望四周那些各不相同的建筑,还有日照河分流的涓涓流水。

    云层很快彻底遮蔽天光,晷塔的钟刻已经行至休息的时间。天色黯淡下来的瞬间,顾川那些路边粗大乔木的枝干上磷光闪闪,忽地放起光芒,把前路照亮。

    一时夜光梦幻,确是异境他乡。

    租屋里,其他人都在等木匠和顾川,小小的桌子上,摆满了他们从村里带来的便携果干与肉干。他们已经买了灯,并点起了灯。

    “你们回来啦,要吃饭啦!”

    说话的是那个叫山桃的女孩。

    “不过在吃饭之前,我有个好东西给你看看。”

    她对顾川说。

    “是什么好东西呀!”顾川好奇道。

    山桃展开双手,手中是一只已经死去了的蛾。翅膀是一种美妙的月黄色,还有好看的斑点和彩纹,被山桃夹在不知哪里找来的小铁板中。

    “这是之前我发现的。看你在外面走了很久,就送给你吧!”

    藏在这屋子里的虫子可多了。

    不过蛾子是很傻的,总会自己往光源上扑。

    “谢谢你啦!”

    顾川惊喜地叫出来,捧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把它夹进母亲给他的书里,然后就加入了这小小的人群之中。

第九章 登上高坡

    木匠在城里只停留了一个节气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按照各自父母关系嘱托,又在城里打听消息,把少年人们陆续安排妥当。

    河岸的父亲希望河岸学医,于是托到了一位正在广招学徒的医生手中。

    那位医生技术平平,不过最近发了一笔,开了许多分诊所,招学徒的条件也低,河岸成功成为他的学徒。

    雨花从事的行业则与孩子们都不相同。

    她回来的时候,面上全是困惑。

    孩子们问她:

    “你在困惑什么呀?”

    “我在想,为什么会有人买花呢?”

    她困扰地说道。

    “我很喜欢花朵,我的母亲叫我来城里学花,说是花朵与大的庆典有关,可以接触上流社会。可是……原野上的花朵不是到处都是吗?摘一摘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花钱请人摘呢?又为什么要人工养殖花朵呢?比如山桃……”

    山桃在一边吓了一跳,放出诶的一声。

    “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是山桃花啦!我看到我的新的老师把山桃边边角角都修建掉了……还把刚发芽的山桃缠在棍子上,说是好培养山桃的姿态,说啊,这山桃需要弯曲才能美丽,如果笔直,那就是河边寻常笔直的小花,不漂亮了。我真觉得奇怪,不懂这落日城人的爱好。”

    雨花的迷惑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解决。

    木匠的孩子是卵石,对于卵石,木匠在城市里了解到越来越多的新兴行业后,临时改变了自己的考量。

    “卵石,我想让你学一个新东西。”

    “什么?”

    “我不准备让你学铸铁了。”

    卵石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呀?来之前,你和我说,我要在落日城里学铸铁的。我想了好久,才同意你的。”

    卵石对进城与进程后要学铸铁这件事情,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求问了很多的人。结果谁知,原本做的一切准备尽成无用功。

    “我改变主意了。我削了一辈子的木头,没能做成什么。”木匠说,“把木头换成铁块,我想也是没用的……应该要学更好的东西。”

    那时候,顾川以为木匠应该有惊人之言了。

    结果卵石被他委托给了一位珠宝匠。这是给贵人和公民们服务的职业。

    在登山时,卵石把这件事告诉了顾川。

    “你觉得珠宝会不会是个好出处呢?川哥。”

    他从小就很信任顾川。

    租房所在的平陵区相比落日城,处在一片坡度更高一点的土地上,与大陵山相靠。平陵区得名平陵区,就因为它是大陵山旁边一片平坦的土地。穿过落日城的大河不会经过平陵区。但如果愿意向陵山攀登,穿过长长的街道,就可以见到日照之河穿过城市的样子。

    日照村附近,坡度平滑,没有山的概念。

    因此,木匠临走的一天,顾川突发奇想,叫大家一起来登山。

    “你总是有些奇怪的点子。”木匠有些困扰,“可是登山有什么好处呢?我的路程可是很急的,还要好好睡上一觉!”

    这个大人一直为生计奔波,自然不会有什么浪漫的情怀,太奢侈啦!

    “确实没有什么好处。”

    顾川笑道。

    “不过没有好处的事情那么多,我们也做过很多了,偶尔做一件也无妨吧?叔!”

    木匠不想同意,但孩子们都同意了顾川的想法,木匠也就拗不过这些小大人们的意见了。他闷闷地说道:

    “你们也都大了,怕你们打我,只能随你们的便了!你们要我去,我肯定一起去,但我肯定是不看的。”

    这是个现实的理由,日照村是出过儿子打老子的事情的。

    总而言之,也算目的达成了。

    于是一群人挑了个好的日子,在云即将散开的时候,一起往大陵山上走去。这段路算远,但在落日城附近没有野兽,是安全的。大家也不怕,只是中途路上,需要歇息两三次。

    沿着曾经有人走过的小路,拾级向上,少年人们很快走到一片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小半个落日城的地方,也是能见到那千万家灯明亮闪烁的地方。

    “就在这儿吧。”

    顾川说。

    “好!”

    孩子们各自张望着。

    没有月亮与星星的天总是很暗很沉的,那城市的轮廓也都在黑暗中隐没了。远方没有地平线,而是无边无际的群山,群山的轮廓倒是很明显的。

    少年人们两三作团,说好看风景。只是看看,这群站在新生活起点的孩子们,总忍不住偷偷念叨起许多他们一直在担心的事情。

    “雨花,清露,你说我们之后会变得怎么样啊?会不会被城里人欺负……”

    山桃和雨花,还有另一个叫做清露的女生站在一起,在黑暗中寻找他们租屋的地方。

    她说完了,雨花摇了摇头,看向顾川那边,不自觉地说道:

    “不会吧……我们那么多人,可以互相帮忙啊,是不是这样呢?”

    而那时,卵石就和顾川走在一起,靠在一个长得奇形怪状的树的边上,对他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你觉得珠宝会不会是个好出处呢?川哥。我爹认为铸铁要比木头好一点,但珠宝一定会比铸铁和木头高贵上很多。”

    顾川遥望日照河的水面,水面上倒映着落日城灯火的明亮。

    “珠宝匠和珠宝设计吗?……哈哈,确实,亮晶晶的宝石,看上去是要比黑色的铁块,或者黄色的木头要来得珍贵呀。”

    卵石就知道要来转折了,他知道顾川这男生说起这些话题总有种俯瞰的感觉……尽管卵石不知道顾川自己有没有察觉到这点。

    “你别在这里说套话了,你是怎么想的,告诉告诉我呗。”

    “木头,铸铁或者珠宝,我觉得呀,实在差不太多,都是寻常的器物,又有什么谁比谁好呢?”

    黑灰色的山上,木匠在不停抱怨,而几个孩子窃窃的私声则在风中消逝了。

    顾川不回答。

    卵石就转转眼珠子,想到顾川的爱好,连忙道:

    “你是不是觉得物理学最好?川哥!”

    “也不是吧!哈哈,我可能确实很喜欢这种研究物质规律的学问。但物理的学问也不是我觉得最好的行当哩!最好的行当,我觉得一定不是只让自己收益的。”

    顾川说到这里的时候,发觉日照之河绵延不绝、深入不可见的云迹的来处,发出了一点微光,连忙伸手相指,大声道:

    “大家,快看!太阳在那里。”

    于是少年们连忙聚了过来。说好不看不看的老木匠也忍不住侧头,张开眼睛。

    只见浩浩荡荡的大河的来处,鳞片似的碎云犹如飞跃。见不到星星的天畔,远处淡青,而近处粉红。

    顾川看到那好像从未改变过的永恒的落日,在水上又一次地、从云后浮现了。而它发出的阳光在浮现的瞬间便从一片土地连接到了另一片土地,从一个山头连接到了另一个山头,叫这天地的轮廓尽数从云遮的黑暗中一一显形了。落日城的万物也同时清晰,平陵、下淮,所有的建筑,所有的物质,所有的存在,连着他们住的地方,他们走过的城门、他们看到的田野、商队、还有他们自己的影子也就从黑暗里浮出来乐,随光线拉长了。

    原本黑森森的树木,与花朵,也都各显颜色。黑云夜里凝结的笼罩在江上的雾霭则在光辉的动荡中渐渐消失。江声浩荡,水上铺满了灿烂的鳞片般的金光。

    “落日城真大呀!”

    那时,河岸喃喃道。他看不到落日城的边缘,只见到无数的建筑,比日照村恢弘壮丽复杂神奇多得多的建筑,和比日照村各不相同各有长相的多得多的人。

    山桃眼尖,拉着雨花的衣服,就惊喜地说道:

    “你们看到我们住的地方吗?那间小屋,就在那里!”

    孩子们被这女孩急促的声音叫醒,目光就一同转去。他们已经居住近一个节气的屋子,藏在这座城市最落后又最复杂的角落里,在阴森的黑暗中,淡然地存在着。

    只有顾川没有去看那间屋子,只是惊疑地、难以理解地凝望这应是早晨的太阳,喃喃自语:

    “太阳一直在那里。”

    既没有升起,也没有落下。

    永恒的落日,即是落日城名字的来历。

    被太阳永远照耀的河流,就是日照之河的名字的来历。

    “是的,太阳永远没有变过!”

    少年人们又一次确定这一事实,一起的大声说道。不知为何,原本萦绕在他们头上的异城他乡的恐惧消失了。现在的他们感到无比安心。

    最先被照亮的山麓,呈出一片奇异的灰青色。在这片天地与这个太阳存在的时候,落日城只是一片水草丰茂,野兽布满的丘陵。

    在永恒落日的红光中,来自日照村的少年人们在灰青色的小路上,唱着民歌,开始往回走了。

    “登山见日不是一件没好处的事情。”河岸一本正经地对顾川说道,“我感觉还是有很多好处的。”

    只是那时,顾川神情恍惚,没回答他。

    木匠把他的表现收到眼底。

    到了临走时,木匠最担心的不是他的儿子卵石,而是顾川。

    “你拒绝了尾桐家,结果到现在,你都还没找到下家,现在你可难办了!我回去了,也帮不了你,其他孩子也都各有事情……你的母亲肯定会担心你的。”

    “哈哈。”

    顾川笑了笑:

    “天无绝人之路呀,别担心,叔,我定能找到个好出路了。何况落日城到处都缺人,就算我出卖苦力、做做小工,也能混吃混喝混很久啦。”

    木匠在即将出发的商队边上,对着他摇摇头;

    “这样没出息呀!”

    结果就叫顾川心里有点没底了。

    他上一世总受长辈期待,算是走完人生了。结果到了这一世,长辈的期待和寄望一点没少,反而更难了。尽管他自带的上一世见识作为外挂,应该是能做出点不同凡响的成就来的。

    “只是非出人头地,就不能算幸福,就算是异界,也是一样的呀!”

    顾川的个子蹿得很快,但他可能有一种叫做幼态延续的症状,脸面总在保持少年时代的风采,一点胡子都不长,看上去总是很“幼”,不被当做大人,在外面闲逛的压力就特别大。小孩子容易骗和拐卖,这种案件到了文明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并没有消失,在这个前工业时代自然也不会绝迹。

    其他孩子已经各有去处,一个人闲逛的顾川就已经有好几次被盯上的经历。

    木匠走后第三天,顾川在平陵区一处繁闹的市场徘徊。在市井间,有情报,也有这个社会的状态。

    他先是和一个商贩侃大山,侃完最近的私铸货币兑换比例后,就准备到下一个店面,转入一个小巷,想要和小巷尽头的蔬菜商聊聊落日城作物种植的种类和规模。

    结果路上走着,突然就有人从身后,碰了碰他的衣角,又手往他的肩上一拍。顾川立刻心头一紧,念头狂转:

    “这他妈已经是这三天来的第四次了!”

    第一天闲逛的时候,他就遇到一个要给他介绍城外工作的家伙。走到半路上,发现越走越偏僻,感觉不对劲,就立马溜了。之后便留了心眼。

    他转身,就要打出一拳。

    谁知那人正对他露齿微笑:

    “好久不见了。”

    拳头悻悻而止。

    原来不是绑架犯,而是尾桐夫人的侍从桐实。

    桐实这天没有穿那种又厚又重的衣服,披了一套黑大衣,连衣帽盖住了她的头发,只露出半张脸来。她拎着提包,身边有几个年轻人正在帮她搬运她今天购买的生活物资。

    比起那棺材般的打扮,身体的曲线已略显规模。她比起顾川大不了多少,也算是少女的年纪,只是风采难藏。

    “好久不见啦,顾川。我刚才叫你,你都不回我。”

    所以桐实才过来碰碰他。

    “我刚才没听见,对不起啦。”

    顾川尴尬地笑了笑。

    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在这无人相识的城内会被呼叫,只以为是相似的音或杂音听错了。谁知道有个桐实,经常在各地市场为尾桐家族购置货物。

    桐实对顾川的挥拳也不恼,只问道:

    “你还在城里呀!怎么没来联系我呢……?我也算是你母亲的师妹,你的师姐,是不是?”

第十章 小楼里的思想家

    市集的小巷里,可以向外见到大路上人匆匆。果蔬鱼肉的味道和鼎沸的人声混成一片。

    顾川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是家母的师妹不假,但‘是我的师姐’这点不真呀。我既没答应尾桐夫人,也没有答应你,你只能算是我的朋友而已。”

    “嘻嘻,你说得也太生分了,那按照我是你母亲的师妹来看,我也要算是你的长辈,是不是?”

    “那我就要叫你师姨,师伯了……这是不是更生分,听起来老得没边了,根本和你不相称呀!是不是还不如朋友呢!朋友哪里生分了,我觉得朋友的关系已经最妙的关系之一了呀!”

    桐实扑哧一笑,又气鼓鼓地拍了拍顾川的肩膀,再问道:

    “怎么就是师姨,师伯,不能叫姐姐吗?”

    “那不行,万一你比我小,叫姐姐也是冒犯了!”

    顾川摇了摇头。

    桐实无奈,只得说道:

    “那好,那好,朋友!近来过得还好吗?”

    这话让顾川尴尬起来。

    要是桐实知道自己自拒绝尾桐夫人后一个节气来还没有归处,也不知自己会不会被嘲笑。顾川又想起木匠临走说这一世的母亲要为他感到不安,他就侧过头去,低声答道:

    “过得还算不错。”

    桐实眼珠子一转,从这人的动作里已经洞察分明。但她表面上只说:

    “我最近有个消息,是一处文书工作,要接触到大量纸面资料的,刚好缺个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如果你已经有个定处了,那就算了吧。”

    那时候,顾川双手背在身后,故作镇定地答道: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如果是个好去处,我当然愿意。我也没有签长期的合同,随时能走。”

    只是这孩子干净的脸上的红晕证明了他多活了一辈子,还是不擅长撒谎的工作。

    桐实暗笑,只觉得眼前差不多年纪的死要面子的少年人可爱,但她也不说破这点,仅说道:

    “这也好,我现在有时间,你有空吗?我可以顺路给你介绍一下这份工作。”

    明明是有空得不得了,但顾川还是硬着嘴答道:

    “我刚好有空,今日休息。”

    “那就随我来吧。”

    桐实公车私用,先叫顾川上车。待到顾川上车后,几个尾桐家雇佣的劳力才围过来,小声地问这里主管的桐实:

    “主管,那几个人口贩子怎么处理?”

    站在车边上的桐实听罢,目光低垂,声音冷淡:

    “送交裁判所,按普通法处置,但拒绝衡平法。”

    普通法和衡平法都是落日城民间对落日城法律的称呼。前者是落日城建立时的法律,极其严厉,譬如,杀人者,不管有什么借口,都该死。后者则是几次黄昏战争后,落日城出现的新法律,规定了许多通融的方法,比如非死刑犯可以用钱免刑,比如有贡献的公民可以免死刑,又比如有贡献的边民可以升为公民。

    然后,桐实坐上车去,笑意盈盈。

    羊马在路上奔走的时候,风不停地掠过他们的身边。只消不一会儿,两人便已穿过长长街道,来到下淮。顾川生疑,说:

    “你不会要把我送回尾桐夫人那里吧?”

    顾川至今都偶尔会想到那天自己被那个高大的怪女人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又掐又卷。

    桐实摇了摇头:

    “不,我要给你介绍的人和尾桐夫人没有关系。不过他也是一位学问家。”

    下淮公民区的建筑格外古怪。但桐实的目的地却朴实无华得紧。入目一栋灰蒙蒙的小楼。一楼住着房东,沿着楼外的阶梯,桐实领着顾川往三楼走。

    “是什么样的学问家,又是什么样的职位呢?”

    桐实定了定神,说:

    “乍然说出来,你可能不太理解。这是我知道的一位正在招助手的学者,他受城内出版社和圆塔家族的嘱托,正在编纂落日城的历史、美术、工艺与奇珍事物的百科全书。”

    这是战后,志得意满的落日城所做过的不可思议的浪费的事情之一。

    她原本想要解释一下百科全书的意思。

    顾川若有所思地反问道:

    “历史、美术、工艺与奇珍异物的百科全书?这是在收集落日城及周遭全部的知识为一本书吗?桐实。”

    百科全书也是一件大有历史的事情。顾川就知道他上一世的明朝存在过叫做永乐大典的收集天下之书的百科全书,又或者更早得多的尔雅也是百科全书的前身。至于欧罗巴,也有类似自然史这样海纳百川的大作。不过更现代意义的百科全书的出现则是启蒙运动的事情了。

    “是的。”

    桐实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个我也不甚了解。”桐实摇了摇头,“不知道编这个有什么作用。不过这是个为期很长的活,这学者也一直在招助手。”

    这对想要学习物理的顾川来说,算是份不错的活计。

    “但这样的活只有他一个人吗?”

    “是的。”

    “为什么?他没有一个团队吗?”顾川这就不理解了。

    桐实顿时沉默下来,她哪里知道缘由呀。不过那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数天前尾桐夫人和她一次谈话的内容,就犹豫地、尝试性地解释道:

    “小川,这位学者的想法很古怪。你说如果要编纂一本通识的包含各种各样知识的书籍,理论是确实要组织一个团队的。可是,你说要是组织个团队,是不是这个团队就要开会?”

    “这……”

    顾川低下头,陷入沉思。

    “编写的过程中,世界上一定会不停地出现新的知识。这个团队就一定会不停地讨论某个部分的内容,该怎么写,又要怎么写得好,于是,哪怕是最简单的事情也要耗费许多时间。”

    “好像确实是这样……”

    顾川有点认同了。

    他的认同倒不是因为他做过这样的项目,只是他上一世从小学开始开班会开到大学、开到公司年会,他就已经对会议这件事非常厌烦了。

    桐实复述尾桐夫人的话,越说越自信:

    “会议啊,是大人物解决事情的方法,却不是平权的小人物互相之间能解决事情的方法。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想法,就要彼此冲突,甚至连最基本的目录大纲,都可能吵翻天,是不是这个道理呢?小川。而尾桐夫人更和我说过,书不可能是尽善尽美的,完美的书是不存在的。人世间存在的只有个人写出的个人之书。因此,这位学者认为,与其选择一群人的合作,还不如一个人按自己的气质,把自己负责的领域写完。这就是他的理由了。”

    “好像确实是如此的。”

    顾川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点。

    “不过……尾桐夫人?尾桐夫人和这有什么关系?”

    桐实尴尬地笑了笑:

    “尾桐夫人和这学者也有交情。这些话不是我想出来的,也不是那位学者告诉我的。这些是尾桐夫人告诉我的,我曾经问过尾桐夫人这点。尾桐夫人说这位学者给出的方案,就是选取不同的人,各自主编这本恢弘巨著的一部分,分为八个部分。这位先生负责的部分是落日城的工艺、历史和奇珍事物,他不想要别人干涉他的部分的编纂工作,所以也断然拒绝了公民们的援助。所以他想要聘请的助手也要是纯粹的,要个脑子灵活但不干涉他的人,并且得是个清清白白、没有牵扯的人,不过呢……”

    “怎么了?”

    “出版商和圆塔家族给他的预算有限,他的生活过得也很紧缩,所以能给你付出的薪水恐怕也不会很多。”

    说完了,桐实转目看向眼前的顾川,等待他的下一步回应。

    再伟大的事业,只要和钱沾上关系,也会能缩就缩。

    恐怕这也是这位先生一直没招到合适的人的原因。

    谁知顾川却说:

    “这倒不碍事。有的事情是我不愿意做的,那就非要有天大的好处,我才要涉入其中。有的事情是我觉得好的,能使我感到自己的天性未被压抑,不像是个奴隶般的工具,而是怀着自豪与快乐的,那我总是乐意做的。”

    他说得认真而天然,倒叫桐实有些惊异。

    不知何时,夕阳的余光已从云层的薄处落在大地上,把这黑白分明的城市照得分外红。几面窗户都闪烁着黄昏的火光。

    那时候,桐实忍不住眨了眨眼,好像更认识眼前漂亮的少年人一点了,又有些理解他为什么会拒绝尾桐夫人了。

    她忍不住试探性地问道:

    “你说得倒是理直气壮。可我猜这就是你的托辞!遇到苦累的事情就说不快乐,遇到轻松的事情就说是自己有兴趣的与好的哩。”

    顾川目视桐实,摇了摇头,却不与桐实争辩,只笑着说:

    “说不定就是如此的呀!哈哈,被你猜中了。”

    他这回答倒叫桐实更生疑心,忍不住往顾川心里猜意。

    而表面上,桐实不声不响,径直上前,就要敲门。

    结果还没敲上,门就自己开了。门内阴暗。阴影里站着一个疲惫的老年男性,他的脸上有刀疤,凶神恶煞。

    “这是你说的那位先生吗?”

    顾川小声问桐实。

    桐实摇了摇头:“这位不是德先生。”

    刀疤老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走了。而里面另一个人这才迟迟露出轮廓。那是个穿着磨损的灰色衣服的男性。

    他的身材有点矮小,和现在还在成长的顾川差不多高,但看上去结实,而面孔柔和,他好像已经听到了外面的人的交谈,也认识桐实……或者说认识尾桐夫人的侍从。

    桐实问道:

    “刚才离去的是哪位呀?德先生。”

    他被桐实称为德先生。德先生说:

    “那位是参与过落日城几次对外战役的战士,我请他来是想要咨询一些过去历史的细节。”

    “那倒是保家卫城的勇士了。”

    “是的。”

    他走起路上,不知为何一瘸一拐。桐实小声对顾川解释道德先生为了省钱,一般都是自己外出访问调查一些资料。结果前一段时间,他被街头一场斗殴事件波及,伤筋动骨,就没办法了。

    这也是德先生急需招收一个助手的起因。

    顾川转过头来,张着双大眼睛,好奇地观察德先生。德先生的发际线已经很高了,露出他泛着点粉红的有点可爱的额头。他有一双和善的眼睛,还有腼腆的笑容,目光好像没有落在身前两人的身上,而总是看着很远的地方。

    室外的光线明亮,室内就显得黑暗。

    从门缝里,顾川看到并不宽敞的室内堆满了纸页。

    德先生问桐实道这位年轻人是哪位,桐实还没说,顾川就抢先自我介绍到自己是日照村的来人,经桐实的牵线,这才碰到这里。于是德先生也就知道顾川是尾桐夫人借桐实之手介绍来的应聘者。

    可尾桐夫人或者桐实都影响不了德先生自己的想法。

    这位中年人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忍不住上下审视这个小伙子,问道:

    “你是想做这份工作的吗?”

    旁观的桐实紧张起来,生怕顾川又说什么惊人之言。

    谁知那时候顾川说的话幼稚到可怕:

    “我已经从桐实那里听说了这个职位是关于您编纂百科全书的工作的助手。我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还没做的话,我也不知道呀,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尝试尝试。”

    他说道。

    桐实一下子不安起来,暗恼刚才顾川说话还一套一套,结果临到场上,只能说出这种孩子气的话语,多说点漂亮的场面话呀!

    而顾川说完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蠢,放在上一世的职场肯定是要被爆锤的。

    但他抿着嘴,抬头直视德先生。

    桐实着急到了极点,觉得这事已经告吹了,却看到德先生的面色舒展了开来,不知为何,还露出了微笑。

    “你进城多久了?”

    “没多久,一个节气左右。”

    “那这就是你的第一份工作了?你已经在尝试挣钱养家了吗?”

    这个问题叫顾川有点迟疑,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瞥了眼桐实,桐实转头看向一边。然后他答道:

    “是的。”

    德先生听罢,一时沉思。他立在黄昏中,也在好奇地凝望这个有些灰蒙蒙的少年人,知道他的心底一定不安得紧,说:

    “你对文字掌握得怎么样?”

    这是个致命的问题。

    顾川掌握两门能吓死这个世界的人的语言,可问题是都用不上。他只能说:

    “我的母亲叫过我常用字的读写。我的母亲是位医生,我能通读第五次黄昏战争时期出版的《医典》。”

    “那也够了,够了。”德先生一边将桐实和顾川引入屋内,一边和悦地说,“年轻人确实是要多尝试尝试不同的东西的。我这里也愿意让你多多尝试,就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了。”

    编纂“辞典”与“百科全书”这样包罗万象的大型资料型书籍,总是要耗费很多时光。桐实不知道德先生是有充足耐心的,也不知道德先生在门内就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更不知道德先生对一个助手的要求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要是不适合,到时候再辞退就好了。谁都是磨合,与一个与他一样是边民村里来到城市里的孩子,没准会更好呢。至于其次的要求,都是其次。

    德先生下定了决心。

    阳光那时照入屋内,叫堆在箱子里的书籍资料一一明亮了。

    “我当然是愿意的,那就先谢谢先生啦!”

    顾川手抚纸卷,自难以拒绝。至于心中那块被木匠压下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成了落日城生活的底气。

第十一章 捕鸟的网

    德先生的真名叫做罗德。

    罗的意思是捕鸟的网,一种锥形网。德就是正直的意思。

    “因此,德先生的父母可能是捕鸟人或小型野兽的猎人。”顾川暗自思量道,“不过为了往更上流的社会走,就抛弃捕猎业,选择让自己的孩子做学问。”

    在签订契约之前,德先生先是叫顾川写了几段话来考考他。他看到顾川的字迹后,颇为惊喜。

    “这是谁教你的?你的字写得不错。”

    是王羲之和柳公权,还有其他你没听过名字的学问家。

    顾川低下头,说:

    “是我的母亲。”

    书法本身是视觉上的艺术,落日城的语言也没有脱出形、音与意的语言框架。表音与表意文字都有书法,一些运笔自然可以通用。

    德先生也不起疑:

    “你写得已经比我好啦!倒叫我省心了。”

    之后,他就耐心地和顾川详细地聊了待遇、薪酬、工作和休息的时间。

    这在前工业时代算是罕见,叫顾川一阵吃奇。

    当时顾川忍不住问:“要是那天我休息,却刚好有紧急的事情,德先生,你要怎么联系我啊?”

    这老男人咳了咳,郑重地说道:

    “我是不会联系你,你也有自己的生活吧?但如果你自己愿意过来,你可以自己过来。我是乐意你来帮的,也乐意按平常一样只是我不会为此多付一分钱。这个确实要写明白!桐实,你要公证一下!”

    “德先生,你是舍不得付那点加班费,还是不想小川多干活呀!”

    桐实当时忍不住笑道。

    “这一分钱做一份事,一分钱一份工,我自己心里有把衡量的尺子,你不用多说的,不接受的,可以不签。”这老男人在奇怪的地方、奇怪地洞明着。

    顾川当时不了解德先生的为人,因此并不信。要知道,事前天花乱坠,事后一地鸡毛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只是结果,从后来看,在实际的执行中,德先生确实没有任何一次违背契约,也从未叫过顾川紧急加班。倒是顾川经常趁着无事可做的闲暇,跑过去蹭点资料书籍读。

    资料书籍就和工作内容有关了。顾川的工作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两方面,一方面,是替德先生跑腿,寻访相关的工匠、旧军人、老人,做访谈笔录资料,一方面,就是替德先生整理和编辑资料。

    最开始的几天,就是在了解与磨合中度过的。

    在这个生产力还不发达的时代,不存在电脑,稿件都是要手写的。德先生陆续向顾川展示了他在二十来个节气前完成的大纲,还有耗费了这二十来个节气才完成的工艺的部分、顾川粗略一翻,就见到针织、制砖、制帽、制锅、金银首饰、别针、钟表、雕刻、皮革、马蹄等无数门道。

    每一门道都是德先生亲自拜访民间的工匠攀谈或是查询早年的资料摘抄,一一整理而成。光是对整理与访谈工作本身的记录,就足有上百本解释性与描述性的小册子,叫顾川大开眼界。

    “这都算得上……知识的瑰宝。”

    顾川忍不住感叹道。

    德先生不无得意:“你这么说,就算是有点灵性的了。”

    顾川的记忆力很好。

    许多门类的知识被顾川记下来后,都会被他回那间租屋分享。偶尔,顾川也能在德先生这里借阅一些小册子回去,提供给其他日照村的少年人们看。

    不过有个意外的状况,让顾川忍不住疑神疑鬼。

    那就是桐实经常会拜访德先生家。

    经常风和日丽,顾川正在德先生的书房里整理资料时,就能听到门外桐实大声的叫喊:

    “川,川,在吗?德先生,在吗?”

    若是明光洒在窗户上,那张属于少女的精致的脸蛋就会靠在窗上,一眨一眨地凝望里面正在奋笔疾书的少年人的侧颜。

    顾川就不得不一脸嫌弃地开门,说:

    “你怎么又来了?”

    他总有种这可能是尾桐夫人在监视他的直觉,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

    “你不高兴我来吗?”桐实总是穿着厚重的大衣服或遮盖全身的袍子,她面带笑容地解释道,“不过我不是找你的,我是来找德先生的。”

    德先生偶尔有独自外出,桐实就会呆在顾川身边静静地等待。顾川最近的任务是抄录,笔尖总在纸草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写着,偶尔也会分神窥视一下桐实。结果在靠窗的暮光下,桐实的目光总是盯在他的身上……好像正在观察或者审视他一样。这叫顾川一下紧张,就会连忙转过目光,不敢再和桐实对望了。

    “说来,你觉得下淮怎么样?”

    “什么意思?”

    “和平陵比,下淮怎么样?我想听听你这个外地来的人的看法。”

    顾川不解桐实的意思,他对桐实和尾桐夫人的了解还太少,不敢说得太深,只将信将疑地说道:

    “下淮区的风景要比平陵区好上很多。”

    平陵区的租房前窗见到的是黑乎乎的墙,后窗见到的也是黑乎乎的墙。但德先生的房间采光很好,在大书房的后窗,可以见到日照之河的水清澈地流过大地。阳光照在水上,非凡灿烂。

    “只是这样吗?”桐实笑了起来,“日照之河的淮水段确实是不错的,我也很喜欢。”

    可能是和顾川独处很无聊的缘故,桐实偶尔也会随手拿起几本小册子来读——德先生并不禁止这个行为——她读着读着,经常会忍不住感叹:

    “德先生做的内容快要比落日城内城图书馆更为细致了。怪不得工艺方面的内容没人愿意做,只有德先生决定做完这个部分的内容。”

    落日城内城有个大图书馆,但据桐实说,内城图书馆不会记录各行各业的知识。这是圆塔家族自发的行为。

    “你原来也代表尾桐夫人,一直在和德先生联系吧?你之前没有看过德先生做访谈的小册子吗?”

    有一次,顾川忍不住问道。

    “原来,原来是没有兴致呀,不在我也不等,和德先生说完,我也就走了。”

    桐实眨巴眨巴眼睛,凝视这在阳光下显得柔和俊秀的少年人。

    朴素发旧的衬衣和多次修补过的裤子,穿在顾川身上,好像都是精心妙成的天作之合。桐实突然有点理解川母的信里川母对自己孩子的喜爱与自豪了。

    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德先生恰好回来了。

    桐实连忙站起,而顾川不慌不忙地像向老师打报告一样对德先生复述了桐实的话,这老男人就露出得意的表情。

    “这就是‘百科全书’的意义啊。内城图书馆太高大了,只收集那些高尚的‘智慧之学’与‘公民们的艺术’。而百科全书不一样。百科全书就是要收集分散在这世界各个学科领域的知识,并且要将这些知识非常系统地呈现在这些和我们一样的人们的面前。这样,这些知识也会更好地流传下去。”

    这是德先生的一个主要观点。

    那就是知识的谱系。

    他认为知识的发展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人的发展、物的发展,各个方面的发展都是互相交互、互相干涉的。因此,可以以一种发展的事态,将各项知识逐个地引出,做条目。

    这就是德先生花了很长时间编写的极可能是这个世界第一本百科全书的大纲。

    顾川经常听德先生得意洋洋地讲到他用那份大纲彻底折服圆塔家族,还有他找来的负责其他部分的人。

    桐实听到这里,不免好奇地问道:

    “可是,德先生,你有想过吗?我们现在的知识很可能在几年后就没有用处了呀!比如那种用铸铁做框架的建造房屋的工艺,就要将老式的工艺都淘汰了。新城区里,已经没有原来的建筑了!那么,把这些工艺记录下来,又有什么作用呢?”

    德先生没说话。

    倒是顾川凭着上一世的见识,另有见解,自然地发声答道:

    “桐实,你有想过吗?等到未来,这篇百科全书的内容,就会成为未来的人了解过去的历史与社会变化的基本,为他们道明这个时代的真相。也许他们就能从中发现甚至了解到社会与历史前进的规律。”

    社会与历史前进的规律,是个高度抽象的词,桐实没听懂。

    德先生念到这词,眼前一亮:

    “小川,你的说法倒是新颖。这也是一种知识的谱系,是知识发展的规律。一般的知识,是研究每个学问,让工艺或者艺术发生进步,更实用,更好看。而知识的知识学就是研究知识本身是如何发生进步的,这就是百科全书重在未来的意义。”

    “何况……”德先生转过头来,对桐实说道,“我做完了这一份工作,任何人都可以从百科全书中搜寻到自己想要的知识,而不必自己苦苦寻找,去求别人家。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桐实先是称是,又陷入沉思,摇了摇头:

    “但尾桐夫人曾说过,这可能也造就一大批假学者,拿着百科全书的内容招摇撞骗。”

    德先生只道:

    “这就不是我能管到的。”

    顾川不关心桐实的问题,倒是对这个世界的印刷系统很感兴趣,忍不住问道:

    “可是百科全书要怎么大批量印刷呢?我知道这个‘百科全书’是内城公民的‘圆塔家族’委托先生你编纂的,但这本书怎么飞入寻常百姓家呢?”

    结果这话倒让德先生顿住了。

    顾川从这人的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印刷业和传播业都不够发达,可能已经诞生了活字印刷术,但效率不够高。

    德先生说道:

    “当初出版社的人找到我时,没有提到印刷出版的事情,只转达了圆塔家族的想法。圆塔家族的人说,他们持有一种特殊的物品,可以将大批量的图画录入其中。这种图画,也可以是文字的画。因此,他们要制作一份开天辟地,海纳百川的知识文献,涵盖天下一切知识,作为他们家族的宝藏,造福后代,也彰显威严。所以他们责令我们一定要编纂得完全,决不能仅限于内城大图书馆的内容,也是我的大纲之所以中标的原因。”

    而这种物品究竟是什么,没有任何圆塔家族核心以外的人清楚。

    这是德先生第一次对顾川提到圆塔家族的企图,叫顾川忍不住暗暗咂舌:

    “这倒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啦!只是……恐怕落日城的圆塔家族本身灭亡了,百科全书也能流传下来呀!”

    那时候,顾川想到了上一世的太平御览和永乐大典。

    桐实闻言,连忙拍了拍顾川:

    “川,你说话要小心点,这话在外面千万不能乱说。圆塔家族在落日城已经屹立数千个节气了。你妈妈,你奶奶,你奶奶的妈妈还没有迁来这片土地时,他们就在守卫落日城了!”

    德先生也连忙道:

    “这话千万不能在外面说。”

    顾川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这介于封建与资本时期的社会的忌讳,连忙闭上嘴巴,说道:

    “是的,是的。”

    这时候,另一个人打开了门,把顾川吓了一跳,以为是圆塔家族知道他在诽谤了,要跨城执法了。

    结果那人只是换了鞋子,小声地往屋里问道:

    “是桐实和小川都在吗?”

    “是的。”

    德先生面带笑容,往外说。

    这是德先生的妻子回来了。德先生的妻子是位温婉的女性,她盛情款待了桐实和顾川,对这两个年龄和她的儿子差不多的孩子就像母亲一样:

    “小川要留下来吃饭吗?”

    “不了。”顾川腼腆地答道,“天色不早,我还要赶回去哩。”

    德先生靠在窗边往晷塔一看:

    “确实是下班的时候了,也不要留小川了。他肯定有自己的生活的。”

    那时候,夕阳已经逝去,古怪的树灯一一亮起来了,于是落日城的夜里漂浮着无数的光点,一直绵延到公民区的尽头、边民区的开始。

    长长的夜路,顾川一个人独行远外。三楼的窗户里,德先生一边喝用蔬菜煮糊的浓汤,一边凝望窗外步行远去的顾川。

    “今天,尾桐夫人托桐实带了什么消息来?”

    德夫人问道。

    德先生目光还盯着窗外,答道:

    “尾桐夫人说内城几个家族,近期可能有斗争,叫我打听下圆塔家族的想法。”

    “打听……应该还是件安全的事情。”

    德夫人舒了一口气。

    结果德先生的目光还在窗外,这就叫德夫人暗恼,又有点好笑:

    “你这是在担心你的新助手吗?”

    “他今天又说了很多话,让我有点好奇这孩子的想法。”

    德先生转过头来,道。

    接着他就把顾川这段时间说的许多话,和他偷听到的一些话都说给德夫人说了。

    德夫人听后,露出沉思的表情:

    “这是个有想法的年轻人了。按他的话,我感觉他是做不长你的事业的,你又要教他许多新的东西……这样,我怕你过不了几个时节又要换人,要是换人,许多事情就要重新磨合,又要浪费时间。你向圆塔家族承诺过自己要尽快做完一切的。”

    “是的。”

    德先生又喝了一口浓汤。安稳的热汤直入肠胃,叫他在这寒夜里暖意融融。他说:

    “不过首先呢,我们可以给年轻人多一点尝试和选择的机会。其次呢,我们能给出的待遇,确实没什么人会愿意来。来找到一个愿意来的已经不错了,先试试吧。”

第十二章 荧树灯下

    不嫌苦,不嫌累,只嫌赚得少,这是落日城的常态。

    很快也成为了孩子们的常态。只是对于孩子们而言,说不清是值得庆幸的、还是要感到难过的。

    “我又带了新书回来啦!”

    结果开门时,顾川发现这小小的租屋里又少了一个人。那人的名字叫做螺泥,被父母捎去学船学水。

    正在准备晚餐的山桃抬起头,黯然地向顾川解释道:

    “螺泥今天回来说他的雇主那边提供住宿,他要过去和他的同伴们一起住了。”

    这群少年人们原本想过各自都不分离的,结果之前就走了一个,如今又走了一个。

    而顾川则比较乐观:

    “螺泥去了更好的地方,我们也要为他高兴呀!而我们这里也更空了,大家各自的空间都更多了,也不会翘脚翘到彼此身上了,是不是呢?以后还能再见面的呀!”

    山桃笑道:

    “那是,那是。”

    租屋买了灯。这种灯类似煤油灯,但它所使用的燃料却并非“煤油”,而是顾川所见的下淮路上夜晚会发光的荧树,因此得名荧树灯。

    荧树灯外面装了透明玻璃,灯头一侧有调节亮度的旋钮。荧树灯需要购买灯油。顾川从百科全书的工艺篇里得知,荧树的变亮可能是荧树体内会合成一种微量元素。这种元素在环境亮度变低后就会自动放光,有点像磷,也有点像放射性元素。

    但都不是。

    每次顾川从德先生那里带回小册子来,有兴趣的少年人们就会挤在灯下,一起阅读。这是他们的不需花费金钱的娱乐活动,也是他们一天的结束。

    他们的生活正是那么简单的。

    每天在天蒙蒙亮,外边街区开始吵闹起来的时候,顾川就和其他少年人们一起起身,洗漱进食过后,匆匆分别,各走一边。他往德先生的家去报道。等到日晷塔预报的时刻到了,或者云蔽天日、万籁俱寂的时候,少年人们便会从各自的工作地点折转回来,在居所一起栖息。

    对于顾川来讲,德先生不仅是个雇主,也是个很好的教师。

    当他不好意思地提到这件事情时,德先生笑道:

    “我原本领的就是内城里给公民上课的私塾教师职的薪水,后来被出版商邀请,为了百科全书的编纂,这才放弃了。”

    和顾川一开始的想法一样,川母教给顾川的世界语言,用地球的话来说,就是幼儿蒙学等级,与这个世界的上流是完不成沟通的。

    与他的前世一样,这世界也有一种自然而然形成的阶级文化壁垒。

    比如说,典故就是一种壁垒。

    所谓的典故,就是把谁在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浓缩几个音节,比如成语瓜田李下。因为语言本身的性质,典故总是可以传达更丰富细腻的含义。可假设没人教,又有谁能知道这些生僻的典故来源于什么时代、又来源于什么地方,指示什么意思,又暗示了什么意思呢?

    这是文化上的壁垒,更有专业上的壁垒。工艺有工艺的术语,科学有科学的术语,量子力学也有量子力学的让人看不懂的量子力学的术语。这个世界的各个圈子里自然只有各自圈子才能看懂的专业术语。

    于是幼儿蒙学水准的语言教学,离通顺阅读落日城内的许多书籍还差得远,只能连蒙带猜,忽略自己不懂的部分,勉强阅读,自以为看懂。

    顾川能够读通医典,也是因为川母读得懂医典并手把手教学的缘故。而实际操作中,他经常会写出别字来。

    要知道,德先生的稿件都是手稿。德先生用笔不至于缭乱,但如果不能通读上下文,不晓得专业词组,经常就会写出错别字来。

    用中文打比方的话,比如石蜡,顾川第一次就写成了石腊。因为第一次接触,读音相近,字形相近,又不知道石蜡这种工业材料的存在,就把虫字旁与月字旁看错了。

    幸好他的字写得清晰,叫德先生审稿时容易看出毛病来。

    后来,顾川学乖了,遇到不晓得的,就记录下来,直接问德先生。

    “这样做正好,我最怕你的是明明你不会写,也看不懂,就学着我的笔迹,随便涂一个字上去。”

    德先生说:

    “那错误不被纠正,以后就一定还要出来的。”

    “你不嫌弃我吗?先生。”

    顾川尴尬地垂首了。

    因为他也算是多活了一世,结果这世语言学习一切重来,就闹出许多他在学生时代经常出的笑话来。

    “小川,你别担心,我见得多啦。”倒是德先生摸摸他的脑袋,笑道,“最开始做私塾教师的时候,经常有村子里送学生来,那些学生有的大字不识,有的虽然学了点,但带着浓重的乡音和错别字。”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讲到自己的另一想法:

    “其实这也不算事,毕竟语言还是人用的,是不是?你和乡亲说话,就用乡音,又何必和城里人一样呢?只是现在落日城,掌握最多的知识,落日城标准的字有最多的文献,落日城标准的读音,有最多的学者,就没办法,要多学。”

    这话,让顾川忍不住怀疑德先生就是他口中那个曾经有浓重乡音、经常写错别字的学生。

    好在不知道是不是重生的缘故,顾川这世的脑力思维远超前世。大多典故与专业术语,都一点就会,甚至举一反三,而凭借上一世的积累,经常说出叫德先生也吃惊不已的话来。

    只一个节气的功夫,德先生拿起顾川撰写的稿件,能满意。而满意过后,回顾十几天前,德先生也忍不住暗暗吃惊:

    “你的学习速度远远超过我以前教过的所有学生,已经可以做内城的文书工作了。”

    顾川不言,自然也不讲自己在夜里靠着荧树的光站着读书,活得像高三学生的生活。

    “这样,你可以完全替我执行几次访问了。”

    可惜的是,顾川很久没能把他在城里安定下来的事情告诉川母。木匠带回去的还是顾川拒绝了尾桐夫人的消息。

    “母亲应该一直在担心我。”

    顾川经常会想到这个问题。

    等到凹脸商人的商队再度带来川母的问候时,已经是两个节气后的事情了。

    川母的信里没有任何抱怨与担忧,只问道:

    “你的生活还好吗?”

    然后川母讲了些自己的絮絮叨叨的生活小事,还有对顾川的许多思念。

    之后,顾川就把自己写好的给川母的信交给凹脸商人,也告知了自己平静而充实的生活。

    落日城的通讯并不发达。在电气未产生,交通主要依靠牲畜的时代,落日城内部使用信件完成基础交流,而落日城与落日城外的信件渠道压根就不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落日城并没有尝试维护一个更广区域的邮件系统。反倒是商人开拓的繁复的商路存在发展为更广区域的通讯系统的可能,起到了传达文化、科技与其他信息的作用。

    “这是因为工业化的程度不够吗?”

    来到落日城的第四个节气,是一个清明的节气。清明时节,落日城下着连绵不断的小雨。顾川披着雨衣,扎着皮鞋,走在巷子的小路上,偶尔会想到这个问题。

    “要是商人们掌握了落日城与周边的通讯,会变得怎么样?”

    在悄无声息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了很多变化都在酝酿之中。

    两边匆匆的行人与他擦过,顾川也不急,从一个拜访的人家里带着他访谈完毕的资料匆匆往德先生的家里去。

    德先生已经交稿百科全书的工艺部分,而正在着手撰写历史部分。

    历史部分的处理,他与圆塔家族及其出版社起了很大的分歧。按圆塔家族的想法,只需按落日城的史料进行整理即可……也就是按照内城大图书馆里的资料进行整理,无需实地访问与考察。但德先生不然,他期望从老人们的口中得到更多第一视角的资料,与现有的史料进行互相的佐证。

    对此,德夫人就感到十足的困惑:

    “这有什么区别吗?是历史的部分太难了,所以圆塔家族希望你简单处理,尽快交稿吗?”

    德先生没有回答,只是在撰写更详细纲要。

    那时候,顾川风尘仆仆,刚刚打开门,脱下雨衣,甩了甩发丝上的水滴。他听到这话,忍不住说道:

    “恐怕这不是历史的问题,这是政治避讳的问题。”

    德先生抬起头来,惊异地看向顾川,露出赞许的面容,点了点头:

    “你说到点子上了,小川。”

    “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呢……”德夫人还是疑惑,忍不住问道,“小川,你能举个例子给我吗?”

    顾川把捧在怀里的稿件交给德先生审阅后,对德夫人说道:

    “我最近读了内城大图书馆里的第三次黄昏战争的史书。里面写到圆塔家族的先祖曾有过一次伟大的禅让。它说啊,当时圆塔家族的长子,将家族的经济与人事权力让渡于一位当时与家族内部没有血缘关系的赘婿……并且由这位赘婿主持祭祖活动。这位赘婿是上任圆塔家族家主的第三个女儿的丈夫。这本书上说这次让位于贤是一种伟大的德行,成功让圆塔家族中兴。”

    德夫人还有不解。

    德先生却已经知道顾川要讲什么,露出赏识的目光,而自己则站起身来,把门窗关上,拉上窗帘,点上荧灯,省得有人听到里面讲话。

    “可是呢,”顾川顿了下,这才不慌不忙地讲道,“只在禅让后三天,这位长子就因一次外出商业活动因病暴毙了。那位赘婿连忙为长子主持追悼会。那本史书称这两人的友情地久天长,犹如金石盟约,不可打破。但……夫人,你不觉得这种历史很假吗?”

    金石盟约是落日城的一个典故。

    说完的时候,顾川的眼睛闪着一种属于少年人的对传统的叛逆与蔑视的光采。这种目光不是把知识照单全收的……而是始终用自己的思想在审视知识的。

    德夫人好像见到了年轻时候那个叫她痴迷的德先生的影子。她就转过头去,刚好与德先生的目光对上了。两人相视一笑,德夫人转过头来。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她饶有兴致地问,而她已经不再关心历史问题或者政治避讳问题了。

    “这书这么写,写得好像各个人都是圣人,大家只为家族或落日城的兴衰考虑一样。我在落日城也不曾见过多少伟大的人,但我倒也不是不愿意相信这点。只是我翻到前文,又发现这位后来称为‘重塔’的圆塔家族中兴之祖,就在禅位的一个节气前,被爆出二度将他们家族的建筑生意弄得一片凌乱,无法收拾。难道这真的是一位有才有德之人吗?”

    那时候,德夫人双手交叉,有些说不出的紧张,问道:

    “难道不是这样吗?”

    而德先生则笑吟吟地看顾川:

    “那你觉得这段历史的真相是什么呢?”

    顾川闻言,平静地说道:

    “我没有在落日城生活过多久,圆塔家族也是从先生您这里得知的,我对历史文献也所知甚少。因此,以下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我单从这暴毙之快来讲,恐怕这不是一次禅让,而是一次有目的的政治逼宫。那位赘婿应是得到某种强力武器的控制权,成功扳倒了当时圆塔家族的长子。而后文,那本书还写到重塔在一个节气后就处死了大批与其他势力沟通的圆塔家族之叛徒,是的,‘叛徒’。于是我怀着好奇一一查询了这些‘叛徒们’的名字,发现他们无一不曾是长子派系的中流砥柱,还有为圆塔家族立下赫赫之功的,曾经参战第三次黄昏战争的勋爵!”

    说到这里,顾川哂笑起来:

    “那就实在说不清这是处理叛徒,还是内部的大清洗啦!可现在的圆塔家族已经腾笼换鸟,由那位赘婿的直系后人执掌,却又奉着家族源头历史的权威,当然接受不了后者血腥的猜测的写法,最好也别找什么老人交流联系,就让先生你和史书上写得一样就好了。”

    德夫人捂住自己的嘴唇,敬畏道:

    “我听说,那位赘婿,后来纳取了上任家主的四女和五女,也算是延续了圆塔家族的血缘,也说不上腾笼换鸟那么难听罢。”

    而德先生则叹道:

    “落日城的史书就是这样的。只要稍微查查,把事件按时间联系起来,就会觉得几个事件的连续发生到处都需要不可思议的巧合。我实在不知道如果我按旧历史书的方法写,以后的人又会怎么看百科全书的历史篇。”

    “历史总是缺枝少叶,人们会说是历史失传了,难以辨析了。”当时,这少年人安慰老人道,“何况历史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以后的人的现在。先生,你也看不到以后的人,何必担心呢?”

    那时,德先生摇了摇头,认真说道:

    “你说过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是很好的句子。而我就是觉得以后的人不知道过去的人的事情,可能还要犯过去的人的错误,就感觉我做得不好呀!”

    顾川那时候只觉得这话太假大空,没接话。

第十三章 前夕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顾川和德先生都在编辑圆塔家族的历史部分。

    日照村是落日城出来的一批同族人开辟的新土地。

    从德先生整理的历史来看,落日城最开始也是从遥远地方来的移民开辟的新土地。不过那已经是不知多少节气以前的事情了,换算成顾川熟知的历法,可能足有数百年的光阴。

    圆塔家族正是那悠久历史中最初开创落日城的一员。据说圆塔家族的先祖抵达这片土地后,带伙搭建了最初的居所,因此,直到现在,圆塔家族也掌控了落日城大半的建筑。

    德先生的草稿称内城的设计超过一半直接或间接出自圆塔家族之手,标志性的晷塔也是由圆塔家族建起的。

    “那圆塔家族岂不是掌握了整个落日城内城的命脉,从给排水到其余地下管道,从小路到无人知晓的秘道,甚至包括了晷塔对工作作息的指示。”

    顾川忍不住问道。

    那时候,门、窗、窗帘都拉好了,室内一片昏暗。顾川问过德先生这是否是为了保密。德先生说怎么可能是为了保密!他说这样做没任何意义,但做了会感觉安心。

    “你说的是很久以前的民间猜测,是对的。”德先生也是从落日城老人那里考证的,他继续说道,“但一切昌盛都不能永恒。按我掌握的资料来看,圆塔家族在第三次黄昏战争时期,权利遭到了分割。这次分割,就是我即将要写到的部分。”

    在这次中央对圆塔家族的分割中,晷塔的维护权被移交给新成立的议事会,圆塔家族对建筑的绝对垄断也被落日城独一无二的冕下亲口说“不好”。于是一日之间,民间的工程承包商次第崛起,圆塔家族再不复原本的恢弘。

    德先生正在写的建城史的草稿称圆塔家族掌握一项特别的技术,能够让他们轻易地使得石块粘合垒砌,这叫顾川好奇:

    “自由控制石块,或者辅助烧出砖瓦,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就没人知道了。我们想这种技术应当也是出于某些奇珍异宝的功能。”

    德先生答道。

    “圆塔家族的建造过程,绝不让任何族外之人看见,圆塔家族也从未有过出借或公开使用什么奇珍异宝的记录。”

    只要奇物不到手,就绝难尽知其效,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技术也就难以猜想了。

    “可是建筑工程这种事情参与的人极多,也不可能每个人把秘密保得严严实实吧?总有人会泄露点出来吧?”顾川翻过德先生草稿的又一页,迷惑不已。

    “首先,圆塔家族已经很少做外界的工程了,最近一次也是十二个节气前,第六次黄昏战争的终结。其次,小川,落日城的普通法是保护版权的,是禁止泄密的,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我不太明白。”

    “假如你泄密被家族确证,家族是有权当街把你处死的。这就是臭名昭著的无限报应法。”

    这话把顾川吓了一跳,他对落日城的法律不甚了解,不知道居然如此严厉。

    德先生继续说:

    “最后,也有一些小道传言,说得信誓旦旦,但真不真,假不假,就谁也不知道了。只要圆塔家族不公布,又有谁能凭小道传闻确定其中内情呢?各个家族的本钱就是那些密不外传的技术呀,这些技术要是被每个人都知道了,那家族的生意、根本也就尽数动摇了,它们与平常的小家族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我懂了。”

    少年人顾虑重重地回应道。

    那时,窗外飘起了几许雨花。隐约能见的山消失在濛濛细雨里。偌大的江河随之泛出一连串的水花。落日城到了小雨连绵的节气了。

    在这细雨连绵的季节里,惹人厌烦的现实的事情很多。比如身上淋雨了,顾川就会忍不住地想要像上一世一样洗个热水澡。

    然而租屋没有澡堂,只能去街道的公共浴室。

    几天后,顾川做完一个老军人的访问,回到德先生家。德夫人正在帮德先生撰写送往内城的信件。这信件,顾川一来,她就遮住了。

    顾川知晓这是信件有保密要求,也不起疑,但发觉德先生出去了,就问:

    “先生这是去哪了呀,夫人?”

    德夫人的面色不好看。她抬起头来,静声道:

    “上淮有个沙龙,德先生赶赴沙龙去了。今天应该不会回来,他没有给你安排什么事情吗?”

    顾川摇了摇头。

    德夫人考虑了会,说:

    “那就权当放假。你先走吧,我做个主,今天的工不扣。”

    上淮是内城区。内城的进出比外城严密十倍不止,需要公民认证。顾川现在的身份绝进不去。

    “那倒好了,夫人,我这半天,刚好和明天的休息连上了。”

    顾川笑道。

    这外表年轻了,心好像也年轻了的人走起路来,都快捷了许多。不知是否上天安排,巧合之事总会撞在一起。

    当他回到租屋时,雨花正靠在窗边,蹙着眉头远眺风雨。

    “雨花!”

    他在楼下叫了一声,还向她招手。

    “你也休息呀!”

    那青涩的少女,便睁大了眼睛,去望窗下的人,窗下的人也在笑着回望她。淅淅沥沥的雨中,那人高兴得好像一点也没有她在这城里遇到的许多困扰。她突然就有点羞恼,转过了头。

    顾川噔噔噔跑上楼去,打开房门,摘下雨衣,见到雨花正装作漫不经心地在插花。

    “你这是从哪里带来的植物呀?”

    他走近雨花旁边,一种好闻的味道,叫雨花低下了头。

    这女孩用蚊子细的声音答道:

    “我老师有些不用的盆栽,我就带回来,装在窗边上,想着,把这里弄得好看一点。”

    她的心思细腻,一直想把这同村人临时的住所打扮得漂漂亮亮,顾川是知道的。

    “那你真是有心了。”

    他由衷地赞叹道。

    雨花的头更低了,有种古怪的沉默与寂静……就是不再活泼了。

    而那时,顾川的注意力被雨花手中的盆栽吸引了。在这个穿越者的眼里,一切这世界的东西都是新奇的。他没见过这种花,就问:

    “这是什么花呀?”

    那是一大片的绿叶里,零零星星地开着几朵黄色的小花。

    “这是小绿萝花,只在离日照村很远的一处高原里开放,以前很受落日城贵人的追捧,养殖多了,也就寻常了,成为一种简单的礼仪装饰花朵。”

    雨花低着头说完,长久无声。

    她抬起头来,却见到顾川就坐在另一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吓了一跳:

    “怎么了?”

    顾川没回答,只反问道:

    “最近,你过得还好吗?总觉得你的心思好像很重。”

    十个人里有四个人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改住在雇主的家中。如今还住在这儿也就剩下六个,河岸,卵石,雨花,山桃,清露,还有他。

    雨花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说道:

    “还好吧。”

    “你的那个搞祭典仪式的老师或者你的同学们没欺负你吧?”

    同学是个有点奇怪的词,雨花大致理解为一起半工半学的学徒的意思。

    她笑道:

    “也没有,不是这些啦!都没有的!我觉得落日城的生活还是很好的。”

    “好在哪里呢?”

    少年人照旧不放心,笨拙地说话像是一种强迫的质询。他一边说,一边取出换洗衣服还有大的软布,装进袋子里,说自己准备去街道的公共浴室院洗个澡。

    “好在……”雨花不知道怎么说,双目望向窗外灰闷闷的高墙,只道是,“你说过一个词,说城市里的生活光鲜亮丽……我想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所谓的公共浴室院没有温泉,个人洗浴是个高收费的服务,一般也就是用河水烧的大浴池,少人的白天基本不限时。

    等到他穿着干衣服,整整洁洁地穿过重叠建筑里长长的小廊回到住所的时候,几个女孩子已经把晚餐准备完了。

    只是少年人们有一起吃饭的传统,少一个人啊,都不准备开伙。

    “河岸还没回来吗?”

    “他是没回来哩。”

    山桃答道。

    其余几人一声不吭,没准备吃东西,又好像没听到问题。这个现象叫顾川不解。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沉静地和大家相处了,或者说,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地观察身边的人了,也就没有掌握到自己身边的少年人们的变化。

    “你们好像都不爱说话了,是不是有人把你们的嘴封起来了呀!”

    他张牙舞爪地说道。山桃和雨花就笑了起来,解释道:

    “我在想很多自己白天遇到的事情,白天干活干累了。”

    “那我们先吃吧,给河岸留一份就好,大家早点休息吧。”

    顾川又道。

    也没人反驳。

    但一直到他们用食用完了,准备休息的时候,河岸也没回来。

    天黑到了极点,但落日城的外边不论多黑,都有人的声音。

    顾川靠在窗边,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到落日城的夜里,有许多喝得醉醺醺的汉子哭倒在地上。雨水打在这些无家可归的人的身上,浸透大地。

    “河岸不会也去喝酒了吧?”

    顾川突然想道。

    “他原来不是这样的人……不过可能被自己的师父同事带过去了,然后喝醉了。”他猜意道。

    直到他忍耐不住困意为止,河岸也没回来。

    不知到了多晚,又到底是什么时候,半睡半醒的顾川突然听到濛濛细雨声里,转起小心压抑的开门声。他立刻醒了,抬起头来,就见到黑暗里,一个蹒跚的苍老的影子靠在墙上。

    “河岸……”

    河岸靠墙靠了很久,什么声音也没发出,什么东西也没吃,顾川小声的提醒,他也不回复。直到咸味的眼泪经过他的嘴唇,他一下子轰然躺倒在自己的铺子上,神魂萎靡,就像一根柱子倒下来、已经粉身碎骨。

    “发生了什么?”

    顾川的铺子就在河岸旁边。

    “没什么。”

    那时,河岸说。

    “哈哈,没事的,说给我听吧,也许告诉我,就会有好的事情发生呢?”

    顾川耐心地讲道。

    但河岸仍然一声不吭。

    “是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好吗?”

    顾川问他。

    谁知河岸仿佛陷入到一种僵硬的、近乎昏迷的状态中去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外面的雨声又急促起来,不停地打在窗上,于是他惊醒似的,在黑暗中双眼可怕地闪亮,以一种破喉咙的大声说道:

    “在落日城里,有钱就被尊重,而没有钱就不被尊重……这是为什么呀?”

    随后声音变小,小得比下午的雨花还小:

    “我不太明白这样……我要睡了,对不起,川。”

    顾川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也不知道河岸发生了什么。

    他也没有问。

    河岸的经历与顾川的经历必定是不同的。每个少年人那敏感的心灵中也必定存在无法相理解的异处。

    他只说道:

    “那你觉得现在怎么样呢?”

第十四章 一场余波

    那时候,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都在河岸的脑海中徘徊。

    他最开始来到城里的时候,是多么兴奋,而当他得知他被他的父亲送去学医,又是怀抱着多大的憧憬呀!

    因此,提尿壶,倒洗脚水,打扫卫生的事情,他也觉得是精进自己所必须的。

    原始的师徒关系不同于现代的师生关系,学徒与佣人的性质是相近的。而对知识的垄断与禁锢,在接近地球古代的落日城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在进城前,河岸的父亲就对河岸说要时刻在老师旁,多学到点东西,哪怕偷学,也要学到点东西,要接触到这个行业的圈子,以后未必就不能自立门户。河岸把他父亲的交代都深深记在脑海里,认为是人生的哲理。

    签订契约前,河岸和同一批入工的学生曾被带到那位医生的主要办公地点。

    “我姓丁,丁这个姓来源于钉子,是说我的家系在数百年曾负责建筑上的工作,也曾是苦工。只要你们肯努力精进自己的医术,就一定能像我一样起身,做了不起的人。”

    丁医师在讲台上面无表情地说道。说完了,又开始说起他门下勤奋学徒的发家致富与懒惰学徒的自甘堕落来。

    身边有人小声地告诉河岸,丁医师是近二十个节气来,落日城外城的一个风云人物。黄昏战争结束后,他在外城二十多个区陆陆续续开建诊所,要做一种连锁的品牌的概念,非常了不起。

    丁医师说一开始收的弟子,如今都是各分区诊所的所长,挂在他名下的弟子不计其数。

    于是河岸就和其他一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人一起带着憧憬投入丁医师的门下,在他平陵区的诊所里做学徒。但丁医师本人很少来平的陵诊所,河岸主要听丁医师指认的学徒长的话。

    学徒长每时每刻都很严厉,但丁医师总是怀带笑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教训学徒长叫他上心一点,又对学徒们说要认真团结。

    平陵区的诊所里足有二三十学徒。河岸想起父亲的话,又听到丁医师的教导,就想要尽可能地搞好关系。

    一开始,这还是件顺畅的事情,他很快和别人互相介绍自己,他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他学着倾听别人的埋怨与兴奋,他开始想着一起吃饭、一起休息,想着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他的行动全然来源于过去在日照村里的实践。于是很快,他就发现他的一切举动皆是徒劳——他并融不进城里人,哪怕同为边民人的圈子。始终没人关心他的想法。

    当这些大大小小的圈子说起聚会时会委婉地拒绝河岸,谈起城里的新鲜事情或各自在落日城里那壮观的、巍峨的叫河岸不了解的经历时,河岸也插不进嘴。

    “他们并不是看起我……只是不怎么与我交流。可能我的交流方式不对,应该更主动一点……”

    河岸是那么想的。

    但他也意识到确实存在一种可怕的无形的疏远,一种……从出生就注定的生活的差距叫他们逐渐分隔开来了。河岸的外表傻大,心思却细腻,一直藏在心里一言不发。

    日子渐多,河岸才开始遇到更多得多的人,比顾川为德先生做助手所见的更要多的多的人,比起那单调的村落里也要多上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人。

    从求医的公民与边民,到供药商、老师的朋友,河岸每天都要看到一批大不相同的脸。而当他回顾身边的时候,则会发现那些老学徒们的脸,随着与人接触的关系的亲近程度与地位的高低大小,发生百转迁回的变化。

    这种表情上的变化让他感到困惑。

    诊所里的“医生”面对边民的倨傲与面对公民的谄媚,都让他不太明白。

    “顾川的母亲从来没有对我们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只是不论倨傲或者谄媚,都与河岸没有关系。

    他深知自己只是个学徒。

    有一天是药材采购的日子,学徒分为两部分,有的人在屋子里清点药材,有的人在屋子外搬运一箱又一箱的药材,河岸是后者。

    趁这个机会,他向一位跟老学徒在聊天中询问了许多药材的细节。

    等到东西都搬运完了,他进屋去的时候,在门的阴影里,却听到门外另一个学徒无比寻常地对那老学徒说道:

    “他一个外边来的,听得懂吗?学过写字吗?”

    这句话深深敏感地刺痛了河岸的自尊心。

    他自顾自地说道:

    “可能是他们不了解日照村的情况。”

    只是一个敏感的发现,种入心底,就会成为叫他时时会想起的刺钉。他对那时时刻刻存在的各种小团体,以及自己的独立认知得更清楚了。

    于是尽管他已经遇上了一些加入某个小团体的机会,可他已经无法想象自己能和他们成为朋友,想着孤立自处,便都拒绝了。

    这样的生活,他原以为会持续很久很久。

    可惜的是,事情的变化从不会因他的意志而发生转移。

    十几天前,他在吃饭的时候,听到学徒们开始讨论关于丁医师的投资接近破产的事情。

    河岸那时候没听懂他们的讨论。

    直到后来一次和顾川的交流,一个提供信息,一个提供思想,才晓得了这件事完全的来龙去脉。

    原来丁医师的主要收入来源并不是用医术治好人。

    当时内城有个专司考古发掘与贵重品交易的深地家族,在第六次黄昏战争时期曾向全落日城进行大规模融资,发布了一种姑且可以称之为债券的“奇券”。这是寄希望集结落日城的全部人力,扩大发掘的规模,希望从地底找到更多具有神力的物品,好在黄昏战争之中用于胜利。

    这种金融行为并非是现代的专享,而出现在历史的每个角落之中。

    只要有钱,要以物易物,搞金融,就会有借贷。有借贷,就有债权和债务,也就有官方政府实体对民间进行借贷,也就有公债,也就有融资。这种行为在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

    譬如顾川上一世的祖国古代有一种叫做“度牒”的僧侣执照。僧侣不用种地,度牒代表僧侣身份,也就可以向朝廷免去一部分徭役。到了一个朝代,朝廷看到了商机,赶紧发售了不记名的有价度牒,并宣布持有度牒者免去一定比例的税。

    这种度牒某种意义上,已经非常接近后世所说的国家债券的性质。要是通货膨胀,东西变贵,那按比例应缴的税金也会增长,度牒价值当然也会增加。举例来说,原先交一贯税金,有了度牒省半贯。如今同样的东西因为物价飞涨,要交五贯税金,有了度牒,可以省两贯半。

    因为不记名,民间也就会为免税买卖度牒。

    在这个朝代的历史上,曾有粮价翻了五倍的时候,相当于交税也要交原先的五倍,那免去的税也是原先的五倍,于是度牒的价格也翻了差不多五倍……

    而在这个世界,深地家族发布奇券时,宣布持有奇券者,即相当于拥有深地家族门下森罗万象的店铺的一部分权益。奇物交易会抽税。这部分税钱就会分摊给持有深地家族债券者。落日城除了农业,就以发掘业为重,奇物交易抽税的收益叫人咂舌。

    在黄昏战争时期,深地家族只发放了大约相当于一千万变色石币价值的债券。

    客观来看,那时候,深地家族发放债券的行为,成为了如今议事会想要用代金券纸币取代变色石币的一次行而有效的经验。

    河岸的老师丁医师向他人认购了数十万的奇券。这些奇券本身代表的权益未必巨大,但由于变色石币的私铸,恶行通货膨胀的发生,在数年内因民间的追捧翻了数倍,于是丁医师也赚得盆满钵满,自此,志得意满,广招学徒。

    可在德先生接到沙龙邀请的那天,内城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由深地家族一手垄断的发掘业遭到了议事会的警告。

    就像圆塔家族之于建筑的垄断一样。

    议事会一天之内连发七条诏令,命令收藏了上万种奇物,掌握了落日城超过一半发掘业市场、一度被视作落日城统治者之一的深地家族族长进入禁令宫向冕下述职。

    这是近来两个黄昏战争不曾有过的事变,叫所有知情的人为之侧颜。

    当时的场景没人知道。中央禁令宫的任何消息都不得外传。只有圆塔家族放出消息说,这是禁令宫向外传播的信号,要求深地家族开放奇物交易,不得垄断,并要求深地家族现任族长地岩换人。于是族长地岩连夜前往禁令宫述职,在第一殿外跪拜三天三夜,恳求冕下撤回革除职务的敕令。

    深地家族对这一消息没有反驳。

    于是内城的沙龙,到外城的酒肆,都传满了深地家族即将像历史数度记载的那样,遭到冕下的制裁。

    稍有地位的公民边民着眼于内城的局势变化。接触不到这领域的人,便尚且浑然无知。

    当天,在各个私下的交易场所中,奇券的价格发生雪崩。

    河岸的老师早几天就想尽快出手,但他已经完全找不到合适的收购方。

    这是其一。

    而其二则是压垮了这虚浮巨物的一根稻草。

    丁医师志得意满而开的诸多分所和机构的建造是他抵押了奇券换来的钱。当时他的奇券将近抵押了五十万的变色石币。如今奇券的价格雪崩,不值十万变色石币。由内城第三个大家族岩土家族经营的当铺行直接找上丁医师家门,给丁医师提供了两个选择。

    事情的余波便开始波及对此尚且无知的人。

    “我听我爸说的,一个是叫老师追加抵押物,直到抵押物的价值与他们给出的五十万变色石币相等为止。”

    一天吃饭时,河岸听到饭桌上的两个学徒小声地说道。

    “第二个选择是叫那老师,把钱交出去,直到老师抵押拿到的钱,和抵押的奇券的价值相等。”

    河岸没有听懂,为什么已经落地的生意还能重新改易。

    只知道学徒们说,奇券不是卖出去了,而是抵押出去,可以赎回。岩土家族的典当行和丁医师签订的是一份满十年的契约,现在岩土家族要求丁医师立刻交钱赎回奇券。

    “这……这之后会怎么样呀?”

    “可能要关掉几个诊所了!”

    随后,学徒长听到他们的话语,走来,不准这两个多嘴公民小鬼妄自讨论了。

    但为了节约开支,丁医师可能会关闭一个或几个诊所并辞退一批学徒的消息是非常明确的。河岸立即升起一种恐惧,在几天的时间中,在租屋里都一声不吭,闷然不语。

    “我应该不会被开除吧。我的父亲交了很多学费,应该是那些没交学费的人被开除。”

    他越说越叫自己相信,说到自己自信满满地在今天上工去了。

    之后……学徒长就告知了他、他被开除的事情。

    他原本想要见丁医师,质问当初父亲倾家荡产的学费。

    可丁医师没在平陵,也不会来见他。只有那位学徒长轻蔑地说道:

    “你那点学费根本不算什么。你知道你在这里白吃白喝,偷学的东西要花多少钱吗?你根本什么都不会,只会帮倒忙。在这里,是我们在培训你,你该向我们交更多的钱。”

    那人声音越说越大,说到河岸被吓到了。

    “我没有钱……”

    “那还不快滚。”

    那人不耐烦地说道。

    河岸浑浑噩噩地走了,走的时候连一件工服都不能带走。

    于是那天,他就在外面逛了很久,想起父母托商队带给他一封信。信里问他你还好吗?学医学得怎么样?

    本来起云前,他就可以回来。但他走在日照之河的边上的时候,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好久时间一动不动,目光一直在细雨濛濛的水上。

    之前每次下班时,他都会走过这里。那时候,水上巨大太阳的光芒,会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与美丽。

    而现在,身边的一切声音好像都被跌宕的水声吸了去,一种巨大的荒凉与寂静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停了很久,才继续往回走。

    那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路边,有个扛着锤子的工人。他穿着破旧的雨衣,驱赶着一只别人的羊马,拉着一车别人的货物,从河岸的身边走过了。

    河岸就又顿住了,在雨中目送那人寂静地走去。

    “他原来会是做什么的呢?”

    会是像他一样学艺的吗?还是像他听到的那些狂热的在奇物发掘的人呢?

    他不知道。

    “雨水很凉,在外面呆久了,我会生病的。”

    他想到这点,跌跌撞撞地赶忙往回走了。

    可到了门口,他还不想进来,就站着,站到自己衣服干了点,他终于打开了门,看到那双熟悉的人的明亮的眼睛正在回望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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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物与发现时代介绍:
多年以后,我再度听到了一声门响。
我才突然想起来,原来,通往外面的门从未被关上。奇物与发现时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奇物与发现时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奇物与发现时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