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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智能写作机器人     奇物与发现时代txt下载     奇物与发现时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一章 众天之地井(上)

    于是天发杀机,龙蛇起陆。

    太阳在飘荡的岩石碎屑里变幻了自己的颜色,枯死的草根依然留在岩石青灰色的边缘长久地仰望明丽的天空。

    “可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朝老激动地质问道,“你们不知道这里是我们的基地,是我们的家吗?这里不是别的地方啊!”

    叛逆的石中人系中,站在领先地位的人只答道:

    “我记得,你和比你更老的石中人们说过,我们的家在这里,在石头的这里,朴素而宁静,触手可及。悬圃是属于这里的原来的人的。但后来,我只在想一件事情,难道光辉亮丽的天上乐园,我们真的不配拥有一份吗?现在,我看到一个机会到了。”

    说到这里,朝老哪里还不明白如今的情况之变化。

    这群人在前线的时候,恐怕与异龙王朝的余孽进行了接触,便被成队地在内策反了。他质问道:

    “哪位龙长老,哪对叛军,向你们许诺了?许诺了什么,来叫你们以毁掉我们的家的方式,来杀掉议长天败?你知道吗?天败早已与我们约定,会帮助我们在悬圃取得一个位置的。”

    叛逆的石中人系的领头只说:

    “没有人背叛家,我们拒绝的只是贫瘠。”

    “我们要攻击他们吗?”

    枯松问朝老。

    “没意义了。”

    朝老冷冷地说,他脚边的石子正在大地震起。

    “打一场,把他们打回石中人系的岩层里吗?”

    枯松顿时了然。

    朝老挥了挥手,示意他身后的人同他一起撤退。如今再在这里停留只是浪费时间,石中人系的一支已经代表他们做出了选择。

    大地的震动纵然无法彻底夺取他们的生命,也可能叫他们陷入地底不能离开,或者叫他们贵重的事物从此不见。他们需要尽快撤离这片是非之地。至于国民议会那边,朝老想不明白该怎么交代。

    被大地填满的天幕一片幽寂,稀少的阳光穿过了石头的缝隙,落到那边年轻人黑色的头发上,与这边老人银白色的头发上。

    只短暂时间,阳光重被天陆遮挡,地井的影子融了满天扬起的尘埃。所有还在地井建筑群的人,都可以听到这片原始又苦难的群山,到处都在响一种轰隆隆的声音。天地震动,万物飘摇,这是世界从容不迫的变化,却叫地上的人四处逃窜,在恍惚间,在毁灭边缘,目睹天地翻转的不同。

    世界的基底呀,你理应在动态中保持一种不变的静止。可为何,在这黎明的时分,你却要疯狂地翩翩起舞?

    那时,载弍和小齿轮机正在空中滑翔,便有幸地、且惊诧地目睹了这大地突然分娩的瞬间。

    他原本只是想从一座岛转移到另一座岛,好更详尽地观察站在陆地表面的石中人群体的对峙,以便于判断这会不会是救出年轻人的机会。只是他还在半空,满天飞舞的鸟群忽然阻碍了他的去路,还有一只扑到了他的脑袋上。

    撞到金属的翅膀,羽毛斜斜地向天上飘去了。

    “鸟儿,风告诉了你什么?”

    载弍意识到了问题的存在。

    与此同时,他的悬索同样在空中震动起来,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波浪形。

    他便猛然转首,回望地面,只见地母层上的石头正在自发地滚动与震颤。

    接着成块的岩石在破裂中朝向天空,从遥远世界蔓延而来的巨大裂隙横向了这片世界的深处,将这已经存续万古的人形岩石层残忍地撕成两半。

    这是诞生之前的挣扎,犹如孩子在地母的孕育的胎中,翻滚、变化、挪转自己的身体,缓缓地、慢慢地、直到那天地应许、惊诧的一瞥之后连续不断震动地随气旋转,并风腾起,摆脱地母壳的束缚,犹如已经寻求到了它的翅膀,沿着地井缓缓升起。

    重力的变迁叫缝隙内外的岩石连绵不绝地碎裂与扬起。岩屑与尘埃,循着风声,在短时间内便比那一小块世界更早地飞入空中,好似导路的先锋。

    载弍轻松地躲过了大型的岩石块,但躲不过满天飞扬的烟尘。每一块新陆地的生成都伴随过去的底层的某种旋转秩序的破坏,而尘埃们便是新的秩序的探索者,它们会感应重力的线条,穷究全部可能抵达的路径。

    载弍只能艰难地向地面前进。

    那时候,掠过他身边的大型的碎片都是人形。

    伸着手,弯着腰,朝着天空,低着头,或者抱着其他的石头,又或者少了自己的一块石头,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成千上万,拥抱着石头的人形,像是即将沉溺于无边蓝色的大海的人,随着天地之间的浪花翩翩起舞。

    这一片大地是由人石与人形石堆成的岩石层。而人形石的受力薄弱点,恰在于不同的人形互相连接的部分。如今等到缝隙开裂,重力力量的彻底释放,在大数中保持了原身的人形身,便与新生的陆地一起飞起,接着又随着天上的风、还有陆地与陆地之间的牵引,迈出优美的弧线,犹如在火堆旁跳着转圈的舞蹈。

    而远远看去,侧看像列阵的士兵,俯瞰则似海中游泳的群鱼。

    齿轮人在其间格格不入,又居然犹如闹市内,逆流而上的陌生人。

    载弍早从琼丘人的传说中听到琼丘的陆地原本也是地表的一块儿,但他还是第一次在地表亲眼目睹新陆地的形成,好似过去目睹塔状云从水上涌起。

    越来越多的变化让载弍的齿轮转得快了。

    “但确实应该是这样的……”

    狮子恍然大悟

    假设陆地随时会起飞,那么不稳定的琼丘底层地表其实不可能、或者说不应该建设建筑。任何建筑都随时可能被陆地起飞的震动撕裂,纵然强行建筑,但其存在的时间必然短暂。

    可地井建筑群已经存在很久了。

    它能稳定在大地上,它的大地又不会震动与飞起,那就必然是存在某种局部稳定的现象,或者使得局部可以稳定的可能,使得黑长老龙授意,以及异龙王朝在此铸造了它。

    等到纷争的怒火熊熊燃烧,不论是哪一方……足够狠心的话,第一个开刀的就绝对是这种‘并不符合琼丘自然’的局部稳定性。

    因为不符合琼丘的自然,所以触之即破。

    载弍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可能是像故事里一样,某种神奇的镇压般的奇物被挪走了,也可能是大地的某条能量的通路被打开就自然而然。

    “唯一的问题是,假设如此,那过去,岩层又是凭什么能堆积起来的?岩层这种概念难道不该不存在吗?而应该直接裸露到大地的最深处……”

    但载弍只想到这里为止。

    他并不关心这些,并且,他只知道他的机会已经触手可及。

    这头狮子只花了很少一段时间便下降到地表。那时,“原始意义上”的地表还在震。

    尽管空岛下部的重力已经随着陆地与地母的持续分离,正在加大转变向内,但还呈现出原本的向下的趋势。

    因此,没有石中人往底下跑。地底建筑里的人都在往顶上跑。

    载弍很轻松地依靠悬索,沿附在陆地下部的一个坑洞。

    他按频率拨动了震石,但震石没有任何频率上的回应,只有一些无序的混乱的摆动。载弍知道情况危急,心一狠,便用自己原本是为了战斗的武器,在建筑群中径直开始挖凿了。

    “一定要来得及。”

    尽管他心头的希望越来越少。

    与载弍的猜测一样,那时候,大地深处原有的建筑已尽数塌尽。

    一块接一块的岩石坠落到地上,原本立在空中的晶管,被石头碾为不知是玻璃还是金属的粉末。曾经的器具埋葬在缝隙的空隙里,逐渐受到某种向内的虚无的力量的牵引,开始互相挤压。

    可怕的自然无情地在凝视生命的终点。

    稍早一点的时候,大地第五次的发震,持续不绝。中央术室随之摇摇欲坠。天花板的裂痕持续扩大,然后向底下的空间洒满万物的碎屑。

    震动麻痹了年轻人的感官。

    而水煮蛋一改原本的多知,它好像在犹豫留下来还是离开。

    “你还不走吗?”

    顾川就对它说:

    “还是说你想在这里死亡?被石头砸死,算是什么等级的死呢?”

    蛋蛋先生没有说话,而是在四周闲逛,好似想寻找些什么。它一路翻箱倒柜,将自己清液渗锁孔,总算是找到了一个箱子,箱子里是它所熟悉的东西。

    那是年轻人带在身上的物件,被黑长老龙搜身拿走,存在了箱子里

    天花板上的涂料化作了满天的碎屑。背后的岩层便随之倾落,一整个人像砸在了它的边上,身体断成了好几截。它也浑然不觉,把这些东西全部堆到了晶体棺旁边,然后摸索了晶体管半天,好不容易打开了晶体棺的侧板。

    可就在那时,再一次绝大的震动传来。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大地已经伸出了它的屠刀。那头顶连续不断的破裂的响声是死亡招手的歌谣,残存室内晶体全然崩溃,化作满天飞屑,接着上天下沉,大地向上,整个空间骤然压缩。原本支撑一切的建筑结构在如今已不复存在。主柱的断裂,带动了地层的合拢。

    少年人在那瞬间眼疾手快,靠自己最后一点力量,把蛋蛋先生捞进了晶体棺内。

    然后,可怕的岩层就斜斜地击倒在地面上,整板压在晶体棺的一角,飞升陆地的岩层填满了它们能抵达的每一个角落,不会为生者留下任何的位置。长老龙特制的晶体棺其硬度同样无法抵抗,发生严重变形,侧板轰然破碎,飞散出去的玻璃渣子扎到了少年人的手上。

    但也得天之幸地、形成一个简单的三角区域,勉强护住了顾川和水煮蛋。

    只是世界被黑暗封闭了,阳光、月光或者人造的灯光全都消失了。

    好像重新回到了幽冥最后的时刻,或者是那个时刻,他从未摆脱过?

    “你不用这么做的。”

    蛋蛋先生大叫道。

    “抱歉……这次也没能让你轻易地死成。”

    少年人露出一点微笑了。

    蛋蛋先生一愣,没有再理会这个人。他们都看到水煮蛋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东西全部被压在石头的底下。少年人不感到可惜,但蛋蛋先生唉声叹气地嘟囔了。嘟囔了半天,它便气鼓鼓地向外呼喊道:

    “有人吗?”

    声音在狭小的三角区域内回荡,可它们的耳边始终只有石头的震动,以及不知哪里的间隙里的小虫在爬行而发出的可怕的声音。

    它大呼小叫了半天,唯一的成果是使三角区域再度倾塌,岩石几乎压垮了晶体棺的上面,也迫近了年轻人的脑门。在震动中飘荡的石屑像是烛光烧灭了的灰。

    那时候,年轻人什么话都没有说,他没有感受到外界的压力,只有些不太想睁眼睛。他的脑子是阴沉沉的。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为脆弱的状态。对外界的感知或者痛觉同时在濒临死亡的体验中消失,好像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虚浮无根地漂在一条雪花般清冷的路上。

    周边都是坚硬的岩石,岩石还在向内挤压。他感到自己的嘴里有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岩石渣子,他想吐出去,但吐不出去,只在嘴边流出一点口水。

    口水流到水煮蛋的身上,水煮蛋便停止了叫喊,担忧地抬起头来。

    岩层的挤压中,有发光的石头被打碎了,一小块发光的石头落到了这边来,为黑暗的世界带来了一点残忍的荧光。蛋蛋先生借着这微光,看到少年人的面色现出了黑色的光彩,是一种可怖的钢青色。

    水煮蛋感到了恐怖。

    “你快醒醒!”

    年轻人只感到疲乏。

    属于少年人的远征已经走得很远了,至于现今,无法容忍的恐怖像是看不见的墓布,已经裹紧了人之余生。顾川听到这呼喊,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醒来了。他想他必须要说点话,不然这一闭眼可能就是真的闭眼。于是他便发出一声窒息般短促的呻吟,接着用心灵语轻轻地接触了蛋蛋先生的心灵。

    “你还好吗?”

    蛋蛋先生一直对着年轻人的面庞,匆忙地回答道,

    “我还很好呢!倒是你已经很不好了!”

    “别叫了,我想应该不会有人来了吧?”

    他的想即是他的说。

    “那你就说错了!”蛋蛋先生激动起来,它哼唧哼唧地说道,“载弍和初云都会来救你的,会不会救我就是不一定的事情了。你只要等,多等一会儿的话,他们一定会来的。”

    “倘若说等不下去了呢……”

    幽冥的时候,少年人感到每时每刻都有伟大的进展。而现在,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沦丧于一场可怕的争斗之中。

    蛋蛋先生开始嘟囔了:

    “没有这回事?”

    年轻人听不清楚,而他也从未读过同伴的心。他靠着自己的理解,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应该不希望被救吧。再垮塌一次,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

    它便出奇了,愣愣地说道:

    “确实如此……”

    它曾和这群人宣言过它是会死的,但却是可以轮回转生的物种,换而言之,归根结底,那还是不死的。

    “那不是挺好的?你终于不用被我们阻止了,找到了某种死法了……?”

    蛋蛋先生颤抖了,但它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因为它觉得它确实是该这样的。

    年轻人就继续问道:

    “假设在这里被石头压死了,你下一世会转生成什么呢?”

    顾川那时心想,要是黑长老龙读过蛋蛋的轮回记忆,或者读到他的上一世记忆,说不定会当场皈依银长老龙的灵肉论。这个想象让他感到开怀,他的面容稍微好了一点。

    蛋蛋先生闷闷不乐地说道:

    “我不知道……这应算是一种还可以的死法吧。那么我想应该还是有智慧又有力量的物种,也许会变成和你差不多的人哩!”

    “会在什么地方呢?这些地方会不会遥远得永远到达不了呢?”

    “不知道啊……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是在不同的世界转世轮回的……后来才发现我可能只是在一个世界的不同的地方走来走去。假如我一直身在琼丘,我是决计不会去想象同一片天空下居然还有幽冥和大荒的,就像居住在群山里的人决计无法想象无边无际的大海一样。我一定会说,它们都是不同的世界,是决不能互相到达的,也绝不可能发生任何交流的……”

    年轻人更加开怀了:

    “因为以前没有去过的话,就会认为是无法到达的呀。人认知的世界是因为人而得到扩张的。”

    “是的,是的!”

    水煮蛋浑身战栗地大声回应道。

    这是世界最狭小的岩层的缝隙里。年轻人的思绪却轻盈缥缈,悄悄地想着无限广阔的宇宙,飞过了无限的时间与空间。他说:

    “那转生以后,你会做什么呢?”

    蛋蛋先生便又讷住了。许多以前它回答起来轻松简单的问题如今对它而言,竟然像是某种残酷的折磨。

    它说:

    “不知道。”

    从很早的时间开始,它就是安于平稳的生灵了,尽管它总是会涉入不同的冒险的困境之中。不过不论是冒险还是平稳的记忆,它都很少了。不管轮回是真是假,对于具有奇异的“轮回认知”的它,多数的时间不过是匆匆过客。过去的时间只不过是通往未来的时间的钥匙,假如它不想要,它随时都能走,也都会走。

    只有很少数的时间,它才会记得清晰。

    它恍惚的时候,岩石还在继续向内挤压,晶体棺发出进一步扭曲的声音。随着一声破裂,晶体扎进了年轻人的耳朵与手臂里,发出可怕的微响。顾川没有发声,他在一片寂静里,好像看到了万古的幽暗。

    带着热度的血从他身子的另一边溢到了这一边,流过了水煮蛋的身边。

    蛋感到了恐怖。

    原本特异的那高温血液现在冷得可怕。

    它喃喃道:

    “琼丘真是个坏地方。要是没来就好了!没来就好了!”

    年轻人惘然地开口了:

    “可是没来的话,我们要去哪里呢?”

    “去,去……”

    这话叫蛋蛋先生又一次愣住了。

    它可以说去大荒,因为大荒是可以正常生存的地方,他们与齿轮人也有一点不小的友谊。他也可以呆在幽冥,幽冥的大火还有未解的谜,或可寻觅到一点生机。可这一切都比不上他们已经抛弃过的落日河畔。

    那是太阳还在的时候至美的世界。初云可能是落日城的继承人,而少年人也已混到出人头地的程度。

    它越想越远,便想起在大火时,它曾经问初云为什么要离开落日城。初云和它说大荒是沧桑而荒芜的,幽冥是冰冷而残忍的。原本她不知道,不过现在,她都知道了。

    接着,这少女开始小声地哼起诗歌,然后又说了一段话。

    那段话是什么呢?

    它有些想不起来了。

    它一边想,一边连连呼唤少年人,想要和他多说点话,结果它没有听到任何的回响。

    顾川的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恐惧,没有期冀,也没有挣扎。他的意识正在灰暗中沉沦,逐渐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

    它就用自己的脑袋轻轻地撞他,这样,受损伤的年轻人才稍微有了一点动静。他说:

    “你还要我吃掉你吗?”

    这话让水煮蛋浑身战栗。

    确实,它在很长的时间中以这个面目出现的。因为深刻的了解,才会知道水煮蛋在这时所可能的唯一的要求,那就是更高的“善死”。

    假设不是这样的善死,它在这里必然还要遭到囚禁的苦,还很难死去。被压死或者活活饿死,都只是寻常的死法。

    ——可是,可是……

    石屑洒在它的脑袋上,它的身体轻轻地颤抖着,几乎不能靠稳。世界一片黑暗,而黑暗正是死亡的母亲。死亡的目光正在凝视站在永恒边缘的两人。

    它的脑海里,无数无可名状的念头在不停地徘徊,叫它不停地在想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它的面失色了,但它却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像过往一样嬉笑地说道:

    “你猜到啦!”

    然后,它便以最开始见面时的语气说道:

    “好心人,求求你……在临终前,在饿死前,快吃掉我吧。不然我还要在这里受很多的苦哩!”

    少年人迷迷糊糊中的回答是一如既往的:

    “我不吃会说话的东西。”

    随后,默不作声的年轻人再没有说任何的话,也没有在发出任何的呻吟。无限的思想中的宇宙都是一片漆黑。生命的轰鸣声已经远去,眼睛不再能反映任何的外界,他正在变成一种沉重又僵硬的东西。

    蛋蛋先生的面孔格外地平静,它轻轻地摇过自己的身体,庄重地靠在少年人干涸的嘴上,碰到了他的牙齿。它用清液粘了一块尖锐的利石靠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朋友。”

    它久久地凝视黑暗中的世界,好似想起了过去的时间。

    没有人问它,它就自顾自地答道:

    “在这个梦里,我和你们一起穿越了琼丘,来到了你们的故土,上达碧天,下落黄泉,见证了世界全部的真相。”

    它发出一阵清脆而天真的笑声,笑声在黑暗的地底回荡。过了一会儿,它捧着石头砸入了它柔软的躯壳。它响也不响地晃动了一下,挣扎着撞上少年人的嘴唇。来自遥远时代的某种生物的液体潺潺地流入了永恒死亡的口中。

    “因此,唯独这次,唯独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想活下去了。”

    直到这时,它终于想起初云所说过的话了。

    “我想,是因为这样,我突然发现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不论是落日河畔,也不论是大荒或者幽冥……人之所以站在世界上,而人之所以会是人的样子,小小的齿轮反射的月光,天边的云彩游荡的夕阳,被砍伐下来做成舰船的千年之木,又或者,水杯里摇晃着的人影,那光学精密的设计……现在在我看来,都是珊珊可爱的。”

    一切皆美,一切皆是至善。

    那时的死或生号沐浴着大火的阳光,泡泡般的水母在空中闪耀着绚烂的虹彩。

第四十二章 众天之地井(中)

    群山不停地在发出隆隆的声响,烟尘直扬至于千米开外的世界,盖过了更高处空岛的炊烟。上面的人受惊,就抬头仰望底下的陆地,眼见一块新生的陆地紧追先走一步的烟尘缓缓升入黑沉沉的青冥。

    在很早很早以前,琼丘就有对这一现象的记录,因为每当大地扬起数百米的烟尘时,往紫草里一钻往往就能寻到些天生的人。过去的孩子们会兴奋不已在草中游荡,而现在有知识的人们则知晓这并非是天赐,而只是从岩层里被大地抛却了的石中人系躯壳。

    “躲屋子里啦!”

    卫兵敲响了警报,在地上劳作的人们往来呼喊。他们便匆匆忙忙地带起农具,下降到他们地底的居所,准备一段时间不见天日。

    新的大型陆地的升起,按照琼丘人既往的经验,首先烟尘是有害的,其次附近陆地的行动轨迹会因为新成员的加入,而略微地改变,那就免不了发生几次小小的震荡。

    不过陆地与陆地受于某种扰乱的平衡,并不会撞到一起,因此震荡就只是震荡,其实不危险。

    危险的……只有重力模式在短时间发生急遽变更的新生空岛。

    在琼丘的历史上,居住在地母壳表层的只有石中人系。

    通天的烟雾像是即将垂到地面上的云朵,在地井的边缘,纵然是太阳,也显得灰暗。

    石中人系早已涌上地面,并聚集成或大或小的团体。地面仍在震动,他们就不可能在这大地上久待,纷纷架起临时的悬索,准备转移到远离烟尘与扰动的群陆。

    至于那部分早有使命的人没有干扰他们的行动,反倒是稍等了片刻。

    “为什么要等?”

    一个健壮的石中人不解。

    领头者淡淡地说道:

    “因为我们要等这些人从房屋里多走掉一些,他们在里面会妨碍到我们的行动。他们既然不冲突我们,我们也可以稍等片刻。黑长老龙的模样是明显的,它现在还在里头。他受了重创,出不来。”

    再另一方面……要是地里活着的人多,除了冲突,可能会有队员选择帮助同胞,从而延误时机。但要是人死了,不管是冲突还是帮助都会消失。

    领头者没有点破这层残忍的意图。

    但他们不是都没做的,他们做了宣传。

    石中人系互相沟通,颇有些原先不知道还有选择的石中人得知了这群选择了叛军的石中人的想法,偷偷地和他们做了接触,融入到他们的队伍里。等到地表上的人零零星星时,领头者和他的参谋估摸了一下还在地里的人数,心想活的应该都走了,死的应该也走了,便遣哨兵吹响口令。

    当即就有一支小队搬来一巨大箱子。队长在旁边讲标尺高度,他们按照队长的口令,在地上摆正箱子的位置,连续校正水准高度直到位置合适时取掉外盖,只留下箱子的底板。

    乍一看去,这箱子内部空空荡荡,只在木头般的底板上画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楼梯。楼梯画得精致美丽,看上去,像是通向地底行将合拢的深处。

    “不要挤,有序地下去。”

    队长说。

    叛逆的石中人系排成两排,手执武器和多功能铲涌进了这一画出的洞口里。

    与此同时,朝老和他的手下则已经全盘放弃了对黑长老龙的卫护。他们统统撤到了其他的空陆上。这空陆与新大陆隔了几重陆地,地下有石中人系的后备建筑,也有过滤装置,可以挡去这漫天的尘沙。

    一群人之前就在这里开始布置悬索,引领石中人系的有序撤离。撤离的方式主要是靠奇物“上章”释放的重力信号直接叫众人沿着悬索滑过来。琼丘的居民大多配有紫草手套,紫草手套可以在这种情况下很好地保护手部。

    枯松是年轻人,自然被遣去做活。他哼着石中人系的小歌,检查完又一个悬索的下扎点,就在原地发了会呆。好一会儿,他用双手把泥土堆到扎点上,随后抬起头来望向正在上升的陆地。

    烟雾缭绕,烟尘后的陆地就看不清晰,只能影影绰绰地见到叛逆的石中人系正在逐个消失在地表下。这恐怕就是如朝老所说是针对黑长老龙去行动了。

    他连忙小跑到朝老的身边,先是通知了朝老他的所见所闻,然后就不解道:

    “这片地层于我们而言是复苏的重要场所。地井建筑群也就是我们最重要基地。我们现在这样撤离,真的好吗?老师,还有议长……”

    他斟酌了一下。

    黑长老龙此前对外公布假死,在民众里便影响力有限。

    “我想议会里,议长的弟子和议长曾经的朋友对此都会颇有微词的。”

    他说完了,但却发现朝老好像一点他的话都没听见。

    老人的面色恍惚,心头隐约不安。

    他的目光一会儿在陆地上,一会儿在地井上,一会儿则升到茫茫高处的空中。青冥深深不能见其尽处,悬圃在高空,群陆是它的遮挡。

    地井建筑群是围绕地井所铸造的建筑,因而新陆地的上升也没有完全地摆脱地井。它到目前为止都是沿着地井在向上升去的。

    “那么,它会停留在某一个地方,还是继续向上接近顶端呢?”这是琼丘物理的难题。通常来说,陆地不会笔直地升起,而是在诸多牵引下,绕个抛物线,才在群陆之间找到自己的位置。但如今的新陆被坚硬无比的地井固定在一条轨道上……

    “向下,停止,向上,振动、摆动?不对劲,这真不对劲。”

    老人靠着自己的直觉当机立断道:

    “枯松,安排一支报信队。”

    枯松原先就有安排,期望能和悬圃通信,先前就和几个人通过话,听到朝老要求,即刻便点齐了人选。

    “人已经齐了。”

    朝老却还没有说他的安排。枯松看到这位老人站在悬圃所在的天空下,遥望上层,观察到了天边的振翼。

    “这是悬圃有队伍下来了?是谁的队伍?黑长老的嫡系,还是穆总的、毕罗的,又或是普通的上议员?”

    朝老心思转动,思忖片刻,便亲自带队,拉上钩爪,一起向上攀登数级空陆,从云般的烟尘中突出,直走到一片空旷的陆地上。

    阳光照耀着异龙,龙影毫无保留地落在他们的身上。

    朝老张眼一看,竖在空中的影子不是龙战舰,也不是次级的龙战舰,是普通的异龙。换而言之,那就不是国民议会的队伍。异龙已然发觉了他们,他就默默地站在原地等待,等到龙的爪子与大地碰出声响,落到土石上的怪物的目光就落到了他们的身上。

    异龙们不逊地张牙舞爪,但朝老并不把它们放在眼里。他只向着阳光抬起头,眼瞧着龙的身上站着一个他认识的女人。

    风乍起,那人许久未剪的头发就在空中飘扬起来。她有一双灰色的眼睛,望向朝老的时候,朝老脑子一昏,竟觉得自己已被天上的猛禽盯住了。

    她不急不忙地说道:

    “又见面了。”

    朝老楞着两只昏花的眼睛发怵:

    “玄鸟。”

    一个在石中人系记忆底层的传说。

    黑色的烟土已扬到了它力量的尽头,不再能继续向上,而在空中晕散成云。但随地井上升的岛屿却发出更多轰隆隆的响声。

    在朝老与异龙见面的时间内,叛逆的石中人系已侵入到地井建筑群的极深处。地井建筑群有一大半随这片陆地一同飞升,但只占据了这块陆地的一小部分,在岩层的挤压下,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还能保存原本的面貌。所有地方或多或少都有坍塌。人们曾经习以为常的路都不再能走,每一片区域的道路都需要重新的开辟。

    这一可怖的内在,为石中人带来了麻烦,也为载弍带来了阻碍。

    载弍做梦也没想到,他换上的战斗装备最后变成了挖掘装备。不过好在,以尖锐物、钻头和斧凿、更强力的机械手组成的战斗装在暴力挖掘的意义上优于了过去的灵巧装。

    稍早一点的时候,这齿轮人从陆地的表面向陆地的内部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洞口。通过这一洞口,他到达了一个狭窄的三角空间。

    三角空间原本不是三角空间,而是地井建筑群的一个边缘房间,可能还是一个石中人的居所,应有些用别种石头磨成的家具。而载弍在外开凿时所呆的角落可能曾是这房间的另一半。

    大地开裂后,地井建筑群被撕成一个飞升的大片和一个留在地上的小片。这房间刚好处于开裂的缝隙处。原本存在着的家具随着天地的倾斜丧失了原本的模样,被挤在碎石乱瓦间。至于重要的物事则被原本居住在里面的人匆匆带走了。

    载弍在这里不能直起身子,只能猫着腰前进。他很快摸索到原本是门的位置。

    墙被岩层压塌,门则被墙压倒在另一边墙上。

    入目所见,一切都是废墟。

    他敲了敲岩石,不能确认废墟背后是否还有空间。这样事情就难办了起来,可能需要他亲自挖很长一段路。他先是摸出震石,敲了几下。震石的反馈仍然混乱无序。

    载弍就叫小齿轮机帮他收好震石,冷静地延展机械手,一只手变钻头,开始钻击岩石的裂缝,等到钻出一小块位置时,他嗅到另一边浑浊的空气。这是个好兆头,说明那边也有不小的空间,而不是严实的石头接着石头。

    载弍便硬挺着开出一个可容人过的小洞。靠着玻璃眼,他可以看穿黑暗。原本是宽敞廊道的空间如今已变成了狭窄的缝隙。

    缝隙里到处是残垣碎石,但到底比致密的岩层要好一点。

    他走过去探出道路,结果身后紧接着就发出一声锐响。他转眼一看,原来是他刚才所在的三角空间也崩溃了,岩层已合拢,而他想要出去就要重新挖掘。

    “艰难的任务。”

    狮子说。

    小齿轮机吱吱叫了一声。

    狮子没有一丝畏惧,镇定自若,他知道他现在必须要先赶到年轻人的身旁,保证年轻人的生存。他在黑暗中低身向前,四周传来的声音在他的耳中逐渐被离析成大地与其他一切万物的千万缕。

    廊道不长,中间还有岩石阻碍。等他走到尽头,已找到好些石中人系生活过的痕迹,其中有一些已经脏污了的纸片。纸片多数是一些通告,也有石中人系的藏书。

    他稍微阅读,得到了一个有趣的信息:

    “那群后来的悬圃人,是住在一个叫做‘中央术室’的地方。”而通告是写给厨房的。不过中央术室是什么,又在哪里,则是载弍不晓得的。

    载弍也不恼,继续探索,继续向中心挖掘。

    中心不是陆地的中央,而是他猜测的地井建筑群的中心。

    结果一路兜兜转转,在岩层的缝隙里,他听到了人的声音。

    狮子立刻关掉玻璃眼的发光,小齿轮机随之不再振翅,两个家伙藏在岩石的后边,默默等待人影。

    人影有两个,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了。他们戴头盔,头盔插着发光的晶体管,晶管照亮了废墟幽邃的深处。

    战栗的石块落到一个人的肩膀人,一个人说:

    “我们真要在这么危险的地方继续找那头龙吗?”

    另一个人讲:

    “这议长龙的身体很大,它应该就藏在某个地方,仔细寻找,一定能找到的。”

    载弍意识到他们所说的议长即是黑长老龙,这群人是来找黑长老龙的。这和他的猜测相符,地井建筑群也卷入了异龙王朝的内战之中了。

    这两人的身份也可疑,后一个人好像亲身体验过布紫反乱的事情,前一个人好像只知道个大概。

    他们的手里拿着多功能铲,铲子上也有晶体管光。他们用铲子同样在敲岩层,好像在测试每一处岩层所能发出的声音。

    载弍看不到他们的身体,但始终能看到他们的影子。

    光线投到一面倾斜的岩壁上,岩壁上、地上还有天护板上便随着四束晶体管的发射,两个人影扭曲到无可复加。载弍的计算可以轻易地把这种光学扭曲还原成他们的真实位置。

    一边敲,一边他们又谈起了布紫。

    “布紫现在局势大好,越来越多曾经藏匿或者逃逸的异龙选择加入了两位长老龙号召的队伍里,只要我们能做出点成绩来,使悬圃的实力受损……”

    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离载弍已经非常接近了。

    载弍就是在这时暴起的。

    他的胸口就像是当初疯狂的京垓九一样,伸出十数条较为纤细修长的机械臂,呈两列排开,分布在左右的胸口,犹如蜘蛛的八足般张开在人的身后,在光源的投射下,倒映出一个骇人怪诞的影子。

    “是什么?”

    参与过布紫战事的人是有严肃训练的,他立刻反映过来:

    “同类?别担心……我们是”

    他还没说完,小齿轮机急急撞到他的脑袋上,齿轮机的前端伸出一根细针般的小刺,刺上抹着齿轮人提炼的生物毒刺,穿破了这人后颈的皮肤,叫他昏迷过去。

    而另一人则被载弍瞬间制约。

    载弍十数条机械臂的关节极多,柔若纤丝,径直缠到了这人的身上,绕在这人的双手双脚、脖子、胸口、腹部等主要部位上,直将这人像是盯在十字架上一样控制在自己的身前。

    载弍的狮子脑袋靠在他的脑袋旁边。

    这人决眦,嘴巴里几乎已经在喊了:

    “狮头蛛身的怪兽!”

    但载弍的延展机械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小齿轮机换了一种毒素,注入了齿轮人用于拷问的吐真剂。

    载弍就挑准这人没上过布紫战场,那就极可能是长住在地井建筑群的。他问道:

    “中央术室在哪里?黑长老龙原先是不是在中央术室里。”

    这人模模糊糊地开口了。

    但地井建筑群已经倾塌,他所说的绕几个弯道、穿过什么室什么室也变得模糊起来。载弍又追问几句,勉强确定一个大概的位置后,就将这人打晕,随后收回所有的延展机械细手,剥下他的外套,换掉自己太过笨重用不上的防护服,然后与小齿轮机一同上路了。

    他绕了一个弯道,很快发现入底下探的石中人系的数量超乎他的想象,可能有上百人,分成了几十支队伍。

    主要的队伍正在组织严厉的挖掘作业,这种挖掘仿佛要在地井周围,挖出一个大空洞来,于是便不像是在找人,倒像是在建设什么屋子。

    载弍不想与他们接触,但他们对地底还存在的一切都关心得紧。

    涌入的石中人系限制了载弍的移动。四周的声响,让载弍走得分外困难。最危险的时候,他在暗影里悄无声息地穿过了两支队伍的中间。两支队伍离他都只有几米,只要转动他们的晶管灯,他们就能发现载弍。

    但当他靠着墙壁钻出一个小小的洞口,准备穿过去的时候,岩层发生了坍塌。岩石的下坠,引得十几束灯光慌乱地照耀四方,其中有一束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当时,载弍穿着石中人的衣服,他们只能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后背,便有人叫道:

    “快过来,小心!”

    因为衣服的阻挠,他们没意识到这是个人系以外的异常存在。

    载弍飞也似的钻进了洞口里。

    但他的存在已被石中人系传播开来,领头者寻思片刻,便命令手下分出一只小队,去寻找载弍的行踪。

    他们牵出了一条由异龙驯化的动物。这动物有点像是羊,眼睛长在腹部,而脑袋上则长着一圈一圈像是鹦鹉螺似的角,身体嵌入了不少发光的石头的残片。琼丘通常叫这种动物为猼诞。

    猼诞兽轻盈几步,越过洞口,领着石中人系一路向前,载弍被迫连续敲破石壁,阻碍后面的人的行踪,并走险路,左拐右拐,又钻破一面较薄的石壁后,居然靠近了地井的所在。

    地井建筑群围绕地井所制,地井所在的地方在地井建筑群中自然也有房间。这房间如今倾塌,但还留有大片的空隙,可容人通过。

    于是,载弍便看到了一根说不清岩石还是某种金属造物的东西。它贯穿了这块新的陆地,又被这块新的陆地紧紧包裹。剧烈的摩擦发出轰轰的声响。而表面不停剥落的岩壳底下,露出了一点少许的荧光。

    “形质……”

    载弍不解地触摸了一下。

    碰到兽皮的荧光顿时飞洒,消失于无边的黑暗里。

    地井是纤细的,相比其高大无边直通天际的高度,它的直径可能只有几十米。这种东西的存在,让载弍一时恍惚。

    他感到紧张,齿轮转得更快了,只是那时身后传来了猼诞兽轻盈的步伐。

    狮子心系自己的同伴,没有停留,连忙转身,绕过地井,消失在茫茫黑暗的深处。

    石中人的队伍没有深追,里面的空气太过浑浊,打破了的试剂发出叫正常的人会感到恶心的气味。

    他们商讨了片刻,便留在地井的边缘,敬畏地望了望这根已经竖立不知多久的建筑,往后退了。

    而这里,已经无限接近中央术室所在的位置。

    就是在那时候,载弍找到的年轻人。

    所谓的中央术室早已不复存,年轻人所在的地方已经彻底被岩石合拢了,只留下一些残垣上还带着暗示的字迹水迹。

    因此当时的载弍假设不挖个数十米,挖穿中央术室的一半,恐怕很难进到其间。声音是听不到的,而震石消失在茫茫石头的底下,也是找不到了的。

    空气发着浑浊的味道,石头的深处又闷又热。

    但小齿轮机就是在那时叽叽喳喳起来。它在死或生号上的时候,和蛋蛋先生整天一起玩,对那颗水煮蛋若有若无的气味格外敏感。

    它趴在石头上往里面挖了。

    那时,载弍身处在一条狭窄的缝隙里。他为了有充足的时间,再度弄塌了他来时的路。随后,他便支起他已经换了的双手,往小齿轮机示意的方向钻凿。

    一边钻凿,一边新生的世界在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

    里面有石头,有草根、有大片大片凝固了的但看上去好像还活着的肉的组织,有晶体管,数不清的晶体管反射着玻璃眼的光芒,形变五彩,还有本子,本子已被岩石压烂成纸酱团,有水,水沿着岩石的缝隙汩汩地流着。

    水里有血的味道。

    所有的固体他都往自己的身后抛去。

    玻璃眼睛放着光芒,他听到了一声疲惫而沙哑的问候:

    “是载弍吗?”

    载弍来了精神,他说:

    “是我。”

    最后一层的岩石里,伸出一只遍体鳞伤的手来。狮子拨开最后的石屑,他的朋友,他的领袖就在里面。

    玻璃眼的灯光照亮了年轻人被痛苦折磨的脸。

    紧锁的眉宇,让年轻人看起来格外严肃威武,乌黑的眼珠,发着悲怆沉郁的光芒。但他的身体状况意外地、比载弍此前想象的要好很多。

    赤裸的身体上可以看出有许多伤痕,但这些伤痕都变成伤疤,也就是说愈合了。载弍心想这应该是所谓的永生之肉的功用。只有双手仍是血淋淋的,长出来的异端的鳞片闪着暗红色的光。血留下了一地的印记,和隙间的水混在了一起。载弍明白过来这是少年人一直在用自己的手往外挖。

    他把自己特意带来的紫草给年轻人吃,又叫小齿轮机帮它解下他的兽皮。齿轮人的兽皮要比寻常肉做的人的衣服强韧很多。

    他想了想,问道:

    “那颗奇异蛋呢?”

    年轻人说:

    “它死了。”

    载弍沉重地吁出一口气,心情复杂地讲道:

    “它跟我们这么久,终于得到它想要的了。”

    年轻人的脑袋麻木,他一声不吭,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接过狮皮,默默地披上了。披着狮子皮的少年人猫着腰的样子,在黑暗中像是一头可怕的野兽。浓密的眉毛下,是面部威严的棱角。

    “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载弍问。

    “没有变化。”

    “什么?”

    载弍没听懂。

    他攥住一块石头,扔往身后的空隙。随后,他说:

    “离开这里。”

    然后、去往天涯。

    是那共同梦想的广阔世界的全部。

第四十三章 众天之地井(下)

    只要新的空中陆地仍在向上攀升,陆地内部的众生就永远不会得到安宁。倘若说掺着烟尘的空气、发腐的尸体,从石隙间流出的浊水能叫人浑身不适、头皮发麻,那么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天塌地陷就是要人性命的折磨。

    只是为了找到藏匿其中的黑长老龙,叛逆的石中人系还在追加更多的人。他们从基础的八个中队扩展到十二个中队。和载弍猜测的相似,每个中队分为若干个两到三人组成的小队。一个个小队分散开来,一边砌筑临时的支撑,一边开探黑长老龙可能的所在。

    石中人系深知到达长老龙这种怪物早就不能以常理度之。别说是被石头淹没,哪怕是一刀两断、烧却部分的躯体,残存的部分照样还能活动。只是地底深邃复杂,视野受限,石中人们的进度缓缓。为了互相沟通,他们约定使用哨子作为行动的指示音。

    在载弍与顾川相会之前,第二中队的队长就吹响了一次集合哨,哨子的声音在隆隆震动的地底传出许远。队员闻声,便携带各自的绘图陆陆续续回到他的面前,向他做汇报。他一一做过交流,却发现少了一支两人小队。

    队长吹响了第二次的集合哨,但那支两人小队仍未溯回。队长的面色一凛,队员们也开始躁动起来,互相攀谈。

    “安静!”

    队长制止了队员们的交头接耳,询问了方向上靠得近的小队,追溯了最后一次与失踪人员的见面形势,确定了失踪的大概范围后,便武装带队,前往调查。他们绕过岩层,穿破一面倾塌的石墙,一人放眼,就望见了黑暗中正在闪烁的晶管。

    那是失踪者的发饰和多功能铲所发出的光芒。

    “你们怎么一直没有反应?在这里躺着做什么,不怕死吗?”

    队长恼怒地吼骂。

    两人始终没有回答。

    人们靠得更近了。队长低下头来,看到他们的身体已与人石合并、长到了一起。其中一个人的外衣被扒了下来,他们的身上没有明显伤口,但队长测了测呼吸,又翻过他们的手与脖子,判断道:

    “没救了,有人杀了他们。”

    他向后示意,对异龙有经验的石中人走向前来,掀开他们的眼皮,察看眼珠,又手击膝键与脊椎从脖颈开始向下排出的四个穴道,随后抬头汇报道:

    “是心灵语。”

    能直接致死的心灵语必定是借由引发强烈的思维失调而达成的。任何强烈的思维失调都与大脑各功能区的失准相关,换而言之,心灵语杀人仍会在身体各部出现一些不明显的症状——譬如眼珠外翻,身体苍白虚汗,部分神经反射的继续运行等。

    队长若有所思,吩咐众人收尸,自己则回到地底入口处,匆匆将情况汇报给他们的指挥官。

    指挥官转过头来,身子仍在一片黑暗里,眼中闪着急迫的光:

    “这件事可以稍后处置,关键在于有那头龙的线索吗?”

    队长不认为这是黑长老龙的所作所为,但他有些退缩了,便眼珠一转,哄骗地回复道:

    “我想这两位队员的受损正出自于它的手法。”

    “那就循着线索去找。”

    “但若是和它无关呢?”

    队长退一步说道:

    “譬如,我听闻有个会心灵语的刺客被那头龙活捉了,也许还有其他一些怪东西被长老带出来了。平叛军方面有什么主张吗?”

    当时,领头者,也就是这场搜索的指挥官就站在天窗的下面。天窗延伸出来的小路通往顶上黑暗深邃的洞口。在他的身后,这支大队布有临时的置物处,专门的博物学者正在鉴定和校准石中人们从地底发现的各类物事。这些物事一旦鉴定成功,且有作用,会直接被投入到搜寻工作的需要中。

    指挥官平静地注目队长,冷淡地说:

    “格杀勿论。”

    队长知道指挥官不想再说别的话了。

    与此同时,狮子与年轻人在地底钻凿前进,弥漫着药水和烟尘的空气浑浊到让顾川感到窒息。远方传来的哨声,则叫人思虑。

    年轻人的胸部腹部都隐隐作疼,他咳嗽了好几声,这让载弍担忧。

    载弍问他:

    “你还好吗?”

    他说:

    “不碍事。”

    说完,年轻人的手里伸出绌流,在岩石上削出一个洞口,随后连续击凿,发出一连串砰砰的响声。载弍这才发现年轻人身上的鲜血来自于这异端的嵌入物,而不是单纯的手与石头发生摩擦所造出的声响。

    能走的路都是有限的。大多的路是被堵住的。但为了节省体力,他们交换了彼此所知的信息,尽量思考了一条最简最快的途径。

    顾川用绌流削出了一个小洞,便从已经合拢的中央术室中往外到了一条小道。这条小道原先可能是一连串并排的房间,墙体四横八斜,但多多少少留了不少缝隙。人缩缩身子也就能从中爬过。

    载弍的思虑很多。他有些想问那颗蛋的事,但看顾川严肃沉闷的面色,就知道这事不好问。他也有点想问顾川身上发生的许多细节性的情况,但他觉得这人对自己身上所发生的可能也不甚清楚。

    两人开始沉默,便是一路沉默。

    直到了临头,一道光线从墙缝里穿出。年轻人从石隙里看到岩层的另一头有正在探索的石中人,便转过头问载弍:

    “你来的时候就有那么多人的吗?他们在外面是做什么的?我们的路被堵住了。”

    说完,他咳了几声,灰石簌簌而动。

    载弍急急忙忙地回答了,先是说他在外面时就见到两波石中人的对峙,接着就开始说他进来时,一系的石中人远离,另一系的石中人则已涌入这片废墟里,应是在找黑长老龙。

    顾川思忖片刻,说:

    “那事情来龙去脉也就清楚了。这群石中人应该是在布紫前线被叛军策反,然后接受使命,选择自杀,也可能是死于战场,以集体的形式回到地井附近,并用你说的使陆地飞升的方法阴了黑长老龙和未反乱的普通石中人。”

    载弍道:

    “按这来龙去脉,石中人是否有很高概率,和蛇所率领的叛军乃是一道的?”

    “布紫及附近诸省,应有两派长老龙麾下的队伍群集响应,一者是我面见过的长老龙天衡,另一位按照我的听闻,可能是叫做天诛。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汇合到一起的。”

    载弍回忆道:

    “你前往悬圃后,蛇跑了许多地方,与邻近诸省的叛军都有接触。其中有许多条为首的异龙,也许其中就有天诛的队伍。”

    说到这里的时候,岩层颤动,灰尘带着碎屑从天飞洒,落到两人的身上。两人稍微退后,载弍又说: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凭着过去的友谊,和他们做交流,好让我们从容出去。”

    载弍为蛇做过一段时间的事情,多少有些人知道。不过载弍后来叛逃,知道的人若是知道得更多,就未必会正眼相待。

    但顾川是受天衡另眼相待,也是受命刺杀了黑长老龙的人。蛇与天衡的交代作为机密未必有多少人晓得,可他的画像曾被登上悬圃全城,就算是石中人也该知道这是令黑长老龙身体断裂的异乡人刺客。

    年轻人点了点头,低声道:

    “可以一试。”

    但要挑个宽阔的、有出路的地方。

    载弍把那件从石中人身上剥下来的脏物衣服藏在倒塌的废墟里,彻底裸露自己的身形。不过齿轮人本身的防御能力就远远超越了肉做的人。

    石中人到处都是。这群人探索的方法亦慎密,每走出数十米,每逢一个弯道,就要设置标记、障碍、支撑。

    流亡客们藏在黑暗里,很快选定了他们的接触目标。

    那是地里罕见的一条两人宽的巷道,原来可能是地井建筑群里的大走廊,但障碍物很多。废墟里各种各样的材料不少,顾川找了一张纸片用琼丘语写道:

    “我是被天败抓住的刺客,现在受了伤,你们能帮帮我们吗?”

    随后将纸片粘在石头上,扔到前方正在探索的队伍人员的脚下。

    探索人员的脚被石头一碰,自然察觉,四五个人身上手中十几束晶光转移,照亮了石头上的文字。这几个人便窃窃地讨论起来,其中一人温和地喊道:

    “是刺杀了黑长老龙的那位刺客吗?你还活着吗?我们也听说你被黑长老龙抓住了,快出来吧,我们会帮助你的。”

    “是我。”

    四散的晶光立刻集中在发出声音的地点。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走出,衬着晶管的白光,现出了自己挺直的身影。他身上披着的狮毛在光下像是没有光泽的黄金。探索队员们好一会儿才看到密集的鬃毛间有一个端庄得多的人的脑袋。那看上去可以砍下来的脑袋露出了一个叫他们感到可爱的笑。

    “哇!”

    此前说话的石中人大声地喊叫了。

    “你怎么披着一头动物的皮呀?”

    他们拎着多功能铲走近了。

    顾川说:

    “我被黑长老龙关在一个黑屋子里,原来的衣服坏了,就找了件……”

    说着,年轻人的话停住了。

    接近的石中人的神色不是好奇,不是友爱,也不是质疑。他们微微外突的眼球闪着一种兴奋的、血腥的情感。最前面的那个人用拿枪的方式拿着铲子,他望着顾川,粗野地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顾川嗅到了一种眩晕般的狂热的意味。

    按照他和载弍的推测,这群人里颇有一些是从布紫归来的,是在布紫极可能是激烈到血流漂杵的战场上归来的。在那个环境里,他们一定数度面临死亡,然后亲手执行了许多人的逝去,见过许多的鲜血。

    接着就是让人飘飘然的愉快的奖赏。

    顾川退了一步。

    那边的人就低沉地说:

    “你怎么后退了?我是来帮助你们的。”

    年轻人说:

    “你们为什么要拿着武器呀?”

    他们就理所当然地说道:

    “因为上面下了令。”

    人造的光亮终究不是永恒的太阳,彼此的面庞都隐于一片灰暗里。

    年轻人就说:

    “我不是什么危险的人,可以放下武器吗?我有点害怕。”

    “这不行呀……勇敢的刺客。我们也害怕你。”

    其中一个人说,其他的人闻言,就愉快地大笑,互相应和起来。和在一起的声音仿佛某种可怖的新生的秩序。

    年轻人没有犹豫,叫上载弍,拔腿就跑。

    探索队们无情地追了上来。

    其中有个人大喊道:

    “指挥官说格杀勿论。”

    载弍和少年人靠着各自卓越的运动能力前后踏上一堵倾斜在狭窄空间中的墙,两人低着脑袋一路飞奔。

    跨过斜墙后,载弍往后射出自己的机械手,与顶上一块岩石发生碰撞。岩石本就在受力拉扯的边缘,一旦受力便砰然坠落,压断了道路,引起连锁式的倒塌。

    两人不敢停留,小心翼翼地在狭小的世界里寻觅。

    载弍不解地问:

    “你是怎么发现他们不准备放过我们的?”

    “因为士兵有两种道德。”顾川急促地喘气,体内空虚地感觉始终不见停止,“一种是他们自己的和平时代的道德,分辨好人,打败坏人……另一种……另一种叫他们别用自己的道德做考虑,他们只需要服从长官的命令,因此,他们做什么都是被需要的。在他们身上,我看不到任何一点平凡朴素的感情……只有一种,一种得到了许可的、可以建功立业般的狂喜……”

    这种感情让想要与他们接触的年轻人感到恐惧。

    他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前方是一条死路,需要从黑压压的岩石里开辟出一条路来。两人正在琢磨位置,岩层的隆隆声里混进了拨土的与岩石破碎的声音。载弍听到这声音,像是被打了一下,立刻转过眼睛,发觉了一个他们原先视野盲区的缝隙小洞。

    里面有一个黑影正向他们飞扑而起。等到玻璃眼的光线找到影子身上时,载弍看清楚那是先前追踪他的猼(bó)诞兽。

    “小心!”

    载弍挡在顾川的面前,双手横在身前。猼诞兽一口咬在它金属的手臂上。齿轮人的手臂上只留下两个浅浅的印子,而猼诞兽的门牙则崩断了两颗,嘴巴里流出了泛绿色的血。载弍猛力甩手,猼诞兽发出一声悲鸣后,撞到了岩石上。

    “别让它出声。”

    年轻人着急,载弍连忙向前弹出自己的手臂。

    但猼诞兽在死前已经大声地向外吼叫起来。

    流亡者们听到隔着墙的石中人喊道:

    “就在这里!”

    阴森的地底像是幽冥的死亡世界。他们隔着岩石与土层看不清他们的身周,只听到一声接一声集结的哨响。哨声穿过土石结构的缝隙,另一头猼诞兽沿着它的同伴刨出来的小洞,走入了两人所在的狭窄空间。

    这头家犬没有着急地扑击敌人,而是绕着流亡客来到它的同类边上,发出哀嚎。

    载弍举手作刀往它的身上砸去。猼诞兽灵敏旁跳,显出它受过的敏捷训练,爪子踩在有斜度的岩石上,接着跃起,欲从载弍的头顶滑过。

    顾川抓住时机,举起左手,手里绌流破开血肉,往上伸去,划开了这只猼诞兽的腹部。猼诞兽体内的脏器、肠子连着绿色的血液,从腹部的创口里漏出。而它的身体则继续惯性前倾,直撞到另一面的墙上。

    可这不算完,第三头和第四头的猼诞兽已经探过小洞。

    载弍一拳头砸碎上方岩层。下坠的石头,把第三头猼诞兽的身体淹在其中。

    顾川则挖出一条小路来,这条小路通往了另一边的三角空间。他说:

    “走。”

    两人一起向前。

    可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后吹来了一阵熏风。紧接着是胡乱砸来的碎石,然后一瞬间,一声轰然爆破的巨响,两人应声趴下。

    等到他再度站起的时候,爆破的大风已吹飞了小小的阻塞,晶管的光线穿过他们身体的周遭,直射到另一边的墙上,接着在墙上留下流亡者的影子。

    “想活,就站住!”

    光来的地方,石中人们举着不同的武器,对准了流亡者们。流亡者们刚刚假模假样地举起手来,一闪一闪的弹光就划破了黑暗。

    流亡者们的四个拳头击中上方的岩壳。岩壳顺势崩落,吞没了暗器的呼啸声。载弍和顾川抬头,看到顶上露出了一条宽度不足两尺的小缝。

    这是陆地飞升时形成的纵向缝隙,正是一条天赐逃路。两人毫不犹豫,当场踏起岩石,如攀悬崖而走起。缝隙极窄,他们胸前胸后都紧贴岩石两面,好在这地方重力变化莫测,两人受重不多,踩墙也轻易,这才算勉强逃脱这波追兵。

    可是顺墙而上后,他们也彻底迷失方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陆地的重力只朝着其重心,他们凭着重力的强弱倒也能勉强分辨离重心的远近。但岩层深厚,想要击穿自不理想,各种各样的缝隙也难寻找,能走的路径便多是石中人系开凿出来的探索小道。这些小道的尽头自然也都是石中人系临时的地下驻扎点。

    于是流亡者们没走几步,前方的天地豁然开朗,岩隙拐角处射出十几束灯光,灯光照亮了石中人布置的土石支撑。

    他们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急忙后退。而灯光一闪,随着几声犬吠,前后都跑出一条猼诞兽。

    齿轮人几乎无味,因此难以记住。但猼诞兽死尸的味道、年轻人的味道和年轻人手心渗出的血是好记住的。

    猼诞兽龇牙咧嘴。

    猼诞兽的身后,是下探的石中人和两位石中人的队长。队长吹响了进攻哨。

    “指挥官去了另一面,没有别的指令,按原指令行事,格杀勿论。现在一切情况都不能有错。”

    年轻人听见了箭矢穿过风气的声音。他侧头避开箭矢,一缕头发飘然而下。他呼出一口气,忍着自己反胃的痛苦,说:

    “没办法了。”

    队长以为是他在说他们没办法了,只道是:

    “束手就擒吧,可怜人。”

    猼诞兽迎面扑去,谁知少年人当场从手心抽出那非铜非铁的妖星陨物,将猼诞兽的躯体一刀两断。队长才知道这两人说的没办法是“必须要动武”的意思。

    但石中人们更加镇定自若,胸有成竹。

    对于黑长老龙,他们早有详细的准备。而应对黑长老龙的方案里,自然也有可以顺便针对到两个异族人的。

    当时就有人用一吹管吹气。这气体融入空气中,无形无色。只是载弍眼尖,只见这气体顺着空气流动,流入猼诞兽的绿色血液里,于是绿血液仿佛蒸发似的,冒出缕缕有形有色的绿色烟气来。

    载弍不用吸气,但顾川需要。

    年轻人不慎吸入一口,脑壳就轰隆隆地开始发麻。他的瞳孔神经性地收缩,而胃部一阵翻滚,他开始干呕,然后就把刚才吃下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原本正要对外说出的心灵语,忽然仿佛忘了词,怎么也讲不明白了。

    这是一种神经毒气,会抑制脑部神经冲动的传导,是人系用来无效化心灵语的诸多手段之一。

    士兵们知道神经毒气已经起了作用,便再无忧虑,砰砰响起齐射之声。载弍心急如焚,正要全力反击。顾川摇摇晃晃就往人少的地方走去,勉力说道:

    “突围,远离,不要正面冲突。”

    载弍再不犹豫,先是把年轻人抱起背在身上,随后胸前伸出十几支机械臂,每一根机械臂都顶在石头上。于是载弍腾空借力,自在挪移自己的身体,同时猪突猛进,一头撞向阻在前方的士兵。那士兵胸腹骨盆被这一撞几乎崩裂,脑袋一歪,就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流亡客们杀出一条路子,匆忙向外跑去,惊起其他正在挖掘作业的石中人的回眸。

    领头的队长杀昏了脑袋,不作考虑地大吼一声:

    “追!”

    逃脱战顿时变成了一场可怖的追击战。

    黑压压的地底叫人心生恐怖。

    流亡者们慌不择路,已是困境之兽。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追兵。他们一路兜兜转转,而大地同样在倾覆变化,路之生路,路之合路以及路的消失,叫一切现状变幻莫测。石中人的喊叫声,与石头的倒塌声混在一起,淹没了伤员的呻吟。

    “可要逃到哪里去?”

    载弍不能确认。

    他的体力也在飞速地消耗着。但那时载弍不关心自己。他更关心身后飞来的流火。这些热辣辣的呼啸声,让他对背上的少年人的现状心惊胆战。

    少年人说:

    “不用担心我,去你觉得能逃走的地方。”

    载弍一言不发,专注于读取周边一切的动静。

    飞溅的血与扬起的沙石,污染了探索客高洁的狮皮与金属的骨骼。偶然大地的倒塌,便叫活的人与已经死了的尸体一起被盖在石头土壤的深处。

    他们飞过断谷,走过小路,如箭般前冲,但遇上严阵以待的敌人,又要被迫折转,改变冲势,向上攀及石中悬崖,向下随地一同塌陷,一路千回百转。没几时,大地更加合拢,能走的路就更少,几乎全是石中人系布置的临时支撑,载弍勉力找到一条隐秘的小道,避开缝隙里石中人的窥视一路向前。

    结果,背着少年人的狮子,竟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地井的面前。

    载弍的脚步停住了。

    地井仍依旧,也占据了如今的地下建筑群中最为广大的一片空挡与面积。石头与石头发出剧烈的摩擦声,说明新生的陆地仍在遵循地井的轨迹向上猛冲。

    小齿轮机趴在载弍的背上,对着地井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他说:

    “你也有印象,是吗?”

    小齿轮机没有办法做出回答,只是叫得更加激烈。

    就这么一个恍惚的时间,猼诞兽发出一声吼叫,载弍猛地转头,一道闪着光的暗箭横空飞来,接着就是连绵的火药穿破空间的声音。

    载弍翻身,把肉做的人护在自己的身下,同时在地上向后翻滚,躲到地井石柱的另一侧。他的背部则切切实实地挨了好几下,发出破裂般的响声。

    暗箭击中了载弍胸口处的荒冢集。那被他带来的玻璃书,落到地上,撞上天柱。暗箭则被弹反,飞到一边。飘起的难闻的烟气冲人心肺,无声的漆黑中闪着死亡的光。

    被护在身下的少年人不安地侧目,他看到那暗箭的材质是天青金髓。

    不会发生任何形变的、完全异常的金属。无需加工,因为任何加工都改变不了它的形状,也不会有任何装饰,因为在用作武器的过程中,所有的装饰都会燃烧殆尽,只有天青金髓永远的不变。

    “你现在怎么样?载弍。”

    他急切地叫了一声。

    齿轮人没有出声,而是沉默了。这种沉默,让少年人心惊胆战。

    那时候,昏暗的地底世界抑郁到可怕。被斗争扬起的尘土毁灭了一切原有的庄严与美丽,好似在宣告文明的世界已然不再。

    少年人那时在想倘若载弍也出了什么事情,他该怎么做。

    幸运的是,只一会儿,载弍就如往常地说道:

    “肉做的人的武器仅止于此罢了。我没有事,不用担心。只是之后,需要安定的场景维护。”

    披着狮子的年轻人掀过载弍的手,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靠着石柱的掩护,一脚揣在扑来的猼诞兽的腹部,将其踢飞。猼诞兽的口水混着吐出来的血喷在狮子的皮上。他忍着体内撕裂般的苦楚,捡起那天然呈现流形的天青金髓,说:

    “我已经恢复一点了,接下来,我可以独立行动。你不用照顾我。”

    载弍同样站立起来,他匆忙地向地面伸手,捡起那一本被打飞的荒冢集。他用自己金属的躯体擦了擦荒冢集,然后把荒冢集紧紧地抱在怀中。纵然身处绝境,他依旧感到无比的安心。这是他与他的种族最后的联系。

    接着,他就开始检查荒冢集。挨了暗箭的荒冢集没有多少的损伤,他用玻璃眼的光一照,数不清的小字就同步映射在地井岩石的表面。

    这是玻璃书的阅读机制。这些小字便是荒冢集用齿轮人语言书写的是齿轮人的历史。

    “不要分心。”

    年轻人靠在石柱的后头,借着石壁的掩护,专注地盯着那群石中人的行动。他看到他们解开了一个包裹,取出了一种袋子般的东西,向他们投来了。

    年轻人拽着失神的载弍往一侧翻滚。狭小的通道里同时炸起通红的火光,好似太阳要从地下二度升起。原本地里就有的草根与一些残留的木制碎片在散落的弹片间被点着,熊熊地烧起。周遭的空间受到火光的冲击,地井表面的凝固的岩屑纷纷剥落,露出其透明的接近于玻璃的真容。

    载弍浑然感受不到害怕,只着迷一般地望向地井。他的双手盖在地井的表面,玻璃眼睛同样紧紧贴在了透明的晶体上,与其发生细微的摩擦。

    他越来越笃信自己先前所见的漂流的光绝不是幻觉。

    而当玻璃眼的光明落在地井的一侧上时。原本玻璃上看不清楚的小字就映射到了地井的那一头,形成可以阅读的文字。这种机理,顾川知道,不是任何别的,就是玻璃书、也就是荒冢集和齿轮人独有的记录知识的技术。

    但这些文字,载弍和顾川都读不懂,这好似是某种齿轮人语言的更复杂的变形,有其新的语法和书写的机理。

    “这,这是……”

    载弍看清楚了一连串数字。数字的变形很小,因此他看得出来这串数字是在荒冢集上曾出现过的一个时间点。这时间点诞生于永恒钟的计时,为的是准确定时地描述齿轮人的历史。

    接着,他就在第二行发现了第二串的数字。这第二串数字中涉及了几个变形的字母,但依旧可以与荒冢集的记述对应。

    换而言之,上面所刻录的或许也不是别的,而就是荒冢集的内容。

    两者一一映射。

    也就是说,他可以用荒冢集的内容反过来破译地井上的文字。

    只是这时,大地猛然摇动一下,飞升的陆地持续地擦过地井。地井裸露的表面迅速消失在地底的深处。而面没有被剥开的一截落到了载弍的面前。载弍一拳头敲在岩石上。岩石崩裂,玻璃的表面照旧被照出许多的小字来。

    “我没有看错。这定是、一定是……”

    他说不出来。

    是少年人说出的口:

    “齿轮人的建筑,是吗?”

    载弍转过了头。

    他看到年轻人的目光一片沉着,既没有疑惑,也没有迷茫,只凭着一种非凡的直率简单地揭破了载弍原先没有勇气道出的事实。这种坦诚的语气,让载弍恍然间想起了过去的博物导师。这狮子头的齿轮人为自己在伟大发现面前的犹豫不决感到了羞耻。

    他念头急转,却仍不能坚定,他说:

    “可能是的。”

    包裹地井的岩壳泥土不停下陷,滚滚的洪流里带着许多糜烂的花瓣与草叶。那是些依靠自然的阳光和雨露曾在地井的高空开放的小花,如今已在大地的起飞摩擦中零落尽了。

    “假设这是事实,能为我们做什么吗?”

    站立着的少年人沉着地问。

    载弍一边摩擦地井表面的岩壳,一边说:

    “我曾经坐过这地井……它是某种升降的装置。”

    “那就好。”

    少年人放下心了。

    “你认真地钻研地井这一装置,我挡在这里。”

    他并不指望载弍能得到些什么,但他想载弍已经做得够多了,应该多做点他想做的事情。

    他把绌流完全抽出自己的手臂,手指握在绌流末端长老龙的结石上。

    石中人们并不靠近他,只远远地躲在暗处,向内射击发箭。

    年轻人的反应能力过人,但也不可能一一拦截,他只向上打破岩石,故技重施,造出一整片倾塌,以孤立环境。

    只是地井附近的建筑结构抗压抗击打能力皆是惊人,而石中人系目睹他的作为便又向里扔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来。

    这块石头刚一落地,即在黑暗中爆出绝大的闪光,晃得顾川不得不闭上双眼。古怪的生理性的刺激叫眼皮底下的眼睛都一个哆嗦,接着就是忍不住的眼泪淌出双目。而石中人系只是将插在头上的晶管横在眼前,便能滤去多余光线。随后,几个自负灵敏的石中人便持刺刀走向前去,尖锐的前端,已触到了年轻人的身子。

    “停下。”

    严肃的年轻的女声响起,石中人的手也不敢马上向前。

    “客人,这两人危险,可不是现在你可以随意插手的。照旧。”

    队长刚刚说完,准备吹指令哨。那位他口中的客人便持刺刀在他的太阳穴到脸颊的位置划过。这队长张大嘴巴,捂着自己的伤口,便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了,愣着眼神望着来客,直直地摔倒在岩石上了。

    这番变故,惊诧了所有的石中人。

    年轻人退后一步,伸出双手挡在眼前,从手指的缝隙间,他看到了那位客人的身影。

    一个熟悉的人。

    “初云……”

    少女侧过头来,冲着年轻人微笑了。

    她轻巧不可思议地起身,就像当初第一次救出年轻人一样,飞跃数米,横过半空,盈盈如空中飘过的蝴蝶。落下的时候,手里的刺刀,轻松地挑开石中人紧逼年轻人的武器。金属的刀刃撞击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接着初云落地,她说:

    “对不起……我离开了一段时间,你有没有等我好一会儿呢?”

    光芒逐渐消失在长久的黑暗里。顾川愣愣地看着初云,说:

    “没有,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回来,来了就好。”

    初云后撤几步,两句话便说清楚了起因后果:

    “异龙们视我为天人导师,因此在龙战舰撞击死或生号的当时匆匆带走了我。现在,我便是以悬圃叛军的身份来到这里的。”

    她抛来从异龙取得的随身药物,少年人接到手里,取出一卷纱布绷带来给自己做了临时的包扎。他说:

    “原来如此,是聪明的做法。”

    士兵们连忙后退,已死的队长让石中人系震怒。他们从各个方向围住了地井,有人更是往里面再度投来了火药。

    初云立在那里,平静以视,然后在火药飞到身前的一瞬,她以不可思议的敏锐将其拍了回去。

    石中人系俄而大乱。但只片刻,顾川便见着形似朝老缠线守卫的人居然接住了初云回抛的炸药,将其扔到地面上。

    于是又一瞬轰然闪光,卷起可怖的烟尘,火焰漂浮在空中,久久未散,好似绽放了的红花。几度交锋下来,狭小的空间内已被尘土吹满,当时的少年人几不能呼吸。初云左右四顾,挡住周围射来的所有流矢。

    “已经想好了逃出去的方法吗?还是一路杀出去?”

    她问。

    后者对于初云来说,也许可以吧?

    她无法确定。

    少年人没有开口,是载弍说话了:

    “有,当然有!”

    那时的地井在散发光芒。

    载弍没有猜错,这就是,这就是与解答城里那直达导师永眠之地的地井一模一样的东西。他破译了那种新的语言,接着就匆匆忙忙按照新的语言在地井的墙壁上写就京垓曾经写过的口令。

    于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隆隆的霹雳般的声音。

    “成功了!”

    载弍惊喜地大叫道,随后他便疑惑地自言自语:

    “为什么会成功……?”

    他无法理解这一件事情,而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膝盖一软,居然跪倒了地上。一种黑暗的设想让他以为自己陷入了一个无可名状的噩梦里。

    而这噩梦正是他作为精神病齿轮人所得到的报偿。

    但这一下子,失去了信号,那轰轰隆隆仿佛是从地下冲来的某个东西便停留在之前载弍触摸的玻璃前。而那片玻璃,已经随着陆地的上升,飞过了陆地,沉入下方的空中。

    初云击碎了岩壳,少年人催促着载弍再度将手覆盖在其上。

    于是穿过了世界的三人见到了一个小小的房间,那是解答城里,齿轮人们擅用的厢室。里面有个小桌子,桌子两边各有长椅,长椅所靠的墙壁上各挂着一幅画空白的花。

    厢室内的空间狭小,仅容两人坐。

    但如果强挤,可以挤第三个人。

    厢室与陆地同步,沿着地井在向上飞驰。地井边缘已然打开,岩壳如不能依附大地的冰雪般吹落了。

    “走!”

    少年人推着恍惚的载弍进了门。

    载弍坐到了一边,接着少年人就在另一边向初云伸出了手。

    初云握住了年轻人的手。

    那时候,石中人们为现状所迷。急于为同伴复仇的队长已经红了眼,他一边吹大声的哨,一边大叫道:

    “别让他们跑了!去取大荒落来!”

    石中人们开始往厢室射箭,箭矢与原始的火药击打在地井屹立百万代的玻璃上。初云低过头,往外飞掷刺刀。刺刀斜斜地插入一个石中人的脑袋,刺爆了这人的双眼。

    接着厢门闭拢,地井合一。

    他们再不见石中人的追击,只能从透明玻璃的边缘看到石中人们消失在厚厚的岩壳之下。而转瞬,岩壳则消失在暗沉沉的天空之下。

    沿附地井的岩壳一路破碎。

    载弍在那时几乎分不清自己的记忆与自己所面临的现实。他不解地自言自语道:

    “这是往上升的……为什么?”

    他原以为这会是往下降,直降到地面上,好让他们脱离。

    少年人着急地问:

    “说清楚一点,什么是往上升?”

    地井岩石表壳的破碎,在空中飞洒,像是濛濛的细雨。天色急遽地开始变暗,由于穿过了色调的霓虹,好似是从海洋光明的表层沉入了海洋无光的深处。

    灰白的天畔呀,太阳已然远去,而悬圃的群陆犹如深海的游鱼跃入了众人的眼帘。

    立于琼丘顶端的悬圃好似一点都没有被凡间的纷争所困扰,只见玻璃晶管沿着悬索,摇曳着绚烂迷蒙的灯光。那时,正值雨后。悬圃的建筑忧郁而凄凉。

    载弍望着窗外转眼即逝的一切,他说道:

    “当初,我曾做过类似的垂直升降的透明的井。那时,那是,京垓带着我和秭进,为的是抵达地底的极深处,也就是形质界面的领域。它是往下的……它不该是往上的……”

    “形质界面是什么?”

    载弍颤抖着说:

    “齿轮人的世界问题,将地底分为三个界面。第一是形成界面,用琼丘的术语,就是、就是地母层。接着,是形体界面。所谓的形体界面物体还能够保持自身的形状的最低界面。超过此界面者,物质会失去自身的形状……就像是冰块融为水,金属化为金水一样……接着,再接下来,便是、形质界面。物质将彻底解离,失去一切性质,然后……融化于能够融解一切的物质大海之中。”

    年轻人想了起来。

    这是秭圆和他说过的话。

    齿轮人曾经向下挖掘,挖到地底的极深处,从而遇见了……能够融化一切的水。

    厢室还在地井中向上,即将彻底地脱离悬圃。

    那时的天空无限的幽邃苍暗,明明地井的四壁绝对透明,却死活什么都见不到。他们只能向下望去,发觉曾经身处过的琼丘世界,正在变成一连串的发光的点、线、面等无数简单到极点的几何,还有遥远地方,他们曾经身处过的布紫以北的幽冥,发着袅袅的贯穿了世界的云气。

    冷冷的太阳处在人间的一角,变得无比的昏暗。

    但就在这时,厢室猛地一颤,是这地井已经抵达了顶点。

    这个位置处在远远高于悬圃的半空之中,地井的厢室就在这里不得寸进,犹如已抵达了人力的极限。

    载弍惊觉到了什么似的在室内发狂地寻觅。

    顾川也随之一同寻觅起来。

    只是厢室内似乎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只有桌子,椅子还有两幅空白的画。这厢室久与外界隔阂,甚至没有任何的烟尘。

    直到年轻人把头探下桌子下面,他把目光对准桌底,才见到了唯一一句的线索。

    那是古老的过去,制作这张桌子的最后的孤独的动物所留下的话语。

    上面用变形了的齿轮人语言写着:

    音乐与语言都会在时间中无限地行进,世界上唯有生者才会死灭。

    纵然时间为人们之所共有,但人们立在世上,仿佛各处于不同的世界。

第四十四章 太极

    琼丘是立体的。

    悬圃在琼丘的顶端,而地井的最高处则已超过悬圃的穹盖,立于无所住的空中。来自遥远世界的探索客们在琼丘的旅行即将结束,不过在那之前,还需要再讲讲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块行将飞升的陆地里所发生的最后的事情。

    那时的陆地仍在飞升,与地井发出不停的嘎吱喀嚓的细响。

    石中人们就在这样的陆地中继续探索,并且他们的探索与他们预料的一样,就像一张逐渐收拢的网,已然抓到了黑长老龙的命运。从结果来看,最后的黑长老龙所在和石中人的一般猜想相似。它的全身彻底淹没于一片乱石残垣,与外部没有任何相连的缝隙。换而言之,想要走路去抓黑长老龙是不可能的,必须要挖出一条路来。

    而石中人们早已做好了准备,因此一直在挖,挖到如今。在他们下地之前,他们就将整座陆地按面积分割为若干个小块。其中含有地井建筑群的地块较大,因为地井建筑群空隙较多,非常容易确认黑长老龙的行踪。而非地井建筑群的纯岩土部分的地块则较小,因为几乎没有空隙,想要找到黑长老龙是需要确实的开凿的。

    每个小队负责一个小块,石中人的准备非常充分。年轻人们所吃到的炸药不是别的,正是他们使用的地底定向爆破的手段。炸药爆破被用于强行清理出一片有限空间。不过爆破不能连续使用,因为会引发大面积的坍塌。同时为了预防坍塌,石中人们会在新开辟的空间里制造临时支撑。等支撑做完了,他们便开始用小铲子开挖,挖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来探寻黑长老龙可能的一切踪迹。

    黑长老龙的身体很大,再怎么藏,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毯式的挖掘中彻底藏去自己的身体。

    在流亡客们大闯大闹之前,指挥官便收到消息,离开了天窗的底下,前往报信者所指示的地块。在那区域的小道里,挖掘者让开身体,将埋在岩石里的角质物给指挥官看。

    当时,负责这区域的中队队长说:

    “长官,靠后一点比较好吧?”

    指挥官回答道:

    “不用担心我,我对这头龙熟得很。”

    他大胆地走向前去,低下自己的头,摸了摸岩石底下的那块东西,已然了明这角质物的来历。

    “这是黑长老龙长在翅膀上的爪子。你们做得不错,不用继续挖了。你则去通知其他队长,计划进入下一阶段了。”

    挖到爪子已经是揪住了黑长老龙的小辫子,不论它是生是死,是强是弱,成功已近在眼前。

    于是在流亡客们大闯大闹的时间段内,真正重要的、且有能力的石中人已来到指挥官的周旁,开始准备若干种用于制服长老龙的仪式。新旧王朝交替的战争里,石中人始终是镇杀长老龙的主力。他们对每一位长老龙的情形都一清二楚。

    尽管黑长老龙站立在人系的这一边,但黑长老龙的封杀方案早已完成,始终妥善地保管在过目者的脑海深处。

    等到所有布置齐全后,后勤队员便将数十个天青金做成的匣子从箱子里取出并一字排开在准备爆破的岩石表面。指挥官抬手,石中人在远处牵线,使这些小盒打开。盒子里所藏着的珍物·一种奇异的木头从倾斜的盒中翻出与岩石相触,只一小会,石头与木头便一起冒出白色的烟气。

    转目之时,千万年的岩石融解,化为重水,盈满半个洞窟。

    烟雾袅袅,腾在岩顶,异龙的轮廓与全身便是在雾里缓缓浮现的。等到迷雾开豁,人们便清楚地看到重水流过了这头异龙的体内,并从它身上十几个窟窿里如瀑布般流出,发出溪流山涧的泼水声,汇聚在地,继而起潮至指挥官的脚下。

    石中人的指挥官踩在这介于固态与液态之间的重水之上,面色沉稳,放眼张望身前。

    缝合的断躯重新开裂,情报上所说的切割自己的身体也属真实。如今的黑长老龙身体上下到处都是比人大的窟窿,而窟窿里除了重水,还有早被吸引来的不知名的小虫。成群的黑色小虫绕着黑长老龙裸露的内脏,发出一种邪恶的嗡嗡声。

    原本这头龙就被称为败陋,如今就更是难看。

    这头被他们找到的面目可憎的丑龙望着他们,露出牙齿,吃吃地笑了。

    那时,指挥官问:

    “你不抵抗一下吗?天败。”

    龙长老娴静地答道:

    “无知的傻小子,假如我要抵抗,你们不就要多白白付出许多的性命和资源了?”

    “但若是抵抗,你就有万一的机会可以逃得生机。”

    “可我想,你们做了很多的准备,我是胜不过你们的。徒徒消耗有生的资源,叫你们和我走一个牺牲的过场,那就没有这个必要。”

    烟雾犹未散尽,笼罩了黑暗的岩土。晶管闪烁的光明照不到雾气的那一头,于是被烟雾笼罩的黑暗便像是一片不见底的深渊。

    人说:

    “可是你的老师天垂曾在火路上为了万一的可能闹到惊天动地。从结果来看,它抓住那一线生机,成功掩护了其他异龙群的逃跑。”

    “天垂是天垂,我是我。”

    指挥官叹气了:

    “这确实是你,你好像从来没有‘万一可能’的信念,也从未愿意为什么事情拼搏一下。现在,哪怕是你自己的命,你好像也不甚在乎。要知道你被我们杀死的几率不是百分之百,我一直觉得,你靠着你的智慧、你的权力和你的力量,肯定是能做点什么的。”

    长老龇牙咧嘴,又笑了。

    指挥官默默地正对它昏暗的眼睛和黑色的大口,他从它的嘴巴里看到了这头龙已经挖空的食道和腹部。不计其数的小虫在窟窿里栖息,黑乎乎一片,几乎发绿。

    他欲言又止,好似忘记了自己的来意。

    于是龙长老便主动地说道:

    “你好像有特别的来意?抱歉,我已经记不得你了。”

    “没关系,我会帮你想起来的。”指挥官双手负在身后,他深深吸气,直言不讳,“我一直想见你,我一直有许多事情想问你,尤其是关于一条龙和一个人的事情……但总是找不到机会。没有想到机会是在这时到来的。”

    黑长老龙静静地听着。

    他便继续说道:

    “你说你忘记了我,那我就提醒一下你。在异龙王朝最后一次玄天大会上,你是见过我的。当时我作为蒲衣的手下而出场,蒲衣则是天青的同学,同为你的学生。君主龙天青,你总归是记得的吧?对它的死,你投了赞同票。”

    “我记得天青,也记得浦衣。”

    黑长老龙说。

    对君主龙天青的处决是整个王朝战争的转折点,被认为是异龙王朝绵延上千代的统治走向终结的标志。

    “好的,好的。那事情就变得简单了。现今琼丘之乱在于布紫。布紫的战乱说来复杂,但组织布紫反叛的魁首来历却简单,人人都知道里面有两位曾经誉满天下的长老龙,一位叫天诛,一位叫天衡。但这两位长老龙为什么能在王朝战争活下来,却是件耐人寻味的事情。天诛长老之所以从国民议会的手里逃脱一劫,是因为王朝战争时期,这位长老正在远征野人国、坐镇于明铁地方,王朝中央事变也伸不到那么远的手。但另一位长老天衡能苟延残喘,呵呵,便是前段时间人人都在讨论的话题了。”

    指挥官的双手负在身后,仰视着黑长老龙。

    “人人都知道银长老龙天衡与龙侯天挺这一系原本已经被人系关紧,被当时的军队困在六度仪岛。六度仪岛是一个荒岛,就像你一样,他们也被锁在石笼里。悬圃那时已经传来捷报,说天衡已经落网了。不过,我记得,报纸里写了一条,君主龙天青也在军队里,是吗?”

    黑长老龙颔首,指挥官便笑了,说道:

    “这一代的人很少记得当时的状况,毕竟悬圃的生活是很快的,眨眼间世界便已不同。但总有不少人绝不会轻易地忘记过去。我深深地记得,在那时,天青一度被认为仍将保持国王的地位。国民议会并不存在,它的前身的几位领袖,包括……后来几位被暗杀的领袖都曾受到刚刚上任的天青的优待。石中会议主要讨论的一直是改制,从未想过废君。我附近的与我所知道的许多人,都从未想过天青会死,他们都说他们只是谋求改革,比我们更多的人们则仍然拥护君主龙,大家都认为君主龙会继续存在。只是长老、君主、龙侯都不能再掌管政治、军事、经济与法律的运行。”

    “你的记忆不差,是有那么一段时期。你很怀念天青吗?天青一直很知名,我不知道它原来在石中人间也那么知名。”

    “不。”

    指挥官摆了摆手,他沉着地说道:

    “我一点都不关心天青的死。天青与我无关,但我知道,蒲衣的死必定与天青有关。我记得当时天垂认为天青背叛了异龙王朝,谋求废君另立。而天青则公开昭示帮助长老龙即等于背叛王朝。天衡在天垂的掩护外逃,天青便亲自出征,那一次在名义上,其实是王朝的改制党与长老派的内乱。但天青到底年幼,因此,当时的将领,其实是你的另一位弟子……人系的蒲衣。”

    长老龙温和地凝视他。

    它已经知道他的想法了。

    “现如今,蒲衣已经成为一个遭人痛恨的名字。因为人们都说,挑起如今战事的异龙群体正是当时蒲衣放走的。人们都说,假设蒲衣没有放走他们,那么现在的事情都不会有。”

    指挥官的声音低且沉,他的目光直视黑长老龙昏暗的双眼。

    “我想问的就是,为什么蒲衣会选择放走那群异龙?明明那群异龙已经被抓在笼中。你不用告诉我是浦衣心慈手软,我不信。现今琼丘,能知道这件事情真相的只有很少的人,而能知道其中一切的,恐怕就只有你了。这是我的私人的请求,因此……纵然你告诉了我,我也不会放过你。”

    “如果你要知道,我自然会告诉你。”

    黑长老龙合拢了眼睛,低下了头。陆地正在加速,偶尔传来轰隆隆的碰撞声好似把长老龙惊醒了。它又睁开了眼睛,说:

    “我倒确实还记得这件事情。你猜得不错,异龙群不是浦衣放走的。”

    “是天青!”

    指挥官急不可耐地喊叫道。随后他强忍着自己的冲动,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静下气来,他以一种故作平静的语气问道:

    “是不是?”

    “确实,如你所想,是天青做了这件蠢事。”

    黑长老龙答。

    指挥官笑了,他认为他已经揭开了自己的友人蒙受冤屈的真相。

    但黑长老龙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

    “但这蠢事说来亦复杂。六度仪岛所在的省份是一个荒凉的地区,那边人系的先祖乃是数代前被驱逐的囚徒,这是王朝大赦的惯例。囚徒们的后代在这边缘省份开始建设故乡、发展贸易。而这两者的关键有一点便是架设悬索。同为囚徒的布紫省数代不曾能架起悬索,因此始终是琼丘的边缘省份。悬索是顶顶重要的,架设悬索的人民俗称叫飞人。飞人们的工作是带着悬索的一端飞跃到另一端,在两端固定后,他们要吊在空中一节一节对悬索进行复查,复查这根索有没有问题,在陆地的连续的离合之间有没有撕裂,同时补上上异色涂料。你知道异色涂料是做什么用的么?”

    异色涂料的作用是写进教科书里的。指挥官记得有两方面,一是它的反光会提醒异龙,以及驱逐其余可能经行的大型鸟群。二则是提供给缆车以最优的航行条件。

    黑长老龙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通常来说,飞人的工作有两个优选。第一个优选是异龙,可异龙在那省份不受压制,就懒于承担这类单调的劳动。第二个优选是石中人,毋说国民议会的前身在当时已经公投决定石中人不具有‘优先承担危险工作’的义务,实际六度省由于落后,不知石中人特异,只把石中人比作普通人。因此,六度省的飞人一直是真正寻常的人系。通常来说,一周飞人要走过的长度,我读过的报告里写,通常在两百公里以上。飞人一般以两到三个人为一个组,他们负责对所有悬索的维护工作,保证内外畅通,交通发达,终日无歇。不过天衡既逃到这里,军队不能延误战机,自会撞击悬索,那维护悬索的人和使用悬索的人就非被波及不可了。”

    “这是一件小事,不值得讲这么多。”

    指挥官说。

    地底格外寂静,四周只能听到虫响。站在指挥官身后的石中人提着晶管默不作声地在听,晶管的光照亮了长老龙干涸的血迹。

    黑长老龙便道:

    “所有的大事就是由一连串的小事构成的嘛。很快,天衡与军队遭遇在六度省。龙战舰冲过去了,悬索断裂了,人落下了。天衡可以逃走,但却载起了落下的人。然后连着他的亲信一起被捉了,过周就要处斩。留的这一天就像你们现在这样,需要‘做出一个能够送葬天衡的场地’。”于是天青写信给我说,它觉得天衡不至于死,应该能和我一样,和人系和平共处。”

    指挥官想起来,长老龙天衡的履历一向清白。这头古老的长老一直在荒岛上过一种苦行僧的生活,寄望于能够窥见灵魂世界的真相。

    “所以你同意了?”

    他问。

    “这是一件蠢事,我自然不会同意。天衡不愿意站在多数的这一边,就非死不可,只要它还活着,异龙和中立的异龙就有向心的力量。”

    长老平淡地讲。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这是天青私自放出这群魔鬼,是吗?它当时还是名义上的君主,所以他做得到。”

    “你是用魔鬼来形容你现在的主子的吗?这很有趣。”

    长老露出两把野兽尖锐的牙齿,开笑了。

    指挥官冷淡地看着它,听到它继续说道:

    “确实如你所想。”

    于是指挥官就又严肃地问道:

    “那后来呢?蒲衣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蒲衣……他是我最讨厌的卑贱的学生,他一个乡下出生的农民,居然敢做出这种事情……是他,就是给天青传输了一个邪恶的观念。我不该让他们相见的!”

    长老落在回忆里了,它说:

    “我可以告诉你,他是有罪的。因为他是军队的统帅,却没能起到管理的作用。他任由天青的所作所为发生,却忘记了他应该身为的角色。天青还能多活一段时间,因为天青的地位还在,要彻底毁灭君主龙的地位还需要一段时间。但这个人系,就是非死不可的了。”

    指挥官不能理解这件事,匆匆地问道: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不是被天青的心灵语控制了?”

    天败仰起了头。

    对于长老龙这样寿命漫长的存在来说,一两代间发生的事情仿佛就在眼前与耳边。它仍记得,当初它曾经探望过一次浦衣和天青。监狱在地底,天青在岩石的上边,而蒲衣则在岩石的下边。前者是被软禁,后者则马上就是要死了。

    在他探望的时候,龙和人都睡得很熟,仿佛正身在母亲的怀抱中。

    天青的牢房还保有君主龙的待遇,它看到天青睡得很熟,就并不想叫醒这头龙,便到达了下层。蒲衣的牢房便简单,一张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张席子。它叫醒了蒲衣。那青年人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恍然地说道:

    “到时间了吗?”

    当时,黑长老龙冷淡地问他:

    “你后悔了吗?”

    谁知那青年人摸了摸肚子,首先地说道:

    “我饿了……有吃的吗?老师。”

    黑长老龙说没有,他就闷闷不乐的样子,呆在一边唉声叹气了。

    “你好像浑然没有觉得你要死了。”或者……黑长老龙想到,或者蒲衣是石中人,而它没有发现。

    他温柔地笑了,他说:

    “我会承担我做的事情的一切后果。”

    “我是不会偏袒你的。”

    “是的,我支持老师,因为老师是首领,必须要做一个公正的表决。法律才要重新建立,决不能误判。”

    长老龙面无表情,冷淡得像一块石头。它想它几乎已经忍不住要走了,但在走之前,它还有问题要问。它始终不明白。

    “为什么你放了天青做那么愚蠢的事情。不论你阻止天青,还是在事后关押天青,都是可以挽回在你身上发生的这一切的。”

    青年人望着黑长老龙的面容,近乎温顺地反问道:

    “老师,您相信自己的理论吗?”

    黑长老龙没有回答他。

    他说:

    “我不知道老师的想法,我极为相信老师您说给我们的东西。您说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都是从一棵树上分枝的,我相信这点。您说异龙和人类在遥远的过去也许曾是一种生物……我也相信这点。这种相信不是出于老师是老师,而是老师您说服了我。用您的话说,我是出于我的理性认同了老师您的灵传论。”

    “你要说是我教你这么做的?”

    “不,不是……”

    青年人赶忙摇头了:

    “只是我在想一些事情,忍不住地在想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已经超过了老师您最开始的想象,变成了属于我的知识和财宝啦。”

    石头的底下,栅栏下的囚室,发着一种腐烂、寒冷与潮湿的味道。晶管的灯被人们挂到了每一个地方,地底的世界也闪烁着微光。

    黑长老龙说那你讲吧,年轻人便腼腆地说道:

    “在遇见老师之前,其实我就一直在困扰一个问题了。很小的时候,我便发现大家很喜欢依靠‘相似的程度’来确定生物的关系。譬如说,小的体型、触角和群聚性是数种不同蚂蚁的‘共同点’,人们便会有意无意间地将这些不同的蚂蚁归为一类。而与此同时,人们都在讲他们因为‘智慧’与‘头脑’而与别的动物不同。这个想法极大地吸引了我。我便在想,异龙们或人们具有的是‘相似的智慧’,那么是否,根据这个‘共同点’,理应将异龙和人系归为一类。我将我的想法说出来,只得到了大人们对孩子的耻笑。”

    “然后你听说了我。”

    黑长老龙一直讨厌蒲衣。

    不是别的,就是因为蒲衣对它的理论的接近,不是出于更纯粹真诚的缘由,而是出于某种积极的证明。不过蒲衣确实是有能力的人。

    青年人继续说道:

    “是的,我在乡下听说了老师的理论,老师说所有的生物都是互相转化的,这就像蝴蝶与虫蛹。虫可以化蝶,而虫与蝶已大不相同,在时间更长的生物的谱系中,后代的人系与先代的人系可能已大不相同。因此,这其中就具备着一种可能,异龙是从人系中分娩出来的,或者相反,人系是从异龙中分娩出来的。那么问题就发生了转变。要知道,大自然至善至美,特意让生物分化成两种不同的模样一定有其理由,我在打杂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假设人是从龙分娩出来的,那是否是因为异龙缺少了能够钻研工具细致操作的细腻。而假设龙是从人系中分娩出来的,那是否是因为人缺少了漫长的寿命、强健的体魄,还有一双可以飞翔的翅膀呢?”

    黑长老龙沉默不言。

    其实按照它所掌握的证据,它所知道的要比蒲衣更多。它一度觉得变化也许不是某种被动的过程,在古老的过去,这种变化可能是……主动发生的。

    青年人凝望着黑长老龙,像是在期待得到龙的肯定。

    面对沉默,他绞着自己的手,认真地说道:

    “那么,老师,我在想,按照这种思路去想,在有史可查的数次地质大灾难中,会不会有些灾难只有人能度过,而有些灾难只有龙能度过呢?但不管是如何度过的,是否会存在一种可能,人与人,龙与龙、人与龙之间都是互相依靠的,而不是如今这样互相统治的呢?”

    他的说法,让黑长老龙睁开了自己浑浊的眼睛。

    这头古怪的异物讲道:

    “这只是理论上的设想,从来不是某种确凿的真实。”

    “您的理论在您没有据理力争以前,也是为人所耻笑的。”

    黑长老龙沉默了片刻,说:

    “因此,我想,现在你的意思是,既不该由人管理异龙,也不是由异龙管理人系吗?”

    “是的。”

    “心灵语呢?我现在就可以让你自杀。”

    黑长老龙近乎威胁地说道:

    谁知青年人说:

    “不止是心灵语,还有飞行。飞行和心灵语都是异龙的天赋。既然是天赋才能,就应该尽情地施展,只要是为公正的、合法的目的,不必像现在这样畏畏缩缩。就好像人也拥有杀人的本领,但他们都不会杀人。”

    “那谁来做仆人呢?”

    “没有人做仆人,或者应该说,所有人都是琼丘与悬圃共同的主人。我们都是平等的。”

    “你在说蠢话。这是不可能的。人与龙具有的能力到底是不等同的。异龙要比人类强横得多,你们只占了数量和技艺上的本事,异龙的天赋才能对于人系而言是一种彻底的压制,所以必须要施以更加严酷的锁链。”

    黑长老龙直白地陈述道。

    青年人微笑了:

    “所以我说是平等,或者说、公平,而不是完全相同嘛。其实就历史来看,天挺或者天衡也说过一些对的话,那就是异龙曾用他们的力量护佑了人系的发展,而人系则反过来提供了更精细的食物与照料。但仔细想想,这不就是厨师与卫兵吗?纵然是清洁家务,那也不过是可以归类为家政的职能。”

    “你认为厨师、卫兵和保母乃是一样的?”

    青年人说:

    “不是一样的,而是平等的。君主龙与我是平等的,我与任何一个寻常的打杂的人也是平等的。”

    “那我呢?”

    长老问。

    他便自在地答道:

    “也是平等的,智慧不分高低。”

    “智慧不分高低,可打杂不需要智慧。但是在你看来,属于智慧的劳动和属于体力的劳动也都是一样的吗?”

    “难道大自然赋予我们智慧,是为了叫我们用智慧来轻贱我们的身体吗?”

    “人们会反驳道,取得智慧要花费更多的代价。”

    “我没有看到更多的代价,老师,我看到的只有、只有代价是只有少数人才能支付的,最多数的人从来没有过能够取得智慧的条件,也从来没有机会甚至不知道去支付这一代价。人系没有过选择。但现在不是了。”

    他坚定不移地说道。

    “教育不应该只属于异龙和一小部分被异龙所青睐的人系。”

    那时候的黑长老龙与现在一样吃吃地笑了。它双眼昏沉地望着蒲衣,依旧冷淡地说道:

    “大自然界里,任何一个种族,都不曾做成过这样的事情。小至于蚂蚁,大至于类龙,没有任何物种能做到你想要的公平。猴群的猴王上位后,会将上一任猴王和它的儿女活活打死,只留下自己和自己的后代。八成以上的髯豹……”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要说的这些自然界里残忍的、疯狂的事情,因为您说过……所有动物都只是动物罢了,没有什么区别。一切的起源都是动物生存的需要。”

    青年人义无反顾地打断了长老龙的话,他专注地沉入在自己的逻辑之中,目光穿过了黑长老龙的身体,好像在凝望茫茫远的世界与未来。

    世界茫然而广大,充斥着人系与异龙至今未曾晓得过的领土。在悬圃最细微的动静之中,都蕴含着无限广大的宇宙的运行。

    他说:

    “人们认可自己是胜过动物的,理由在于他们有智慧。而异龙则说,他们的每一个地方,都在人系之上,难道其中就不包括一些超过动物的东西吗?动物的世界已经结束了,而您说过现存的动物将会创造的是超过既有的动物所创造过的东西,那么就理应承认人系和异龙绝不是终点,也绝不是完结,而只是某种开始……是一种超越般的世界的开始。过去的动物们问如何让自己过得最好,现在的人们则说如何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过得最舒适,那么未来的人应当会说,他们将使自己与自己所爱的人、爱自己的人,以及未来的人完满无缺!”

    他停住的时候,双目熠熠闪亮。

    黑长老龙在巨大的栅栏外凝视着牢栏里做着梦的人。它望见烛火即将烧完。当烛火烧完的时候,便是悬圃计数的四分之一周过去的时分。

    那天悬圃的风很大,大风从地顶的窟窿里吹进了地底。而地底原本就冷,被风一吹,更是沁入心脾。它装作不在意地说道:

    “那么到时候,你要做什么呢?”

    青年人眨了眨眼睛,脸发红了。

    黑长老龙温和地说道:

    “现在的你是士兵,是随着新派系的上台而上台的将领。当你不是士兵,也不是将领的时候,你会去做什么呢?种地割草吗?现今为了战斗而投入的一切又将用去做什么呢?”

    青年人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的畅想,目光落在了晶管上,他轻声地说道:

    “这是一方面不得不做的事情。但除此以外,人们总是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做的,老师你在专心地琢磨灵与肉的演变与流转,这是了不起的。而于我而言,就没有钻研灵、肉与动物之学的情怀,我对异龙的艳羡……一直停留在一个浅薄的层次上。”

    他好像看到了悬圃澄然寂静的天空。

    那是异龙长了一对美丽的翅膀,足以支撑它们飞向蓝天。

    “所以,我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就是能乘着异龙,飞向永恒的穹天。”

    “可你已经坐过龙战舰了呀。”

    “不,不是龙战舰的事情,龙战舰在往地上飞,我想要往天上飞。往天上飞,和往地上飞是不一样的。天是多么高远呀……但异龙们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感到好奇怪。因此,我和天青在很早以前约定了,假如未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准备充分的,好好地走到尽头一趟。”

    他怀着憧憬,激动地说道。

    但那时候,烛光已经烧完了。

    隔着几层石墙,地底的都会里想起了嘈杂的人声。探监的负责人提示黑长老龙处刑的队伍要来了。黑长老龙便随着探监的队伍一路往外走,它看到天青已经醒来了。这条小龙躲在紧闭的房间里,痛苦地扭曲自己的身形。

    那天风高,外面的天空暗得就像如今的地底一样。而昏暗的晶管所发出的光芒,照旧没有任何的变化。

    面对着指挥官,长老平静地说道:

    “那时候的蒲衣好像坠入了某种遥不可及的梦中。我没有再看他,而是走了。”

    听闻了这一切的指挥官麻木了脑袋,他愣愣地说道:

    “但你当时是可以救他的,明明有能力,但许多事情,你从来不做。”

    “确实。”

    长老平静地说:

    “我与他们到底不一样。我从出生后就没有过理想,也从未信过什么东西,也不认为有什么东西是可信的。像他们那样相信一些事情的人才会站在一个特殊的角度……而我只站在赢的那一边。这种人,其实我见得很多,总是会抱有某种理念,因为这种理念,他们就可以慷慨激昂地奔赴死亡。但我不同,我一向觉得倘若他们要相信某种东西,那么这种东西应该是能让他们活下来的。我一直在想,假设使我相信某些事情,我会怎么做,我想我会选择立刻自杀。”

    “现在,你已经站不到赢的那一边了。还有,你造出的那个怪物也被我们抓住了,我们会杀死她。”

    指挥官收拾了自己的感情,他冷酷地说道。

    黑长老龙轻声地、好像赢了一样地笑了:

    “我已经说完了。你想要知道的,也已经都知道了罢。现在,你们可以上来了,我希望你们可以对我进行公审。这样的话,有助于确立你们的威权。”

    “你会遭到羞辱。”

    “不碍事。”

    “你没有机会得到公审,天诛的想法是将你这个叛徒就地格杀,我们已经做好了场地。”

    “一切悉从你们的审判。现在已经可以开始了。”

    龙平静地说道。

    “临死前,这家伙还在假神气。”

    站在指挥官身后的人不解地低声咒骂。他的话刚刚出口,就被另一个退缩的士兵捂住。

    龙只温和地微笑。

    它的血迹已经干涸,而它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蚊虫盈盈地在它的身体里栖息。轰轰隆隆的声音已经停止了。它意识到这是它的耳朵被割了下来,接着便是它的脑袋被割了下来。割下它脑袋的时候,它感到头顶一轻,它想应该是它那一向被视作为丑陋的双角被割走了。

    角一直被认为是心灵语的重要器官。

    四周的人们把黑长老龙的身体留在合拢的地底,而把它的脑袋往外走。指挥官拍了拍手,示意一切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石中人们要马上撤离这一土地。

    龙头被带到了地上。最后仅存的血液从龙首的截面不停地流出,直至被遥远昏暗的太阳照亮。倾塌的土地好像正在把它往地里吸。它那双浑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以及空中树立的高高的地井。它看到地井的尽头便是悬圃。

    “原来如此,你们要做的是这件事情呀,真是疯狂。”

    不过也与它没有关系了。

    美妙的阳光穿过了琼丘群陆的缝隙,降落在它的脑袋上。濒死的黑长老龙也感到了温暖,这种温暖有点像遥远过去,它还不是长老龙,而只是作为一个离群索居者在空中飞翔的时候所感到的阳光。

    这时,它突然想起了天青临死之前对它的话。

    在被处决之前,那位年幼的君主龙抱住了黑长老龙的爪子,对它说:

    “把我的翅膀留下来吧,老师。”

    “为什么?”

    过去的时间和现在的时间都寓于同样的时间之中,过往将来,滚滚热风吹拂着永恒运动的土地,太阳在天空之中无情地衡量着地上的动物所要度过的每一个的日子。

    濒死的黑长老龙好像看到了琼丘历史的完结。

    它陷入了幻觉中。

    年幼的君主龙同样陷入了某种幻觉之中,它坚定不移地说道:

    “只要还留着一点东西、一点有用的东西的话,那么这点东西总归有一天会被用上的。因此,纵然我不再能履约飞翔,但是翅膀一定……一定还有机会,在悬圃之上展开的。到时候,再一起飞行吧。”

    龙不再想了。

    它怔怔地凝望着空中闪着光辉的小点,好像看到了世界的尽头。

    所有万物皆是永恒,世界上唯有生者才会死灭。

    而龙的身后,地井依旧高不见顶。

    度过了不知多少万年岁月的地井,表面已被岩屑覆盖了。沿着这些岩屑,长着很多顽强的小花。陆地在飞升中隆隆作响,原本生长着的小花也随之被采下、粉碎与消失。

    花毛茸茸的种子脱出陆地的束缚,在空中无限地飞流,便会驶向极为遥远的地方。

    那时候,地井的最高处,空中振翼的小齿轮机被风刮得不知东南西北,它勉强从岩土缝隙里采集花朵,想要送与被困在空中的人吃。人却说吃不了。

    于是小齿轮机就伤心地把小花散尽了。数不清的花瓣飘洒空中,轻盈地被风托起,又飞回了年轻人的面前。

    远离尘世,远离悬圃的空中一片寂静。

    “该怎么办?”

    载弍自责不已。

    顺着他的引导,流亡客们一时贸然闯入了这地井古老的装置中。结果厢房到达了顶端后,地井就再无任何的变化,也无法再让厢房下降,好像这厢房只储备了唯独一次的能量,并且这能量已经在那一次自发的上升中用完了。

    刚刚逃出生天的流亡客们又陷入了无声的死境。他们被困在了地井最高的孤顶。在这孤顶,什么也没有,人是无法存活的。

    “我们会饿死在这里。”

    抑郁的寂静,沉默之中,他听到了自己不自觉的呻吟声。

    高空何其恐怖,每一个时刻人都会陷落,每一个时刻地井都可能倾塌。

    “所以一定要做一点什么才行。”

    少年人沉着地说道。

    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这里不是地上,这里是空中,这里没有变数,唯一的变数是眼前的门,这一扇的门和外面无边的广阔世界。

    他几乎颤抖着向前,接着手撑到了厢室的门上,然后缓缓转动了齿轮。

    狮子的毛皮静静贴在他的身上,被汗水淋湿了。

    于此同时,外界的大风就自由地吹进了厢室内,几乎要拽着里面的人一同没入狂搅。他抓紧了厢室的边缘,一半的身体探出了门外。

    大风吹得初云的头发狂飞乱舞,她捂住自己的头发,在暴风中镇定地问最熟悉的他说:

    “你想要怎么做?”

    刺骨的寒风扎进了年轻人的体内。他凝望着无边无际的世界,突然露出微笑了:

    “看见我身后的两片翅膀了吗?”

    载弍缓缓转移了目光,与初云一同看到那对接近透明的翅膀,在空中缓慢地翕动着。遥远的阳光落在这对翅膀上,它就在空中反射着耀眼夺目的明亮。

    翅膀已碰到了风暴。

    “这是一次冒险。你可能会死!”

    载弍颤抖地、大声地讲。

    “是的,冒险,人总会遇到冒险的事情。”

    在世界的最高处,也在世界的边缘,少年人俯瞰着这光辉的大千世界。

    原本被群山遮挡的幽冥重又清晰起来。幽冥依旧是数不清的云雾缥缈。被日光照亮的云雾沿着两个方向,一直飘到世界望不见的茫茫高处。

    而悬圃与琼丘则缩成了地井底下的许多变化不定的平面。不停在移动的平面,反射着灿烂的朝阳,亮丽的晶管灯光则在阳光上更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为我祝福罢,朋友们。”

    少年人说道:

    “要知道,我是一个微粒,是漂浮在广阔世界上的一个小点,所以微不足道的我一定能够自在地飞翔。”

    大自然,时间与空间,全部的一切仿佛都在他的脚下。

    那时候,他听到身后的初云唱起了低沉的歌。

    那首歌的歌词是他写下来的。

    于是他便随着这场伴奏,在无限的狂风中大声地笑道:

    “任这云流将我送向远方吧!”

    我将走向遥远的地方。

    随后,年轻人纵身一跃,随风一同起飞,作为已经诞生千万年的物种的一员,作为世界宽广无垠的灵魂,在这无限的空间与永恒的宇宙之中,漂流与沉浮。

    大风托起了闪耀的翅膀,将他送往了更高的空中。但他浑然不惧,反而用力地在驯服气流,挣扎地控制自己的翅膀,高傲地想要自在飞翔。

    那是从未有人抵达过的极高的远处。

    是那永恒的夜色遮掩了太阳的明亮。

    无限的黑暗滚滚地从世界的中心被解放,飘过他的身边。人们看到他彻底地变成了空中的一个小点为他担忧,而他却会大声说:

    “这就是我在高处所看到的世界。”

    一个真正的世界。

    所有的大地都在微缩,悬圃的世界彻底变成了光怪陆离的曲线、线条、圆形、多边形与不定型。

    奇幻的蓝色与紫色,明亮的黄色与红色,渐渐将底下的琼丘扭曲为鱼一般的形状,鱼的每一块鳞片,都是一块小到几乎已经看不清的陆地。

    而幽冥则逐渐缩小为一个长有双角的圆盘,它凝固在年轻人世界的正前方,明暗相间,云气袅袅地上升,一直飞到了年轻人的头顶,成为另一片落日的天地阴阳交替的云雾。

    “这……”

    年轻人挣扎地抬起头来,他看到了……一个倾泻的水瓶,在那天空的彼端,所有的图景彼此相连。

    “这是……”

    所有发光的线段,都是一条条奔走踊跃的河流。每一条河流都在反射耀眼的阳光。而组成水瓶的,正是那无边无际的群山叠嶂。

    “黄道。难道说,难道说我一直走在黄道之上!那么,那么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

    头顶是陆地,左边是陆地,右边是陆地,后边是陆地,前方是陆地,脚下也是陆地。

    往来四方,犹如壳中。

    抱着最后的疑惑,他猛地望向了世界的中央。

    而风也正将他抬起,让他能够从容地望见太阳的尽头。而那永恒的太阳就这样,缓缓地从他的眼前转过身形,在澄净的天空中,毫无保留地露出它背上永恒流变的黑暗。

    那是它背上的月亮。

    阴与阳不分彼此,正反一体。

    恍如——

    “太极。”

    年轻人颤抖地、不可思议地开口道。

    并在一个埋在无限的物质之中的、壳中的宇宙里,凝望世界的中央。

第四十五章 玄鸟王朝

    然后求道者的翅膀便碰着了风的尽头。

    存在于太极周围的真空无风带,拒绝了动物茫然的飞翔。追寻未知的小人儿,被迫委身于无限的大空,任由风托起他的翅膀与送走他的身体。只是那对翅翼照旧反射明光,在澄澈的暗天中继续煊耀,犹如飞翔的星辰,闪亮日华。

    原本已缩成线段、小点与无数抽象图形的光辉的大千世界重新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现。他已看到了陆地,还有陆地上的阴影,看到了悬圃遮掩视线的穹顶,也看到了在穹顶之下,仍在向穹顶继续上升的那块他们曾经所在的土壤。

    风中失坠者,轻盈得像是飘然落下的羽毛。

    站在地井顶端的人只能看看茫茫远处的一个小点,随着呜呜的风儿不停下降,直下降到比他们稍低一点的界面时,又重新被风托起。

    空气在数十米之下陡然平静,犹如凝然不动的深渊。相比于上层或下层都显得淡薄的大气仿佛是物质世界在此发生了撕裂与稀释。

    载弍凝视着远方如蝴蝶般的小点,注意到风的轨迹,他思索片刻后讲道:

    “在我族的学问里,大地分层面。大气也是分层面的……悬圃的高在数万米,足足跨过了三个大气层面,它的顶部往上,正是第四个层面的开始。”

    那是推动尘墙大风暴,想要触及日月黄道的齿轮人,也没有跨过的离散风层。

    而离散风层之上,他们依靠推测认为是速度加剧的超大漩涡风层。

    至于超大漩涡风层之上,则是一切气体都不能触及的真空无物质带。

    如今尽得证实。

    离散风层的高度,飞在空中的年轻人缺少俯瞰的经验不能目测,但初步估计,也至少在数十公里以上。

    纵然有上百公里,他也绝不惊讶。

    地井就构筑到离散风层的尽头、超大漩涡风层的开始。而悬圃则仍在离散风层之下。

    风不会让他轻易地坠落,无风则叫他不会被迫升上天空。

    浩浩荡荡的风流犹如漩涡般席卷中部的世界。无处不在的涡流引着人在空中翩翩起舞。太阳的光线在大气的边缘,呈现深邃苍茫的紫色,是过去在地上纠缠不清的动物们的生活里决计看不到的景象。

    在怒吼的大气中,与风搏斗的人已了解了周遭的变化,而逐渐熟悉并驯服了自己所获得闪耀的翅膀,

    手上覆盖的鳞片,感知了穿过身体的最为细微的风流。

    他一开始还大口大口地呼吸,最后学会了只用鼻子的飞行的呼吸方式。狮子的表皮在空中张扬,而人便一鼓作气,轻轻地超过上百米的差距进入离散风层的表面。但只是片刻,年轻人便主动地飞入漩涡风层,随风回荡。

    凝滞了的大气,几乎无法托起翅膀。哪怕带了明翼,人也好像无所依着,行将自由落体。若是想要依靠飞行穿越,恐怕会完全失去对自己的掌握,也就是说,不能寄望于直接飞走。

    而需要借助地井与翅膀两个力量,从漩涡风层中,缓缓下降,则是可能的事情。

    少年人的想法已定,就借助风流往井顶厢室的方向飞去。

    初云就在那时,探出了身体,向他伸出了手。

    他握住了初云的手,轻松地来到厢室的那一边,不知是惶恐,还是兴奋地讲述他在空中的见闻。

    关于那包裹了天空的大地,关于那世界所呈现的扁平的并不整齐的椭圆的形状,也关于太极与黄道。

    初云娴静地在听。载弍则摸了摸小齿轮机,他的心中正在生出许多古怪的想法。这些想法他不知道是不是对的,因此,他不敢说。

    小齿轮机靠在载弍的肩膀,转了好几个圈。一阵大风涌入厢室,浇得里面所有的人一阵冰凉。

    “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

    初云讲。

    年轻人的火热稍微平静下来:

    “对,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我们要下去。我们可以靠着地井缓缓地向下,用我得到的这双翅膀作为缓冲,在接近悬圃的时候,立刻往外飞走,彻底逃掉。这里已经疯狂了。”

    但初云没有动,而是专注地少年人的面庞,好像还有其他的话要谈。载弍意识到这点,就迟疑地关上了门,呼呼的风声便被隔在窗外,室内稍微安静了些。

    明明厢房比地上的一切都要更接近太阳,结果这里的夜色最为苍茫。载弍不得已开启了玻璃眼的照明,光线落在两人的身上,茫然的年轻人发觉了初云强烈的目光。

    “怎么了?”

    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开始检查自己的容姿,他想他现在肯定是又脏又乱的。这种又脏又乱的状态,在琼丘流离的过程中,他保持了很久。

    初云落落大方地微笑了,她说:

    “我们的头发都变长了,是不是应该剪去了?”

    她说出了一个少年人料想不及的问题。

    顾川明明想要拒绝,但不知怎的,话到嘴边他笑了起来:

    “是的,该剪了。”

    当时,初云穿了一身简便行动、口袋极多的衣服,身上带了好几把小刀,其中有尖锐的刀,也有迟钝的刀。她取出一把迟钝的小刀捧在手心里,示意这是可用的工具:

    “喏。”

    载弍坐在小桌子的那一边。而顾川和初云则坐在桌子的这一边。两人三言两语约定了做法。男人坐在椅子上面朝厢室的门,女人则坐在男人的身后,先为他理发。那时初云神色专注,一手在年轻人的头发上捋出滋蔓蓬松的一长缕,紧接着就是转手小刀一动。顾川眨了眨眼睛,便听到自己的头顶发出一种细微的响声,接着头发便缓缓地飘落在他的身前眼下。

    留有岩石的窗面在灯光的照耀里影影绰绰地反射人们的面庞,一片发丝接着一片发丝累在尘土的地面上,初云却始终默不作声。这种沉默好似在酝酿话语,外面海潮似的风声加剧了年轻人心中的不安。他以一种非比寻常的直率呆呆地开口了:

    “初云,你是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初云迟疑地说道:

    “川,你说我们要走,是这样吗?”

    “对啊……”

    “那么……”窗户的倒影里,初云的眼底灰暗,她郑重地求问说:“信奉异龙导师·天人的……异龙们该怎么做呢?”

    少年人觉得这话好笑,毕竟异龙们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他刚露出一点微笑,想要开口时,他忽然颤了颤,想起了初云对天人导师的假扮,也想起了初云在听闻他策动异龙后那种沉思的与不安的神情。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不,如果是曾经冒大不韪潜入落日城地牢的初云的话,她的认真是非比寻常的。

    年轻人浑身冰冷地等待着初云的回答。

    可是初云没有开口。

    这种沉默已是无言的答案。

    顿时,激烈的情感冲没了少年人的大脑,他近乎慌乱地辩解道:

    “我只是利用了他们,他们也只是利用了我……我是一个引子,而火焰早就存在于他们的心中……我的消失,于他们而言,就像是死了一样,其实是无所谓的。还有,还有,他们理应自己选择道路。人的作为是自己做出的,又如何能够假托于其他人的引导呢?而且,而且……”

    说完,他又想到了新的答案:

    “他们与我们不是一样的,我们与他们互不负责,身处于两个世界。他们想要追求的,只能依靠他们自己。”

    “可是……”初云的面色发白,终于说话了,“我们不是不一样的,我们都是某种经过变化而来的动物,而且可能是在历史上有更深联系的动物。”

    少年人这时如梦方醒,手脚一阵发凉。他终于知道黑长老龙究竟借着朝老的口对初云说了什么了。

    这是黑长老龙的理论。

    “不对。我们与这里毫无关联,隔了一万重、一千重的距离。并且,我们是悬圃与琼丘的最无辜的受害者。在这里,连婴儿都不是无辜的,因为他们能够出生,就已经享受了悬圃与琼丘所赋予的生与养的爱护。但我们不是,我们一到达这里,就只吃了天生地养的几口草,就立即被卷入了生与死的漩涡,被迫绝境求活!”

    他激动万分地辩驳道。

    年轻人的身子颤动了,但初云的手依旧很稳,没有理出任何一根多余的头发。她的手压在年轻人披着狮子皮的肩膀上,接着,从天而降的泪水濡湿了年轻人肩膀上狮子的皮毛。

    在这张脸上流淌着的泪水,是少年人无法想象的含义。

    他好像从未见过初云落泪。

    “你觉得该帮助他们,是吗?”

    “是的,不论如何,”那时的初云翕动着漂亮的鼻翼,坚定而庄重地回答道,“确实是我们,向它们许下了自由的、以及斗争的诺言呀。我不想做欺骗,许诺是不容欺骗的,要么就……不许诺。所以,留下来,好吗?”

    少年人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他几乎是想要回答留下来了。

    可那时,他感到了空虚。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在窗户里倒映出的面庞,对着这张脸,他突然感到一种痉挛般的反胃。这是一个吃掉了会说话的动物的人,他突然想起了这点,也想起了在那时他所听到蛋蛋先生的讲话。那死去的生灵希望他能继续前进。紧接着,那过去一路上的全部梦想、期待与欢快,随着当初的风声与水声一起像沸腾了的蒸汽般从他的心底弥漫开来。

    “我有一个幻梦。”

    他说。

    “而未来的路就已经在眼前了……我已经可以看清前方……动物们在地上长久地纠缠不清……而我,而我……也许触摸到了新的、你和我曾经的、共同的想象。我不可能放弃呀!”何况,每时每刻,我都有概率因病而亡。

    说到这里,他颓然地一声不发,好一会儿,才用一种无气力的声音冰冷地讲道:

    “我留不下来,初云。”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是我们撒下了谎,我会圆谎的。现在的情况在于,我才是异龙们眼中的天人导师……”

    初云的动作在那时格外温柔,她轻轻地骚动年轻人的头皮,让年轻人感到舒服。但她的声音清朗通透,仿佛她早已预见了一切,现行的一切只不过是某种已知的过场,这让年轻人感到不寒而栗:

    “你想要怎么做?”

    他听到她的话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我会独自留下来。”

    她顿了顿,接着她认真地继续说道:

    “等到事情结束后,我会再去找你。到时候……”

    初云没能说完。少年人就猛地摇头,大声说道:

    “找不到的,可能再也不能见面了。”

    一侧的载弍抱紧了小齿轮机,默默地低下了头。少年和狮子都意识到了某个可能的事情的存在。

    “还记得,我们在解答城,那个藏东西的地方,所发现的那块石头吗?”

    他说。

    “上面用落日城的语言写了两行字。”

    第一行字写的是孩子们,你们以为你们已经逃走了吗?

    第二行则写着的是没有任何人能够逃离这片大地,从来没有。

    他说:

    “我原本以为这两行字与我们无关,但在幽冥大火的时候,你知道当时我在地里面探索。地里面,有一块化石、琥珀。琥珀里面深藏着的生物尸体,我认出来是荧虫。荧虫就是、我们在落日城的地底,寻觅的时候,所看到的那种发光的丝线旁边的虫子。现在,我们在地井上。地井是……齿轮人的地井。载弍,用玻璃书与地井表面刻字,内容的互相对应,从而破解了这里的新语言,恐怕京垓早就想到了吧。这个世界的时间,是按照向内的蜷曲行进的。我不知道那确切是什么样子的……但我知道,我们这些微尘,若是发生了一个大尺度的地理的行进,一定会有、看不到的风险。”

    壳面内侧的空间与球面表侧的空间并不相同。倘若说时间是某种弯曲,那么,这个世界与年轻人原本的世界一定是以一种并不相同的方式在弯曲的。

    荒诞的思考不可自禁地占据了他的大脑。

    “很有可能,这从落日到二度落日的一天,便是这世间的万物度过的一个彻底的历程!”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垂着头,喉咙格外难受。

    他再说不出任何的话,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了。

    齿轮人望着他们的沉默,张开嘴巴原想要说些什么,可身上无以名状的疲惫,让他只是无言地动了动口。

    他闭上了嘴巴,同样默不作声,于是整个室内只剩下发丝被剪的细响。

    纤细柔软的手依旧沉默地穿梭在少年人的发丝间,偶尔地、冰凉的手指便会与年轻人燥热的脑壳相触碰,年轻人便在这最高的空中无比确切地感受到那个他所熟知的生命的存在。

    但她始终一言不发,寂静得像是一尊雕像,只在末了才说了一声:

    “我理完了,换你了。”

    她没有再剪一个干净的光头,而只剪到一个合适的、中间态的、偏短的位置上。少年人掸去身上的发丝,接过那把迟钝的小刀,沉默地站起。

    随后初云向前坐下,而他则来到初云的身后,看到了初云被丰盈的青丝所包裹住的脑袋。那时,他无端由地在想,会不会初云比他要更早地意识到某种时间上的风险。

    可他越是这样想,他就越是无法跳出某种心中正在激荡的感情,这种感情让他几乎做不了任何的事情。于是他强迫自己遗忘,他深深呼吸,然后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部地倾注于手上的那把小刀。载弍惊诧地发现,这时年轻人的神情,与刚才初云的神情是一样的。

    而一双手执小刀在发丝里翻舞,黑色的发丝便一小缕接着一小缕地与身体断裂,逐渐飞入过去的时间。沉甸甸的头发累在初云的膝盖上,初云却好像变成了哑巴,什么话都不说,只静静凝视着远方的太阳。

    过去的时间,与未来的时间,都指向一个无尽的终点。

    倘若全部的时间都永远存在,那么全部的时间就都再不能挽回。

    那时,少年人同样没有剪光,而是留在他记忆里最初见到的长度上。

    “走吧。”

    年轻人递回刀片,若无其事地说道。

    初云漂亮的长睫毛微微地向上开放了,她站起身来,靠在狭窄的厢室的一边,向年轻人伸出手,年轻人站起身来,用左手紧紧攫住初云的手,初云也紧紧攫住了年轻人的手。靠着那点手心的温度,他们知道他们的想法都没有改变。年轻人撇过头去,沉默地把自己的右手伸向载弍。载弍担忧地抓住了他的右手。

    三个人陆续探出厢房门外,靠在广阔世界的边缘。

    地井垂直且粗糙的边缘几乎要磨坏人的肌肤。他们就由钢铁的齿轮人最靠近地井,偶然地触摸到地井上。接着少年人平展了自己的翅膀,作那降落的羽翼。

    硕大的太阳随着他们的降落重新开始变小,接着光晕在太阳的周围开始发散,使得这沉郁的世界微微的发白了。

    呆呆的小齿轮机趴在载弍的脑袋上,凝望这寥廓天地薄明之际,以为大家马上就要各得自由,开始唱起了叽叽喳喳的小歌。

    歌声一路随人穿越这离散风层,逐渐靠近悬圃的穹顶。等接近悬圃,风重新盛起,年轻人的翅膀再度拥有了力量。

    而初云低下了头。她靠在少年人温暖的背上,俯瞰身下离散陆地的深渊。飞起的陆地已经引起了悬圃的惊慌。

    那块陆地沿着地井的目的,不是任何别的企图,就是要直接冲击悬圃。

    形势紧急,孤绝的大空中,初云松开了自己的手:

    “就到这里吧。”

    年轻人闻声,同时松开了初云的手。只那一下,初云便轻盈地像是蝴蝶的翅膀般往下飘落了。年轻人不想再看初云任何一眼,拉着载弍,扇动翅膀,就想要往远处逃离。趴在载弍脑袋上的小齿轮机发出惊讶的嘎的一声,他被声音一扰,竟在恍惚中茫然地转过头去,看到太阳在这里已重新回到了天地的极远处,茫茫世间介于昏暗与明亮之际。

    在那一轮圆日的底下,飞落的初云,高雅得如同从天上流过的星光。

    顾川发现初云一直在看他,而初云也发现顾川终于转过了头。那时候的少女露出了纯真的笑容,她轻轻翕动着嘴唇,灰色的双眼中闪烁着真挚的光华:

    “别害怕,一定……一定能再见面的!”

    她大声地说道。

    “何况,何况我们可是——“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呀!

    这可是你经常念叨的你所说的故乡的小诗。

    弯弯的月牙飞逝在狂风之中,被风托起的小人已荡到世界的远处。年轻人仍在回首,茫然地注目身后所在发生的一切。

    沿着地井向上抬起的陆地,终于突破了地井的束缚。轰轰隆隆的声音里混入了某种像是被折断般的、毁灭的细响。伟大而古老的造物,终在万物的冲撞中走向完结。

    飞落的玄鸟散发着惊人美丽的光华,无畏地撞向了即将轰击悬圃的土地。自然的光线在它的周遭发生弯曲,形成一圈绚烂的环晕。

    惊人破坏力闪烁了半个天际,玄鸟王朝的历史从今天开始书写了它的第一页。

    直到现在,少年人终于知道了初云身上最后的谜团。他不由自主地念起当初商队上的老板对他说过的那个奇异的名字——

    “歼坏天则。”

    他们的四周正变得越来越热。

    迎着风的载弍没有去看远处的悬圃,狮子的齿轮人在青冥之中探着头,看到了那曾经欢快的晨曦又逐渐回到了云端光辉万丈的位置。

    苍白深邃的天空,像是大河的浅滩。

    四周则是那些逐渐熄灭的如线如丝般的星辰。

    他想冒险或许已经结束了。

第一章 极远

    比离散风层更下的便是悬圃所在的平流风层,理论上,恐怕就是这太极世界的陆地所能抵达的最高点。在年轻人的想象中,应该也就只有琼丘的陆地能够抵达这地上数万米甚至十数万米开外的超高空。

    倘若不是悬圃陆地能够自然飞升,纵然是最有力的鸟儿也绝对无法企及这一幽远的青冥。

    平流风层的温度较之地面呈现上热下冷的特点,风向稳定,是空航的好地方。

    数天后,旅行者们的船与水就漂浮在平流风层往外,太阳在那时已经升到了极高点,即将跨过顶端,在人们的视角中往下坠落。

    少年人猜测那是太极的日月偏向于世界一侧,与地表每个切面所指向的中心并不重合的缘故。

    这个世界不是一个完美的球体,他猜测是个复杂的类旋转椭圆体的形状。太阳并不在这个椭圆的中心,地表也绝非始终静止不动。

    稍早一点的时候,旅行者们回到了死或生号附近。当时,千仞省在陆地飞升的变故后变为一片荒地,石中人们离去的同时,好像有人特意安排没有回收死或生号,旅行者也乐得简单。

    载弍收集物资的同时稍微维修死或生号的表面,顾川则花费了不小的功夫找回了梦生。

    梦生此前被龙战舰撞为了无数水的碎片,相当于人脱了好几层皮,又卸去了手脚,只留下一小团承载记忆的必要体积的异质液体,但只要有这一些异质液体,就可以再度换水重生。

    顾川不知道他找回的梦生还是不是原来的梦生……也许已经变得不一样了。但在幽冥时奠定的联系依旧在。

    等到梦生稍大一点,重新载起船。他们便决定彻底地离开了。

    当时,顾川决意再不沾地面的任何一寸,坚决要从平流分层飞跃环绕世界的最后一段距离。载弍没有反对,他们就先依靠琼丘的特异升入平流风层,随后就在平流风层中往顾川记忆中的日照河畔行进。

    上午时分的琼丘没有多少云雾。但等太阳跨入高处后,正午时分的平流风层却有若有若无的水气在这穹苍与尘埃凝结,使整个平流分层在日光下飘着茫茫多的雨点,像极了一片水雾,又好比稀薄散开了的云。

    从平流风层俯瞰,地面只剩下一些山海的简易的轮廓,看不清具体的细节,但也没有缩成反光的线段或小点。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寻水所说的日峡应该就在我们的底下了。”

    少年人望着底下起伏巍峨的群山,想道。

    那群目的更积极的探索客所要前往的世界一定会比他所要走的路线更加宽阔。而他并不准备在日峡停留,物资是足够的,浩荡的天风也足以将梦生水母送往日照大河的方向。

    这样,死或生号便度过了有史以来最平静的日子。

    快乐的、吵闹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船里只剩下狮子与少年人。

    他们的日常生活变得寡淡无味。原本发明的桌面游戏,已经成为箱子里的垃圾。而曾经有色有味的大家一起的清洁打扫,也只剩下载弍一个齿轮人在做。寂静的水与船,像是埋在天空中流浪的坟墓。

    顾川几乎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等到回归落日城的日子。环球以后再度见到的落日城的样子是现在他所最关心的内容。现在的他并不害怕落日城的军队。心灵语对人系具有压倒性的威力。

    幽冥的奇异生物·梦生与齿轮人的结晶·死或生号也都是他有力的依仗。

    只是想到落日城,他就想到冕下,也就想到初云。

    他连忙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想初云的事情,转而思索起自己曾经儿时的玩伴,还有母亲,还有邻居家的大人。死或生号的室内发着冰冷的钢铁的味道。他却陷入了一种恍惚中,好像自己闻到了金穗的香。

    他想起了村子边上清冽的大水,也想起了木屋边上绿意满墙的爬山藤,想起了玻璃窗,也想起了第一次遇到城里来的商队的下午,还有自己所制造的世界上最早的冰。

    随之,他就想到一个可怖的问题:

    “他们还在不在呢?”

    他低下头,在关上门的屋子里,独对开阔的窗户与窗外炎炎的烈日、烈日下明亮的天地,陷入了凝思。

    载弍在门外,倾听门内的声音。他这段时间要么在修缮自己的身体,要么就是在做探索发现的记录。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年轻人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了。

    这让他感到担忧。

    他正要敲门,门自己开了。

    屋子里很乱。

    “有什么事情吗?”

    少年站在门边上说,虹彩的鳞片已从他的左手蔓延到脖子的部位。载弍瞥了一眼他的手心。他藏有绌流的手心呈出一种纤维化的、犹如烧伤般的症状。这种身体情况其实不该在天空孤立地旅行,应该是要找人一起探索治疗的。

    可惜的是琼丘的战乱驱逐了他们,而少年人一心在落日城,也不想落到日峡再做尝试。

    载弍心里难过地想,但表面上只说:

    “我想把你的发现总结下来,交予后来的人。”

    顾川强打起精神,笑道: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我还有许多想法,也想告诉你。”

    载弍的担忧落下了地,他发现年轻人的精神状态尚可,他说:

    “那就去外部观察总室吧。我的装置在那里,我基本也只在那里栖息了。”

    年轻人点了点头。

    载弍走到前头,拉开了门。光明干净的外部观察总室便显露在顾川的眼中。室内光洁如新,他们坐在桌子的两侧。顾川看到有很多零件箱:

    “这是做什么用?”

    载弍轻描淡写地说道:

    “在修地井那时留下的伤。”

    少年人讷讷地点了点头,便与狮子重新交谈起他的所见所闻,与他的猜想。载弍在一边默默地记,偶尔提出几个疑惑来:

    “也就是说,你认为世界是在缓慢的旋转之中的?曾经是落日的世界,其实只要度过足够漫长的时间,纵然不发生移动,纵然只是身在原地,只要度过足够长的岁月,也能见到太阳落到极接近地表的地方,接着,月亮便会从那一侧升起吗?”

    少年人坐在一边,说道:

    “是的,时间在变化,也会随着空间距离的拉长,而加快流逝。这或许可以称之为尺缩效应。我们静止地、呆在原地会度过一周的时间,但如果我们是运动起来向外的,它则会度过比一周长得多的时间,时间在移动之中发生了膨胀。”

    简直就像是地球上所讲的双生子佯谬。

    载弍的手在更换以后已不再灵活。战斗的用具只能勉强执针在玻璃书上铭刻文字。听完年轻人的话,这齿轮人惊惑不定,好一会儿颤了颤身子才问道:

    “所以,你推论落日城的未来,就是我们齿轮人的世界,而我们齿轮人世界的遥远未来则是幽冥和大火?而幽冥和大火的未来,则是、则是……琼丘的群陆吗?”

    顾川默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可是,以我族为例。”载弍说道,“虽然我们的活动范围只占据了大荒的很小的一部分。但我们并没有感知这么剧烈的时间膨胀现象呀!前往山脉的齿轮人回来的时候,它的感知也没有出现……”

    望着窗外的顾川转过头来,冷静地道出一个古老的齿轮人所发现的现象:

    “永恒钟的计数出现了误差,不是吗?也许,永恒钟的误差不是因为永恒钟出错了……而是因为时间真的走快了呢?”

    至于齿轮人在永恒钟以外的计数,误差就更多到不可理喻了。

    今天的载弍意外地迟钝。他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恍惚地问道:

    “那这种膨胀岂不是没有一点线索吗?”

    “首先,我不能确认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一时间膨胀现象,也许其实是不存在的……只是我的猜测。”顾川留有余地地讲道,“假如存在,我怀疑它和陆地的曲率有关。”

    “曲率……?”

    “也就是陆地的弯曲的程度。群山的弯曲是严重的,幽冥的弯曲按照指南针的指示,更是严重到无以复加……相反,落日河畔,沙漠化的大荒或者纵向的悬圃,这种弯曲的程度可能不明显。”

    顾川看到载弍还在书写,他顿了顿,又说:

    “你不用信我,我只是在瞎想而已。”

    “没事的,很多古老的学说都被证明为虚假的想象。”载弍伏案,讲,“但可以记下来,作为后来人的参考。”

    载弍刻完这些后,又问:

    “你要回到你的家乡,你觉得现在你的家乡会是什么样的?”

    顾川沉默了,他侧过目光,望向了窗外的无穷远处。阳光明快地洒在空中的水上,遥远的青天好像有飘荡着的云。

    那一片大水,那一片的人系等到他到达后,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对答案感到了恐惧。

    “有很多种可能……我不知道。”

    “你觉得时间是种弯曲……”载弍讲,“也许弯曲了一圈,一切都会回到原本的地方,就像圆一样……会不会,你回去的时候所见到的河畔,其实仅仅度过了你的‘体感时间’,没有走过千年万年呢?”

    少年人怔了一下。

    ——可是,我的体感时间又“度过”了多少呢?

    在这个没有昼夜轮回的世界里,人类依靠生命体的老化可以大致确认将近百年的时光。纵然被生活折磨的人老化得更快,被众人爱护的人年轻得更久,但寿命基于同一个度量,总不会超过一辈子。

    但他不一样。

    他的时间由于永生之肉的影响,同初云一般,已然失去了人类的尺度。

    他的身边是齿轮人。齿轮人的寿命决定了他们的时间也不是人系的时间。

    流浪的人、脱离了集体的动物,会被时间遗忘。

    顾川抛开这些思绪,给出一个笑容说:

    “那就再好不过啦!”

    齿轮人模拟了人类的表情,同样微笑地点了点头:

    “托你的福,现在,第八问题·世界的解答已经予以确认。”

    载弍站起身来,往门边走去。偌大的室内,只剩下年轻人一人。这种孤独让他感到恐怖。

    他猛地站起身来,说道:

    “等一下!我还有……有一些关于时间的想法想要分享。”

    载弍回过头来,强撑地笑道:

    “好啊!是什么样子的想法要讨论呢?”

    少年人讷讷,他原本是想要说出他对于时间的想法的许多来源。这些概念的来源自然不是来自于这一世,而是来自于上一世。

    上一世的世界不在那么一个壳的内侧、而是在一个物质的球体的表侧。并且,时间一致,人们互相通连,许多了不起的学问已经生根发芽。两个世界的时间的法则好像是不一样的,又好像是一样的,这给了他许多玄学猜想上的思考。

    但话到了嘴边,他居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

    “我是想,我是想……世界只有这么大吗?感觉自己已经看过了全部的宇宙这个事实,有点不可思议。”

    载弍靠在门口,侧对着少年人。他抱紧了自己的身体还有怀中的玻璃书,他说:

    “也许世界以外还有别的世界。”

    “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有个精神病齿轮人,不就说我们都是从别的世界来的吗?还会到别的世界去。”载弍说完,看到年轻人没说话,就静默地往外走了。

    年轻人不自觉地坐回位置,在阳光下漫无边际地思考着。

    而门外边的载弍越走越感觉自己有一种迟钝的老态,好像什么东西都不能记得很清楚,但许多事情又好像记得分外清楚。他摇了摇头,来到复刻室,把记录太极世界与时间的玻璃书复制了数十份后,一起存储在箱子里。接着,他就用自己的钳子手夹起扫把,准备打扫一下年轻人的房间。打扫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初云和顾川正在读齿轮人出版的书。而等出门后,他开口正要应付蛋蛋先生的嘲笑,结果只看到年轻人独自从廊道那头走来。

    年轻人进了屋子后,对外面叫了一声:

    “谢谢你,载弍。”

    “哦,不用谢,京垓……”走在廊道上的载弍对着前方的空气说到一半,恍惚地摇了摇头,“川。”

    很长一段时间内,船里,只有载弍和小齿轮机在走动。

    小齿轮机很快就发现了载弍的异状。当时,它不小心打翻了污水桶,载弍没有责备它,反而是当做新的脏的地方在反复擦拭。

    可是不论怎么缮修打扫,这艘船已经留下了创伤,而光靠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弥补这点的。一天,他在外部观察总室监视外界情况时,听到了虫子啃咬金属的声音。金属坚固啃咬不动,虫子转移间便发出一阵振翅的细响。他循着声音来到一个临近的空荡荡的房间。那房间里有三个箱子,摆着那个用自己进行实验的齿轮人的残躯。他打开箱子一看,看到黑色幼虫在里面爬行。

    “是那种会出油的虫,应该是琼丘时候又寄生在梦生体内,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鸣响了警钟。

    顾川匆忙地赶来,问:

    “是什么情况?”

    他把情况说了。少年人吊起来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他怠惰地说:

    “两个人处理不了的。等我们下了船,到时候,我带你在我的家里一起住,我把你介绍给我其他的朋友们。我们大家再一起使力。”

    载弍心里难过,但齿轮人的面部是可以自己控制的。他故作平静地说道:

    “好的,那我就自己稍微处理处理吧。”

    他开始在仓库里翻找适用的材料。奇怪的是,明明他应该已经在旅行中记下了说明书里的一切,结果到了用时,他又都忘记了,必须要在说明书里重新找。他花费了好长时间才找出适用的洗剂。这种洗剂对人体没有多大伤害,可溶于水,在过去是专门用来调节洗油的。

    他调出了洗剂浓度大约在百分之二的溶液,开始冲洗死或生号的每一个角落。

    果不其然,大量的虫子尸体漂浮在这异质的水上。接着虫子便溶为洗油。与水相融的洗油冒出许多泡泡。泡泡在阳光下散发着七彩的光芒。

    载弍听到身后传来戳破泡泡的声音,他就一本正经地斥责道:

    “秭进,川,你们都认真一点,不要再玩了!”

    结果戳破泡泡的声音还是响个不停。

    他转过头去,看到是机械手和小齿轮机。小齿轮机吓了一跳,赶紧和机械手一起躲进了望远镜底座的黑箱里,只露出一只小小的玻璃眼睛。

    他愣愣地看着身后,沉默地转过头来,继续擦洗地面、箱子、各个角落还有很少会注意到的每一个角落。等水洗完全船,他就开始清洗洗油,按照齿轮人的古法,将其蒸馏,储藏在死或生号专门装洗油的四个巨大容器里。这时,他对比了刻度,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好几天没有进用过任何一点洗油了。

    “是到时间了。”

    他冷静地说道。

    跟在他身后的小齿轮机听到了一阵不清不楚的杂音,吱吱了一声。

    他恍然未觉地对小齿轮机说:

    “助手,跟我来,去外部观察总室。”

    小齿轮机看到他往前走了,但并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只懵懵懂懂地跟了上去。

    他把用来换装自己的工具箱推到了外部观察总室,清晰无比地把零件全部分好了,随后他打开了望远镜底部的黑箱子,把那被水车与水帆缠绕的新生的齿轮人核心裸露出来。

    他转过头,对小齿轮机说:

    “现在按我说的做。”

    但小齿轮机久久没有动静,面对载弍的动作和不成字句的一些杂音,它发出了疑惑的问。

    载弍便明白过来他的记忆金属正在擦除他的言语本能,也可能是他的说话器官出现了损坏,总之,他已经讲不动话了。不过剩下的这点时间,他自己,还有望远镜这个新齿轮人,靠着本能应该是能明白的。

    齿轮人世代如此相传。

    几个日子后,午后绝大的太阳明晃晃地照耀在死或生号的船体上,几朵悠闲白云飘过了死或生号的周围,梦生的水上明暗相间,波光粼粼。

    少年人想到好久没有与载弍说话了,他便打开门,往外部观察总室走去。一路上,他看到室内焕然一新,明窗净几,叫人心情愉快。

    他吃惊地走到外部观察总室,看到了齿轮人的背影。

    他正要打招呼,那齿轮人却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简单的脑袋,还有它傻乎乎的问好。

    年轻人不解了:

    “你是谁?”

    “我……我是……”

    它一手指着望远镜,一手指着自己,不时,还指指少年人挂在头上的角。天真无邪的目光里抱着一种纯粹的好感。

    少年人明白过来,迟钝地、好像畏惧了一样小声问道:

    “那、那载弍呢?”

    新的齿轮人从一侧抱来一件洗得干净发白的狮子兽皮。

    他双手颤抖地接过,急急忙忙地翻开狮子皮,看到内侧刻着几行有印记的、留下不久的话:

    “我的一生没有做任何愧对于导师教诲的事情。我与九不同,对作为齿轮人的人生,既无悔恨,也无怨憎。阿娜芬塔说人之死后亦有人间,不知为何,我很希望这是真的……假如齿轮人也有死后的世界就好了,那么在那个世界里,月光一定会照耀着我、京垓、秭进还有其他的同伴们一起,在一个宁静的为了追寻的日子里。”

    他紧紧抱住兽皮,在沉沉的阳光中,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嚎叫。

第二章 还乡

    当太阳重新往地表的一侧倾斜的时候,船与水已接近了连绵群山的尽头。日光依旧不断地蒸晒大地,但若有若无的、可以看到从世界另一头传来的云气,逐渐遮蔽了阳光。

    群山的边缘是一片被野火烧过的土地,广漠的土地失去了颜色,只剩下一些乌黑的余烬缓缓地、直直地飘向天上,接近了圆圆的太阳。

    久锁船中的年轻人望见那道烟气,才意识到死或生号已经脱离了平流风层,重新迫近了地表。他们平凡无奇地跨过了正午的群山。

    那时候,离载弍的解体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有一个月,也可能是两个月,也说不定有一年或更久。只剩下一个人后,他再也没有尝试记录时间了。为了消磨时间,他开始把自己所有记忆里的事情全部记录在玻璃书上。

    落日城语写完,就用齿轮人语写,齿轮人语写完,就用琼丘语写,琼丘语写完,还可以换成汉语。写到汉语的时候,他终于看到广阔无垠的大地尽处出现了一点粼粼的波光。那是太阳洒在水面上的反射。

    年轻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河岸、清露、螺泥还有曾经的许多的伙伴们。

    “可能是要到了!要到了!”

    这个念头像是某种魔咒。他怀着一种无可名状的焦急,从玻璃书的海洋里匆忙地走出来。

    但走过镜子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颓废的姿态,于是急急忙忙地梳理剃须剪发,接着洗浴。洗浴完了,他就打开了衣柜。柜子里没多少东西,他把几件琼丘式样的衣服急忙地穿在自己的身上,接着披上狮皮的外套。

    面对狮皮,他才想起那个被他搁置在一旁的新生的齿轮人。他匆匆地来到外部观察总室。阳光眩目地洒入室内,他看到那个齿轮人在安安静静地读玻璃书。

    门响的声音引起他的回顾,它吃惊地望向这个他有好感的长辈,小心翼翼地放下书本,然后躲到望远镜里面去了。

    顾川走到望远镜的旁边,失笑问它:

    “你别害怕,我又不打你。”

    “我、我不怕你打我。”

    齿轮人磕磕绊绊地说道:

    “我怕你又大声吼叫,那声音、听得我好难过。”那眼神,更叫他害怕。因为害怕,它一直没敢走出外部观察总室,只靠着小齿轮机送洗油来活。

    年轻人沉默了。

    好一会儿,他说:

    “没事的,我不会再吼了。你出来吧。”

    它乖乖地出来了,方方正正的脑袋,全然裸露的齿轮、转轴和线路。用齿轮人的知识来说,它还没有成年,因此没有授皮。

    顾川问它:

    “你叫什么?”

    “载后面是极,所以我叫极远。”

    极远说这话时一点不磕绊,这是载弍给它取的。

    “载弍有和你说,你接下来该怎么做吗?”

    他因为顾川愿意和他讲话,格外高兴了,他大声道:

    “载弍说我要多读书,多和人讲话!”

    “这不错。”顾川点了点头,又说,“那载弍有和你讲过之后该怎么做吗?”

    极远说:

    “完成问题!”

    尽管载弍没来得及和他说是什么问题。

    年轻人微笑了:

    “我知道,这是齿轮人的远大的目标。不过我问的是……近时的目标,譬如说把这里的玻璃书读完后,你要做什么呢?或者在读书的同时,你就不做别的事情了吗?”

    极远面对那肉做的人,张着一双天真的眼睛,他为这个问题感到不安。

    而苍老的年轻人则自顾自地走到了窗边,在这船头遥遥看望太阳落下的余晖。从这里看,太阳已经在更远处的山头了。被山围在中间的原野上散布着成百上千个小的水泊。每一个水泊都像是绿黄色的天空里湛蓝的星。

    江势浩大,涨起浪潮,淹没了好几个水泊与水泊之间的土地。孤零零的树木站在水泊的边上,好像即将触及蓝天。

    “我,我还没有想过!”

    极远大声地说话,听起来竟有一些自豪。

    顾川转过头来,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齿轮人。他说:

    “那就先跟着我一段时间吧,怎么样?”

    它点了点头,然后期待又大声地问道:

    “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顾川顿了顿,讲:

    “准备一下行礼,我们要降落了。”

    极远匆匆地忙碌起来。在年轻人的指示下,它将自己要读的玻璃书收集在一个大的箱子里,然后给箱子装上了两个背带。而小齿轮机则给他准备了三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油瓶,顾川教它做了一条装瓶子的腰带。

    接着,年轻人端详了它的面貌许久,说:

    “你这面貌会吓到别人的。”

    它急促地问道:

    “那该怎么做呀?”

    年轻人转身到仓库里翻找了很久,才找到了合适于极远的衣服。那是他最早穿在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被载弍修补好了。他给它戴上帽子,穿上上衣和裤子又披上外套,把它打扮得严严实实的。

    极远不像载弍,它还没有学到人类的笑,不过身上齿轮的转动证明了它的心既紧张而愉快。

    等到年轻人说他再睡一觉就要出发时,它就突然感到惶恐不安、焦躁到一本玻璃书也读不下去了。每一份每一秒的过去,都叫它不能安宁。

    小齿轮机对它发出了吱吱的声音。它听懂似的恼怒起来,追着小齿轮机要打架。两个小家伙闹了半天,船头的门忽然开放。

    装备整齐的顾川望着两个跑来跑去的小家伙,说:

    “该走啦!”

    这时,极远的兴奋与不安就都消失了。它站在原地,以一种儿童特有的纯粹应和道:

    “嗯!要走了!”

    梦生把船排到水的最边缘,死或生号的侧门开放伸出楼梯通往泥泞的地表。一个旧的人,一个新的齿轮人,一个没多少智慧的傻傻的小齿轮机,一起踏上了这片河边的土地。接着,梦生带着船再度起飞,缓缓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沉稳的人走在前头,而极远背着巨大的箱子,走在他的身后,虎头虎脑地看着周围曼妙美丽的土地。

    水声浩荡,幽蓝的巨流就在阳光的底下粼粼波动。大河涨起的潮水不时淹过年轻人脚底的木屐,一片清凉。

    他愣愣地望着广阔的水面,望着水那一头原始绵延的群山,还有水上粼粼的波光。这是一片天然质朴的大海,而他是从海外归来的河川。

    日光沿着大河一片金黄。在河边草莽间成长的金穗像是洒在地里的阳光,而野生的红花则在阳光里如火焰般发亮。

    一行行轻捷的鸟儿不声不响地掠过平静的湖面,拖起一道道正在消逝的波痕。而水中悠然的行云便会因此散失,随波掠到河岸。

    他闭了一会儿眼睛,放纵尽情地倾听这一切水声、风声与草声,仿佛自己已经远离了一切的冒险与苦难。

    “这是什么呀?”

    极远一动不动地趴在水边,好奇地望着水里游在云影里的小鱼。

    “这叫河,这是一条大的河。”

    顾川对它说。

    “哦,哦……我记住了!”

    极远兴奋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太阳的余晖给那些从世界另一端飘过来的云镶上了一圈玫瑰色的边沿。原野上一片寂静,从山里吹来的风带着一种将夜般的冰寒。他们从这水泊群里步行向前,很快见到大河愈发宽敞,数不清的小水注入了这条大河里,叫这条大河一路浩荡前行,哺育周围的土地。

    而忽然盛起的潮水在最高处足足没过了年轻人的膝盖,但他也不躲,只任由雪白的浪花触及了他热辣辣的面庞。

    水流沿着鼻梁躺下,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在这条河里被迫戏水的事情。云朵在空中急遽地漂流,他们没走多久,天空忽然灰暗下来,接着就是一点小小的雨。再一瞬间,雨水哗啦啦地落下了。

    水点不停地打在极远的脑袋和背包上。它大叫道:

    “太阳被吃掉啦!”

    年轻人笑道:

    “这不是被吃掉,这是被云遮住了,很快还会出来的。”

    他已不怕雨,也可以往回躲入跟在他们身后的死或生号,不过还是习惯地撑起外衣挡住这天上的水,匆匆领着极远来到一棵树下。

    现在不是雨季。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雨说过后,各个水泊小沟都被雨水盈满。浸透了的草根散发出一种幽幽的潮味。整个原野上都是轻飘飘的湿雾。

    太阳不能直射这个世界,又被云遮挡。水雾就许久不散。

    “走吧,等会儿搭个地方在外边休息。”

    “好。”

    寻水整理了下自己背在身上的箱子,很快跟了上去。

    一边跟,他还一边伸出双手,好似想要驱赶无处不在的水雾。

    年轻人则叼起一根细长的草叶,在空阔的野地上吹起悠扬的乐声。林间的小兽探出脑袋张望这两个古怪的行人,而水中的鱼儿则向外跳跃,呼吸新鲜的雨后空气,露出自己的背脊。

    往前方走去,大水愈发泛滥。日照的大河已变成了看不到对岸的海洋,梦生便沉入了大河之中。而大河蜿蜒分叉的支流也愈多,他们很快遇见拦路的溪水。

    溪水上还飘着几块碎裂的冰,在阳光下闪烁着熠熠的光芒。

    年轻人望着冰,出神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我记忆里的这里,是没有冰的。”

    他叫来了梦生。梦生在水里露出死或生号的顶端。顾川带着极远踩在这没在水里的船上,度过了溪水。

    不一会儿,他们就看到了活在这里的人。

    那是水面上逆流而上的船夫。年轻人向船夫招了招手。船夫便撑着竹篙向岸边靠近了:

    “外乡人,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呀?”

    这人说的话,与落日城语是相近的。

    他稍一掠过心灵,便知晓了其中的讲法。

    年轻人说:

    “我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淳朴的船夫露出笑容来:

    “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是不愿意讲吧!我也不问你们,可你们要往哪里去呀?”

    “我看这是片好地方,有没有什么大的城镇?”

    船夫说:

    “有啊,那座城在水的那一头。”

    “叫什么名字?”

    “我们叫它‘落日河畔的城镇’。我正要往那里去,你们要去的话,我可以载你们,但你们要等上一会儿,我还没捕到够数的鱼儿呢!”

    年轻人说:

    “我们可以帮你。”

    船夫投以了怀疑的目光,但他也是争强好胜,想看年轻人的笑话,便把捕鱼网给年轻人。谁知,明明不是汛期,但只一会儿,这年轻人就从水里网起一箩筐接一箩筐的鱼儿,还有一条两尺多的大鲢鱼被网住了还在挣扎,直向天甩起尾巴,叫船夫咯咯笑了起来。

    “好家伙,好本事呀!”船夫说,“怪不得能在荒野里走那么久。”

    顾川不多说话。

    而极远躲在顾川的身后,只有它知道,这位大人是怎么把鱼儿驱赶到自己的网边上的。

    把一箩筐接一箩筐的鱼儿在木舟上摆正好以后,船夫在船头哼着渔歌,撑水顺流。而两位旅客就坐在船尾,等待时间的流逝。

    极远饶有兴致地观察箩筐里还活着的小鱼。湿润的鱼腹倒映着湛蓝的天空,闪烁着太阳的光华。这时,一直在它腰边的小齿轮机已经忍受不住寂寞在来回挣扎。

    它连忙给小齿轮机一拳,想叫这东西安静。小齿轮机不服,开始吱吱喳喳起来。极远不想被发现,就服软了,和小齿轮机小声地商议起来。好一会儿,小齿轮机飞到了极远的帽子里,神气扬扬地蹲在极远的脑袋上。

    江面上偶然可见到几块浮冰。江岸上偶然可见稀稀疏疏的村落。村落里飘着袅袅的炊烟。天与水一色,太阳极接近水面,并在水中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船夫唱完一首歌后,就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情,还说起最近农地里发了虫灾,收获不行啦。他能说的话与事好像无穷无尽,顾川好不容易才抓住个缝隙问他:

    “落日城的主事者是谁呀?”

    船夫说:

    “主事者是什么意思?”

    “就是落日城里最尊贵的人是谁呀?”

    “哦,那是冕下。”

    “冕下长什么样子呢?”

    “没人见过他的样子呀,不过大家都说冕下是很伟大的人。”

    说完,小船划到了其他的船边。渔夫们开始交流起今天的收获,也有人问起这两个陌生人的事情。

    而年轻人则从小船上站起,遥遥地看向这里的落日城。

    大河右侧的岸上,几个小孩正在捡拾鹅卵石。而他们的后头是一座小小的镇子。几条小路铺着白色的石子延向了远处的山坡。这里的房子是白色的,多数有院子,屋顶铺小青瓦,稀疏地排列在离大水稍远的土地上。

    鸟儿停在木质的栅栏上,而被驯服的动物懒洋洋地晒着阳光。

    村镇的中央,是一座矮小的石塔。

    石塔的影子斜斜地延向太阳所照的方向,而这小城镇的炊烟已升起了。

第三章 烂柯

    炊烟袅袅,百里飘香。

    黄昏笼罩着烟水与河岸,小船们一一停泊在岸边。岸上有个小码头,码头往后一片搭了几间小屋的空地是这里的市场,渔民们便是在这里用自己的收获交换贩子们带来的蔬菜、水果以及其他新鲜的小玩意儿的。

    极远在这里格外兴奋地东张西望。每个小贩的叫卖、每个工匠的往来,都让这个新生儿感到新鲜。栅栏的格式、房子的形状、不同的人的面孔,哪怕是地上的草,三叶或者四叶、长刺的或者齿状,这一切的新鲜事物都能让它驻步观察。

    顾川和船夫道别后,看着它这样子,倒也不恼,只揶揄道:

    “你是要呆在这里吗?我可是要往里面走了。”

    “别啊……等等我呀!”

    极远一惊,连忙追上顾川的步伐,恋恋不舍地告别了码头边的市场。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白色石子的小路,往城镇的深处走去。

    新的事物接踵而来,它很快就把市场抛在脑后,开始兴致勃勃地观察起路上每一颗白色的卵石。同时,它也没忘了问道:

    “我们是要到哪里呀?先生。”

    “要去见这里的冕下,看看他或她是什么样的。”

    在这全然陌生、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庞的小城镇里,年轻人慢悠悠地走着。

    石子路的边上长有过去顾川只在群山深处见过的竹丛。高大的绿竹与刚刚长出的竹笋靠在一起紧紧相依,茂密的竹叶遮蔽了夕阳的余晖,承载了雨后的露珠。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带栅栏的小青瓦屋子变多了,栅栏里多数有园圃。园圃里往往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白色的蝴蝶在花丛间飞舞。四下传来不绝于耳的虫鸣,年轻人侧目,又看到了那长自幽冥的小虫。

    屋子的主人在这片花圃的边上扫出一大片虫尸,想来,这就是船夫所说的虫灾。这里的人应该是用药在治理虫灾的。

    城镇里没有专门的卫兵,只有一两位有领地意识的老人站在院子的门口,大声疑问:

    “你们两个外乡人要到哪里去啊?”

    年轻人招了招手,答道:

    “老先生,我们是要去塔的下面,求见这间的主人。”

    老人声音洪亮:

    “大家快睡觉了,有急事的话,你要走快点哈!”

    年轻人露出一点微笑,说:

    “好的。”

    可他刚往前没走几十步,就听见栅栏边上传来一阵动物戒备大叫的声音。好一会儿,极远才重新溜到年轻人的身后,然后戳了戳他的背。年轻人没反应,它就又戳了戳。顾川这时转过头来。极远张开了双手,呈出了手上一朵深红色的秋英花。

    这是它在路边摘到的,它感觉颜色越深的花越漂亮,因为世界是浅淡的。

    它认真地说:

    “喏,送给你,先生。”

    你就不要再难过了。

    它心想。

    年轻人拍了拍它的脑袋,并没有收下这花,只继续往前走,又笑道:

    “它长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把它摘下呢?”

    极远瞪着玻璃眼睛,被这问题砸得一下子迷糊了,一迷糊,它便格外松懈。在它脑袋帽子里的小齿轮机睁开玻璃眼,趁机偷走花朵,极远大叫助手坏,连忙就要掀开自己的帽子。

    那时,晚风正从江上徐徐吹来,引得帽檐飘动。小齿轮机为了躲开极远,就把花往外一抛。花朵被风一吹,乱红便飞过了栅栏,再寻不到了。

    极远愣愣地望了花消失的方向,它把小齿轮机狠狠地塞回了箱子里。

    年轻人乐了,他说:

    “再摘一朵不就好了吗?”

    “不行,这肯定不行。”极远沮丧地说道,“再摘一朵,也不是这朵我一眼就相中的小花了。”

    “可是它未必愿意被你摘下啊?”

    沮丧中的极远对此不服气到了极点,它忍不住抬杠道:

    “万一,万一,这朵花也是想要飘向未知的远方,但它是花,所以动不了,所以它找到了我呢!”

    年轻人继续一步步往前走,瑰丽的晚霞染红了他的肩膀。

    他说:

    “你的想法很好。”

    再往前走,石子的路变成了石板铺成的路,石板路的尽头,便是石塔的底下,石塔边上有栅栏。他凝望着石塔,想起了不知多久以前在水上流的岸边,河岸的一声叫喊:

    “快看呀!那就是落日城的晷塔!”

    在没有时间的傍晚,他紧了紧身上的狮皮。

    极远看到他的表情就问:

    “先生,你对这里很熟悉吗?”

    他说:

    “我是第一次接近这里,以前熟悉过几次它的过去,但绝不熟悉它的现在了。”

    晷塔周围的土地曾经可能也是水泊或者大河覆盖了的流域。如今川水已略微偏移位置,只留下了被水侵蚀过的岩石,还有一个深深的石窟。晷塔就在石窟的边上,地上被凿掘的岩石上尽是人类曾经绑在石头上的纤绳留下的凹槽形状的痕迹。

    凸起的石头灰暗,凹槽则容纳了阳光,金灿灿一片。栅栏是为了阻止人掉进石窟里,栅栏的边上长着许多细叶凤尾草,掩盖了石头的痕迹。

    栅栏边上有间两层小屋。上层摆着由矿石直接打击成的扁圆的钟。下层则住着一位身穿粗布的红鼻子老头。

    这老头望见顾川,谨慎地朝他喊叫道:

    “好青年,你叫什么名字,我没见过你,你来这里要做什么呀?”

    他答道:

    “我是外乡人,是想来见见这里的冕下,想问问他这一带的路。”

    距离云蔽天日还有一段时间,老头拎着灯走出来,说要给你们两位外乡人引路,还说:

    “好呀!冕下一定会很高兴的。”

    “为什么会高兴?”

    “冕下说过,他不是这里的人,也是从遥远地方来到这里的人。他说一定还有很多人正在无垠的荒野上流浪。”

    “哦?”

    “你别看我们这里祥和。”老头说,“其实我们中不少人的祖辈也是从遥远地方到来这里的,走过的路也许不比你短哩。这是片水草丰茂的好地方,是不是?活得惬意,就定居下来了。你要是留下来,我给你叫几个好小伙子,帮你造屋子。”

    “看情况吧,哈哈,或许会有这个机会的。”

    年轻人看到老头的手上几乎没有指甲,而外面的人指甲是丰满的。他想起他少年时期所居住的落日城也有许多人声称他们的祖辈是从其他地方流浪而来的。

    他们沿着石窟的小道绕着石塔,向下走去。石窟里意外有几个有力气的青年人正在凿击岩壁。冰凉的岩石里藏着许多有雪花纹理的特异的小石头。

    几个青年人将这些小石头收好,装进篮子。篮子会被固定在石头边沿的缆绳吊物装置带到上面去。从这些痕迹看,这片石窟很早前是这个城镇的矿场。居民们从这里采石头建造比木头更坚实的房屋,铺设合适的道路。

    老头看着这几个人,皱起眉头:

    “你们还在挖,要挖到什么时候?”

    “我们村子要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青年人中的头头说,“我们怕数量不够,人们不能往生。”

    “那快点,等我出来的时候,我就要赶人了。”

    老头神气十足地定下了事情,随后带着两位默不作声的外乡人继续往深处去。好一会儿,年轻人问:

    “你们要用这石头做什么啊?”

    老头随口答道:

    “这是红白之事里要用到的。”

    红白之事就是婚礼和葬礼两件大多人的一生会经历的事情。

    石窟里有木制的支撑,这些支撑也是采石场时期留下的痕迹。因为石窟的顶端开得宽阔,暮光也有几缕能够洒入这地下的土壤。植物的种子被风带入深处,石窟深处也长了草,开了花,还有几颗被移来的树,俨然一个地中府邸的园圃。

    飞来的小鸟在树边上叽叽喳喳,深红的蓓蕾则吸引了极远的目光。两颗树中间就是冕下的居所,这居所紧紧靠着晷塔。

    老头恭恭敬敬地进了门,道来人之意,随后他转出来,对顾川说:

    “喏,外乡人,冕下就在里面,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年轻人自不畏惧,携着极远一同踏入屋内。

    室内格外幽寂,一片昏暗。天护板不是干净的,而有荧虫织作的丝,荧丝在天花板上盘成起伏连绵的一大片,犹如银蓝色的星海。四周则都摆有台子,台上各摆有一盏烛灯,烛灯烧着鲜红的光。

    这里不像人的居所,倒像是一个埋在地里的修建的坟墓,而那些台子便是某种祭台。

    年轻人放眼望去,只见到中央的祭台是实心大箱子的样子,上面摆有一个彘兽的脑袋。彘首的皮已经格外松弛了,已是垂垂老矣。但它的表面没有血迹,也没有恼人的蝇虫,没有尸斑,颜色也大抵接近活着的彘,就好像活着一样。

    昏红的光线照亮了这个脑袋的五官,它缓缓睁开了一双黑色的像是后天嵌入的玻璃的眼睛,平和地望向来客,爽朗地开口了:

    “欢迎来到落日城,我就是这里的人传言的‘冕下’。”

    年轻人怔怔地看着它。他稍往前几步,看到彘首的脑袋下面的台子上有孔洞的缝隙,它大半的身体在台子里。

    “原来你是长这个样子的。”

    年轻人喃喃说道。

    这在陌生人耳中想来是十足不敬的话语。

    但彘首没有怪罪之意,反倒轻松地说:

    “我已经很老了,身体有重病,所以现在只能靠在这药罐子里多活一段时间,还要靠别人照顾,确是个没有用的人。”

    体表突出的经脉确实显出它的状态并不很好。

    顾川直白地问他:

    “你是天生就长着猪皮猪脑袋的,还是后天被变成这样的?”

    他心想要是彘首不配合,就花一段时间搜刮它的心灵,非要把所有事情搞清楚不可。

    结果彘首平静地反问道:

    “你是见过像我一样后天变成这样的人吗?”

    反问里也包含了它的回答。

    “我没有确实见过你这样子的……人彘。但我见过另一种形式的人彘。他们长着人的样子,但内地里的肉、内脏、眼睛、或者皮肤其实都不是人的,而是缝合起来的,变成人样子的东西。”

    彘首好像有些不快,皱起了眉头,它说:

    “这又是谁做了那么有悖人道的事情……我原以为我的经历已是恐怖了。”

    它的面容不似作假,年轻人问道:

    “你听说过玄鸟这个名字吗?”

    “玄鸟……这是某种珍奇的动物吗?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从心灵语的检测来看,彘首也没有撒谎。

    年轻人有些犹豫。

    彘首便说:

    “你可以给我讲讲看,或许我也能想起一些痕迹来。”

    年轻人迟疑地望着它,他说:

    “那好,我来讲一件事,这件事可能发生在过去,已经被你遗忘了,也可能发生在未来,是你未来所要做的事情。”

    彘首一点都不恼,反倒面带微笑,它为能够倾听别人的故事打发自己垂死的时光而感到满足。

    于是年轻人就开始讲他所见到的那个远比现在的小村镇更加恢弘灿烂的落日城,讲起他在从村落来到这座城市后的生活,也讲起他千方百计的献礼,想要和那座城市的冕下打好关系,而接下来,便是他落狱与初云相逢的事情,讲到那些人所做的惨无人道的实验,讲起初云的真相和她体内埋藏的种种异物,也讲到了他们的出逃。

    然后略微地讲了讲他所遇到不同的人间。

    彘首听完这故事后,说道:

    “原来如此,你倒是拥有一个丰富多彩的过往,这过往的冕下,你觉得就是我,是吗?”

    顾川说:

    “我不能确定。”

    彘首咧嘴而笑,露出其中纯属于人的血肉来:

    “然而你确实是在猜想这可能是在未来发生的,而现在的我们则是在某种你记忆中的落日城还未建成的过去吗?”

    年轻人缄默不语,他的想法被猜中了。

    “但旅行者,你有没有想过,所有记忆中的事情,只不过是过去的事情,现在的情形纵然与过去略有相似,但也应以现在为准呢?”

    “以现在为准?”

    “记忆是一种很容易出错的东西嘛!”

    “不可能,我绝不会记错。”

    年轻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哈哈,好的,你不会记错。但你若是想要从现在寻求记忆的痕迹,那岂不是本末倒置吗?”

    彘首丝毫没有困扰:

    “不妨,现在,不要将时间看做一个涵盖了所有生物与所有物质的无限的整体,而只看、只寻找你自己的时间。对你而言,这一切毫无疑问是发生在过去吧?而你的许多希望也可以归结为一点,你想要找回过去的落日城,想要找回自己的朋友与同伴,还有证明你已经看到的世界,是吗?”

    顾川没有回应。

    面对沉默,彘首依旧从容:

    “然后我们再试想一下,其实,对每个旅行者而言,这位旅行者所能看到的世界其实也是很小的吧?只不过双目所能及的一方。在这方寸之间,人们也只能看到很少的事情。而在这方寸之外,发生的一切都是难以琢磨的,所有的事情都在变化。”

    彘首继续说道:

    “再假设您说的都是真的,这里曾经或者未来有过一片远比我们城镇恢弘壮丽的都市。而你离去到归来可能不过‘一代’的二分之一。但这二分之一的时间难道不足够让一座城市彻底消失又重建吗?毋说你没有见到相似的人,但就算是相似的人,难道就一定是有联系的吗?这也是不能确切地认知的吧?譬如说,现在我再次出发了,然后有个与我相似的人把我杀掉了,说他换掉了皮肤,插上了新的骨头,拥有一定的记忆,却又忘记了许多东西,他来到了这里,和别人说他曾是这里的人,而他最亲的人已经死去了……其实这也是很难分辨的吧?或者呆在城镇里的人,偷偷地把我杀死了,那你岂不是该怀疑这城镇里所有的人都可能是冕下了吗?毕竟有足够的时间让一切成为可能呀。”

    天顶的荧光缓缓地闪耀,极远在年轻人的背后捉弄荧虫。

    年轻人想起了他最近才领悟到的一个真理。

    “流浪的人会被时间所遗忘。”

    “这是句有意思的话。”

    彘首第一次有兴致地、认真地看了看这位它并不相识的外乡人:

    “过去的时间是不可追及的,未来的时间是虚幻的,唯一能确认的难道不是只有当下吗?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您在讲述中,在幽冥与琼丘之际说到了第二次的日出,这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恍然惊醒过来。

    日出的概念在这个世界并不存在,因为太阳从未落下去过,更毋论落下后再升起。见过这个景象,只有横穿了幽冥的死或生号一行人罢了。

    这是只有在球体表面的世界居住过的人才拥有的知识。

    他说:

    “就是某个标志,标志着新一段时间的到来,便好像云遮蔽了太阳,又散去一样。”

    “那么现在是不是云第二次遮蔽了太阳,又即将散去了呢?纵然一切相似,其实已经是你口中的‘第二个日子’了呢?”

    彘首平静地说道。

    “我曾经把圆石从半圆形的轨道往下推去,结果我发现圆石好像具有某种神秘的真理,总是回到无限接近于原本高度的程度上,假设把斜面再放缓一点,圆石仍会回到无限接近于原本的高度。天上的云朵也是如此,如果细细考究的话,云不可能无限的伸展,就像石头一样受限制的在一定的世界里缓慢地变动,那么只要继续运动下去,就一定会遇到与过去的某一天无比相近的天况吧?但到底已经不是同一天了。后来,我就在想,也许宇宙也是这样子的……也不过是大点的石头,或者有限的天地里的云。”

    “我知道你的想法了。”

    顾川平静地答道:

    “我现在有点想知道你是如何变成这样子的,你有这么多想法,是你自己一直在考虑这一切吧?”

    彘首看上去有些为难,他说:

    “这事说来话长。镇里的人有没有和你讲过,我过去乃是一个背井离乡的流浪者?”

    “他们说过。”

    彘首便道:

    “里面是有缘由的。我的故乡是个缺水的国家,我一直在寻找水源。外地的人们曾经常叫我……”

    “寻水……”

    年轻人喃喃道。

    但他知道眼前的人绝不是他记忆里的寻水。纵然有点联系,他也绝没有记得顾川了。

    彘首也不吃惊,他的经历不比顾川上天下地横渡幽冥,但也曾见过太阳东升西斜。他云淡风轻地说道:

    “是的,寻水是我在外的名字。我花费了许许多多的功夫,才找到这里。我给自己定下的使命就是寻找一处水草丰茂的地方,等找到这里后,我就决定回去通风报信。只是太阳悬天直照的峡谷,在那时天已变了。我所在的部落已经被更大的部落吞并,也可能只是换了统领,这我并不清楚,因为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我已经谁也不认识了,只记得语言、音乐与符号罢了。而我自己也沦为了阶下囚。当时新部落的巫祭认为我的行为是有罪的,要求他们处我极刑,贬为奴仆。”

    彘首略过了无关紧要的刑罚部分:

    “后来有幸,部落遭到了来自外面世界的攻击,他们架着会飞在天上的怪兽,用一种会喷火光的长棍子,杀死了当时的统领。我便与其他几个探索客一起逃出了,一起来到了这里生根发芽。”

    顾川长久不言语。

    彘首寡淡悠闲的笑容,既不像人,也不像彘,反倒像是吸风饮露的仙人,已经远离了尘世。它淡泊地说道:

    “再后来,便是现在,现在过的日子很长了。有时候,我会感觉过去的时间非常虚幻,也许我的世界其实就只有那么一个屋子的大小……外面世界其实并不存在。毕竟人能看到的世界也不过在这方寸之间。这方寸之间的事情,人尚且无法全然知晓变化,这方寸之外的广阔宇宙就更没法知道了。也许……你只是神刚刚才造出来的,为的是提醒我世界很大这件事情的。这是不是也说不准呢?”

    说完,他看到年轻人的面色,知道年轻人并不认同自己,便往外叫了一声。红鼻子老头打开门,说:

    “外乡人,讲完没有啊!到时间了!”

    顾川拉起还在无忧无虑捉虫的极远,在老头的带领下,沿着原来的路走出石窟。

    结果没走一会儿,彘首房间传来微弱的铃声。老头听到这铃声,意识到不对,立刻大叫了一声,匆匆告别,往彘首所在的房间回跑去了。

    年轻人猜测这是彘首大限将至了。

    稍一会儿,老头开始敲钟,许多村民开始往石窟聚集。

    他也不管,只自顾自地走到晷塔的边上。

    石窟的地势比村镇稍高。从这里远目,能够见到夕阳与夕阳下的大水。绯红的云朵悠然地漂浮在水中,好似水面倒映出了另一世界。

    第二天的夕阳和第一天的夕阳是一模一样的。不过他可能再见不到川母、河岸、山桃他们了。

    出发的时候,他不知道。

    过去他所熟悉的一切均已消失,只有陌生的人还在这里生活。

    极远又拉了拉他的衣襟,年轻人侧首看他。

    它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是不是又很难过呀?”

    年轻人说:

    “倒也不是,我只是在想我们难道还该往南走吗?”

    极远懵懵懂懂地问道:

    “不往南走,还能往哪里走呢?”

    那时,云在水上涌起,逐渐遮蔽了落下的太阳。为了彘首聚集起来的人已散了。红鼻子老头躲在屋子里抹眼泪,他看到年轻人在黑暗中往晷塔的方向走,大声地提醒道:

    “小心啊,别掉进石窟里啊!”

    年轻人笑道:

    “不会是随波逐流掉下去的,而一定是自己走过去的。”

    话音未落,他便张开了自己身后透明的翅膀,右手拉着极远飞入空中,很快来到了晷塔面前。它的表面是日积月累千万年沿附的物质,外来的种子落入尘埃里,也长出了鲜花。

    “又见面了。”

    年轻人说罢,左手伸出绌流,轻易地切开晷塔表面的岩石,一路向内,直抵触到比岩石更硬的玻璃的边缘。

    他毫无保留,往内一推,玻璃便发出了损坏的声响。

    这声响惊动了红鼻子老头,他惊诧地带灯跑出屋外,但已经看不见那两位外乡人的人影,只见到晷塔上一个明显的洞口。

    洞口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半透明的某种东西。

    这老头一时忘却了悲伤,一路小跑到晷塔的底下,一不小心,双脚踩上碎玻璃扎出了血。他骂骂咧咧地捡起这种玻璃,透着玻璃凝望黑沉沉的天空,以为自己寻到了世界最奇异的物质。

第四章 超越

    晷塔也是井。

    年轻人并不能确定这究竟是谁做成的井。在他看来,这可能就是他曾经见过的地井,是齿轮人度过了幽冥世纪后的残余,也是悬圃灭亡史残存后世的注脚,但也没准是后来人的仿造与重铸。

    他不是载弍,哪怕拥有荒冢集,也不能分辨玻璃上细腻的语言。

    那时的顾川想:

    “总会有人造井……不是井,就会是塔。一个是向上的,一个向下的,都是延展动物认知领域的工具。”

    他剖开这个井后,用透明的双翼抵住了井透明的两侧,见到头顶是不知多少年前留下的无情的剖口,而脚底则是一片冥冥黑暗的深渊。

    “我们要去哪里啊?是要到上面吗?”

    极远拉着年轻人的手,荡在空中,随着他的目光,看看下面,又望望上面,好奇地发问了。

    不知是什么生物材质的透明翅膀与玻璃发生了摩擦,放出极少的光明,勉强照亮了周围的岩土。

    他已往下降了:

    “我们要往下面走,去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可能有数千米,也可能有数万米深的地方。”

    井内幽深黑暗,这点摩擦照不亮前路。

    年轻人的眼睛无甚了不起的,是最平凡的人的双目。不过载弍的眼睛可以照亮前路。极远顺势朝下看去,只见到岩土上构筑的玻璃已延伸到无尽的底下,穿过了地下水层。玻璃的内部则有一种记载里写过的用于厢室上下移动的轨道。

    轨道没有生锈。

    密闭的地井接近真空,没有氧化的可能性。积年累月,轨道多少发生了一些未知的形变,但看起来好像仍是可以用的。

    齿轮人的孩子问:

    “到了井底后,我们又要回到上面了吧?那时候,我们要继续往南走吗?”

    他说:

    “你可以自己考虑这件事呀,你自己想要怎么做呢?”

    极远摇头晃脑地抬杠道:

    “这……这我还没有想好嘛!我现在是在问你呢!”

    年轻人为极远的稚态而笑,不过他确实被这个问题点醒了。他好好地猜意了自己的未来,认真地思考了这一问题。他说:

    “假如一切照常的话,我应该也会留在大河的边上,陪着这滚滚不倦的流水,等待日子的消逝罢。”

    极远唉声叹气道:

    “嘁……那先生你就轻松了,我要自个儿一个人上路去解答问题了!”

    顾川用左手敲了敲极远的脑袋:

    “怎么,你想叫我陪你一起上路吗?”

    孩子狡黠地答道:

    “有一点这个想法吧。不过不和你一起也好……”

    “为什么好呀?”

    “因为这样的话,我知道的东西就是你知道的东西,我知道的东西在增长,你知道的东西也在增长,那我就永远不可能比你知道更多的东西啦!所以你留在这儿,我前往天涯,到时候,我知道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反超过你,等我回来了,我就可以和你说你不知道的事情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什么都知道,而我一点都不知道了……”

    “那倒确实是如此的了。”

    顾川点了点头。

    极远就抬着头,望着这老迈的人,继续得意地说道:

    “等到那时,我就把许许多多你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你……让你变得和我知道得一样多,是不是很好呢?”

    它看到顾川再度笑了起来,接着轻轻地对他嘘了一声,叫它同他一起往下面看。

    它转目向下,只见到越来越透明的玻璃的外面,好多双没眼白的眼睛在看着它。它吓了一大跳,惊骇地抱上年轻人的大腿,然后才在年轻人的笑声中发现那些只是各色各样的岩石的纹理。

    这些纹理像极了石化了的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男有女有年轻者已有老人,而更往下,他则看到了除却了人以外的动物,这些动物便夸张得紧,庞大者的躯体好似跨过了数千个他排在一起的距离,而小型者则只是前者身上的一块附石。

    极远一时目眩,几乎看晕了。他已没法分辨哪些纹理属于动物,哪些则是属于植物的了,他只以为自己看到了人间生物无数历史的轨迹。

    “这都是什么东西呀!”

    它大叫道。

    顾川对它说:

    “我们已到了地母界面以下,看到的是动物度过宇宙末日的方舟。这方舟或者能让死去的人们能在遥远又遥远的未来睁开眼睛。”

    齿轮人不能理解这个概念,因此齿轮人的身体,包括脑子在内,都在清洗过后世代相传。

    地母层是琼丘的底部,却非是大河的底层。他们离大河的表面已不知去了多少千米多少万米。深度愈深,引力却没有多少变化,透明的翅膀依旧在用与顶层差不多的力量减缓他们下滑,只见到无数生物形状的岩石也只是转瞬即逝。

    继续往下,更多岩石的表面已分不清所谓的形状的与样子,只徒留岁月的谜团。极远看得更认真,却只能见到玻璃上细微的纹理,有的像是五角星,有的像是不对称的鱼形,有的是扁圆的一块,但不论像什么,都已说不清到底是生物,生物的一部分的遗存或者单纯的岩石。

    在这抛却了时光的行进中,石头作为固体的形状逐渐消失在他们的眼前,像是液体一样均匀地摊开,探索客们便再也分不清石头的年龄、大小,也看不到石头上的光阴与历史。只见到万物陷入了纯粹的至暗。

    四周幽寂得可怕。物质逐渐趋于某种无限纯粹的均匀,犹如万物初始的混沌。

    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见不到。

    “我有点怕……”

    极远怯生生地讲道。

    光线投入了黑暗里,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年轻人说:

    “别害怕,变化一定会到来的。”

    他在想,假设挖穿大地的话,会到达哪里呢?会像地球一样到达落日世界的另一边吗?也就是悬圃咯?

    往下的地井之行,好似在抛却一切的时光。

    在无垠的静默之中,不知何时,一点幽暗的说不清是蓝色还是红色的光点从深沉的暗中冒出了,接着是更多的一点一滴,然后是一团团,一簇簇,仿佛水中倒映的星光与月华,开始向上涌现。

    极远还没有读到相关的书籍,它感到迷惑:

    “这是为什么呀?”

    年轻人也不晓得,他说:

    “也许是因为我们已经穿过了形体界面。”

    在载弍的说法中,形体界面是物质能够拥有形状的最后界限。跨过形体界面的物质将会彻底地丧失形状与轮廓。在通常意义的考虑,便是液化或者气化。

    液体好像是没有形状的,它的形状即是容器的形状。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按照年轻人的知识,液体之所以被迫保持在容器的形状,是因为重力的妨碍。液体的天然形状,在真空中可以发现,乃是球形。

    “但这么说不是不公平吗?”他想道,“因为固体的天然形状只不过是抵御重力罢了,面对更强的力,照样会发生形变。”

    就他目前所见,穿过形体界面所发生的物质变化,看上去……要远比液化更为深邃,并叫他想起了龙心角视角中那好似在世界边缘的无限的大光圈。

    可惜的是,在这个时代注视这一切的只有两双眼睛。

    “按照载弍的话,接下来,还有形质界面。”

    跨过那一界面者,不论是固体、液体,还是气体,全部物质都将彻底失去所有性质、被还原到纯粹的物质范畴。

    可能有数百千米之深,也可能有数万千米之深。

    他们已不知距离与时光,只见到他们的身周皆是无边游荡的光火,只见到他们的身下逐渐地、显出一些具体的东西来。

    “这是……厢室。”

    年轻人心有所感,他可能已经接近了形质界面的底部。

    质性的开始解离,意味着形状概念已经彻底失去。换而言之,任何由物质堆砌成的构造,顶多来到形质界面的边缘,再往下,不论任何坚强的物质都将无法保持自我。

    他拎着极远一起踏足厢室,小心翼翼地从顶部开门,翻进了厢室里。厢室里的布置一如既往。

    他站在门前,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极远有点不敢作声,只看着老人轻轻地拧开了齿轮,打开了门。

    顾川的眼睛一闪,感受到了比太阳更高的热,像是某种上百度的熏风,几乎叫他同样高温的血液要沸腾。

    他立刻用尽全身力气与风做斗争关上了门。只那瞬间,他就有恶心与呕吐感。他的翅膀颤抖了。

    “你看到了什么吗?”

    他转过头来,发现极远好像也在发热,它缩到了一个角落,全身都在发抖:

    “我……什么都没看到,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感到了‘热’,还有不适。”

    好一会儿,极远才缓过来。

    热,一种能量的辐射。

    地井之底的房间一无所有,只好像充斥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浑浊的气体。这种气体也可能不是气体……假如要说的话,更像是物质衰变后的辐射,光压把厢室内的空气都往后退,而形成了一阵古怪的热风。

    “这就对了……物质会消灭。”

    年轻人想,他稍微在厢室里缓了缓,摸索了一下厢室的操控方法。操控的方法,与当初秭进所使用的,或载弍所使用的并无不同,都是单向的齿轮。

    他在椅子上稍微歇息了一会儿,感到自己的嘴巴里有一种稍甜的、又有点铁锈般的腥味。

    周边的火光摇曳,和极远的目光混在一起,照亮了年轻人的侧颜。明明门的那一侧是热,而门的这一侧却冷到了极点。所有他身上曾经受过伤的地方,左手、右手、肩膀、脑袋、胸口,腿,背脊,还有腹部都在隐隐作痛。

    这种痛不是假的。他好像可以回忆起过去的每一场战斗,以及每一场战斗为自己留下的勋章。

    极远担心地说道:

    “我们快走吧!已经到了最底下了……”

    玻璃的内侧无限静谧,孤独悄悄地为自己追寻过去的记忆。年轻人焦急地呼吸着:

    “还没有到最底部,还没有到——”

    极远惊疑不定地说道:

    “已经到最底部了呀。地井就到这里为止了呀!”

    世界的最底处不是全然黑暗的,而显着一种光怪陆离的景象。他的全身发软,看着这倒映的光辉,想起了曾经在月亮的底下,他和初云一起在山洞里升起的篝火。篝火的星子冉冉地升入空中,点亮了黑暗的夜。

    世界的高是穷处的,那么它的低应该也是有的吧。

    他说:

    “还没有哩,还能下降到更深……”

    极远以为这老人已经迷糊了,焦急到了极点,想要抓住他的手,却被他打开了。他用央求的目光几乎祈祷般地说道:

    “已经够啦!现在可以回去啦!那里是无法穿越的,你不是说那是形质界面以下的领域吗?按照玻璃书里的记载,不是说……物质在这个界面以下,既会失去形状,也会失去‘性质’……彻底的混一吗?这是融化了一切的水,就是世界的尽头啦!”

    年轻人抬起眼睛,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

    “按照你们种族的习惯,现在你还没有成年礼吧……”

    他说。

    极远张着一双的眼睛看着他。

    他哆嗦着手,把狮子的皮毛,从自己的身上脱下了,然后颤颤巍巍地披在了极远的身上。他说:

    “现在,你就呆在这里,如果没看到我,就用这东西升上去。”

    极远看到老人的神色好像在某种遥远的睡梦之中。

    好一会儿,他都紧紧握住了极远的手。

    对他来说,这是载弍的手。

    “再会了,再会啦!”

    他一边讲,一边终于松开了手,然后转过了身,握住了开门的齿轮。周围悠远的光点像是漂浮在滚滚大水中的星光,他的耳边则听到了熟悉的水声,这是即将盈满田野的大河。河水的声音就像是海洋一般浩荡。

    湍急的水声似乎马上就要把这个探索客彻底地卷走了。没有人期望这次探索,也没有人支持。他一个人在水里艰难地自言自语道:

    “去吧,去吧,去彼岸吧,路还在这里呢……”

    “穿不过的呀,别下去呀!”

    极远大声叫道。

    “不,不是的。”

    他坚定万分地回答道:

    “是穿得过的。”

    “那你说!什么东西能穿过呢?”

    他打开了门。地井最底处的房间里,过去的生命体所残留的物质化作的光压与热风再度压到在他的身上,但他却因此感到自己还活着,无比真切地活着。

    他头也不回道:

    “记忆,是记忆。我有一份记忆。”

    “什么记忆?”

    极远的声音逐渐变得遥不可及,那齿轮人好像快要哭了。它想要向前追上老人,但一种可怕的战栗让它在热风前,几乎无法站直身体,身体的四肢好像都不属于自己一样再无法运用了。而那人毫不留情地在这齿轮人能动之前就把门合紧。随后年轻人自己就靠在门外,大口地喘气。

    现在,老人的全身都在发软,使不出任何的力气,双目几乎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世界已经极黑暗了。地底的深处完全看不出任何能够凿穿的希望。宇宙犹如封闭的蛋壳,而他是即将僵死在蛋中的鸟儿。

    但是,老人对自己说道,再坚持一会儿吧,马上就要到了。他毫无犹豫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在失去了质性的物质的中间,在太极世界的最外处,举起了绌流。

    绌流的表面也在融解与消失。

    那时候的极远没再能听见顾川的声音,只有包含数不清的信息的心灵语缓慢地传递,犹如大水一样,流过了田野与群山。他听到他用一种不像是凡人的言语沉静地说道:

    “我有一段来自于其他世界的记忆。”

    所以……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可以穿过这一切的。不然怎么能解释我这段记忆呢?

    静静的流水想道。

    “你会死的!”

    极远大叫道,但世界的沉寂像是一片辽阔无边的海洋。它好像只是在俯瞰一片既是开始又是终结的深渊,它到底什么都做不了。

    而他已站在被光辉所萦绕的地平线的尽头,拥抱了深渊。

    绌流轻轻地戳破脚底玻璃的表面。随着一声尖响,原本完整一体的物质失去了维持自身的功能,崩溃般地向下碎裂。玻璃的碎片如同水融进了水里消失在物质的汪洋大海之中,而绌流同样冒出了缕缕烟气,仿佛正被蒸发。

    那时,他的眼睛看不到自己,只知道纯粹物质的大海,已经汹涌地淹没了小小的川流。

    深渊轻轻地张开了巨口,吞噬了这一股敢于挑战的浊流。

    没有任何在运动的感觉,他感到自己好像漂浮在母亲的子宫之中,在地底挖掘,在虚无里缓慢地飘荡。

    留在厢室的极远,等了很久,才听到少年人一声天真无邪的呼唤:

    “妈妈,初云,这里有好多、像我们的世界一样的、泡泡啊!”

    那之后,它再也没听到任何别的话了。

第五章 无极

    既非物质,也非非物质的洪流,犹如海洋,犹如大河,在虚无中发起惊涛骇浪的吼叫。

    破败的船只航在无限的大海之上。船本身没有移动,真正的人只见到大海自己在汹涌地起浪,泡沫的水的边缘,接触了天空。

    这时,他想起来自己应该已经来到了比形质界面更深的彻底被融解的地底。面对目前的一切,他想起了自己一份古老的记忆里关于宇宙星空、星球与星球之间那虚无太空的知识。

    太极世界的地底,可能比他想象中的星球与星球之间的太空更加广阔无垠。

    没有空气,也没有引力。头顶与头下、身前与身后,左右四方都闪烁着奇异的霞光。在过度膨胀的物质的流中,最多的时空间都被抚平了,只有身后空洞还在产生一种抗拒与吸引的力量,好似水上翻起的泡沫。

    对此,他没有多少恐惧,也没有发现新事物的欣喜,他有一种他自己都不太理解的的平静。在这种平静中,他回想起来自己是从某个地方爬出来的,于是他赶忙朝身后看去。靠着不知为何还在工作的双目,他看到了一个极可能是完美的几何球体。

    这种形状与他在世界内部所见到的不规则椭圆形并不相同。他稍微靠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结果这一完美球体逐渐分解开来,仿佛向内同时嵌套着无限个似是而非的相似的球体,向外同时也嵌套着无数个相似的似是而非的球体。

    无数的球体重叠在一起,犹如人眼功能障碍所导致的重影复视。

    球体所占据的空间依旧是有限的,并且这个空间的周长,他曾经用自己的双腿度量过。

    太极就在这个有限空间的中心缓慢地舒展与旋转。

    他把自己的目光从太极上移去,转移到太极四周的表面。不一会儿,重影复视的现象再度出现,地表上广阔的山川河海好像是画在一张又一张纸上的定格动画,一张一张连续不停地翻动,然而每一页都没有消失,每一页都同时存在。

    他看到大水冲上了河岸,逐渐盈没田野,转瞬间,大水又退去,在河道中轻轻洗濯着河中栖息的生灵们。

    他看到落日的余晖下,举着玻璃的老人,向众人传授了关于特异玻璃的事情。特异的玻璃启迪了人们的智慧,人们开始追逐某种造物的真理。百代千代眨眼即逝,球中的太阳已西斜入群山,河流在蒸发中逐渐干涸,裸露的河床变成的群山。后来的人们在河流干涸前,决定效仿先贤,组织一个向外探索的队伍,而一些人则被留下了。

    他看到留下来的人在逐渐荒芜的世界里艰苦生活,与可怕的怪虫做着斗争。而离去的人们在漫长又漫长的迁徙后,已经消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总会迁徙的……他想道,因为生物追逐着适合他们生存的场所。

    也总会留下来的……他又想,因为生物热爱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土地。

    成千上万的人死了,没死的人们踏在探索者的尸骨上,重新回到了他们所居住的地点。曾经的河流已经变成了沙漠。归来的他们与他们先祖的样子也已不相同。沙漠的环境让不知自身起源的后代们满足。他们选择在这里,解下行车的套具,重新开始规划土地,建造新的家园。

    从太阳落下的地方升起的月亮照耀着这片荒芜的土地,偶尔荒漠上吹起的尘墙会遮蔽月亮、洗净天空,灿烂的黄道与人们搭建的通往月亮的高塔就一起显露在那一双从泡泡外观看世界的眼睛中。

    明月很快遵循着物质运动的规律升上高天,原本地上一切物质一步步地来到世界的最远处,成为壳中最为接近形体界面的地面,开始丧失物质的形体。宇宙的末日已至,万物逐渐归于混沌,只留下很少的、很少的物体与生命,在毁灭后的世界里栖息。

    那时的世界荒芜到了极点,说不清是气体还是会飞的液体的雾升腾起来,包裹了全部的空间。自相嵌套的无限的球体,开始连续不定地自我翻转,往内挤压。

    物质与物质渐渐地失去了一切束缚,以彻底的无序进行运动。而偶然飘向世界另一端的云雾,便在世界另一端构筑起整个太极世界都绝无仅有的周期性明暗变化。

    漫长的时间让外面的年轻人等得腻烦。那时的他彻底忘记了时间的观念,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些简单的颗粒在无序中回到了它原本应当所在的地方,在互相的组织中形成了一片岩石的形状,然后很快飞散。

    他看到这个现象后,猛地想起彘首的话。他鼓起了耐心继续等待,直到了接近无限的黑暗的时间的尽头,他终于如约看到万事万物所有的点都在无序的运动中接近于某种有序的形态,就好像推下斜坡的小球重新登上接近原本的高度上,就好像一本无限的书本重新翻到了原本的若干页上重新开始在无限物质的组合中翻起了。

    于是秩序从偶然性的大海中被释放出来,接下来的走步在宏观上便得到可以预测的行进。紫色的菌类从远古的时代开始复苏,初升的太阳的日光灿烂地照耀在这个小小的被物质彻底包围的泡中。

    黎明的日光格外刺眼,让他想起了他在小时候数度妄图直视日光的失败。

    他遮住自己的眼睛,避开太阳的光芒。就在这时,一种空间涨开般的力道把他向外推去了。

    他没有动,而好像是周围的一切都在动。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感到自己既没有在向下,也没有在向左,与向后。他好像在爬一条无限长的隧道,在一个无限深沉的地底。

    说来,他在第一次见到太极时,确实是想过太极世界会不会是在地底的。

    那么,他是否在爬一条地底的隧道呢?

    他并不清晰地知道这点,也无法对此做出准确的判断。按常理来说,世界的底部就该是地底,可包裹了世界的物体,又岂能从世界内称之为上下,还是内外呢?这就好像站在南极的话,每个方向都是朝北一样呀!

    得找到一个底部。

    他想道。

    他坚定地、主动地向外爬行了。

    见不到尽头的隧道比广漠无垠的幽冥更为虚无,仿佛他并不是在隧道里爬,而是在一片虚无的空中飞行。

    光波不知从何处散逸而来,在他的周围连续不断地折转跳跃,像是在跳一种无人知晓的舞蹈。人们用舞蹈模仿动物的身姿。光波便用舞蹈展现了无穷尽的关于物体形状与质性的概念,他想起了往地底下降时所看到的那些幻化形状的岩石。

    他在这些形状里看到了光中的光与光中的火焰,这些火焰细密得像是云一样,好似是一份一份,但又聚在一起无法分离了。他也看到了像是球体但其实不是球体的极细微的物质的结合与分离,就像是聚在一起的泡沫,又像是可塑的泥,里面闪烁着细密的光点。

    所有的形状都让他感到头晕脑胀,倘若尝试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光线,更能看到数不清数目的光景。

    乍眼望去,他看到了数不清的太阳、月亮与星星的闪烁,看到了连绵的灯光与明亮的火,灯光与火焰里都有物体的模糊的轮廓。他肯定这些景象有其颜色和形状,换而言之,便是……

    记忆吗?

    他想。

    烦躁感让他不愿再注目这些扰乱的光线,而隧道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感到自己在物质的海洋中不是自由的,而是被海浪所推动的。海浪壮丽地指向一个方向,犹如羊水的流出。

    无限的光流也随之在物质的大洋中得到了某种大约的方向。他意识到这可能是物质的某种天生的分流机制。而他与光流已经一起彻底远离了原本的泡,委身于永无止境的物质之底。

    周旁所能见到的世界混沌到了极点。实质黑暗的背景上涌现着怪异的光。

    世界寂静一片。

    他想起了幽冥时候的旅行,几乎想要停止与沉眠了。但他转念又想:

    “不行,得继续下去,我还要经历更多惊天动地的事情呢……”

    何况这里,不是他想象中的自己应该死去的地方。

    在这难以想象的旅行中,他看到了尽头一点有规律的光亮。这光亮没有像他周边的波纹一样欢快地跳舞,它是稳定的,是有秩序的。

    他拼了命地向前爬行,以为自己即将爬出这物质的樊笼之中。于是他用尽全力伸手推破羊膜,在地壳中逆行,重新获得质性,接而获得形状,最后他艰难地向着地表,伸出自己的手。

    那一只手卡进了坚硬的事物里。他痛苦地挣扎,拼了命地想要从地底爬出来,结果双手只触摸到许多光光滑的泥泞的东西。他好像在一片冰面与一片玻璃上向上攀爬。双脚不停地被下吸。他胡乱地抓着一切能抓到的东西,只听到许多玻璃的粉碎的声音。

    他轻轻地喘息,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原来拥有一双翅膀。

    这双翅膀不是他先天获得的,而是后天得到的。

    他缓缓这双翅膀,于是自己的身体开始在一个没有空气的灼热的世界里上升。天空被过于强盛的光明遮挡了一切,而把他吸引来的明亮正来自于一颗太阳。

    温暖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他缓缓地向太阳飞去,在即将全身没入而消失前的一瞬,他浑身发抖地退后,慢慢地偏离原本的轨迹,朝向一侧偏移去了。

    至于太阳仍悬挂在世界的中央,一动不动。

    那时,他向太阳周围望了望,见到太阳的左边是大地,太阳的右边是大地,太阳的上面是大地,太阳的下面也是大地。往来四极,上下八方,莫不如此。

    “这是另一个壳。”

    他想道。

    只是在这个壳中,灿烂的阳光无情灼烧着壳壁上的一切物质,把地面烧成了绵延的晶体。晶体的大地,在地面上反复盘卷,也形成了巍峨的高山与低谷。所有的高山与低谷都呈出一种高度复杂的分形结构。不同高度上的晶体具有不同的性质,反射出红色、紫色、绿色等等缤纷的颜彩。

    所有的一切都像他原本所在的太极世界那样被包裹在物质之中。

    “那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下的。”

    他飞跃了太阳,然后撞向了最接近于毁灭状态的大地。

    因为借助了引力的弹弓,他比飞来时具备了更快的速度。当它飞掠天空的时候,晶体的大地内部,数块被打磨得干净的镜片渐渐地重叠在一起,犹如透镜般在其内部显出了高空世界的景象。

    太阳世界的居民悄悄凝视着妖星的掠过,为他们天文时间的记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他没有减速,只是继续向前,直至万物重新回归混沌的地底。

    地底的流动,就像山洞里风的流动与水的流动一样为他指出了许多道路。他很快就遇到了有一个吸引他进入的东西。

    这种吸引与前一种不同,它是不发光,而有着特别的黑暗的质性。

    那时他的意志接近涣散,只靠着某种本能在活动。他拼命向前,很快接触到这个世界的边缘。

    这也是一个壳中的世界。

    于是他就开始往里面挖,只不能计量的一会儿,他就抵达了形成‘质性’的层面。在这个层面上,他发觉这世界内部的黑暗与它所显露的没有任何区别,物质的混沌比幽冥云带的深处更为疯狂。

    他再稍微往前,看到了许多网格般的形状。在这些呈现出一份份一粒粒的网格中,质量的潮汐像是大浪。他以为自己在往前挖,结果在他刚刚挖出形体界面时,他却发现自己居然在这个世界的中央。

    与他想象的一致,这里只有永恒的寂静与黑暗。

    靠着心灵语,他才勉勉强强看到在沟通了外层界面的黑暗中心,存在一些很少的光流,正围绕着这片永恒寂静进行永不止境地旋转。

    黑暗代表着物质之间无法互相区分,犹如黑夜之间,所有的东西都是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楚。而光明则代表着物质具备了互相区分的可能,得以获得各自殊异的形状,仿佛太阳灿烂的底下,所有万物各自清晰。

    前者是一片原始的橡皮泥,后者是从橡皮泥中捏出了许多人、物、与其他各不相同的东西。

    面对一片混沌,探索者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懒洋洋地想道他得走了。

    可是他该去哪里呢?

    他往身后一跃,沿着空间的甬道,重新回到了形质界面以外,接着他便顺着纯粹物质的奔流,继续在某种分叉了的轨道里飞逝向前。

    越来越多的壳,与越来越多的世界的光芒从无限的流动中向外飞涌。

    那时,探索客望着身边流动的光,突然心有所动地开口了:

    “你们也是吗?”

    没有回答。

    可能回答了,他也听不懂。这种交流或许不在形式语言的范畴之内。

    “那么这里到底是哪里呢?”

    极远的呼唤声好像彻底消失了。与故乡的感应似乎也彻底湮灭,他的眼中耳中只有许许多多遥远的壳中世界的景象。

    谜没有解决,顽固不化的头脑就要继续地思考。

    他大叫道:

    “我在哪里呀?这里是哪里呀?”

    庄严的河流静静地流淌着,他在逆流中拼命地向前进。

    “妈妈,初云,载弍,极远,蛋,河岸,螺泥……你们都在那里呀?我找不到你们啦!”

    世界冥冥地运行着,逐渐老去的头脑看到越来越多的泡沫翻出了洪水,越来越多的壳中世界像是真空的气泡一样,裸露在他的眼前。

    混沌而不可预知的力量,把他卷到无边无际。

    走不完的旅途,无限的道路让他眼花缭乱。

    庄严的水声澎湃地响在他的耳边,他晃晃悠悠地、迷茫地走在光流运行与飞逝的轨道上,在无限的距离的范畴上,目睹了超乎于数学与数目之上的壳中世界。

    在无限的泡沫的面前,最后的探索客突然想起他的第二故乡曾被他称为太极的世界。这是因为世界存在一个唯一的极点。

    这个极点便是一体的日月。

    那么,那么……

    探索客久久凝望着永恒的无尽,眼瞧着自己被动地从一个又一个泡沫上飞跃,却找不到任何可以立足的地方。

    他战栗地想道:

    “那么,那么……这里就是——”

    无极。

    没有极点。

    物质没有终点,世界没有尽头,万物一片混沌,没有前后,没有左右,没有上下,也没有开始与结束。

    所有的人间不过是没有尽头的物质大地中的气泡。

    澎湃的海浪在他的耳边不停地震响,演绎着宇宙永恒的蓝调。

    “我找到了新的天地啦!”他恍然地想道,“那么冒险是不是要从现在开始呢?可是……今天的我已经很累了,能不能等到明天呢?”

    探索客并不清晰地知道该怎么做。他在一种死亡与粉碎般的苦痛中,麻木地向前走去,只像是一个在河边行走的无知的小孩。

    物质的波浪在无极之间像是海中的暗流,带着不可阻止的力量拖起他的身体。他竭力避免,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继续走路,便见到越来越多的浪花在他的周身纷纷掠过,翻起无数泡沫般的水花。

    这是宇宙永恒不息的运动力量的体现,也是即将将他吞噬的地方。

    他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到不了尽头,也回不到开始的地方了。

    这种新的战栗从他的心中升起,便立即让他在河边摔倒,他大叫了一声,便被水冲向了另外的地方。

    但他铆足了一股劲,拼了命地想要站起来,却做不到。他观察着路边走过的每一个人,所有的理智都有其各自的事情与使命,没有任何理智能在路边停留。

    他就在迷迷糊糊中把脑袋转向大河,想要靠着水面看看自己的面庞。

    永恒不变的海,就像是绸缎般轻轻地摆拂着。浪花像是雪一样溅到了他的身边。那时的朝阳格外耀眼。

    他看到水里倒映着一个男孩的模样。

    那个男孩他没有见过,却分外熟悉,好像从别人的眼睛里见过。

    “老头儿,你该停下来啦,该好好歇着啦!你已经累啦,老啦!”

    他就说:

    “还没有呢,我还可以继续出海。”

    “可是你已经遍体鳞伤了呀……”男孩好像快哭出来了,他忧郁地讲道,“这已经是界限的界限了。你的身体已经蜷曲了。”

    他摇了摇头,艰难地站起身来:

    “不行,不行!我刚刚才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

    他的身上火辣辣的,感到自己刚刚想起来的翅膀好像又消失了。但没关系,他还有他的脚。

    他一边走,一边看到水面里那个他莫名熟悉的男孩也在随着他走。

    一边走,一边他还听到那个男孩说:

    “现在,也不是我想继续走就可以继续走的了……”

    他看到水面里的孩子的腹部多了烧伤般的疤痕。

    “唉,为什么不能一起走呢?”

    他看到水面里的孩子戴上了弯曲的角。

    “既然走到这里了,那就继续往前进吧?”

    他看到水面里的孩子的手上多了鳞片。

    “不行,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还有自己想去的地方。可是……可是……”

    他看到水面里的孩子张开了一对并不属于自己的翅膀。

    水面里的孩子逐渐面目全非,向着某种他所不知道的方向进展与变化。

    过去所有的生物都造出了一些超过自己的东西来,那么人类也会吗?

    这句话突然来到他的脑海中,那是他正在遗忘的过去的许多的事情里,某个生物向他陈述的话语。

    一个引子打开,人一生的记忆就全部喷涌而出,从他的脑海中不停地浮现,他开始不停地想起那些被物质的洪流所冲走的东西,过去的同伴和过去的经历好像就在他的面前,至于敌人的模样与世界的模样,发现世界的惊喜,与遇到劫难的痛苦,也全部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老人迷糊地盯着世界的深处,盯着某种存在着的甬道的尽头。

    他对可能面对的长度没有任何恐惧,但他可能已经无力继续向前了。他疲倦地在大水的边上即将睡着了。那时候,他的身边一无所有,只有他的男孩一直在他的身边守着他,难过地说道:

    “如果你要走,那你不能在这里睡着呀!你不是说你要前往天涯,知晓世界吗?”

    他昏昏沉沉地回应说:

    “我感觉我的身体里有许多东西粉碎了。我有呕吐和恶心的感觉。”

    蜿蜒的河流,继续向前不息地流动。

    璀璨的世界犹如涡旋般在他的面前缓缓地开展。无数的理智从他的身边一一掠过。潺潺的河流声中,男孩攫住了老人的肩膀,焦急地对他说道:

    “不行,现在还不行!走吧,走吧!去彼岸吧!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呢!”

    他迷惑地抬起头,眼睛向着前面,好像已经看到了甬道的尽头,不知何时,他已经非常接近他曾经想象过的某个下一站了。

    “对啊……我不能在这里休息,这里还不是我要停下来的地方呢!”

    老迈的人牵起未来的人的手,憋住最后一口气,他的身体已经蜷曲了,他继续在物质黑沉沉的大水中向前跋涉,向着彼岸一步步地登临。

    长长的甬道仿佛连入了某种二度出生的通口。羊水在宇宙的胎儿的身边不停地冲出。

    物质重新获得了它已经遗忘的形状。而崭新的空泡在他的眼前毫无保留地开展。

    他看到了一个惊人黑暗的壳中宇宙。在这个惊人黑暗的壳中宇宙里,它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被巨大的空间的尺度拉到了数百亿光年,以至于永远不能相见。里面的人儿以为自己的时间会不停地向前直至终结。

    但这个世界不是永远黑暗的,也不是一无所有的,它漂浮着许多会发光的微尘。

    男孩终于想起来了,过去的齿轮人预言家说它是从黑暗虚空世界中来的。因此,他想,这一次,男孩的目的地就是在这里了。

    快要倒下去的胎儿不再抵抗物质的吸引,任由自己走过质性,重获形状,顺着物质的洪流飞跃太虚,直至进入到这广阔宇宙的深处。

    璀璨的大银河便在那里静静恭候一个孩子的归来。

    这微尘所组成的永恒涡旋里千亿颗燃烧着的太阳让它感受到了些许的温暖。弥散的星云则犹如覆盖在它身上的轻纱。

    彼岸已经近了。

    它不再犹豫,径直追寻着电与引力的波动,从那覆盖了大银河的无限的心灵的波痕中找到了自己所熟知的信号。

    一颗接一颗的太阳被它甩在身后,它自在地穿过一片广阔的星云,接着掠过四个气体行星,在它们的表面留下数千公里的涟漪,接着越过由无数微尘组成的小行星带。

    这个太阳系的第三星球在那时已步入电与网络的文明,他们布置在星球各地向着太空搜寻信号的望远镜在今日终于得到了结果。各国的领导很快收到了一个这星球上的众生一开始无人相信的报告。

    新生的龙停留在星球的大气层外,借着阳光,借着这蔚蓝星球的反射,终于看清了自己现今真实的模样。

    它没有多少迷茫,只是在星球高空的轨道上转过脑袋,好像在寻找什么,然后伸出自己属于纯粹物质的爪子,轻轻地触摸了已经被废弃的国际空间站。

    它还记得这是它在出生之前的理想。

    呀,真好玩。

    那么,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冒险呢?

    算了,别去想了。

    现在是休息的时间。

    “明天再往前走罢。”

    新生的龙静静地凝视着蔚蓝色的星球。

    然后,懒洋洋地闭上自己的双眼,沉入了属于人的梦乡。

尾声 冬河

    那时的北半球正值冬季,两条终年奔腾的河流终于停下步伐,暂时地枯竭了。丰水期的大河壮观,枯水期的大河则别致。填满泥沙的河床在湛蓝的天空下裸露出来,河汊纵横,黄土连绵起伏,还盖上了前些日子从天上下来的细雪。

    今年的水位较低,冬候鸟已飞去许多。金灿灿的阳光里,雪白的银鸥两三作群地在滩涂上悠闲地走路。在鸟儿的脚边,水中的流凌正随清澈的小流继续往海奔赴。

    年轻人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正在一张病床上。身边是雪白色的隔帘,隔帘外,窗边树木的枝丫已不剩多少叶子了。

    年轻人的脸蛋泛着红潮,脑袋有点昏昏沉沉。他不是很想动,就继续躺在床上装作自己没有醒来。

    当时,病房里还有两个陌生人,那两人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但中气十足,没有病态,他猜测他们可能是这医院的两位护士。

    这两人在讨论的事情有些不太寻常,是关于地球上空所发生的一项天文异常。

    那是不久之前临到地球轨道之上的某种又似虚幻又似真实的东西。它没有做任何的事情,但让地上的人们感到不安。

    一位护士在谈媒体的报道,另一位则在说小道的流言。地上的变化迟缓得可怕,除了谈论,他们也没有别的行动。

    年轻人不是很在意这件事,他更在意正对他吹的空调。热热的熏风让他的鼻子感到难受,他打了个喷嚏,喷嚏惊扰了那两个正在高谈阔论开小差的家伙。

    “你醒啦!”

    护士走过隔帘,先是惊诧,然后露出笑容:

    “果然,昨天的睁眼伸手不是假的,是真的,你好了!”

    护士有条不紊地开始给他讲述他受了重伤被邻居发现送入医院后的事情。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申请了出院。主治医生关切地希望他再多住院观察一会儿,看看有没有后遗症。他婉拒了。

    这次意外花光了年轻人所有的积蓄,包括公司辞退他而支付的经济补偿金。

    他好像没有什么家人,在外只是租了一个房子。因为昏迷的时间不长,屋子里只是落满了灰尘,外带停水停电。断签了的游戏不再想登陆了,认为在职涯中重要的工作报告也失去了需要,喜爱的硬件玩具想捡起来但找不到任何兴致,看了一圈下来,曾经认为是必备的东西都已失去了意义,唯有架子上摆放的黑白照片里的人仍会让他泪流满面。

    等到把屋子扫完,空中的太阳已西斜,夕阳像是野火在河岸上静静地燃烧。他喝了点热水,一个人靠在二楼的窗边,望着入冬时节凛冽的寒风在街头巷尾带起零落的叶子向空飞翔。那时,清澈的小河结起了细细的薄冰,边上放课后的学生们正在嬉戏追闹。

    更年轻的人们在路上走,他想他也该出门了。

    他把自己清洗了一遍,换上一身更厚的衣服,出门往少年记忆里的书城走去。

    结果临到了门头,年轻人才发现书城已经关门停业,公告说是重新装修、择日再开。公告牌在年轻人昏迷前就挂在这里。他心想可能不止是装修,也许开不了了。

    他退了一步,去了临近的书店。书店没有生意,老板是为了怀旧而开的。当时他正在清扫书架。当时,这位中年人正在清扫书架,清点每一本借出去了的书。

    年轻人问:

    “有关于生物和意识的书吗?”

    老板说:

    “这倒是有,不过你要的是哪种呢?”

    “什么意思?”

    他小心翼翼地问:

    “你相信什么东西吗?”

    “啊,我?”年轻人茫然地说道,“我……我相信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

    “哈哈,那我知道了。”

    老板放下心来。他说最近民间的宗教活动很多,他这里都被塞了好几本小册子。他与年轻人聊了几句,便选出了些评价里说是比较亲民的简单的科普的书籍。他并没有看过全部的书,不过他进过的书大多有些印象,看过评语和读者的反馈,他心里对书自然有个分类,重度的、浅度的,有趣的,严肃的,专业的,消遣的,和人聊聊几句,便能选出合适的书来。

    年轻人从中挑了这个月的新书翻开几页,看到其中写了一个有趣的实验,说是有一组人在用小鼠的神经元细胞进行培养,也有用人类干细胞进行分化,从而做成一种体外神经网络,或者也可以叫做缸中之脑。

    上面写着,这个体外神经网络目前被用作打复古的乒乓球电子游戏,与前几年火热的电子人工智能相比,神经网络的游戏水平较差,但是学习速度却快得多。这个实验算是取得了一定成功。

    事物是普遍联系的。复杂的实验在过程中也会有一些别种的现象,作为实验的副产物值得一提。书里写到研究者们发现,他们设定的几种不同的游戏反馈模式比较下来,不论给不给反馈,神经元总是倾向于更多的接球,而拒绝重新发球。研究者们认为这是因为接球可以消除更多未知,对于神经元来说,便是它们自己的预测可以和现实更加符合。

    从另一方面来讲,动物的神经元本身具有的消除未知的欲望,可能昭示着生物的好奇心与探索欲望的起源。

    年轻人看入迷了:

    “那这不就是一项动物世代相传的本能吗?”

    老板搭话了:

    “可能是的。”

    “怎么个说法。”

    他抬起头来问。

    “鱼会登上陆地,猿猴会下树……不都是吗?”

    年轻人一愣。

    老板继续说道:

    “尽管当时也有客观外部环境的恶化,不过恶化是以百万年为尺度的。一代一代的物种大可以继续存在于海中,继续活在陆地的树上。但它们到底缓慢地脱离自己熟知的生存环境,在自然选择中,接近更适宜的生存环境,并逐渐登上了并不熟悉的陆地。虽然理由上不够单纯,但也确实是动物求存本能的一种吧?”

    “这好像……是的。”

    年轻人点了点头。

    老板更有聊天的闲情了,他继续说道:

    “其实从这点看,也有点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味道。也许按适者生存的角度,正是这种具有探索欲望,从而遍布各个领域,向多种可能的世界发展的‘生命体’,才具有‘更加的适宜’的可能,从而更容易地流传后世,成为后来生物的先祖。至于没有成为的,那自然已经成为了地里的化石与失败者。森林遭遇了危机,兽们的兄弟就藏在海里繁衍后代。海里的氧气含量不够了,鱼们的兄弟在陆地上悄无声息地开枝散叶。”

    “而如果追根溯底的话,所有的生物都是同一类基因的后代,人类的基因与黑猩猩的基因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六,与猫的基因的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与老鼠的相似度来源于八千万年前的共同先祖而在百分之七十以上,与昆虫或者鸡的相似度都在百分之六十。植物与动物在几亿年前就已分化,但与人类的相似度大约也有百分之五十以上……在没有分化之前,植物哪里会知道鸟儿可以飞翔在蓝天呢?”

    老板顿了顿,说:

    “所以我一直在想,基因这种会自我复制的东西,它的某种不可或缺的结构,便是向周遭的世界无限地散布呢?”

    年轻人点了点头,随后打趣道:

    “因此,人类会登上月球,并且说登月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因为月球就在那儿吗?”

    “这……不……我可不敢说!”

    老板摇了摇头,对此保持了沉默。后来年轻人才知道这是人们最近在争议是否要前往外太空探寻未知生物的缘故。至于上世纪登月的事情,也有复杂的政治缘由,老板比他了解得多,有自己的看法,不想多谈上世纪的事情。他说原本国内稳步就班的登月计划也因此被打搅了。

    往后几天,他常来这书店了。

    书店老板能开书店,自然有钱有闲,家里有一份产业,据说还是上市公司。但年轻人很快了解到股市最近崩盘,各个投资机构都在大幅度撤资,社会资源的流向有变,针对企业的信贷与税收政策也出了临时改革。而另一方面,原材料供应有收缩,民用市场尚且稳定,但工业市场上物料价格已经飞涨。

    “这种种理由下来,那家公司自然不济了。”

    他谈起这事时,没有痛苦,反倒眉飞色舞,口吻里多少有嘲笑,说他的堂兄堂弟正在求佛拜神,在公司内部推行什么印度灵修,要与停留在地球上空的灵龙沟通。

    年轻人吃了一惊。老板只道这种有钱人以前就多的是,现在有真的,自然就更多。他还说因为你没钱,所以只能理性,不懂有钱人的消遣但求心安,也不懂他们现在的窘境比起你这样一穷二白的人来生活也不知道优越到哪里去啦。

    “今天你想看什么呢?”

    老板问道。

    “我在网上听闻,人的基因有许多片段,甚至不止是基因,有一些部分就来自于其他生物,比如说鱼,比如说多余的尾椎骨……所以想看一些生物学的书。”

    年轻人说。

    老板去选书了,一边选,他还一边说:

    “按我浅薄的理解,这话不准确。”

    “怎么个不准确法呢?”

    “很简单呀,因为人就是从别的生物发展过来的呀!人自然会留有其他生物的残余。而别的生物又是从更早期的生物发展过来的,一代复一代,倘若我们继续追溯这种亲缘的谱系,很容易会发现,所有的生物都要追溯到地球诞生之初的基因。从人类到变形虫,从蘑菇到细菌,除了少数的病毒,一切生物都已证明是从基因这种小小的有机片段发源的。随后,这些有机片段才组织了细菌,接着是更复杂的细胞,用蛋白质运载自己,撒播无限的生命。”

    老板并不是专业的,更准确的说,他是个喜欢吹牛的业务选手,分享知识让他感到快乐。他在书桌上翻开许多生物的书来,将古老的鱼类的假想图,将那些微观图景下的细菌和真核细胞的样子,以及它们被人类观察到的谱系都指给年轻人看。

    “有些有机片段走了光合作用的路径,能够把水分子拆解,被我们叫做蓝细菌。这种细菌住进细胞,作为细胞器,已经超过十亿年了。它们即是一切植物和藻类的先祖,又同时万世长存,人的染色体内也许还有一些与蓝细菌共同的基因,也许因为隔的谱系过于遥远而没有了。有些有机片段走的是氧化代谢,完成了呼吸作用,如今已是一切动植物体内必备的一部分。还有病毒,不少远古病毒也嵌入了我们的基因里,与无限的动植物的种类一同绵延自我的生命。因此,我一直信奉一种说法。”

    年轻人忍不住问道:

    “什么说法?”

    老板庄重地说道:

    “像人这样的动物乃是一个小的世界。每一个我们都是一个庞大的共生圈。我们的体内,从骨头皮肤血肉到大脑的每一个功能区,从细胞的每一个细胞器到那些单纯来源于外界的益生菌,都有其不同的起源,但他们的起源又都是相同的。他们来源于同一种有机片段的分叉,走过了漫长的岁月变成了不同的东西,最后又相与为一,一同组织了更高等的生命。”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时,他的脑海里充斥着许多怪异的景象。

    天已极暗了,老板多开了几盏灯,给唯一的客人和他自己泡醒神的茶水。水在杯中摇曳,明晃晃的光斑像是天上的星辰。

    年轻人说:

    “那么人类以后会变得怎么样呢?”

    “什么?”

    老板瞥了他一眼。

    他说:

    “既然我们在朝着不同的领域发展,又与这些不同的未知的领域拥抱,按照你的想法,那么我们在未来也会变成不同的样子吧?拥抱了光合的树木,拥抱了海洋的鱼,那么在并非是地球的……环境下,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老板笑了起来:

    “这是幻想小说的内容,未来的事情是预测不准的,只能看你自己的想象……不过我想不论这些想象多奇怪,现实也一定会比你的想象更奇特。不过就我个人的看法,或许是加以机器。我有家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在合众国做了机械心脏的手术。”

    “像是齿轮、链条和蒸汽的那种机器吗……?”

    “齿轮未免有点笨重和落后吧。不过用来做手或脚这样较大型的物件的传动或许是可以的。这,我也不知道。”

    老板说到这里的时候,街上传来了吵闹声,好像是有两拨人在斗殴。年轻人看到他们举着奇怪的牌号,在空中肆意地挥舞。

    老板的面色煞白,他立马报警了。有人比他报警报得更早,不远处已传来了警笛的声音。他匆匆忙忙地说要打烊了,年轻人问他怎么了。他说这是一场太空认知的革命,新的事物正要开始,难道你一点感受也没有吗?

    这番话在年轻人的耳中显得无比陌生,又无比亲近。

    他茫然地走出书店,避开了人群拥挤的康庄大道,去走了一条大河边上的小路。大桥前后的灯光像是烧了火一样耀眼。冬天的夜晚空无一物,唯一能见的金星与木星均已旁落,月亮孤独地在城市的夜色里,普照幽静的大河。

    冷冷的北风吹过河边的小路,小河的淌水好似轻声的呜咽。河水已经枯竭了,河滩裸露了出来,几片水洼结了细细的冰。

    不知是谁踩在了冰面上,发出了清脆的破裂的响声。他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那里站着一位姑娘。他看到她有一双罕见的灰色的眼睛,正在观察水中的流凌。而她的衣领和头发上落着几片不知何时落下的雪花。

    她的神色格外专注,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寒冰。

    年轻人朝她走了过去。

    她也听到了年轻人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看他。年轻人的走近,没有让她有丝毫的惊慌,她困扰地、自然地像是在和一个老朋友讲话:

    “我好像在梦里和你见过面。”

    “见过面?”

    “我很难说。但我想问的是,你相不相信传承的记忆呢?我曾听一个人说他是携带上一世的另外世界的记忆来到一个世界上的。”

    年轻人丝毫没有惊慌,他从容地说道:

    “记忆这种东西嘛,很难讲,这就像是水里凝固的冰块,好像保存了一些东西,又空白得其实不剩下什么了。”

    她静静地在听。

    “相比这点,不如多想想未来的事情。河水毕竟是要向前流的。比如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这儿看冰块呢?”

    她答道:

    “因为我是第二次看到嘛。”

    “那有没有第一次才看到的东西呢?”

    “有的,”她说,“是星星。如果可以的话,听说人们有登月的计划,我想要报名,好去比天更高的地方看一看。”

    “呀,我也有这个想法呢……”

    他们站在一起,沿着河岸的小路慢慢地向前走。稀疏的雪花静静地飘在空中,好似不愿落在地上。城市遥远的灯光沿着河岸一路延长,占满了全部的地平线。一轮圆月挂在暗蓝色的天顶,温柔地触及了水中的倒影。

    天空,城市,小河,月亮,星星,还有昼夜和冷暖,一切都让人们感到陌生又亲切。

    在日出之前,荧荧发红的火星已从东方升起了。

后记

    后记应该是我的惯例了。不过这本书算是亲儿子,所以不算完全结束,以后可能会改,我感觉还是写得臃肿了,可能再删去十万字到二十万字会更好,也可能压缩掉二十万字,再加十到二十万字的新内容会比较好,哈哈。但这都是遥遥无期了。

    现在可以聊聊一些幕后的事情。

    这里我会以尽量不涉及剧透的笔调陈述。毕竟这是为了一个概念而写的长篇。

    到了末尾,这个概念也清晰了,就是太极和无极,来源于好几年前阅读几篇科幻短篇时的设想。不过最后呈现的模样,和我一开始想的并不十分相似。

    譬如说最开始这本书的第一卷是直接发现太极,第二卷发现无极的。第二卷没想过名字,不过第一卷的名字一开始好像是叫星海航行。

    发现无极很难写,因为这就像从地球挖个隧道挖到比月球更远的地方一样,实际上也写不了多少内容。

    发现太极的内容中则在动笔前,就去掉了星海的部分。实际上在开始执笔后,我有点后悔,开始想会不会把太极的发光也去掉会比较好,做一个更纯粹的反地球世界观。

    在这个反地球世界观里,干脆把昼夜、冷暖、穿衣、食物、作息、人形、性别这些不太重要的概念全部扔掉,从头设计。但我到底本性平庸,出于各方面的畏惧,放弃了这一想法。

    原本地质上我决定保留地球的概念,但最后却写成了比较特殊的分层想法。这个分层想法也导致发现无极的过程变得比较玄虚。原来其实就是往下挖土的。

    发现太极与无极便是发现时代的起源。

    这些是很早以前的思考,也是本书的核心。

    接下来在动手执笔本书时,我认为现行通俗小说对超自然能力与现象有非常强烈的寻求,多多少少需要一点。

    于是就诞生了奇物的概念。奇物于本书是个次要的附加品,是为了满足存在可以使用的超自然能力而存在的。

    奇物的概念在通俗娱乐作品中非常多,上世纪初就有以“文明前遗物”为卖点的幻想小说。我个人倾向于类似于“游戏《以撒的结合》”这种使用道具组合进行战斗的种类。该游戏具有数百个道具,道具的互相组合往往会诞生许多非同凡响的结果。

    至于本体的属性通常则居于次要。

    这在网文中是比较少见的。

    最后就诞生了一个初版的简介:

    “无法用已知的学问阐述其功能的奇物,以及基于奇物而研发的奇术,是穿越者顾川所见的这片崭新的天地已经绵延数千年的主旋律。在奇物与奇术的进步积累下,现今的人间每一个地方都在酝酿变革的火苗。

    自然而然,这奇物世界的历史也会降临在一些人的身上,或使一些人幸运的挺身而出,成为历史的化身,前往世界的尽头,了解天与地的道理的最深处,接着,永远改变人类对世界万物的认知,成为历史转折的缩影。”

    里面提到了奇术,不过奇术在写作前就被废弃了,但依稀留有一些影子。

    人彘部分所提到的补天刑和断生刑,就是先期设想的奇术所留下的影子,总体以民俗和历史取材为主。

    奇物在实际写作中,也想废弃。相对于我个人的表达,超自然能力战斗不是必要的,到了如今也失去了吸引目光的需要。如果日后修改,可能会删掉这个多余的要素。

    这种删去不是说删去文中所提到的种种特别的东西,而只是不再把这个作为一个详细的特殊的系统进行描绘,换一种叙事角度,人们也不会对此也有多吃惊了,也不会刻意去提了。如今所用的更接近于现代幻想小说里强调魔法和仙术的存在的写法,但我期望的效果不是这样的,我期望的效果更接近于古人对神话民俗的态度吧。

    接下来讲讲实际开始写作的内容。

    我个人的习惯是尽可能多写一点东西。在几年前的概念中一开始是从献礼越狱开始讲的,这是个比较经典的开局手法。当时还设计了些特别的奇物持有者作为中途boss,类似于一般幻想作品里超能力者的存在,或者西游记里,拿着法宝打悟空的妖精。不过从武力上来讲,本书的初云是悟空,而顾川则是三藏了,哈哈。

    不过实际动笔后,我受到数本描绘家族、乡土与历史变化的文学的影响,选择直接从幼年开始讲起。而发家的过程是很久以前设想过的在奇幻世界搞金融。但实际操作下来比较复杂,一方面不是我想写的主线,但要交代的内容却很多,一方面,我的认知比较浅薄,写得不够圆融鲜活。再一方面,很久前的想法放在现在也早就落伍了,总之呈现出来的结果不甚理想。

    出逃后,天象的变化是一个隐含的主线。

    本书只描绘了“太阳、少阴、太阴、少阳”四个阶段。其实中途设想过更多的阶段,比如满月、日当正空和日食。但这未免太长了。

    被不同的光亮所照亮的不同文明的世界,看上去很超现实,但在我在写作的时候,却突然想到地球不正是如此的吗?而发现时代正是从中而生的。

    不说相对论这么远离日常的东西,单说天体运行里:

    北半球在夏季,南半球就是冬季。

    东半球在白天,西半球就在夜晚。

    有趣的是,或者基于地理形成的必然,现代的北半球代表了先进的文明方向,而南半球往往落后一筹。南美的雨林,太平洋的孤岛,或者黑非洲,都还充斥着原始的部落人。这些部落人把飞机当做神明崇拜,与文明世界唯一的联系,是文明世界的人们对这些落后人的研究、审视与娱乐。往历史上追寻的话,东半球在封建的长夜时,西半球却在轰轰烈烈的搞工业革命。后者更残忍地撬开了原住民的身体,把他们的土地收为己用。

    尽管现代的网络拉近了世界的距离,但空间、还有时间所营造的庞大的距离感仍然叫人窒息。

    纵然身处相同的时间,不同地方的人们却好像完全处于不同的世界。所以世界需要探索者们,也需要文字。前者打破了空间的距离,后者打破了时间的距离,留下了历史的唏嘘和过去人的感慨,好叫未来的人知道我们的感慨原来是一样的,而我们都不是孤独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论语里我最喜欢的话。

    在第二卷的开始,是换脸的异族人,是没有收走的伏笔。

    如果对最后两卷看得比较仔细的话,应该可以猜想到他们的来历。在很早前的设想中,换脸是一种对抗齿轮人的方式,会干扰齿轮人的判断,后来这些都弃置了。

    第三卷中,阿娜芬塔有几段没有写的剧情,因为主角团已经离开了,所以听不到她的话了。

    第四卷中,有个支线没有明写,只是隐含了,是关于虫子的事情,来自幽冥的洗油虫,对于琼丘而言是一场彻底的外来生物入侵,也是玄鸟王朝所面临的最严肃的问题之一。这种虫害在后来稳定了下来。只有存在虫害的世界线,使用洗油的齿轮人才会诞生,地井才具有很少的可能被铸造出来。换而言之,必须要有探索客穿越代表世界已经寂灭了的幽冥区域。

    结局是早就想好的,不过实际写到第五卷时,其实我觉得停留在新生的龙在无极中看清了面前的所有道路,最后静静地在太空中凝望地球为止,也不要再沉入“人的梦乡”与“庄周梦蝶”,这样可能会更好。那时候我的脑海里是心经的一句话,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去吧去吧,去彼岸吧)。不过尾声还是必要的,需要直接交代一下尾声里关于好奇心和动物的起源与变化这两个本文的重点。

    还有些林林总总的小细节,点破了不是很好,就不多说了。

    可能还有值得一提的可以点破的东西,但一下子也想不太起来,所以就到这里吧。之后可能会删改一下正文的内容,还有修饰第五卷,短时间内只是可能。

    如果有人关注新书的话,这个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原本说的要发在猫那边的、具有**感觉的都市文,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写了。

    如果写的话,可能是写一本以假想的地球历史为题材的奇幻小说,但具体写不写也不太清楚,但就算写,应该也不会更得很勤快。

    写这本书后半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很不集中,总是写一点,就切出去发一会呆儿,看一会儿视频,做一点别的事情,循环往复。

    这种不集中,让我有些怀念很久以前的某个下午,因为兴到意起,所以偷偷藏起一本作业本,用一支笔写了一个下午的故事,有人喝彩,自然欢欣鼓舞,没有人喝彩,自己也要写得快乐。写到开心的时候,在地板上砰砰乱跑,难过的时候就倦在床上一动不动。不过想来,这样的日子也是不会再现的了。

    最后,给看到这里的读者送上两首从前的人在从前写的诗,也是本书重要的概念来源之一,聊以相藉。有缘的话,希望能在新的世界里相会。

    附录一·《大路之歌》

    我轻松愉快走上大路,

    我健康自由,世界在我面前,

    长长褐色的大路在我面前,指向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从此我不再希求好运气,我自己就是好运气,

    从此我不再抱怨,不再迟疑,什么也不需要,

    消除了闷在屋里的晦气,放下了书本,摆脱了苛刻的责难,

    我强壮满足,迈步走上大路。

    空气,你给了我谈吐的气息!

    万物,你召唤我迷茫的思想并赋予它们形象!

    光,你包裹了我和一切,美妙宁静地沐浴我们!

    你们这些城市里悬挂旗子的人行道!

    你们这些渡口!这些码头上的舢板和桅杆!这些木材堆积的河岸!遥远的船!

    你们这些一排排的房子!

    你们这些无尽道路上的灰色石头!这些踏平了的十字路口!

    我相信你们从接人待物中获取了什么,现在要把同样的秘密传授给我,

    在你平静的路面上生者和死者曾熙来攘往,他们的灵魂于我清晰又亲切。

    大地向左右扩展,

    生机盎然的图景,每个部分都光彩夺目,

    悦耳的声音在需要的地方响起,在不需要的地方沉寂,

    公众的大路上声音愉快,大路上的情感鲜活欢乐。

    我想英雄业绩都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自由的诗篇也是如此,

    我想我可以在此停住脚步,干出奇迹,

    我想在大路上不管遇见什么,我都会喜欢,遇见我的人也都会喜欢我,

    我想我看见的人必定幸福。

    从此刻起我规定自己摆脱羁绊和虚构的限制,

    来往随心所欲,做自己完全绝对的主人,

    倾听别人,仔细琢磨他们的话,

    停顿,探索,接受,沉思,

    我性情温和但意志不可抗拒,要摆脱那会束缚我的束缚。

    我把广大的世界揽入胸怀,

    东部和西部属于我,北方和南方属于我。

    我比我过去想的更伟大更卓越,

    我不曾知道自己具有这样多的美德。

    我看一切都很漂亮,

    我能对男男女女反复说,你们这样善待了我,我要同样回报你们,

    大路上我要使自己和你们恢复健康,

    大路上我要加入到男男女女之中,

    我要在他们中注入新的快乐和豪爽,

    不管谁拒绝了我,我都不会烦恼,

    不管谁接受了我,他会得到祝福并祝福我。

    现在假如有一千个完美的男人就要出现,那不会使我惊讶,

    现在假如有一千个身材漂亮的女人出现了,那不会使我诧异。

    现在我洞悉了造就完人的秘密,

    那就是在阳光里成长,和大地同餐共宿。

    走呀!不管你是谁跟我同行吧!

    跟我同行你将发现什么永不会疲倦。

    大地永远不会疲倦,

    起初大地是粗犷、沉默、深不可测的,起初大自然是粗犷、深不可测的,

    别丧气,继续走,那里隐藏着圣洁的东西,

    我向你发誓,那里的圣洁之物美得超越了语言所能描述。

    走呀!前面还有更大的诱惑,

    我们将扬帆在那没有航道的蛮荒大海,

    我们将去那风狂浪猛的疆域,美国式的快船要满帆加速。

    走呀!带着力量、自由、大地、风雨雷电,

    带着健康、反抗、快乐、自尊、好奇;

    走呀!抛开一切陈规俗套!

    走呀!可是要当心!

    跟我同行最需要热血、肌肉、坚韧。

    走呀!跟着了不起的伙伴,做他们的一员!

    他们也走在大路上──他们是矫健伟岸的男人──她们是最伟大的女人,

    他们是宁静之海和狂暴之海的欣赏者,

    他们驾过千条船、行过万里路,

    他们是许多遥远国度的常客、遥远住处的常客,

    他们是城市的观察者、孤独的劳动者,

    他们停下脚,对着花草树木和岸边的贝壳沉思,

    他们在婚礼上跳舞,亲吻新娘,热心帮助、抚育孩子们,

    他们是旅行者,走过四季,走过岁月,走过年复一年的奇妙岁月,

    走呀!走上那无始无终的旅途,

    去饱经历练,白天跋涉,晚上休息,

    你遇到了人们,要从他们头脑里获取智慧,从他们心里采集爱情,

    要知道宇宙本身就是一条大路,是许多大路,是走上旅途的灵魂之路。

    永远生气勃勃,永远向前,

    他们在走!他们在走!我知道他们在走,但不知他们走向何处,

    但我知道他们走向最佳──走向伟大。

    附录二·《没有上锁的门》

    过了许多年时光

    突然听见敲门声响

    我想起门没有锁

    我无法把它锁上

    我随即吹灭了灯

    悄悄走在地板上

    同时我举起双手

    对着门祷告上苍

    但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我的窗户黝黝洞开

    我轻轻爬上窗台

    一纵身跳到窗外

    我转身隔着窗台

    喊了一声“请进”

    管他敲门的是谁

    门后会出现什么情景

    就这样,一声门响

    使我跳出自己的樊笼

    从此投身广阔的世界

    随着岁月漂流浮沉

新书通知《神话地球历史调查员》

    各位大朋友们小朋友们,大家新年快乐呀!

    先给大家拜个早年。月底就是农历除夕,要迎来我们的春节啦!希望每个人都能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这边也闲不下来,又起笔了一本新书,书名是《神话地球历史调查员》,就和本书完结的话里一样,是以假想的地球历史为题材所撰写的时空穿梭或者说诸天无限类型的小说。

    时空穿梭的小说很多,题材上并不新颖,内容则来源于我在两年前所写的以假想的或真或假的地球历史为主的地球历史年表。这个年表每隔几个月都会被我想起,然后被我修补一下,很早前就过了一万字。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要是不写的话,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原本是想以短篇集的形式创作,后来因为一些构思上的原因改成了长篇,就是在一个星球的各个时代来回穿越这样子的小说。

    不过写作欲望虽然有、但也不是很强烈,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应该不会把写作作为生活中重要的事情。所以倘若真有愿意阅读的人,那你要当心啦!哈哈,我可能连写发现时代此书时的更新频率也无法保持了,而且会怎么写,能不能完结都是两说。

    有兴趣的可以来看看,兴许能碰到点好事情,不过也可能碰到糟心的事情。与未知的相遇总是如此的,哈哈,就到这里啦,有缘再会啦!

    ( ̄▽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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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物与发现时代介绍:
多年以后,我再度听到了一声门响。
我才突然想起来,原来,通往外面的门从未被关上。奇物与发现时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奇物与发现时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奇物与发现时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