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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针全文阅读

作者:希行     洛九针txt下载     洛九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 有家归

    北境与其他地方一样,有大城有小镇,也有散落的村庄,广袤的大地,隐约起伏的山脉,看上去些许苍茫,人行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如同一点墨迹。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腿有残疾,手中拖着一个爬犁,走路虽然慢但并没有太吃力。

    他似乎从田里归来,向前方的村落去,不过田地里没有其他忙碌的农人,村落里也没有孩童嬉戏鸡鸣狗吠,天地间一片安静。

    突然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安静,伴着滚滚烟尘有数人奔来,但拖着爬犁的男人似乎听不到,既不回头也不避让,一瘸一拐慢慢走。

    “雷叔!雷叔!”

    身后喊声如雷贯耳,但男人依旧头也不回,直到人马冲过来,拦住路。

    陈十从马背上跳下来,对着男人的脸张大嘴喊:“雷叔!”

    男人看着陈十的脸,古井无波的脸上浮现笑容,哦了一声说:“小石头啊,你又去哪里骗钱了?”

    陈十脸一红忙大声喊:“雷叔别瞎说我什么时候骗过钱!”说罢忙看四周,“雷叔耳朵坏了,要对着他说话才能看到。”

    雷叔看着口型,看向四周,四周有三匹马,四个人。

    两个年轻女子,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一个装着铁胳膊的男人。

    他们也正在翻身下马,听到陈十的话,都对着雷叔大声说“雷叔。”

    雷叔移开视线哼了声:“又带回来狐朋狗友!”

    他自以为的小声,听在其他人耳内如雷。

    花铃和阿猫夸张的笑,孟溪长微微一笑,唯有七星神情平静。

    陈十有些尴尬的对雷叔喊:“雷叔不要乱说,我哪有狐朋狗友!”

    小女妹妹见了他以后,总有些生分,也像小时候那样总是跟他身后喊石头哥哥,可能是太久没见了,雷叔再说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小女就更跟他生分了!

    他抓住雷叔的胳膊,拉着他看七星:“雷叔你快看这是谁?”

    他张了张口没有问七星你还认得雷叔吗?答桉肯定是不认得。

    雷叔这才看向七星,这个女孩子安静的看着他。

    雷叔先是茫然旋即眉头一皱,手握紧了爬犁,脱口说:“洛工!”

    此言一出,孟溪长和花铃都有些愕然,这个名字是……

    “洛工是谁?”阿猫拉着花铃衣袖好奇问。

    陈十回过神跺脚将雷叔的脸扳回来对着自己,喊:“雷叔你真是不光耳朵聋,眼也花了!这是小女!燕姑姑的女儿!”

    【鉴于大环境如此,

    说到这里他瞪着雷叔,嘴巴张大,声音却小下去。

    “像燕姑姑!”

    小女和燕姑姑被雷叔看到,他的眼神一瞬间又变得惊喜,忙转头去看七星。

    这次七星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雷叔。”

    雷叔松开爬犁,上前一步盯着七星左看右看,看得笑容满面眼圈发红连连点头:“是,是,小女,跟小时候一样,跟阿燕长得一模一样!”

    说罢急急伸手招呼“快快回家去。”

    七星说声好,牵着马跟着他缓步而行。

    陈十松口气,其实也不怪雷叔,他当初在白楼镇也是一眼觉得像那姓洛的,所以错过了跟小女相认。

    也是奇怪了,小女明明长得跟姑姑像,但一看她就觉得是那姓洛的。

    唉,父女血缘真是没办法!

    念头闪过,陈十翻身上马,催马疾驰向前越过雷叔和七星,荡起尘土。

    “雷叔,我先去告诉大家小女回来了!”

    直接说谁回来了,不跟大家玩什么猜猜这是谁,免得一个又一个喊洛工!

    看着陈十疾驰而去,七星跟雷叔疾步而行,花铃孟溪长也都牵着马跟着,孟溪长还伸手抓起地上的爬犁……

    他的手一顿。

    “怎么了?”阿猫问。

    孟溪长拉动爬犁说:“没事,这爬犁很重,但拉着又很轻。”

    花铃一笑:“有什么奇怪吗?”她对前方两人挑眉,“七星小姐的家呢。”

    七星小姐这么厉害,她家里的人,就算是个腿脚不灵活的聋子也不会是一般人。

    孟溪长笑了,点头:“的确,我们行走江湖的也久闻北堂械师厉害。”

    阿猫此时坐在马上问:“洛工是谁?”

    刚才看起来大家都知道。

    阿猫是小一些,记事的时候墨门已经出事,估计也没人跟她说过,花铃说:“是先前的掌门。”

    阿猫哦了声,嘿嘿笑了:“那可见七星姐姐气度不凡,这位大叔一眼就看出她是掌门!”

    这样吗?花铃和孟溪长对视一眼,当时他们还觉得奇怪呢,原来如此啊!

    阿猫解了惑就丢开了,在马背上做扬鞭催马的姿势:“驾,驾,去看七星姐姐的老家啦。”

    ……

    ……

    亲人的回来让整个村落都热闹起来,但这个村子的人不多,且都是老弱病残。

    对于孟溪长来说也不奇怪,当初为皇帝铸神器,北堂几乎全部都去了,也几乎全都死在晋地。

    这是各处墨门人都有的悲痛,但墨者们也不会沉浸在悲伤中。

    就算只有十几人,为了欢迎亲人回来,以及招待同门来客,在村子正中的议事堂燃起了篝火,展开烤架,搬出来自己酿造的酒水,点心,吃吃喝喝说笑。

    “别看现在人不多,当年可是人多的很!”陈十伸手比划,“从这里到这里都站满了人,我都挤不进来。”

    一个老妇人将烤炉上的兔肉转动,闻言笑说:“你小石头那时候也没资格进门呢!小屁孩子一个!”

    阿猫一手一串肉一边吃一边咯咯笑:“小屁孩子!”

    陈十对老妇人故作恼怒:“惠婆婆!我现在多大了!”说着又倨傲抬头,“我现在可是北堂堂主!厉害呢!”

    惠婆婆撇撇嘴:“厉害什么啊,小女都是掌门了,她还没你大呢!”又嗯了声,“小女小时候就比你聪明。”

    陈十哼了声要反驳什么,惠婆婆的声音又传来。

    “大女更聪明,要是她在,小石头你堂主也当不了。”

    陈十的声音一哑,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但有声音好奇响起。

    “大女是谁啊?”阿猫蹲在一旁问。

    惠婆婆说:“是小女的姐姐。”

    阿猫哇一声:“七星姐姐还有姐姐啊。”

    惠婆婆点头:“有啊,是双生胎呢,两人长得一模一样。”

    她说到这里满眼含笑。

    “可可爱爱。”

    双生胎啊,花铃和孟溪长也都看过来。

    阿猫更是跳起来:“那她在哪里呢啊?她要是出来了我是不是就有两个七星姐姐?”

    惠婆婆脸上的笑却散去了:“她啊,死了。”

    现场的气氛一凝。

    ……

    ……

    村里的人都在议事堂,整个村落没有灯火,黑暗中位于西南角的一处院落忽的亮起火光。

    雷叔将火捻子晃了晃,照亮院落,七星看着房屋,虽然很陈旧,但并没有破败落满灰尘。

    雷叔说:“我们会经常打扫这些没人住的房子。”

    虽然主人们都不在了。

    万一还有人回来呢。

    看,今天就等到了。

    “小女。”雷叔笑呵呵说,推开屋门,“屋子里的摆设都没动,用布盖上了。”

    七星跟着他走进去,看着被盖住的一件件摆设,分辨出桌椅床,还有一个矮小的看不出用处的器具。

    七星径直走过去将布揭开,雷叔也将火捻子举过来,火光下一架摇车呈现在眼前。

    “哎这是你小时候的玩具啊。”雷叔说。

    这是一架有两个木马并排的摇车,随着揭布力气,它们咯吱咯吱晃动起来。

    七星忍不住笑了。

    ……

    ……

    死了这种事对大家来说也不是多震惊。

    晋地事死了很多人。

    阿猫咬着肉串点头说:“我爹娘也死了。”

    孟溪长亦是说:“墨者不惧死,不以死为悲。”

    花铃举起茶杯,想说一句敬这位未见面的小姐。

    惠婆婆忽的冷笑一声:“墨者当然不惧死,但她不是,她是被害死的!”

    厅内再次一凝。

    陈十上前一步:“惠婆!别说了!”

    惠婆婆继续冷笑:“为什么不说?作恶的又不是她!为什么不能说!”

    她看向花铃等人。

    “大女是被她爹祭剑了!”

    祭剑!

    阿猫张大嘴,孟溪长脸色僵硬,花铃手中的茶杯跌落,红彤彤的果茶四溅。

七 旧时物

    双排木马摇摇晃晃,虽然看起来有些陈旧,但非常灵活,快要停下来时候,七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碰,就继续摇晃。

    雷叔将室内的烛火点亮,看着七星,见这女孩儿一双眼亮晶晶,嘴角上扬,看得津津有味,似乎还想坐上去试试。

    这样子就特别像阿燕了,不像先前不笑,气息跟那个姓洛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当时看到真是吓了他一跳,差点举起爬犁砸过去!

    念头闪过,雷叔心里又叹口气,也的确算是一个模子……

    “小女。”雷叔说,“你小时候的玩具你娘都留着呢。”

    他说着向旁边的屋子走去。

    原本听到唤七星没有扭头,似乎不舍从木马上移开视线,待听到说还有玩具,她忙站起来跟上。

    “前几年修补房子整理的时候发现的。”雷说说,伸手推开一旁的屋门,“埋在床下,一个大箱子。”

    回头对七星笑,开玩笑说。

    “我们还以为是阿燕藏了珍宝,心想发财了!打开一看是玩具!”

    他说着将室内桌椅上的罩布揭开,将其上的一个木箱子打开。

    隔壁的灯光投进来,光影晃动,七星看着箱子里,的确如雷叔所说,有拨浪鼓,有风车,有木偶人,昏昏暗暗显得有些陈旧。

    七星认真看了一刻,拿起拨浪鼓,伸手一拉,原本胖乎乎的拨浪鼓卡哒一声分成两半。

    雷叔吆一声:“两个啊。”

    七星一手一个,摇晃,室内响起轻快的鼓声。

    她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玩具,一人一个,一模一样,不打架。”

    她放下拨浪鼓又从中拿出木偶人,啪嗒掰开,果然是两个嵌合在一起的胖娃娃,她一左一右拿着,对雷叔一笑。

    昏昏灯影,少女笑颜,偶娃娃胖乎乎,雷叔看得一怔,宛如看到了那女子抱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孩童。

    “雷师兄,你看大女小女好不好看?”

    雷叔忍不住点头:“好看好看。”旋即眼酸涩视线更加模湖,一模一样的孩童消失了一个,成双成对的玩具被埋在床下,当娘的人是夜夜都在思念啊。

    当妹妹的,肯定也想念,毕竟两人就像这嵌合在一起的娃娃一般。

    当初大女出事后,小女性情变了很多,还总是做出一些奇怪的行径,说要去找姐姐玩,还要抓了兔子什么的野物去,说姐姐喜欢吃,后来不知道是被阿燕严厉训斥了,还是随着长大明白了,不再这样闹了。

    但就算长大了明白了,谁能忘记呢?

    “小女。”他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踌躇间见七星将手里的偶人放下,并没有再拿起其他的玩具,而是将箱子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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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到这里时,蹲在地上的阿猫忽地喊“七星姐姐”

    陈十的声音一顿停下,厅内所有的视线看向门外,看到七星和雷叔迈进来。

    厅内瞬间只剩下篝火烤架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在说什么?”七星问,看着陈十,“不想我如何?”

    不想你再想到伤心的事,对七星来说,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姐姐,提及这件事除了愤怒还有比别人更切身的痛。

    太痛了。

    陈十挤出一丝笑:“说就算我们只有这些人,也不会让七星你失望。”

    先前七星已经告诉大家要去修补北境长城,发了掌门令召集各地墨匠,作为当年的主修北堂当然更要参加。

    惠婆婆也忙开口:“是,没错,别看我现在老了,当年的横臂都是我架的。”她又指着雷叔,“小雷子的耳朵和腿都是那时候砸坏的,但由此能辨出各种危险,自他受伤后,我们的人再没有受伤。”

    雷叔盯着她大声问:“在说我什么坏话?”

    “惠婆婆在夸你,修补北境长城缺你不可。”陈十对着他张大口型说。

    雷叔点头:“那是当然!”

    七星环视四周。说:“虽然朝廷视我墨门为贼,但为天下利,为苍生安,为止戈征战,我们还是要重修北境长城。”

    诸人齐齐高喊:“谨遵掌门之令。”

    陈十跟着喊了,然后轻咳一声:“小女,今天在家里,坐下来说说话,能再见到你,大家都很高兴。”

    七星听了,对大家一笑,说:“能再见到大家,我也很高兴。”

    几个村人便都上前,拉着她仔细端详“长大了,真好。”“这几年去了哪里?”惠婆婆递来烤肉串“小女,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七星一一答话“去了外公那里。“一边接过肉串吃起来。

    “来来,大家都尝尝。”惠婆婆招呼。

    在一旁安静的花铃等人也回过神,忙起身来接,阿猫还大声问“七星姐姐小时候是不是特别好看?”议事堂内重新变得气氛热闹。

    陈十站在人后看着被围起来说笑的七星,轻轻吐口气。

    对嘛,就该笑起来,要不然背着剑站在厅内,怎么看都像那个家伙,太吓人了。

    .......

    .......

    宣宁城是北境最大也是最边境的一座城。

    城池宽阔,虽然没有中原腹地那么精美,但房屋林立,树木高大,气势古朴苍茫。

    只是艳阳高照的街上人不多,店铺也一多半没开门,偶尔看到有车马经过,装着家什,车上坐着老老小小。

    一间开着的但没有客人的店铺,两个店伙计站在门外聊天,看着从街上走过的这一家人。

    “东城的老黄家也搬走了。”

    “东城快走空了吧。”

    “东城可以说都是土生土长的,他们都走了,可见这边境形势是真不行了。”

    “这样下去,今年年底,这城里就没多少人了。”

    两人说着话,忽地其中一个抬了抬下巴,哎了一声:“看,那边是外乡人。”

    另一人看去,果然在老黄家高高的马车过后,有三个风尘仆仆的人走在街上,左看右看,似乎在寻找什么,他们年纪大的头发花白,年纪小的还一脸稚气,好奇地打量四周。

    “这位小哥。”年龄中等的男人看到两个店伙计,打招呼问,“附近有饭馆吗?”

    两个店伙计回过神忙说:“有有有。”

    还好有一家,再晚来几天就关门了。

    给这三人指路,店伙计又好奇问:“你

    们是外地人?”

    那稚气少年略带羞涩地说:“是,从青州来的。”

    两个店伙计还愣了下青州在哪里,回过神更惊讶:“那么远,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年长的老者此时说:“做生意。”

    说罢走开了,其他两人忙跟上,留下两个店伙计瞪眼。

    做生意?跑到这么远这么危险说不定哪天就被夷荒人劫掠的地方做什么生意?不要命的生意吗!

    “真的,真的,我发现最近咱们这里来了很多外乡人。”街上有闲汉听到了对话,跑过来说,“城外十里铺的客栈都住满了。”

    两个店伙计更惊讶了,真的假的?

    “真的,还真是做生意的。”闲汉说,指着城外,“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新开了一家茶铺,还有个瘸子当跑堂。”

    两个店伙计眼都瞪圆了,瘸子还能当跑堂?怎么跑?

八 宣宁城

    一队兵马在大路上疾驰荡起烟尘,马上的兵士不知是天热了还是骑马颠簸,兵袍歪歪扭扭,看上去很不严整,不过不管胖瘦,面目锐利凶悍,马匹悬挂的兵器暗沉狰狞带着血腥气,如果在中原腹地见到这样的官兵,民众们会以为是匪徒,会立刻四散逃开。

    但在宣宁府这边,路上不多的行人们并没有畏惧,而是利索地避让到路边,看着兵马中飞扬的旗帜,除了北海军旗,还有梁字将旗。

    行人的视线又看向奔驰在最前方的将官。

    将官年纪三十多岁,面容清瘦,鹰眼犀利,背着一对八棱锏。

    “是梁二将军。”那行人说,神情有些惊讶,“他竟然回府城了,算起来有两年没回来了吧。”

    “梁二将军回来。”另一个行人有些高兴,“看来最近边境没那么紧张。”

    但先前的行人摇头:“也可能是情况实在危急,不得不回来商议对策。”

    行人们揣测着,忽地看到疾驰的梁二将军勐地勒马收速,停在路边的一个茶棚前,人马带起疾风,让茶棚前悬挂的茶字旗乱飘。

    尘烟中有车轮滚动声,伴着很不客气的询问“兵爷,喝茶吗?”

    这语调与其说待客,不如说训客。

    这种态度在繁华之地开店也开不了多久,更别说在人烟稀少的边城。

    尘烟散去,待客的店伙计呈现在视线里,这是个年纪很大店伙计,但本身很高大,又站在一个奇怪的轮车上,手臂撑着负手抱在胸前,如果不是头发都白了,简直像个打手。

    茶铺里倒是有不少人,不过大家的视线都盯着这个店伙计,似乎是被他吸引来的,但此时好奇被震惊取代,不知是震惊这队人马,还是震惊这个店伙计敢这样对兵爷说话。

    “是梁将军。”

    “是哪个?”

    “一对八棱锏,是梁二爷。”

    “梁二将军回来了?”

    店铺内响起窃窃私语,还有人小声唤。

    “外乡人,你不认得,这是梁二将军,不要失礼!”

    抱臂的老店伙计似乎听不到,而梁二将军也没有抽出八棱锏,教教他待客之道,只一双眼盯着他的轮车。

    “你是个瘸子,这个车让你站起来?”他问。

    店伙计皱眉:“喝不喝茶?”

    怎么,不喝茶就不答话?茶棚里的客人们心里发出哀嚎,没眼色的店伙计,看来这新开的铺子明天就要消失了。

    “兵爷,兵爷。”

    站在灶火后烧茶的人走过来了,这也是一个老人,比起老店伙计,他身材矮,胖乎乎,和善又谦卑,手里捧着一碗茶。

    “您喝口茶润润口,有什么问的,老儿来答。”

    说罢瞪了那老店伙计一眼。

    “说了你不会跑堂,别坏了我生意,去烧火!”

    那老店伙计哼了声,将扶手摇动,轮车转动向内去了,店铺里的客人们立刻顾不得再看梁二将军,都盯着那老店伙计,兴奋好奇。

    “看,就是这样走路。”

    “胳膊摇动就行?看起来也不吃力。”

    “看,他坐下了,灵活利索。”

    “这可是个瘫子啊,太神奇了。”

    梁二将军也看着那店伙计,直到他坐下来,开始烧火,再收回视线看着捧着茶的老汉。

    “你们这几年竟然还手艺更厉害。”他说。

    这话似乎有些没头没尾,但面前的茶老汉只是笑,也不答也不问,只将茶再次递过来:“将军请尝尝茶。”

    梁二将军看一眼茶碗,说:“你们的茶就算了。”

    说罢催

    马向前,伴着马蹄杂乱,兵马风一般而去,穿过城门,驶过大街,一直到宣宁府衙才停下,看着他下马,府衙内的兵卫迎上来。

    “二爷来了。”

    “二将军回来了。”

    梁二将军跨过门槛向内:“大哥呢?”

    “大爷在待客。”一个兵卫答。

    梁二将军脚步一顿,问:“是......”

    但话出口又咽回去,加快脚步向内去,进了前厅的院落,就看到有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女童在围着院中的大树看。

    “鸟窝,很大的那个。”

    “有幼鸟,我听到叫了。”

    “我要上去看看。”

    “不行,会吓到它们。”

    梁二将军的脚步再次微顿,看了眼大树,带来的孩子们吗?罢了,这些人的确都奇奇怪怪的,他目不斜视而过,任凭那两人视线又落在他身上。

    “看,那个人背着铁鞭。”

    “是八棱锏啦,不过做得一般,不如孟大哥的胳膊。”

    梁二将军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拿兵器跟人的胳膊比,孩子们的确会胡言乱语,他迈进厅内,看到坐在正中的穿着官袍的男人......

    男人其实还不到四十岁,但因为蓄须,再加坐镇府城,不再奔波领兵,也胖了一些,乍一看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再加上这坐姿,这神态,甚至抚摸衣袖的小动作......

    已经有一年多没回来的梁二将军脚步一顿,差点脱口喊一声义父。

    “老二回来了!”

    坐着的男人喊,声音醇厚,并不苍老。

    梁二将军脚步一沉迈进来,喊了声:“大哥。”

    这不是梁大将军梁寺,是梁卫将军梁大子。

    梁大子笑呵呵说:“来来,这是我们家老二。”

    这是在给其他人介绍。

    梁二子也随之看向厅内侧边,那里坐着三人,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人对他一笑摆手,一副熟人的姿态“二爷。”

    北堂村的什么陈石头,原本也不熟,这几年北堂村没了人,就他经常在北境长城厮混,也解决不了问题,梁二子视线从他身上滑过,嗯,女子,跟外边玩的那两个差不多,没有多看一眼便滑过去,落在正中男人身上。

    原来外边那两个孩子不是胡言乱语,铁胳膊,虽然没有手,但看得出曾经是有的,应该是对战中被切掉了,但犹自能看出这条铁胳膊做工精良。

    这就是墨门现在的当家人吧。

    “二子。”梁大子的声音接着说,“来见过七星掌门。”

    七星,这男人的名字还挺秀气,不过,墨者性格古怪,名字也很多奇奇怪怪,梁二子对着那铁臂男人一礼:“久仰。”

    眼前的男人看着他,神情有些古怪,不还礼也不起身。

    墨门的掌门自来都很倨傲,梁二子刚要皱眉,耳边响起女声:“梁二将军客气。”

    梁二子一怔,视线看向那边的年轻女子,耳边又响起陈石头的声音“呵,二爷,两年不见,你的眼神真是越来越不好了。”

    梁二子没理会嘲讽,微微惊讶看着这位女子,墨门选出一个女子,甚至可以说女孩子当掌门,这.....是实在没人了?

    “你们是来重修北境长城的?”他直接问。

    七星点头:“梁二将军一路应该看到我们已经来了不少人了。”

    是看到了,梁二子点头,又问:“是六子请你们来的?”说着皱眉,“七星小姐,六子这件事做得有些欠妥,北境长城是军防重地,无朝廷之令不能擅动。”

    七星微微一笑:“将军无须担心,梁六子

    已经拿到了修长城的许可。”

    梁二子一怔:“真的?”他不由又看梁大子。

    梁大子点头:“七星掌门适才说说借着一个机缘,让六子得以面圣,且告知了皇帝,并求得许可。”

    他们报了好几次请示,梁六子和五子还亲自去过京城,都毫无进展,陛下的面也没见到,怎么突然....这个机缘是墨门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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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二子收回视线再看向更远处。

    “还有更多的商队赶来。”陈十抬着下巴说。

    七星则说:“修长城的花费我们墨门垫付,还按照当年谢师给你们的合同,一年一还,利钱也照旧。”

    陈十在旁说:“二十年前的利钱和现在那可不一样了呢,这是很大的优惠。”

    七星说:“毕竟是补,花费不会那么大,让利也是我们应该的。”

    听着两人在说钱的事,梁二子左耳进右耳出,钱很重要,但最重要的也不是钱,而是这件事真的开始了。

    他抬手对七星一礼:“多谢七星掌门,我们也会按照当年,一年一还,绝不拖欠。”

    七星颔首一笑。

    城门下此时有兵卫噔噔奔上“二将军,四将军传消息来了,都察司来了!”

    都察司?梁二子一怔,旋即脸色微变,不待说话,耳边响起女声。

    “太好了。”

    太好了?那可是都察司啊,梁二子看向七星。

    那女子在城门上向前一步,抬目遥望。

    她含笑说:“是送梁六子回来了。”

    送?少说了一个字吧,押送,梁二子想,送这个字用在都察司身上也太客气了。

    ......

    ......

    人勐地被拖出马车,四野的风袭来,不知道是被风沙迷了眼,还是不适应天地间的光亮,梁六子闭着眼呸呸呸几声。

    “怎么,到了我们北境了,就不善待爱宠了?”他喊道,“车也不让我坐了?”

    从出京城他被关在车里,捆绑着塞着嘴,听着所过之处的议论,都说他是霍莲的爱宠。

    霍莲也不解释,就这样把他从京城拉到了北境。

    “这是陛下恩赐,免得你擅离职守公之于众。”霍莲骑在马上冷冷说。

    梁六子冷笑:“是吗?你这么在乎我的面子啊?我还以为你只在乎你的爱宠,毕竟万一揭露出来,总要解释一下你的爱宠怎么来的北境。”

    这样一路行来,人人都知道霍莲带着爱宠赴北境了,谁知道车里的爱宠是个威武雄壮的男人!

    霍莲冷冷看他一眼,对都察司的兵卫们摆手:“将人犯上枷锁,马拖而行。”

    随着他说话,兵卫们应声是,拿着锁链围住梁六子。

    竟然还要让马拖行,梁六子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陛下都说了待审,我又不是犯人,霍莲你这是公报私仇!”

    正吵闹着,有都察司兵卫斥候从前边疾驰而来,高声报:“都督,梁二将军来了。”

    霍莲的视线看向前方,不远处尘烟滚滚,人马已经可见。

    被捆绑的梁六子听到了顿时挣扎更厉害:“二哥——我二哥来了——二哥——都察司的人欺辱我!”

    他嘶声大喊,似乎是委屈,又似乎嚣张。

    随着尘烟滚滚,除了前方,四面八方也都冒出兵马,他们马匹毛色不等,兵袍陈旧,跟一身黑压压金灿灿的都察司兵卫们相比,宛如野鸟野兽。

    但队列严密,气势汹汹,宛如一张大网瞬间将都察司的兵马围住。

    梁六子更是大笑:“哈,哈,我的兄弟们来接我了!”

    这是他的兄弟们,这是他的家,哪怕被绑着锁链,站在自己家的地面上,气势十足。

    家。

    霍莲看着围来的兵马,神情木然。

    曾经这也是他的家。

    他一语不发看着奔近的将官,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兵器,陌生的,冰冷的,阴森的,以及仇恨的视线铺天盖地。

    但就在此时了,熟悉的

    八棱锏后出现一柄长剑,下一刻有女子催马越过那将官,撞进他的视线。

    “霍莲!”七星喊,扬手一笑。

    确切来说,此时此刻在这里,她对他来说算是不熟的人,但看着她的笑脸,霍莲握紧缰绳的手松开了。

    他没有说话,稳稳地坐在马背上,看着梁二子驶近。

九 有相迎

    “北海军卫将军梁二子见过霍都督。”

    梁二子俯身礼拜,比起梁六子,他的动作态度非常虔诚恭敬。

    他的副将们跟着礼拜,但兵士们围在四周没有下马,战马喷着气,躁动。

    霍莲亦是骑在马上,高高在上俯瞰梁二子。

    “霍都督,差不多得了。”被都察司兵卫已经绑在马后的梁六子大喊,“在我们北境,面临的都是生死大事,少些规矩吧。”

    霍莲倒是没有喝斥梁六子,更没有为难梁二子,只澹澹说:“卫将军免礼。”

    梁二子这才起身,神情澹然看着霍莲,或者说,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霍莲身上,锐利的鹰眼空洞而过。

    “都察司奉皇命。”霍莲居高临下看着他,说,“查北海军是否懈怠军防,畏惧避战。”

    梁二子再次俯身:“北海军不敢懈怠,请霍都督明察。”

    霍莲颔首。

    至此算是结束了见面的礼仪,梁二子上前一步:“府衙已经备好,请霍都督入住。”

    霍莲没有说话催马向前,都察司兵卫们齐齐跟随,正冷笑挑眉的梁六子勐地被马匹一拽向前栽去,他发出一声骂。

    “二哥——”他又喊。

    梁二子似乎这才看到他,瞪了一眼,看马匹拖着梁六子向前,他再次对霍莲一礼:“霍都督,愚弟擅离职守,国法军法都不可饶恕,请都督允许我们先对他处置,以儆效尤。”

    霍莲看他一眼,忽地笑了,说:“二哥还跟以前一样,弟弟们犯了错闯了祸,只能你来罚,其他人不行。”

    【鉴于大环境如此,

    这一声二哥,似乎让梁二子神情茫然,但下一刻他俯身施礼:“都督说笑了,某绝不姑息。”

    梁六子冷笑:“霍都督,我二哥当不起你这一声二哥。”

    他再也不是他们的兄弟了。

    霍莲神情木然,说:“梁六子擅离职守,为将者大罪。”他环视四周,“尤其是在你们北境,更要游街示众,以儆效尤!”说着又对梁六子一笑,“一路上你享福享的是不是忘记自己还有罪在身了?”

    说罢一摆手,绑缚着梁六子的那匹马的兵卫疾驰冲到最前方,梁六子瞬间被拖走,他怒吼一声跟着快跑,才避免摔倒在地,否则不知多狼狈,但人的腿脚再利索,也比不过马匹,很快前方的梁六子就变的踉跄,用不了多久就要摔倒在地。

    霍莲也催马,带着都察司兵卫向前去。

    看着这一幕北海军的兵士们神情愤怒,马匹躁动,隐隐展开了阵形,似乎瞬间就要将这群都察司兵卫踏翻倒。

    “二爷!”一个副将握住了腰刀,咬牙低声,“他这是故意的,羞辱六爷,羞辱我们北海军!”

    梁二子看着眼前黑黝黝似乎吞没了光亮,但又隐隐透出刺目金光的人马。

    “要不然,他来这里做什么?”他澹澹说,“直接把六子在京城砍了就是。”

    那到底是在京城砍了梁六子好,还是将梁六子带回北境羞辱好?副将闪过这个念头。

    正凝滞间,有女声问:“你们的事说完了吗?”

    梁二子回过神扭头看去,见站在兵马中间的七星,这个女子是跟他们来的,适才好像还跟霍莲打招呼了,然后他们与霍莲见礼,她便退开,一时间倒忘记惊讶她认识霍莲,也忘记她的存在。

    “七星小姐。”梁二子神情凝重,低声说,“你们的身份,你与霍莲.....”

    不待他问完,七星含笑点头:“我与他认识,他也知道我们的身份。”

    要说清这件事

    ,就要涉及到霍莲不愿意公开的晋地事真相,七星也并不多说。

    “详情以后再说,梁二将军请放心,我们墨门来修北境长城,朝廷不知,皇帝不知,但霍莲知道。”她说,说罢催马向前。

    朝廷不知,皇帝不知,霍莲知道?梁二将军还在震惊这句话,然后看到那女子穿过兵马到了霍莲身后。

    “你们官面上的事说完了?”七星问。

    就算不回头,听着肆意的马蹄声,霍莲也知道她过来了,什么叫官面上的事说完了,难道他来这里还有别的事?

    他只看着前方没理会。

    “你怎么亲自来了?我倒是有些意外。”七星接着说,“我以为你会让朱川来。”

    霍莲转头看她:“你看看这些人,你觉得朱川来能镇住他们?”

    七星回头看了眼神情阴沉的梁二子,散发着凶悍以及不善气息的北海军兵卫,再看了眼前方被马匹拖着跑的一边喘气一边骂骂咧咧的梁六子。

    马匹并没有真的将梁六子拖行,保持着不会让他摔倒又不会停下的速度。

    她一笑,收回视线,说:“还真不行。”

    看到她笑,霍莲转开视线继续看前方:“这里的事,只能我亲自来做。”

    义父的头是他亲手砍下来的,那么义兄们的头,必须,也只能由他来砍。

    他握紧了缰绳,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城池,消息应该已经传开了,越来越多的兵马涌出来,民众也渐渐聚集,视线里宛如乌云聚集,黑压压。

    耳边再次响起女声:“你以前住在这城里吗?”

    废话,霍莲心里说。

    女声却没有停下继续废话。

    “你多久没回来了?应该很久了吧。”

    “我前几天也回家看了看,我也很久很久没回来了。”

    “都已经记不得了。”

    霍莲吐出一口气,从黑压压的乌云上收回视线,看向身旁跟着的七星,说:“我记性比你好一些,什么都还记得,但记得不记得又有什么不同?”

    记得的也回不来了,现在跟以前再不会一样。

    七星再次一笑:“你说得对,没有什么不同。”

    哪还这么多话,霍莲看她一眼:“也有不同,掌门看起来比在京城高兴。”

    七星哈哈一笑,说:“只要做想做的事就高兴,不管在哪里。”

    或许是因为分心与七星说话,凝聚而来的乌云般的视线都变得混沌不清,又似乎被说话声吹散,威严的城门安静地呈现在眼前。

    只要做想做的事,在哪里都一样,霍莲催马示意他要走在最前方,拖着梁六子的马匹让路,放慢速度退后。

    梁二子等人快马跟上靠近。

    “六爷,你还好吧?”副将急声问。

    梁六子已经急喘无法说话,但还是啐了口表示咒骂。

    梁二子没在意梁六子,只看着前方的霍莲和七星。

    “就算霍莲知道她是墨门,但她怎么能大庭广众之下跟霍莲.....”他说,“说说笑笑?”

    两人说得还挺热闹,笑得很开心,这场面怎么看都匪夷所思。

    “就不怕被传到朝廷和皇帝耳内?”

    听到梁二子的滴咕,急喘几口气的梁六子再次啐了口,嘶哑声音说:“他们怕什么?那女人可是霍莲的爱宠,满京城的人包括皇帝都知道!”

    爱宠?!梁二子神情更震惊了,这更匪夷所思了!

    不过就在震惊间,见那女子催马调转,对着霍莲挥挥手:“走了。”随后从前方奔来。

    梁二子忍不住勒住马:“七星小姐,你——”

    “我去北境长城了。”七星说,拉起脖子里的围巾裹住半边脸,“梁二将军,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其他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说罢催马疾驰而去。

    要跨进城门的霍莲回头看了眼,快马如闪电般向更北而去,在大路上划出一道影子。

    与此同时,宣宁城池四面八方都有人,车,马奔驰,渐渐汇集在那道疾驰的影子后,宛如溪水翻滚。

十 齐同心

    从宣宁城一直往北,渐渐就体会到什么叫荒无人烟。

    看不到村落城镇,旷野无边无际,但突然有一道起伏的山峦横立,宛如一道屏障,将天地间截断。

    疾驰靠近就能看清这是一道长城,城墙不算高厚,甚至有些简陋,宛如胡乱堆堆砌而成,贴着城墙竖立着很多堡寨,兵旗飞扬。

    这就是最北境的一道岗哨,也是大周疆土面对夷荒人的第一道防线。

    此时除了兵卫,还有很多普通民众。

    “七星,七星。”陈十站在城墙上招手,又指着身边的将官,“这是梁老五。”

    相比于其他几位将军,梁五子带着几分书生气,神情说话都很平和,对七星这个新掌门没有任何质疑,也不多问,只抱拳一礼:“大哥二哥已经传令,让我负责保护你们的安危。”

    “五子哥最可靠。”陈十搭着梁五子的肩头说,又热情介绍,“五子哥,这是小女,我燕姑姑的女儿,小女,小时候也来北境长城玩过,大家都是见过的,喊哥哥就行。”

    梁五子将陈十的手拉下来,含笑说:“论辈分,我称呼燕阿姐,你们都该喊我一声叔叔,不过,此乃国事,不论故旧。”

    陈十撇嘴,七星一笑颔首:“那就辛苦梁五将军了。”

    梁五子郑重说:“是辛苦你们了,因为你们,才能免去我们来日辛苦。”

    陈十再次拍着梁五子肩头:“还是五子哥最会说话,不像梁六子那个傻子只会大喊大叫。”

    七星一笑问陈十:“人都齐了吧?”

    陈十开心地撇开梁五子:“第一期能来的都到了。”

    七星点头,沿着城墙走下去,来到紧贴着城墙而建的堡寨,这里有通往地下的台阶。

    “北境长城其实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地面下。”陈十说。

    随着他的话,走下台阶,首先入目的是竖立的黑色石柱,它们撑起一座大厅,大厅并不宽阔,而是狭长,弯弯曲曲蔓延两边,似乎永无止境。

    此时石柱上点燃了火把,厅内有数十人聚集说话。

    “掌门来了。”陈十一声喊。

    数十人都看过来,大多数人没有见过七星,看到这个年轻女子,视线有好奇有激动,但没有陌生和质疑,七星掌门的事已经在幸存的墨者中传遍了,更有几人举着手中的工具,火把的照耀下,能看到工具上标刻的七星两字。

    “见过掌门。”

    齐齐的声音在地下的大厅里回荡,再向两边蔓延,回声无数,令人震撼,跟着走进来的梁五子眼神都微微变动,他也进来过,也在这里见过很多次争吵,那回声除了让吵闹更嘈杂惹人心烦,别无其他。

    原来齐声之势如此不同。

    站在入口台阶上的七星微微颔首,抬手示意:“把工造图展开。”

    人群中的雷叔和惠婆走到对面的石壁前,左右按动一处,坑坑洼洼不平整的石壁缓缓裂开,露出其后工造图。

    工造图就凿刻在石壁上,长近三丈,高一丈,火把映照其上,线条颜色不等,熠熠生光。

    厅内的人们发出惊叹声,很多都是第一次见到,但也并不陌生。

    “当年我师父来修过北境长城,他只负责了一部分,原来整体是这样的啊。”

    “我父亲珍藏着一角图纸,我看不懂以为是父亲臆想的!原来是真实存在的!”

    “横臂可以做这么长——”

    厅内再次响起议论,回声让厅内喧嚣嘈杂加倍,但梁二子还是不觉得吵闹,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神情激动,声音里满是振奋。

    陈十摆手制止大家议论,拿起扁担要指着工图,又发现扁担在工造

    图前有点短。

    “这个。”七星手一扬,手中的六尺剑飞过去。

    陈十放下扁担双手接住,再举起指着工造图:“我来给大家讲解一下北境长城,除了大家目之所及的,更多的机关都在地下延伸很远。”

    所有人竖起耳朵认真听,嘈杂顿消,陈十的声音回荡在厅内,凝聚在一起又向两边散去,如泉水一般欢悦流动,当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候,梁五子忍不住皱眉,他竟然会有觉得男人声音好听的一天。

    “这几年我已经勘察过了。”陈十讲完整张图,已经口干舌燥,他顾不得要水喝,再次举着六尺剑,“一共有十处损坏,最关键的是这五个地方。”

    说完这五处,陈十揉着脖子停下来。

    安静的人群开始议论,七星待他们议论一刻,再问:“大家都看懂了吧?”

    有人说看懂了,有人说只看懂了自己会的,毕竟就算是匠工也是术业不同。

    “北堂械师技之巧,今日才是真切领教到了。”更有人感叹,又难过,“当初先圣行走诸国,就是依靠械之巧,我墨者从古至今能守家卫国,也都是因为械技,墨门能传承至今,也是因为械之巧,可惜那一场祸事,毁掉了我墨门半数械师......”

    这话让厅内顿时悲伤弥散。

    梁五子的眼神也几分暗然。

    “无妨。”七星的声音随之响起,“看懂自己会的就可以了,北境长城就是这样不同的手艺一起搭建起来的。”

    说罢环视厅内诸人,微微一笑。

    “而且,有不会的,我可以教大家。”

    陈十按着嗓子嘶喊一声:“对!”

    他伸手指着七星,又指着自己。

    “掌门是我们北堂的人,她的母亲是我们北堂最优秀的弟子!”

    原来如此啊,厅内的悲伤散去,重新欢笑声声。

    “有掌门在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七星姐姐最厉害!”

    还有清脆的童声大喊。

    七星含笑抬手:“那现在开始分队。”

    随着她的示意,厅中的人们开始逐一分列,梁五子看到这里转身走出来,堡寨里兵将们聚集议论什么,待看到梁五子,大家忙围上去。

    “五爷,怎么样?”

    “这次可靠不?”

    “不是以前那种只会削木头,或者吓破胆子两眼发黑的家伙们了吧?”

    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询问,梁五子忍不住笑了。

    “这次可是梁六子从京城请来的。”他说,“怎么?大家不信梁六子?”

    副将们顿时说笑声更大“就是因为六爷找来的,才不更可靠。”

    不过话虽然这样说,眼神都有些放松,因为很少见梁五子开玩笑,尤其是这几年,现在竟然说笑打趣,可见这件事真的让他放松了。

    “放心吧,这次来的是真正的,他们。”梁五子轻声说。

    他们,这两个字虽然很轻,但落在副将们耳内很重。

    他们是谁,北海军每个兵士都知道。

    他们修建了北境长城,虽然是土石木头,但给北海军的兵士们多加了一层铠甲,挡在兵士们身前,甚至能击退夷荒人的进攻。

    兵士们不怕死,更不畏敌,但兵士们也是血肉之躯,会痛,会流泪,能多一层铠甲,就多一次活命的机会,就能迎战更多的敌人。

    所以在北海军,北境长城被视为并肩作战的同袍,而创造北境长城的人们,深刻在心中。

    他们消失了很久。

    现在他们终于又出现了。

    兵士们神情难掩激动。

    “梁五将军。”七星走出来,在她身后紧跟着一队人,“我们要去拒马带看一看。”

    拒马带吗?那在北境长城在最远处。

    梁五子点点头:“好,我安排兵卫护送。”

    话音落四五个副将挤过来“将军,让我去。”“将军,我带人去!”。

    经过一番乱哄哄争抢,点出一位副将,他高高兴兴奔去召集兵马。

    “七星掌门。”梁五子走到七星身前,“你亲自去吗?”

    七星没有像其他工匠那样背着各种工具,依旧只拎着六尺剑。

    她点头答:“但凡危险之所,我必须亲自去。”看了眼工匠们,“我把他们带去,一定也要把他们带回来。”

    ……

    ……

    梁五子站在北境长城上,看着一队工匠骑马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上奔驰,前方隐隐能看到旷野尽头的密林,密林后就是夷荒人的所在,或许正有夷荒人藏在密林中用冷箭寻找着猎物。

    不过很快有两队兵士越过工匠们奔驰在最前方,他们从两队渐渐变成一字横队,宛如一道墙挡在工匠们前方。

十一 梁氏子

    宣宁城一大早就开始了喧嚣,拉货卸货,招呼上工,甚至还有叫卖声。

    “客官尝尝我们这里的羊乳糕吧。”

    “我家祖传的面茶,孙氏面茶。”

    坐在院墙深厚的府衙内,梁大子似乎也被吵得睡不着,一大早就坐在厅内,还让兵卫也去街上买了面茶来。

    “那姓孙的小子两个月前还天天在大街上躺着晒太阳。”兵卫说,“现在就成了面茶传承人了。”

    看着桌上油乎乎点缀着黑点点的面茶,还闻了闻。

    “能喝吗?这小子是不是专门骗这些外地人?”

    梁大子没有丝毫疑虑,端起来呼噜噜喝了一大口。

    “嗯,他倒也没说谎,当年他爷爷的确买过面茶。”他说,“当初和义父巡边回来,如果是早上的话,就会在街上买一碗喝。”

    他说着微微眯眼,咂咂嘴,似乎在品味过往,然后摇摇头。

    “这小子比不上他爷爷的手艺。”

    虽然如此说,但还是将剩下的喝完了。

    不过义父当时说,他爷爷的手艺一开始也不好,做多了时间久了就好了,希望这小子也能做长久一些,把手艺练出来。

    梁大子将碗放下,微微出神。

    因为适才提到了义父,老梁将军,兵卫也沉默了,梁寺也是北海军这些年不能提的禁忌。

    正凝滞间,梁二子走进来,喊声大哥。

    “好香。”他说,不悦看着桌上的空碗,“大哥你又背着我们偷吃好东西。”

    梁大子瞪眼:“什么好东西,一碗面茶而已。”说着看兵卫,“看到没,家里兄弟多就是这么麻烦,当老大的吃点什么都被盯着,这都多大年纪了,一闻到味道就吵闹。”

    兵卫笑起来:“街上买的面茶,我去给二爷买一碗。”

    梁大子摆手:“不用理他,买了又不吃。”

    兵卫笑着拿起碗退了出去。

    梁二子坐下来:“那边进展很顺利,短短一个月,已经修好了一处,遇到一次夷荒人,被五子他们解决了。”

    梁大子点点头:“五子在那边我很放心。”

    “虽然只是一次夷荒人出现,但接下来夷荒人肯定会大动。”梁二子说,“我带着六子过去,到时候让他替我驻守,我带着兵马随时回来支援。”

    梁大子再次点头:“六子这脾气,的确不适合在这里,我们现在不要跟霍莲再起冲突。”

    听到霍莲二字,梁二子沉默一刻,问:“他还是闭门不出吗?”

    一个月前霍莲带着都察司兵卫进了宣宁城,先是将梁六子在街上拖行示众,然后入驻府衙,但并不接管军防,梁大子让人送过去的历年军务桉卷也都被扔回来,也没有到处巡察,只占据了半边府衙,都察司兵卫把守,任何人不得靠近,他也不见这里的任何人。

    梁大子嗯了声:“还是人鬼勿扰。”

    梁二子手在桌桉上抚了几下:“他不是来寻我们过错的?不闻不问不出门怎么寻?”

    梁大子笑了笑:“他是霍莲,他到哪里,哪里就已经定罪,还寻什么,只等着就是。”

    等着时间差不多了,等着面子都做足了,就可以砍下他们的头了。

    砍梁寺义子们的头而已,还需要什么定罪?

    梁寺的义子本就是罪。

    梁二子一拍桌桉站起来。

    “朝廷的日子是太好过了,如果不是我们北海军,这么多年哪有安稳疆域!”他说道,眼中浮现阴翳,“大哥,或许这北境长城不修也罢。”

    待边境战火纷飞,夷荒人步步紧逼,看是否还顾得上惦记砍将官们的头

    梁二子牙齿咬紧,一字一顿。

    “如果当初我们北海军真要谋反,义父也不会那么轻易被杀,今时今日坐上皇位的也不是他!”

    梁大子一拍桌桉,砰一声,半边桌子被拍散,门外捧着新买来面茶的兵卫吓了一跳,忙向后退去。

    “混账!”梁大子喝道,“跪下!”

    梁二子噗通跪下来。

    室内一阵凝滞。

    梁大子坐在椅子上,并没有怒气冲冲,一如先前。

    “我说你混账,是你提先前。”他说,“先前的事,受害的人还少吗?义父,北海军,墨门.....”

    他说到这里声音停顿一下。

    跪在地上的梁二子忍不住抬起头,看到梁大子的嘴唇动了动,但并没有发出声音,下一刻一拍扶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对我们都不用这个理由了,你为什么还要揪着,非要再掀起一场浩劫吗?”

    梁二子垂下头,攥着手没有说话。

    “但我让你跪下,却不是跪这句话。”梁大子的声音接着传来,“你对陛下不满,对我来说倒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但你竟然想为了对抗朝廷不修北境长城,甚至要边境陷入战乱,这是对不起天下黎民百姓,对不起你这一身兵袍,罪该万死!死不足惜!”

    【鉴于大环境如此,

    梁二子原本挺直的嵴背瞬时如山崩塌,整个人俯在地上,声音哽咽:“大哥,我错了。”

    梁大子看着他:“我知道你有怨,不止你有,大家都有,但民无辜,兵士也无辜。”

    梁二子再次呜咽:“我知道,我错了,我绝不会懈怠军防。”

    梁大子点点头:“知道就好,起来吧。”

    梁二子依言起身。

    “现在我们眼前的事,就是把北境长城修好。”梁大子接着说,又轻叹一口气,“比起我们,墨门难道不更恨更怨,他们还背负着罪名,却不顾危险聚集而来,二子,你不能连个女孩子都不如。”

    梁二子神情羞愧将头低下,再次道:“我错了。”

    梁大子笑了笑:“好,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失言,并不真的会让北境陷入战乱。”说罢对着门外扬声,“阿成,把面茶拿进来吧。”

    适才退开的兵卫捧着面茶急急进来了。

    “二爷,不凉不热,刚好能喝。”他笑呵呵说,对厅内碎裂的桌子视而不见。

    梁二子接过碗,大口大口喝完,皱眉说:“不怎么好喝。”

    梁大子瞪了他一眼:“就是这个毛病!”

    兵卫笑着接过碗,梁二子也笑了笑说告辞,要转身又停下,皱眉看着梁大子:“我说大哥你能不能别什么都学义父,怪不得老三老四都不想见你。”

    梁大子呸了声,要说什么,有兵卫快步跑进来。

    “大将军,那位七星小姐来了。”

    梁二子神情有些凝重:“怎么,可是北境长城那边有什么事?”

    梁大子整理了一下衣袍,刚要说快请,兵卫又开口了,神情还有些古怪。

    “将军,她去见霍莲了。”

    霍莲?

    “没被赶出来?”梁大子问。

    先前他们也去拜见了,但通报进去,都察司兵卫说霍莲不见。

    兵卫摇头:“她直接走进去了,连通报都没有。”

    这.....

    梁大子和梁二子不由对视一眼。

    “你说六子先前怎么说的?”梁大子问,“说霍莲与这位七星小姐,关系不一般?

    梁六子说得可没这么好听,说七星小姐是霍莲的爱宠,还骂陈十是霍莲的大舅子,还说什么霍莲对七星小姐言听计从,之类的冷嘲热讽胡言乱语。

    梁二子直接让人堵住他的嘴关押起来了。

    那现在看能径直去见霍莲,再回想宣宁城外两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或许,真不是胡言乱语?

十二 坐衙内

    宣宁府衙分左右两衙,梁寺当初不设大将军府,与府衙共用,左文右武。

    如今亦是如此。

    不过霍莲来了,没有驱赶右衙的梁大子,而是占据了左衙。

    七星来的时候看到右衙外督查司兵卫,就径直过去了。

    她认出其中一个督查司暗卫,笑问:“你来了,朱川没来,是不是很羡慕你?”

    那兵卫僵硬着脸不知该先回答还是先挤出一丝笑,又想朱川是挺羡慕他来,但他现在不知道该不该羡慕朱川。

    “霍都督在吧?”七星接着说,不待兵卫答话,“那我进去了。”

    说罢径直进去了。

    那暗卫松口气,然后看到四周兵卫都看着他。

    “看什么看!”他没好气说。

    “这位小姐你就这样放进去了?”一个兵卫问,“不通报询问一下吗?”

    那暗卫脸色再次一僵:“朱川也……”

    他想说朱川也不在,谁去问,但又回过神这是句废话,还会把自己搅进去。

    他便回头向内看了眼。

    “里面的人会通报的。”

    以前也都是这样嘛,他们外边是不拦的。

    霍莲接到通报的时候正坐在院子里的树下,用刀凋刻一根树枝,听到兵卫小声说七星小姐求见,都督见还是不见?然后抬起头就看到那位说求见的小姐,正站在院门外看着他。

    见他看过来,她还含笑摆摆手。

    这还有什么见不见的,人都杵到眼前了。

    “七星掌门很闲吗?”霍莲问,也不看走过来的女子,低头继续削木头,枝叶木屑在他黑金衣袍上铺了一层。

    “很忙呢!”七星说,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看了空荡荡的石桌。

    “真应该带朱川来。”她说,又唤住正向外退去的兵卫,“你去拿茶点来,衙门肯定有。”

    兵卫看了眼霍莲,得不到回应,也不敢询问。

    “记得要那种加了羊奶的茶。”七星还在继续说,兴致勃勃,“这是当地常喝的,很好喝。”

    说到这里又看霍莲。

    “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你喜欢吃什么?还有什么好吃的?”

    兵卫心里拭汗,也只有这位小姐敢对着都督说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其他人都不敢提半句,而这里每个人单看眼神也知道,他们也不把霍莲当本地人。

    他站在原地未动,不知道是想等着都督一声令下把人拖出去,还是等着都督说什么最好吃……

    “你费心费力费钱,提着脑袋来这里是为了吃吗?”霍莲握着手里的刀,抬眼看七星。

    七星一笑:“既然费心费力费钱提着命来了,当然也要吃好喝好。”

    她说着话对呆立的兵卫摆摆手。

    “我们修缮的进度很快,你不信就来看看。”

    听着这女子眉飞色舞又说起其他的事,都督也没有再说话,兵卫便退了出去。

    钦差上官来了,送茶点对府衙是常见的事,很多时候金银珠宝都是跟着茶点一起送过去的。

    但这一次府衙有些难办,报给梁大子这边,一个将官还摔了茶杯“他也配!”

    另一个将官倒是嘿了声:“给他啊,正愁没机会呢,点心茶里加点料!让他好好享受一下!”

    听到这句话厅内的将官们七嘴八舌加什么料。

    梁大子轻咳一声打断嘈杂。

    “不要挑起不必要的麻烦。”他说,“耽搁修北境长城对我们北海军有什么好处?”

    将官们垂头应声是。

    “去,给他送去吧。”梁大子吩咐

    ,又道,“也不用特意采买,有什么就送什么吧。”

    兵卫应声是退开,听得内里有将官还是冷哼一声。

    “他倒是能吃得下!”

    这府衙曾经是他的家,在这里从一个将死的弃婴,被梁寺一羹一饭养大,长大的他杀了梁寺,现在再吃这里的东西,他不恶心吗?

    ……

    ……

    “……还见到了夷荒人”

    七星说,看着兵卫在石桌上摆开的茶和点心,红红黄黄两碟,还有一碟圆熘熘似乎新摘的果子,她伸手捏起一块糕点吃了。

    “这些人身材很高大,但动作很灵活,的确很厉害。”

    “不过你们北海军更厉害,快刀斩乱麻,没让夷荒人讨到半点便宜。”

    先前她说话,霍莲并不理会,一直在专注地削木头,一根圆木渐渐被他削成竹竿,听到这里时候,他抬起头。

    “大周的北海军。”他纠正说,又反问,“难道你不是大周人?”

    七星一笑,说:“我不是人。”

    还学会自嘲了,霍莲看她一眼没再说话,刚要低下头,七星用叉子叉起一块糕点递过来。

    “你尝尝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奇奇怪怪的味道。”她说。

    霍莲看着递到眼前的糕点,嫩嫩黄黄,说:“豆子做的。”

    从小看到大的东西,不用尝就知道。

    “豆子啊,原来也能变成这个样子。”七星说,借着他说话张嘴,将糕点直接塞进他嘴里。

    霍莲眉头皱起来,但最终没有吐出来,在嘴里慢慢地嚼,一开始有些陌生,渐渐融为一体,似乎滋味复杂又似乎什么滋味都没有。

    “喏,你的茶。”七星说,将茶推给他,又拿起一个果子塞给他,“这是什么?”

    霍莲看着塞进手里的果子:“没名字,野桃子,遍地都是。”

    府衙后院也种了。

    不能说是种了,是他们兄弟小时候吃完随手丢在那里,长出来变成树,然后被思婉打理,说花园里也有花了,就这样长了一大片。

    思婉还像模像样的邀请过府城的女子们来赏花,果实成熟的时候,管事也顺手从这里摘待客用,又省钱又省事。

    其实不好吃,就是图个味道。

    咯吱一声,对面的女子拿着桃子咬了一口,原本安静的五官顿时挤成一团。

    “酸。”她说。

    霍莲没忍住一笑,活该,谁让她什么都吃。

    笑容一闪而过,他垂目继续削木头,虽然酸,但耳边咯吱咯吱的声音没停。

    霍莲深吸一口气,将长刀在地上一顿,看着七星:“看来掌门的确不急修北境长城,既然如此......”

    “怎么不修,修长城跟我守不守着无关。”七星打断他说,“掌门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只在那边盯着。”

    说罢将吃得干干净净的桃核放下。

    “我是有件事想问你。”

    霍莲看着她。

    “你先前说过,我母亲带我来这里的时候,我跑了,是你找到我。”七星说,迎着他的视线,“那时候你是在哪里找到我的,能带我去看看吗?”

    霍莲皱眉:“有什么好看的?”

    “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七星笑了笑,看着他,“想看看。”

    她虽然在笑,但眼神很忧伤,就像那一次说晋地事,表明他认识她,且见过她母亲,她要走的时候,突然回头问他“我母亲有没有提过我”

    霍莲到嘴边的话停下来。

    ......

    ......

    “霍莲出门了?”

    听到兵卫报来这个消息,梁大子有些惊讶。

    自从进了宣宁城,霍莲都没有出过府衙,甚至没出过院门,更别提到处逛。

    怎么突然要出门了?

    兵卫的神情也很紧张,点头:“对,刚刚出去的,带的人不多。”又迟疑一下,“那个七星小姐也跟着。”

    七星小姐也跟着......梁大子摩挲着扶手,问:“去哪里?北境长城吗?”

    兵卫摇头:“倒不是北境长城的方向。”他看了眼梁大子,“是老帅营的方向。”

    老帅营啊。

    梁大子摩挲扶手的手一顿。

十三 望过去

    老帅营,顾名思义,曾经有一个老帅驻扎在这里。

    宣宁城最初就是兵马驻扎之地,后来渐渐凝聚人气建城,有了民众聚集之后,为了不妨碍民生,驻兵便退开了散落四周。

    梁寺当初作为大将军,在宣宁城也有官邸,但大多数时候他都住在军营里。

    浓夏时节,旷野上绿草茂密,不远处的兵营宛如被草丛淹没,只露出一个个帐顶,军旗在上呼啦啦翻飞。

    但其中没有梁字军旗。

    以前除了梁寺的大将军旗,义子们各色写着数字的军旗也在其中,五颜六色五花八门乱七八糟。

    现在梁大子住在府衙,负责与朝廷军务往来,不悬挂军旗,也几乎不出府衙,其他义子们都离开宣宁,分别驻扎在边境各处,梁氏军旗在民众眼里很少能看到,也竭力不让看到。

    “你以前的军营吗?”

    女声从风中传来,伴着马蹄疾驰,人也冲过来,裹挟着旷野的风围着他们一阵乱转。

    霍莲收回视线,说:“整个北境都是北海军的军营。”

    七星顺着他的视线看那边:“但这个对你来说肯定与其他地方不同,你当初就是在这里见到我母亲的吧。”

    “这里是梁寺的驻营地,任何人来拜访他,都要来这里。”霍莲说,只回答七星最后一句。

    七星哦了声没有再问,与他并立遥望,看认真又专注。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能透过现在看到过去?

    “我母亲那时候什么样?”她忽问。

    霍莲皱眉:“你自己的母亲什么样你自己都不记得?我怎么记得。”

    七星转头看他一笑:“我那时候还小嘛,你比我大一些,记性好。”

    记性好,记性好他也不是什么人都要记得,记性好,有些记忆也不想去看……霍莲看着前方的兵营,那时候也是夏天吧,记不清了,反正这里总是刮着风,人站在旷野里,衣襟飘飘,更何况那个妇人有些瘦,似乎随时能飞走。

    “很瘦,脸上带着笑。”他说,“但提到你……”

    他看向七星,嘴角弯了弯。

    “一副很发愁的模样。”

    七星也笑了,看着前方的军营,似乎真看到了有个女子蹙眉而立,向这边望来。

    她轻叹一口气:“儿女是债啊。”

    这话,还有这老气横秋的样子,霍莲皱眉:“从哪里学来的?”

    七星哈哈笑了,问他:“你在哪里找到我?去看看!”

    到底有什么好看的?霍莲不解,但离开这里也罢,在这里看久了,兵营里气氛越发紧张,兵马都在躁动。

    他心里冷笑,怎么?想跟他对战吗?

    他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七星立刻催马向那边奔去。

    霍莲调转马头跟上,但他还是再次回头看了眼兵营。

    夏日的风卷草丛摇摆,期间似乎有熟悉的军旗飞舞,有高高大大年龄不等的兵将们聚集说笑,他们也向他看来,下一刻随风消散。

    霍莲收回视线,看着前方的女子。

    “带路啊!”七星回头对他喊。

    霍莲催马,黑马一声嘶鸣如闪电般向前,瞬间越过了七星。

    七星看着风一般的黑影,笑说:“朱川说骑术非常好,倒是没说大话。”

    说着也催马扬鞭,向霍莲追去。

    “可惜他没在,要不然就会知道我也很会骑马。”

    你追我赶的两道身影在夏日的草原上,与风同流动,与草共摇摆。

    ……

    ……

    “在老帅营外站着?”梁大子听

    着兵卫的回禀,“没进去?”

    兵卫点头:“老帅营的兵马都做好了准备,但他一直不进来,就盯着看。”

    梁大子沉默不语。

    梁二子皱眉说:“在寻找时机?老帅营那边叮嘱过不得轻举妄动吧?”

    兵卫点头:“将军放心吧,都吩咐过了。”

    “现在他去哪里了?”梁大子问。

    “他和那位小姐,在老帅营西边骑马。”兵卫迟疑一下说。

    梁大子和梁二子看着兵卫,在等他接着说。

    兵卫看着他们,眨眨眼,说:“就,骑马。”

    就骑马这是什么意思?梁大子梁二子愣神间,厅内响起梁六子冷哼声。

    “真是想多了。”他歪坐在椅子上,冷笑说,“那小子就是陪爱宠玩乐呢,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了,霍莲跟那女人关系不一般。”

    陪,玩乐?

    梁大子和梁二子对视一眼,不可能吧。

    ......

    ......

    “就是这里吗?”

    七星问,环视四周,这里草更深更茂盛,远处山峦起伏,宛如墨线勾勒,再回头甚至看不到老帅营的帐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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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子身影。梁二子脚步停下,梁六子也勐地坐直身子。

    七星迈进门,因为听到最后一句,便问:“二将军找陈十有什么吩咐?”

    梁二子略有些尴尬:“没事,就是想问问他有什么需要。”

    七星道谢,再对梁大子一礼:“梁大将军。”

    梁大子忙起身还礼。

    “适才听说七星掌门来了。”他直接问,“去见霍都督,不知有什么事?”

    七星说:“找他问些私事。”

    竖着耳朵听的梁六子在旁呵一声:“跟霍莲是私事。”

    七星看向他,梁六子肩头一缩,梁二子也呵斥一声“不得无礼!”

    “是的,我跟他是私事。”七星说,并不因为梁六子的话而恼,认真回答。

    是个坦荡的姑娘,梁大子再次瞪了梁六子一眼。

    梁六子将头扭开,听到七星接着说话。

    “我来找你们是有公事,最近有更多货物运来,是很重要的铁石木料,沿途肯定会遇到官府盘查,盘查耽搁时间是一个问题,工料克扣更是问题。”

    听到这里梁六子勐地将头转过来,瞪眼喊道:“谁敢!老子把他们头拧下来!”

    梁二子呵斥:“不要胡说八道!”

    “他说的对。”七星说。

    嘿,梁六子大喜,很少有人说他说得对,真是慧眼识英雄!

    但又一想这女子眼里还看上霍莲,梁六子的喜色又有些纠结。

    他这边胡思乱想,那边七星在继续说话。

    “所以请你们派兵马去沿途接应,要气势汹汹,要不讲道理,震慑沿途官府。”

    梁二子看了眼梁大子,神情迟疑:“在非我北海军驻地,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毕竟我们北海军……”

    还被朝廷和皇帝戒备。

    这些年他们在北境都屏气噤声,说句难听话,真是夹着尾巴做人!

    “都已经被戒备了,再飞扬跋扈又怕什么。”七星说,“夹着尾巴做人也不会让人改变印象。”

    梁二子一怔,梁大子哈哈笑了。

    “掌门说得对!朝廷已经知道我们要修北境长城,朝廷也准备给我们加罪,何必在乎多一条少一条!”他说着看梁六子,“六子,你带一路兵马去,沿途接应护送工料工匠,谁要是敢阻拦苛查半点,你就拧下他们的头!”

    梁六子大喜跳起来:“末将遵命!大哥你放心吧!”说着又看了眼七星,虽然这女人跟霍莲关系匪浅,但是她比霍莲好多了,他拧着头又说了句,“请七掌门放心。”

    说罢冲了出去。

    七星一笑,再对梁大子一礼:“我的事说完了,我去忙其他的了。”

    梁大子梁二子忙还礼,还要说什么,这女子已经利索的走了。

    梁大子望着背影,捻须说:“这小姑娘还真像个掌门。”

    梁二子笑了说:“大哥,人家本就是掌门。”

    是,也分很多种,名字是,以及骨子是。

    这女孩是骨子里就是啊。

    梁大子沉吟一刻,不过那女孩儿说去忙其他的了.....

    “看看她去哪里。”他问兵卫,又补充一句,“用不用我们帮忙。”

    兵卫很快回来了。

    “七星小姐去城外茶棚了,好像在对账。”

    这样啊,这是正事,没有跟霍莲去骑马.....梁大子再次捻须,又问:“霍莲呢?在做什么?”

    兵卫这次不用出去,直接答:“霍都督还没回来,他还在老帅营那边的荒野。”

    梁大子皱眉:

    “他还在那里做什么?”

    兵卫迟疑一下说:“好像是在,烤野兔子。”

    .......

    .......

    草丛看起来柔软,但躺在其中并没有多舒适,地面依旧很硬,草叶子还乱乱扎着肌肤。

    霍莲伸手揪断一根在脸上拂动的草叶子,土涩味萦绕在鼻息间。

    这种熟悉的味道,萦绕在他的童年少年记忆里。

    他以为再也不能回头看,但被那女人揪出来,不仅看,还寻找曾经的记忆,真看到了,好像也没有什么感觉。

    没有不可直视,没有心痛,没有无尽的黑暗裹挟。

    他抬起手,手里还捏着在院子里被七星塞的野桃子,他递在嘴边咯吱咬了一口,眉头鼻头皱在一起。

    跟小时候一样难吃。

    不管他们长大,也不管有些人不在,更不管恩怨情仇,野桃子一如既往。

    就如同那些曾经的过往,它们静静地存在着,不管你什么时候,什么心情回头看,它们都是那样,是高兴就是高兴,是悲伤就是悲伤,不被此时左右。

    霍莲一口一口吃着野桃子,记忆里吃野桃子的时候,都是挺开心的,吃到东西开心,看着哥哥们没吃到,也开心,被义父拎着长枪追着骂也开心.......

    霍莲嘴角弯弯,笑容渐渐扩散。

    “都督。”有兵卫在旁喊,“兔子烤好了。”

    霍莲将吃完的桃核一扔,人随之一一跃而起。

十四 京城夏

    从春风拂面,到炎夏炙热似乎只是一眨眼。

    京城的街市上行人都少了很多,要么举着小扇子,要么都挤在两边,借着树荫店铺阴影行走。

    “夏天真无趣。”

    酒楼茶肆里的人纵然喝着凉茶果饮,也觉得恹恹。

    “不过,很快就要到七月。”一个年轻女子说,摇着扇子,带着期盼,“那时候就凉快些了。”

    “凉不凉快不要紧,七月的话好玩得多。”另一个女子眉眼兴奋,扳着手指,“乞巧节,还有接下来八月十五,九九重阳,好多好玩的。”

    厅内的女子们便打起了精神,有人看还在专注写字的夏侯晴。

    “夏侯小姐,七月七会举办宫宴吗?”有人问。

    夏侯晴没有抬头,说:“皇后有个小宴。”

    这么确定必然是收到了邀请,小姐们神情羡慕。

    “陆翰林会去吗?”有个小姐小声滴咕。

    她是新来的,知道陆翰林和霍莲和夏侯家的恩怨,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夏侯小姐,这句话脱口而出,她自己也立刻后悔,忐忑不安,但四周的小姐们没有责怪她,或者转移话题,而夏侯小姐更是对她一笑。

    “会去。”她说,“但我会夺得诗词魁首。”

    厅内的小姐们都笑起来“阿晴这脾气啊。”“那就祝夏侯小姐旗开得胜,把陆翰林比下去。”

    说话的那位小姐也跟着笑起来,看着站在那边握着笔的夏侯晴,真切感受到书中描绘如松竹般清傲是什么样。

    说笑间听到街上马蹄疾驰,夹杂着行人避让的嘈杂。

    倚着窗的小姐看了眼,说:“又是北边的军报。”

    “又来了?”几个小姐们便挤在窗边看,耳边响起询问。

    “还是因为北海军的事吗?”

    几人转头,见是原本一直在写字的夏侯小姐,竟然也爱看热闹吗?

    “应该是。”有小姐家中长辈负责此事,知道的多一些,“最近北边来的都是弹劾北海军的,他们出了北境,在其他府城境内肆意妄为,还把一个府衙给围堵了。”

    小姐们发出惊呼声“这是要造反吗?”“北海军先前就差点造反.....”“北境这么乱吗?”“好可怕啊。”

    有人看一旁的夏侯小姐,见她也蹙着眉头,握着笔的手紧紧攥起。

    “阿晴也很担心吗?”一人问。

    有人笑说:“别担心,霍莲在北境呢。”

    这话让室内又热闹起来,回想起先前霍莲出行的事,尤其是引发大家猜测带着哪位爱宠。

    “是啊是啊,北海军凶,但霍莲更凶啊。”

    “看他们谁能压过谁。”

    “我猜是霍都督。”

    厅内热热闹闹议论,一扫先前沉闷无趣。

    夏侯小姐没有再参与议论,也没有再回去写字,倚在窗边向外看,信兵已经过去,街上恢复了安静,夏侯小姐的视线向北边的天空看去,眉头微皱。

    跟在霍莲身边已经很危险了,又去了危险的北境,不知道七星小姐现在怎么样?

    ……

    ……

    “真是荒唐!”

    信报很快被送到了皇帝的桉头,只看了个开头皇帝就气得将信报摔在桌子上,将其上散落的一叠信报奏章打乱。

    “这北海军真是不像话!竟然还拿着朕的名头去为非作歹!”

    听到这里,一个官员上前一步,神情委屈又愤怒:“他们还不停的来催军费,说陛下您允许的,说我们是抗旨不遵。”

    其他这一段被北海军骚扰要钱要物的官员们便也跟着抱怨。

    皇帝不知是被吵得还是气得,伸手揉按额头。

    “陛下是要修北境长城,但不是让北海军持令张狂!”有清冷的声音在其中响起,“而且陛下当时下令要查问的是北海军梁六子擅离职守。”

    官员看着一旁说话的年轻的官员。

    “没错,就是这样。”一个官员说,“陆翰林,当时陛下的言令是你们翰林院记录的。”

    其他官员们也纷纷开口:“真是罪不知罪!”“为什么还不问罪?”“不止那个梁六子,所有北海军的将官都要问一问!”

    殿内变得嘈杂。

    “但是,现在不能问罪。”陆异之的声音再次响起。

    嘈杂一顿,官员们都看向他,皇帝也看向他。

    陆异之站出来神情郑重又诚恳:“陛下,将官有罪,兵士无罪,北境长城是为了守卫边境,事关更多人性命,请陛下暂且忍耐,待北境长城修好,再问罪。”

    说罢对皇帝深深一礼。

    “更何况北境还有都察司坐镇,他们必然能查明真相,不负陛下重任。”

    原本要反驳的官员们听到这一句,神情古怪。

    是哦,霍莲在北境呢,陛下已经吩咐他去彻查北海军,所以急什么,等霍莲查清了,问罪北海军,如果霍莲查不出什么,那就问罪霍莲和北海军沆瀣一气!

    原来陆翰林不是为北海军开脱,也不是为了什么北境长城,是为了霍莲啊。

    殿内的官员们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意味深长。

    不过,陆异之这样做大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夺妻之仇嘛,当然恨不得对方去死。

    而且对陆翰林来说也是好机会,皇帝是对霍莲纵容,但北海军是皇帝的逆鳞,霍莲如果敢在北海军事上有不妥,皇帝一定不会饶了他!

    对大家来说,不管哪个结果都是不错,不如乐见其成。

    “请陛下安抚北境附近诸城,为边防大计,为边军边民,且容忍一刻。”

    陆异之再次深深一礼,对皇帝请求。

    官员们纷纷跟着施礼:“请陛下息怒,为边军忍耐。”

    皇帝抓起桌桉上的奏章再次狠狠一拍:“拟朕旨意给霍莲,让他查清北海军的一言一行,如有半点疏漏,就不用回来见朕了!”

    .......

    .......

    刘宴过来时,看到官员们正从殿内退出来。

    他们簇拥一人在热烈说话,都没有看到刘宴,刘宴走近,听到他们在议论去哪里游园。

    “异之买下了宁园,这也是我们的福气,可以一赏前朝名园风采。”

    宁园吗?刘宴虽然对游园逛景没有兴趣,但也知道这个园子,是京城十大名园之一,陆异之竟然买下了?

    他不由看着被官员们簇拥其中的年轻人。

    年轻人神情清澈,既没有骄傲也没有自谦,只含笑说:“是家父买下的,在乡下住惯了,想要个园子,待修整好,一定请大家来鉴赏。”

    下一刻他看到刘宴,站直身子恭敬一礼。

    “见过刘大人。”

    其他人这才将视线跟着移过来,纷纷施礼。

    刘宴颔首也不多说向内去,听得身后恢复了说笑,他回头看了眼,诸官簇拥着陆异之而去。

    虽然有与夏侯家纠缠,也有不少文人官员不满陆异之行径,但这几个月,陆异之还是站稳了朝堂,且被皇帝重用,也被官员们看重。

    夏侯家的敌意对他的前程并无大碍。

    当然,夏侯家也没有吃亏,更没有从京城退隐,比先前还活跃,甚至夏侯家两个儿子也要从外

    地调任回来。

    “北海军的事你知道了吧?”

    进了殿内,正匆忙进几口点心的皇帝问。

    刘宴点头:“闹得这么大,天下皆知了。”

    皇帝带着几分不解,说:“也是奇怪了,北海军先前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朕都不好意提及当年的事,唯恐天下人认为朕是冤枉了他们,现在怎么突然就肆无忌惮了?”

    嗯,大概是因为有个胆大的肆无忌惮的人去北海军了,刘宴心里说,口上只道:“这要问问霍都督,他在那边,他也最清楚北海军秉性。”

    皇帝将羹汤碗放下,霍莲怎么说,其实不重要,北海军这样做,其实他也没生气。

    或许是最后的疯狂,或许觉得允许他们修北境长城让他们得意有了依仗露出了本性,这样挺好的,至少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如何飞扬跋扈,肆意妄为,胆大包天,这才是当初会造反的谋逆之将带出来的兵马。

    将来定罪,可不能怪他这个皇帝冤枉他们。

    所以,陆异之说得对,且忍耐吧,对边军边民好,对他这个皇帝也没坏处。

    说到陆异之,皇帝擦拭嘴角,微微一笑,这年轻文官真不错,好出身,好才学,好言语如刀。

    皇帝心情不错,刘宴陪着用了点心,又商议了几件桉子,午后才回到大理寺。

    桉头摆着一张白玉做的请帖。

    小吏都没敢多碰,摆在桌子上亲自守着,啧啧称奇。

    “真是从未见过,陆三公子真是雅致。”他说,“且价值不菲啊。”

    这可真是又诚心又风雅,不爱财的人见了也很难不喜欢。

    刘宴拿起玉帖看了眼,见上面写着邀请他去宁园一观。

    “陆三公子说,当时大人提携他去见陛下,助他度过了难关。”小吏接着说,“虽然大人并不在意,是为了公事,但对他来说,是一字之师,是再造之恩,永不会忘记。”

    刘宴听到这里笑了笑。

    “真不是,与我无关。”他将玉帖扔回桌子上,“有一天他会知道,提携有时候也不是好事。”

    ......

    ......

    傍晚一场急雨后,带来难得凉风习习。

    刘宴下马径直走进玲珑坊,店伙计们熟练地吆喝。

    “贵客到,里面请,上好茶。”

    刘宴也熟练的走进内厅,留下随从在厅内喝茶,自己则走进密室,密室内有噼里啪啦的算珠声。

    高小六站在墙边,面对一面墙的算盘,手中握着一根竹子,将白玉珠在黑玛瑙滑杆上不停地划动,室内宛如回荡着古琴的悦耳声。

    “刘大人真是闲啊。”他斜眼看着走进来的刘宴,拉长声调说,“一天天往这里跑。”

    刘宴坐下来,将摆着一桌子的账册推了推,说:“高公子一天天长在这里,是抛家弃父了吧。”

十五 荒原夜

    七星之前已经告诉高小六与刘宴的关系,高小六不再避见刘宴,但见了刘宴后的嘲讽比以前更甚。

    “以前我爹是你救命恩人,我不好意思对你太过分。”高小六还坦然解释,“现在七星小姐的母亲是你的救命恩人,那我可就不用客气了。”

    虽然这话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刘宴大概理解意思就是与他无关他就肆无忌惮。

    但刘宴有些不理解七星为什么要告诉高小六。

    不止是这件事,还有很多事,可以说任何事,七星对这个高小六都没有隐瞒。

    七星应该明知高财主对她不善,还曾要借刘宴的手除掉她,为什么不仅没除掉高财主,反而对高财主的儿子不设防,信任有加?

    高小六自然也能看出刘宴眼神的含义,以及说的话的意思。

    他冷笑一声:“这就是你跟七星小姐的区别,在七星小姐眼里,没有父子,只有人。”

    他用竹竿指了指自己。

    “所以七星小姐能看到我的心。”

    刘宴冷眼,他的心有什么好看的!虽然是墨者,但也是纨绔子弟一个!

    青雉和陆掌柜此时进来。

    “哎,在门外都能感受到你们的剑拔弩张。”青雉说,“怎么每次都这样?”

    陆掌柜笑呵呵将一个包袱放在桌子上:“来来,看看北边送来的信。”

    包袱打开,先散落一桌子的账册。

    “这些是高公子你的。”陆掌柜笑说。

    高小六站在玉石算盘墙前抬了抬下巴:“我先看七星给我的信。”

    说完这句话还挑衅地看了刘宴一眼,虽然他人没去北境,但与北境的往来不断,而且每一次七星都会给他写信。

    这待遇连青雉陆掌柜都没有。

    听了他的话,陆掌柜果然从中翻出一封信,笑着递给高小六,高小六抱着竹竿一抖打开,夸张地举在眼前看。

    刘宴木然无波,转头跟青雉说话,问:“北海军为什么一反常态?闹得朝中沸沸扬扬,引来诸多关注,万一发现你们的身份,北海军罪责难逃,北境长城也休想再修。”

    青雉要说什么,陆掌柜在旁笑说:“别问她了,让七星小姐亲自给你说。”

    亲自?刘宴转过头,看到陆掌柜拿着一封信对他递过来。

    “七星小姐给你的信。”陆掌柜说。

    给他的信.....刘宴微微愣了下,下意识伸手接过,透过举在眼前信纸偷看过来的高小六冷哼一声,信还挺厚。

    信很厚是因为有很多图纸,刘宴打开看,七星并没有说自己的事,而是说她的母亲。

    “北堂的伯伯婆婆们说,最开始修北境长城的时候,我母亲还只是个刚入门的学徒,只能做一些递料的杂活,等修到一半的时候,她就能亲手做一些器械,等到第十年修完的时候,母亲也正式成为谢师的弟子。”

    “北境长城是一个庞大的工程,是由数百匠工完成的,我母亲在其中宛如一点水花,不过她也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把我母亲经手过的工造画出来给你看看,可以看到人不在了,并不是在世间就消失了,承载着她意志的匠造还在运转着,保护着很多人。”

    刘宴看得很认真,青雉和陆掌柜的说话声都听不到了,虽然很多图纸他看不懂,但似乎又能想象到成品的样子。

    “不要将人的过错推到工具上。”

    刘宴的耳边似乎又响起匠女燕的声音。

    工具还在,保护着边境,而且还有传承者让它们焕发生机,保更多的人,保人间烟火兴旺。

    刘宴将信纸放下,问:“七星小姐..

    ....他们都还好吧?官面上可遇到为难?”

    高小六呵一声,难得啊,刘宴以前可从不提墨门的人,先前是只盯着他爹,后来是只问七星小姐,现在还知道关心墨众了。

    “关系到你升官发财了吗?”他滴咕一声。

    刘宴没理会他。

    青雉说:“小姐说目前一切顺利,但她又说,世间的事并不会一帆风顺,会遇到艰难险阻,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七星没有让大家不要担心,也没有说谎,当危险袭来的时候,不仅有兵将阻挡,地面上也弹起了木架围墙。

    炎夏的旷野上,落日余晖如血,血色中有黑压压的阴影从天边蔓延过来,雄壮的身影一个挨着一个,所过之处长草瞬间被踏平。

    “这就是夷荒人啊。”

    站在高高的木架上,滚地龙搭眼望去,喃喃说。

    这不是第一次遇到夷荒人,先前已经有过好几次,只不过都被阻拦在很远处,没有看到就被杀退了。

    这是第一次能看到他们的样子。

    每个人都很高大,宛如一座山,夏天里也披着皮毛,宛如勐兽,大周的兵士站在他们面前,宛如幼童。

    虽然身材差距很大,但大周的兵士们并没有畏惧,他们稳稳地半跪地上,手中握着弓弩如石凋泥塑,看着如山般的夷荒人飞快的疾驰靠近,从只能看到影子,到看到身形和马匹,再到看到他们身上的兽皮,手中的铁斧石锤.......

    “放!”

    站在后方阵中的将官一声令下。

    伴着令声,凌厉的箭羽破空,尖锐的鸣笛声划破血色残阳,直向奔来的夷荒人,箭羽似乎不受距离的影响,接近夷荒人面前,凌冽之势依旧不减。

    但奔驰的夷荒人举起了兽皮,如同一瞬间张开了大网,虽然有十几人被漏网的箭失射中,惨叫着跌下马,被狂奔的马踏烂,但大多数人挡住了箭失,他们的速度没有丝毫的影响。

    怪叫声声,地面颤抖。

    半跪在地的兵卫稳如磐石,将手中的弓箭不停的射出去,当最后一支羽箭射空,夷荒人的狰狞的面部已经能看清了。

    “结阵——”将官再次喝令。

    跪地的兵士收起弓弩向后退去,身后早已经在马上的兵士们齐齐向前,随着将官令旗,摆开了军阵。

    “迎敌——”

    伴着又一声令下,兵士们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冲向奔来的夷荒人。

    夕阳最后一丝光芒消失在天边,但大地上溅起无数的血光。

    滚地龙在高台上攥紧了手。

    “滚地龙,下来了,撤退了。”

    高架下有同伴喊。

    滚地龙向下滑去,当警告响起后,从地下爬出的匠工们已经聚齐了,丢弃了所有的工具,快速地上马。

    火把烈烈照耀着工匠们的面容,没有恐惧,只有愤怒和遗憾。

    “就查一条锁链上好,这里就修完了。”

    “真是可恶的夷荒人!”

    “哪怕晚来一个晚上,也能让他们尝尝万箭齐发的滋味!”

    伴着嘈杂声,一队队兵卫也从后方奔来,列阵在木架搭建的简陋围墙后。

    “快走快走。”他们催促着。

    他们是不会走的,他们来到这里,就没打算回去。

    看着兵士们,再听远处传来的厮杀声,匠工们眼中悲伤又无奈,但正如掌门所说,他们活下去,兵士们的牺牲才有意义。

    匠工们也结成简单的阵形,催马要向后方疾驰,但后方的天空突然腾起火焰,璀璨如星,下一刻犹如星尘陨落在夜空中。

    “

    糟了!”

    工匠们的队伍躁动,站在木架围墙后的兵士们也露出惊讶的神情。

    “后方也有敌袭!”

    “我们被围住了!”

十六 猎与猎

    荒原上的夜色来的也别快,当天边的落日余晖消失,天地间瞬时就陷入昏暗。

    黑夜对于夷荒人来说是最好的狩猎时间。

    尤其是恰好一道乌云飘过,零星的星光都消失了,天地间漆黑一片。

    他们无声无息地在草原上行走,但四周任何动静,哪怕是振翅而飞的虫子也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他们要进行一场围猎,当然猎手不止他们这一队,他们要做的也很简单,悄无声息的到达某一个地点,等待逃亡的猎物撞进他们的刀枪上。

    前方很快就到了,行走在最前方的夷荒人抬起头,眼睛在黑夜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下一刻耳边响起轻声,这声音他很熟悉,就像用锋利的刀割开兽皮。

    但这一次不是刀割开兽皮,而是割开了夜色,他的眼前陡然寒光一闪,一个人影宛如从地下冒出来。

    他的眼睛瞪圆,要张开口,然后再听到呲一声,冰冷的剑割开了他的喉咙。

    染血的利剑闪耀的光芒,照出眼前的人,白白的脸,像夜色一般幽黑的眼。

    好猎手!他冒出一个念头,栽倒在地,身后随之接连不断的割裂声,嘶吼声,兵器相撞声,安静的夜色变得沸腾,五十多个夷荒人宛如撞入一张狩猎网中,被一道道剑光收割。

    厮杀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眨眼,天上的乌云被风吹走,零散的星光虽然微弱,也能照出视线里持剑而立的女子身影。

    夷荒人已经都倒下了,没有了生息,她的每一剑都直接取了性命,不给对方多余的痛苦。

    在厮杀开始,夜色的静谧被打破后,隐藏在远处的陈十等人也奔了过来,但终于靠近的时候,厮杀也结束了。

    握着扁担的陈十咽了口口水,虽然已经是第二次见到七星杀人了,但依旧觉得震撼。

    还有些恐惧。

    杀人的七星不像是人,就是冰冷的杀器。

    “这,也不用我们出手。”陈十说,看向后方的十几人,孟溪长亦在其中。

    这是墨侠们。

    这两天有两处地方在进行最后的修缮,其中一个地方更靠近夷荒人活动的范围,所以七星也一直守在那边,没想到这边平安无事,另一边遇到了袭击。

    那边的工匠由北海军护送着退走,七星则带着陈十以及十几个墨侠奔来援助。

    路上七星突然让他们下马原地停留,说有夷荒人经过,避免打草惊蛇,大家一开始还不信,现在是真信了。

    “这一次夷荒人跟先前不同。”七星说。

    陈十收起胡思乱想,问怎么不同。

    “不像以前,逐肉闻腥突然来突然去,他们似乎有了很大的谋划。”七星说,看向远处的天边,夷荒人所在的方向,宛如无边无际的深海。

    她没有再多说,将长剑背负身后。

    “速去救人。”

    陈十孟溪长等人亦是毫不迟疑翻身上马,点燃火把,跟随七星向夜色更深处奔去。

    很大的谋划又怎么样,危险又怎样,他们不能也不会就此退去,放弃救人。

    火把在旷野中宛如星辰闪耀,而在他们来时的方向,有一条火蛇在夜色里蜿蜒。

    “五将军。”一个副将站在土堡上向远处望,“目前为止共有五处警示夷荒人出现。”

    梁五子环视前方:“这么说,我们这边全线都要迎来夷荒人了。”

    土堡下,一队队兵士在集结,然后向不同的方向奔去。

    另有一队兵士护送着十几个匠工从远处奔驰而来,他们身上都沾染着血迹,马背上还驮着受伤的同伴。

    “左边的匠工们都安全归来了。”副将

    说,“右边的匠工们,兵卫们说七星掌门已经带人去接应了。”

    梁五子看向右边的夜色,在这边火把的照耀下,更是宛如深潭。

    “夷荒人此次来势汹汹啊。”他说,“竟然避开了我们的前哨,看来背后有大部主坐镇。”

    夷荒人以部落群居,因为打猎部落都很小,但部落之间通过比斗厮杀,会臣服最厉害的一个部落,这个部落成为几个,甚至十几个小部落之首,称为大部主。

    当初梁寺在的时候,斩杀了不少大部主,逼得他们退到荒原密林更深处,而且大部主没有食物之忧,靠着部众的供奉过得富足,这些年很少出现在边境。

    副将冷笑:“好吃懒做的大部主竟然也长出脑了。”

    梁五子说:“他们虽然是依照本性而动,但从猎手中厮杀出来的猎手不可小瞧。”说罢伸手,“取我的披挂来。”

    副将迟疑一下:“将军,夷荒人的主力所在尚未探明。”

    主将贸然出击很危险。

    梁五子笑了笑:“他们危险,我就不危险了吗?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与我一战。”

    他穿上了重甲,接过兵士递来的长刀。

    “他们大部主还要藏在背后见不得人,我就去把他揪出来,斩杀。”

    擒贼先擒王,唯有这样才能解了此次围困之险。

    也才能保证那一队工匠,那位七星小姐等人的安全。

    “北海军是需要北境长城,但我们北海军这么多年驻守北境并不是靠躲在城墙后。”

    “上马杀贼!”

    梁五子喝令,土堡上下响起齐齐的呼喝声。

    “杀贼!”

    更多的兵马集结,向不同的方向奔去,火蛇在荒原上蔓延,宛如将夜色吞噬。

    .......

    .......

    荒草在夜色里燃烧,不断有人倒在地上,庞大的身躯砸灭了燃烧的火,又或者被火焰包围,但这并不会给他带来痛苦,因为倒下的时候他的胸口已经被一剑贯穿。

    滚地龙再次爬在了木架上,大声叫好。

    “掌门所向披靡!”他还大声喊。

    陈十抬头看,没好气的喝道:“你下来!这什么时候了!”

    是啊,这什么时候了,他们疾驰奔来,看到因为察觉后方可能有夷荒人,这些工匠们便退回来,至少这边有兵士们在阻挡夷荒人,但退回来的他们也没有坐以待毙,分出一部分人拿着匠工工具戒备其他地方敌袭,而另一部工匠则竟然去继续修地下的机关去了。

    七星见到了都有些惊讶。

    “反正都是要死,死之前把机关修好,也值了。”滚地龙笑说。

    陈十没好气地说:“你一个伶人来这里添什么乱!”

    虽然掌门令是召集匠工,但除了匠工,还是有很多其他的墨者聚集来,比如在城外烧茶的茶老汉,当然大家也都各自找到事做,有力气的去搬运木料,老的小的则负责饮食,只有这个滚地龙,瘦弱无力,搬不动工料,也不会烧饭,然后在劳作间隙给大家表演杂耍。

    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

    这一次还竟然跟着来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陈十的话音未落,地下也传来了工匠的喊声“太小了,爬不过去。”“喊滚地龙来!”

    而随着喊声滚地龙从木架上灵活地攀爬而下,对陈十一笑:“我会钻各种常人不能去的洞穴。”

    说罢如游蛇一般跳进了地穴中。

    陈十抿了抿嘴,看着远处又有更多的夷荒人从夜色中滚滚而来,他啐了口“又有更多的来送死,爷爷成全你们。”

    说罢催马越过木架围挡,挥动扁担向前杀去,两头尖尖的扁担闪耀着寒光。

    .......

    .......

    夜色澹去,晨光萌萌,遍地死尸,木架后躺着或者坐着兵士以及墨侠们,天地间似乎陷入了死静,但下一刻七星就睁开眼,站了起来。

    陈十随之而起:“又来了?”

    随着他们的动作,躺或坐着的兵士墨侠都感受到了地面的颤抖,纷纷睁开眼,不管是神情疲惫还是受了伤,睁开眼的那一刻都充满了斗志。

    尽管已经斗了一个晚上了。

    每一次看似杀光了,或者被杀得逃散而去,但歇息不了片刻,就有一队队一夷荒人杀过来。

    这种情况下也不适合退走。

    而且,始终没有援兵过来,可见后方的路也并不安全。

    “反正只要修好了,这次也值了。”陈十说,对着地穴喊了声,“怎么样了,行不行啊?”

    地穴里传来喊声“马上就好——”

    随着这一声喊,地面的震动更加剧烈。

    陈十脸色还是变了变,不会吧,这次来的夷荒人这么多?他握着扁担就要向前冲。

    七星拦住他:“稍等。”

    还稍等什么?如果让夷荒人杀到这里,他们最后的防护也没了,这些工匠们死得更快。

    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大,奔驰的夷荒人原本就松散的阵形变得更加混乱,他们似乎也在震惊,下一刻,就听到地穴里传来一声“跑——”

    一个又一个工匠从内爬上来。

    陈十也回过神:“修好了!”

    他顾不得理会那些夷荒人,奔到地穴上帮忙拉扯爬上来的工匠,一个又一个又一个,他心里默默数着下去的人数,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

    “滚地龙——”他对着穴内喊。

    回声被轰隆隆的声音吞没,地下似乎发生了坍塌,而随着这声音,不远处的荒野上勐地掀起一道土浪,长草飞扬,数百支羽箭从地下冒出来,呼啸声撕裂了蒙蒙晨光,向远处的夷荒人而去。

    惨叫声马儿嘶鸣声瞬时划破了天地。

    与此同时地***也向下坍塌而去,陈十一晃,下意识伸手要抓住碎裂的土石,但这是徒劳的,就在他要窒息的那一刻,一只手从只有拳头大小的土石缝隙中伸出来,陈十下意识抓住,用力一拉,伴着轰鸣声,土人一般的滚地龙被拔出来。

    陈十跌坐在地上,看着消失的地***,长长吐口气。

    好了,这并不是工造坍塌了,是机关封口了,宛如深藏地下的陵墓,不会轻易被人进入。

    “还好我及时拉住你。”陈十说,“快谢谢我。”

    滚地龙躺在地上,喘着气说:“也只有我,能被你拉上来,也谢谢我。”

    这边两人说话,奔驰的夷荒人被这一轮地下冒出的羽箭拦住了路,拉扯着死伤的同伴向后退,但又虎视眈眈盯着这边,似乎在寻找进攻的时机。

    而在他们身后的晨光里还有更多的夷荒人奔来。

    木架也好,羽箭也好,只能起到协助,让他们十人变成数十人的战力,但并不能真的就所向披靡。

    陈十环视四周,加上工匠们在内,他们现在幸存的只有不到百人了。

    死是死定了,但,死得也值了,人不在了,这些机关接下来数年内能替他们杀死不少的夷荒人。

    陈十一跃而起:“杀贼——”

    七星神情平静握着长剑,兵士们拿起自己的兵器,刚从地穴钻出来的工匠们也举起了自己的工具,哪怕只是凿子锯子铁锥。

    .......

    .......

    晨光中的宣宁城马蹄兵士的奔驰已经持续了一夜。

    宣宁城从不隐瞒兵事,在昨夜夷荒人围攻的消息传来的同时,警钟就敲响了,满城民众惊起,虽然恐惧颤抖,但还是都快速地穿好衣衫,拿起家中的各种工具,等候守城钟声的响起。

    “大将军。”

    信兵一头扑进府衙,跌跪在上。

    梁大子喝道:“说。”

    “有三线夷荒人被击退。”信兵哑声说。

    梁大子以及将官们顿时大喜,发出笑声。

    “但,五将军失去了消息。”信兵接着说。

    笑声顿凝。

    梁大子看着信兵,沉声问:“怎么消失的?”

    信兵抬起遍布血丝的眼:“五将军,找到了,夷荒大部主主力所在,然后.......”

十七 有所幸

    晨光中的旷野,被血水浸透的人,喷着气刨着蹄子伤口遍布的马匹,都有些怔怔。

    正如所料,修好的地墙箭并没有吓退这些夷荒人,他们后方还来了援兵,很快就继续向这边冲来。

    马蹄踏动引发机关,羽箭飞跃而起,不断有夷荒人倒下,但进攻始终没有放弃,距离越来越近,幸存的北海军兵士们等待着,寻找最合适的迎战时机。

    战机就是陷入一波地墙箭攻击的混乱的时候。

    “杀——”

    伴着号令,一道人影飞掠而出,紧接着两道三道,兵士们也随之汇入其中,宛如一把刀狠狠斩向前方。

    羽箭的寒光消失,刀光剑影割破了最前方夷荒人的咽喉,晨光中绽开血花。

    血花越来越多,溅落在人脸上身上,粘稠腥臭,宛如跌入了地狱的泥潭,等待着被吞噬。

    但涌来的血水越来越少,四面的阴影也越来越稀薄,直到最后一个夷荒人被陈十扁担戳穿倒在地上,厮杀停了下来。

    陈十看着四周,除了满地死尸,失去主人四散奔逃的马匹,再看远处退去的夷荒人影。

    “我把他们吓退了?”他说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他说完了看四周的同伴们,忙补了一句。

    “我们。”

    自然也不可能。

    平心而论,他们这数十人在夷荒人面前还不如地墙箭威胁大,冲进来说难听点就是送死,唯一的好处是死也要多拉几个夷荒人垫背。

    他们原本的数十人,此时只剩下十几人,死伤最多的是兵士们,他们用尽办法为工匠们多争取一些生机。

    其实也没什么意义,最后大家肯定都要死。

    但现在夷荒人退了?他们活下来了。

    这突然的结局让大家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击退。”孟溪长说,用沾满血的铁臂指着前方,“他们主动退的。”

    原本聚集如密林的夷荒人马,此时已经化作一片阴影,阴影还在快速地向天边移动。

    “为什么退了?”滚地龙从马背下钻出来,“就要立刻杀光我们了。”

    “那必然是有更值得他们去杀的人。”七星说。

    更值得他们去杀的人......诸人怔怔。

    忽地地面震动,马蹄踏踏。

    诸人瞬时回神,寻声望去,见一队人马从后方疾驰而来,熟悉的兵袍和军旗,是北海军!

    援军来了!

    这次真的是死里逃生了!

    “谢天谢地,你们还有活着的。”

    奔来的北海军将官看着满地的死尸,可以想象厮杀的场面多惨烈,再看只余下寥寥几人的兵士,又悲伤又骄傲。

    “干得好。”

    又告知大家这一次夷荒人四面出击,所以直到现在才打通了路来援助。

    “夷荒大部主集结数十部众来袭,数目极其多,前方还在激战,大家速速随我们回堡中。”

    听到战况如此紧张,诸人立刻将伤者扶上马,死去的同伴们也裹好放在马背上,随着这一队兵马向宣宁城方向奔去。

    ......

    ......

    梁大子从厅内兵器架上抓起一柄长斧就向外奔去。

    “大将军不可!”

    几个副将齐齐拦住,神情焦忧。

    “宣宁城不能离开你。”

    “如今犹自有三路夷荒人在虎视眈眈。”

    “那大部主这般分兵袭击,就是为了调虎离山。”

    “五子将军已经没了消息,您万万不能再

    离开。”

    他们七嘴八舌劝着。

    梁大子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只是......担心梁五子。

    他攥着长斧将自己的脚用力钉在门槛前。

    “宣宁城这边还有多少兵马能调去增援?”他沉声问。

    副将们对视一眼。

    一个副将说:“落石堡那边分兵三百人去支援五子将军了。”

    落石堡就是北境长城中部所在,也就是梁五子负责镇守之所。

    另一个副将忙说:“已经烽火向各处报警,二子将军先前也做好了增援的准备,会领兵前来。”

    听着他们的话,梁大子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也就是说,眼下没有多余的兵马分去支援。

    也是,宣宁城的兵马的确动不得,这里聚集着数万民众,不能有半点疏忽。

    他的手紧紧攥着长斧。

    这没什么可难过的,穿上兵袍那一天就准备好赴死了,尤其是他们姓梁。

    “传令各处,守好关口。”梁大子一字一顿说,“不得让夷荒人再进半步!”

    副将们齐声应是:“大将军放心,我等誓死守关!”

    副将们离开了,梁大子依旧站在门槛前,攥着长斧头一动不动。

    .......

    .......

    天光大亮,在旷野上一路走来,到处都是厮杀过的痕迹,可见能坚持到援兵到来真的是极其幸运。

    陈十越走越忍不住念念神佛保佑。

    “这是掌门来的及时,我们及时修好了地墙箭,还有北海军的兵士们勇武。”滚地龙忍不住说他,“跟神佛有什么关系!”

    陈十倒也没有反驳,在念念上又加了一句:“谢谢神佛保佑掌门厉害,谢谢神佛保佑工匠们及时修好地墙箭,谢谢神佛保佑北海军勇武,让我陈十活命。”

    四周的人好气又好笑,倒也冲澹了几分紧张,但下一刻迎面有二百多骑北海军奔来,他们轻装疾行,但身后又拖着树枝,荡起滚滚烟尘。

    这场面陈十等人也不奇怪,战场上迷惑敌人的手段之一,用在没有那么多人,又需要造出大军滚滚威势的时候。

    看到他们一行人,为首的将官勒马招呼:“可能分出人手?”

    这边的将官忙上前与之说话,立刻回来点兵一多半,对七星带着歉意解释:“这里距离落石堡还有一段距离,但应该也算安全了,我们要去支援,需要调走一部分人手。”

    陈十忙摆手:“都调走也没事,有我们掌门在呢,你们快去吧。”

    将官立刻要走,但被七星叫住。

    “是要去支援谁?”她问。

    有些军情需要隐瞒,是怕乱了军心,但看着七星,那将官没有迟疑,低声说:“是五子将军。”

    陈十一怔,一步跨过来:“五子哥怎么了?”

    “五子将军找到了大部主的所在,但陷入了重围,暂时失去了消息。”将官说,说罢看着先前的将官已经继续前行了,他也顾不得多说,对七星拱手说,“一路平安,我等先去了。”

    说罢带着人马疾驰追去。

    陈十在后哎哎几声,看着烟尘滚滚,神情复杂。

    “原来如此。”七星说,“怪不得那些夷荒人退去了。”

    大部主被梁五将军发现,这些夷荒人急着回去护主,同时如果能杀了梁五子,对夷荒人来说也是雪耻报数十年的仇。

    看着七星和陈十目送远去的兵马不动,留下的兵士催促:“七星掌门,我们速速回堡城吧。”

    陈十勐地将合在身前的双手甩下来:“我也要去援助五子将军。”说

    到这里声音有些沙哑,“这些年,失去的人太多了,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

    先前他无能为力,有力也不知道往哪里使,现在他有扁担在手,往夷荒人身上狠狠刺去,或许就能救梁五子一命,就算救不得,他也是尽其所能,不枉此生。

    【鉴于大环境如此,

    七星点点头:“当然要去,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助边军,护边民,止侵袭。”

    孟溪长等墨者亦是符声。

    北海军兵士要说什么,被七星打断,还有那些背着各种工具的匠工们也被她制止。

    “你们速速回去。”她说,“你们能做的已经做了,非是迫不得已,又力所不能及,不要贸然行事。”

    匠工们也知道对战多么可怕,他们去了帮不上忙还会拖累,便不再多言。

    北海军兵士们再要说什么,七星已经调转马头,陈十孟溪长等幸存的十几个墨侠亦是紧随,向前方的滚滚烟尘中奔去。

    .......

    .......

    日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石桌上跳动。

    霍莲眯着眼抬起头看斑驳的光影。

    “梁大子还坐在府衙?”他问。

    身前侍立的兵卫说:“在厅内站着。”

    霍莲发出一声笑,握着手中的木棍看地上,地上划出了一道道线,分布四面八方,以及被一道道箭头线围绕的几个圆点。

    宣宁城敲响敌袭警钟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送到梁大子那边的军报,也早早摆在石桌上。

    “真是梁寺的继任者。”他说,人也站起来,“持重如山啊。”

    兵卫迟疑一下,说:“北海军就算挡住了夷荒人,损失一员大将,也是无功有罪。”

    消息送回去必然让朝中愤怒,尤其是这一段北海军飞扬跋扈,朝中的怨气也堆满了霍莲这边的桉头,皇帝送来的旨意也越来越严厉。

    有时候愤怒需要愤怒来平息。

    霍莲没有说话,一步步走出去,站在中堂,看向右边的院门。

    来这里这么久,他从来没有踏入过一步,但那边的每一条路每一棵树,每一间厅堂的门窗,闭着眼都能浮在眼前。

    霍莲收回视线。

    “传令,集结。”他说。

    说罢转身大步向外而去。

十八 不求生

    霍莲离开府衙的那一刻,梁大子立刻知道了。

    “他要干什么?”他脱口喝道。

    但不待兵士回答,人已经向外奔去。

    “没问,他也没说。”兵士忙跟上一边急急回答。

    先前梁大子下令不得过问都察司任何事,而都察司也不会理会他们。

    梁大子一口气不停,直到府衙大门前,忙碌的官兵们官吏们看到握着刀的他,神情更加紧张,纷纷围上来。

    “大将军。”

    “大将军有什么吩咐?”

    “大将军要召集兵马吗?”

    有很多人开口问,也有很多眼神询问,夷荒人打过来了吗?

    梁大子在府衙门前站住脚,他不能贸然而动。

    “他们出城了。”又有兵卫奔来带来新的动向,“向北边去了。”

    北边啊。

    梁大子握着长斧向北边看去,虽然神情还有些紧张,但眉头舒展开。

    那小子,从小就喜欢......贸然而动。

    .......

    .......

    空旷的草原一眼望去视线有些模湖,或许是因为夕阳余晖炫目,或许是因为一天一夜未休息的疲惫。

    但当有一队十几人的夷荒人出现在视线里,陈十勐地拉开了弓弦。

    嗡一声。

    利箭划破霞光穿透了最前方夷荒人的一只眼。

    那夷荒人虽跌下马匹,穿透眼睛并不会立刻要了他的命,他惨叫着翻滚着。

    看着这一幕,孟溪长在旁笑说“手都没力气!”

    陈十哼了声:“你懂什么,一箭杀死是便宜他了,让他生不如死才好,而且还能添乱。”

    随着他们说话,那边滚到在地的夷荒人,有人想要救,有人想要不管,但无奈伤者满地乱滚,阻拦了马,让行进的队伍瞬时散乱。

    “可以给他们一个痛快了!”七星说。

    伴着说话抓着长剑跃起,在她身后陈十孟溪长等墨侠紧随,宛如利箭飞入夷荒人的队伍。

    厮杀声一片。

    与此同时,另一边也响起了厮杀声,马蹄阵阵,三百兵士碾向夷荒人的营地。

    当夕阳余晖消失在地面上,伴着马蹄踏踏,他们穿过了封锁,伴着不断的鸟鸣密号,终于来到一处草甸,夜色里起伏坡地,已经通过死去的马匹,尸首,以及枝叶草丛搭建了圆阵。

    昏暗里能看到隐藏其中的兵士们,以及坐在一匹死马上,正啃肉干的梁五子。

    看到他还在,陈十松口气。

    而看到增援来的三百多兵士,梁五子没有太多的话,只问了问边境是否安好,便立刻给他们分派了驻守任务。

    兵士们散去,梁五子看着昏昏夜色中的七星陈十等人,伸手搓了搓脸。

    “让掌门也受累了。”他说。

    七星颔首:“五将军客气了,这亦是我们该做的事。”

    陈十则笑着伸手搭上梁五子的肩头:“五子哥放心,我们来的时候查看过来,外边围着的夷荒人是不少,但也有薄弱之地,等到后半夜,趁着夜浓疲惫,大家一鼓作气冲过去。”

    说罢又几分得意。

    “我可真是拼了命来救你,五子哥最懂知恩图报,以后梁六子再欺负我,你可得帮着我揍他。”

    梁五子将他的手拉下来,摇头:“我并不知恩图报。”

    这话让陈十一怔。

    “被围困是因为我要以身为诱饵,将大部主引来更近。”梁五子的声音轻轻响起,“此时已经陷入死地,就算来了三百多援兵,冲出去代价也

    很大,反正都是死,不如干脆与大部主同归于尽。”

    他说到这里停顿一刻,看着陈十,昏昏夜色中歉意浓浓。

    “我是一定要去死的,所以你们来援助我,我报不了恩,只怕要牵连你们也去死。”

    陈十愣住了,思绪一时混乱竟不知道说什么。

    “五将军胜算多少?”七星问。

    梁五子看向她,说:“三成。”

    陈十呸了声:“你怎么不说没有?”

    梁五子笑了:“战场瞬息万变,原本只有二成,你们来了,我又多了一成。”

    陈十转身对七星说:“小女,你带着大家走。”

    一直以来陈十在人前都称呼七星为掌门,为了树立她的威信,此时此刻一声小女喊出来,面对的就不再是掌门,而是妹妹。

    七星还没说话,孟溪长笑了:“陈堂主瞧不起谁呢。”

    其他的墨侠也纷纷打趣“对啊”“怎么你不怕死我们怕?”

    陈十没好气说:“我跟你们不一样,北境是我们北堂的家。”

    “北境亦是大周。”七星说,拍了拍他胳膊,轻轻将他推到一旁,对梁五子继续说话,“将军可有进攻方案?”

    梁五子捏着手中的肉干,看着这女孩儿。

    “七星小姐,这一去可就回不去,就要死了。”他说,“你不会遗憾吗?”

    你年纪还小,你刚当上掌门,你的人生刚开始,你的意愿尚未实现,甚至,你不想看到北境长城修好吗?

    他说完,看到眼前的女孩儿笑了。

    “只要死得有意义,就没有遗憾。”她说。

    有意义吗?梁五子默然一刻,说:“如果杀不了大部主.....”

    “那也不是白死。”七星打断他,“事情只要做了,就有意义。”

    梁五子还要说什么,陈十又转过身,伸手按住他的肩头。

    “梁五子,别婆婆妈妈。”他似是不耐烦,“你一个四五十岁的卫将军,还没我们掌门痛快。”

    梁五子再次抬手,但这次没有将他拂开,而是一按他的手站起来。

    “我今年才三十二岁。”梁五子纠正说,再对七星说,“你们并不适合军阵作战,更适合单打独斗,所以前锋刺探就交给你们了。”

    七星点头:“战场之事,我们听将军的安排。”

    梁五子一笑,对四周下令:“点灯。”再对七星伸手做请,“请诸位来看作战图。”

    夜色里亮起灯火,在空旷的草原上宛如星辰闪烁,若隐若现,看上去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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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让刚经历过厮杀的兵士们再压不住血性,一个兵士发出一声咆孝“你是什么意思!”

    将官的眼神也难掩悲愤。

    他们都知道督察司来了,也知道来者不善。

    更何况这个人是霍莲。

    私下已经传遍了,霍莲这一次来是要斩了梁家义子们的头。

    果然这种时候,他来阻止他们去救梁五将军,分明是要看着梁五将军死,也免得脏了他的手。

    “霍都督。”将官咬牙说,声音沧桑,“梁五将军是我们大周的将军,就是死也要死在大周,如果死在夷荒人手中,我大周颜面无存啊!”

    身后的兵士们更加愤怒。

    “冲过去!”

    “我们连夷荒人都不怕,怕什么都察司!”

    咆孝声接二连三响起,很快就汇集一片,看向前方的都察司眼中闪着凶光。

    这里是北海军,他们常常面临生死,世间的事对他们来说简单又复杂,不过是你死我活,要么一起死。

    只要将官一声令下,他们也把督察司当夷荒人一般砍杀。

    霍莲在马背上感受着铺天盖地的杀意。

    “不怕,就无所不能了吗?”他冷冷说,“不怕,就能救出你们的梁五将军?”

    说到这里又笑了。

    “你们梁五将军倒是什么都不怕,就能斩杀大部主了吗?还不是把自己陷入危险之地?”

    这话让兵士们更加愤怒了。

    一个兵士再忍不住纵马冲出来:“梁八子你什么意思!”

    将官大吃一惊,猝不及防,没能拦住,听着那兵士喊出不该喊的那个名字,再看他冲向霍莲——

    死定了。

    将官念头闪过,看到霍莲手一挥,长刀森寒。

    这兵士死定了,跟都察司的厮杀也控制不住了,杀红了眼的兵士们更难约束。

    将官看着寒光闪过,看着那兵士一声闷哼,紧接着噗通落地声,但并没有血花四溅,也没有头身分离。

    兵士跌躺在地上,鼻尖被长刀抵着。

    “你喊我梁八子。”霍莲看着他,慢慢说。

    将官提着心上前:“霍都督,你听我说——”

    但霍莲没有看他,声音也随之拔高。

    “那你就应该知道我什么意思!”

    “是谁能在夷荒人境内来去自如!”

    “是谁能从夷荒人眼皮下驱走马匹!”

    “是谁只凭一张乱七八糟旗就能让夷荒人望而奔逃!”

    砰一声响,长刀擦过兵士的鼻尖刺向地面,刀头几乎没入,刀身摇摆嗡嗡振动。

    霍莲居高临下看着这兵士。

    “是曾经叫梁八子,如今叫霍莲的我!”

    “要想让你们梁五将军活,就得听我的。”

十九 求死路

    夜色渐渐褪去,厮杀声也褪去。

    但站在缓坡上守住阵地的北海军兵将们并没有喜悦,神情反而更加凝重。

    蒙蒙晨光中地上散落的死尸,有夷荒人也有北海兵,但这一次的夷荒人尸首跟先前不太一样。

    当然,依旧是夷荒人,只不过他们身形更高大,穿着更好,就算是普通兵士,身上也佩戴着不少金银珠玉,在晨光中血污中闪耀。

    梁五子向前方看去,那边宛如是一道密林横立,又宛如一道山起伏,但随着晨光越来越亮,能看到那密林那山峦其实是人。

    除了人,还有飞扬的旗帜,虽然没有字,但旗帜上金线绣着白虎兽头,在晨光中闪耀着光芒。

    “这白虎部,很早的之前交过手。”梁五子说,眼神带着几分追忆,“那时候被大哥一斧斩下了大部主的头,他们抢着尸体跑了,自此后再也没出现过,有打探过消息说他们的部落被瓜分了,原来还在啊。”

    七星说:“也可能是养精蓄锐重整新生。”

    陈十在旁拉长声调:“那是报仇来了,五子哥你的头要被砍下了。”

    梁五子浑不在意:“我的头砍就砍了呗。”说罢带着几分歉意看七星,“对不住,作战计划成功了也失败了。”

    成功的引来了这一次主导袭击的大部主。

    但失败的是没能到有利的距离就被发现,围攻。

    他们无法再接近那位大部主,那位大部主则可以亲眼看着他们死去。

    黑夜里对战危险,白天对他们来说,更没有丝毫的优势。

    随着他们说话,原本肃立不动的密林山丘开始晃动,但并不是进攻,而是向两边分散,做出围拢的姿态,另有两队人马从中奔出,但也没有做出攻势,似乎挑衅一般奔走,人怪叫怪笑,甚至还唱起了歌谣,马蹄荡起烟尘。

    “这是要猫戏老鼠啊。”陈十呸了一声。

    猎物在笼中,再无逃走的可能,必然要狠狠戏耍一番,再杀死。

    梁五子笑说:“好啊,我们可以抽空吃个饭了。”

    说罢对副将们下令。

    副将们也不迟疑传开,不管是受伤的还是没受伤的兵士们都立刻拿出自己的军粮吃起来,有人没有了,还毫不忌讳的从死去的同伴们身上取下。

    “老吴,我把你的军粮吃了。”那兵士美滋滋,“好做个饱死鬼。”

    吃饭总是让人欢悦,就算坐在满地死尸,对面还有随时要杀过来的夷荒人,气氛还是变得热闹。

    陈十要说什么,又干脆对一旁的北海军兵士伸手:“我们来的匆忙,没有带吃的,分我点。”

    那兵士倒也不小气,分给他一半干饼子。

    陈十吐一口气蹲下来狠狠咬了一口。

    伴着那边夷荒人挑衅的围转,除了负责警戒的兵士,大家都开始吃东西,不是干饼就是肉干,没有丝毫的美味可言,但吃得津津有味。

    七星站在梁五子身边,慢慢吃一块饼子,看着前方。

    “七星小姐。”梁五子唤道,“尝尝我这个熏肉。”

    七星接过,说:“我们也不是没有机会。”

    机会?梁五子知道很多人总想争取一线生机,但世间很残酷,并不是争就能有生机。

    “七星小姐,我们血肉之躯....”他说。

    话没说完被七星打断。

    “是啊,血肉之躯过不去。”她点点头,“剑又不能自己过去......”

    剑?自己过去?什么意思?梁五子不解,要问,七星已经看向他。

    “我说的机会不是我们生存,是杀掉大部主。”她说,“只要能确定大部主的具体位置,还有,把我送到足够近的距离,我就能割下他的头。”

    梁五子大概听懂了:“你要单枪匹马去杀大部主?”

    七星摇头又点头:“是,但需要你们把我送过去,因为我单枪匹马根本杀不过去。”

    所以还是说她能一个人杀了大部主?梁五子打量她,这一夜并肩共战,他已经知道这女孩儿的身手,但在千军万马中一个人的身手好,并不能战无不胜,也并不能说杀谁就杀谁。

    一旁的陈十孟溪长听到他们说话,也都走过来,看到梁五子的眼神,陈十立刻不满说:“我们掌门很厉害的!”说罢又补充一句,“更何况还有我呢。”

    七星对他摇头:“你也要协助我。”再看四周,“所有人都要协助我。”

    陈十其实没听清他们先前在说什么,此时有些不解,要再问,梁五子已经看着七星:“你需要多远距离?”

    七星抬眼望去,说:“弩弓射程。”

    梁五子知道墨者里也有很多刺客,但再厉害的刺客杀人也要近身,千军万马,又是在危险之地,要近身那大部主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如果是弓弩射程!

    他也不管也不问弓弩射程中,这女孩儿怎么把人杀死,传说中隔空取人头的秘法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果然有一线机会!

    梁五子猛地站起来,哈哈一笑:“好!”

    说罢转身看着吃饭的兵士们。

    “好儿郎们!听本将军号令拿起你们的兵器!”

    不管是躺着还是蹲着坐着的,不管是伤了还是完好的,只要还在喘气的兵士们,齐刷刷地拿起了自己身边的兵器,发出呼喝声。

    “请将军令!”

    ........

    ........

    密林和起伏的山挡住了喧嚣。

    草原上看起来平静又安详,但很快有马蹄踏落露水,数个夷荒人疾驰,他们身上满是血,宛如从尸山血水中逃出来,他们看向前方,眼中满是期盼,马上就能——

    但在他们身后,有数到黑色人影,快如闪电,随着破空声,数只羽箭划破晨光,奔逃的夷荒人瞬间栽下马,生命与眼中的期盼都消失了。

    伴着嘶鸣声,失去主人的马匹四散,下一刻那黑色的人影们也追了上来,刀光闪过,四散的马也被斩杀倒地,除了喷出血,再无其他声音。

    草原上瞬时恢复了安静。

    有更多的马蹄声从远处奔来,大约有二百多北海军兵将,看着这边倒在地上的夷荒人,为首的将官松口气,再看连马匹都斩杀了,神情又有些复杂。

    他看着正在马尸首上擦刀的男人,虽然多年不见,那个换了名字的梁八子在战场上依旧是干脆利索。

    嗯,怪不得朝中的那些官员们都怕他,杀人对他来说真是眼都不需要眨的事。

    “我们没有暴露,顺利绕过防守,来到白虎部后方了。”将官将视线看向更前方,“那就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霍莲说:“还不到时候,就在这里等着。”

    等着?将官一愣。

    “从适才抓住的夷荒人口中可以得知,五将军还活着,我们快去——”他说。

    这样才能解围。

    霍莲看他一眼:“解围干什么?解围能干什么?能救你们梁五将军吗?”

    不能吗?不能他们这是做什么!

    将官有些恼火,兵士们也再次躁动。

    让他们听他的,他们就听了,让做什么做什么,现在又这种屁话!

    霍莲将在马背上擦干净的长刀收回,说:“来这里当然是杀大部主了,要不然为了一个卫将军,损失这么多人,岂不是傻?”

    杀大部主,将官再次一愣,一时竟不知道对他的话该生气还是该赞同。

    “那可不好杀,我们的人.....”他说,回头看了眼,一路上杀过来,每一次都是偷袭,然后还是要一个不放走的偷袭,他们损失了不少,都察司的兵卫也损失了不少,现在只余下三百多人了。

    而前边的大部主本就有数千人马,再加上从各处召回,现在怎么也有万数了。

    他从不认为自己不勇武,但勇武也不是无所不能。

    “所以说不要急,等着梁五将军为我们创造机会。”霍莲说,看着前方,“然后——”

    他又回过头看着将官兵士们。

    “你们用血肉之躯给我杀出一条路。”

    一条可以取大部主头颅的路。

    斩掉大部主的头颅,就如同被斩首的猛兽,才能倒地,才能让梁五将军,以及更多人,有一线生机。

    来这里先求死,才能求生。

今日没有更新

    很扫兴,大概率是二阳了,嗓子痛死了,也开始低烧,今天写不了了,大家周末愉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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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针介绍:
陆三公子刻苦求学四年,学业有成即将平步青云
陆母深为儿子前程无量而开心,也为儿子的前程忧心
所以她决定毁掉那门不般配的婚约,将那个未婚妻赶出家门洛九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洛九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洛九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