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洛九针TXT下载洛九针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洛九针全文阅读

作者:希行     洛九针txt下载     洛九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洛九针全文阅读

一 百泉城

    百泉城位于大周西北边陲,正如名字一般,泉水遍布,被誉为“小江南。”

    炎热夏日,口干舌燥灰头土脸的客商们一进城,入目有绿柳摇曳,石桥如月,河水清清,立刻就卸去了疲惫。

    每个人都不由停下脚步,放下了行程,或者走进酒楼茶肆,或者站在桥头看泉水汩汩,享受片刻夏日静谧。

    但今日的街上却很是喧闹,在城中某个方向不时响起炮竹声,街上还有一队人敲锣打鼓。

    “这是过什么节?”坐在茶肆的外地的客商们好奇问。

    虽然今天不是他们熟悉的节令,万一是当地的风俗呢。

    来添茶的伙计笑着说:“不是过节,是有大喜事。”

    这倒也是常见,家里遇到喜事,是要热闹一下,客商们向外看,此时敲锣打鼓的队伍走近,为首的两个家仆,将手一扬,一把大钱如雨而下,街上顿时沸腾——

    客商们也不由哈了一声。

    竟然是当街撒钱!

    这种场面还真是只在江南见过,那是豪商们的手笔。

    这边陲小城竟然也有如此豪富之家?

    这是什么大喜事啊?

    “是陆家布行的三公子,考上秀才了。”

    秀才啊,那就是有功名在身了,的确是大喜事,客商们含笑点头。

    旁边又有当地人加入了闲谈。

    “陆家以前也用钱捐过孝廉,捐秀才是第一次。”

    “你看看你这话,秀才怎是捐的?那是陆三公子考上的。”

    “陆三公子自小就聪慧有名。”

    “陆三公子今年才十八岁!”

    竟然这么年轻!与举孝廉不同,秀才可是要真才实学考试的,而且名额都有限,多少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考上,见多识广的客商们也不由追随着敲锣打鼓的队伍,好奇那位年少有为的陆三公子是何等风姿。

    陆家的宅院在城西,一座五进宅院,居住了兄弟三家,跟江南的豪富相比,家宅有些寒酸了。

    陆家的根基其实也是不能跟江南豪富相比的。

    陆氏是从外地迁来百泉县,当过长工,卖过草鞋,生意是在陆老太爷那一辈做起来的,一间铺子变成两间,三间,家业渐成,但就算在百泉县也算不上是豪富之家。

    直到几年前陆大老爷买了船行,买卖四通八达,陆家的气势一下子就不同了。

    外边有家仆鼓乐游街撒钱,巷子外婢女仆妇施粥,家宅里亲朋好友商家伙伴们都涌来了,越发显得家宅局促了。

    几个妇人坐在花厅的角落里,一边打量四周,一边闲谈,其中一个妇人告诉大家最新的消息。

    “不会局促太久了,陆家把祁家巷子买下来了。”

    陆家所在的巷子后,还有一条巷子,地方比这边大很多,原本属于祁氏。

    祁氏是百泉县的世家大族,他们家可不会为了一个子弟举秀才而在全城掀起热闹,因为那样的话,百泉县就热闹不断了。

    祁氏诗书传家,子弟都是读书人,功名似乎从出生就已经披在身上了,这一辈的祁老太爷学问出名到被皇帝请去当皇子的老师。

    但也正是因为学问,祁家引来了灭族大祸。

    五年前晋王谋逆,戕害太子,作为晋王曾经的老师,祁老太爷被大怒之下的皇帝问罪教无方,一道旨意抄了家。

    就这样一夜之间祁氏呼啦啦散了,曾经人来人往高门深宅荒废。

    “原来是被陆家买了啊。”另一个妇人惊叹,“虽然是罪产,但因为占地广,很贵呢。”

    先前说话的妇人哎呦一声:“陆家难道还怕贵?”

    有妇人跟着点头,有些夸张地说:“陆家如今都能买下半座城呢,别说一个废弃的祁氏旧宅。”

    “这件事的关键倒也不是钱。”有一个妇人忽的低声说。

    她说话轻声细语,长的也文雅带着几分书卷气,穿着打扮在妇人们中显得有些寒酸。

    但穿金戴银商贾气息的妇人们却丝毫没有轻视。

    这位夫人是县尉家的,官家身份,以往是很少能跟她坐一起的。

    “孙夫人您说说。”妇人们忙恭敬问。

    孙夫人轻轻一笑:“这是没入官产,不是有钱就能买的,如不然百泉城难道就没有有钱人?要想买,需要的不是钱,是资格。”

    她看着前方厅内,那里是男客区,陆家的三个兄弟都在,陆大老爷是红光满面,被诸人簇拥。

    “如今啊,陆家有资格买了。”

    陆家不止是有钱了,那位少年公子踏入仕途,带着陆氏步步高升,成为新的士族大家。

    就像曾经的祁氏那样。

    这就是气运,气运有消有长,祁氏的气运消了,陆氏的气运长了。

    富商妇人们都听懂了,看向花厅的视线除了艳羡,还多了些敬畏,商人逐利,交情凉薄,此时你好我好,下一刻就能翻脸,但以后不能这么待陆家了,陆家就是生意上没钱了,他们也不敢慢待。

    因为陆氏有权。

    权,是比钱更厉害的东西啊。

    “陆大夫人真是生养了一个好儿子啊。”一个妇人忍不住喃喃。

    女人嘛,前半生以夫为靠,后半生以儿为靠,这两个靠山都是看造化的。

    陆大夫人真是好造化,嫁了个有钱的夫婿,生养了平步青云的儿子,真是令人羡慕。

    提到陆大夫人,妇人们咿了声:“陆大夫人呢?”

    适才只顾着闲谈,此时四下看,女客这边有陆家妇人们在,只不过是二房三房的主妇,当家的陆大夫人却不在。

    不应该啊,这是一个母亲最荣光的时候,陆大夫人怎么避开,把这风光让给两个妯娌?

    她们可没听说陆大夫人对妯娌如此和善。

    陆老太爷过世后,陆老夫人一心念佛,住在城外庄子里俗事不管。

    陆大夫人掌家,在两个妯娌面前做派堪比婆母。

    “我先前刚进来时见了。”一个妇人道,“但好像有什么事,就匆匆进去了。”

    一直到现在都没出来?

    什么事啊?

    那妇人低声又说:“大夫人,脸色很不好,眼里很是烦恼。”

    这话让妇人们惊讶,又有些不信。

    怎么可能?

    陆大夫人如今有子万事足,还有什么能让她烦恼?

二 世上事

    这世上哪有万事无忧称心如意啊。

    陆康氏看着铜镜,铜镜是江南来的,有立人高,能将她照的清清楚楚。

    以前家里可用不了这么好的镜子。

    但就比如这镜子好也不是就能让人开心,陆康氏能清晰的看到自己青春逝去后衰败纹路。

    没有女人能直面这个。

    尤其是镜子里还有另外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子。

    陆康氏的视线下移,看到镜子里照出的跪着的女孩儿。

    她穿着白纱碧裙,一条丝带勾勒出纤细腰身,垂着头露出脖颈,白莹莹。

    不用看脸,就足矣让人移不开眼。

    看脸的话,陆康氏知道,那就能扎在你心里了。

    不过,陆康氏是女人,美人扎不进她心里,她还要把美人从别人的心里拔出来。

    “阿七。”她忍着脾气,像以往那样亲昵地唤小名,“我以为跟你说清楚了。”

    女孩儿伸出手抓着陆康氏的裙角,不停地摇头:“夫人,夫人,不能,不能啊。”

    她似乎无力又似是哭哑了嗓子,声音软弱无力。

    “不能什么?”陆康氏沉声说,“谁说订了亲不能退亲?”

    女孩儿抬起头。

    “不止是定亲,夫人。”她哀泣,“我是进了门的....”

    “你那算什么进门!”陆康氏恼火地喝断,甩开女孩儿的手。

    女孩儿宛如被拔去依靠的藤萝,软软倒地。

    旁边缩跪着如同不存在的婢女跪着爬过来,喊声小姐,伸手搀扶。

    陆康氏在镜子前踱步,声音如脚步一般带着狠风。

    “你那叫什么进门?你无父无母,外祖父病重无依,我们才将你接进来。”

    “这能叫进门?这叫照看,这叫怜惜,这叫慈悲!”

    “你不知感恩,竟然敢要挟!”

    陆康氏并不是温和的内宅妇人,出嫁前在家里管账,出嫁后还在陆家店铺上守过柜,直到前几年家里生意做大,越来越有钱,她才开始过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日子。

    敢跟她讨价还价,那是休想讨到便宜。

    女孩儿被劈头盖脸呵斥,双目失神,流泪摇头。

    “夫人,是大老爷请求,越老太爷才将小姐送来的——”婢女忍不住说。

    陆康氏大怒,扬手就给了这婢女一耳光。

    婢女被打得跌伏在地,鼻血溅落。

    “吃里扒外的东西。”陆康氏骂,“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谁给你饭吃?一个奴婢,也胆敢来质问主子!来人,把这贱婢拖出去卖了——”

    原本趴伏在地的女孩儿呜咽一声扑到婢女身上。

    两个仆妇上前要扯开,藤蔓一般孱弱的女孩儿却死死不放。

    屋子里拉拉扯扯,夹杂着陆康氏愤怒叱骂。

    “我好声好气跟你讲道理,你不听。”

    “我给你体面,你别不知好歹,这五年是谁给你饭吃,给你家住,给你姐妹相伴?”

    “我现在还把你当越家小姐,你如再纠缠不休,别怪我把你当奴婢!”

    陆康氏的陪房杨妈妈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场面,神情有些焦急,提醒:“今日家中待客。”

    虽然大夫人的宅院不许人靠近,但毕竟今日人多眼杂,万一被听到了,那些妇人们耳朵多长嘴巴多快,原本没事也能说出事,转眼就能传遍全城。

    仆妇们忙停下拉扯,陆康氏也停止了叱骂,恨恨看着地上跪着的主仆两人。

    “这两个贱婢也知道,所以捡着今日跑回来,就是要让我陆家颜面无存,要害我儿前程被毁!”

    杨妈妈劝道:“夫人消消气。”自己蹲下来看着那女孩儿,“阿七小姐,我相信你不会害三公子的。”

    三公子的名字似乎给女孩儿注入了力气,她撑起身子摇头:“我当然不会,我当然不是要害三哥哥——”

    “但三公子今时今日的身份,你非要霸占正妻之位,就是害他啊。”杨妈妈叹气说,“你想想,三公子将来要去的地方,京城,将来要做的是,入朝当官,你这样的出身,不仅不能助他,反而会让他被人耻笑。”

    女孩儿看着杨妈妈,动了动嘴唇。

    她没发出声音,但杨妈妈看懂了。

    她说先前你们可没这样想。

    先前,应下亲事的时候,接她进门的时候。

    杨妈妈脸色也沉下来:“阿七小姐,先前是先前,世上哪有一成不变?人要向前看,不要总是揪着过去。”

    这是什么道理?这就是道理吗?女孩儿的眼神更加茫然,脸白的像薄瓷,似乎一戳就破了。

    真是好美人啊。

    杨妈妈心里忍不住轻叹,又循循善诱:“小姐,你就听夫人的,夫人是喜欢你的,你十岁就被夫人养在身边了,跟家里的小姐们一般,夫人怎能舍得你?将来三公子有了正妻,你在夫人心里也不是她能比的,还有三公子,你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在他心里自然也不一样,就是个名分而已,听我的话,咱们不提婚约了,不提婚书了,也能过得好好的。”

    珍珠般的泪水随着女孩儿的摇头,跌落在杨妈妈伸出的手上。

    “这样不对。”她声音喃喃,“这样不对,没有信义,你们不能——”

    “你跟她废什么话!”陆康氏再次咬牙低声,“我那日在庄子上已经跟你说得清清楚楚,婚书也被我烧了,你也看得清清楚楚,事已至此,应还是不应,就一句话,你若是不愿意做妾,庄子也不用去了——”

    她伸手向外一指。

    “就从我家滚出去吧。”

    说到这里又冷笑。

    “我可不怕你闹,你一个被我抚养多年的孤女,你有什么资格跟我闹?”

    “闹起来,看看世人是信你,还是信我。”

    “跟我讲信义?你也不看看你是谁!”

    说着伸手去拉拽女孩儿。

    “走,你现在就跟我去院子里,让大家看看,大家是信我们陆家不讲信义,还是你这个贱婢得陇望蜀要败坏我儿!”

    女孩儿纤细肩头被抓住,宛如破布一般被拎起来,她发出一声急促的低呼,被仆妇按着的婢女再次挣开扑过来。

    “夫人,夫人,小姐病着呢,小姐病着呢。”

    屋子里再次陷入混乱,门也再次被敲响。

    “什么事!”陆康氏喝道。

    “大嫂。”门外女声略有些急促,“颍川郡公家的夫人来了。”

    这名号让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门也被推开,陆家二夫人陆宁氏走进来,轻声说:“别的人我们可以迎着,但这位夫人您必须亲自接啊。”

    那是自然,颍川郡公可是禹城里的贵人,没想到竟然也来到他们百泉县了,为她的儿道贺。

    陆康氏深吸一口气,松开手将女孩儿扔在地上。

    “把她送回庄子去。”

    “绑起来堵住嘴,装车,从后门出去。”

    仆妇们应声是,陆康氏吐出一口浊气,陆宁氏在旁弯着身子为她抚平裙角。

    “大嫂也是,这可不值得动气。”她说,“出去了可得高兴点,别被人看出来。”

    陆康氏说:“倒被你来教训了。”

    陆宁氏笑说:“这都是大嫂把我教的好。”

    陆康氏被她打岔,脸色缓和,向外走去。

    陆宁氏错后一步,刚要迈步,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裙角。

    裙角金线点点勾勒花纹,垂下纹路若隐若现,展开则菊花绽放,煞是美丽。

    这般好刺绣,整个百泉县也找不出第二个。

    女孩儿的颤抖的手指感受着针线纹路,这是她绣出来的。

    不止一件。

    夫人们箱子里,五年来堆放着独一无二的裙子,每一件都融着她熬夜的心血。

    二婶婶——

    二婶婶常常捧着她的脸说,阿七天下最厉害。

    二婶婶说,她最喜欢阿七了,她没生养女儿,阿七就是她的亲生女。

    二婶婶的脚一抬,衣裙翻飞,脱开了手指。

    脚步杂乱,两个夫人走了出去,自始至终二婶婶都没看地上一眼,似乎屋子里没有这个人。

    屋门关合,隔绝了里外,女孩儿伸出的手垂落在地上。

三 那个人

    陆三公子的贺喜宴,开了三天。

    三天过后,人逢喜事的陆康氏也有点扛不住,精神没那么爽了。

    一大早端起碗筷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大嫂酒量不行。”陆宁氏站在陆康氏身边,用手给她按着太阳穴,“才喝了这点儿就睡不好吃不好。”

    其实按这个也没什么缓解,不过陆康氏不拒绝服侍,闭着眼舒缓眉头。

    “那可要多适应适应,接下来,咱们异哥儿让大嫂饮酒的时候越来越多。”三弟媳在旁笑说。

    陆康氏的眉头更舒展了,嘴边也带了笑意。

    门外脚步蹬蹬,有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冲进来,只穿着小衫裙子,散着头发。

    “娘。”她急声问,“阿七呢?”

    陆康氏睁开眼,嘴角一沉:“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

    陆蕊是陆康氏的小女儿,半点不怕母亲的呵斥。

    “怎么她病了几天了还没好?肯定是偷懒。”她跺跺脚,“今日我要去周六娘家赏花,我等着她给我梳头呢。”

    陆康氏看她身后:“你跟前的丫头仆妇都是吃闲饭的?没用就都卖了吧。”

    站在厅外的丫头们缩缩跪下。

    “她们没有阿七手巧,我自来出门都是让她梳头。”陆蕊说,催着陆康氏,“娘,你快点把她从祖母那里接回来,梳好了头再送回去。”

    陆宁氏笑道:“你自来都用她,这次不如试试婶娘的梳头婆子,一定让你满意。”

    陆蕊似信非信。

    陆宁氏给婢女使个眼色,她的婢女笑着上前牵着陆蕊的手“六小姐跟我来。”

    陆蕊便犹犹豫豫走了。

    陆康氏气恼地在后呵斥“成什么样子,以后怎么嫁人。”

    “这叫自然天成。”陆宁氏笑说,“再说有异哥儿这样的哥哥,咱们蕊蕊还愁嫁人?”

    那倒是,女子们的身家地位都是靠父兄给的,父兄得力,人人高看,万事无忧,陆康氏嘴角弯了弯,但还没露出笑脸,又有仆妇匆匆跑进来。

    “夫人夫人,那阿七从庄子里——”

    仆妇显然是从外边跑回来的,气喘吁吁,冒着一头汗。

    陆康氏的嘴角一沉,一拍桌子站起来:“她竟然敢又跑回来,她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打断她的腿?这几年让她日子过得太好了,真把自己当我们陆家儿媳了?”

    说到这里冷笑。

    “就算是儿媳,也不过是童养媳。”

    童养媳是什么?是来当奴婢,可以打骂,可以退回去的。

    如今家里不请客,没有外人,陆宁氏也不劝陆康氏了,任凭她发脾气。

    仆妇喘了几口气,在夫人喊来人前,接着说:“——跑了。”

    陆康氏微微一怔:“跑了是什么意思?”

    ......

    ......

    也不能说是跑了。

    留了一张字条。

    陆康氏看着桌子上的纸,上面有一行字。

    “既失信,便归家。”

    字似乎有些无力,但依旧清丽秀逸,是阿七的笔迹。

    陆家的女子们写字都不如她,就连读书最好的三公子,也曾含笑不如她——当然,这必然是君子自谦。

    这字不是在陆家学的,是在她自己家学的。

    归家。

    陆康氏冷笑一声。

    陆家庄子位于村外地头,一间大院两个厢房,陆老夫人住东院,阿七和婢女青雉在西院。

    那天被从家里绑着送回来,仆妇们便锁着门,饭菜都是从门板下塞进去,爱吃不吃不闻不问。

    三天后,一个佃户来取车拉柴,发现后院少了一辆板车,然后又说,这里的丫头借走一头驴,一群人一怔,这才急忙去看西院,才知道人跑了。

    “在村子里,以及沿着路四方都打听了。”管事在旁说,“有人见到了,有一个女子赶着一头驴拉着车,车上躺着人,往东去了。”

    “从放进去的饭菜来看。”仆妇小声说,“应该是送回来第二天就跑了。”

    陆康氏再次冷笑一声:“好骨气,我让她滚出去,她还真就滚了。”

    陆宁氏叹息:“果然别人家的孩子养不熟,咱们好吃好喝养了这么多年,一言不合,人就不把这里当家,转头走了。”

    管事问:“去找吗?”

    驴车就算走了三天,也走不了多远。

    陆康氏冷冷说:“不找,她既然看不上我家,那就让她回家去吧。”

    那个家早没人了,也别指望谁能给她撑腰。

    婚书烧了,无凭无据。

    在陆氏面前,那小女子烟尘一般,谁会在意。

    官府也好,世人也好,还会为那小女子指责他们陆氏?。

    陆康氏看着桌案上的字条抓起来,如同那日烧婚书一样,扔进了香炉里。

    陆宁氏略用手掩着口鼻,避免被纸烟呛到,低头看到了裙边。

    “应该早点让她把秋装做了的。”她嘀咕一声,满心后悔。

    可惜了,好绣工的阿七跑了,今年的衣裙没办法人前一亮了。

    ......

    ......

    虽然是内宅女子的事,虽然不承认是儿媳,但这个女子毕竟身份不同奴婢,陆康氏告诉了当家男人陆大老爷。

    陆大老爷这几年意气风发,如今儿子又一脚踏上青云,让他走路都有点飘。

    “你是天天喝酒,喝多了。”陆康氏嗔怪。

    陆大老爷任凭她说,只笑了笑,说起这个阿七,有些迟疑:“就真让她去了?不管怎么说,也是----”

    也是他亲口许下的婚约,亲自接回来的。

    陆康氏说:“咱们异哥儿前程无限,不止是仕途,还有姻亲,他将来的妻子必然是贵人。”

    能让他们陆三公子贵上加贵的人。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能有什么用?原本看着她长得好,留下来做个侍妾,她还不愿意。

    “她妄想当正妻,就算留下来也会闹得家宅不宁。”陆康氏哼声说,“毁了咱们异哥儿。”

    毁了异哥儿就是毁了陆家,毁了陆氏即将成为一方大族的气运,一个女人而已,陆大老爷立刻丢开不管了。

    “辛苦夫人了。”他笑着说,“忙得脚不沾地还得处置这种事。”

    陆康氏瞪了他一眼:“这要怪谁?”

    是谁不声不响地突然给儿子许下一门亲事,直接带着人就回来了?

    更荒唐的是,亲家的事一问三不知。

四 炎夏雨

    炎夏的雨说来就来,适才还大太阳,转眼就乌云遍布。

    原本空寂的路上也有人出现了。

    林间砍柴的、野地猎兔子的、田间锄草的村人们举着各种农具向家中奔跑。

    青雉看到了他们,他们也看到了青雉,纷纷投来好奇的视线,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牵着一头瘦驴,拉着一个车,板车上撑着一个罩子,罩子很简陋,隐隐露出其内躺着一人。

    也不知道是走亲还是访友,还是是求医,还是收葬。

    “姑娘,要下雨了。”有村人忍不住提醒。

    青雉抬起头应是,又主动问:“小哥,王凹村是不是往这个方向走?”

    那村人忙点头:“是啊是啊。”又提醒,“还有一段路呢,先避避雨吧。”

    青雉笑着说:“没事,我姑会迎我,一会儿就碰上了。”

    四邻八村说远也远,说近也总是牵牵绊绊,那村人再看她一眼,便不说话了,快步跑向不远处的村落。

    青雉借着整理绳套低下头,闭着眼露出几分怯意。

    噼里啪啦的雨也在这时候落下,地上溅起尘烟。

    青雉忙去拿雨布,看着车里躺着的人,首先入目的是草席。

    只有死人才盖草席呢,这乍一看很吓人。

    但吓人的话,就不会多看。

    这是青雉的自保手段,通过介绍自己是附近村落的人,以及拉着死人的样子来吓到路途中人,免得他们起了歹心。

    其实草席下的女孩儿并不吓人,宛如白瓷做的美人。

    青雉唤:“小姐,下雨了,我撑下雨布,你躺好了啊。”

    白瓷美人没有回应。

    一滴雨落在青雉脸上,她忙抬手擦去,将雨布扯开罩住了车,再穿上蓑衣带上斗笠。

    此时的雨已经密密一片,前方的路昏昏不清,青雉丝毫不惧,牵着驴向前。

    小姐说,我没有爹,我娘和外祖父都葬在许城外的杏花山,我要与他们在一起。

    小姐说,我知道你不认识路,我给你画个行路指引图。

    小姐说,青雉,给你添麻烦了。

    小姐说,我想回家。

    雨水遮盖了天地,小小斗笠根本遮不住,青雉满脸都是雨水,脚下的路越来越泥泞,每一步都宛如从泥水里拔出来。

    但她一步都不停。

    她低着头,咬着牙,抓着车拽着瘦驴,青雉有的是力气,跟她爹一样。

    青雉的爹在陆家的铺子里能背山一样高的货物,被山一样高的货压了三天到死都不吭一声。

    十岁的青雉在陆家后院背着山一样高的柴,跌倒了都感觉不到疼。

    “不疼也要裹伤啊。”那位比她还瘦小的小姐扶起她,说。

    给她用清水冲洗,给她敷上药粉,再用绣着一只蝴蝶的帕子裹住。

    青雉向前迈去,一手推驴,一手拉车。

    小姐,你别怕,青雉送你回家。

    ......

    ......

    那个家,那家人啊,不像个人家。

    陆大老爷因为妻子的话勾起了往事。

    他站在廊下,眯着眼回想当初。

    许城城外杏花山,有一座私塾,挂着牌子叫杏花书院。

    叫的名字挺大,其实就是一间草屋,学生是附近乡野蒙童七八人,私塾先生胡子花白,闭着眼一声念,蒙童们就将天地玄黄念半日。

    余下的半日呢,私塾先生就坐在山下河边,一壶酒,一根鱼竿。

    这就是个山野闲人,陆大老爷这种生意忙人与他本应该毫无交集。

    有一次拉着货经过,马车坏了,本就生意谈的艰难,马车还坏了,必然要误了约定期,气得陆大老爷狠狠踹马车,却踹得自己跌倒在地,那老先生在旁看得哈哈笑。

    陆大老爷倒也没有怨愤陌生人嘲笑,干脆也不走了,走过去问老头借口酒喝。

    这老头很大方,将酒壶给他,他就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看钓鱼,期间两人并没有交谈,一直坐到夕阳西下。

    “好了。”老头收起酒壶鱼竿,说,“走吧。”

    也是,生意可以不去谈了,家得回啊,陆大老爷叹口气起身,反正生意就这样了。

    他将身上的钱袋解下来递给老头,充当酒钱。

    老头笑了,说不是借吗?借不用钱。

    难道还指望他来还酒?他哪有那个闲工夫,陆大老爷硬是要把钱塞给老头。

    老头接过了,忽笑着说可以借给他一辆车。

    陆大老爷有些恼火,这时候说借车有什么用,时间都来不及了。

    陆大老爷摆手谢过,但老头却非要借,还说,他的车与众不同。

    怎么与众不同?

    老头只说了一个字,轻。

    轻啊,轻就是快啊,快,对生意人来说,就是时机啊。

    “那车啊。”陆大老爷此时回想,还忍不住流出惊艳,喃喃自语,“它怎么能那么轻?装着货,马拉着如同无物,走得飞快。”

    以往要走一天的路,它半天就到了。

    原本因为车坏了,又闲坐半日的陆大老爷,竟然如期见到了生意伙伴,在一众对手中脱颖而出,敲定了一笔对陆家来说至关重要的合作。

    “只是可惜,那车在到了地方之后,就坏了。”陆大老爷再次流露出可惜。

    陆大老爷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仙,做完生意迫不及待跑到那日的河边,白胡子老头没有在钓鱼,但在草屋私塾里摇头晃脑教训蒙童,还趁着蒙童们闭眼读书,自己靠着椅子睡觉——

    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只不过是能工巧匠做出来的。”老头哈哈笑,“它也不是神物,只是比别的车构造好,是别人留在这里的,我也没用,整好给你,物尽其用。”

    能拥有这等巧物的人必然不一般吧。

    陆大老爷自此后常来闲坐,但没有再见过能工巧物,老头则越来越老,几乎一多半时间都在课堂上睡觉,蒙童便都渐渐不来了。

    陆大老爷也渐渐不再惦记着老头是什么高人,就是一普通老朽,生意也越来越忙,这里便很少来了。

    直到五年前的一天,老头捎信请他一见,陆大老爷本不想来,但莫名的想起那辆车。

    想到这里时,陆大老爷沿着走廊慢慢向前。

    他来见那老头。

    老头比以前更老了,如同一棵枯死的树。

    “我姓越,书读不成,稼穑不成,一事无成。”他对陆大老爷介绍自己,但又不多说,“我有一女,不久前亡故,如今我也要去了,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就是我这外孙女。”

    这时天空打了个雷,陆大老爷在走廊上停下脚,抬头看天,天上有阴云密布。

    要下雨了,他闪过一个念头,收回视线,那个外孙女——

    瘦瘦小小,说是十岁,看起来只有八九岁,低着头,只抓着老头的衣袖哭。

    “她叫阿七,姓,那个姓氏她母亲不喜欢,就不要了。”

    什么叫母亲不喜欢?就不要了?是被休了?不像个正经人家吧。

    “我就要去了,陆老弟,可能把她托付与你?”

    唉,托孤,这种事,亲族里还推三推四呢,其实他与这老头真没什么交情,算是陌生人,只不过他陆盛知恩图报,感念当初相助——

    “还有我这半生身家。”

    几声闷雷滚过,陆大老爷收回思绪,看向前方。

    他已经站在一处屋宅前,这间屋子看起来不起眼,但却加了两把重锁。

    闷雷滚过,乌云密布,院子盘旋起风。

    陆大老爷从翻飞的衣袍上取下两把钥匙,打开了锁,推门走进去。

    一道闪雷劈开乌云,划过院落,让屋宅内也陡然明亮。

    陆大老爷站在室内,看着两个重重的大箱子,他上前用力地掀开。

    闪电已经消散,但室内再次亮起来。

    那是箱子里堆积的金银珠宝闪耀着光芒。

    “这有谁能抵得住。”陆大老爷视线陷落其中喃喃说,“那一刻,别说给婚书,儿子的命都能舍得。”

五 破庙过

    雷声滚滚,大雨瓢泼。

    再前行是不可能了,道路泥泞,驴和车都走不动,不过还好,在天黑之前走到了一处破庙。

    破庙虽然只有一间殿,但还好驴和车都能进来。

    青雉忙忙碌碌勉强点燃了一小堆火,给瘦驴放了草料,再将陶壶放到火上加热倒出一碗水,小心翼翼走到车前。

    “小姐,喝点热水。”她轻声唤。

    车上的女孩儿一动不动。

    青雉也习惯了,顺着嘴角慢慢将水喂进去,看到还有吞咽,心里松口气,但也只是稍微松口气。

    小姐是在那天晚上就昏迷不醒的。

    小姐身体原本就不好,这两年又总是熬夜做针线。

    她劝过的。

    但小姐不听。

    小姐一心要讨家里人欢心。

    一心要当一家人。

    结果熬坏了身子,也没当成一家人。

    那日三公子的喜讯传来,小姐欢喜不已,想着做些什么针线给公子送去,公子在外求学四年了,衣服鞋袜都是小姐亲手做的。

    大夫人却让小姐停下,说带她去见老夫人,让她在老夫人跟前过明路。

    小姐进家门的时候,对外只说是亲戚家托付的孤女,知道她与三公子有婚约的只有家里几个长辈。

    最大的长辈陆老夫人不在其中。

    理由是老夫人一心想着要孙儿与自己娘家亲上加亲,突然来个外人肯定不同意,得缓缓,缓到小姐在家里长大,成了不可割舍的一家人就好了。

    但其实老夫人一直在庄子上住着,小姐来家五年见过她老人家不过三四次,还是跟在一群人跟前,话都没说上一句,就被老夫人嫌弃吵闹一起赶下去了。

    小姐当然想要被老夫人认可,她一直期盼着这一天呢,紧紧张张又欢欢喜喜地跟着大夫人去了,到了庄子上,先进屋喝茶,大夫人说把婚书拿出来吧,是啊,表明身份自然要有婚书,小姐忙把婚书递给大夫人,然后大夫人就把婚书扔进香炉里。

    做妻子是不行了,三公子如今身份不同,你不配,但放心,我们陆家有情有义,不会把你赶走让你孤苦无依,你就留下了做个妾吧。

    想到当时,青雉的眼泪落下来,她忙擦去,又伸手去擦小姐嘴角的水渍,再抚了抚小姐的额头。

    额头凉冰冰。

    大夫人烧了婚书,说让小姐做妾的当晚,小姐就昏死过去,浑身滚烫。

    青雉喊了半日才喊来仆妇,仆妇却说村子里没大夫,明天再说。

    第二天请来了大夫,大夫敷衍地说受了风寒,开了药,喝了一天,小姐虽然依旧滚烫,但人挣扎着起来了。

    青雉,这样不行啊,不能这样啊,我得问问夫人。

    问又什么用呢,其实从一开始,大夫人就瞧不上小姐,青雉是个粗使婢女也猜得出来,但问是要问的,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趁着家里来给庄子上送补给,带着小姐藏在了车里,进了家门。

    结果,又是一场羞辱,又被关了起来,小姐那时候浑身滚烫,她都觉得自己抱着的是火炭。

    但小姐这次没有昏死过去,还制止了青雉去叫人找大夫,要纸要笔给她画了一张草图。

    回家。

    青雉,送我回家。

    我要回外祖父和母亲身边。

    青雉轻轻抚摸着小姐的脸,小姐的外祖父和母亲都死了,那小姐回到他们身边,也是要死了吗?

    拉着小姐离开庄子的第二天早上,小姐就不烫了,青雉当时吓了一跳,以为小姐——但小姐呼吸还在,喂水也能吞咽,就是昏睡不醒。

    第三天的时候,她再不敢耽搁寻了个游医大夫看,大夫却并没有说让准备后事,皱着眉诊脉诊了半日,得出一个嗜睡症的结论。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症,反正就是说小姐还活着,青雉松口气又提着心加快脚步赶路。

    也许回到家,小姐魂魄落定就能醒了。

    篝火上的陶壶发出咕嘟嘟的声音,青雉回过神,擦去眼泪拿着碗走回去,烧过水后,加了粥和人参,从庄子上走的时候除了车和驴,她还拿了一些干粮和人参。

    老夫人用的都是好东西,希望能撑着小姐回到家。

    青雉守着火熬粥,外边的雨势依旧,看来今夜不会停了,正呆呆间似乎有踏踏声。

    是打雷吗?青雉要抬头看,却又觉得是地面在抖动,她低着头看地面。

    外边已经传来了呼喝声。

    “前方有落脚处——”

    “速去探查,有无闲杂人等——”

    伴着说话声,马蹄密集如雷,宛如闪电劈下,门口陡然变得明亮。

    青雉看到了门口出现的人。

    七八人,骑着马,带着斗笠,穿着黑色的雨布,举着燃烧的火把。

    火光摇晃中他们的黑色雨布下露出黑黝黝的腰刀。

    青雉握紧了碗,呆呆不动。

    门外的人也愣了下。

    “有人?”

    “是什么人?”

    那些人低声议论,视线如电一般,青雉感觉他们扫过自己,扫向一旁的车,小姐,驴——

    她想要起身挡在车前,但身子僵硬竟不能动。

    “去回禀大人。”

    伴着这句话,一人催马掉头而去,余下的人如黑墙一般站在门外,不动也不说话。

    火光烈烈,雨声刷刷,青雉觉得呼吸都停了。

    这些过路人是在寻落脚处,看起来人还不少,那她和小姐这些闲杂人等就要被赶出去吧?

    被赶出去还是好的。

    他们都是带刀的。

    孤身女子在外行走有多危险,从未出过远门离开内宅的青雉也是知道的,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借着投亲靠友的名义,抵挡着路人的窥视。

    刀剑可比视线的窥视骇人。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眨眼,雨声中响起呼哨声。

    “大人说继续前行。”

    人墙便动起来了,安静的雨声变得嘈杂。

    “要走?”

    “一天一夜了,又是大雨,前边只怕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少废话,莫要耽搁大人行路。”

    伴着马蹄声,地面颤动,嘈杂在大雨中远去了。

    青雉握着碗蹲在篝火前,看着门口,门外一片漆黑,只有大雨刷刷,恍若适才是她的幻觉。

    这当然不是幻觉。

    天亮的时候,青雉手里握着烧残的木柴,才敢走到门外,看外边的地面。

    大雨已经停了,泥泞的地面上残留着乱乱的马蹄,马蹄从东而来,向西而去。

    青雉轻轻吐口气。

    是兵?是官?看起来很厉害,还好没有仗势欺人,若不然昨夜冒雨赶路的就是她们了。

    小姐这个样子可经不起。

    身后忽的响起了咳嗽声。

    是哦,受了风寒就要咳嗽,嗜睡症是让人昏睡,可不是让人百病不侵的。

    青雉愣了愣,手里的柴棍啪嗒落地,她转过头向内看去。

    咳嗽?

    咳嗽!

六 天晴空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

    大路上恢复了人来人往,只不过道路泥泞行走不便,再加上有骑快马的毫无顾忌,溅起泥水,不时引发叫骂。

    马蹄踏踏,地面都震动起来。

    “又来了,又来了。”刚被溅了一身泥的路人没好气地喊,“怎么今天骑马的人这么多。”

    能怪什么呢?怪自己没车没马,活该呗。

    路人看着旁边的马车狠狠嫉妒。

    马车里的人也掀着车帘看着路人,对路人露出得意地笑,虽然马车上溅了不少泥,但自己衣着光鲜,没办法,这就是命啊。

    “让开!”

    身后不仅马蹄滚滚,还夹杂着呼喝声。

    不仅有马骑还挺嚣张,路人们都回头看去,一看顿时倒吸一口气,后边大路上宛如乌云滚滚。

    这一行人马皆穿着黑衣,但黑色中又闪着金光,那是黑衣上绣有金丝花纹,金光中又闪着幽光,那是腰里悬挂的腰刀。

    看到这群人,不待再喊第二声让开,路上的人们炸了窝一般。

    “都察司——”低低的喊声汇集,声音就变大了。

    伴着声音,路上的人纷纷向两边跳去。

    这时候不骑马不坐车的人就便利了很多,三步两步就到了路旁,车马就费劲了,车夫要调方向,车重缓慢,而拉车的马又被这气氛吓到了,惊慌难御——

    就在这迟缓间,那队人马到了眼前,也并没有让车马太为难,为首的一行四人勒马扬蹄,同时抽出长枪一甩。

    伴着马儿嘶鸣,人的惊叫,车和马都被掀起,抛向路边落地。

    马儿嘶鸣挣脱了缰绳,车倒在地上,两轮朝天,车夫以及车里的人都摔出车外,一头栽在泥窝里。

    “救命——”泥窝的人们喊。

    马蹄隆隆而过,没有人来要他们的命,也没有人来救命,四周只有人乱马鸣嘈杂,甚至还有看到这边车马惨状,幸灾乐祸的笑声。

    “别躺着了,起来吧。”

    “阴兵过去了——”

    能喊出阴兵,意味着这群人马的确过去了,否则谁敢这样称呼。

    马车中跌滚出来的人从泥水里抬起头,无奈又气愤。

    “真倒霉。”他说,“早知道会遇上阴兵,就不该坐车。”

    建平三年的时候,皇帝突发猛疾,分封在外的晋王伙同北海军大将军梁寺,以为皇帝送良方之名,先诱杀太子,然后要悄无声息杀向京城。

    所幸北海军中有人及时察觉,一刀斩杀了大将军梁寺,带着北海军围剿了晋王,避免大周陷入混乱。

    但这件事还是让皇帝大受刺激,病情恶化,临终前,指太子的胞弟,六皇子为继。

    虽然晋王谋反案一众主犯皆被抄家灭族,但失去了父皇和皇兄给六皇子留下了深刻伤害,他觉得朝廷的管控太疏忽,晋王和梁寺的阴谋竟然丝毫不查,于是从御史台分出一司,专司监察,名为都察司。

    都察司设兵卫三千,持皇帝驾贴,不受三司限制,短短四年,横扫大夏,不管是世家大族高官权贵,还是亲王公主门庭,不管是白天还是夜半,只要被他们敲响大门,那就必然家破人亡。

    因为太过酷烈凶猛,私下被称为阴司,他们的人则被称为阴兵。

    当然这称呼只敢私下说。

    曾经御史中丞在朝堂上喊了声阴司,当时也在上朝的都察司都督——论官阶,御史中丞是他的上司,但都察司都督一句话不说,取下腰刀,用刀背啪地拍向中丞大人的脸。

    先帝重臣,年过六十的御史中丞当场血流满面,扑倒在地。

    督察司都督说了句惊扰陛下了,臣先告退,竟然扯起中丞大人就退朝了。

    年轻的皇帝坐在龙椅上,一句话没说。

    看着中丞大人的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再看都察司都督的背影,满朝噤声。

    都察司都督,出身北海军。

    就是那位谋反的大将军梁寺义子。

    梁寺无子,收养八位义子,皆英勇善战不凡,最宠信的第八子,人称梁八子。

    建平三年,梁八子一刀砍下义父梁寺的头,为朝廷平叛制止了晋王谋乱。

    新帝登基后,梁八子从北海军调任都察司都督,皇帝赐姓霍,名莲。

    霍,是皇帝期盼他如冠军侯霍氏一般勇武。

    莲,据说梁八子是梁寺从河中捡起的弃儿,当时襁褓放在荷叶中漂流而来。

    梁八子能眼也不眨的将教养恩重的义父一刀砍下头,对他连教养之恩都没有的人,敢问头颅能被他怜惜否?

    除了皇帝,无人能管束他。

    而目前来看,皇帝并不想管束。

    督察司兵卫如乌云滚滚而去,大路上的人们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难掩惊恐。

    “这些阴兵怎么出现在咱们洛城了?”

    “不知道这里有谁要倒霉了。”

    “是洛城知府吗?”

    ......

    ......

    看到这些人踏进来,洛城知府心里连声骂晦气,脑子里飞快地转想今年给都察司霍都督的礼物可够分量。

    “大人们怎么来了?”他一脸热情地问,“可有什么吩咐?”

    一城知府,是经过朝廷纳天下言选出来的贤良方正之士,就算进了京城,入了朝堂也能挺直腰杆说话,但如今却面对几个卫兵恭敬讨好,真是惭愧啊。

    为首的兵卫沉声道:“都督从这里过,丢了东西。”

    洛城知府吓了两跳。

    都督?那个祸害,不是,霍莲亲自来了!好家伙,这不得是查办亲王勋贵级别的祸事?

    丢了东西?霍都督的东西还能丢?这是要钱的暗示吧?

    洛城知府按下乱跳的心,问:“不知是何物?价值几何?”

    兵卫抖开一副画:“没什么价值,就是一件兵器,但——”他看着知府,“找不到的话,都督就不走了。”

    好家伙,洛城知府眼里根本就看不到画上的是什么东西。

    他明白了,意思就是价值是一座城啊。

    洛城上上下下的官员,世家权贵都要完了!

    ......

    ......

    在一群兵卫进了府衙的时候,更多的兵卫已经在四周散落,入城镇,入村落,一寸寸搜寻。

    城镇村落人人惊恐,不知道谁家要被抄,看起来像是人人家都要被抄。

    还好在真要入门入户之前,一条林间小路上,几只脚踩倒了一片草,露出一件黑黝黝的铁器。

    “找到了!”他们发出惊喜的喊。

    其中一人弯身将草丛中沾染了泥土的铁器拿起来。

    日光下,铁器身上勾勒的纹路隐隐泛光。

    兵卫抓住一头,用力一拔,一把剑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柄六尺剑,剑身古朴平平,刻有九针两字。

    “没错。”兵卫看着其上的字,松口气,“就是这把剑。”

    他将剑插回剑鞘,再看四周。

    “怎么掉在这里了?这里是哪里?”

    一个兵卫也正在环视四周,说:“我想起来了,当时都督在这里停留过。”

    停留过?兵卫微怔,然后看到了前方林子的尽头,一座破庙若隐若现,他神情顿时恍然。

    这里啊。

七 茶棚坐

    马蹄滚滚,黑衣人来到破庙前,与雨夜止步不同,这一次兵卫们走进来。

    破庙里已经没有了人,只余下被土掩灭过的火堆,人车驴子行走的痕迹。

    兵卫分散巡查,片刻之后聚回来。

    “没什么异样。”他们回禀。

    能有什么异样,为首的兵卫心想,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庙,歇脚的两个女子一头瘦驴,其中一个女子还是半死不活,那天在门外只看一眼,他们就看出来了。

    他们是替都督寻找歇脚的地方的先行兵卫。

    后方都督已经停下来等候消息。

    没想到这里有人,有人其实也无所谓,赶出去就是了。

    管它什么人呢,哪怕是破佛像显灵,都督要住,佛像也得让开。

    只是回禀后,都督说麻烦,继续赶路。

    麻烦?有什么麻烦的?

    大雨刷刷浇盖头和身子,天地一片嘈杂,都督的声音却依旧清晰。

    “女子,哭啊,闹啊,烦人。”他说,“不想听。”

    女子们哭啊闹啊的有什么烦人的?抄家的时候常见啊,烦的话一刀砍了,立刻就安安静静,兵卫心里不解,但都督已经催马向前而去了。

    都督的心思一向难琢磨,大家也都习惯了,于是绕过破庙急行而去。

    可能就是因为那时候一停顿再一催马,剑掉了。

    兵卫们再看了眼破庙,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随着消息传递,黑衣兵卫从四面八方汇集向洛城,把洛城城门守兵看得心惊肉跳。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城里的官员世家都已经心惶惶,甚至都在家里想着怎么痛快地死,如果落入都察司手里,那真是生不如死。

    但这些黑衣兵卫并没有进城,而是停在城外路边一处茶棚前。

    每个城池前的大路上都会有这样的茶棚,简单的桩子搭着凉棚,摆着简陋的长凳桌子,垒着两口大锅不停地烧水,茶都是抓一把扔进壶里的碎茶。

    距离城池不远,多走几步就能进城,城里有各种干净的茶馆,但行路很辛苦,进城又要排队核查,风尘仆仆口干舌燥的行人们望着近在咫尺的城池,还是更愿意先坐下来喝口茶,缓缓精神。

    所以茶棚总是客人不断,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但今日人很多,却不热闹,甚至可以说很安静,安静到能听到锅里水咕嘟嘟的声音。

    卖茶老汉蹲在灶火前,看着滚开的水,不知道该不该将灶台上的碎渣茶冲泡,直到响起催促声。

    “茶好了吗?怎么这么慢?”

    卖茶老汉打个寒战,颤抖着手将碎茶捏起冲泡,拎着茶壶颤抖着转身:“好….了…..”

    整个茶棚都被人围起来,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凉棚里只有一人独坐。

    卖茶老汉也不敢抬头,一步步挪过去到桌案前,只看到那人脚边衣袍上金丝盘绕。

    “大,大,人,请,请….”他哆哆嗦嗦把茶壶放下。

    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茶壶。

    这只手修长宽大,手背上还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卖茶老汉更害怕了,将头垂更低,向后退去,退到灶火前,听到茶水倾倒。

    还真喝他这简陋的茶水啊。

    卖茶老汉忍不住悄悄抬眼,看到那只手端着茶杯放到了嘴边。

    然后一双暗沉的眸子闯进了老汉的视线。

    在他抬头的那一刻,暗沉的眸子也向他看来,宛如利剑向他撞来。

    老汉一惊醒过神,忙低下头缩在灶火前。

    茶棚这里汇集着四面八方来的客人,也能听到四面八方的消息,卖茶老汉自然也知道都察司霍莲霍都督的威名。

    只是今日且不说气势,他心头萦绕着另一个念头,这位霍都督的眼真是好看

    耳边有脚步急促进来,伴着说话声“大人,找到了。”

    茶杯被放在桌子,发出轻轻碰撞。

    “好啊。”霍都督的声音说,“我只要东西,人不要的。”

    卖茶老汉在这里也听了七七八八,知道是霍莲丢了什么东西,停下来寻找。

    那现在找到了,偷东西的人就直接杀了吗?

    卖茶老汉将头垂得更低,霍都督好看的念头瞬时消散。

    “大人,不是被偷了,是掉落了。”兵卫说。

    卖茶老汉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兵卫将剑举起双手奉上。

    “就是在昨晚大人欲停又未停的破庙附近。”

    霍莲哦了声,似乎在想破庙是哪里。

    卖茶老汉也好奇,然后听到兵卫解释。

    “昨晚那间破庙里有两女子落脚,大人绕过去了。”

    “已经查了过了,没有什么异常,她们车行的方向也跟剑落是相反的。”

    也就是说不是这两人偷的,这两个女子甚至都没发现附近有跌落的剑。

    “剑钩脱落了。”

    霍都督声音忽然说。

    原来如此啊,卖茶老汉心里念佛,那就跟其他人无关了。

    下一刻有轻轻的声响,似乎是霍都督将剑在手里抛了抛,微微发出嗯的一声疑问。

    怎么?

    剑钩脱落也要怪罪旁人吗?卖茶老汉心又提起来。

    “大人,有何问题?”兵卫的声音问。

    霍莲的声音说:“似乎轻了一些。”

    轻?卖茶老汉不解,然后就听一声响,霍都督将剑抛了过去,一个兵卫伸手接住。

    “真是粗糙的做工,算什么名匠。”霍莲的声音带着几分冷嘲,“耽搁行期,扔杂物车上吧。”

    说罢起身,脚步重重向外走去。

    茶棚里的兵卫们脚步杂乱跟随。

    卖茶老汉小心翼翼抬起头,看到被兵卫簇拥的高大身影,高大身影忽地停下来,卖柴老汉看到一个漂亮的侧脸。

    “朱川,别忘了给茶钱。”他说。

    说罢再一步走出去。

    一个黑衣兵转回来挡住了卖茶老汉的视线,应该就是朱川,年纪二十出头,面色黝黑,问多少钱。

    卖茶老汉哆哆嗦嗦。

    “别说不要钱,好像我们大人欺负你一般。”朱川说,又哦了声,“也别想多要钱,我们大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卖茶老汉只能结结巴巴说了一个数目。

    这朱川竟然要讨价还价:“你这茶也不怎么样…..”

    卖茶老汉快哭了,他就说不要钱嘛。

    “朱川,别吓唬人家老汉了。”凉棚外有人走进来大声说。

    朱川一笑将几个钱放在桌上,转身看来人。

    来人是个络腮胡,三十多岁,说话声音嗡嗡:“找到了?是哪把剑?陛下赐的吗?”

    朱川说:“出门从兵器库随便拿的一把。”

    他停顿了下想了想。

    “这把剑我还有印象,是当年晋王谋反缴获的。”

    当年晋王谋反缴获啊,当年的大事,但涉及皇子们,并不能随便议论,这个案子可是霍莲亲自办的,他也是靠着这个案子发家的,可说的比民间流传的要多,卖茶老汉不由竖起耳朵。

    朱川接着说:“出门时随便拿了一把,也就是充充样子,大人又不用剑,谁想它放久了钩子坏了。”

    络腮胡哦了声:“大人一副要把洛城翻过来的劲头,我还以为是多名贵。”

    都察司抄家破门,收缴无数,虽然赃物都要上缴充公,但都督这般身份,看中什么就留了。

    留下的赃物也是分级别的,存放在兵器库的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否则就该进珍宝阁了。

    朱川说:“赃物也是大人筹谋得来的,当然珍贵,他可以扔,但不能被人偷了。”

    “你怎么说都有道理。”络腮胡笑说,转身向外走,拔高声音呼和,“启程启程。”

    伴着呼和,茶棚外聚集的黑衣兵上马,集结成队,簇拥着霍都督疾驰而去。

    马蹄声消失了,茶棚老汉才敢探头出来看。

    城门上的兵卫也才松口气,急急将消息报过去。

    “真走了?”洛城知府似乎不敢相信,“就这么走了?”

    没抄家没灭族,甚至都没有搜刮财物。

    他准备的重礼都还堆在库房呢。

    想到这个,洛城知府忙催促属下“快追上去把东西送到。”

    属下们急急忙忙拉着车追去,半日后回来了,说霍都督把东西收下了。

    洛城知府以及等候的世家大族们都松口气。

    肯收礼就行。

    洛城知府此时腰背挺直,眉目平静,对世家大族们含笑说:“我告诉霍都督了,我们洛城官吏清明,世家仁善,霍都督深以为然。”

    世家大族们纷纷对知府表达谢意“大人辛苦了。”“多谢大人美言。”“有大人在,我等才安心啊。”同时各家准备的礼物也都抬进来,知府含笑收了。

    洛城官民提着的心都安定了。

    青雉看着前方的界碑,一直提着心也稍微安定下来。

    “小姐。”她松开缰绳,走到车边,“我们到许城了。”

    她说着话轻轻掀起搭在车上的凉棚一角,看着车内。

    车内小姐依旧躺着,听到她的声音,闭着的眼睁开了。

    双目漆黑,幽亮。

    “好。”她说。

八 名七星

    好,青雉觉得是出乎意料的好。

    自从那天清晨小姐醒过来后,没有再发烧,没有咳嗽吐血,也没有沉睡。

    昨天还下车走了几步,只不过到底虚弱,很快就回车上躺着了。

    依旧是瘦驴拉车缓行,路途坎坷,一会儿炎热一会儿大雨,但当每次回头说话,都有人应和,一切艰难困苦惶惶不安都一扫而空。

    不知不觉就真的走到了许城界。

    真的要到小姐的家了。

    她真的把小姐送回来了。

    “小姐。”青雉难掩兴奋问,“你对这里熟悉吗?”

    小姐躺在车上,摇头:“不熟悉。”

    也是,现在只是进了许城界,并不是到小姐的家了,许城这么大,小姐怎么会都熟悉,而且小姐回家来也并不是多开心的事……

    青雉抽出小姐画的图端详,虽然已经牢记在心了,但每次都还是要打开看,似乎这样才能更准确。

    那晚小姐强撑身子画下点点线线勾勒路线,简单但很详细,详细到村落城镇的名字。

    现在那些村落城镇都经过了,图画上只剩下两点,一个点写着杏花书院,一个点写着墓地。

    青雉的视线落在最后那个点上,心钝钝地疼了下。

    “小姐,你饿不饿?”她轻声问。

    小姐再次摇摇头:“不饿。”

    青雉便说声好:“那我们继续赶路,争取今晚能在家里过夜!”

    小姐也说了声好,但没有闭上眼歇息,而是视线看着青雉手里的图,伸出手:“给我看看。”

    行路图吗?青雉忙将图纸递给她,小姐双手展开图纸在眼前,仔细地看。

    驴车晃晃悠悠继续前行。

    青雉不时回头,看到小姐看得很认真,手指还抚着上面的字。

    “小姐的字写得真好。”青雉说,“家里人都这样说,连三公子都说……

    话没说完,青雉抬手打了自己嘴巴一下,还什么家里人,还什么三公子,以后这都是仇人了,她怎么在小姐面前提这个。

    小姐似乎没有听到最后半句,手指轻轻抚着图纸,点点头:“是很好。”

    青雉松口气,不再多说,牵着瘦驴加快脚步。

    黄昏时分,青雉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一座草堂,就在大路旁,湖水边,夕阳的余晖给它镀上一层金光。

    但真走近了,金光散去,只余下满目破败。

    三间屋子并排,屋外残留篱笆桩的痕迹,篱笆都已经不见了。

    门窗破败,杂草丛生。

    比她们一路上经过的破庙还要破。

    小姐的家,真的是,不像家……青雉站在草堂前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很难过,小姐,其实是没有家的人了。

    “还不错。”身后有声音说。

    青雉忙转身,看到小姐下了车,她忙扶住。

    小姐反手搭在她的胳膊上,从左到右透过窗户看三间屋子,一间应该是起居室,一间应该是当初小姐外祖父教书的地方,另外一间是厨房,土灶还在。

    “这屋子修得很好,很结实,外表看起来破败,但连风雨都不曾侵袭到内里。”小姐说,手轻轻拍了拍门窗,“只要把门窗换一下,清扫一下,就可以住了。”

    她又轻轻嗅了嗅。

    “屋子还用了药料,蛇虫不侵。”

    这样吗?青雉探头看内里,果然见屋顶完好,地上没有漏雨的痕迹,蛇虫有没有,不进去看不出来,不过,她也用力嗅了嗅,的确没有那种长久不住人的腐败气息。

    “果然小姐的家,小姐最熟悉。”她高兴地说。

    小姐看着草堂,说:“我也不熟悉。”

    这话青雉听了也不觉得太奇怪,小姐在陆家的时候很少谈及自己,只跟她提过一句,是母亲病重过世才来外祖父这边。

    来了没多久,就被大老爷接走了,所以对这里也不太熟吧。

    青雉不再多问,看着门上的锁:“小姐,你有钥匙吗?”

    小姐嗯了声,但并没有拿出来,而是抬眼看向旁边的小山。

    “先去看看墓地。”她说。

    是啊,出了这么大的事,哪怕亲人都不在了,墓前也是心安处,青雉应声是,没有再问小姐身体可能行路,小姐走不动,她就把小姐背上去。

    小姐并没有让她背,虽然看起来很虚弱,但一手扶着她,一手拄着竹棍,慢慢来到了半山腰。

    转过一道很明显人工修葺的小路,在一片绿竹中看到了两座小墓碑。

    青雉小心地扶着小姐在墓前坐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姐,便低着头去清扫墓前的枯枝落叶,眼角的余光看到小姐没有哭,而是安静地看墓碑。

    “越老人。”小姐轻声说,念出墓碑上的名字。

    这明显不是真名,青雉也不由看向墓碑,没有生平没有来历,唯有三个字。

    “越女。”小姐又看旁边的墓碑。

    这就是小姐的母亲吗?青雉看着墓碑,亦是那样的简单,一个人一生只留下这两个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我将来写……”小姐的声音说,“越,小女?”

    青雉莫名有些想笑,但这根本不好笑。

    越老太爷是只有一女吗?越母只有小姐一个女儿吗?小姐的父亲......

    小姐在陆家只有小名,没有姓。

    没有姓氏,对一个人来说,就没有家没有族没有其他亲人。

    人活一辈子,无名无家,山上一座孤坟,太难过了。

    “小姐。”青雉说,“你叫阿七,这就是名字。”

    就算是母亲唤的小名,也是名字。

    小姐转头看向她,轻轻摇头:“不是。”

    不是?青雉愣了下。

    “是七星。”小姐说,手抚了抚脸颊,“名字叫七星。”

    七星?小姐的大名原来叫七星啊,青雉惊讶又欢喜。

    “这个名字真好听。”她高兴地说,又好奇,“是北斗七星的意思吗?天上星啊——”

    青雉抬头看天,此时天色渐晚,但尚未能看到满天星,又看夕阳下墓前端坐的小姐,乌发垂肩,眉如远山,目似点漆。

    她不由说:“是说小姐像星星一样好看。”

    小姐笑了笑。

    “青雉。”她说,“去捡些柴,我们烧火。”

    哦对,一会儿要做饭烧水,家里肯定没有柴,青雉应声是,要走开又迟疑一下。

    小姐太平静了。

    回到了家,见到了外祖父和母亲的墓,不哭不闹连眼泪都没有掉落。

    小姐是不是心存死志?

    “小姐。”她说,“你不要想不开,不管怎么说,你活着…..”

    她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劝,被陆家如此背信弃义对待,孤女一个,将来可怎么活。

    青雉的眼泪滑落。

    “小姐,你活着,至少还能给外祖父和你母亲扫扫墓。”

    这个劝慰的理由吗?

    小姐看了眼墓碑,连名字都不留的人,应该不在乎有没有后人给扫墓吧。

    她看着婢女流泪的眼,点点头说声好。

    “我不会寻死的。”她说,“我会活着。”

    她看向墓碑,视线落在越女两字,伸手轻轻抚摸。

九 落脚安

    青雉背着柴,扶着七星回到草堂,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散去,夜色笼罩天地间。

    “小姐你开门,我烧火打扫下厨房。”青雉说,先将柴放下。

    七星嗯了声,对她伸出手:“你的簪子给我。”

    簪子?青雉看着小姐披散的头发,因为一直躺在车上,没有给小姐梳头,也没有带珠钗。

    小姐是想要挽起头发吗?青雉忙摘下一根银簪递过去。

    “小姐要不要我帮你?”她问,“虽然小姐你手很巧,但如今要多歇息。”

    在家里的时候,小姐们的头发都是小姐梳的,小姐手巧,总能梳出其他人做不出来的发髻。

    唉,小姐也太辛苦了。

    这几年在陆家被喊一声小姐,其实就是当丫头使唤。

    青雉思绪乱想,看着小姐接过银簪,并没有挽头发,而是走到了草堂的门前,一手握着簪子,一手握住铜锁。

    这是做什么?青雉不解,刚要问,就听得咯噔一声,铜锁打开跌落在小姐手中,再轻轻一推,门咯吱响,缓缓打开了。

    这这这….青雉看着门,她没看错吧,小姐是用簪子把锁打开了吗?

    小姐说有钥匙,她以为是知道草堂的钥匙藏在哪里。

    “小姐。”她结结巴巴问,“你,你没钥匙吗?”

    七星看着她,晃了晃手里的簪子:“这就是钥匙。”说罢走到另两间门前,再次用簪子戳了几下,门锁跌落。

    青雉再傻也反应过来了,小姐这哪里是开锁,这就是撬锁!

    “小姐。”她不可置信,“你怎么会....?”

    七星走过来,将簪子插回她头上。

    “你不是说了?”她微微一笑,“我的手很巧。”

    手巧,青雉怔怔,撬门开锁也是手巧?不待她再说什么,小姐的巧手在她肩头一推。

    “好了,去烧火吧。”

    夜色里的草堂亮起了灯火。

    这一夜虽然依旧是席地而卧,但青雉却是睡得无比踏实,醒来天已经亮了。

    她下意识地先看旁边。

    板车还在屋子,不过其上空空无人。

    青雉一惊爬起来,脑子里闪过不好的念头,就要跌跌撞撞跑出去,低头看到地上写着字。

    字是用树枝写下的,树枝写下的字,依旧很好看,而且很有力,在地上留下深痕。

    “我去山上走走。”

    去山上?青雉的心丝毫没放下来,急急忙忙走出去,刚走到山脚下,就见山路上一女子摇摇晃晃而来。

    她穿着素裙,头发束用树枝挽起,一手拄着竹棍,清晨的山雾在她脚下萦绕,宛如踏雾而来,仙气飘飘。

    青雉看得怔了怔,是因为回到家了吗,小姐看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了。

    小姐越走越近,青雉的视线看到了她另一手,手里拎着一只野兔…….

    “小姐!”青雉忙喊着迎上。

    七星说:“我去看看外祖父和母亲。”

    就算是墓,也是亲人啊,也想时时刻刻在身旁,青雉点点头,要说什么,七星将野兔递过来。

    “山上….捡的。”她说。

    捡的?青雉楞了下,山里的野物很好捡吗?

    “有句老话说,守株待兔。”七星说,“我坐在墓前,野兔就撞上来了。”

    这句话倒是真听过,据说兔子很傻的,而且,青雉忍不住想,是在小姐亲人的墓前,小姐如此孤苦,昨晚只吃了一口稀粥,而这也是她们仅存的食物…..

    今天果腹之物还没着落。

    所以小姐的外祖父和母亲特意送来了。

    “好。”青雉被自己的念头想得眼泪汪汪,鼻音浓浓,接过野兔,“我给小姐烤兔子吃。”

    小姐看着她的样子,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先行一步。

    青雉拎着野兔在后,再低头看到手上一片血迹,是野兔脖颈处……守株待兔说的是兔子撞到树桩上,所以撞的脖颈都流血了吧。

    青雉还是第一次见到死兔子,虽然在家里是当粗使丫头,但也不需要做杀鸡宰鹅这种事。

    手上的血在心里黏黏糊糊,青雉脑子里也在黏糊糊乱想,如今不比从前,以后吃喝都要自己动手,杀鸡杀鸭杀兔子都不算什么。

    小姐身体已经好多了,看起来很虚弱,步子也很慢,但竟然比她走得快……

    转眼就把她落在后边。

    果然回到家血气就恢复了吧。

    青雉抛下胡思乱想加快脚步追上,跟着七星回到草堂前,草堂前并非只有一头瘦驴,还多了一个妇人。

    妇人四十多岁,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拎着一把锄头,围着草堂转,看看瘦驴,看看室内……

    青雉有些紧张,加快脚步站在七星前方,那妇人听到脚步声也看过来,双方都略一迟疑。

    “这房子是有人家的。”那妇人先开口了,“不能乱住。”

    竟然有人帮忙看着房子吗?青雉有些惊讶。

    她忙道:“这就是我们家,我们小姐是越老先生的外孙女。”

    那妇人显然也很惊讶,看着青雉身后的女孩儿,女孩儿缓缓走出来。

    “我是…..”她说。

    但不待她自我介绍,那妇人已经一跺脚哎呦一声,又惊又喜:“你是老先生那个小小姐儿,那个,阿,阿七!我听过老先生唤你。”

    听过,这么久了还记得啊,七星对她一笑。

    那妇人连声哎呀“长这么大了啊,都认不出来了。”“当初老先生过世,都说你被亲戚带走了。”“你这是回来了?”“没想到能再见到你。”“昨夜我看到这边亮了灯火,心里不安,还以为是贼人潜入。”“本来想来看,又想或许是老先生回家看看,便也不敢来打扰。”“一大早我就过来了,没想到,竟然是你回来了。”“哎呦小小姐儿,你长这么大了,真好真好。”

    草堂前清晨的安静被妇人一人打破。

    她不需要七星回答,一人话说不停,一边说一边笑,又抬手擦泪。

    “我得去村里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

    说罢转身急急奔走,眨眼就跑远了。

    七星看着妇人的背影,再次笑了笑。

    青雉则忍不住擦擦眼泪,好奇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哭。

    在山上有姓无名墓碑的人,竟然还有村人惦念,破败的草堂还有人照看,一大早拎着锄头来不许贼人潜入侵扰。

    “老先生在此地不孤苦啊。”她轻声说,“小姐你也不会孤苦。”

    ……

    ……

    “这么说还真顺利到家了?”

    禹城陆家大宅里,陆康氏接到了消息,端着茶的手微微一顿。

    管事带着一个小厮站在堂前应声是。

    “我让福顺一路盯着。”管事说,“三天前到的许城。”

    虽然陆大夫人说生死不管,但还是派人追查去了——万一这小贱婢子真去报官,到时候家里也有准备。

    小厮福顺便上前禀告详情:“一路上眼看着是活不成了,躺在车上一动不动,青雉天天哭,没想到回到许城,竟然好了。”

    那真是可惜了,陆康氏心里说,死了就好了,一了百了。

    “福顺回来的时候,阿七小.....”管事本顺口要喊声小姐,看着陆大夫人的脸色,忙机灵地改口,“....小婢子正将捡到的野兔子给村民们换米面。”

    福顺补充一句:“村民倒是对她挺好的,送了碗筷,给板子搭张床,夫人,那个家什么都没有的。”

    那个家当然什么都没有,陆康氏冷笑一声。

    管事挥退小厮,再上前一步低声问:“夫人,许城那草堂破败不堪,要不要燃把火.....”

十 妙公子

    破败的房子里难免着火,两个小婢子蠢弱不堪,自己把自己烧死也不稀奇。

    “杀孽太重。”陆康氏瞪了管事一眼,把手里的佛珠捻了捻。

    婚书已烧了。

    当初陆大老爷和那越老头不过是萍水相逢,知道的人不多,结亲托付的事更无人知道。

    他们陆家在越老头死后把这小婢子接来那是义举。

    那小婢子有什么证据在外宣扬陆家背信弃义?

    荒唐可笑。

    如此荒唐可笑的事,他们陆家先动手除掉这婢子,反而留下把柄,自污了身份。

    她的儿子将来可是要出将入相的,犯不着因为一只小臭虫留下污迹。

    “不管怎么说,也是在我跟前养大的。”陆康氏慢慢说,转动佛珠,“她不知道日子艰难,一时赌气跑出去,待吃了苦就知道我的苦心,到时候自会乖乖回来,我们陆家门庭也不会为难她,所以——”

    说罢看着管事。

    “要让她知晓,世道艰难四个字。”

    管事领悟了,点头应声,又感叹:“夫人最是菩萨心肠。”说罢告退而去。

    陆康氏脸上浮现满意地笑,让那小婢子死了不算什么,将她磋磨够了,跪在自己脚下认罪求饶,能出口气,还能得个好名声。

    让那小婢子知道,人而在世,死不算什么,生死不如才是可怕呢。

    “夫人。”门外有婢女进来,含笑问,“老爷说给三公子的信要送出去了,问夫人还有要捎带的吗?”

    陆康氏立刻放下佛珠,急急唤婢女们“把收拾好的包袱取来。”

    包袱取来了,又翻看,又让添补,更换,屋子里忙乱一团。

    “哥哥也是的,考上了秀才就快点回家来啊,回家来,州郡里也报上去也能当个官。”陆蕊坐在一旁一边吃点心一边嗔怪,“怎么又往京城去考试,多此一举,这一去又要一年才能回来吧。”【注】

    “你懂什么,那怎么叫多此一举?州郡察举的官,跟到京城考入太学,被皇帝赐官能一样吗?”陆康氏说,满脸欣慰,“那样,你哥哥就是天子的学生了。”

    说到这里她不由合手念佛,等儿子成了天子近臣,她陆康氏这辈子就在族谱上浓墨重彩了。

    她的好儿子啊。

    她当然也思念儿子,不知道是不是瘦了?虽然有仆从照顾,哪里比得了家里。

    陆康氏眼中含泪,忽的看到包袱里塞进去的一双鞋子,立刻指着。

    “怎么回事?这鞋底子针脚可不行。”她说,“怎么一半密密,一半松散?谁做的?”

    婢女神情有些讪讪“夫人,这原本是,阿七小姐做了一半,她,她....”

    是了,那小贱婢子一手好针线,三公子的鞋袜衣衫都是她做的,现在赶走了,没做完的鞋子由其他人做了。

    陆康氏拿着鞋子左看右看,怎么看都不舒服,扔了出来。

    “罢了。”她说,“这三双也够了。”

    小贱婢子逃走之前怎么没把鞋子做完,真是坏心肝。

    “把东西快送去吧。”陆康氏说,看着包袱被婢女们抱着送出去,心也跟着飞去乖儿所在。

    陆家的生意虽然还没做到京城,但以如今的身家,去京城送信服侍公子不算什么大事。

    好车好马健仆,装着满满当当一车家人的关爱,只用了半个月就到了京城。

    这时候从郡城和一群同窗好友结伴而行,沿途游山玩水,访名士的陆三公子还没走到京城呢。

    陆家的仆从们在京城并没有得闲,查看租赁房屋洒扫静待,让公子一进京就能回到家一般自在。

    如今四海升平,官路恒通,但行路风吹日晒,车马颠簸,依旧是很辛苦。

    当一群读书人来到京城地界,遥望盘踞在大地上如巨兽般的城池时,衣着面貌都显得有些狼狈,也让路上的人投来乡下人来了的眼神。

    “我等应该找个落脚处洗漱休整一番再进京。”一个年轻人提议,一面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但却留下一片污迹,这是尘土混杂在汗水中的缘故。

    这提议得到了很多人赞同。

    “以免有损我等面貌,让人小瞧了我们禹城士子——”有一个胖乎乎的年轻人大声说,说着话视线转动,忽的停下来,话也一转,“不过,有异之在,没人能小瞧我们。”

    随着他的视线,其他人也都看过去,见最后一辆车上,有人正掀起车帘。

    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玉面星眸,广袖飘飘,出尘俊逸。

    听到大家的话,以及面对诸人的注视,他没有丝毫拘谨,云淡风轻。

    “是了,大家放心,没人能小瞧我们禹郡生。”他说,向前指了指,“我家仆从已经到了京城,在城门口包下了一处客栈,静候我等前去,我们坐车可径直而入,洗漱,歇脚,更衣之后,便可施施然走入城中,观赏京城风貌。”

    就算是在城门外,那也是进了城,比起这路边的客栈茶棚要好的多,更何况,还是包下了一整座客栈,清静自在专属他们,更更何况,钱是别人付的!

    他们这些人一文钱不用花!

    原本看到这少年的笑,听到他前半句话,队伍中有几个书生眼中闪过不屑,这个陆异之仗着美貌真是自大,听到别人夸赞容貌还以为荣,真是令人不喜,但待听到下一句,眼中的不屑尽散,取而代之的是笑意,以及难掩的羡慕。

    哎,真是没办法,陆异之,陆三公子,真是长的好看,又有钱,有钱又大方,真是让人不能不喜欢。

    这几人看着这芝兰玉树般的少年,跟着其他人一起高声笑赞。

    “三公子真少年风流啊!”

    ……

    ……

    京城门口的客栈并不大,院落精美。

    十几个读书人坐着车一进来,浴桶热水都准备好了,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清洗,洗完了穿上新衣袍,靠坐在摇椅上,有人捏脚捶腿,有人用撒了橘皮的炭炉烘烤头发。

    这些服侍奴婢倒不是陆家的,是陆家雇来的官奴婢。

    “官奴婢啊。”一个年长的读书人忍不住打量跪在面前捏脚的婢子。

    婢子长相清丽,捏脚捶腿轻巧又舒服,绝非一般婢子能有的技艺。

    “你这婢子在家是专门负责捏脚的吧。”年长的读书人也不是穷困出身,是见过世面的。

    有钱有地位的士族大家,婢女们都分门别类,细化到专精一事。

    那婢子含笑赞道:“老爷好眼光,婢子浅技献丑了。”

    年长的读书人含笑点头道声不错不错。

    旁边的人听到了,忍不住低声问:“这么厉害啊,还是专门捏脚的?这很贵吧?”

    一旁侍立的陆家仆从听了,笑说:“不贵不贵,如今官奴充盈,价格很便宜。”

    另一人闭着眼感受婢女轻轻揉按头皮,说:“这倒是,自从晋王案后,多少王孙豪族被抄家,王孙贵族家中的婢女可不一般,贵也值得了。”

    说到这里那人又噗嗤笑了。

    “我等如今能用上这般官奴婢,倒要谢谢都察司,尤其是那位霍都督——”

    他的话没说完,旁边年长的读书人们连声咳嗽。

    “噤声!”

    “不要乱说话!”

    都察司是能议论的吗?尤其是那位霍都督,竟然还要拿来打趣。

    说话的那人被咳嗽惊的回过神,几分不安几分不服:“又没说什么,做得说不得吗?这里又没别人。”

    没别人?客栈虽然包了,但客栈的伙计呢?还有这些官奴婢。

    都察司虽然才成立五年,但除了“阴兵”,还有无数“阴人”遍布,街头巷尾的小贩贩夫走卒,世家大族里的奴婢,都有可能是都察司的阴人,窥探着一举一动,如不然好些深宅内室的私密谈话都被都察司知晓。

    年长读书人的视线看着身前跪坐捏脚的婢女,婢女低眉安静,如同听不到他们在说话。

    ………

    注:架空,胡编乱造,不是科举时代,察举征辟九品中正杂糅设定。

    不用评价秀才身份有什么得意的,不等同论。

十一 最京城

    这些官奴婢虽然是因为都察司才沦落如此,但谁知道她们会不会为了脱身成为都察司的伥鬼。

    万一说那句话不妥当被举告,进了都察司的大狱被“捏脚”那可是生不如死。

    说话的书生其实也怕了,但抹不开面子,这让他又悲戚,什么世道!

    他们读书就是为了明明理,扬正气,梁八子这种弑杀义父求荣的东西,竟然连提都不能提?

    何谈匡扶正义,清明朝纲?

    “诸位,赶路辛苦了,先不要多说话——”陆三公子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书生立刻视线愤愤看向他,长得好看的人都是胆怯之辈!

    陆三公子迎着他的怒视。

    “——免得口干舌燥。”他接着说,眉眼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的俏皮,“来来,把茶点送来,都是我们禹城的茶饭,食材以及厨娘都是家里来的。”

    这话让凝滞的气氛顿消,出门在外,谁能不思乡?谁不想尝一口家乡饭!

    “异之真是思虑周到啊!”大家齐声赞叹。

    当然,思虑周到其实不算什么,这里谁没想过带家乡食材和厨娘来,但那需要钱啊。

    钱么,大家也不是没有,但求学读书本已经很花钱了,还不知道要读多久,将来的前程要花钱的地方也很多。

    钱,能省就省着。

    但这位陆三公子却不一样,读书肯花钱,衣食住行也肯花钱,更关键是,不仅对自己舍得,对身边人亦是如此。

    挥金如土之辈吗?

    非也,这分明是视金钱为无物,名士风流!

    怪不得在禹城不管哪位名士大儒都喜欢陆三公子,倾囊相授,争相收为弟子,本就聪慧的陆三公子扶摇直上——

    那位愤愤陆三公子胆怯的人也收起了视线。

    倒没有被陆三公子的大方所折服,而是被他的提醒折服。

    吃一口家乡饭,念一念亲人,出门在外还是小心谨慎些好,免得累害亲人——那霍害最喜欢株连,一人犯错,一家人都逃不过。

    那人便第一个伸手招呼:“我带的家乡土都已经喝完了,异之快快救我命。”

    陆异之示意仆从们给大家摆好食案。

    “不敢不敢。”他笑说,“是我嘴馋。”

    这话让诸人更是笑,哎,真是没办法,陆异之只站在这里便能让人赏心悦目,一旦开口,就更让人愉悦。

    凝滞的气氛散去,大家再次轻松自在。

    有人捏着点心喂身前身后服侍的官奴婢“尝尝我们家乡的味道。”

    婢女们笑着道谢,一时间莺声燕语,人人笑颜开怀。

    但陆三公子却微微皱眉。

    有个小厮正与他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公子神情惊讶。

    “家信我还没看。”他看着小厮,问,“竟然出了这种事?”

    小厮点头:“夫人给你的信上应该说了,阿七小姐她....”

    小姐?是在说女郎?旁边的人听到了,更加好奇,但那小厮此时却收了声,看了眼四周的人,上前一步贴近陆异之低语几句。

    陆异听完,若有所思一刻,道:“我知道了。”

    小厮便退开了。

    旁边的人坐直身子,关切问:“异之,可是家中有事?”

    陆异之眉头舒展,对他道谢:“长辈康健,家宅安稳。”

    只要长辈康健,家宅安稳,其他的事都是小事,旁边的人便放下心,看着少年人如珍珠柔亮的脸。

    虽然如今浮靡之风渐退,不似先前单靠貌美就能名震天下,但世人谁能不爱美少年。

    尤其是陆异之还才学出众,言辞精妙,这一次进京,必然能如愿以偿,平步青云。

    如此少年人能有什么烦心事呢?

    陆异之的确没有烦心事,适才小厮说的家中那位未婚妻请辞归去,虽然有些惊讶,但也并不在意。

    这个阿七出身低微,做他的妻子资格自然不够。

    不过,貌美可人,放在书房里红袖添香还是可以的。

    竟然不愿意,跑了。

    这不愿意,其实也还是赌气,还是贪恋他,想要做他的妻。

    无妨,待他将来哄一哄劝一劝......不,不用哄劝,待他功成名,她必然要跪伏求怜惜。

    陆异之轻轻摇了摇手中香扇,将小女子抛却一旁,看诸位同窗,笑说:“大家浅尝即可啊,稍后我们要观赏京城,尝尝这京城风味。”

    诸人再次笑起来,夹杂着起哄“三公子请客吗?”

    陆异之将香扇一收“请啊,只要学兄你吃得下,不管多少我来付钱。”

    那人便大笑着站起来,挥舞衣袖。

    “好,好,我等速速进城去,观赏这繁华不夜城。”

    陆家包下的客栈就在城门附近,但京城太大了,单单从城门口走到闹市大街就好一段路。

    大家并不算是一直闭门读书,在附近州郡四处求学,以及这一趟远途经过很多城池,但京城还是超出了大家的想象。

    宽阔几乎能列军阵的大街,高高低低似乎望不到边际的屋宅,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车马粼粼。

    他们一行人走到京城最繁华东市的时候,到了掌灯时分,似乎是一眨眼,又似乎是接连间,所有的屋宅亮起了灯火,一瞬间如璀璨星河跌落人间。

    一直保持平静的禹城诸生在这一刻终于再忍不住失神。

    这就是京城。

    这就是人间最繁华处。

    陆异之灼灼看着眼前,日后他一定要在这里熠熠生辉。

    “这家酒楼。”一个同伴说道,指着一旁,“楼好高啊,坐在这里吃饭,能俯瞰这街市繁华。”

    诸人也都看去,果然见一旁有座酒楼,飞檐斗拱金碧辉煌,悬着一块大大的匾额,写有会仙二字。

    可以与仙人同坐,好大,好诱人的口气啊。

    此时华灯初上,里面隐隐有人走动,但并无丝毫嘈杂。

    华贵又安静。

    陆异之说:“那我们就在这里坐坐,从高处熟悉一下京城。”

    立刻有人抚掌赞同,但也有几个同伴迟疑,一定很贵吧。

    “异之。”其中一个低声说,“莫要铺张。”

    陆异之也不答话,转头问身边的仆从:“你们来时,父亲怎么交代的?”

    仆从含笑说:“老爷说多多读书是求学,多多践行亦是求学,只要是求学,就是物有所值,就不是铺张浪费。”

    同伴不由感叹“陆大老爷真豪杰也。”“虎父无犬子啊。”

    百泉县的陆大老爷原本在禹城并不算多有名,也就是这几年突然绽放光芒,很多人觉得是陆三公子少年崭露头角的缘故,但仔细想陆三公子能脱颖而出光芒日盛,也离不开家里的扶持。

    陆三公子求学,钱花得如同不要钱的流水一般。

    别人拜不了的名师,他就能拜到,别人得不到的典籍,他能买到。

    陆三公子天资聪慧,一点而通,一拨就明,学识飞进。

    他又出手阔绰,一掷千金,清谈宴,流水局,拈花会,遍邀名士,吟诗作对,激辩论道,夺目生辉,无人不识,一举过了秀才察试,陆家也因此门楣光耀。

    这真是时也命也,别人只能羡慕。

    既然如此,那就不再客气,为陆三公子在京城中雅局捧场,做不了明月,做群星也能博得光辉。

    “请。”大家齐声说,“我等与三公子一同践行。”

    但,明月和星辉都被拦在了高楼外。

十二 眼前望

    酒楼的知客,面白短须,长眉细眼,穿着看起来普通,但做工精良料子上等的衣袍,含笑看着诸生。

    虽然这些读书人洗漱更换了衣衫,但眼尖的知客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们是今天刚到的外地人。

    当然,知客脸上没有丝毫的鄙夷和轻视。

    “是我们对不住大家。”他轻声细语说,“今晚不巧,我们家被包场了。”

    禹城读书人们神情难掩惊讶,越过这知客向内看,看到摆在正中的八扇屏风,其上画着仙山云海,似真似幻,必然出自名家之手,屏风更是白玉雕琢,价值不菲,屏风后隐隐可见假山流水,横跨楼内的廊桥......

    在这里面要一间雅座肯定价格不菲。

    包场!

    这得多少钱!

    京城的有钱人真是豪富啊。

    在他们怔怔没有答话时候,旁边又有客人过来,听到知客的话,发出哟一声。

    “会仙楼竟然也会让人包场?”他说。

    这位老爷白白胖胖,一手摇着扇子,一手还拎着酒壶,熟稔地跟知客说话。

    “高小六莫非跟人赌输了,缺钱用?”

    知客笑说:“我们东家赌输是常见的事,如果输了就缺钱用,咱们会仙楼也开不到今天。”

    高小六是会仙楼东家的名字?这名字真是简单。

    这话似乎是在说笑,但禹城秀才们听出了其内含义,这熟客话里透出会仙楼东家极其有钱,看不上钱,想用钱来他这里包场是很少见的事。

    那今日.....

    “那今日这是?”熟客也很不解,问。

    知客轻声说:“大理寺的那位大人今晚请客,喜咱们会仙楼清静,所以来借用一下。”

    禹城来的秀才们知道大理寺,但大理寺的官员多的很,不说名字谁知道那位大人是谁。

    那熟客知道。

    “是那位大人啊,那今日你们亏大了。”他嬉笑说,“那位大人两袖清风,哪里有钱给你们东家。”

    知客笑说:“无妨无妨,就当我们东家今日多输了几场。”

    熟客哈哈一笑,低声说:“不过那位大人上门也是好事,哪一日你们东家惹了麻烦,只要他能开口说话,就得救了。”说罢不再多言转身告辞了。

    也不知道这话是恭贺还是诅咒,知客神情依旧,对熟客高声说:“牛老爷改日再来,我给你留着你最喜欢的荷花厅。”

    说罢再看站在这边外地书生们,和气一笑。

    “您看,客官们,真是不巧,请留下名号,改日来的时候,我赠酒赔罪。”

    禹城诸生回过神,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这短短几闲言提到的人透出的金钱涉及的权势让他们头脑懵乱。

    这高小六不一般,会仙楼不一般,那位大人不一般,客人不一般,知客也很不一般.....与他们日常熟悉的酒楼伙计,客人完全不同。

    这就是京城啊,天子脚下!

    “多谢。”陆异之的声音响起,他站在同伴们中点头,“改日我等上门品酒。”

    那知客看着他,抬手一礼:“静候公子。”

    一直到走出几步外,再回头看那座会仙楼在夜色灯光里若隐若现,诸人才平复了心情。

    “也不知道这那位大人是什么人,怎么跟霍…霍大人一样,人人知道?”一人轻声说,“没听过这等人啊,能在会仙楼包场,而且听那意思,好像还不给钱.....”

    “大理寺官员多了。”另一人说,“还真不知道谁这么有名。”

    不过----

    一个不说名字人人都知道的官员,一个哪怕没钱,也能在酒楼包场的官员,是因为什么?

    是权势。

    陆异之走在前方,再没看四周的繁闹街景。

    天下最美丽的景致他已经看到了。

    十九岁的少年,期待着在这美景中占得一席之地。

    ......

    ......

    十九岁的少年在思索世间权势的时候,十五岁的少女正想着要把今日的猎物,换木材还是换米粮。

    是多吃一碗饭肚子舒服些,还是打张真正的床,睡得舒服些。

    许城城郊的草堂,沐浴在晨光里,还有些破败,但又跟先前不同了。

    屋舍上有炊烟袅袅,旁边有瘦驴大嚼草料,一圈篱笆围拢一小片绿油油的菜苗,再加上两个女子的身影,宛如一幅画活了过来,美丽又生动。

    七星看着室内的床板,再喝一口青雉刚煮好的菜粥,思索着。

    青雉擦了擦脸上沾染的草灰,看地上整整齐齐摆成一溜的猎物,三只兔子,三只野鸡。

    “今天守....的不少啊。”她说。

    声音和脸色都很平静。

    不像第一次见到小姐守株待到兔子那般感慨。

    也不像第二次见到小姐又守株待到兔子,以及多了一只野鸡,那般惊讶和迷惑。

    也没有了第三次第四次看着小姐待回猎物的麻木。

    小姐连门锁都会撬,打猎又算什么呢?小姐手很巧的!

    “不能再给村人来换米面菜了。”七星说。

    青雉点点头:“其实他们也不太需要。”

    野物是肉,虽然人人都喜欢吃肉,但并不是真的可以天天吃肉,这附近的村落很小,村民日子清贫,对他们来说,一袋能吃很久的米粮比一顿肉要更重要。

    “所以,还是进城拿去卖掉更合适。”青雉说。

    猎户不都这样?

    山上打猎,拿去卖,换钱买米粮。

    青雉又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她可从没想过,小姐回到家后变成了猎户。

    “我再去山上转转多打些猎物。”猎户七星小姐将菜粥喝完,递给青雉,做出了决定,“然后买两张床。”

    终于说出了打字,这是承认猎物不是主动撞死在她面前的了,青雉看着小姐,回家这段日子,小姐更瘦了,但并不让人觉得虚弱,可能是因为那一双眼黑亮有神。

    不过,买床么,床是很贵的,卖几只野鸡野兔是不够的。

    “小姐,需要做陷阱吗?”青雉主动问,“我来帮你。”

    七星笑了笑,摇头:“你不用帮忙,你把车收拾一下,我们用车拉着货物去。”

    还用车拉着去,青雉心想,那要抓多少野鸡野兔?小姐做得陷阱很大吗?

    小姐的意思是说她们两个坐着车去吧。

    她不再多问应声是,跑进厨房拿了一块干饼。

    “小姐你拿着,饿了吃两口,也可以用来当诱饵。”她说。

    回来这半个多月,小姐几乎是天天都在山上,没有再昏睡,没有咳嗽,在陆家熬的那一身病都消失了,还能猎到山上的野物。

    虽然是山,也算是小姐的家,在自己家里总是如鱼得水。

    青雉不再担心小姐要寻死,也不再担心小姐身体虚弱,不再总跟着她。

    七星接过来饼子,又拿起靠在墙边的竹棍,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入山林间。

    站在山林间回头,山下的草堂,湖水隐隐可见,但山下的人再看山上却什么都看不清。

    七星收回视线,看向山林更深处。

    杏花山不高,沿着湖水绵延环抱好大一片,起起伏伏,有峰顶有谷底,外表看起来秀气,深处其实很崎岖,除了山鸡野兔,也藏着体型稍大的野物。

十三 她之手

    七星行走在山林中,脚步轻盈,踩过枯枝落叶亦是无声。

    不知道走了多久,当耳边山林惯有的嘈杂中夹杂着悉悉索索声音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她眯起眼,透过灌木丛看准一个方向,将手一扬,青雉给她的干饼如流星般飞进灌木丛中,旋即响起一声凄厉又愤怒的嘶叫。

    脚下的山石枯枝落叶都抖动起来,密密如箭的灌木猛地被推倒,一头黑黝黝的野猪冲了出来。

    这不是一头成年野猪,但体型也不小,脸上头上顶着枯叶污泥,以及血。

    它的一只眼似乎被打破了。

    疼痛让野猪发狂,陌生人的气息让它愤怒。

    野猪嘶叫着冲来,带起的狂风能将人吹倒。

    就算吹不倒,一头也能撞倒,然后蹄子乱踏,跟地上的烂泥枯叶一起变成泥。

    但就在冲过来的一刻,眼前的人不见了。

    竹棍在山石上发出叮的一声,人跃起在空中,轻轻飘飘,下一刻握着竹棍的人如利剑猛地落下。

    野猪发出一声尖嚎,满地翻滚,枯枝腐叶烂泥四溅,扎根山石深处树乱晃,鸟雀野鸡兔子乱窜。

    但癫狂只是一瞬间,片刻之后就安静下来。

    野猪躺在地上,微微抽搐,脖颈与粗壮身子交界处一道划痕,血汩汩流出。

    七星抬起脚避开,免得污了鞋子裙角。

    只是.....

    她低头抬起衣袖,露出手腕,白净的皮肤上处渗出几点血。

    血并不多,手抚过便不再出现,只留下浅浅一道划痕。

    七星微微皱眉,血肉之躯是很脆弱啊。

    ……

    ……

    小女子脆弱的血肉之躯并不能将一头野猪背下山,所以七星小姐下山告诉了青雉,去请村人来帮忙。

    深山里第一次变得这么热闹,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真是野猪!”

    “我爷爷说过,这边山头叫野猪涧,怪不得呢,真有野猪。”

    “真吓人,还好我们不往这边来。”

    说到这里大家又齐齐看两个女孩儿。

    “这头野猪是怎么死的?”

    先前两个女孩儿来说捡到了野猪,大家以为说笑呢,现在亲眼看到一头野猪死在地上.....

    这头野猪是怎么回事来着?

    青雉自从看到野猪后,心神也有些恍惚,听到问,喃喃转述小姐的话:“就,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村人们觉得听懂了,又觉得不太懂。

    “我先前设置了一些陷阱,抓了些兔子野鸡。”七星给大家解释,“就想着往深山也设置一些,能抓到更多,没想到刚进来就看到一头野猪发狂,自己在树上乱撞,把自己撞死了。”

    村人们哦了声,觉得这话听起来那么的不可信,但不可信也得信,总不能这野猪不是自己撞死的,是被这两个女孩儿杀死的?

    那才是更不可信呢!

    “七星小姐,这是越老先生有灵,送你的。”一个村人忍不住说。

    ......

    ......

    四个村人将野猪抬起来,吆喝着沿着山路向下去,七星和青雉跟在后边。

    “这样的解释能安抚大家啊。”七星对青雉低声说,“如果说是我设置陷阱抓住的,听起来就不可信了。”

    青雉看她,小姐黑黝黝的眼里似乎闪着几分得意。

    “喏。”七星又把干饼递给她,“这个诱饵很管用呢。”

    青雉看着沾染了血和泥的干饼,还认得出是自己递给小姐的,让她充饥,以及做诱饵,但.....

    她是让这饼子诱一下贪吃的野鸡野兔子…..

    一张干饼就能诱惑一头野猪,小姐,你是觉得这话听起来就很可信了吗?

    乡邻们将野猪放到了青雉准备好的板车上。

    板车是青雉又重新准备了一下,撤去了铺着的褥垫——原本是要小姐坐,将猎物挂在车前。

    现在么,野猪占据了车子,野鸡野兔挤在角落里。

    “小姐,你可以坐在车前。”青雉将小坐垫放在车前拍了拍。

    七星看了眼拉车的瘦驴:“我走着吧,野猪很重的。”

    那头野猪比小姐都重,再加上一个人,瘦驴要拉不动了,青雉没有再劝,说:“王大叔说,就算咱们脚程慢,半日也够走到城里了。”

    这边已经是许城郡城的郊外了,小姐走慢些,不会走得太辛苦。

    但王大叔也估料错了,她们.....或者说,小姐的脚程不到半日就走到了。

    小姐步伐不紧不慢,但越走越快,瘦驴和青雉都有些跟不上她。

    最后还是小姐放慢了脚步,且在路边休息一刻,才带着她和瘦驴继续赶路。

    青雉在后扶着车,看看车上的野猪,再看走在前方牵着驴的小姐,心中翻转了很多问题。

    “小姐。”她忍不住唤。

    七星回过头,问:“还是累吗?”她停顿一下,“别怕,我们马上就到了。”

    听到后一句话,青雉有些想笑,先前她拉着小姐往家里走的时候,经常会说这句话。

    话是对小姐说的,但其实也是对她自己说。

    没想到小姐记住了,现在来劝慰她。

    青雉心里酸酸软软,将翻转的问题咽回去,大声说:“小姐,我已经跟王大叔问清楚在哪里卖猎物,还有大概价格,一会儿就看我的本事吧,我一定把这些猎物卖个好价钱!”

    小姐看着她,微微笑了笑,点点头。

    今天她们运气不错,刚进西市就遇上了一家酒楼的采买,先是被两个小姑娘拉着野猪吸引,看过之后,便爽快地收下了所有的猎物。

    “姑娘,你们家人再打到好猎物,直接来顺德楼找我。”这个姓孙的管事笑呵呵说。

    家人,她们没有家人,家人就是小姐自己,青雉心想,低着头拉车没说话,听得小姐应声好。

    顺德楼是个不小的酒楼,在后门卸货,伙计们搬卸猎物,好奇地打量两个女孩儿,一边低声议论“城外的猎户?”“城外什么时候有猎户了?”“不都是种田和湖里打鱼的吗?”

    七星和青雉任凭打量和议论,安静地等候,很快账房结了账,青雉难掩兴奋地摇了摇七星的手:“我们有钱了。”

    七星也点点头,唤住要走的管事,问:“这个城里在哪里能打床。”

    床?管事略愣了下,这种家什采买不都是家里男人们,两个女孩儿能看出什么?

    不过想到两个女孩儿拉着野猪来卖,应该是家里大人走不开,管事想了想,说:“东市,匠工行都在那边。”

    ......

    ......

    以前在陆家的时候,七星小姐住在偏院,睡得床远不如家里小姐们那般精美,但出了陆家门,青雉才知道,就算不精美的床,价格也不低。

    青雉盯着一张小榻,这跟她在陆家睡的下人床差不多,问过了价钱,不由喃喃自语:“原来我一直睡在三头野猪身上。”

    待客的店伙计都被说懵了:“姑娘说什么?我们这里可没有野猪。”

    青雉对他扯出一丝笑,也懒得解释,转头看七星,有些委屈地喊了声小姐。

    知道离开陆家后日子不好过,但真真切切感受到,心里还是很难过。

    小姐的神情很平静,但青雉看到了小姐适才多么认真仔细的查看,甚至还抚摸着这些床。

    一定很喜欢吧。

    现在得知要买这些床,把野猪涧的野猪都抓来卖掉也不够,该多伤心啊。

    “小姐....”青雉轻声唤,又打起精神低声说,“等回去后我帮你一起,做陷阱,我们,我们多抓些猎物,总有一天买得起。”

    七星小姐哦了声,摇摇头:“不用。”

    不用?小姐是放弃了?青雉要说什么,小姐已经跟伙计说话了。

    “你们这里卖工具吗?”她问。

    伙计似乎没听懂:“工具?什么工具?”

    青雉有点听懂了,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不会吧.....

    小姐的声音已经响起来,冒出一个个对青雉来说陌生的名称“推刨刀斧头锯,曲尺墨斗线.......”

    这些名称对店伙计来说不陌生,但让他更惊讶,又有些好笑。

    “姑娘。”伙计笑问,“难道你是要自己打床?”

    七星点点头:“是啊。”对伙计微微一笑,将手举起轻轻摆了摆,“我手很巧的。”

十四 自得乐

    回程的平板车上亦是装得满满当当。

    装满这些东西也不如一头野猪重,所以主仆两人都坐在车上,一人占据一边,中间堆着采买的物件。

    其中有青雉熟悉的米粮菜,也有青雉看起来陌生的物件,比如大大小小的斧头,奇奇怪怪的锯子,以及叫不上名字的各种东西。

    “小姐,这个....”她指着其中一个问。

    七星说:“刨子。”

    青雉哦了声,手指再挪,不待她问,小姐已经答道“墨斗。”

    小姐说完又皱皱眉。

    “这个墨斗不好,回去后自做一个。”

    青雉的手指收回来,放在膝头磨了磨,再忍不住疑问:“小姐,为什么你会这打猎,打床?”

    “因为...”七星要说。

    青雉抢过话头:“因为小姐手很巧。”说着嗔怪,“我知道小姐手很巧,但,手巧,怎么就能会这些?小姐以前从未.....”

    “从未做过吗?”七星看着她,嘴角似有浅笑,“你以为你家小姐手巧就只会刺绣做衣梳头吗?那是在陆家的七星,不是在自己家的七星。”

    青雉大概明白了小姐的意思,小姐的手很巧,会的也很多,只不过到了陆家没有机会展示。

    在家的七星小姐,跟在陆家的七星小姐,是不一样的。

    她不要再迷惑震惊了,她也要清醒一下,现在自己是杏花山七星小姐的婢女!

    青雉放在膝头的手再次伸出来,从琳琅满目的工具中拿起一把小凿子,认真地端详熟悉它。

    七星不再看她,看向前方,夕阳西下,余晖铺地,山湖隐隐绰绰。

    “你见过在自己家的七星是怎么样的手巧吗?”她似乎是在问青雉,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她见过。

    …….

    …….

    几场雨后,夏天变成了秋天,站在庭院里,一阵风吹过,满目清爽。

    陆康氏站在廊下,看着花园里。

    买下的祁氏宅院终于修葺一新,择吉日搬进来,待异儿考入太学的喜讯传来,庆贺宴就在新花园里办了。

    比起陆家老宅,这花园真是大了很多,置办一场宴席的花销也会更大。

    当然,陆大夫人并不在意这些花费。

    “这么说,她就做了猎户?”陆二夫人的声音在后说。

    陆三夫人的声音带着笑:“她什么都没有,只能靠山吃山。”

    山里野物多,拉根绳子,挖个坑,支起个筐,兔子野鸡什么的总能撞到几个。

    那丫头来她们家之前,不就是长在那边山上的嘛,这些事才是她日常做的吧。

    “上次福顺不是说了,见到她们提着一篮子野鸡蛋在卖。”

    陆二夫人也笑起来:“我以为她会售卖手艺。”

    这阿七好刺绣是没的说,陆三夫人自然也知道,但是。

    “这刺绣可不是只有手艺就行啊。”她说,伸手捏了捏袖口,今年的新秋装料子越发好了,“她空有手艺,没有布料,没有好针线,怎去跟人展示手艺?且她身家不清不楚,谁敢请她?”

    陆二夫人看了眼陆大夫人的背影,从背影都能看出陆大夫人心情不太好——

    “阿七她这好手艺,是在咱们家练出来的,大嫂宠溺,任凭她随意用针用线,在好料子上折腾。”她笑着说,“大嫂现在还宠着她呢,闹出这样的事,大嫂都能忍.....”

    陆大夫人转过身,不高兴地说:“别提她了,走了的人,提她干什么,这么闲,今年的秋宴你们来筹办。”

    陆二夫人和陆三夫人都有些惊喜地站起来,陆大夫人吝啬的很,把家里的钱都攥在手里,让她们来操办宴席,那真是有不少好处可捞呢。

    陆二夫人高高兴兴从大宅出来,迎面遇上了一个管事,这是专替大夫人在外行走的。

    想到先前的话,陆二夫人要为大嫂解忧,唤住他。

    “福顺在许城干什么?看着那贱婢过日子好玩吗?是不是还买人家野鸡蛋吃个新鲜了?”

    管事忙赔笑:“实在是疏忽了,我这就亲自去……”

    陆二夫人打断他:“不用了,这点小事,用不着咱们家亲自出手,我给我娘家侄子说一声就行了。”

    陆二夫人娘家是许城的,虽然只是典吏,但也算是家大业大的地头蛇,管事忙笑着讨好:“那真是太好了,辛苦公子了。”

    陆二夫人淡然摆手:“多大点事儿,不就是让人知道世道艰难嘛。”

    所谓的世道艰难,就是哪怕只是拎着一筐野鸡蛋,走在路上也会绊倒摔烂,颗粒无收。

    ......

    ......

    其实野鸡蛋并不好捡的,青雉认真算过,不如养鸡鸭鹅下蛋卖的更好。

    伴着晨光,杏花草堂的厨房里传来咚咚咚的切菜声,不多时,青雉就抱着盆出来,并不是送到正堂,而是来到屋后,这里一圈篱笆围着一群鸡鸭。

    青雉咕咕咕叫了几声,将混杂这野菜面糊的盆放下,鸡鸭都涌上来啄食。

    青雉从鸡笼里捡起几个蛋,拿在手里还暖呼呼,她抬起头看向山那边,渐渐散去的晨雾中有女子慢慢而来。

    “小姐。”她高兴地扬手,“我再给你蒸个蛋就可以吃饭了。”

    隔着那么远,也不知道能不能听到,或者也只是因为看到了她,晨雾中的女孩儿也抬起手轻轻晃了晃。

    青雉拿着鸡蛋进了厨房,灶台干净,锅碗瓢齐全,只是一眼扫去,除了铁锅,很多都是木作。

    青雉拿起木瓢舀水,一边烧水,一边利索地将鸡蛋打在木碗中搅拌,待锅气腾腾上来,打好的水蛋放进木笼屉里盖上木锅盖。

    做完这些,外边脚步声,推门声,是小姐回来了。

    “小姐你先洗漱。”她扬声说。

    隔着门窗有回应声,紧接着便是水声。

    待青雉将菜粥蒸蛋发糕摆在堂屋桌子上,带着一身水汽的七星也走进来。

    “小姐,你看选好料了吗?”青雉问。

    两张床,屋内的桌椅,小姐都打好了,不过又要再搭建两个屋子,一个安置瘦驴和板车,一个用来摆放小姐的工具。

    现在除了买来的工具,小姐还做了很多,屋子里都摆不下了。

    七星说:“已经砍好了。”

    青雉再次感叹一声小姐真是太厉害,说:“那等从城里回来,我去请王大叔他们帮忙运下来。”

    七星点头,坐下来。

    “今日卖了猎物,多买一些米和菜,我们请他们吃个饭。”青雉说。

    七星握着碗筷:“那我——”

    青雉知道小姐要说什么,忙制止:“不用再去山上打,够了够了,家里现在这些就够了。”说着又俏皮一笑,“山上的野鸡野兔子都要被小姐吓得搬走了。”

    七星亦是一笑,低头吃饭。

    进城之后,青雉和阿七先去顺德楼,待顺德楼挑走了需要的,余下的她们再去街市上售卖。

    “阿七,小青,你们来啦。”顺德楼的伙计已经熟悉了,在巷子口就招手唤。

    青雉也笑着唤声哥哥。

    这小哥帮她们将车拉进后院,又有伙计卸车过称,全程不用青雉和阿七动手,还有伙计给她们一人一块桂花糕。

    两个人坐在条凳上捧着吃。

    这一瞬间,青雉甚至觉得这日子比在陆家的时候还要好。

    但下一刻,好日子被打破了。

    “就是你们的东西不干净!”前方传来吵闹声,“我们少爷吃坏了肚子,你们顺德楼还不承认!让我们看看你这后厨都藏了什么脏腌!”

    后院的伙计们都向前看去,青雉也停下来,唯有阿七还在仔细地吃桂花糕,一手还捧着接掉下的渣滓。

    一群人冲过来,两个粗壮的家仆,扶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公子,家仆气势汹汹,公子弯着腰哎哟哎呦,一旁跟着店伙计以及有些无奈的掌柜。

    “宁公子,这,是误会吧。”掌柜说,“我们顺德楼的东西都干净。”

    “怎么可能都干净!”宁公子哎呦着喊,弯着身子一双黑豆眼四下看,看到正在过称的野物,顿时直起身子,指着喊,“那不是吗?我今天就是吃了野兔子肉,原来你们顺德楼一直用得这种来历不明,不知道死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毒死还是怎么死得野鸡野兔子!”

    这!

    原本看热闹的青雉脸色一僵,手里捏着的桂花糕掉落——

    没有落在地上,落在一只手掌里。

    “不要浪费食物。”七星说,将桂花糕放回青雉手里。

十五 不许买

    桂花糕被塞进手里,青雉紧紧捏着没有再掉,当然也没心情再吃。

    那宁公子已经再次弯下腰哎哟哎呦,两个家仆跟顺德楼的伙计推推搡搡。

    “宁公子,这是新鲜的猎物。”

    “这是城外杏花山上的,我们店一直用呢,没人说吃了.....”

    掌柜的解释说到这里,宁公子更怒,伸手揪住那掌柜:“老孙,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讹你们顺德楼吗?你不去打听打听,我宁二十四郎闭着眼扔出去的银子多了去了,我犯得着为一顿饭讹你们?”

    一边说一边喊仆从拿钱拿钱。

    一个仆从果然拿出一个钱袋往地上扔。

    “把我们宁家当什么了!穷得要出来讹钱了吗?给你们钱,别说一顿饭,一年的饭钱。”

    掌柜的被宁公子的口水喷得睁不开眼,打不得骂不得,只能连声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宁公子不理他,只喊家仆“把赃物拿上,咱们去见衙门见官。”

    两个家仆果然冲过去从称上拿猎物。

    掌柜的忙抱住宁公子:“宁公子,可别去衙门,要是让你叔父看到了,你闹了肚子,他老人家岂不是会担心.......走走,咱们先去看大夫,看大夫。”

    宁公子挑眉说:“你这是承认东西有问题了?”

    掌柜的不敢说是,也不敢像先前那般笃定说不是,只哎哎嗨嗨苦笑劝。

    此时很多吃饭的客人都从大厅里过来看热闹,询问怎么了,看到围来的人多,宁公子松开顺德楼掌柜。

    “你既然知错,我也不要你赔钱,我也不送你去见官。”他说,“我只要你做到一件事。”

    说罢伸手一指,指着货物。

    “不要购买劣等食材。”

    再一指站在伙计们身后隐隐可见的两个女孩儿。

    “不要从来历不明的人手中购买便宜货。”

    说罢再看掌柜的。

    “你可能做到?”

    掌柜的还能说什么,这边是叔父在府衙当差的宁家独苗,那边不值钱的货物和两个乡下小姑娘——

    他听采买管事说过一嘴,城外出了个猎户能打野猪,卖货又便宜又新鲜。

    再新鲜再便宜也没必要,他们顺德楼还不差这点便宜,惹到不便宜的人才是麻烦。

    “能,能。”他连连点头,再看着伙计们,“快快把这些货物和人都赶走。”又呵斥一句,“张胖子怎么回事?采买越来越不上心了,一会儿让他来跟宁公子赔礼。”

    伙计们诺诺应声。

    宁公子此时肚子也不疼了,挺直脊背大手一挥:“不用,谁也不用来跟我道歉,我宁二十四什么都不图,只不过是路见不平!”

    说罢示意家仆递过来钱袋,塞给掌柜。

    “只要咱们顺德楼风清气正,让来这里的客人吃得放心,我就满意了。”

    旁边看热闹的虽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听到这话不由都笑着凑趣叫好。

    宁二十四郎对大家拱手道谢,再大摇大摆而去。

    掌柜的摇摇头,一脸晦气地瞪伙计,以及伙计身后那两个女子一眼:“还不快走!”说罢笑脸对围观的客人拱手,“诸位诸位,吃饭吃饭。”

    客人们跟掌柜地笑闹着散去了。

    后院恢复了安静,伙计们神情尴尬地转身看那两个女孩儿。

    青雉捏着桂花糕呆立,而那位阿七则还坐在条凳上,手里的桂花糕已经吃完了,但手掌里还落了碎渣,店伙计们看过来时,她正仰头将碎渣倒进嘴里。

    吃得这么干净啊,店伙计们愣了下,这种时候还能吃的下去?

    “阿七姑娘,小青姑娘,这个.....”一个伙计喃喃说。

    “我们的猎物都是干净的。”青雉哽咽说。

    伙计们顿时纷纷劝慰“我们知道。”“我们当然知道。”“小青姑娘你别难过。”“哎,这个宁二十四郎真的是....”“怎么这么倒霉撞到他发疯。”

    怎么这么倒霉?青雉咬着下唇,宁家二十四郎么?宁家,许城,府衙当差,那必然是二夫人娘家了。

    二夫人娘家弟兄七八个,但却只得了一个男丁,为了表示娇养,按照族中女子们排序,所以称为二十四郎。

    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骄纵的不像样子。

    他是受陆家指使的!故意来欺负我们小姐!

    青雉真想大声喊出来。

    “好了。”七星的声音从后传来,人也站起来,“既然已经遇到倒霉的事了,就不要让大家更倒霉了。”唤青雉,“装车吧。”

    青雉忍着眼泪点点头,去捡被宁二十四郎家仆扔掉的猎物,伙计们抢着帮忙。

    车很快就装好了,顺德楼的采买张胖子也闻讯急匆匆来了,神情亦是恼火。

    “怎么出了这种事。”他也连声说倒霉,看着两个女孩儿,叹口气,拿出一把钱递过来,“这些你们先拿着,就当是让你们跑一趟的辛苦费。”

    七星摇头,施礼道谢:“没有买卖,怎能收张大叔的钱。”

    张采买要劝,七星坚决拒绝,再次道谢,牵着瘦驴拉着青雉走了,看着两人的背影,张采买再次叹气。

    “宁二十四郎这个纨绔发什么疯?伸张正义?他脑子坏掉了?”他问伙计们。

    伙计们哪里知道。

    “该不会针对阿七和小青的吧?”一个伙计猜测说,带着几分同情,“这纨绔一向好色...”

    虽然粗衣寒酸,但阿七和小青长的都很好看呢。

    “也不对,自始至终宁二十四郎都没多看她们一眼。”另一个伙计摇头,“如果是为了要挟,也不该只要掌柜的不买她们的猎物,掌柜一答应,他就收手走了。”

    不是应该主要纠缠这两个小姑娘吗?恐吓威逼利诱什么的。

    “算了算了,谁知道这纨绔吃撑了想什么呢。”张采买说。

    这些纨绔才不会想自己吃撑了说一句话,会给多少人麻烦,甚至会让人吃不上饭。

    “仗着他家那个老吏,谁敢惹,我这就去跟他赔罪。”

    说罢啐了口,往大厅去了。

    伙计们摇头叹气议论一刻,再看门外巷子,那两个女孩儿和瘦驴车都看不到了。

    ......

    ......

    青雉抬起头,努力让自己欢快些:“小姐,我们去街市上卖,上一次那个阿婆买走我们野鸡蛋说也想尝尝野鸡肉呢。”

    七星摇头:“不行,去了还会有人找麻烦。”她微微侧头看了眼后面。

    青雉一惊回头,看到不远处有两个男人似乎闲逛,撞上她的视线,都停下脚向旁边看。

    “从我们顺德楼就一直跟着。”七星对她说。

    青雉攥紧了手,忍着的眼泪啪嗒掉落:“他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呢?”

    七星问:“是陆家指使的吧?”

    “小姐手巧,二夫人常常让你做点心,做的点心一多半都被她送去娘家了。”青雉抽泣着说,还学了陆二夫人说话,“让哥儿尝尝,哥儿可挑食了,身子孱弱。”

    她一直以为这个哥儿是个年幼的孩子,没想到是个成年人,五大三粗,哪里孱弱!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青雉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涌出,“明明是他们对不起小姐,怎么还非要逼得小姐走投无路吗?”

    七星嗯了声:“是啊,这样做实在是不对,人之与人之相贼,天下之害也。”

    贼?害?什么?青雉泪眼朦胧抬起头:“小姐你说什么?”

    七星抬手擦她脸上的泪:“我说,别怕,做坏事,必然会被惩罚的。”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2617/ 第一时间欣赏洛九针最新章节! 作者:希行所写的《洛九针》为转载作品,洛九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洛九针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洛九针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洛九针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洛九针介绍:
陆三公子刻苦求学四年,学业有成即将平步青云
陆母深为儿子前程无量而开心,也为儿子的前程忧心
所以她决定毁掉那门不般配的婚约,将那个未婚妻赶出家门洛九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洛九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洛九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