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红色马克杯,星巴克的烫金logo平整,那是去年圣诞限定款。
本来没什么特别,但真正的玄机在杯柄上,设计成了手掌攥握的形状,如同一对暂时无法相聚的恋人。
握紧杯子的时候,就好像亲密的十指紧扣。
秦鹮在网上看到很喜欢,为了这杯子,段骁差点跑遍了整座首尔的星巴克。
如今,这来之不易的杯子,正攥在段煜卓手里。
他开口,嗓音里夹杂着刚苏醒的沙哑颗粒感。水杯里还剩大半杯水,水面波光一漾一漾,晃得秦鹮一阵阵晕眩。
“喝水吗?”
秦鹮刚苏醒的神智被一句话冲碎了。
炮轰一般,怦然一声巨响。她急忙把被子往身上拉,一时间什么都忘了。
“哥。”
她的嗓子也哑。
像是被人虎口掐住咽喉的鸟,大张着明黄色的嘴,就是无法发出清丽的音。
“几点了。”
秦鹮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自己是想不出什么优秀的对话开场。
人类天生就会趋利避害,当巨大的雷火迎面而来,第一反应永远是抱头躲避,甚至自欺欺人,有些事情看不见,不在意,就能当做没发生,不存在。
段煜卓不给她这个机会。
他站起身,当着秦鹮的面,自顾自把衬衫扣子扣好,慢条斯理,不慌不忙,你永远无法从他身上看到任何一丝焦急失态。
即使是这样怪诞的时刻,他仍能保持风度,站着房间正中,脚下踩着的是秦鹮前些日子新挑的长绒地毯,段骁搬回来的。
他远远看着秦鹮,自上而下的角度,眼里淡淡,是静默的暗色:
“鹮鹮,你以后,想跟着我吗?”
秦鹮从来没有把段煜卓摆在庙堂之上的位置。
她尊敬这个人,也只是因为他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且行事老道又正派,勤恳,值得信任。
但在私人事情上,她不觉得段煜卓会免俗。
有钱有势的男人,身边拥有几朵漂亮的菟丝花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只是不曾想过,自己也能入了段煜卓的眼。
并且是以这样不体面、难以启齿的方式。
秦鹮微张着嘴巴,嘴唇干裂又颤抖:“段煜卓,你在讲什么?”
“我说,如果你愿意跟着我,那以后......”
“什么叫跟着你?”阳光洒进来,秦鹮睫毛也在颤。
“我的意思是,这段时间和你相处很好,你可以考虑考虑,我今后这几年也会主要负责这边的业务,所以你......”
“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秦鹮打断他,语气里染了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谐谑。笑段煜卓,也笑自己,怎么就他妈把事情搞成了这样。
“没关系。”段煜卓极其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阿骁那边,我去解释。”
和聪明人说话是很轻松的,秦鹮话说一半,段煜卓就能接得上后半句。
但现在这个时候,秦鹮只觉得恶心。
么能这样自然呢?
就好像吃饭喝水日进三餐一样自然,没有羞耻和愧疚,一丝都没有。
秦鹮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想发泄,又吐不出去。因为她也没有立场。
还有微弱的酒精残留在身体里,搅得她每一根血管和神经都不得安生。这一场吊诡的闹剧,没人是无辜的。她没有道德指责段煜卓,他们两个,是该被勾肩搭背绑上绞架的死徒。
血溅三尺,值得看客们掌声雷动。
“你先走。”
段煜卓没动。
“我说你走!”秦鹮双手死死撑着额头,把脸埋在被子里,被芯的薰衣草洗衣液残留让人头昏。
她起码应该先把衣服穿上。
耳边,段煜卓好像挪步了,但却没有离得很远。
她听见他滑动手机解锁的声音,然后是沙发凹陷下去的涩响,段煜卓非但没有离开,反倒复又坐了下来。
“你自己在这里,我不放心。”
秦鹮腾地一下抬起头来,死死盯着段煜卓的脸:
“这是段骁的家,轮得到你不放心?”
说完又笑:“段煜卓,你怎么这么恶心呢?”
她深深呼吸,胸线还未下涌,就听见门外传来指纹锁解锁的滴答声。
秦鹮记得自己看过很多影视作品里类似的俗气桥段,如今她也算有经验了,可以指出演员的不足。
起码在被捉奸的这件事上,剧中剧情的表演都不对。
不可能有歇斯底里,也不会有拳脚相加,事情猝不及防发生的那一刻,在场参与的所有人,都是傻的。
秦鹮怔然看着拎着行李箱推门而入的段骁。
他应当是直接从机场回来的,脖子上还挂着颈枕,脸颊有细微的印痕,推着行李箱的另一手拎着个牛皮纸袋。
秦鹮不知道段骁为什么会一大早赶直飞班机回来,更不知道,他为了能早些回她身边来,为了赶这趟飞机,昨晚在机场熬了整整一夜。
段骁公寓的格局,一进门看见的是一张小方桌,向右转,则是狭小的卧室,段骁就站在拐角,面无表情看着卧室里的两个人。
他目光极快地从段煜卓身上扫过,什么话也没说,然后落在秦鹮身上,落在她裸着的肩膀上。
“不冷吗?”
秦鹮愣住了,看着段骁薄唇一张一合,他身上带着室外的潮湿气息,那是昨晚一夜大雨的证明。
他说的话,也好像染上了冰凉的水汽。
“秦鹮,”段骁死盯着她:“你他妈早说啊。”
早说你对段煜卓感兴趣。
早说你一开始就是冲他来的。
还用费这么大劲,弯弯绕绕这么一大圈,把无关的人兜进去,好玩啊?
人们为什么难以忍受背叛?
大抵是因为,刀子可以从任何角度任何方向刺过来,我早已认清人间冷酷,人心无常,可还是抱着一点点期望。
期望真心能够换真心。
当我看到握着刀刃的那只手是你,最后的那点期望也落进雪里,化成一团烂泥。
“真好样的。”
段骁笑着把行李箱往前一推,轮子卡着茶几,一声闷响。
他不看段煜卓,只盯着秦鹮:
“秦鹮,你俩真好样的。”
秦鹮眼睛发涩,平时话密得像话痨一样的人,如今喉咙像被糊住,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段骁转身离开,还带上了房门。
没有任何情绪,不是摔上的,就只是轻轻一下。
他没有回过头,也没有任何发泄,除了在屋子里说的那两句狠话,再没了。
小时候,段骁常常挨打。
段岳白在他人眼里是最和善温缓的人,对段煜卓严厉,但多数时候也是个伟岸亲厚的父亲形象,唯独对段骁不一样。
有的时候挨打挨狠了,哭着逃学出去,求家里司机带他去找段煜卓。
他不喊段煜卓哥哥,也不喊段岳白爸爸。
但却从心里认为,这两人的份量是不一样的。
如何界定亲人这个概念?
血缘给的,和自己选的。
段骁走下楼时突然笑了。
段煜卓和秦鹮,他是真的,只认这两个人是亲人。
手里的牛皮纸袋还有未散尽的余温,是刚烤出来的柠檬挞,他从机场回来绕了个远,等了二十分钟才买到。
路过垃圾桶,他停了停,丢了进去。
咚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