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章剧情梗概
岚兮醉酒,窝到梅吟香怀里睡觉,即墨云但见两人亲密无间,仓皇逃离,恨妒攻心,呕血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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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墨云赶岚兮走,岚兮不肯丢下受伤的他,即墨云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唐突岚兮,遭她掌掴。
岚兮陷入感情的苦恼之中,并狼狈逃走,但不慎将宫纱墨梅落下。
从墨梅上的香气,即墨云想到她脖子上佩戴的黑曜石,料中她的“心上人”是梅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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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兮和梅吟香都睡不着,岚兮从即墨云的事中,第一次对梅吟香的亲近产生怀疑。
岚兮试探他不肯成亲的原因,却勾起梅吟香对自己特殊身世的痛苦回忆,引得岚兮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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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兮为即墨云治伤,两人打情骂俏时,被追寻而来的何慕生和梅吟香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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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姐勾引梅吟香,梅吟香略施小计,悄然脱身,使得莲姐当众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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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兮将玉佩丢入江中,彻底埋葬了自己的心,却哭晕在沙滩上。
一醒来,岚兮已回了家,梅吟香从旁悉心照料,却与她保持距离。
岚兮主动亲近梅吟香,彻底接受了他作为自己丈夫的事实。
一夜美梦,梅吟香醒来却见不着岚兮,惊慌得四处找寻……
第一章 逃亡
岚兮已在林子里跑了三天,这三天,她不眠不休,不饮不食。
之所以这般疲于奔命,完全是为了逃命。
因为在她身后不远,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提刀紧追不舍。
每当这种时候,她总会后悔,为什么平日不好好练功,否则,以她的天资,极有可能成为一代侠女。
可一旦她脱离险境,这番悔恨就又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所幸,她的拳头虽然不硬,但这一腿轻功确实不弱。
只因她知道,逃命是要靠腿功的。
对于她这种没骨气的人来说,什么气节都是浮云,打不过便跑,保命才是正理。
那种明知不敌,还要充好汉的行径,她是万分不屑的。
可是现在,她这一腿轻功也已经不灵了。
她实在耗了太多体力,又无丝毫补充,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其实早在一天前,她就已没了洒脱的身手,只像个不懂武的普通人,在这茂林里乱闯乱撞。
亏得这深山老林,才叫她又多逃得一时。
“好晕,好渴,好累,好饿……”
她气喘吁吁,半靠着树干,勉力往前移动,每挪一步双腿便抽筋儿似地疼。
因为缺水,身上早已流不出几滴汗,嘴唇干得快要裂开,喉咙渴得直冒烟,心跳也快得像是随时都要从胸腔里蹦出。
正午的阳光穿过层层树叶,自缝隙间稀疏落下,她抬头只望了一眼,便觉一阵天旋地转,仰头便要栽倒。
她吓得疾手一抄,想抓住点什么先稳住身子。
却不料偏偏抓到一根荆棘藤,扎得她一手血洞,满眼泪雾。
她疼得将手一松,到底还是摔个结实,本想挣扎着爬起,奈何一时使不出劲儿,只能瘫在地上,暗暗叫苦。
“臭娘儿们……你再跑啊,再跑啊……呼呼……你的腿脚不是很利索吗,呼呼……怎么不,呼呼……不跑了?”
持刀大汉也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活了一把岁数,能跑的娘儿们见多了,可却没见过她这般能跑的。
他本以为可以三两步追上一刀搠了便结了,不料生生追了三日。
偏这娘儿们还不带休息的,累得他这三日,连个喘息的间隙都没有。
好不容易见她摔了,如何能不高兴得两眼冒光?
这不,大老远地,人还没到跟前,一张阔嘴先自咧开,露出满口黄牙笑得合拢不上。
岚兮眼帘一抬,瞥了眼大汉背负的那口被白布裹得严实的剑。
她就是为了暗中夺回那口剑,却不慎被发现,蒙不过又打不过,于是才开始了这段逃亡。
她白眼一翻,喘道:“不跑了,不跑了,呼呼……只要你不追,我便不跑了……”
那大汉在她跟前立定,以刀作拐,撑在地上,半弯着腰,喘气如牛:“呼呼……臭娘儿们,你要是不跑,老子有什么好追的……”
岚兮很是通情达理:“好,既然咱俩儿都,都累了,呼呼……那不如一块儿坐下歇会儿……”
“也好……”
蒲掌般的大手一抹满面风尘,那大汉正要坐下,双膝微弯之际,突又如触电般弹直,一双牛眼死死瞪着岚兮:“歇你奶奶个熊,过会儿你得了力气又跑了怎么办?”
念头一闪,手起刀落,明晃晃的九环大刀便向岚兮迎头劈来。
岚兮哪怕再累,性命攸关又怎容她有丝毫怠慢,一个翻身,险险避过,便立时尖声大叫。
持刀大汉的耳膜都差点叫她震穿了。
他本能地收刀掩住双耳,别过脸去皱眉骂道:“小娘皮,再嚎老子就把你脑袋割了,叫你死无全尸!”
岚兮趁他没注意,偷偷从怀中摸出一枚一寸来长的银针,握在掌中,止了尖叫。
她斥责道:“喂,怎么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开始砍呢?你懂不懂规矩啊?”
大汉脸上的横肉微微一抽:“规矩?砍人还有规矩?”
“当然有,一般说来,要杀一个人之前,总要先让对方知道,为什么要杀他,否则对方死不瞑目,死后冤魂不散,难免要化厉鬼报仇的……”
她一面喘息,一面解释,那张脏得已辨不出五官的脸上,正现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双眸闪烁着认真无比的光芒。
“啊呸!”
大汉重重啐了一口:“老子才不信那一套,你个小娘皮,少唬老子,你要打老子这剑的主意,老子便留你不得!”
一言方毕,九环大刀再次扬起落下,她急急翻了个筋斗,刀锋落在坚石上,“铿”地一声,擦出火花。
她连滚带爬起身,抱着树干晃了几晃,才勉强站稳,模样虽狼狈,但气势却分毫不落下风:“啊呸!那剑又不是你的,你能抢,我凭什么就不能拿啊?”
“再说你一个使刀的,抢把剑做什么?就算是口名剑,抢了又有什么用?难道你还想弃刀学剑不成?即便真是,依您老的年岁,也不嫌迟啊!”
她憋着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音刚落,又不可控地粗喘起来。
“这剑当然不是老子要的……”
大汉顺着她的话头接口道,方说了一半,立时意识到不对,乜斜起眼睛,破口骂道:“好你个臭娘儿们,想套老子话,门儿都没有!”
那大汉终究体力比她好过许多,此刻已经恢复了七八分,方才体力未复叫她侥幸逃脱,现下再动起手来,只怕凶多吉少。
眼见得九环大刀再次举起,她手一挥,喝道:“看暗器!”
大汉闻言,本能地举刀格挡,一个后空翻连退数步。
静待了一会儿,却未听得丝毫动静,情知上当,抬眼一看,莫说暗器,连她本人都已溜得没影了。
他咬牙暗恨,发足便向前追去……
参天古木之后,岚兮屏住呼吸,竖耳倾听,听得足音已远,这才颓然一松。
其实,她哪里还有逃的气力,早趁着大汉闪避暗器时,先自躲了起来。
还好她命不该绝,逃过一劫。
她正想多积蓄些力气再离开,一道人影却自古木上猝然跃下,刀光霍霍,狞笑连连,正是那面目可憎的持刀大汉!
“嘿嘿嘿嘿,你以为老子会上你的当?臭娘儿们,这回,你还想耍什么花样儿,哈哈哈哈……”
第二章 故人
“看暗器!”
一声脆喝,岚兮素手一舞,玉指一弹,一道银光迸出,向他疾飞而去。
他正笑得得意,听她这声断喝只道又是虚张声势,毫不在意。
直到那银光一闪,满脸乱颤的横肉,这才骤然一僵,急急挥刀格挡,向后退跃。
可半晌,除了一声低不可闻的脆响,自地面传来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放下大刀,低头朝那声源一望,有些无语地看着那枚银针,虚软无力地躺在地上。
比那银针更无力的,是岚兮那张几近绝望的脸。
她本也知道,自己的暗器功夫简直差到家,但是也不能这么不给面儿啊!
银针初始还飞得好好的,却在半途失了劲头,“叮当”一声细响,洒脱地掉落在地。
这……这叫她情何以堪?
她欲哭无泪地看着眼前这个丑陋大汉,他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先是嘲笑,而后又不禁凝重。
末了,竟是一声长叹,那悲悯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白痴那样满是同情,不想自己的失误,竟令对方如此为难。
她霎时面现歉意:“不好意思,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要不,再来一次,看暗器!”
她话音刚落,右手便伸进左袖里,看似要掏暗器。
那大汉被她一句话点醒,脸色一沉,也浑不将她那点微末伎俩瞧在眼里。
他大喝一声,抡刀纵身一跃,迎面便向她天灵盖上招呼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距自己不过两步远时,袖里的东西被猛地掏出,望空中一洒。
不是银针,却是一些不知名的黑色粉末。
大汉惧是毒物,避之唯恐不及,慌忙改攻为守,刀身一反,护住脸面,无暇他顾。
得了这空隙,岚兮回身一转,往树丛一钻,又开始了新一段的逃亡。
然而她知道,自己是断然逃不掉的。
方才那一包黑色粉末,不过是平日里调配来恶作剧的痒痒粉,一点杀伤性都没有。
等他明白后,只会更加恼羞成怒。
被他捉住是迟早的事,到时她还要使什么主意来拖延呢?
该死,他这次怎么这么慢,难道是三年不见,情义淡了?
又或是,存心要等自己被玩死了才出现?
好吧,她承认,自从认识他以来,她带给他的一直就只有麻烦,他忍无可忍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他也不能这般整自己呀,毕竟这次她的所作所为,至少有一半是为了他,为了他这个相交十年的老朋友啊!
岚兮啊岚兮,你怎么能这么想自己哥儿们呢,他才不会这般没义气,一定是这林子太大,他一时找不着自己而已……
她胡思乱想着,脑海里飘过他那俊逸出尘的身影。
她突然觉得,对她而言,他就是一道光,总在最无望的时候,给了她坚持下去的勇气与信心。
他一定会来,只要她再多坚持一刻……
可这一刻,实在太慢,简直比她活过的二十三年加起来,还要漫长。
她的身体已疼得麻木,凭着信念才能勉强往前走。
可走不了几步,便越挪越慢,脑子也变得昏沉。
她很渴,很饿,也很累,可是却不能真的倒头睡去,否则,就真的长眠不醒了。
“咚”地一声,脑门撞上硬物,她一吃疼,瞬时清醒了几分。
不及抬头细看,她扶额踉跄了几步,总算稳住身子,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不会吧,撞树啦?
跑路时,迷了路。
逃命时,被树藤绊倒,摔得满膝乌青。
施展轻功时,又挂到枝桠,划破一身衣衫。
方才跌倒时,又抓到荆棘藤,弄得一手血窟窿。
此刻又一头撞到树干!
不是吧,她这点儿也太背了,难道是她今日命里犯冲,诸事不宜?
“岚岚!”
清冽悦耳的声音,轻而促地响起,暗藏了一丝难以置信的讶异和喜悦。
陡然听到这个声音,仿佛饮了甘泉般,由心及身立时精神了不少。
她霍然抬眸,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这瞬间,变得黯淡无光。
天地之间,只有眼前这一袭雪衣的主人是明亮的,宛若冬日暖阳,驱散了所有阴霾与寒冷,温暖地照耀着她。
三年不见,他依然如故。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及时赶上,对了,月影就在那厮背上。”
她往后指了指,又对着他微扬鼻尖,笑得得意,仿佛在说:“你看,我可不是净会给你添麻烦的,这回,可帮了你大忙了吧。”
岂料,他面如严霜,未有一丝喜色,一双墨眸牢牢盯在她身上。
指腹轻抬,擦过她面上沾染血渍的泥灰。
强忍澎湃心潮,他轻斥道:“不过是把剑,也值得你拿命拼吗?万一我没赶上呢?”
明澈的声音里,竟不可控地隐了丝后怕的战栗。
他这一脸肃杀令她心中不悦,她驳道:“月影是你这三年的心血,我不能……”
一言未毕,脑中突然“嗡”地一声响,双腿一软,立足不稳,立刻便要栽倒。
他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扶住,一息无奈苦叹:“撑不住就不必勉强,既然我来了,余下的事,就都交给我吧。”
她的确是撑不住了,方才绷得紧紧的一根弦,在见到他之后,早就不知断作几截了。
此刻多说得两句,便像是抽走了最后一丝气力,摇摇欲坠。
她靠在他身上,借力极力稳住,几乎是以鼻息,在吐出最后一句话:“你才刚出关,我本不想这么快麻烦你的,但这次,还是只能劳你找个地方让我躺躺……”
她话声渐弱,尚未说完,便身子一软瘫了下去……
他手臂一捞,将她抱在怀里,眸色复杂。
眼见得她一脸血污,满身挂彩,他只觉有把尖锥扎在心头:“哎……你若当真不想麻烦我,就不该总弄得自己遍体鳞伤。”
“白云公子即……即墨云!”
忽然,前面传来一声惊呼。
他眸光一冷,短暂地抽离了她,抬眼望向那来而复去的持刀大汉。
大汉背上,那被包裹得严实的三尺青锋,在他落荒而逃的身影上,一颠一颠的。
那大汉逃不过两步,树上蓦地落下两道青影拦在他面前,长剑出鞘,三尺秋水寒如冰,杀气逼人。
他后退两步,想从旁突围,身前又落下两道青影。
身后一阵风过,他急忙回头,却见又多了两名青衣人。
六人将他合围,结成剑阵。
他知道今番必定有一场恶斗,一个不慎性命难保。
当下不敢懈怠,摆出架势,谨慎应对。
“若是不能活捉,杀了也无妨。”
他冰冷彻骨的声音悠悠响起,缓缓回荡在这深山老林里。
“是!”
六声齐应,语气里,是比手中长剑更加森冷犀利的锋芒……
第三章 藏渊
湛庐山,天下第一名剑山,因春秋时,铸剑大师欧冶子在此铸成名剑——湛卢,而得名。
后有匠人即墨融,仰慕古人遗风,立志再铸名剑,遂携妻儿隐居此山。
苦研三十载,终于锻造出当世第一名剑——长渊。
然,剑成之后,便也力尽神竭而亡。
其子即墨昭于此山开创藏渊山庄,将其父生前所传铸剑之术发扬光大,数代传下,江湖美名渐盛:天下名剑出藏渊。
历代剑客侠士皆以佩藏渊之剑为荣,因了此故,山庄经营的剑铺,遍布全国各处,店号藏渊阁。
藏渊山庄中修有藏剑楼一座,宝剑长渊正藏于此。
即墨昭立下规矩,凡历代庄主均须于生前,将所铸最后一把剑,留在此处。
且须谨记,藏渊山庄只做铸剑生意,不涉朝堂之事,不涉江湖纷争。
如今,已传至第十代即墨云。
藏剑楼中本该有宝剑九口,分别为长渊,龙吟,寒水,碧霄,赤炼,断虹,空城,承天,落霞。
其中,落霞剑因故,赠与武当掌门松风道人,是以仅剩八口。
月华如练,映在即墨云手中的三尺青锋上,寒光清冽,静如止水。
此剑,长三尺一寸,宽一寸二,重四斤六两,剑柄雕有梅纹,剑身轻薄利韧,剑脊上白光隐现。
他抬起食指,“铿”地,轻弹剑身,剑作龙吟,绕耳不绝……
良久,龙吟渐悄,天地间,又恢复一派静穆。
他捻起剑诀,缓缓滑过剑身……
突地,墨眸一凝,指腹滑至剑锋处,微地运力,长剑陡地跳起,右手接住剑柄,向空虚划……
“铮……”
苍松翠柏间,忽似有疾风掠过,只颤得一颤,便簌簌作响,落下一地枝叶。
剑,固然是好剑,使剑的人,亦是身手不凡。
“掌灯。”
他开口吩咐,随侍在侧的侍从,应声行事。
不一会儿,庭院中的纱灯一一亮起,宝剑光华立即无踪,在灯下看来,虽古朴秀气,却无甚特别。
月影剑,因月生辉,故名月影。
三年前,梅花坞主梅苦寒的四子梅傲雪求剑,须在其父梅苦寒的八十大寿前,将此剑送达。
届时群豪云集,此剑将当众展示。
事关藏渊山庄百年声誉,他不敢怠慢,焚香沐浴,斋戒七日,待身心沉静,方闭关铸剑。
经三年,呕心沥血,终成此剑。
他还剑入鞘,缓缓抚摸那雕饰精美的剑鞘,又将剑放入剑匣,合上匣盖。
剑匣亦如剑般古朴秀雅,虽然纹饰简洁,用料却是名木沉香。
“送至归剑阁,命黎青好生看管。”
他徐徐吩咐,捧剑匣的侍从答应一声,退下了。
月影虽可称是宝剑,但比起先祖之长渊,仍有云泥之别。
历代先辈虽苦心钻研,终究也无人能出其右,实乃憾事一桩。
思及此,他不由轻叹。
“庄主,庄主!”
这是老管家何常邕的声音,即墨云循声望去,见他一路小跑而来,神态显得很焦急。
他五十左右年纪,常着一身灰布衫,为人向来沉稳,像此刻这般失仪,那是极少的。
即墨云知道,必是那关在暗牢里的人,出了状况。
“庄主,不好了。”
何常邕来到他面前,抹了一把额汗,道:“那厮死了!”
“哦?”
“半个时辰前,守卫发现他突然倒地,四肢抽搐,没一会儿功夫,便七窍流血,气绝身亡,我收到通报,先知会了老徐,他验了尸,确定是中毒身亡。”
即墨云挑眉:“人抓住时不是搜过身了吗,哪儿来的毒药?”
何常邕道:“老徐说,那毒几天前便种下了,中毒时毫无征兆,一旦毒发,既快又猛,回天乏术,至于所中何毒,老徐也不敢断言。”
他顿了一顿,又道:“武林中擅毒者居多,能使这等阴损毒物的也是不少,但与藏渊山庄结仇的却着实没有,庄主您看会不会是……”
即墨云淡然道:“你是想说,他寻仇来了?”
“正是。”
何常邕恨道:“庄主,与藏渊山庄为敌的,除了一个冲天大盗,还能有谁?必是那厮贼心不死,伙同他人卷土重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即墨云冷然道:“藏渊山庄素来与世无争,当年,若非他觊觎长渊剑,处心积虑,巧取豪夺,父亲又岂会断他一臂,废他武功?”
何常邕一声长叹,眺望远处,回忆道:“老庄主仁厚,不愿伤他性命,只盼经此一事,那厮能改邪归正,谁料消停了还不到十年……”
他说到这,神色一变,愤然道:“便重出江湖,犯案累累,罪恶滔天,连天下第一名捕冷迁都惊动了,这当口,那厮居然还敢顶风作案,于半途截杀我藏渊山庄护剑使者,当真胆大包天。”
即墨云揣摩道:“此次盗剑,并不以冲天大盗之名行事,一举一动,亦是谨慎,丝毫不与他扯上关联。”
“如我所料不错,一来是为试探,若如今的藏渊山庄,连一把月影剑都保不住,那盗取长渊就指日可待了,二来,月影剑乃梅花坞所求,若公然豪夺,便等同与梅花坞为敌,若是惊动梅家,那下场就可想而知了。”
何常邕眼睛一亮,拍掌道:“不错,宁可得罪阎王,也不可招惹梅家,看来这冲天大盗虽然胆大妄为,倒也不是毫无顾忌。”
说起梅花坞,何常邕不禁精神为之一振,大抵武林中人听到梅家的名头,都是这样一种神情,既敬重,又羡慕,还有几分畏惧。
梅花坞这一代的主人叫梅苦寒,再过两个月就是他的八十大寿。
若论武功,虽然梅家的家传剑法,落梅无声的确堪称精妙,但并非所向披靡。
可若论起江湖势力之大,那是任谁也及不上的。
先说他的四个儿子,长子梅傲风,承其衣钵,尽得真传,娶的是蜀中剑派掌门之女。
次子梅傲霜,自幼喜经商,如今已是两广首富。
三子梅傲雨,自立门户,于关中一带开办天风镖局,生意遍及北五省。
四子梅傲雪早年入朝为官,如今辞官归隐,是个富贵闲人,娶的是大名鼎鼎的医药世家,药王温世庭之女温如玉。
再看梅苦寒的孙辈,梅傲风育有长子梅吟川,是武当掌门松风道人的关门弟子,被誉为武当派自开山立派以来,天赋最高者,深得松风道人赞赏。
长女梅吟华嫁与华山派掌门为妻。
小女梅吟莹师承娥眉掌门静空师太,嫁崆峒派掌门之子为妻。
梅傲霜有三子,长子梅吟芝承袭家业,娶泰山派掌门之妹为妻。
次子梅吟修,弃武修文,现已官至户部右侍郎,娶户部尚书之女为妻。
三子梅吟羲投身行伍,如今已是军功显赫的威武将军,其妻亦是将门虎女。
梅傲雨虽只有一子梅吟香,却是机关大师偃师的再传弟子。
梅傲雪则有一女一子,子名吟歌,乃鬼侠洛听风的嫡传弟子。
至于长女嘛……
因太过神秘,外界知之甚少,只知道她是梅花坞里,唯一不姓梅的梅家人。
也是至今唯一嫁不出去,令全家人头疼不已的丫头。
第四章 宿敌
另,梅苦寒尚有六女,皆以婚嫁,所嫁者非富即贵,有外孙九人,外孙女十二人,其中已婚配者不在少数,与之缔结婚姻者不是名门望族,就是名门正派。
难能可贵的是,梅氏一族虽然子弟众多,却从未出过败类,所作所为皆无愧侠义仁德四字,梅氏一门遂有“侠门”之称。
而梅苦寒本人虽身处江湖,实则早已不问世事,事无巨细皆交由长子梅傲风打理,他倒是乐得逍遥,每日里养梅练剑,自在度日,不知何时竟得了“梅仙”这一雅号,做人做到这份上,确实当得起这个“仙”字了。
这样一个家族,若是有人敢招惹,那他不是疯子就一定是个傻子。
即墨云一看何常邕的神色,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当下微微一笑:“梅家固然是不能开罪的,但藏渊山庄不是梅花坞,我即墨云也不姓梅,昔年的断臂废功之仇那厮也定是要报的。仔细想来,父亲之所以早逝,也是为了对付那厮,太过劳心所致,如此一来,非但是他要找我报仇,我亦是要找他好好清算的。”
何常邕抽离思绪,问道:“那庄主打算如何?”
即墨云眉心微凝:“那厮既已武功尽失,料想难成气候,此次盗剑必是他的徒子徒孙所为,时隔多年,今日之冲天大盗只怕早已不是独行大盗,此事棘手之处就在于对方有多少人,藏匿何处,为首的是他本人还是另有其人,我们一无所知,不怕他们明目张胆,就怕暗箭伤人,防不胜防。”
“庄主说得在理。”
何常邕慢慢分析道:“凡是强盗行恶,总难免留下蛛丝马迹,可此次庄里派出探查的人马皆一无所得,就连那八名护剑使者的尸身也被一把火烧个干净,没有严密的计划是断然不可能实现的,由此推想这背后定有组织在操控着一切。”
“还有那个被我们捉住的汉子,断了两日水米,已熬不住要松口了,却突然毒发身亡,可见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中毒,由此推测,此人至多是个接头的喽啰,而非训练有素的死士,可想而知这组织操控人的手段之阴狠,横竖是杀人灭口,完成任务与否都得死。”
何常邕隔了片刻,叹气道:“哎,说起来,这次若非江湖上的朋友偶然路过,从死者身上的佩剑,认出是我藏渊山庄的人,特地赶来通报,只怕山庄上下还蒙在鼓里。”
何常邕的分析与即墨云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若是冲天大盗真的结成了严密而可怕的组织,那要对付起来,可就不容易了。
他沉吟片刻,道:“那佩剑未必是无意中残留,既宣了战,总要有人通报,对方是借他人之手向我们下战书。”
何常邕点了点头,忽而啐道:“呸,一帮下三流的胚子,连露脸的胆儿都没有,竟敢与藏渊山庄为敌。”
即墨云突然发问:“老何,如果你是冲天大盗,想要复仇,你会怎么做?”
何常邕静下心来,皱眉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才道:“依照这群狗贼的行径,若我是他们,未有十成把握,定不会亲自动手,若能借他人之力除之,岂不妙哉?”
“说下去。”即墨云来了兴致。
何常邕道:“若月影剑不能如期送达梅花坞,势必令山庄名誉受损,也让梅家脸上无光,梅家仁义,固然不会责难藏渊山庄,但江湖上那些居心叵测之辈,只怕就要扛着为梅家‘打抱不平’的旗号,来与山庄为敌了。”
“如此,藏渊山庄势必难再独善其身,一旦扯进这些无谓的江湖纷争中,那些个早就觊觎名剑的贼人,势必趁火打劫,等到山庄乱作一团时,再趁势攻之,便能稳操胜算。”
即墨云细细听来,唇角逐渐扬起一抹玩味的笑:“老何,你若是要做起歹事来,比起那冲天大盗只怕也毫不逊色。”
何常邕低头,讪讪一笑:“庄主见笑了。”
即墨云仰面望天,明月不知何时已躲进云端,夜空深沉如海,他那张清俊的脸上,笑意也渐渐收敛,墨眸沉得如同此时的夜色。
静默了许久,突地薄唇轻启,他缓缓吐出一句话:“可你还是漏了一点,我即墨云又岂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语气虽柔,却隐透着胜券在握的自信。
何常邕闻言一笑:“庄主这般说,必是有主意了。”
即墨云从容道来,将自己的谋划说了一番,何常邕越听,眉头就皱得越紧,末了,忧心道:“庄主这般做,未免太冒险了些。”
“这样做才最安全,藏渊山庄的名誉不能毁,梅花坞的颜面也不能失,既是要寻仇的,就不会只冲着一把剑来。”
他言尽于此,也不想多听老管家那番苦口婆心的劝告,遂吩咐道:“老何,你下去打点打点吧,不日即将启程,还有那具尸体先别处理,晚点我要亲自看看。”
何常邕知道,庄主这是怕他多话,有意打发他,当下不好再说,只是应道:“好,我这就去。”
说完,又不由摇头叹息两声,这才退下。
老管家的心思即墨云是懂的,自己打小就是他看着长大的,情分早就超越了一般的主仆,尤其是在父亲逝世后,老管家看他的眼神便愈发慈祥起来,那种感觉就像看着他自己那一双儿女般。
可即墨云毕竟不是他的孩子,这些年来,随着自己渐渐展现出一庄之主应有的杀伐决断,他也渐渐明白,眼前这位白衣如雪的年轻人早已不是当年那受丧父之痛折磨的少年。
他不需要慈父般的怜悯,只需要忠心能干的下属,何常邕的叹息,正是叹这彼此间越来越深的疏离。
其实即墨云并未全然理解,何常邕的叹息里固然有这一点,但更多的却是怜悯,只不过那已不是长辈对晚辈的同情,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概。
他自然为即墨云的成长而高兴,但他也常常觉得,他越来越强,也就离所有人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寂寞。
第五章 探病
即墨云时年二十有七,却仍孑然一身,素日清心寡欲,活得像尊佛陀,如果说他也有感到寂寞的时候,那就是在想到一个人的时候,一个叫岚兮的女子。
他的心念刚动,双腿便不由自主地往有她的地方走去。
记得两日前,他在林中听到那声宰猪般的惨叫时,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往坏处想,却忍不住心乱如麻,直到在层林叠翠之后,在那狼狈得辨不出面貌,遍体鳞伤的她面前,他几欲窒息。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精准地描述他当时复杂的心情,唯有压抑情绪,化作一声低唤:“岚岚。”
犹如每一次他在梦中呼唤的,那般温柔。
阔别三年,再见到那张久违的脸,他的心绪繁杂到连自己都无法捉摸。
只是,在她倒落自己怀中的那一刹那,他确定,他已经不能放手了。
此时,药师徐典刚从屋里出来,他又忙累了一日,又是死人又是病人,终于可以消停了,正伸着懒腰,便见即墨云倥偬而来,他忙上前拱手一礼:“庄主。”
“她可醒了?”他问道,语气难掩急切。
“还没有。”
“她都睡了两天了。”
他眉心微蹙,一句话虽只说了半句,但下半句已不需要再说了,责备之意更是显而易见。
徐典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他倒不在乎庄主质疑他的医术,只是这实情他有些不想道出:“嗯……只怕还得再睡两天。”
“还要两天?她究竟伤得有多重?为何会昏睡这般久?”
他的语气已然有些焦躁,他记得自己明明探过她的脉息,确信她并未伤及根本,才能在将她交予徐典后,安心处理其他事务,可听他此刻所言,又不禁自疑,难道自己当时弄错了?
徐典也是山庄里的老人了,四十来岁年纪,老庄主在世时,他就已经是这里的药师了,对即墨云的脾气还是很了解的,他清楚,即墨云是个很能沉住气的人,无论怎样的局面,他都绝对稳得住。
遥想当年他初次在江湖上公开露面时,年岁方及弱冠,他亲赴武当山,在新任掌门继任大典上,为松风道人献上落霞剑。
其时群雄毕至,场面何等壮大,他一身雪衣,双手捧剑,从容而过,气度高华,宛如天心皓月,耀目而不刺眼,满堂武林人士无不惊艳。
要知道那时在场的还有梅家一众子弟,梅家那一门芝兰玉树,哪个不是才貌双全、出类拔萃的风流人物,却在即墨云面前,都如蒙尘珍珠般,不由暗淡三分。
礼毕后,武林豪杰争相交结,但皆被他三言两语婉拒,亦有那无事生非者,故意挑衅,他处变不惊,泰然应对,一一化解。
事后有人望天叹息,即墨庄主就像那天边白云,虽然赏心悦目,却不可接近,白云公子的雅号便由此而来。
然而,众人眼中那风度翩翩的白云公子,可不是一直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但凡在岚姑娘有关的人和事面前,他就没有多少风度可言了。
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徐典才会觉得,他们的庄主还是真真切切活在这人世间的一个人。
想到这里,徐典心下不由窃笑,连带着眸光里也盈满笑意,突地惊觉有冷光射向自己,他这才回神,想起还没回话,不由干咳两声,回道:“虽是伤了十七处,但……”
无奈此时的庄主并不能好好听下他的话,他刚说了“十七”,即墨云便骤然打断:“十七处?三年不见,她倒是出息了,比以往愈发严重,下一次是不是连命都想搭进去?”
他已完全沉不住气,抬脚就向屋子走去,徐典连忙拦住:“庄主,现在不方便,田田正在给岚姑娘更衣,这……”
徐典的面上虽然极力表现出捍卫岚姑娘清白的模样,其实心底却巴不得庄主就这般闯进去,最好将不该看的全看了,逼得他不得不将一切说清道明,娶了岚姑娘,以后也就不必再受这相思之苦了。
然而即墨云令他失望了,他脚下刚踩到石阶,便又缩回,驻足不前,徐典心中暗恨,自己委实不该多嘴,坏了一桩美事。
既然一时不得见,即墨云的一颗心也就暂时沉下来了:“你和我说说她究竟伤得如何?”
徐典暗暗腹诽了一句:我本就要说的,叫你一打断,都忘了说到哪儿呢。
即墨云一眼就瞧出他心中所想:“你说她伤了十七处,接着呢?”
徐典的心咯噔一跳,他的表情有这么明显吗?
他又抬手摸了摸鼻子,微作沉吟,才道:“庄主,田田已仔细检查过了,这,这岚姑娘身上的伤虽多,但都是些普通的皮外伤,连刀伤都不见一处,更不要说内伤了,并且据田田说,看那些伤的样子不像是……别人弄出来的。”
即墨云眉心微锁:“你的意思是说,她那一身伤,都是自己整出来的?”
徐典又咳了两声,肯定了庄主的话:“也可以这么说。”
天地明鉴,他只是道出实情,并没有侮辱岚姑娘智商的意思。
即墨云不禁抬手揉了揉额角,颇感头疼地叹了口气,一个人要笨到什么境界才能有这样的本事呢?
“既然没有内伤,为何会昏睡这般久?”
徐典答道:“连日奔波,疲累过度,又在马车里颠簸了一天一夜,必是睡不踏实的,再加上水米未进,身体虚弱些也是难免,但庄主放心,岚姑娘筋骨奇佳,只要开几副补血益气的方子调养调养,不出两日又能活蹦乱跳了。”
其实以往岚姑娘每次一番瞎折腾之后,不狠狠睡个三五日都是醒不了的,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有他们这位庄主才老觉得她越睡越久。
即墨云眉间一拧:“不,别急着让她好,开些见效慢的方子,最好能拖个两三个月。”
真是不能和岚姑娘相处太久啊,徐典觉着他们家庄主的头脑,也不大好使了。
他心里悄悄嘀咕了下,摸着鼻子,十分为难:“这,庄主说笑了,我虽然不是什么名医,但还不至于是个庸医,这个,有点困难,况且,岚姑娘也是通晓医理的,方子开得好不好,可瞒她不住。”
即墨云也知道这样做不切实际,可他即将出趟远门,她断然不会留在山庄乖乖等她,此番好不容易见着她,再让她溜了,那要到何时才能再见到她?
徐典清楚即墨云心中的顾忌,他凑近两步,小心翼翼地提点:“庄主若是怕姑娘伤一好,又不辞而别,不妨直接开口留住姑娘……”
即墨云沉默不语,心下暗暗思量:岚岚,我若开口留你,你肯留下吗?
第六章 忆昔
这时,屋门“咿呀”一声开了,一名十八九岁的窈窕女郎扛着药箱款款而出。
这正是徐典的小徒何田田,也是何常邕的女儿,徐典见她心灵手巧,又对医术颇感兴趣,便收作了徒弟,何常邕也十分高兴。
何田田一出门便瞧见二人,待将房门轻轻掩好,这才过来对即墨云施了一礼:“庄主。”
她将眉眼温柔一低,一时羞赧,竟不敢抬头。
即墨云佛了佛袖,问:“我想进去看看,可有不便?”
何田田却仍是低眉顺眼,因为紧张,声音里不由得有些发颤:“那倒没有,只是姑娘尚在熟睡,轻点也就是了。”
其实她这样说纯属多余,因为瞧岚兮那熟睡的阵势,便是雷公发怒也是醒不过来的,再者,若要真说不便,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有比这更不便的吗?
即墨云不再多言,三两步来至门口,又放缓步子,回头吩咐道:“对了,老徐,明日随我再验尸一番,今儿早些休息。”
“是。”
徐典作揖,应了一声,就是庄主不说,他也会早些休息的。
即墨云慢慢推门而入,门扇轻轻一合,将师徒两人就此隔开。
何田田虽未抬头,但那双水般温婉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那道白影,直到看不见,也舍不得移眸。
徐典走到她身旁漫不经心地咳了两声:“田田,走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何田田这才回神,满面飞红,又羞又恼:“师父又拿徒儿说笑了。”
说完,也怕徐典又拿话来打趣,连忙拔腿急走。
“哎……”
徐典喟然长叹,这小儿女们的心思,他是越看越别扭了,他那小徒自不必说,单说他们这位庄主,平日里雷厉风行,决断刚明,为何一遇到儿女私情,就变得扭扭捏捏,拖泥带水?
哎,想是他老了,不能理解。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这跟他老没老其实没关系,虽然他年轻时喜欢流连花丛,但他这辈子最怕的也是女人,一想到那个要称他作相公的女人,会一辈子约束着他,就吓得浑身直打颤。
为了那悲惨的一天不到来,他选择独自逍遥一生。
像他这种人,又怎肯花心思去琢磨儿女情长的事呢?
他摇了摇头,也是无奈,索性将双袖一拂,两手负背,优哉游哉地回去睡大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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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墨云刚进屋时,侍女秋霜正俯首剪灯花,猛然抬头,看见庄主出其不意地出现,不禁唬了一跳,失声惊呼:“庄主!”
即墨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摆了摆手,秋霜连忙捂住嘴,欠了欠身,识趣地退下了。
他缓步踱到床头,撩袍坐于床畔,凝望着床上静静沉睡的人儿。
此时的她已被换上了雪白干净的衣服,脸上的泥污也早被清洗干净,同那时的狼狈不堪判若两人。
她本就长得极俊美,三年不见,稚气大消,愈发亭亭玉立,烛光婆娑,更衬得眼角眉梢,柔媚可人。
这明艳无俦的姿容,连天边的霞光也要逊色三分,也就只有在她受伤昏睡时,他才能欣赏到她这如诗画般,娴静温雅的模样。
这三年,她不曾联系过藏渊山庄,也不知她又经历过多少事,可曾受过伤?
若是伤了又是何人照料?
可有谁如他一般,见过她沉睡后温婉的容颜?
她是否已心有所属?
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隐隐感到不安。
他将眉头一舒,驱散这些扰人的思绪,眸光落到她缠着纱布的手上。
他轻轻握起,指腹触碰着她发凉的指尖,又逐渐包容,将掌心的温度徐徐传递与她,眸底柔情渐起。
透过这张睡容,他依稀想起她十三岁时的模样,雪中透粉的脸蛋,精致的五官,尤其是那双眼睛,似盛满一池春水,说不出的灵动,只要轻轻一眨,无数的鬼点子,就都冒了出来。
烛影迷离,他神思渐远,忆起年少初识时……
那时,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父亲新丧,每日里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身为新任庄主,他强忍悲苦主持大局,直到父亲出殡后,那个夜晚,他再也控制不住,悄悄跑到后山无人荒凉处,大放悲声。
正当他对着一棵树拳打脚踢,狠命发泄时,突然,树上掉下一个人来,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
彼时,他正沉浸在悲痛之中,哪里防备其他,两人摔作一团,还是他武功好,立即旋身而起,哪里还有哭意,横眉冷对,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为何会从树上掉下?”
那人哼哼唧唧了好一阵,才从地上爬起,瞧那身量,竟是个孩子。
“我也不是故意要掉的呀,这么多树,你哪棵不挑,偏挑这棵,哭就哭呗,干嘛还要摇树,摇就摇了,还这般用力,树叶都快被你摇光了,更别说我这么大个人了,不被你摇下来才怪呢。”
她答得理直气壮,一点都不心虚,反而委屈极了,他闻言便愣住了,听这声音分明是个小女孩。
借着月光定睛一看,果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双髻少女,心中防备顿时轻了一半,语气也和缓了许多:“你呆在树上干什么?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我……”
她顿得一顿,眼珠一转,满面愁容:“我迷路了,不知怎么地,就到了这儿,听见有人在哭就过来了,可你哭得又实在太凶,我不敢打招呼,只好躲到树上去了。”
听到这儿,少年的脸上有些泛红,他向来有泪不轻弹,长这么大,还没在人前堂而皇之地哭过,头一遭嚎啕大哭,竟让个不相识的小姑娘听了去,顿时有种千年道行一朝丧的挫败感。
他沉默了一会儿,旋即又察觉到破绽:“迷路?你要去哪儿,怎么会在这儿迷路?”
这里的路除了通往藏渊山庄,别无他去,且所有路口皆设有路障,除非有意,否则是不可能误入的,若是她随意扯个其他地方,那必是说谎无疑。
“自然是去藏渊山庄了,难道到了这里,还能是去别的地方吗?”
她惊讶地反问,简直无法理解,天底下怎会有这么笨的人,问出这么笨的问题。
第七章 朋友
少年抽了抽嘴角,有些无语,又追问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说到这里,她突然安静了,许久都不说话,少年冷笑:“编不出谎话来了?”
渐渐地,他又察觉不对,只见她眉眼低垂,双肩微微战栗,小手不时地抹着眼角,隐隐似有抽泣之声。
他走近一看,才知她已泪流满面,不禁一怔:“你,你便是不想说实话,也无须拿眼泪来唬我。”
她一面泣一面道:“不是,我只是想起爹娘惨死有些难过……呜呜……”
少年不明白,去藏渊山庄和她爹娘惨死,有什么关系,只是当时的他,也正受着丧父之痛,忽闻对方此言,感同身受,不禁悲从中来,一时无言。
哭了好一阵,她才止住眼泪,抽抽嗒嗒道:“我爹娘都叫冲天大盗害死了,听说是藏渊山庄的即墨庄主,为他们报了仇,所以特来致谢,路上又听说即墨庄主已经仙逝,便想来吊唁一番,只是到了这儿,便越走越偏,天又都黑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见你在哭,剩下的,你就都知道了。”
少年黯然:“你来迟了,家父已入土为安。”
她暗自嘀嘀咕咕,突然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少年吓了一跳:“你怎么打你自己?”
“我……”
她支吾了一下,才道:“我是恨自己来迟一步,也是打自己笨,竟不知你就是恩人之子,既然老庄主已然仙逝,那这一拜,便只能由你来受了。”
言毕,她便盈盈拜倒下去,他及时扶住,不让她拜下,不止出言婉拒,还带她到亡父坟前祭拜,了她心愿。
不知不觉间,二人竟在星空下聊起天来……
“你叫什么名字?”
“岚兮,你可以叫我岚岚,我爹娘都这么叫,你呢?”
“即墨云,你叫我云就好了。你家中还有其他人吗?”
她沮丧地摇了摇头。
“那你就留下来吧,藏渊山庄以后,咳……就是你的家。”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留人,他有些忐忑,要是被拒绝,他会很丢脸的。
然而她却答应得很爽快,这更叫他确信了心中的怀疑,她来这里是另有目的的。
原本他该使点手段让她原形毕露,毕竟这丫头做戏虽然真,但终归年纪尚浅,满嘴胡言里的重重破绽,想来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可是他偏偏不愿这样做,每日里见她绞尽脑汁编故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便觉得很有趣,再者,他也想看看,她来此,到底目的何在。
她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中,渐渐地,他发现,她虽然鬼点子不少,编的故事也够精彩,但却没什么真正的歹心,顶多是好奇心重些,什么都想知道,尤其是那藏剑楼里的事。
他心中顿时雪亮,这小丫头打的定是那八口名剑的主意。
但他不以为然,毕竟她一个小丫头,能在他手底下翻出什么浪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心中的防备也一天天松懈。
一个月后的一天,她突然忿忿问他:“即墨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对她很好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朋友,更不知道怎样与个小女孩相处,只是觉着,自己既然年长,就该多让着她。
平日里一言不合相互不理,总是他先开口说话,若得了稀奇古怪的物事,也总先想着她,有什么高兴的事,也喜欢与她分享。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没什么同伴,突然多了她,又恰在自己最需要陪伴的时候出现,心中便待她与众不同吧。
毕竟,连他最不愿意被人看见的软弱,都被她瞧了去,在她面前,他还有什么包袱是丢不开的,与她一起,很是轻松自在,他已经不在乎她最初的目的,只要她一直这样陪着自己便好。
见他不答,她又追问:“难道你从不疑心我?万一,万一我是哪个江洋大盗,派来踩点的呢?”
她的小脸上写满愧疚,显然,这些日子,她备受良心谴责。
他噗嗤一笑:“哪个江洋大盗这般不长眼,派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丫头,来做细作?”
她已泫然欲泣:“你不准嘲笑我,因为,我已经把你当朋友了。”
说完,她一把扯过他的衣袖,便当帕子抹起涕泪来。
他微微一愣,他本是有点洁癖的人,却居然没想过要去抽出袖子,就让她那样,把鼻涕眼泪全招呼在自己雪白干净的衣衫上,她边哭边问:“云,你把我当朋友了吗?”
“当然。”
他抚了抚她的头,这种时候,难道他能说出否定的话来吗?
虽然他还不怎么明白,朋友这两字,意味着什么。
“我们当然是朋友。”他又肯定地补充了一句。
她抹掉最后一把眼泪,斩钉截铁道:“好,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他不解地问,她却笑而不答,这一笑,笑得很陌生,他无法看透,突然间,他有种错觉,仿佛她瞬间长大了,心里隐觉不安。
翌日,他一大早便去找她,他要带她进藏剑楼,她一定会很高兴。
可是,屋内空空如也,没有她的身影,只留桌上一张字笺,她走了,甚至不当面和他说一声。
你不是说我待你很好?那你为什么还要走?
他扪心自问,没做过一丝一毫令她心伤的事,而她倒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羞愤,有生以来第一次付出的真心却叫人这般践踏。
“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咆哮,在他们最初相识的地方。
可是,当愤怒过后,他又开始感到寂寞,仿佛她这一走,连他的心也一并带走了,心的位置总是空空落落,怎么也填不满。
他本该怨怒,但当她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竟丝毫也生不起气来,甚至,他能清楚地记得,她离开了多久,七百三十三天,那时的双髻少女,如今,年已及笄。
他不自觉地笑了:“你来了。”
语气波澜不兴,仿佛她只是刚刚踏青归来,从不曾离开过。
第八章 偷香
她跃下屋顶:“我路过这里,就来看看你,这两年,你好吗?”
“好。”
她只是路过而已啊,他该庆幸她还没忘了自己吗?
他淡淡回道,他当然不会告诉她,他想她,想得几欲郁结,为了转移对她的思念,他没日没夜在铸剑坊里敲敲打打,也曾派人四处打听过,却没有一点音讯。
“你的手怎么了?”
目光落到她带血的手上,他惊问。
“不小心蹭到的,一点小伤,没什么。”
“过来我看看。”
他招了招手,却又担心她不愿接受自己的好意。
总算,她依言过来,他没有犹豫,拉起她的手,仔细瞅了一番,也没多话,就去找伤药为她敷上。
她的鼻尖有些酸胀:“你不怪我不辞而别吗?”
他手上一顿,迟疑了会儿,才启唇:“过去了。”又继续为她上药。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辞而别?也不问我这两年都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
她显得很不安,声音也在哽咽,他没有抬头,若无其事地为她包扎:“我若问了,你肯说吗?”
她一擦眼睛,没让眼泪落下,摇了摇头,道:“我既已把你当作朋友,就不想再瞒你,可是真话,我却不能说,对不起。”
他微微踌躇,才道:“好,你不说,我就不问,包扎好了。”
他松了手,抬眸迎上她泛红的双目。
刹那,他有种冲动,想要拥住她,逼她说真话的冲动。
可如果他这么做了,他就不是即墨云了。
身为藏渊山庄的庄主,他向来很有分寸,也很懂得克制自己。
“谢谢你,云。”
她垂眸,向他致谢,他看穿了她的为难:“你还要走吗?”
她点了点头,轻轻“嗯”了声。
“那你还会再来吗?”他试问,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心却已如鼓擂。
“只要你在这里,我就一定会来。”
目光交汇,她的眼里满是坚定,蓦地,他心中一柔:“好,我等你。”
她凌空一翻,跃上屋顶,回眸一笑:“云,你是我永远的朋友,这点一辈子都不会变。”
说完这句话,她的倩影便消失不见了。
他突然觉得朋友这两字,不是个好词,因为朋友是没有资格互相约束彼此的,更不可能一辈子相依相伴。
第三次见到她时,是在她离开之后的第三百七十六天的清晨。
那时,他正在练剑,突然有道白影从围墙外翻入,窜上屋顶,清脆若风中银铃的笑声便随之传来:“咯咯咯……云,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他抬眸,只见她双手托腮,坐在屋脊上,晨曦洒在她白腻如脂的脸上,微染酡晕,盈盈一双妙目灵动生辉,粉鼻晶莹胜雪,檀口一张,笑靥如花,烂漫天真。
清风拂过,一袭白衣随风轻曳,宛若风中百合初绽,美不胜收。
他凝眸注视,唇角微弯,笑不自知:“嗯,好。”
因为这个“好”字,她从此赖上了他。
有时,飞鸽传书,千里求援,他暗中不知为她摆平多少祸端。
有时,不知打哪弄来一身伤,借地休养,昏睡个三五日方醒,伤一好,又匆忙离开。
也曾有过并肩作战,可奈何,她并肩的时候少,开溜的时候多。
偶尔,不知刮错什么风,也会提上两坛好酒,找他畅饮,登高望远,共赏晚霞旭日……
直至三年前,他要闭关铸剑,落日楼头,断鸿声里,两人对坐畅饮。
他道:“我这一闭关,三年不问外事,若遇到难处,你便找老何,他自会帮你。”
她举杯:“你安心闭关吧,我绝不相扰,祝你铸剑有成,早日出关。”
说完,一饮而尽。
他亦执杯,仰首饮尽,默然良久,方问:“你……你年岁已不小,可有想过嫁人?”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微微一笑:“你若在这三年里成亲,我担心,赶不上喝你这杯喜酒。”
“这样啊。”
她手托腮,思索了会儿,道:“那我等你吧。”
“等我?”
他脱口,内心一阵激荡。
“我若是要成亲,也必等你出关以后,总要叫你赶上这杯喜酒,好不好?”
他心中一凉,暗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那我们说好了,将来不管谁成亲,必不能落了对方这杯喜酒,来,击掌为誓。”
她说着,右掌一伸,明眸善睐,笑逐颜开。
她果真只把他当朋友而已啊。
“一言为定。”
他勉强扬起唇角,伸手在她掌心一击,暗下决心:岚岚,你若食言我便休,否则,三年后娶你为妻的,必是我即墨云。
往事历历,神思飘渺难收,案上蜡炬忽成灰,一时神醒,回首,窗外月色正浓,低眸,伊人素手,犹在掌握中。
“此刻她就在身边,我却只想着从前。”
他蓦然一笑,手又握紧了些。
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枢,铺在她白玉般的脸上,映得肌肤犹似透明了般,他心神一荡,抬指,抚上她如画的眉眼。
长长的睫毛在他指尖细细流动,酥酥痒痒,直痒进心坎里,他突然产生一股萌动,指尖不由发烫,心头一颤,连忙收手。
一移眸,瞥见她颈中佩戴的石坠子,从前并未见过,不禁好奇心起,轻轻拈起看了看。
这坠子乃是黑曜石所琢磨,只有自己的两指节长,小指般粗,坠子的上方穿了孔,用红线系着,摩挲之下,坠子下方似乎有条刻痕。
他凑近欲看个仔细,谁料,她梦里觉得不适,以为蚊虫相扰,本能地信手一抓,竟握住他拈着坠子的手,一扯,身随手动,不由向前一倾。
墨发一泻而下,铺在她两颊,额间相触,鼻尖相抵,只差寸许,唇不离唇。
夜,仿佛就此凝滞,晚风也不再拂动。
空气里,静得只能听见自己活泼的心跳,他屏息许久,既想起身,又不舍抬离。
她身上固有的药草幽香随她的气息,一浪又一浪地向他袭来,温热里透着勾魂的诱惑。
清澈的墨眸逐渐朦胧,他心魂已醉,鬼使神差地俯唇一贴,凉凉的薄唇,便染上了她的温香……
“岚岚,我已视你为妻,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不能再让你溜走了。”
这是此夜,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情郎耳畔私语,伊人犹在梦里。
第九章 求婚
清晨,岚兮刚醒,即墨云便得了通报。
他心中雀跃,健步如飞,不过片刻便已来到屋前,方想推门而入,又不禁犹豫,心下暗自寻思:她才刚醒,现在就对她说,会不会太唐突了?
转念又想:避免夜长梦多,还是早说为妙。
心意已决,手轻轻一推,屋内没有其他人,他关上门,缓步踱到床畔。
月白色的床幔隔在两人之间,他伸手刚想掀开,又觉着看不见反而好些,这才住手,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双手交握,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指。
这两日,他已酝酿了许久,真到了关键,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轻轻一咳:“岚岚,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你不必起来,听着便好。”
他的面皮涌上热气,眼神飘忽不定,隔了好一会儿,才微微提起一口气,徐徐开口:“岚岚,这些年,你在江湖上东奔西走,也该闹够了,如今,年岁也已不小,可有想过安定?”
“我们相识十年,情分自非常人可比,我,你是清楚的,虽不是富室大家,但家业殷实,总不会让你吃苦,论样貌,也算一表人才,论武功,保护你也是绰绰有余,更重要的是,我会对你很好。”
他说到这儿,额上已冒出细汗,他顿了顿,清了清喉咙,又接着道:“岚岚,你,要不要试着考虑,留下来,嫁给我?”
他的呼吸停滞了,耳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脏,突突乱跳,活了二十七年,从未说过这等肉麻情话,今日可算是把脸面全抛了,她要是不答应,以后可要怎么面对她?
等了一会儿,并未听到回应,料想她必是为难,也怕她一时受惊,当场拒绝,当下又道:“我也不是要你立即答应,你且先考虑两日,再答复不迟。”
还是没有声音,难道她又睡着了?可怎么连呼吸也没有?
扫眼间,发现她的鞋子居然不见了,不禁凉气倒吸,床幔倏地被他掀开,除了一床被褥,什么人也没有。
她又不辞而别?才刚醒就这般急着走?
他无法形容此刻羞恼的心情,只觉胸腔里一股怒火几欲不可控制。
他也真是蠢,进屋这般久,居然连她不在都没发现,只顾自作多情。
“岚!兮!”
他怒不可遏,重重吐出她的名字,袍袖一拂,三步并作两步,望门急走,猛地一拉房门,“砰”地,与来人撞个满怀。
那人出其不意,立足不稳,“啊”地一叫,便向后仰倒。
墨眸陡地一亮,伸臂一揽,将她纤腰一收,她便顺势贴到他怀中,他俯面,神情立即变得柔软,吐息如兰:“我还以为,你又走了。”
来人正是岚兮,他方才有多生气,此刻就有多欢喜。
两两相望,他那墨黑的眸子,仿佛在这瞬间变成了碧绿色,莹莹泛着春水般的光泽,摇曳着令人目炫的神彩。
岚兮有些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只怕再看下去,自己会不小心想入非非,她忙将手里热乎的大肉馒头一举,格在两人的面孔之间:“那个,你吃不吃馒头?”
他这才回过神来,缓缓松开手,平复了翻涌的情意:“我不饿,你吃吧。”
她手上的纱布已经拆了,没留下什么疤,他瞥过一眼,心下稍安,又走回屋内,倒了杯茶递给她:“怎么才刚醒就到处乱跑,秋霜人呢?”
她走来接过,腿脚一伸,勾了张凳子过来坐下,二郎腿一翘,抖得十分欢快:“我看她照顾了我几天,早累个不行了,就打发她去休息了,横竖我睡了几日,骨头都僵硬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她说完,就着那杯茶,张大嘴咬下半个馒头,嚼得满嘴冒油,还不忘含糊不清地赞道:“嗯,刘嫂的手艺果然一绝!”
即墨云也拉过一张凳子,坐在她身旁,虽然听不清她在讲些什么,但也大致明白她在夸赞厨娘的手艺,他提起茶壶,在她杯里续上半杯茶,笑道:“没人跟你抢,你慢点吃。”
她忽地想到月影被劫一事,急于将事情原委道出,苦于满嘴馒头一时咽不下去,想说又说不清,痛苦地憋着一张脸,涨得有些发紫。
他轻轻一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也不急于一时,先咽下去,再好好说话。”
她慢慢吞下,仰脖将那杯茶水咕噜两口饮尽,顺了顺气。
“咚”地,茶杯被扣到桌上,她舒服地打了声嗝,伸了个懒腰,满面堆笑,这番不雅的举止,实在太糟蹋了她俊俏的外表,即墨云看在眼里,暗暗欣喜,能这般精神,身上的伤必是无碍了。
她放下二郎腿,双腿一并,一纵,跳到凳子上,将沾了油腻的脸凑近他面前,手里还抓着剩下的半个馒头,笑嘻嘻地道:“你虽然知道我要说什么,但肯定不知道,我具体要说的是什么。”
他伸指轻轻抹去她唇角的油光,又在她袖子上蹭了蹭,微笑道:“看来,你是无意中,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了?”
她秀眉微蹙,眼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又往自己脸上伸来,忙身子一晃又坐回凳上,他这才将手收回,又给她倒了杯茶。
她掰了一小块馒头放入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道:“半月多前,我粗略算了算日子,料想你也该出关了,于是就来找你,却在建昌府遇上藏渊山庄的人,他们告诉我月影剑被劫,护剑使者被杀,岂有此理,打主意居然打到我哥们儿头上了,我自然不能放过那贼厮,当下便让他们带我去看看那八具残尸,好在那时他们还未及将尸身运回。”
哥们儿?
即墨云微微蹙眉,不置一词:“你是从那八具尸体上,发现了什么?”
她喝了口茶,又掰了块馒头塞进嘴里,才又继续道:“本来,那八具尸体早被烧成炭了,什么也发现不了,可是百密终有一疏,你猜怎么着,他们身上隐隐有股酒气。”
即墨云道:“以酒助燃,并不稀奇,不过你这鼻子倒是灵得紧,这也能嗅得出。”
岚兮神气道:“那当然,我是谁呀!天南地北哪里的酒我没尝过?只要让我闻上一闻,别说是什么酒,就是产地,年份我都能给你讲出个道道来。”
即墨云笑笑道:“那接着呢?”
岚兮道:“于是,我就叫他们带我到杀人现场,在那附近,果然找到了酒坛碎片,那酒我一闻,便晓得那厮是个北人。”
说到这,她得意地咬了口馒头,津津有味地品尝着。
第十章 兄弟
即墨云道:“怎么,那酒来自北方?”
岚兮道:“非也,众所周知,这酿酒自然少不得粮食,天南地北,各处产出不同,这酿酒的粮食自然也不同,所以西域产葡萄酒,北方多高粱酒,南方多米酒,西南出杂粮酒,不一而同。”
即墨云道:“那酒一定是高粱酒了。”
岚兮将剩下的一点馒头一口吞了,拍了拍手道:“奇就奇在这啊,谁会特意千里迢迢,从北方带酒来这里,杀人毁尸呢?”
“所以,这酒只能是本地买的,可建昌府地处东南,产粮以稻米为主,本地人也更喜欢喝米烧酒,久而久之,虽然也产些高粱,但酿这高粱酒的却不多,北人多喜烈酒,自然嫌这米酒不够醇厚,来了南方喝不惯,便要找处卖高粱酒的所在,也是合情合理。”
即墨云道:“这酒既然饮的人少,除了府城南来北往的人多些,还能见得着,其他地方,想必是买不到的。”
岚兮笑道:“不错,所以一问便知,就在南城丁老头那儿。”
说到这儿,即墨云勾起一抹揶揄:“所以你就去了那儿,还恰巧遇上那厮,一路跟踪,想自己把剑再偷偷夺回来,谁知被发现了却不敌他,弄得狼狈逃窜,险些丧命。”
岚兮干笑两声,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想去挠头,猛记起手上油腻,便将手往桌子上蹭了蹭,道:“你不会是怪我没先等你吧?”
她紧接着解释道:“哎,那时情况紧急,哪儿顾得了这么多?再说,山庄派出来的人,也不过八个,两人先一步回庄报信,四人运送尸体回去,仅剩两人留在南城接应,我当然只能单独行动了。”
即墨云是了解她这性子的,她不愿将她这番发现告知他人,就是要留着见到他时,好在他面前卖弄一番,甚至异想天开,想凭一己之力夺剑,所以才会先将其他人打发了,如此意气用事,在这险恶江湖,她到底是怎么活到今日的?
岚兮见他不语,只将一双墨眸直直盯着自己,眸光越来越幽深,直想将她吸入一般,她知道,这是他不悦了。
她也明白,自己这事的确办的不妥,心中有愧,当下也只好承认:“好啦,我就是想在你来之前,一个人办成这件事,好,好……”
好字说了两遍,也没说下去,到底要揭自己的短,还是有些不甘的。
“好什么?”
些微发冷的声音替她接下去道:“好证明你长能耐了?翅膀硬了?”
她只好气馁,垂头看着自己一双脚荡阿荡,手里拽着袖口纠结着。
即墨云见她这样,语气又不由放软:“其实你说的这些都无关紧要,那厮只在丁老头处买过几回酒,并没有留下更多线索,并且他也不是杀人劫剑的凶手,充其量只是个接应,你若按兵不动,只单单暗中盯梢,指不定反倒更有收获。”
她抬起眼帘,鼓起一张脸,不服道:“这样说来,我不仅没帮上你什么忙,反而坏事咯?”
她已从秋霜口中得知那厮已死,连尸体都被处理掉了,这条线索便算是断了,可这也不能赖她头上呀,毕竟人是在他手上出了事的。
想到那厮的死,她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但转念又想到那厮追杀自己的狠劲,这丝伤感又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时隔三年,即便人长开了,这孩子般的脾性也真是一点没变。
即墨云看着眼前这张气鼓鼓的脸,无奈地一笑:“也不全然,至少,你帮我找回月影,我该向你道谢才是。”
她这才笑逐颜开,一拍胸脯,爽快道:“客气什么,都是自家兄弟。”
“兄弟?”
即墨云咀嚼了一下这两字,冷语提醒:“岚兮,你是个姑娘家,别总喜欢和男人称兄道弟的。”
他极少叫她全名,岚兮不知道这又碰到他哪片逆鳞,令他不悦了,正莫名其妙想出言询问,何田田却端着只托盘聘聘袅袅地进来了。
“岚姑娘早。”
她跨进门槛,才看见即墨云也在,脸一红,低头屈膝,道了声福:“庄主早。”
“这是……”
岚兮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她吸引了,细细将她打量一番,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老何的女儿田田吗?三年不见,出落得愈发可人了。”
“岚姑娘莫取笑了,田田哪里比得上姑娘。”
何田田将托盘放在桌上,又是羞赧,又是自惭,她正青春貌美,本该十分自信,只是在岚兮面前,这话却不是谦辞,不由心下怏怏。
她将托盘里的一盅粥端出,打开盅盖,屋里立即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她挤出笑容,道:“田田还记得岚姑娘不喜欢吃苦药,所以特地做成药粥,想着至少比药容易下咽些,手艺粗糙,姑娘可莫要嫌弃才好。”
“哇,好香啊!”
岚兮拍手赞道:“还说比不得我,我才比不得你温婉柔顺,善解人意,不仅上得厅堂,入得厨房,还有一手仁心妙术,将来若是谁娶了你,那可就有福了。”
何田田受她这番夸赞,心下很是受用,忍不住偷偷觑了一眼即墨云,却见他一双眼睛只注视着岚兮,根本容不下其他,不禁心中一凉,又扯出笑容:“姑娘,这药粥还是趁热吃的好,若是不够,灶上还有,我再去端来便是。”
岚兮哪会与她客气,早接过勺子,道了声谢,便舀了一勺药粥,一边吹着气,一边往嘴里送,一边还称赞不绝口,连夸这粥不止味道好,连药材也放得正好。
何田田俏生生地立着,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也不知往即墨云那儿瞟了多少次,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去问道:“庄主,可用过早膳了?若还没有,田田这就去为您送来,可好?”
即墨云看着她,淡淡道:“不必了,你下去忙你的吧。”
她是个聪慧的女子,自然知道庄主是不喜欢她在这里继续呆着,可他一句淡淡的话,对她而言,却犹似当头浇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她隐忍住翻腾的情绪,欠了欠身,小声应道:“是。”便黯然退下了。
第十一章 秘密
岚兮一面扒粥,一面看着这两人。
她见何田田就这样孤零零地出去了,不由怜香惜玉起来:“喂,你看不出来她喜欢你?瞎子都能看出来吧。”
即墨云听她这话里,含有责备的意思,只是冷冷一笑,并不作答,心中暗想:你倒是不瞎,看得出别人的心思,怎么就看不出我的呢?
岚兮被他瞧得有些发毛,回瞪了他一眼,道:“干嘛这样看着我,难道我说错了?”
他冷然问道:“不然呢,我该如何?”
岚兮不平道:“就算你对她没兴趣,也不该对人家这般冰冷啊,好歹给个笑脸啊。”
即墨云的语气变得更冷了:“我又不是卖笑的,难道逢人都得笑脸相迎吗?”
岚兮不说话了,因为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是对何田田没兴趣,还是对全天下的女人都没兴趣?
她猛然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不得了,自己无意中发现了个天大的秘密,想他即墨云是何等人?
龙章凤姿,冰清玉粹,家业富盛,文韬武略,放眼江湖,屈指可数啊!
可是,何以年近而立,仍是孤家寡人?
即便一时寻不到出众的女子匹配,也可以先弄几房侍妾来啊,可是他们结交十年,她从未见他近过女色,难道……
是他那里不行……
她这样想着,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往他那里瞄去,他顺着她的目光下移,到了令他尴尬的地方停住,俊脸先是一红,随即一黑,猛地抬头,两道冷光向她射去,重重一咳,沉声道:“岚兮,你往哪儿看啊?”
岚兮打了个激灵,骤然回神:“没,我,我什么也没看。”
她一面回答,一面又摇头否认方才的想法:不可能不可能,就他这体质,怎么可能不行,可如果不是,又怎会不近女色?难道……是他压根儿就不喜欢女人!
她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将他身边所有人搜寻个遍,忽地,有个眉目如画的年轻人浮现在眼前。
何慕生,那是何总管的儿子,也就是何田田的哥,记得三年前,他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那时她就觉着,等这小伙子长大了,必是才貌双全的翩翩公子,难道会是他?
她忍不住将他与即墨云并列一起,想了一遭,竟惊觉这二人出奇的般配,简直就是天作之合,无怪他眼里容不得别人,原来是不喜欢妹妹,喜欢哥哥啊。
“啧啧啧啧……”
她嘴里发出一连串美妙的赞叹,觉得自己这个想法,非但合情并且合理,虽然这种事,不太为世俗所认同,但作为哥们儿,她是绝对支持他的。
“砰!”
桌上猛地一记重响,将她那想入非非的笑容震住,即墨云一拍桌子,俊颜如冰封:“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她的心脏猝然漏跳一拍,陡然拉回思绪,见他这副神情,倒像是被人瞧破秘密,恼羞成怒的样子,不由愈发肯定。
当下嘿嘿一笑,指着他道:“我说你啊你,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告诉我也无妨啊,史籍上白纸黑字都有记载,你又不是第一个,不用不好意思啦。”
更何况当下这世道并不抑制南风,说了也不丢脸啊,只不过,依他的身份,公开的话的确不妥,难怪会孑然一身了。
她这般想着,扒拉了两口药粥,再次翘起二郎腿抖动,沾沾自喜地补充道:“你放心,我这人最重义气,只要你不同意,我是绝对不会把这件事抖出去的。”
必要时她还会两肋插刀,义气相帮哦!
他听得一头雾水:“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啧”地一声,有些不满道:“这我都知道了,你再藏着掖着也太不够朋友了,就,就你和慕生那个事嘛。”
“我和慕生?什么事?”他越听越糊涂了。
“这,这……”
这叫她如何开口,她想了一会儿,将心一横,豁出去了:“卫灵公与弥子瑕,魏王与龙阳君,汉哀帝与董贤,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即墨云恍然大悟,那张美如冠玉的脸,一点一点地变得阴沉,搁在桌上的手逐渐握紧,指关节“喀拉拉”地发出瘆人的细响。
岚兮心中一凛,只觉背上发寒,情知不妙,霍地一跃而起,在桌面上一踏,借力跃出屋门,不过瞬间,已逃得没影,屋外,她的声音由近及远:“你放心,我是绝不会把你是断袖的事,说出去的!”
“庄主是断袖!”
在外间洒扫的丫鬟猛地一听,手一抖,笤帚便落了地。
即墨云已身在门口,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岚!兮!”
他完全无法理解,她到底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但不管他能不能理解,很快,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翌日,日上三竿,岚兮尚未睡醒,秋霜便来请她到花厅议事,说是庄主有要事相商。
要事?她老大不情愿地坐起,抓破脑袋也想不通,他和她之间有什么要事好商的,并且还要到花厅去?
不过,既然主人家有请,她总不能不给面子,只好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洗漱,待梳理完毕,才慢悠悠地出门。
“庄主是断袖,你听说了吗?”
“早就知道啦,难怪这么多年都不娶妻纳妾。”
“我还一直以为庄主喜欢岚姑娘,后来以为是田田,现在才知道,庄主什么姑娘都不喜欢。”
“喂喂喂,你们知不知道庄主喜欢谁呀,说出来保准你们吓一跳!”
“谁呀,谁呀?”
“何慕生!”
“哈?不会吧,怎么会是他?”
“我看挺像,慕生那模样,比田田还水灵呢,难怪庄主喜欢。”
“不对啊,慕生明明有意中人了。”
“意中人?谁呀?不会就是庄主吧。”
“一定是,那晚我路过园子,亲眼瞧见他二人幽会,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哎哟,不说了,都说不出口……”
“我也看见过,有一回一大清早,慕生从庄主房里跑出来,还红着眼圈呢,你们猜,该不会是庄主用……用强了吧。”
“没想到庄主好这口啊!”
“啊!暴餮天物啊,这么好的两个男人怎么就……一点机会都不给咱们留呢?”
“就是啊……呜呜呜……”
岚兮一路走过,没少听见丫鬟仆从诸如此般的交头接耳。
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和站跟前看过似的,有些更夸张,连露骨的细节都描绘得十分详尽,好像躲人家床底下偷窥过一样。
她越听越不安,心里渐渐鼓捣起来,怎么才过了一宿,这事儿就人尽皆知了呢?
第十二章 误会
即墨云找她议事,只怕议事是假,收拾她才是真的吧,而且还是在花厅收拾她,这是要公然羞辱她啊。
花厅已近在眼前,她心里一咯噔,便不再往前走了,双脚原地踏步,寻思着:要不,开溜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不辞而别,他早习惯了,等这事儿过了,我再来找他赔礼道歉。
念头刚起,心意已决,她郑重一点头,足尖一转,掉头正要发足力奔,忽听背后风声飒然,手腕跟着一麻,“啊”地,她失声大叫,竟是脉门被人扣住,她脚下一麻,竟走不动了。
“怎么,想溜?”
这声音……
她僵着脖子慢慢回头,只见即墨云面如沉铁,似笑非笑,便越发肯定,他就是要收拾自己来着,这时候自然不能火上浇油,她一脸无辜,立即否认:“我没有!”
他唇角的弧度渐渐加深,化作一抹讥嘲:“那你怎么刚到,就要走了呢?”
“我……”
她突然捂住肚子,面上十分痛苦:“我突然闹肚子,你不能阻止我上茅房!”
他不由分说,拉着她便往花厅后走,还不忘好心提醒:“花厅后也有茅房,你便是憋不住,也该去那儿才是,如何舍近求远,反而往回走呢?”
“哈哈哈……”
她咧嘴干笑了几声:“好像是啊,你看我这脑子,还没睡醒,糊涂了。”
他果真是要拖着她往茅房去啊,这是毫不留情,要揭穿她啊!既然躲不过,那也无须再躲了。
“好啦!”
她猛地甩手一喊:“我不疼了,去花厅!”
即墨云这才松手,瞧着她昂首挺胸地踏入花厅,他双手负背,扬唇微笑。
岚兮一入花厅,便见到徐典和何常邕都在,三人互相问好,各怀心思。
何常邕寻思着:不知庄主把岚姑娘叫来有何用意?
徐典倒没多想,只是站在一旁笑得鸡贼。
岚兮见了徐典这笑,暗叫不妙:好啊,一人不够,还找了两帮手,等会儿可不知要怎生好看了。
等即墨云进厅落坐后,徐典和何常邕这才在左面的座位上相邻而坐。
岚兮却屹立不动,她三两步走到厅中,当着众人的面,视死如归道:“人都齐了,你们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吧,反正这事是我发现的,虽然也不知怎么地,大家突然都知道了,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事因我起,你们想怎么惩罚,都随便来吧,我扛得住!”
徐典和何常邕看了即墨云一眼,见庄主面无表情,又回过头来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皆摇了摇头。
徐典弱弱地问:“嗯……敢问岚姑娘,说的是什么事呢?”
“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她不可置信地反问。
徐典和何常邕又对望了一眼,仍旧摇了摇头,无奈地看着岚兮,其实,他们哪里是不知道,只是活到这把年纪,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真是年纪大了,耳朵都不好使了,外头传的满城风雨,你们两个主事的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她小声嘀咕了句,提高嗓门好心提醒:“就是你们庄主……”
“岚岚!”
她话刚说一半,即墨云骤然沉声唤道,她回头一看,只见他眸深似海,牢牢盯在自己身上,到嘴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即墨云这才面上一松,和颜悦色道:“岚岚,你坐下,听老何说话。”
难道是我弄错了,他并不是找我算账的?
岚兮抓了抓脑袋,痛快问道:“你叫我来不是要收拾我的吗?”
即墨云一笑,意味深长地反问:“我为什么要收拾你?”
“因为……”
岚兮刚吐出两字,猛地醒悟,迅速改口道:“没有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她如释重负,喜出望外,这才乐颠颠地在右首的座位上落坐。
这时,有侍女进厅奉茶,唯独给岚兮的却是一盅药粥,即墨云温言道:“我知道你没用早饭,吃吧。”
岚兮方才虚惊一场,此刻心情一松,早就饿了,见了这盅碧中透红、香气扑鼻的药粥已然食指大动。
“谢啦。”她双手一拱,不再客套,津津有味地喝起粥来。
何常邕这才将早搁在茶几上的,那四本厚厚的账册呈上,他一边讲,即墨云一边翻阅,岚兮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听得何常邕所讲,无非是最近三个月里铸剑坊中的各项开支,比如矿藏开采、薪炭樵采,金属冶炼,乃至铸剑过程中如锻,铲,锉,刻,淬,磨等具体工序所费及的材料,以及铸剑师的月钱等各项支出。
继而又报上全国各个店肆的入账,然后再与即墨云讨论下三个月的具体安排。
他说完这些,两本厚厚的账册才被翻完,即墨云又拿起第三本,何常邕又讲起山庄内的各项开支,无非各种采办,婢仆月钱,宅院修缮等等,事无巨细,一一呈报。
接着再说入账,比方佃户所缴纳的地租之类,然后又谈起几家佃户即将退佃,及其应对举措等等,各种繁琐至极的事务。
等何常邕将这些都讲完,即墨云才将四本厚厚的账册翻完,而岚兮,早将粥喝完,正趴在茶几上睡得鼾声连连,好不香甜。
何常邕与徐典都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酣睡中的岚兮,即墨云道:“由着她吧,老徐,你说你的。”
徐典呈上的是一封封的帖子,他所讲的事则简单得多,无非是江湖各路的邀约宴请。
比方哪门哪派的掌门作寿,千金出阁,公子娶妻,又或是哪位前辈高人金盆洗手等等。
虽然即墨云每年收到的请帖不少,可他几乎不参与这些盛会,不过该尽的礼数却十分周全,这些都是徐典安排的。
只因他少年时便是个游荡江湖的浪子,于个中门道自然深谙。
青年时巧得机缘,自名僧草木大师处学了点医术,后来游历至湛庐山,与即墨老庄主一见如故,就此留在山庄做了药师,渐渐地也插手些山庄事务,至如今俨然是藏渊山庄的外事总管。
徐典说完请帖,又开始说拜帖,无非是哪路侠客英豪,掌门帮主想登门拜访,向庄主重金求剑,即墨云思忖了会儿,只挑了其中几张留下,其余的由徐典按回绝处置。
他们正说得热闹,岚兮已将醒未醒,隐约听得即墨云说,早间巡视铸剑坊时,发现的几处纰漏,何常邕一一记下。
又说等写了回帖,再交由徐典,安排递送等事宜。
岚兮虽然不明白这些枯燥的山庄杂务,但也听得出他必是夙兴夜寐,日无暇晷,不禁迷迷糊糊地想:平日里光见他陪我胡闹,今日才知,他有这么多事要处理。
第十三章 约行
瞥眼间,即墨云见她已然苏醒,却仍旧慵懒地趴在几上,一动不动,只将一双惺忪睡眼,怔怔地望着自己出神,不禁莞尔:“你醒了,在想什么?”
她初醒的声音带着丝沙哑,懒懒的,软软的:“我在想,你为什么要让我听这些?”
他每日里这般忙碌,而她还总给他找麻烦,认识这许多年,由始至终也没帮过他什么忙,心下不禁颇为内疚。
即墨云道:“因为有件事想让你帮我。”
她一听,立即来了精神,猛地坐直,干脆道:“你说,我一定帮!”
即墨云不由好笑:“我还没说是什么事,你就答应得这般爽快?”
她拍了拍胸膛:“不管是什么,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义不容辞。”
即墨云颇有深意地笑道:“好,你说的,可不能反悔。”
“嗯……”
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由迟疑了下:“等等,你不会真要我上刀山下油锅吧,那种绝技我可没练过。”
“当然不是。”
即墨云微笑摇头,岚兮这才长舒一口气。
哪知即墨云又接着道:“我只是要你陪我去趟梅花坞。”
“哈?”
岚兮一听,目瞪口呆。
即墨云道:“本次山庄派出八名好手送剑,却都在建昌府遇难,如今再要送剑,护剑人选尤为关键,我思虑再三,还是亲自出马为妥,岚岚,你心思细腻,总能发现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次月影失而复得,也全亏了你,若你能与我同行,此行定可一帆风顺。”
岚兮听他如此夸赞自己,不禁飘飘然,但转念想到要去梅花坞,又有些踌躇:“你说的对,这种事我不该推辞,可我……能不能陪你到阆州就行了,到了阆州就等于到了梅花坞,我想那些强人再猖狂,也绝不会有胆量在那里下手的。”
即墨云不解:“等我们到了阆州,大约也是一个月以后,再不出几日,就是梅老爷子的八十大寿,难道你不想去凑凑热闹?”
岚兮不接话茬,反问道:“你不是向来都不喜欢热闹的嘛,难道那天你也要出席?”
即墨云道:“既然去了,少不得也只能留下喝几杯水酒了,总不能匆匆而归,拂了主人家的好意吧。”
岚兮嗫嚅道:“你,你是梅花坞的客人,去便去了,我又是什么人,人家又没请我,到时候群豪齐聚,若是有人问起,我又该怎么答,那种热闹,委实尴尬,我还是不去为妙。”
她越说,头便垂得越低,双手不自觉地,搅弄起袖口。
她每次感到亏心时都喜欢低头纠结自己的袖子,即墨云早了解她这习惯了。
在他眼里,岚兮是个没脸没皮,没心没肺,最不姑娘的姑娘家,她做事几乎不会三思,像现在这样忸怩地,为自己找借口,更是极少,当下不禁疑云窦生:“岚岚,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怕在那里给撞上,所以不敢露面?”
岚兮银牙一咬,遽然将眉头一舒,展颜道:“没有的事,好啦,我随你去便是,省得你胡思乱想,说吧,什么时候起程?”
明明是她心里有鬼,却反咬他胡思乱想,即墨云动动小指也知道,她心里一定在打着某些小算盘,比方……开溜。
他不动声色,回道:“后天就起程,你有什么需要的,这两日正好准备准备。”
正交谈间,早有侍从上前,又为众人换了一回茶,岚兮茶几上原来放的粥盅,不知何时已换成一盏茶,此刻茶凉了,侍从又为她换上热茶。
何常邕一听庄主要带岚兮一起,不禁有些担忧,面上没有表露,只是笑了笑,道:“庄主,此行恐怕不会太平,岚姑娘纤纤弱质,若是路上遇到凶险,只怕难以招架,为了姑娘安全着想,庄主是否要再考虑考虑?”
“犬子慕生昨日已收账回来,虽是个不成器的孩子,但关键时候,还是能派上些用场的,不如让慕生与庄主同行,庄主意下如何?”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分明,任谁都听得懂,表面上是关心岚兮,实则是在暗示庄主,带着她,不仅无用,而且累赘,但换了慕生就不同了。
换做往日,岚兮听了这话,定然心生不忿,必是要好好反驳一番的,但现在,她一想到即墨云和慕生,脑海里就情不自禁地飘过香艳的画面,捧腹大笑尚且不及,哪里会想要反驳?
于是一面捂嘴窃笑,一面赞同道:“不错不错,听说慕生现在越来越能干了,庄里庄外他都没少忙活,有他陪着你家庄主,那是再稳妥不过了,我举双手赞成,诶,老徐,你怎么看?”
她说着,便向对面的徐典递了个眼色。
徐典摸了摸鼻子,瞥了一眼面黑如玄铁的即墨云,讪讪一笑:“这个,自然全凭庄主做主了。”
即墨云面无表情,道:“慕生回来得正好,我另外有事交代他办,回头让他来书房找我一趟,至于此次梅花坞之行,就我与岚岚两人便可,你们也不必多言了。”
话到这份上,本也没甚可说了,只是何常邕爱主心切,仍不愿罢休:“庄主若有事交代慕生,那大可带我同去,老朽虽不才,但……”
一言未毕,徐典已握住他搁在茶几上的手,语重心长道:“庄主这一走,山庄里,总要有个能主持大局的人留下,老何,这自然非你莫属,你说你怎么能走得开呢?”
他说完,冲何常邕使劲眨了眨眼睛。
何常邕眉头一皱:“老徐,你眼睛有毛病啊,我和庄主说话,你打什么岔?”
徐典一把将他拉近,悄声道:“我说老何,平日见你挺精明的,今日怎么脑子不好使了。”
何常邕的眉头简直拧成川字了,他压着嗓子不悦道:“我说老徐,你是不是吃错东西啦,无缘无故怎么骂人呢?”
徐典叹了口气,嘴巴往庄主和岚兮的方向怒了努,递了个眼神,低声道:“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一趟只有庄主和岚姑娘两人,单独在一起,甚好、甚好吗?”
他特地在单独、甚好这些字眼上加重语气,强调之意显而易见。
“好什么好,岚姑娘除了惹麻烦的本事一流外,还有什么……”
何常邕说着说着便渐渐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终于明白庄主此行的用意了,不仅是为了公事,也是想趁机了一桩私事,可他却高兴不起来,毕竟他心目中未来的庄主夫人,绝不是岚兮这个样子的。
静了片刻,即墨云开口道:“好了,如果没有其他事,那就先退下吧,正好也该用午饭了。”
“还有一事。”
何常邕又拱手道:“不知庄主听说没有,梅花坞要在梅老爷子八十大寿之日,摆下擂台比武招亲,为温小姐招婿。”
岚兮本是端着一盏茶,正慢慢品着,骤然闻言,一口香茶“噗”地,喷得四处都是,她猛力放下茶盏,霍然起身:“什么,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第十四章 招亲
一瞬,周围全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这强烈的反应上,她发觉不对,支吾了一会儿,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我常在江湖上走动,耳目自然灵通,梅家又是武林第一大族,招婿这么大的事,我理所应当知道。”
徐典打了个哈哈:“这消息也是刚传出不久,想是岚姑娘过于劳心月影剑被盗一事,才无暇顾及吧。”
她干笑两声,坐回座位,借坡下驴:“哈哈,说的也是。”
何常邕瞟了岚兮几眼,越看越觉得这毛毛躁躁的丫头配不上庄主。
他斗胆起身一揖,肃然道:“庄主,这温小姐乃是梅傲雪梅四爷的掌上明珠,母亲又是药王温世庭老先生的独生女儿,虽说因要承袭温老先生衣钵而随了母姓,但也一直被视作梅花坞里唯一不姓梅的梅家人,能得梅温两家悉心教导,那定然是位秀外慧中、德才兼备的大家闺秀。”
“此次梅家设擂比武,广邀群雄,便是要在这武林新秀之中择一青年才俊,将小姐终身托付,庄主您龙章凤彩,文武全才,若您出手,其他人必是望尘莫及,若能与梅温两家结得三姓之好,于藏渊山庄百利而无一害。”
他将这番话娓娓道来,即墨云表情淡淡的,没什么反应,只将余光瞥向岚兮。
岚兮暗咬银牙,等他说完,拍案叫道:“老何啊老何,没想到你也这般市侩,我本以为藏渊山庄的人,个个高风亮节,与那等趋炎附势之徒截然不同,今日才知,我竟看走了眼。”
徐典待她说完,生怕她太过激动,连忙抢过话头道:“是啊,老何,我们藏渊山庄向来遗世独立,不屑于与那些豪族大家攀亲道故,再者,那温小姐要是真有你说的这般好,也不会年过双十,还嫁不出去啊。”
岚兮听得徐典此言,初时还频频点头,至末句却突然一噎,如鱼刺哽喉,说不出话来。
何常邕驳道:“药王传人,无论男女,皆要年满二十方可婚配,此事人尽皆知,况且梅家仅剩这位小姐尚未出阁,择婿自然格外谨慎,多延迟两年,有什么好奇怪的。”
徐典促狭一笑:“我可是听说过,那位温小姐之所以嫁不出去的缘由,前两年,上梅家提亲的人络绎不绝,都快把门槛给踏烂了,直到那次贵阳金枪李家的李老爷子,亲自带孙儿上梅家提亲后,便再无人敢上门提亲了。”
“哦?”
即墨云来了兴致,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徐典笑道:“只因那位温小姐,那时恰巧也在梅家,又恰巧在李公子的茶里下了点东西,这李公子回到贵阳之后便泻得昏天黑地,请了多少郎中都无济于事,整整半月,床都下不来,婚事没谈成,还险险将命折了,最后是李老爷子派人向梅家求助,梅家及时送来解药,才救回李公子一条小命。”
何常邕辩道:“那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我相信,梅家的小姐,是断不会做出那种事的,即便做了,也定有难言的苦衷。”
即墨云对他这番抢白笑而不理,道:“从阆州回贵阳,这一路没个五六天是到不了的,我还是头次听说,这泻药也能算着日子发作,这温小姐还真不愧是药王传人呐,那后来呢,梅温两家知道后,又是如何处置这位小姐的?”
徐典又继续道:“这梅家本是让五公子押着温小姐,一道去贵阳送药赔罪,谁知温小姐半途逃回温家,只剩五公子梅吟香一人,到李家赔礼道歉,还将梅家在贵阳的生意转让给李家,此事才算作罢。”
“至于温老先生嘛,呵呵呵……庄主想必也听过,这一代药王温世庭,他本人有个外号叫怪医,他老人家做事素来没个章法,只凭喜好,他知道这件事后,不仅不加以责怪,还极是护短,竟公然称赞外孙女做得好,说是李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算那姓李的小子被药死了也是活该,气得李老爷子险些呕血身亡,至今,还同温家交恶。”
“梅吟香?”
即墨云喃喃,记忆里翻涌出一位着玄衫,执墨扇,不羁洒脱的年轻人,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那人,是在父亲的灵堂上,他与长兄梅吟川代表梅家前来吊唁。
当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梅吟川,那位温润如玉的长公子身上,唯有他,看见了与众不同的梅吟香。
那人,有着和其他梅家人截然不同的气质,一股隐隐的邪气,还有一身淡淡的异香。
岚兮一直默然听着,此刻忍不住抱胸插口道:“温家与李家本就没交情,哪里谈得上交恶不交恶,再说,温老爷子何许人也,那些市侩之徒,他老人家见一个打一个,又岂屑于交往?”
“还有,要不要成亲,那是温小姐自己的事,由她说了算,你们这些外人,有什么可七嘴八舌的。”
即墨云收回思绪,听她这话说得古怪,好像他们是外人,她自己就不是外人似的,思及方才她过激的反应,再加上此刻的发言,连徐典和何常邕也都不禁纳闷。
即墨云放下茶盏,目光闪动,玩味地笑道:“岚岚,你是不是认识那位温小姐?我怎么觉着这种事,比较像你干出来的,莫不是你暗地挑唆的吧?”
“我,我……”
她吞吞吐吐,沉吟了片刻,才毅然道:“好,反正被你看穿了,我就实话实说吧!”
“不错,我是认识温小姐,那年我游历阆州,巧遇温小姐,我们年纪相仿自然谈得来,一来二往就成了朋友,我看她很苦恼的样子,就问她为什么,她告诉我她还不想嫁人,可是每日里有许多人上门提亲,令她烦不胜烦。”
“所以,我就给她出了这个主意,虽然令她得了清净,但也害她被长辈责骂,她对我心生埋怨,我因着事情没办圆满,也好生歉疚,这一次梅花坞之行,我担心会遇上她,所以才,才……”
她说着,亏心地低下头,伸手挠了挠颈侧,接下去的话,没说也等于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