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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txt下载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38章 花萼相辉楼(中)

    李隆基见安禄山生的肥胖,不禁笑问道:“你能舞胡旋?”

    安禄山抬起头来,点头说道:“禄山嘴笨,不会说谎。”

    李隆基见安禄山一脸憨直,心中起了好奇,便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朕准了。”

    安禄山脱了上衣,露出一身膘肥,双腿一前一后,双手上扬,姿态怪异,惹得殿中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乐营将一挥手,乐工们吹奏起乐器,又敲打起擂鼓。

    安禄山单脚立起,另一脚悬空,双臂随着乐声开始摆动。

    只见他双脚交替点地,每次发力,整个人如同失重,向上拔起少许,在滞空的时候,身体又能翻滚旋转,宛如旋风一般,令人目不暇接。

    众人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二百多斤的胖子,居然身手敏捷,跳的一手精彩的胡旋。

    待得乐声停歇,安禄山双脚冲刺,身体腾空而起,在空中翻滚数周结束了胡旋,又双膝跪倒在天子的面前。

    李隆基龙颜大悦,大声称赞了安禄山的胡旋舞,又下旨发赏。

    安禄山额头扣地,大声谢赏。

    李隆基让他起身说话,见安禄山身上有不少陈伤,便随口问了几句。

    安禄山说道:“臣在河北,与奚人、契丹人作战,有时兵力吃紧,战事险恶,禄山不得不事先士卒,冒死杀敌,故而身上伤痕累累。”

    李隆基听见此言,不禁点头,对安禄山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安禄山穿回上衣,又得了圣人的恩准,坐到了上座。

    安禄山大腹便便,坐下来的时候,肚皮顶在了案台上,发出了一阵声响。

    李隆基看见他这幅窘状,嘴角含笑,指着安禄山的大肚子,戏言道:“此胡人腹如此之大,不知有什么东西。”

    安禄山挠了挠头,一副憨态,说道:“没有其他东西,只有对陛下的赤心!”

    此言一出,李隆基被逗得大笑起来,就连他身旁的杨贵妃,也因看见安禄山那副傻傻的模样,乐不可支。

    杨玉环这一笑,却是千娇百媚,仿佛整个大殿都明亮了几分。

    安禄山瞧见这笑容,不由两眼圆睁,视线一时之间再也挪不开,就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李隆基见状,朝安禄山问道:“瞧的如此仔细,却是看见什么了?”

    安禄山见李隆基面有不虞,急中生智,连忙从席上爬了起来,跑到御座下方,跪拜下去,又开口说道:“臣的母亲已经不在,适才瞧见贵妃,恍惚之间,阿娘的音容笑貌,却是就在眼前。禄山斗胆,想认贵妃为母亲,还请陛下成全。”

    杨玉环听见这话,不敢置信。

    李隆基也是一副以为自己听错的表情,便再次确认道:“你真的想认贵妃为母?”

    安禄山将头重重磕在了地上,大声说道:“臣绝非妄言,赤诚之心如有半分虚假,甘愿受五雷轰顶!”

    李隆基与杨玉环对视了一眼,二人脸上都是笑容。

    不一会儿,李隆基对安禄山说道:“既然你心诚至此,那么就速速来拜见阿娘吧。”

    安禄山闻言大喜,双膝跪地,在地上爬到了贵妃的身前,又叩首跪拜,高呼阿娘。

    杨玉环看见这一幕,笑的前仰后伏,口中不停说道,我的好大儿。

    李隆基又找来杨家的兄弟姐妹,杨铦、杨錡及贵妃的三位阿姊,与安禄山互叙亲属。

    一时之间,御座前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待安禄山与杨家人哄闹在一起,李林甫借着敬酒的功夫,凑到了李隆基的身前,开口说道:“安禄山身为胡人,憨直有余,却又忠心耿耿。”

    李隆基听罢,面露微笑。

    李林甫:“胡人不似朝将,没有那么多心机,丢给他们些许赏赐,他们就会感恩戴德。”..

    听到这里,李隆基听出李林甫的弦外之音,脸上收了笑容。

    李林甫:“陛下适才也见到了,河北、河东兵力匮乏,与其为敌的奚人和契丹人,却是声势浩大。安禄山以一己之力,为大唐戎卫边疆,又自筹军饷,未曾向朝廷伸手要过一次粮钱,此等忠心,实属难见啊。”

    李隆基微微点头。

    李林甫:“相较而言,北边那里就要差上不少……突厥人烟消云散、吐蕃人偃旗息鼓,吐谷浑人甚至被连根拔起,举族被俘。在这种情况下,北方已是无仗可打,诸军无论兵力和马铁,放眼大唐都是首屈一指,他们却还是在一个劲的喊着要朝廷拨出粮钱,招兵买马,甚至还要更改税法,与民夺利。”

    李隆基若有所思。

    李林甫:“陛下,请您仔细想想,大唐北方的劲敌已经荡清,他们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隆基思忖了片刻,对李林甫说道:“朕有心让王忠嗣回朝。”

    李林甫笑道:“朝中大臣皆是反对王忠嗣回朝,而且,就算是回来了,又有谁能接替四方将印呢?”

    见李隆基沉思不语,李林甫又说道:“王忠嗣与北方诸军使向来交好,安思顺、李光弼等人是其旧部,对其唯马首是瞻。王忠嗣又与太子情深,倘若他回朝来,恐东宫势大,又起事端。”

    李隆基用手指敲着扶手,说道:“王忠嗣乃是朕的假子,为人勇猛刚毅,忠心可鉴,朕不疑他。”

    李林甫凑近一些,低声说道:“林甫说句逆言,还请圣人恕罪……只要是人,这心思总会有着变化,王忠嗣过去的确是忠心不假,但他也要考虑将来的出路。倘若要使得家业能延续昌盛,总要做些准备。这俗语亦云,先事虑事,先患虑患,万一王忠嗣的心中存着些心思,但圣人却少了防备……”

    听见李林甫口中的『万一』二字,李隆基抓紧扶手,眉头越皱越深。

    李林甫见状,说道:“圣人信王忠嗣,林甫亦知,但为了事有万一,不如稍作试探,一来不至于伤了感情,二来也能测测王忠嗣的忠心?”

    李隆基:“如何试探?”

    李林甫将视线投向大殿中央的安禄山,笑着说道:“河北战事吃紧,王忠嗣麾下却久无仗打,陛下不如下一道圣旨,令王忠嗣借兵给安禄山。倘若王忠嗣同意借兵,那么关于其有贰心的猜测,自然是假的。但是,倘若王忠嗣百般推脱,不愿借兵……”

    李林甫的这一番话,并没有说完,但是其中含义却已经不言而喻。

    李隆基思虑再三,最终说道:“好,就依右相之言。”

第239章 花萼相辉楼(下)

    周钧坐在席位上,亲眼目睹了一切。

    他知晓眼前的这一幕,在未来将会演变成为何种的因果,但是对此他无能为力,只能以杯中之酒,来消减心中的苦闷。

    窗外有人轻声呼道:“周二郎。”

    周钧闻言一愣,又转头看去,只见窗外露出一张俏脸,却是歌伎许合子。

    许合子顺着窗棂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便对周钧招手说道:“周二郎,有人要见你。”

    周钧问道:“见我?何人?”

    许合子:“来了便知。”

    周钧仔细寻思了片刻,走出殿门,跟在许合子的身后,顺着花萼相辉楼二层的连廊,来到后厢的小门。

    许合子向看守后门的内侍点了点头,后者看了看四周,接着小心翼翼打开门上的铁锁,又让开了路。

    周钧走入小门,顺着木制的台阶,走向三层的阁守。

    在他身前的许合子掏出早已备好的钥匙,打开一扇沉香门,又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处房间前,先是敲了敲门板,最后轻轻推开了房门。

    周钧站在门口,朝内看去,只见内里是一间锦天绣地、富丽堂皇的寝宫,装饰修葺皆是奢华至极,风格几近皇家宫造。

    房内走出了一位宫装丽人,却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

    她生的肤白胜雪,花秀玉颜,大眼睛高鼻梁,身段苗条而又修长。人长的美,却不似大唐的丰硕熟韵,而是汉朝时的体态轻盈。

    周钧看着眼前的宫装丽人,越看越是眼熟,最终不确定的喊了一声:“尹公子?”

    尹玉面露羞色,微微一笑,完全没了平日里的大方伶俐。

    周钧又看向身旁的许合子。

    许合子一边朝后退去,一边说道:“妾身也是受万春公主所托,还望周二郎见谅。”

    见许合子走远,周钧上下打量了一番尹玉,拱手行礼道:“钧见过万春公主。”

    尹玉看了眼周钧,又朝走廊两旁看了看,说道:“先进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看着房内空无一人,周钧迟疑道:“公主,孤男寡女……”

    尹玉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周钧无奈,进了寝房。

    尹玉小心关上房门,又带着周钧来到最里面的寝房。

    周钧与她相视无言,一时之间,二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周钧心中开始回忆史书,唐玄宗李隆基一生共有五十二个子女,其中又有二十九个女儿。

    大多数的公主都是骄奢淫逸,放荡不羁,只有少数几位洁身自好,后世赞誉。

    而万春公主,就是那少数中的一位。

    万春公主能诗能舞,眼界又高,自幼跟着琵琶圣手张野狐习乐,又跟着梨园舞姬阿蛮学舞,可谓是琴棋书画,无一不全。

    追求万春公主的男子众多,却没有人能入其法眼。..

    直到万春公主二十三岁,杨玉环将自己的侄儿杨炪介绍给她,她才成家安定下来。

    婚后,夫妻生活也算是美满,直到安史之乱,杨炪被乱兵所杀,万春公主虽然侥幸得活,但之后郁郁寡欢,三十九岁便撒手人寰。

    “二郎,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听见尹玉的问声,周钧回过神来,连忙说道:“没什么……公主,这里是何处?”

    尹玉:“这里是父皇的寝宫,他在勤政楼中倘若忙的晚了,又或是吃酒多了,便会来此处歇息。”

    周钧听见一愣,神情有些紧张。

    这里是李隆基在花萼相辉楼中的休息之所?

    那万一他突然上楼,又该怎么办?

    尹玉看见周钧脸上的表情,坦然说道:“安心便是,每年的上元节,父皇看完花灯巡游,都会和玉环娘子一起回兴庆宫去,从不在这里歇息。”

    周钧看向尹玉,疑惑问道:“那公主招某来见,是为了何事?”

    见周钧开始装傻,尹玉跺脚说道:“我偷偷见你,所为何事,你怎会不知?”

    周钧见尹玉面有怨怒,叹了口气说道:“某出身……”

    尹玉冷冷说道:“莫要和我说出身之由!你的兄长乃是当科的进士,不照样娶了北里伎为妻,为何轮到你自己,却是百般借口?!”

    周钧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他总不能对万春公主说,九年之后,大唐动乱,倘若成了驸马又留在长安,要么会死在乱军之中,要么就会仓皇逃窜、惶惶不可终日。

    周钧思忖了片刻,对尹玉问道:“大唐郎才何止千万,公主为何偏偏相中了我?”

    尹玉脸颊羞红,兀自嘴硬道:“谁说我相中了你?只是觉得你,与其他那些无趣之人不一样。”

    周钧语重心长的对尹玉说道:“公主,莫怪钧直言,仅仅只是觉得对方有趣,便想与他在一起,这种感情,并非是男女之情,而是名为投缘。”

    尹玉:“投缘?”

    周钧:“所谓投缘,不过是兴趣相同,爱好相同,在一起有话可说罢了。倘若真要相伴余生,男女之间还需得心意相通、自甘奉献。”

    尹玉:“此言何解?”

    周钧挠挠头,说道:“这很难说清……倘若真要描述,便是二人无需言语,就知对方所想;其中一人,心思指向,有了目标,另一人甘愿奉献牺牲,只为实现这个目标。”

    尹玉紧锁眉头,面露沉思。

    周钧看着她说道:“公主,钧究竟是何样的人,你平日里看到的、听到的,不过是十中之一。倘若男女之间,在真正彼此了解之后,依然能无条件的相伴相守,那样方才是真情。”

    尹玉还在思索,就在这时,门外走廊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周钧听见,朝尹玉问道:“是侍卫?”

    尹玉面色慌张,答道:“不可能!来之前,我就已经支开了所有的人!”

    周钧心中焦急,这要是被人看见自己和万春公主独处一室,闹得不好,脑袋说不定都要搬家。

    看见寝房循墙一角,有一件巨大的木柜,周钧对尹玉沉声说道:“躲进去!”

    尹玉来不及多想,连忙跟在周钧的身后,躲进了柜中。

    不多时,房门被推开。

    两名举着风灯的内侍,先走入房中,接着又有一男一女相拥而入。

    只听那女子说道:“陛下今日吃多了酒,身上就如火燎,可是烫着妾身了。”

    那男子笑着说道:“朕乃天子,自当举火燎天,下涸枯草。”

    说完,屋内传来一声清脆的拍击,惹来那女子的一声娇笑。

    周钧听出那男子正是李隆基,至于那女子的声音,他却从未听过。

    和他挤在一起的尹玉,听见那女子的声音,先是一愣,接着暗暗啐了一口,小声骂了一句。

    内侍举着灯,开始收拾整理房间,眼见就要来到墙角的大柜前。

    周钧见状,心中紧张,下意识的抱紧尹玉。

    就在这时,李隆基心急难耐,朝内侍们喝道:“行了,都出去。”

    内侍为难的说道:“陛下,巡閤乃是仪制……”

    李隆基:“朕说了,出去!”

    内侍们无奈,只得纷纷走出房间,又带上了房门。

    周钧松了一口气,再低下头,这才发现尹玉被他搂在怀中,二人的姿势实属有些不雅。

    周钧刚想朝后退避,一脸通红的尹玉,却主动张开胳膊抱住前者。

    试着侧身让开一些,周钧发现实在难以动弹,担心弄出声响的他,索性保持这个姿势,随着去了。

    炭火正旺,熏香正暖。

    周钧慢慢低下头,看向怀中的女子。

    恰好尹玉也抬起头,脸色潮红。

    就在二人慢慢靠近的时候,房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了疾快的脚步声。

    有内侍在门外大声喊道:“贵妃娘娘,陛下正在小睡,不能进去!”

    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一脚踢开。

    杨玉环步入寝房,瞧见大床上的一幕,血液仿佛凝固一般,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

    只听她颤声问道:“三姐……你为何?”

    坐在床上、衣冠不整的杨氏三姐,虢国夫人,看了一眼杨玉环,先是理了理鬓装,又慢条斯理的说道:“服侍圣人,开枝散叶,自是本分,娘娘为何又要大惊小怪?”

    杨玉环身体颤抖,泪如雨下,看了一眼李隆基,头也不回的出了寝房。

    李隆基见状大惊,连忙令内侍服侍穿戴,又手忙脚乱的追了出去。

    等了好久,待房中再也无人,周钧和尹玉从柜中出来的时候,夜空中已是月上中梢。

    尹玉整了整宫襦,悄悄看向周钧,见后者恰好也看过来,连忙转过头、背着身说道:“二郎,今日之事,莫要对他人提起。”

    周钧:“那是自然。”

    尹玉:“我寻人送你出去,你且先等在这里。”

    说完,尹玉停顿片刻,又说道:“二郎的话,我刚才也想了……我与二郎在一起时,必定不止是投缘而已。至于心意相通,当是平日里相处慢慢积累而成,自然不能急于求成。”

    说完这些,尹玉解下腰间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转身塞入了周钧的手中,接着飞快离开了房间。

    周钧看着手中的银球香囊,又想起适才所经历的一切,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第240章 杜少陵

    正月十六,灞川别苑。

    周钧将乘马寄在门房,又入了别苑,先是携着礼物,去了庞公和殷公的小院,道了上元安康。

    出来后,他又来到外苑,询问后才得知,画月和萧清婵一早就去了街市。

    从灞川别苑步行去了街市,周钧入了坊门,只见整条长街张灯结彩,路上行人接踵摩肩,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向前走一些,周钧来到中街,只见偌大的场院之中,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

    街贩、游客、匠人、乐伎和艄公,将整个场院挤得满满当当,所有人都朝着露天戏院那里拥去。

    周钧瞧着奇怪,便找来附近的一人问了。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开口说道:“今日曲院有寒宵居士的新戏。”

    周钧恍然,又向前看去,只见在露天曲院的大门处,有不少宫人充作掌固,正在维持着秩序,又发放着座牌。

    周钧见人实在太多,便息了过去的念头,转身朝着一旁的周家酒楼走去。

    走到半途,他看见一位年过三旬、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踮着脚尖正看向戏院,面露为难之色。

    起初没怎么在意,周钧经过男子身边,听见后者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想我少陵野老囊中羞涩,哪里又有闲钱去看戏呢?”

    听见此言,周钧停下脚步,转过头去,脸上带着些许讶异,朝那男子问道:“你是杜甫?杜少陵?”

    那中年男子看向周钧,也是一脸惊诧:“你,你认识我?”

    周钧心中感慨,没料想居然在灞川遇见了后人口中的『诗圣』。

    杜甫见周钧虽是年轻小郎,但衣着华贵,腰间又别着鱼袋,便拱手行礼道:“敢问……?”

    周钧还礼道:“周钧,周衡才。”

    杜甫一怔,又连忙说道:“原来是周二郎。”

    周钧有些意外,杜甫居然知道他。

    周遭吵杂,周钧向杜甫提议道:“杜少陵倘若有暇,不如随某去吃酒?”

    杜甫下意识的摸了摸钱袋,又看了眼周钧,最终咬了咬牙,点头答道:“好。”

    二人进了周家酒楼。

    柜台后的掌柜,瞧见周钧进门,连忙跑了出来,一边迎一边说道:“今日画月娘子还亲口交待,说是周二郎会来街市,某一早便将雅间收拾干净,又备好了酒菜。”

    周钧没理会掌柜,反而将视线转向一楼的堂内。

    只见迎客、侍者还有账房,统统换成了之前那批遣散的宫女。

    一旁的杜甫见酒楼奢华,堂间侍者皆是知礼雍容,不自禁有些羞赧,小心翼翼用袖子遮住了袍褂上的补丁。

    周钧走在前面,领着杜甫入了二楼的雅间。

    刚一进门,后者见房内雕梁画栋、古韵不凡,字画皆是真迹,琴瑟皆是名器,心中不由更加忐忑。

    周钧招呼杜甫坐了下来,又向一位作侍的貌美宫人,要了一壶焙花烧和例常饭菜。

    杜甫坐入席内,思虑再三,忍不住朝周钧问道:“甫无名无望,周二郎如何识得我?”

    周钧并未急着作答,而是心中回忆起杜甫的一生。

    杜甫的前半生,多次参加科举,又屡次落第。直到天宝十载,才凭着《大礼赋》一文,得了李隆基的赏识,做了一个补缺的散官。

    在长安居住的后些年里,杜甫生活拮据,又贫困潦倒,在天宝十四年十一月时,家中的小儿子甚至被活活饿死。

    在杜甫活着的时候,他的作品无人赏识,甚至有人评『沉郁顿挫、波澜不兴』;直到他死后百年,才声名远播,被封为『诗圣』。

    周钧想到此,只是对杜甫说道:“杜少陵的诗,某曾见过,当为传世之作。”

    杜甫听了,三分意外,七分感动,连连说道不敢当。

    周钧从焙炉上取了酒壶,先是给杜甫倒了一杯酒,又朝他问道:“杜少陵如何来了长安?”

    杜甫喝了一口温酒,说道:“圣人诏天下,但凡『通一艺者』,可入长安应试,甫打算去试试运气。”

    周钧点点头,李隆基在天宝五载年末向天下发招贤令,不过这场考试的主考官却是李林甫。

    结果便是,参加考试的士子全部被判为落选。

    李林甫又向皇帝庆贺,才俊皆在朝中,世间再无遗贤,生生掐断了任何可能会威胁到他相位的上升之路。

    关于这件事,周钧也没有向杜甫点破,只是说道:“杜少陵素有贤才,他日必有作为。”

    就在二人交谈之际,窗外传来了戏乐的声音。

    周钧推开窗户,又支起了木架。

    杜甫探头朝外看去,这才发现楼下不远处就是戏院,身在雅间,戏台上的一切,居然尽收眼底。

    今日上演的戏目,名为『两相知』。

    周钧看了两幕,便发现这戏本的剧情,并非是他写给宋若娥的,而是原创的。

    故事说的是一对男女,素未相识,女子在出生之前,家中就为其安排了婚约。

    一年的上元节,男女二人在灯街中巧遇,又互生情愫,但女子已有婚约在身,只能与男子断了联系。

    后来,女子的父亲在朝中被人诬陷,全家被投入牢中,原本的婚约也遭反悔,甚至家中财产也被席卷一空。

    男子听闻此事,只身调查,历尽艰险,揪出了幕后的黑手,还了女子父亲一个清白。

    最终,男女二人终究走到了一起,却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周钧一边看戏,一边寻思。

    『两相知』算是宋若娥第一个原创的戏本,虽然在一些细节上,还有一些小瑕疵,但是却已经完全摆脱了唐朝优戏的框架,逐渐向宋元朝代的戏曲形式靠拢。

    房中的杜甫看完这戏,不停感叹。

    这一出新戏,无论是剧情、桥段,还是戏文和唱腔,对于杜甫而言,都是全新的感受,让他顿时有一种耳目一新的领悟。

    看完了戏,意犹未尽的杜甫当场提笔,在房中写下了《自京赴灞川观戏咏怀二首》。

    写完,杜甫又向周钧拱手行礼道:“谢过周二郎。”

    周钧:“谢我作甚?”

    杜甫:“早就听闻灞川戏院,乃是长安城外的一大景致。其它州府的行客来了长安,必定要来此处一观。甫慕名而来,却苦于购不到戏票,倘若不是周二郎成全,怕是没有机会瞧见这『两相知』。”

    周钧摆摆手,示意杜甫无须在意,又呼侍者行菜。

    一顿酒食吃完,杜甫自忖年长,本想付账,后来得知这酒楼乃是周钧名下的产业,不由惊呆在原地。

    周钧将杜甫送出酒楼,又听闻他住在长安城南坊,路途遥远。便专门雇了一辆马车,付了车资,叮嘱车夫将其安全送回。

    重新回到周家酒楼,周钧入了二楼的雅间,意外的发现画月和萧清婵身在房中。

    画月小口吃着桂花酥,萧清婵歪在墙角的软席上,身上盖着罗褥,却是睡着了。

    见到周钧进门,画月站起身,为他拍落了身上的积雪,又挂好了外袍。

    周钧看了一眼入睡的萧清婵,轻手轻脚来到房间另一侧的案台边,坐下后朝画月小声问道:“下一批宫人何时入灞川?”

    画月:“正月二十四,内侍省来了人,已经递了阚册,我拿给庞公看了,已经落了签。”

    周钧又问道:“住所可安排了?”

    画月:“稼洲和溪洲的连桥,已经全部修缮完毕,匠作们加班加点,在桥东新起了两处小楼,再加上北街腾出的地方,住所应是无碍。”

    周钧:“钱粮可还足够?”

    画月:“之前出售小楼和土地的贾金,还有不少结余,施工和采购的支出尚能支付;至于粮食和用度,我让屈家和樊家去采购了足够的米面和炭薪,但是遣散的宫人中,有不少身有隐疾,看病和用药都是问题,好在解都知与教坊医署相熟,大夫们答应上元节后,来灞川瞧瞧。”

    问诊不便,这倒是个麻烦,周钧记下此事,又对画月说道:“这么多事情也是难为你了。”

    画月摇头道:“倘若只是我一人,哪能忙的过来?还好有清婵相助,她为了阚记名录,倒是有一日多没有合眼了。”

    周钧看向熟睡中的萧清婵,轻轻点了点头。

第241章 苦离别

    日头西沉,花灯燃亮。

    与宵禁后的长安城不同,入夜后的灞川街市,街上的行人不减反增。

    灞川湖面上的短舟和画舫,在船的头尾点起了灯笼,将整片水域映照的宛如缀着繁星的夜空。

    周钧靠在窗边,看着右手中那枚花鸟纹的银球香囊,眉头微微皱起,整个人如同入定一般,一动未动。

    软席上的女子慢慢睁开眼睛,先是打了个哈欠,看见周钧,一个激灵,连忙爬起身来。..

    周钧将香囊放入怀中,又看了一眼萧清婵,问道:“醒了?”

    萧清婵飞快整了整襦裙,小声答道:“教二郎见笑了。”

    周钧摆摆手。

    萧清婵低下头,四处看了看。

    周钧:“屈家和樊家采购了用度,刚刚回到灞川,画月去帮着清点了。”

    萧清婵听见,站起身说道:“那婢子也去帮忙。”

    周钧:“一起回别苑,走吧。”

    说完,二人一起出了酒楼,来到灞川街市之中。

    顺着长街一路向坊口走去,在人潮之中,萧清婵跟在周钧的身后。

    看着身前的男子,萧清婵眼中转动着流光,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一番思虑之后,终究只是无言相伴。

    入了灞川别苑,周钧刚一踏进大门,就瞧见外苑里的人们神色慌张,来去匆忙。

    周钧拦住一人,开口问了。

    那人瞧见是周钧,连忙唱喏道:“二郎,大事不好,殷公他……”

    周钧心中一个咯噔,问道:“殷公?他怎么了?”

    那人咬牙说道:“就在今日,殷公又犯了癔症,穿着戏服说是要去赏花,去了中苑水榭的凉亭,旁人没拦住,一头栽进了湖里。”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丢下旁人,快步走入中苑,又来到了殷公的小院。

    院外,几名殷公的随身侍从,被脱了上衣,绑在木柱上,一边挨着鞭笞,一边大声惨叫。

    周钧没理会这些人,直接跨进院门,入了殷大荣的卧房。

    请来的大夫正在为卧榻上的殷大荣把着脉,庞公和玉萍也在房中。

    周钧见状,慢慢退到一旁,等待结果。

    片刻之后,大夫站起身来,来到庞公面前,先是躬身行礼,接着说道:“伤寒之邪,又心症拘结,脉浮紧而无力,病日甚也,恐命至无多。”

    庞公听见这话,面色一紧,又朝大夫问了几句,最后闭上眼睛不住摇头。

    周钧叹了口气,自己虽然有蒜精这样的外伤灵药,但对于殷大荣的癔症再加上伤寒,却也是无能为力。

    大夫开了缓神续命的方子,告了一声罪,便出了小院。

    庞公坐在轮舆上发愣,玉萍在一旁抹着泪。

    周钧则出了房门,让下人们去准备药汤。

    昏迷不醒的殷大荣,服下了药汤,一直未见醒转。

    周钧劝庞公先回去休息,他来守着,后者却只说不碍。

    时间来到亥时二刻,门外虽然万籁俱静,但殷公的宅中却是灯火通明。

    周钧侍在卧房的门边,玉萍精力不济,在一旁打着瞌睡,庞公却睁着眼睛,看着床上的殷大荣,未见疲倦。

    玉萍终于支撑不住,慢慢睡了过去。

    周钧呼来婢女,将玉萍扶到厢房中休息,自己又陪着庞公等在屋内。

    又过了两刻钟,殷大荣先是一声长长的呻吟,最后睁开了眼睛。

    周钧连忙找来下人,端来清水和食物。

    殷大荣看着屋中,摇了摇头,虚弱不堪的说道:“请庞公和二郎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

    其他人依命离去,周钧又推着庞公的轮舆,来到床前。

    殷大荣看向二人,笑着说道:“大荣怕是迈不过这个坎了。”

    周钧开口想安慰两句,但殷大荣早已看破一切,先一步说道:“如此也好,该来的总会来的。”

    庞公轻声问道:“可有未了的心愿?”

    殷大荣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叹道:“心愿却是有的,只是不能实现罢了。”

    他想了想,又对周钧说道:“二郎,窗边的茯柜,最上一格。”

    后者依言,从柜中取出一方丝绸包裹的物什。

    得了殷大荣的首肯,周钧打开丝绸,里面躺着一件錾刻着玉兰花纹的发簪。

    庞公看了一眼,又朝殷大荣问道:“张七娘的遗物?”

    后者说道:“是,大荣死后,请将此物与棺柩合葬。”

    庞公轻轻点了点头。

    看见那发簪,殷大荣也来了些精神,只见他挣扎坐起身来,对庞公和周钧笑着说道:“大荣一生坎坷,唯有两段日子却是最开心的。其一是搬到灞川别苑之后,不受他人打扰,平平和和过了这最后的两年;其二就是年幼时,跟着戏班去了南宫县,遇见了张七娘。”

    周钧听闻此言,心中感伤。

    殷大荣心爱的女子,被迫入了宫中成了嫔妃,他甘心自残身躯,只为留在女子的身边,最后眼睁睁的看着女子心力憔悴而死。

    殷大荣盯着那发簪,惨笑道:“有件事情,这么多年了,一直埋在心底,未曾对人提起过,今日庞公和二郎都在,大荣便说出来,只当是了却心事。”

    接下来的这段话,殷大荣说出口的时候,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言语中却是哭腔:“当年张七娘入了宫中,久未得到圣眷,七娘以为是圣人忘了她,但其实几次三番,皆是因为大荣从中作梗,使得阚册上故意漏了她的名字。”

    听见这话,周钧愣在当场。

    殷大荣泪流满面:“说到底,七娘之死,也是大荣糊涂;今日之祸,不过是罪有应得罢了。”

    庞公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和吃惊,只是对殷大荣说道:“过去之事,莫要自责。”

    这一番情感上的波动,似乎耗尽了殷大荣的精气。

    他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人也重新躺了下来。

    殷大荣先是对庞公说道:“当年倘若没有庞公收留,大荣致仕回乡,必定会遭人算计,下场凄惨。”

    庞公向前探出身体,拍了拍殷大荣的手,说道:“忠和早年受过你的恩惠,自当照看一二。”

    殷大荣感激的点点头,又将头转向周钧:“二郎与大荣非亲非故,这两年来,却是悉心办事,未有怨言。咱家还有些薄产,庞公他定是看不上,便统统赠给二郎吧。”

    周钧连忙出言推脱。

    殷大荣又一再要求,最后庞公也劝了几句,周钧只能收下。

    办完了这些事情,殷大荣轻轻吁了一口气。

    他看向天花板中的虚无,眼神开始慢慢涣散,口中无意识的唱道:“人去楼空余惆怅,辜负了良辰,不见了旧人,却只道相思诉断肠……”

    殷大荣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最终落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第242章 聚散匆匆

    殷大荣出殡的那日,灞川下起了鹅毛大雪。

    天地之间,白茫一片,唯有送葬的队伍蜿蜒曲折,连绵不绝。

    棺柩入土,奉祭完成。

    灞川别苑的采薇院中,办了素斋,周钧充替丧家的家主,招待一众吊祭的邻人好友。

    身穿丧服的周钧忙前忙后,一直操持到夜深人静,才算是告一段落。

    坐在偏厅,周钧揉了揉额头,只感觉浑身酸痛。

    画月走进厅内,看着一脸倦色的周钧,轻声说道:“殷家的管事还候在门外。”

    周钧:“让他进来。”

    年过五旬的殷安,踏入房门,朝着周钧拜道:“主家……”

    虽然只道了一声称呼,但周钧知晓殷安在顾虑什么。

    周钧:“从今往后,一切照旧。”

    殷安闻言,松了一口气,道了一声是,站起身退出了偏厅。

    不多时,萧清婵捧着账册,又走了进来。

    她先是将账册放在案台上,又从中间拿了一本,递到了周钧的手中,说道:“殷公名下的田产,已经清点阚册,请二郎过目。”.

    周钧翻开看了,殷公曾职事内常侍,名下无论土地、商铺、还是宅院,倘若折算成钱帛,实乃不可胜计。

    周钧只看了两眼,就不感兴趣的合上书页,对画月和萧清婵说道:“你们从外苑搬过来住吧。”

    萧清婵躬身称是。

    画月有些无奈:“外苑虽然人多口杂,但也热闹,中苑这里太安静了。”

    周钧摇头笑道:“原本的小院也别撤掉,平日里你依旧可以去那里见一见旧友。”

    画月点点头。

    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花,周钧幽幽说道:“天宝六载,多事之秋。”

    寒冬终于过去。

    日子来到了三月初,湖川水暖,草色渐长。

    这一日,殷大荣的墓前,范吉年先是上了供品,又烧了纸钱,最后感喟道:“咱家从前在殷公手下做事时,常常听他说,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周钧陪在他的身边,轻声说道:“殷公走的平和。”

    范吉年闻言感慨道:“那便好,那便好。”

    二人离开墓地,又顺着小道去往灞川街市。

    入了中街的场院,新一批遣散至灞川的宫人,如先前那般,排着队入了戏院,办理市契和登记阚册。

    范吉年看着这群宫人,朝周钧说道:“算上今日这些,长安今年遣放的宫人,已经有一半入了灞川,总计已近六百,二郎可有烦忧?”

    周钧:“钱粮和用度自是无碍,唯一麻烦的便是住所。天寒地冻,再加上过年循假,工期落下了一些。好在眼下开春,气温回暖,工期应该能赶回来不少。”

    范吉年点点头,继续向前行去。

    出了中街,二人来到连桥,只见另一边的溪洲上,到处都是劳作的工匠和役夫,他们敲打着木梁、灰和着土石,工造进程一刻不停。

    范吉年瞧见不少小楼和院子已经有了雏形,不禁感叹灞川的变化实在太快。

    周钧说道:“不出半年,灞川溪洲就能再建成两百余所连檐小楼,除此之外,还有佛寺、道观、集市、山道、云亭等建筑。”

    范吉年心中大定,对周钧说道:“咱家曾在内侍省中夸下海口,说是周二郎既然承了差事,那么必定不会食言。话虽那么说,数千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安置下来,咱家一度也曾心中没底。如今看了,却是多虑了。”

    周钧趁着这个机会,朝范吉年说道:“范公,钧有一婢,名为萧清婵。”

    范吉年听见这个名字,回忆片刻,问道:“萧清婵……是那兵部舞弊案中主犯家的大娘子?”

    周钧:“是,那婢子自从入了周家,服侍做事竭心尽力,钧想请放她在长安城中的家人。”

    范吉年先是朝周钧丢了个眼色,又笑着说道:“能让二郎开口,想必那萧家女必定有些服侍人的本事。”

    周钧听见这话,知道范吉年怕是想歪了,但也没有过多辩解。

    范吉年:“咱家倘若没记错,萧家女在长安中的家人,有人在司农寺,还有人在教坊。司农寺中的官婢,请放为私婢,这倒是好办,咱家去打个招呼便是。至于教坊那里……”

    周钧拱手说道:“梨园教坊乃是圣人治下,钧自然不敢劳烦,只是请司农寺放人便好。”

    范吉年一口答应下来:“好,既然二郎说了,那咱家就去一趟司农寺,卖个情面。”

    周钧闻言,拱手说道:“钧谢过范公。”

    送走了范吉年,周钧回到中街,去往了后巷。

    后巷中有宫人的住所,根据尚部职能和从业职事不同,又分成了数片区域。

    周钧去了尚服宫人的住区,又找到了彭婆和她的那些昔日同僚。

    坐在后堂的月牙凳上,周钧先是朝站在面前的彭婆和一众宫人问道:“吃住用度如何?”

    彭婆躬身行礼道:“一应俱全,犹胜宫中。”

    周钧微微点头。

    彭婆:“周二郎来寻老身,怕不是只为询问此事吧?”

    周钧不再打算绕圈子,直言道:“过些日子,某要回凉州职事,打算带上你们一起走。”

    彭婆听闻此言,没有表现出什么吃惊和反抗,朝周钧说道:“但凭周二郎安排。”

    周钧有些意外:“你不打算问些什么?”

    彭婆:“老身素闻周二郎思虑周详,多问也是无益。”

    周钧多看了彭婆一眼,接着便起身离开了后巷。

    又过了些日子,收拾妥当一切的周钧,先是去拜别了庞公和玉萍,接着回到采薇院,打算踏上重返凉州的旅途。

    画月帮周钧检查着行囊和文书,萧清婵则帮忙打包着衣服、鞋帽、用度等物。

    收拾到一半,萧清婵偷偷看了眼身旁的周钧,没能忍住心中的酸楚,眼圈通红,只能把头深深埋了下去,不让他人看见。

    周钧在画月的帮助下,小心翼翼清点了一遍焉耆祖上的信物和文书,确认并无错漏,便开始打包装箱。

    做好这一切,周钧令下人们将行装抬上大车,又接过了乘马的缰绳。

    画月见状,也牵来了自己的马,对周钧说道:“我去送你。”

    车队出了灞川别苑,又顺着长街去往官道的方向。

    路上,画月看向周钧,欲言又止。

    周钧问道:“想随我去凉州?”

    画月一怔,犹豫片刻,先是点头,接着又说道:“这长安待得久了,也是无趣的紧……画月虽然想随二郎同去,但也知道,我留在灞川,才能帮上你更多的忙。”

    周钧转头看向画月的眼睛,笑着说道:“我与你做个约定吧。”

    画月:“约定?”

    周钧:“今年再回长安,倘若又要外放职事,无论天涯海角,你便与我同行。”

    画月睁大眼睛,连忙说道:“一言为定?”

    周钧:“绝不食言。”

    车队行至官道,周钧刚想与画月道别,行向北方,视线中出现的一样事物,却让他勒停了马缰。

    那是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官道的一旁,又有十数位骑士拱卫在左右。

    马车的帷帘被拉开,一张熟悉的女子面孔,出现在周钧的视线之中。

    周钧迟疑了一会儿,最后朝着马车的方向,从怀中取出了那枚花鸟纹的银球香囊。

    那女子看见香囊,潸然泪下,又将右手放在心口,轻轻点了点头。

    周钧轻轻叹了口气,收回了视线,看向北方,对着车队高喊了一声:“出发!”

第243章 说谋

    四月的凉州,草原一望无际,野花遍地绽放,仿佛五彩缤纷的巨大花毯,蔓延伸展,美不胜收。

    极目远眺,在天边能够见到一抹浑厚的黄色,那里便是一望无尽的沙漠。

    而凉州城,就矗立于草原与沙漠的交界处。

    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当周钧再次看见那座城池时,一时之间感慨万千。

    城门外,孔攸早早的就等在了那里。

    车队自官道驶来,慢慢停下,周钧下了马车,上下打量了孔攸,笑着问道:“伯泓别来无恙?”

    孔攸躬身说道:“主家,攸无碍,凉城亦是。”

    周钧听见这话,看了眼城门周遭熙熙攘攘的行人,对孔攸说道:“上车说话。”

    孔攸点点头,跟在周钧的身边,上了马车。

    车队入了城门,又顺着大道行向城内。

    路过一处坊口时,周钧见街边修建了一处神龛,龛内建有半人高的应龙雕像,石像前又有香烛、供品,一群人围着神龛,叩头祷告。

    周钧朝孔攸问道:“这神龛是谁建的?”

    孔攸:“去年秋夜,应龙显灵,再加上那预言旱灾的天书,凉州城中笃信应龙者,每日都在增多。坊市街口,常常就能看到这样的神龛,皆是信徒自发所建。”

    周钧恍然。

    孔攸:“关于那旱灾,还有一件事。”

    周钧:“何事?”

    孔攸:“今年冬天,雨雪罕见,未能积寒,故而开春时,土地结块,肥力也少,不利于春耕。”

    孔攸的这番话,周钧起初还不明白,后来想想,也就懂了。

    俗话说的好,瑞雪兆丰年。

    白话来说,就是适当的冬雪可以预示着来年是个丰收之年。

    这是因为,一来积雪具有保温作用,能够使土地温度,不致因冬季的严寒而降得太低;二来雪中含有很多氮化物,融雪时,这些氮化物被雪水带到土壤中,成为最好的肥料。

    所以,凉州今年冬天少雪,自然春耕就会收到影响。

    孔攸:“春耕之事暂且不谈,三月初,朝中下了一道圣旨,说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筑雄武城御寇,战事不断,兵力吃紧,令王忠嗣派遣军使,前去助役。”

    周钧闻言,皱起眉头。

    孔攸又说道:“圣旨刚刚到了陇右,王忠嗣就亲自带着些许兵马,出发去往了河北,算算脚程,现在应该到了范阳。”

    周钧稍作思考,叹道:“朝廷终究还是对北藩动手了。”

    孔攸:“主家所言极是,朝廷说着借兵,其实就是在削藩。一旦北藩的兵马入了河北,就会被借故扣留,再打散分编,最后就成了安禄山的士卒。”

    周钧:“王忠嗣知安禄山有反心,此去河北,绝对不会同意借兵。”

    孔攸点头:“王忠嗣假如不同意借兵,那么就是中了圈套。”

    周钧神色一紧。

    孔攸轻轻吁了一口气:“这借兵的圣旨,攸从李光弼将军那里也听了个大概,思来想去,八成是李林甫的计策。李林甫的耳目遍布大唐,安禄山心怀不轨,他怕是早有耳闻。至于王忠嗣,他身为圣人的假子,又忠心朝廷,充任河东节度采访使,与河北比邻,又怎会不知安禄山的反心?”

    “朝廷欲削北藩,倘若天子直言于王忠嗣,后者必定会自请放权。但倘若是以借兵为故,调兵入安禄山的麾下,那王忠嗣定会宁死不从。”..

    “李林甫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故而以借兵为由,在朝廷、王忠嗣和安禄山三者之中设了阳谋。”

    周钧:“阳谋?”

    孔攸:“王忠嗣倘若同意借兵,那么就会壮大安禄山的军势,危害到大唐的社稷;倘若他不同意借兵,那么就是抗旨不遵,恐引朝廷不满,甚至是猜忌。借兵抑或不借,二者皆是苦果,王忠嗣只要稍微思虑,就能看穿。但是,李林甫清楚,王忠嗣最终的选择,必定是不肯借兵。所以,攸才说道,此乃阳谋。”

    周钧又问道:“为何李林甫会这般笃定,王忠嗣一定不会同意借兵?”

    孔攸:“主家且听我慢慢道来。先说表现。王忠嗣倘若同意借兵,只需派遣一名军使领兵,去往河北做完交接手续便可。但实际却是,王忠嗣一接到圣旨,就立即点兵,又亲自前往。某猜度,王忠嗣是想借着安禄山身在长安,赶不回来的空档,去一趟河北,一来遵了圣旨,二来又勘察了敌营,再找理由否了借兵之说。”

    周钧听完,点了点头,孔攸所料,与史书中几乎无差。

    在史书之中,王忠嗣在得到借兵的圣旨之后,趁着安禄山不在河北,亲自去了雄武城打探一番,回来便上书李隆基,说道安禄山有谋反之意,不可借兵。

    孔攸又道:“再说缘由。王忠嗣站在大唐的角度上,就借兵一事,权衡利弊,两害取其轻。他的这番举动,自认为既没有违抗圣旨,也没有给安禄山送去精兵。但是在整件事中,他唯独忘了一个人——当今的天子。”

    “天子虽是王忠嗣的假父,但北藩势大,又兵多将广,难免会引起猜忌。王忠嗣自持与圣人亲密,便自作聪明,想从中转圜,殊不知此举犯了大忌。”

    “当今天子经历数次宫变,为了扼杀内患,连亲生的儿子,都会痛下杀手,更何况一义子乎?”

    “所以,王忠嗣谋事,思虑的是社稷;而李林甫谋事,思虑的却是人心。”

    孔攸停顿片刻,说道:“最后说应对。倘若王忠嗣此番真的不肯借兵,那么朝廷日后怕是会处处针对北藩,李林甫也会借机中伤王忠嗣。后者不擅诡谋,与右相相争,一着不慎,恐满盘皆输。为了防止真有那么一天,主家当下,要做的便是两件事。”

    周钧:“哪两件事?”

    孔攸:“第一,王忠嗣倘若遭贬,北藩诸军使群龙无首,主家可拉拢交好可信之人,以图日后之用;第二,北藩动摇,恐河西、陇右局势生变,主家理应早谋退路,不可固守凉州。”

    周钧听罢,轻轻点头。

    车队终于停了下来。

    周钧下了马车,一眼就看到了金宅大门处的金凤娘和朝暮。

    朝暮看见周钧,犹豫了片刻。

    金凤娘附在朝暮的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朝暮喜笑颜开,张开小手,跌跌撞撞的跑向周钧,口中又含糊不清的喊道:“阿耶。”

    周钧心中喜悦,一把抱起了朝暮,又在原地转了几圈,惹得后者开心的不停叫喊。

    车队中,彭婆和一众尚服宫人也下了车,看向周遭,小声议论。

    周钧瞧见,对身旁的孔攸说道:“给她们准备好住所和用度,一切待遇,向茶坊匠作看齐。”

    孔攸听了,点头称是。

第244章 花楼机

    抱着朝暮,周钧入了前庭,朝身边的金凤娘问道:“金家最近营生如何?”

    金凤娘说道:“正月里,凉州城的北边,重开白亭互市。金家和漠北各部开始做些骡马生意,又帮着茶坊运输茶叶。还有,安西都护府又来凉州发了长行的契单,都督府最终将这笔单子委给了金家。”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也明白,官家的长行契单之所以能够再次委给金家,恐怕也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

    于是,周钧朝金凤娘问道:“我记得你说过,金家之前曾承了一笔运往安西的长行单,后来运到瓜州,便杳无音讯。”

    金凤娘:“是,金家后来派人顺着原路去寻,却是一点痕迹都未能发现。”

    周钧:“那这次的长行契单,你可有把握?”

    金凤娘:“金家自然想要挽回口碑……这次长行,申叔公打算亲自出马,再带上金家一半的人手。”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顺着长廊入了后院。

    周钧远远看见,在金家的练武场上,有一群人聚在那里,又不停叫着好。

    心中好奇,周钧便走了过去。

    只见练武场中放着两个箭垛,回纥人赫达日,还有金凤娘的小妹绣娘,正在比试着箭术。

    周钧将怀中的朝暮交到金凤娘的手中,又走入练武场内。

    周遭围观的人,瞧见周钧,连忙躬身请安。

    赫达日和绣娘听见动静,也放下了手中的弓箭,一齐行礼。

    走到二人的面前,周钧看向百步开外的箭垛,笑着问道:“谁赢了?”

    赫达日挠头苦笑,绣娘则是神采奕奕。

    看见这二人的模样,周钧自然能够猜到结果。

    他有些意外,没想到看起来年纪尚轻、柔柔弱弱的绣娘,居然能在箭术上胜过赫达日。

    由此看来,金凤娘当初说,凉州的女儿骑马射箭都不在话下,倒也并非虚言。

    赫达日将弓箭交给手下,又从腰间取出一枚金髁子,递向了绣娘,口中说道:“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绣娘接过金髁子,笑着说道:“上次是马弓,这次是步弓,下次你想好比赛的项目,再道与我知。”

    说完,绣娘走去金凤娘身边,逗弄朝暮去了。

    赫达日盯着绣娘的背影,视线久久不曾移开。

    周钧走到他的身边,说道:“莫不是你有意谦让?”

    赫达日摸着脑袋,朝周钧憨憨笑道:“不瞒周二郎,起初的几箭,我的确存了谦让的心思,但后面我却是全力以赴。”

    说完,赫达日又看了一眼绣娘的方向,说道:“周二郎可还记得,我曾说大唐女子知书达理,又温婉可人,比起回纥女子要好上许多,但又总觉得哪里缺了些什么。”

    “在金家住的这半年里,与绣娘朝夕相处,赫达日却是明白了,最优秀的女子,应当既有大唐的聪慧,又有草原的气概。”

    周钧闻言,朝赫达日问道:“你想娶绣娘为妻?”

    赫达日:“是,但此事我要禀告父亲,再请他定夺。”

    周钧点头道:“此言在理。”

    与赫达日告别,周钧换了一身衣服,又洗漱一番,接着在孔攸的引路下,从金家后门出发,去往邻街的炒茶工坊。

    炒茶工坊说是工坊,但实际上却是一个二百余米见方的街区。内有小院三十余处,又有望塔和坊墙。

    工坊落址,原本是凉州城内一片荒废的民宅,金家将其买下,又整修扩建,就有了如今的模样。

    过了一道由金家部曲把守的坊门,周钧和孔攸又到了一扇内门之前。

    负责把守内门的仇邕,瞧见门外之人是周钧,连忙打开门,又笑着问道:“二郎总算是从长安回来了,灞川那里可一切都好?”

    周钧:“庞公一切都好,只不过殷公在上元节那几日走了。”

    仇邕闻言一愣,沉默了好半晌,说了一句:“世事无常。”

    走入内门,周钧闻见坊内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茶香。

    孔攸对周钧说道:“生茶刚刚上市,负责采购的车队,前几日才赶回茶坊。”

    周钧步入炒茶工坊的匠作堂,只见一人来高的大锅,一字排开,摆了十六口,又有齿轮和滑索带动的铁勺,在畜力的驱动下转动不止,翻炒着锅中的的茶叶。

    大匠毛顺正用手摸着锅沿,估量锅体的温度,并不停令人增减柴火。

    看见周钧进了门,毛顺丢下手中的活计,来到前者的面前,拱手说道:“二郎回来了。”

    周钧朝毛顺点点头,又说道:“这次去了长安,我带回来一位在匠作方面颇有造诣的人。”

    毛顺听见,顿时来了兴趣。

    周钧向孔攸点点头,后者去了宿所,将彭婆带了过来。

    毛顺见彭婆是女子,一身宫装,又年纪颇大,心中有些疑惑。

    周钧对彭婆说道:“这位便是大匠师毛顺。”

    彭婆听见毛顺二字,先是一怔,接着说道:“老身久闻大匠师之名。”

    说完,彭婆从怀中取出重织机的图纸,又交到了毛顺的手中。

    毛顺接过图纸,看了两眼,又皱紧眉头对彭婆问道:“这是你画的?”

    彭婆点头。

    毛顺:“你师从哪位大匠?”

    彭婆:“老身原籍江南东道,织染的技艺都是来自于家中长辈。”

    毛顺点点头,不再追问,找了一个石墩,摊开图纸,细细看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朝毛顺问道:“大匠,这重织机的设计,是否可行?”

    毛顺:“其实,此物真正的名字,并非重织机,而是花楼机。只不过,老夫一直以为,花楼机已经失传,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能够看见。”

    听见这话,对纺织一窍不通的周钧朝毛顺问道:“大匠,何谓花楼机,可否为钧讲解一二?”

    毛顺将花楼机的图纸收好,对周钧说道:“解释花楼机之前,先说说大唐目前所使用的织机。当下织坊和宫造所使用的织机,大多都是综蹑提花机。此等机巧,用蹑踏板来驱动综片活动,而综片就是用于编织图案的引线器。”

    “综片的数量越多,能够编织而成的图案就越繁复。但相应的,综片数量一旦变多,那么提供动力的蹑踏板也要增多。然而,综片和蹑踏板的数量,倘若太多,那么织机在运行时,就会出现布纹中断甚至错位的现象。”

    “所以,大唐用机巧织成的绸缎布匹上,大多都是花纹循环数不多的对称型纹织物,而类似大型动物、写实花卉一类的复杂图案,都是以手织的形式添加,而不使用织机,道理也正是如此。”

    周钧听到这里,轻轻点头。

    毛顺:“但在东汉时期,《机妇赋》文中曾经提到过一样全新的织机——『“……高楼双峙,下临清池;游鱼衔饵,瀺灂其陂,鹿卢并起,纤缴俱垂,宛若星图,屈伸推移,一往一来,匪劳匪疲。』”

    “该织机提花经线不用综片控制,改用线综控制,所以摆脱了综片和蹑踏板的数量限制。除此之外,它最关键的技术是挑花结本,就是利用花本贮存提花步骤,再记忆花纹图案的变化规律。该织机的上部,高耸出一个控制提花机经线起落的织机部件,名为『花楼』。故而,此织机得名花楼机。”..

    “使用花楼机,可以使用多捻织线,又可层叠织面,编织出极为复杂的大型图案,而且不会出现中断错位等现象,速度相较手织,要快上数十倍还不止。”

    “可惜的是,花楼机的制造技法在东汉末年,毁于战火之中。隋唐时期,虽然有匠作根据古籍中的寥寥数语,试图重现此物,但造出来的机巧,只能勉强使用,远远达不到书中的水平。”

    周钧听完这些,看向一旁的彭婆,不禁感叹,早已失传的技艺,居然有机会重见天日。

第245章 应龙传道

    从茶坊中出来,孔攸对周钧说道:“主家,要不要去见见伊斯?”

    周钧有些意外:“伊斯?他人还在凉州城?”..

    孔攸:“上一本应龙天书中所写的灾厄,已经全部结束。伊斯久未收到预兆,而凉州城中的应龙信徒又多,所以他如今选择留在了凉州城中。”

    周钧闻言,点头说道:“去见见他也好。”

    二人又上了马车,出了金家,一路向着城南的一处小院行去。

    当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周钧见院门处来往行人众多,有经教徒,也有平民百姓。

    经教徒们,正在拿着圣经向入院的民众,解释着应龙的来历。

    用圣经向信徒解释应龙?

    周钧觉得有趣,便多听了几句。

    只听那些经教徒们说道:“圣经中,有一种身躯漫无边际的巨蟒,它们拥有带爪的四肢,又有燃烧着火焰的六翼,在外形上正如那显灵的应龙一般。它们能够呼风唤雨、改变天地,在圣经中也被称为炽天使。”

    周钧听着一愣。

    他虽然熟知中国历史,但对圣经却所知甚少,听见经教徒说出炽天使一词,第一反应却是前世电视小说中那些人形的天使,却不知炽天使的原型居然是燃烧巨蟒。

    走入中堂,周钧见屋中整洁有度、饰品华美,便猜测伊斯和那些经教徒,在凉州城中的生活,过得应该还算不错。

    向经教徒们问了伊斯的位置,周钧和孔攸去了侧厢的抄经阁。

    刚进阁门,周钧就看见屋中堆满了书籍,不光是书柜案台,就连过道墙角也放的满满当当。

    从地上捡了一本书,周钧念出了书名《佛教三论宗》;又捡起来另一本,书名为《道家古源勘考》。

    周钧满心疑惑,入了内阁,拉开帷幕,只见伊斯伏在案台前,正在奋笔疾书。

    听见动静,伊斯转过头来,发现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喜道:“周二郎回来了!”

    周钧见满屋都是各式各样的笔记和草图,不禁朝伊斯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伊斯先是起身出了内阁,见四下无人,又返身关了房门,这才对周钧和孔攸说道:“你们都笃信应龙,我实话实说,倒也无妨……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就是为应龙之说开宗立教。”

    周钧听了一惊。

    伊斯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又说道:“当下说是开宗立教,未免有些太早,或许应该说是撰文传道,会更加贴切一些。”

    周钧朝伊斯问道:“可否详解?”

    伊斯拿来厚厚一摞文稿,递给周钧,又说道:“应龙之说,起源于山海经,我听说那本书是由远古族巫所写,作者和时间都已经无法考究。”

    “这种来自于上古的神话传说,由于缺少大量的文献支撑,又没有遗留下来的痕迹和建筑,所以只能短暂性的引起话题,很难引起信徒们的长期共鸣,等过了风口,就很容易会被其它宗教所针对。”

    “假如把应龙之说,拿去与大唐的经教、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和祆教相互对比,就会发现能够支撑前者存在的理论依据,实在是太少,非常不利于传教和讲经。”

    听到这里,周钧点点头。

    事实也正如伊斯所说。

    无论是经教、佛教、道教、伊斯蘭教还是祆教,任何一个教派,都拥有大量的文献和圣迹,作为理论和史料支撑。

    但是,应龙之说,即便周钧不停用后世的天灾,来提高它的可信度和灵验性,这种只在山海经中才惊鸿一现的神话,对于信徒而言,实在是太遥远,也太抽象了。

    伊斯翻开文稿,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说道:“想要让应龙之说开宗立派,以最快的速度来获取信徒的认可,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让它沉浸到各大教派的经学环境中去。”

    见周钧面露不解,伊斯解释道:“先说基督教。圣经最早是由古希伯来语所写,其中圣经中炽天使一词,写作seraphi,名为燃烧的巨蟒,在外形上是拥有四肢尖爪、身背六翼、浑身燃烧的远古之蟒。”

    周钧听了,又想起在院门处经教徒的讲经,不由的一怔。

    伊斯笑着说道:“怎么样?听上去,是不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巧合?在最古老的圣经中,对于炽天使外形的描述,恰巧与山海经中的应龙,极其相似。起初我翻阅经文的时候,发现这一相似之处,也吓了一跳。”

    “圣经中又说道,炽天使是无穷、永恒神旨的标志,它们只在最险恶的时刻,才会降临凡间,用圣洁的神火净化人们心灵和灵魂,用万丈光芒驱散黑暗的阴影。”

    “这样来看,应龙的预示天灾,又与炽天使的救世职责相吻合,这样可以使得基督教们,以最快的速度来认可应龙的存在。”

    将手中书本放下,伊斯又拿起了另一本书:“第二个来说伊斯蘭教,在大食的经文和传说中,写着真主以龙形降世,此龙名为Jawzahr。根据记载,Jawzahr在群星之间舞蹈,在身后引发彗星和月食,它向信徒预示灾难,又警告那些亵渎者,不得踏入真主庇护的圣地。”

    说完,伊斯朝周钧又说道:“有趣吧?伊斯蘭教中的天龙,也拥有预示灾难的能力,这又和应龙之说相互印证。”

    伊斯拿起第三本,却是一本天竺佛书。

    打开书页,伊斯说道:“古天竺文献之中,并无『龙』字。汉朝之后,由于汉唐龙神传说流入天竺,而天竺佛教又将其引入佛经之中,并形成了特有的『龙王』之说。”

    “佛经有云,龙王有八,皆为护法善神,逢世律背行,当灭度众生,再归于苍寂。”

    说完这些,伊斯对周钧说道:“周二郎,说了这么多,伊斯的意思是应龙向世人预示灾厄,又救万民于水火,但它毕竟是上古孤传,倘若与其它教派一意割离,恐怕不利于传道,又会引起其它宗教的打压。”

    “因此,我想做的便是,在应龙之说尚且理论单薄的时候,将其融合到其它宗教中去,借着其它宗教的理论环境,来降低他教信徒对于应龙的排斥。”

    “等到应龙之说,一旦成了气候,再以山海经和其它经书作为宗教蓝本,为应龙开宗立派,独立成为一个全新的宗教体系。”

    周钧听完,与孔攸对视了一眼。

    接着,周钧回过头,对伊斯说道:“你需要什么,无论是钱帛还是书册,尽管与我说,只要可能,都会尽量满足。”

第246章 狼犬之祸

    就这样,毛顺、彭婆和一众匠人,开始研制花楼机,而伊斯则在为了应龙传道书而笔耕不辍。

    至于周钧,继续着他的互市监差事,每日去都督府中职事。

    四月底的一日,周钧放了廨,还没走出都督府的大门,就见到李光弼和安思顺从门外走了进来。

    周钧拱手说道:“李将军,安将军,你们……”

    话未说完,李光弼摆手说道:“周二郎,和我们一起吃酒去。”

    见两位军使面色不虞,周钧也没有推脱,便一起去了花门楼的酒肆。

    周钧身穿官服,李光弼和安思顺也没换下将袍,店家瞧见一下来了三位上官,吓得从柜台后面跑出来,又亲自将他们迎入里间。

    要了酒菜,拒了饮妓,李光弼拉上里间的帷帘,愁眉苦脸的坐在折床上,先是自斟自饮了一杯,却什么话也没说。

    安思顺看向窗外,脸色更是糟糕。

    周钧瞧的奇怪,便开口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安思顺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朝廷下了借兵之旨,安某熟悉河北,便请缨陪着都护去了范阳,又巡视了雄武城。”

    李光弼又喝了一杯,口中冷哼了一声。

    安思顺听见,无奈说道:“安禄山乃是某的远房亲戚,思顺曾闻,安禄山有不臣之心,起初还不信,但此番去看了雄武城,却是信了。”

    李光弼把酒杯重重砸在案台上,又沉声说道:“安禄山对阵奚、契丹等部,后者皆是游牧,居无定所,更无城池。可那河北兵演练的却是攻城之法,而且武库之中,皆存着云梯、云阑等器械,这明摆着就是图谋中原!”

    安思顺摇头说道:“不仅如此,思顺熟悉边疆各部,去了雄武城,一眼就看出其中守军,大部分并非是唐卒,而是契丹人和奚人假扮而成。而且城池的瓮口和箭閤,也并非是为了防御北方,却是抵抗南向来敌。”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禄山有反心,已经无需质疑了。

    李光弼不停喝着酒,想起周钧之前的话,不禁叹道:“二郎曾说,兔死狗烹,光弼起初还不信,如今却是信了。”

    比起李光弼,安思顺更是头疼。

    凉州安家与河北安家乃是同族至亲,倘若安禄山有意谋反,那么凉州的安家也自然会被认定为有谋乱之嫌。

    安思顺如今是又惧又恼。

    如今的大唐如正午的旭日,昌盛正隆,安禄山却不知死活,包藏反心,却会连累到凉州安家的性命。

    周钧瞧着面前二位的表情,问道:“王都护如何说?”

    李光弼:“还能怎样,当然是上书朝廷,说清安禄山的反心,再请圣人派兵,理清河北。”

    周钧闻言,没有说话,心中却知,这份奏疏不仅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造成不好的效果。

    安思顺又说道:“王都护身为圣人假子,说话自然是有分量的。”

    听到这里,周钧抿了一口酒,轻声问道:“只是不知王都护的忠言,圣人是否会听进去?”

    李光弼低声喝道:“三省六部,我就不信那么多的官员,都看不出来河北之乱!”

    周钧心道,自然有人能看出来,但或许会装作看不见罢了。

    安思顺此时朝周钧问道:“周二郎,你这次去了长安述职,朝中如何说?”

    周钧将上元节当晚,安禄山跳胡旋舞,得了圣人的赏识,又拜贵妃为母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李光弼和安思顺听完,二人均是目瞪口呆。

    李光弼不敢置信的问道:“乱臣贼子献媚邀宠,满朝文武竟无人指责?”

    安思顺则紧锁眉头,慢慢说道:“倘若安禄山在圣人面前搏了好感,想要再动摇他,怕是就要难了。”

    李光弼拍案说道:“朝廷忌惮北藩,有意削藩,他们却不知道,最应该提防的敌人,却是安禄山啊。”

    周钧放下酒杯,幽幽说道:“你们难道就不曾想过……或许在朝廷看来,北藩诸军,要比安禄山看起来,更有谋逆之意?”

    李光弼和安思顺闻言,停住了动作。

    二人仔细寻思,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难看。

    一时之间,房内寂静一片。

    半月之后,关于安禄山意图谋反的第一封奏疏入了长安,之后却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回应。

    不死心的王忠嗣,又接连写了两封奏疏,一样没有任何回应。

    这一日,右相府中,林甫之子李岫,陪着父亲在后园中赏花。

    李岫对李林甫说道:“王忠嗣的奏疏,说安禄山屯集马铁,又招揽异族,还演练攻城,有意谋反,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李林甫用花剪小心剪除多余的枝叶,淡然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真假或有时,何般不重要。”

    李岫看着李林甫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道:“难不成……王忠嗣说的是真的?”

    李林甫脸上波澜不惊:“胡人粗鄙,如狼鬣之流,他们无法入朝为相,做到节度使一职,已是极限,要是再想往上,就只能盯着御座了。”

    李岫闻言大惊:“父亲,安禄山倘若真有谋逆之心,当是大唐之患,怎可坐视不理?!”

    李林甫瞥了他一眼:“为父早就与你说过,这大唐之事和李家之事,不能混为一谈。”

    “对于大唐而言,那安禄山就是一只填不饱肚子的狼,他不自量力,觊觎天下,其心当诛。”

    “但对于我李家而言,他的一举一动、心思揣度,在林甫看来,不过是稚子儿戏罢了。”

    李岫闻言,面色不安。

    李林甫见状,笑着说道:“且记住,这天底下所有的狗,都是从狼驯化而来。只要调教得当,这安禄山,就是一条品相上佳的胡杂犬,想要使其咬谁,只需一声令下即可。”

    李岫仔细思索,又问道:“父亲指的是王忠嗣?”

    李林甫微微点头,脸上显出几分赞许,说道:“对于我李家而言,安禄山不是敌人,王忠嗣才是。”

    “圣人赏识安禄山,又忌惮王忠嗣,我便以借兵为由,使得王忠嗣故意告安禄山图谋不轨。”

    “圣人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得知王忠嗣拒绝借兵,自然不会去相信安禄山有谋逆之心,反而会怀疑王忠嗣为了保全北藩,故意恶人告状。”

    李岫也逐渐明白过来:“所以,那奏疏取信圣人的前提,在于王忠嗣是否肯借兵。倘若王忠嗣同意借兵,那圣人就会消除对其的怀疑;倘若不同意,那么圣人就会以为,有反心之人,不是安禄山,却是王忠嗣。”

    李林甫点头笑道:“就是此理,所以那安禄山身有反心,对我李家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只有他想反,北藩才会拒绝借兵;只有北藩拒绝借兵,圣人才会对王忠嗣起疑。”

    李岫点头,但很快脸上又有了忧虑之色。

    犹豫了很久,李岫终于对李林甫说道:“父亲,李家身处朝堂之中,怨仇满天下,倘若一朝祸至,怕是难以自保啊。”

    李林甫闻言,脸上笑容退的一干二净。

    李岫见状,又向李林甫说道:“父亲何不栽培几人?他日李家倘若逢祸,也好有人帮衬一二。”

    李林甫嗤笑道:“世人皆是争权夺利,又有何人看重情义?今日他敬你拜你,明日便会戕害满门……势已如此,又有何办法?”

请假一日

    今天公司宴请客户,酒喝多了,回来的也晚了,明日再将欠的章节一起补上,特此请假一日,抱歉。

第247章 冀西行

    凉州城中最近出了一本书,书名为《应龙古论》。

    写书的作者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经教修士,伊斯。

    行文风格并非是宗教经书中常见的艰涩难懂,而是接近于市井白话的叙述。

    整本书洋洋洒洒万字有余,通篇只说了一件事——应龙究竟从何而来?

    伊斯引经据典,从经教、伊斯蘭教、道教、佛教等各大宗教的经书中,选取了诸多典故和传说,来解释应龙在各大宗教中的相近神祗,还有相应的出处。

    伊斯在书末,得出一个结论,无论是哪一个宗教派系,都有文字记载或神话传说,提起了与应龙相似的神灵。

    这也就是说,应龙的存在,无论在任何一个教派之中,都被反复目击和应证过。

    此书一经问世,凉州城中的百姓争相传阅。

    一来是因为书中记载的各教典故着实有趣,二来是因为,无论哪一个宗教的信徒,都可以在自己教派的典故中找到应龙的蛛丝马迹,从而解释这段时间在凉州城中发生的古怪事件。

    至于凉州城中的佛寺、道观、经教寺、祆庙,起初对于《应龙古论》这本书,并没有过多的关注。

    但是,很快就有宗教高层,注意到了其中的玄妙。

    应龙预言了凉州天宝五载的大旱,在这件事上,有不少高僧真人,试图与其斗法分个高下,但最后都是败下阵来。

    至于凉州城入夜,那只遁入夜空的巨龙,佛道诸门,更是无法解释。

    俗语说得好,既然斗不过,不如倒头拜。

    将应龙显灵一事,拉入自己教派的经文之中,以此来稳定信徒的情绪,并且借着应龙再宣传一波教中圣灵的神通广大,就成了凉州各大宗教的共识。

    于是,佛门中的主持们首先声称,应龙乃是娑伽罗龙王降世,为信徒们脱离苦难。

    道观中的真人们,听见这话,立即骂道,一帮秃驴,应龙明明是道家祖龙,万兽之源,和佛祖没有丝毫的关系。

    凉州经教寺又跑出来说,应龙乃是上帝麾下的炽天使,降临人世,只为警示灾厄。

    ……

    结果,整个凉州,大大小小十来个宗教派系,为了应龙归属,争吵的不可开交。

    大小寺观,每日都在城内设台,僧侣道士引经据典,同台辩经,引来无数人的观看。

    对于这一切,周钧没有空去理会,他每日放廨回到宅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整理撰写大唐历史上的天灾事件。

    在整理撰写的过程中,周钧发现了一个麻烦——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前世的记忆,有一部分开始有些模糊。

    比如唐史中所记载的天灾,有一部分损害轻微的自然灾害,在史书中只是一笔带过,他如今再回忆起来,发觉异常的吃力。

    最后,为了防止记忆一再衰退,他花了一个多月,乘着脑力还算强健,便列了一份未来数十年的大型灾难清单,将那些史书中花了大量笔墨去描述的自然灾害,统统写了下来,再编撰成册。

    周钧将这本册子交到孔攸的手中,后者翻开看完之后,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册中记载的几次自然灾难,即便只是一些简单的只言片语,但范围之大,危害之烈,影响之广,让孔攸不禁倒吸凉气。

    周钧对孔攸说道:“这本册子你妥善保存,往后的应龙天书,从中节选整理,再交给伊斯,让他去安排。”

    孔攸先是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册子,接着又看了一眼周钧,心中生畏,恭敬的行了一礼,又说道:“主家,关于应龙显灵一事,攸有一提议。”

    周钧:“但说无妨。”

    孔攸:“先前,祆教使用幻术,令应龙在夜间显灵,城中百姓见之皆拜……所以,伊斯和经教徒传播应龙天书,每到一州府,可否请祆教徒随行?如此一来,应龙天书张贴前,先请幻术造势,可收得奇效。”

    周钧听完,觉得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但是,祆教的拓拔怀素也说了,那请神的祆术,难度极大,也不清楚是否能随便使用。

    令孔攸先去准备应龙天书,周钧当晚去了祆教大祠,找到了拓拔怀素。

    一身白衣的拓拔怀素,朝着圣火跪拜叩首,口中念念有词。

    周钧没打扰她,只是在一旁静静等着。

    待祆火仪式结束,拓拔怀素转过身来,周钧发现,对方头上面具的图案不是寻常的日月星辰,却是三朵从未见过的赤红血花。

    拓拔怀素向周钧行了一礼,又说道:“周二郎,许久不见。”

    周钧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你这是?”

    拓拔怀素:“我刚刚对着圣火许下了血誓。”

    周钧:“血誓?”

    拓拔怀素:“我要离开凉州,去往大泽,去亲手杀一个人,一个本该在坟墓里的人。”

    周钧:“什么人?”

    拓拔怀素:“我曾经的同门师姐。”

    周钧一脸疑惑:“为什么要杀她?”

    拓拔怀素:“这是祆教的事务,即便说了,你也不懂……本来我还指望借他人之手,如今看来,圣火下了征兆,我必须亲自去做。”

    听到这里,周钧反应了过来:“等等,你之前让龙祁杀的那个人,就是你的师姐?”

    拓拔怀素:“是的。”

    周钧:“龙祁人呢?他怎么样了?”

    拓拔怀素:“他身中剧毒,离死已经不远了。”

    周钧闻言心中焦急,他还指望着龙祁将焉耆旧人带到自己的面前,这样一来,岂不是线索又断了?

    周钧:“龙祁现在在哪里?”

    拓拔怀素:“冥磐古刹,我的人正在照料着他,我得在他死前,赶到那里,再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钧在原地踱步,又朝拓拔怀素问道:“冥磐古刹在何处?”

    拓拔怀素:“瓜州,出了玉门关,过了浑驮碛,再行三十里。”

    见周钧沉思不语,拓拔怀素又说道:“周二郎无需担忧,倘若怀素此行身死,侍火女西云娜将成新一任圣女,她自会助你。”

    周钧停下脚步,对拓拔怀素说道:“金家接了安西长行的契书,数日之后,将有一只商队自凉州出发,去往西域,途中经过瓜州,你随我一同前往,去见龙祁。”

    拓拔怀素一愣,沉默片刻后,说道:“便依周二郎之言。”

    周钧此时想起了正事,对拓拔怀素问了应龙祆术之事。

    拓拔怀素稍作思虑,应承道:“请神的祆术,虽然需要准备不少器具和材料,但打包装箱之后,一辆大车便可装下,倘若周二郎需要,我便令一名侍火女陪着经教徒去往其它州府,施展应龙显灵的祆术。”

    周钧闻言大喜,谢过了拓拔怀素。

第248章 临行筹备

    确定了西行之后,周钧开始安排出发之前,凉州城中的一系列事务。

    首先是西行公务的由头。

    身为代武威郡刺史,未经朝廷调动,周钧不得擅自离开凉州城,倘若异动,言官就可以奏他擅离职守。

    但是,由于多了一层互市监的身份,根据职事勾陈,周钧又必须在每年里,去往河西诸多互市点巡视勘查,行阚录册并且上报市情。这份差事,给了他一个绝佳的理由,离开凉州城,去往西域诸州。

    接着是工坊的安排。

    茶坊今年产出的炒茶,已经超过了十万斤,但对于漠北各部来说,依然是供不应求。

    漠北各部用来交换炒茶的互市品,除了常见的钱帛,最多的交换品,还是马匹。

    数以千计的精良战马,从漠北各部被交易到了周钧的名下。

    这么多马,在短时间内从互市点交易进来,周钧起初也头疼过一段日子。

    后来,好在金家本来就有马场,金家护卫从前都是唐军老卒,饲养马匹的手艺从未落下,这千匹战马的照料对于他们来说,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花楼机,虽然有了图纸,大匠师毛顺和彭婆又在一起研发,但其中一些关键的机巧,还是很难攻破技术壁垒,所以短时间内还是无法造出样机。

    再来是都督府的安排。

    孔攸身为幕僚,周钧不在的时候,执掌刺史之印。

    他将一切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城中未见任何错漏,故而府中官吏皆对其信服。

    周钧在西行之前,除了都督府的日常事务,还交待给孔攸另外几件事情。

    第一,积极准备应龙天书,并且充当经教和祆教的中间人,安排下一次应龙天书在大唐各州府中的宣传;

    第二,注意朝廷动向,倘若出现针对北藩和凉州的举动,第一时间以保存自身作为最优先选项,尽快避险;

    第三,扩建凉州与漠北的互市点——白亭,继续交好回纥部,密切关注骨力裴罗可汗的身体状况。

    最后是西行人员的安排。

    金家承了安西都护府的长行契单,这一次派出了家中一半的好手,充作护卫,总计有三百余人。

    周钧带上了仇邕和一众部曲,还有都督府的府卫,赫达日和回纥亲卫则留在金家之中,负责看护。

    祆教圣女拓跋怀素,带着十二位祆教高手,跟随西行队伍,一起前往瓜州。

    所以,算上护卫、役夫、部曲等等,整个西行队伍,所有人加在一起,大约超过六百之数,在去往西域的商队之中,这个规模也算是罕见。

    临行前的一日,李光弼和安思顺得了消息,又在酒肆中专门为周钧摆了宴席。

    宴席开始,按照往常一般,拉上帷帘,禁止闲人入内。

    李光弼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京中有信,圣人欲下旨,令北藩出兵,攻下石堡城。”

    安思顺在一旁也说道:“二郎当初说,朝廷欲削北藩,先是以借兵试探,再以攻伐消势,如今倒是都灵验了。”

    周钧:“石堡城如今有多少吐蕃守军?”

    李光弼:“不足千人,但是石堡城粮食、檑木、滚石、箭矢一应俱全。城口狭窄,是仞谷地形,仅能供少量兵马行道。而城后是平地,又有大道,敌人的援军可以很轻易的就支援上来。”

    安思顺:“不仅如此,吐蕃的四如,已经有军士四十六万二千四百人。再算上吐蕃苏毗的十个东岱、通颊的十一个东岱、象雄的十个东岱,再加上白兰羌、吐谷浑的人口与军人。一旦石堡城之战真正打响,大唐可能要面对吐蕃五十万以上的大军。”

    李光弼:“石堡城地处西南湟源县,高耸入云,每入秋季,空气更是稀薄,大唐士卒相比吐蕃兵,不耐高地。所以,就此来看,强攻石堡城,大唐失了天时地利与人和,实乃凶多吉少。”

    周钧听完,开口道:“倘若按照你们的说法,石堡城的这一战,必定是不能打的。”

    李光弼和安思顺面面相觑,二人一起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李光弼咬牙说道:“这一仗倘若要打,怕是会死伤惨重。”

    安思顺一边喝着酒,一边说道:“倘若不打,正好会落了口舌,使得北藩失信于朝廷。”

    李光弼猛地一拍案台:“那也不能眼睁睁瞧着儿郎们去送死!”

    安思顺叹了一声。

    李光弼在那里兀自说道:“王都护正在写着奏折,打算上书朝廷,言明石堡城一战的利害,劝圣人打消念头。”

    安思顺瞧了李光弼一眼,只是一个劲的喝着酒,不再说话。

    周钧见状,也是清楚,北藩上下,无论是王都护,还是底下的将士,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还是没有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在他们看来,北藩是忠于朝廷的,倘若澄清利害,又上表忠心,圣明如天子,自然能明辨是非。

    相反,那些出身粟特人的胡人将领,平日里见多了商场中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对于朝廷和北藩之间的关系,反而比中原将领看的要更加透彻。

    李光弼又喝了几杯酒,对周钧说道:“王都护听说二郎要去河西巡市,特意调了一队精兵,护卫在你左右。”

    周钧听了,有心想要推辞。

    李光弼拍了拍手,对门外说道:“速速滚进来!”

    一位身穿大唐山文铠的小将,笑着走进房内。

    周钧看了几眼,却发现对方是熟人。

    正是他当年出使回纥时,一直陪在身边的唐卒孙阿应。

    看着孙阿应身上的那套铠甲,还有腰间的巽饰,周钧笑着问道:“升官了?”

    孙阿应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

    李光弼笑道:“俗语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孙阿应读多了书,又带兵立了几次大功,年纪轻轻就升迁至此,正好给二郎做个亲兵。”

    周钧听到这里,也没再推辞,不禁点头道:“既然将军这般说了,那你就跟在我身边好了。”

    孙阿应抱拳,向周钧答了一声诺。

    至此,在王忠嗣的授意下,孙阿应领着来自朔方军两个大队的精锐唐卒,共计百骑,作为周钧的亲兵,加入了西行的队伍。

    在一切准备全部就绪之后,周钧领着这只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凉州城开始出发,顺着丝绸古道,一路向西,过了甘州,又穿过肃州,最终来到玉门关前的重镇——玉门镇。

第249章 人众胜天

    西汉时,玉门关位于沙州敦煌的西北方,出关之后,西去车师、前庭及疏勒,乃是西域之门户。

    从敦煌去往西域,本是最近的路径,但路上流沙遍布,又沿途缺少补给,所以入唐时,这条路线被逐渐荒废,敦煌玉门关也渐渐废弃不用,成了玉门故关。

    唐朝时,新玉门关向东迁移,从沙州敦煌,迁入了瓜州晋昌。

    中原入西域的路线,也由原本的晋昌西行至敦煌,再西行至焉耆,改为了晋昌先北上至伊吾,再西行入高昌,再南下入焉耆。

    新路线要比旧路线多绕行了数千里,但是胜在沿途道路较为安全,又有多处县城和关津,可以提供补给和支援。

    当周钧来到晋昌县东五十余里时,放眼望去,却是让他想起了两句诗——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百草枯。

    与中原的山水青原不同,这里到处都是戈壁和黄沙,远处的天空永远都是灰蒙一片,看不见云日。

    裹着一层厚厚的风袍,周钧看向远处那座耸立在大地上的关城,朝身边的孙阿应问道:“如今驻守玉门关的,是哪一卫?”

    孙阿应:“是玉门军,册上登记千人,战马之数千八。”

    周钧追问了一句:“册上?”

    孙阿应骑着马靠近了一些,又低声说道:“玉门军实际战卒只有三百,战马不足六百。”

    周钧有些吃惊:“为何会差的这么多?”

    孙阿应:“一来是因为军中粮饷减少,而且常常拖欠,所以募兵不满额;二来是因为军使谎报兵数,多吃空饷……其实,不光是玉门军,大斗军、墨离军、赤水军等诸军,皆是如此,只不过军使们心照不宣,瞒而不报罢了。”

    见周钧面有忧色,孙阿应笑着说道:“周二郎宽心,开元、天宝年间,吐蕃数万大军,数次经龙勒山入敦煌,再东向晋昌,军势浩大。豆卢军、墨离军以少打多,唐卒以一当十,未见败绩。”

    周钧点点头,随着队伍继续向前。

    一行人终于来到玉门关旁的玉门镇。

    玉门镇乃是关所旁的军镇,往来商户多年,虽然名为『镇』,但早已发展扩大成了类似县府一类的行政区划。

    镇中政事主官,乃是关所令,下辖丞、录事、典事、津吏等十数人。

    起初听下人来报,说是互市监来巡勘,关所令还不信。

    等真正见到了周钧,关所令大惊,连忙让胥吏们,将镇廨后院收拾了出来,又安排一行人住了进去。

    在简单洗漱一番之后,周钧找来关所令,与其交谈并了解附近情况。

    关所令姓吴,名严道,本为晋昌郡的下吏,经年累功来了玉门关职事。

    吴严道对周钧说:“周市监,汉朝时,因为沙州去往西域的大海道上,水源充沛,绿洲遍布,故而沙州富庶;入唐之后,大海道日渐干涸,风沙肆虐,流沙遍布,道路凶恶,故而沙州日渐荒凉,瓜州开始兴盛。”

    “说起瓜州,除了晋昌郡,最繁盛之处当属大泽。大泽位于玉门关以北百余里,乃是一片宽阔的湖泊,有大片草场、森林和良田,那里也是大唐河西最大的马场之一。”

    周钧倒是在史书中看过大泽,大泽湖是由祁连山冰雪融水汇集而成,是河西走廊中著名的水草肥美之地。

    周钧又向吴严道问道:“瓜州有哪些高门大户?”

    吴严道看了周钧一眼,说道:“曹、张、康、石四大姓,另有小姓十余。”

    听见这四大姓,周钧皱着眉头朝吴严道问道:“大部分都是粟特人?”

    吴严道点了点头。

    周钧沉思片刻,又说道:“某想去一趟大泽。”

    吴严道一愣:“市监倘若要巡互市,理应向南去往常乐,为何要去北边啊?”

    周钧:“大泽有马场,大唐绢马互市,时有私贾,自然要查。”

    吴严道听罢,犹豫再三,向周钧说道:“周市监,大泽那里虽是繁盛,但大多土地已是大户私有,贸然闯入,恐引起争端。”

    周钧瞥了吴严道一眼:“莫非大泽已不是唐土?”

    吴严道闻言,吓得低下头去,不敢再言语。

    出了廨所,周钧站在大门处,向玉门镇中看去,只见这里土墙矮房,往来行人和住客,言行举止与中原迥异。

    一旁的孙阿应走过来,对周钧小声说道:“周二郎,你瞧对面那些人。”

    后者闻言一愣,朝街边看去,只见五个以破布裹成鬃袍的刀客,站在街边,又看向廨所旁的长行商队,窃窃私语。

    周钧朝他们仔细看去,只见那些男子腰间有马刀,身后又背着劲弓,在长袍下摆还能隐约看见皮铠。

    周钧朝孙阿应问道:“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孙阿应:“刚进玉门镇,他们就盯上来了。”

    周钧看了几眼,没等他开口说话,那五个男子上了马,一阵风般绝尘而去。

    周钧紧锁眉头,对孙阿应说道:“把此事告诉金家的申叔公,告诉他们小心为上。”

    孙阿应点了点头。

    当天入夜。

    周钧坐在廨所的后院里,抬头看着夜空,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一阵凄清悠幽的箫音,从墙院后方而来。

    周钧走出院门,只见祆教圣女拓跋怀素,一身白袍衣袂飘飘,一头青丝轻舞飞扬,宛如谪居世间的仙子一般,站在高高的关墙之上,对着皎洁而又明亮的圆月,轻轻吹着声若呜咽的洞箫。

    静静站在原地,周钧听完了整首曲子,心中莫名一阵悲切,开口问道:“此曲何名?”

    拓跋怀素背对着周钧,先是收起了洞箫,又戴上了面具,开口说道:“无名之曲。”

    周钧摇头:“可惜。”

    拓跋怀素:“无论是曲子,还是人,终有一天总会散尽,即便有了名字,也不过是给后人徒留悲戚。”

    周钧听着无奈,朝拓跋怀素说道:“左右也是无事,下来说话吧。”

    拓跋怀素轻轻一跃,整个人宛如鹳鹤点水一般,从半空中滑翔而落,又稳稳的停在地上。

    周钧对拓跋怀素问道:“你曾经说过,你有位师傅,又有一位师姐,这样看来,祆教之中还有宗门一般的存在?”

    拓跋怀素:“我入祆教之时,师傅拥有百名侍火女,皆在祆祠中修行。”

    周钧:“修行?平日里学习什么?”

    拓跋怀素:“祆术,祭礼,通灵,古药,受魂……”

    周钧打断她道:“何谓受魂?”

    拓跋怀素:“侍火女想要成为祆教圣女,就必须脱离人伦,抛弃七情六欲,腾空躯壳中的一切,来迎接神性的降临。”

    周钧眉头紧锁,这听着不是好事,问道:“如何做?”

    拓跋怀素:“需要完成一系列的试炼。”

    周钧:“什么样的试炼?”

    拓跋怀素深吸一口气,说道:“有上百种能够致人死命的毒药,师傅每次将它们调和在一起,再令每人吞食一些,让我们在死和生的边缘不停徘徊,忍受着那种能够逼疯常人的痛苦。当我们熬过去之后,下一次毒药的剂量会加大,而且毒性也会加强,让我们在痛苦中逐渐遗忘人类的感官。”

    “在地下深处有那种狭小的甬道,我们必须爬进甬道,眼睁睁的看着洞口被封住,接着在黑暗、孤独和饥饿中熬过数天。”

    “还有,在峡谷的谷底,有数不尽的蛇虫……”

    周钧抬手打断了拓跋怀素的话:“够了,不用再说了。”

    拓跋怀素静静看着一脸感慨的周钧,不再言语,冰冷的面具看不出任何表情的波动。

    周钧思虑了很久,才对拓跋怀素说道:“姑且不谈你师傅的这些试炼,是否有用……即便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我也不认为它们要比人高贵;更不认为,那些神灵,值得我们采用自残的方式,去向它们靠近。”

    拓跋怀素盯着周钧。

    周钧说道:“打个比方,倘若神灵已经定下了命数,在未来将要降下一场灾祸。祆教的教义是寻找出一位救世主,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是你是否想过,即便只靠那孤单单的一人,能否扭转乾坤,更改命数?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但是……百人、千人、万人站在一起呢?”

    拓跋怀素若有所思。

    周钧:“常常有人言道,英雄造时势,我倒认为,想要改变历史,创造出一片天地,仅仅依靠一个英雄,是远远不够的。只有依靠所有人结合在一起的力量,才能够完成凡人所无法企及的目标,甚至能够推翻神灵原本制定好的一切,在无尽的黑暗和灾厄之中,开辟出一个新的未来。”

第250章 商人、马匪和叛徒

    在玉门镇住了一晚,一行人第二日来到了玉门关的关所。

    凉州运往安西的长行坊,由于有着都督府开具的关引和官牒,所以关所只是简单查验了文书,便对其放行。

    金家商队在通过玉门关之后,整理好行装,为大车和骡马盖上帆布,准备向着西域启程。

    周钧临别时,朝申叔公又说了跟梢之事。

    申叔公对周钧说道:“二郎可还记得,就在不久之前,金家曾有一只长行坊,在去往安西的途中失踪,后来久寻不见?”

    周钧点头。

    申叔公:“事后,某思虑再三,怕是有人眼红金家的长行营生,故意设计圈套。所以,这一次去往安西,那伙人倘若得了消息,必定会故技重施,再来劫掠。”

    指向长行坊的队伍,申叔公说道:“此番去往安西,金家出发之前,将三百名战卒,分成数队。表面上来看,护卫不足百人,但实际上,那些役夫,皆是战卒假扮,又身穿铁甲,随时可以入战。此外,长行车队中又有几辆大车,里面装满了充足的粮食和武器,足以抗衡大批敌人。”

    周钧听了,心中稍安。

    金家再次道别,踏上了去往安西的路。

    周钧则带着亲卫,在拓跋怀素的领路下,顺着冥水支线,一路向北,来到了大泽。

    与百里外的黄沙戈壁不同,大泽是一片辽阔无边的湖泊,蓝天白云映照在湖面上,再配以波光粼粼的湖水,让人不禁想起江南的湖景。

    大泽的南岸旁又有数百顶帐篷,外围有游骑四处巡逻。

    瞧见周钧一行人,游骑先是吹响角螺,又小心靠近。

    当看清拓跋怀素袍上的三重圣火之时,游骑大惊失色,纷纷从马背跳到地上,又解兵跪伏,不敢抬头。

    拓跋怀素没有去瞧这些人,驱着马一路向帐篷处行去。

    没过一会儿,一群粟特战兵,从帐篷中跑出来,纷纷跪在拓跋怀素的马头前,口中高呼着圣火庇佑。

    拓跋怀素依旧没有停步,顺着湖岸,向着大泽南岸的中心处行去。

    那群粟特人,恭敬的跟在后方,亦步亦趋。

    行了差不多三里多路,周钧向前看去,只见湖畔处出现了一片木石搭建而成的院落。

    院落鳞次栉比,又有货栈、酒肆、客坊、码头等建筑,一眼瞧不到尽头,内里繁华,却是一处人口密集的集落。

    数位衣着圣火祆袍的教徒,早早的等在路口,看见圣女,一边跪伏一边赞礼。

    带着面具的拓跋怀素,驱马顺着街道,入了集落,一路行向东北,又行了一刻多钟,最终停在了一处气势恢宏的祆寺门口。

    见拓跋怀素看向那祆寺,良久不语,周钧心中一动,开口问道:“这里就是那冥磐古刹?”

    拓跋怀素翻身下马,说道:“是,这里也是我长大的地方。”

    周钧一愣,见拓跋怀素走远,带着手下的亲兵,也跟了上去。

    入了祆教古刹,只见其中建筑和雕塑,与中原诸家明显不同,十米之高的娜纳女神巨像矗立在古刹正中,两旁又有甬道,朝着后方不断延伸。

    顺着甬道来到古刹的后院,在一处巨大的石门之前,拓跋怀素示意周钧独自随行。

    周钧否了孙阿应、仇邕等人的相陪,独自跟在拓跋怀素的身后,入了石门,又顺着不断向下的石阶,来到一处类似湖下隐宫的地方。

    穿过几条蜿蜒曲折的地下长廊,周钧最终来到一间弥漫着药材气息的石室门前。

    几位祆教徒看见拓跋怀素,连忙让开了路。

    周钧靠近一些,终于看见了躺在石床上、奄奄一息的龙祁。

    龙祁紧闭双眼,陷入昏迷,身上有着几道奇形怪状的伤口,或是半月,或是交错。

    伤口下的肌理,呈现黑紫,又以蛛网状不停蔓延,血水和脓液在不停向外渗着。

    拓拔怀素以粟特语向祆教徒们问了一些问题,在得到答案之后,又对周钧说道:“他中了剧毒,伤口开始恶化,没有多少时日了。”

    周钧:“你无法救他?”

    拓拔怀素:“祆教毒药的种类,不下百种,我不知道伤他毒药的名称,贸然调制解药,只会让他死的更快。所以,现在只能用续命丹,暂时维持他的生机,但是你也看到,伤口已经开始恶化,他支撑不了太久。”

    周钧思考片刻,从怀中取出随身备着的蒜精,对拓拔怀素说道:“此药可以压制外伤毒性,不知对他是否会有效果,先试试吧。”

    拓拔怀素看着周钧手中的瓷瓶,面露怀疑,但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索性也就试试。

    用了蒜精之后,周钧和拓拔怀素又等了小半个时辰。

    祆教徒来报,龙祁伤口处的恶化稳定了下来。

    拓跋怀素闻言,有些意外,走进屋内,查看了龙祁之后,对周钧说道:“他体内的毒性未除,但伤口处的恶化倒是被压制了下来。”

    周钧:“也就是说,他短期内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如果迟迟没有解药,还是会死?”

    拓跋怀素:“对。”

    周钧又看了一眼龙祁,开口问道:“我有话要问,他何时能醒?”

    拓跋怀素招招手,有祆教徒送来一小撮药粉。

    拓跋怀素用指甲挑了一些,将其弹在龙祁的鼻子上。

    没过一会儿,龙祁面色痛苦,慢慢醒转过来。

    拓跋怀素又对周钧说道:“他体力虚弱,撑不了太久,倘若发问,记得动作要快一些。”

    周钧朝龙祁问道:“你是怎么受伤的?”

    龙祁瞧见周钧,挣扎着小声说道:“我追杀祆教叛徒,潜入一处马匪据点。”

    周钧心中疑惑,祆教叛徒怎么会和马匪混在一起?

    龙祁继续说道:“据点后方,有一处地下祆祠,又有圣火祭坛。那些马匪抓来了许多活人,关在祆祠的地牢里,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把人带到深处,说是要供奉给神灵。”

    周钧将此事暂且按下,又朝龙祁问道:“我去哪里可以找到你的族人?”

    龙祁:“沙州,河苍烽北,罗荼海西。”

    说完这话,龙祁身体抽搐,又晕死了过去。

    周钧直起身体,与拓跋怀素对视了一眼。

    二人退出了房间。

    拓跋怀素来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对周钧说道:“我的师姐,当初叛出祆教,被四处通缉。我本想令龙祁将其击杀,却不料这祆教叛徒,居然与马匪勾结。而且,我还得了祆教徒的密告,有粟特宗族也牵涉其中。”

    周钧想起先前龙祁曾说过,马匪受了康家的指使,屠尽百帐龙部一事,便对拓跋怀素问道:“与马匪勾结的粟特宗族,是否为康家?”

    拓跋怀素轻轻点头,又对周钧说道:“不过康家做事隐秘,没留下什么证据,倘若此时贸然发难,怕是会打草惊蛇,所以我一直隐而不发。”

    周钧思考良久,又朝拓跋怀素问道:“康家,马匪,还有祆教叛徒,这三股势力纠结在一起,究竟是为了什么?”

    拓跋怀素摇头道:“不知……不过龙祁被救起的地点,就在瓜州和沙州的交界处,那马匪的营寨,想来也不会距离太远。”

    周钧在原地踱步,说道:“康家的家主身为祆教萨保,身份尊贵,又权势极大,却与祆教叛徒还有那群马匪混迹在一起,又屠尽百帐龙部,倘若没有天大的理由,他绝对不会这般铤而走险。”

    拓跋怀素:“粟特人重商,视财如命,康家倘若为了独占商路,勾结马匪袭击往来商队,倒也能说得过去……只不过,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和我的师姐,那位祆教四处通缉的叛徒混在一起?”

第251章 螳螂捕蝉

    从地下祆寺中走出来,拓跋怀素带着周钧来到旁院,又入了一处库房。

    拓跋怀素令祆仆打开一个铁箱,只见里面放着一套染血的铠甲,还有物什若干。

    那染血的铠甲正是龙祁的玄甲,上面伤痕斑驳,可见当时他逃出来的时候,经历了何等惨烈的战斗。

    拓跋怀素用一块白布,沾了些许铠甲上的黑色液体,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对周钧说道:“中了师姐的剧毒,还能活到现在,龙祁也算是个异数。”

    周钧看了几眼,被铁箱中一个小包裹吸引了注意力。

    拓跋怀素见状,拿起那个包裹,又展开来说道:“这是龙祁拼死从马匪营寨中抢夺出来的东西,我本以为是毒药,但后来仔细查验了一番,才发现不是。”

    周钧仔细看去,只见包裹中静静躺着一些棕黄色的胶体物质。

    捻上少许,周钧先是嗅了嗅,又将其扔进火盆之中,突然脸色大变,口中惊呼一声:“不可能!”

    拓跋怀素诧异问道:“怎么?”

    周钧:“此物名为鸦片……不,这名字你怕是从未听过,它另有一药名,应该是阿芙蓉。你闻一闻这个白烟,此等纯度的鸦片,恐怕是经过层层提炼,已经接近于精制品的分类。”

    拓跋怀素:“阿芙蓉我知晓,乃是一味安神催眠的药材,但是鸦片又为何物?”

    周钧脸色凝重,对拓跋怀素说道:“取阿芙蓉果实和花朵,榨汁成液,过滤烘干,接下来再经过一些工序,便成了黑色的生鸦片,倘若继续高温蒸馏去杂,再萃取提纯,便可以得到棕色的精制鸦片,甚至是金色的高纯度鸦片。”

    “鸦片一旦吸食,可令人上瘾,身体虚弱,无法戒断。到了最后,倾家荡产,卖儿卖女,只为再吸上一口。”

    拓跋怀素听周钧说完,不禁也愣在当场。

    周钧疑惑道:“阿芙蓉提纯至鸦片,过程繁杂,难度极大,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拓跋怀素思考后答道:“我那师姐,精通于用毒,其中本事,就连师傅见了都叹为观止,这鸦片怕是她苦心研究后,得出的毒物。”

    周钧看向拓跋怀素:“我问你一事,你师姐当初叛出祆教,为何一直逃到现在,还未抓到?”

    拓跋怀素:“她刚刚叛逃的时候,孤立无援,有几次我差一点就能抓到她。然而,天宝五载的四月初八,圣火降下征兆,师傅的预言应验,权衡之后,我便丢下抓捕之事,去了中原寻你。没想到在那之后,师姐居然和康家、马匪又混在一起,再想抓她却是难了。”

    听到这里,周钧长吁了一口气。

    该死的蝴蝶效应。

    周钧心中哀叹,因为自己的到来,让一个原本千年之后才会祸害中国的恶魔,当下就出现于大唐。

    倘若不加以及时制止,之后的危害,怕是难以想象。

    周钧对拓跋怀素说道:“此事不可耽搁。”

    拓跋怀素点头,招来了一位侍火女,又让她通知下去,召集古刹内的祆兵,准备出征去剿灭马匪的营寨。

    仅仅过了一日,周钧带着孙阿应、仇邕和一众亲兵,拓跋怀素领着两百祆兵,在大漠中赶路,一起行向了沙州和瓜州的交界之处。

    到达龙祁被救起的地点之后,众人开始向四周搜索,寻找马匪营寨的蛛丝马迹。

    让周钧和拓跋怀素失望的是,当初龙祁被人救走之后,现场被人打扫的一干二净,根本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半日之后,有祆兵来报,交界处西南方向二十里,有一处新近扎营的痕迹。

    周钧和拓跋怀素赶到废弃的营地,发现此处不像是马匪的扎营,更像是商队的临时落脚点。

    孙阿应领着唐卒一番搜索之后,发现了一物,又呈到了周钧的面前。

    周钧看见那件物品,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面刻有金家篆印的号旗。

    周钧看向四周茫茫无际的大漠,自言自语道:“难不成在此处扎营的商队,是金家的长行坊?”

    拓跋怀素闻言,说道:“金家的长行坊出了玉门关,应当沿着官道,北行向星星峡,怎么会来此处扎营?这里已经偏离官道,足足有七十多里。”

    不多时,又有祆仆发现了一只被扔在沙漠中的木碗。

    拓跋怀素拿起那木碗,看见碗口中有沾着沙石的残渣,便仔细闻了闻,接着皱紧眉头对周钧说道:“金家的长行坊,怕是被人下了幻毒。”

    周钧:“幻毒?”

    拓跋怀素:“这种毒药,乃是祆教中的秘传,极难调制又甚为珍贵,它不会伤人性命,也不易被人察觉,每次只要在饭菜中倒下少许,数次累积下来,就会让人出现越来越严重的幻觉。”

    周钧:“这么说来,金家的长行坊中怕是进了内奸。”

    拓跋怀素点头,又说道:“那内奸知晓我的身份,怕是一直等到出了玉门关,才敢动手下毒。”

    周钧:“金家的申叔公,曾经说过,不久之前金家有一只长行坊消失的无影无踪,恐怕也是被人下了幻毒,又偏离了官道,最终遭遇不测。”

    拓跋怀素不解的问道:“龙祁追踪我的师姐,结果误入马匪的营寨,发现了鸦片的存在。康家又指使这些马匪,袭击长行坊的商队。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周钧双臂抱在胸前,在原地不停踱步,口中又说道:“且容我想想。”

    说完,周钧在脑中开始整理起当下所有的线索。

    康家、马匪、祆教叛徒、鸦片、长行坊……

    在一番思虑之后,周钧心中一亮,顿时有了一个胆大的猜测。

    只听他对拓跋怀素说道:“你的师姐,那位擅长用毒的祆教叛徒,无意间掌握了提炼鸦片的办法。而康家,在见到鸦片的功效之后,清楚这里面的商机和利润,便提出保证她的人身安全,但你师姐必须为康家制作鸦片。”

    拓跋怀素:“听起来说的通,那么马匪和金家的长行坊呢?他们又怎么会牵涉进来?”

    周钧:“既然鸦片被制作出来,自然要安排商队进行运输。大唐长行坊负责为州府、都护府之间运输物资,这样的商队拥有官府开具的关引和官牒,不会被关所和津渡盘查货物,是运输鸦片最佳的方式。”

    “然而,凉州过去的长行坊契单,都是由金家来承运,康家倘若要接手,必须要想办法来破坏金家的商路。抱着这样的想法,康家与马匪合作就顺理成章,再辅以祆教的幻毒,就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前提下,令金家长行坊偏离官道,再伺机攻伐。”

    拓跋怀素仔细思虑一番,最后慢慢说道:“倘若二郎所猜不假,那么想要寻到马匪的营寨,只要跟着这只中了幻毒的长行坊便可。”

    周钧:“是了,这便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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