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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奴牙郎全文阅读

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txt下载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大唐奴牙郎全文阅读

第1章 现场

    当许啸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片草丛之中。

    更关键的是,他没穿衣服!

    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许啸开始回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半个小时前,身为社区民警的许啸,在岗亭执勤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报警电话,说是在辖区里的市民公园,有一名身穿军绿大衣的猥琐男子,正在对往来女性实施猥亵暴露行为。

    得知这一消息后,许啸立刻拿上警具,骑上小电驴,赶到了事发现场。

    还没进入公园,许啸就听见一声女性惨叫。

    一名身穿大衣的秃头猥琐男子,向公园外逃来,恰巧与许啸打了个照面。

    看了眼一身警服的许啸,那男子舔了舔嘴唇,邪魅一笑,转身就溜进了小巷。

    肝火瞬间暴涨的许啸,掏出警棍和手铐,一个箭步,朝着男子逃去的方向追去。

    在警校之中的体能测试和技能比赛,许啸每一年都是名列前茅,追赶这种有着暴露癖的变态,自是毫不费力。

    眼见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许啸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那罪犯。

    却未料到巷口湿滑、青苔丛生,许啸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后脑重重的撞在了墙边的石墩上。

    倒在地上,鲜血从后脑缓缓溢出,意识慢慢模糊的许啸,记忆中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隐约间看见一道白光,将他拉入了虚无。

    回忆完之前的遭遇,许啸低下头,看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心中忐忑道:难道是那个变态暴露狂,对自己做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疑问,许啸挣扎着爬起身,浑身上下摸了摸,菊花倒是无恙,但身体有点不对劲。

    原本在警校里锻炼出来的腱子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细皮嫩肉。

    而且,这周遭的环境也不对。

    刚才明明还是路灯下的小巷,现在却变成了一处古风大宅的后院。

    向后脑勺摸去,感受到些许疼痛的同时,许啸摸到了一块早已干涸的血痂。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这婬妇!”

    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吼声,突然将许啸从沉思中惊醒。

    “刚才跳窗的男人,究竟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许啸的大脑一阵疼痛,宛如潮水一般的记忆蜂拥而来。

    周钧,字衡才。

    周家二公子。

    年方十七。

    纨绔子弟。

    沾花惹草,无女不欢。

    而最要紧的是,他突然想起,现在居然是大唐天宝三年(公元744年),李隆基和杨玉环勾搭成双的年代。

    穿越了。

    居然他娘的穿越了。

    惊骇之后,许啸长吁了一口气,开始借助从警多年的经验,分析起当下的形势。

    许啸在追捕罪犯的时候,撞到了后脑。

    这具身体的主人——周钧,在这户人家偷情的时候,恰巧家主返回,惊慌失措之下,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慌不择路的跳窗逃跑,却失足摔落在这院子中,恰巧也撞到了后脑。

    结果,许啸的灵魂,就这样穿越到了周钧的身体之中。

    刚刚做完这一番推理,许啸又听到那屋内的家主再次咆哮道:“你不要拦着我!老子现在就去宰了那个奸夫!”

    说完这话,只听房内传来了一声女人的惊叫,还有一声宝剑出鞘的声音。

    许啸一惊。

    糟了!绿帽大侠拔剑了。

    他心中寻思,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出去解释一下?

    解释个屁。

    这种时候,谁不跑谁傻缺!

    只见许啸……不,周钧一个翻身,从草丛中爬了起来,四处开始张望,寻找能够脱身的通路。

    院子中的石墙并不高,周钧寻思,只要助跑加上一个起跳,就能抓住石墙的上沿,再来一个翻身,就能从这里脱身。

    想到就做。

    光着身体的周钧,做了一个助跑的姿势,接着发足狂奔,看准时机双脚猛地蹬地。

    但是他忘记了一件事——这具身体的体能素质,远远不能与过去相比。

    堪堪抓住石墙上沿,双臂就酸软无力的周钧,根本撑不住身体,直接又摔回了院子。

    揉着生疼不已的屁股蛋子,周钧已经隐约听见那绿帽大侠的脚步声。

    后者已经冲出屋外,来到了后院之中,拿着一柄长剑,杀气腾腾的正在四处寻找奸夫。

    俯下身体,借着夜色藏匿身形的周钧心中苦道,我该不会是第一个因为偷情被杀的穿越者吧?

    就在这时,屋内又冲出一位身材姣好的妇人。

    这妇人只穿了一件小衣,夜色正浓,却也看不清她的长相。

    只见她冲到那绿帽大侠的面前,破口大骂道:“王志全!你个泼才,长能耐了是吧?敢在老娘面前舞刀弄枪!”

    那唤作王志全的男人,举着剑吼道:“你这婬妇!信不信我先杀了你,再杀了那个奸夫?!”

    听见这话,那妇人扑倒在地上,哭天抢地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初落魄的时候,要是没有我阿耶,你还在莱州贩卖鱼虾呢!现在发迹了,不仅在外面养小,还想谋害发妻!当真是禽兽不如!”

    听见这话,王志全一时语顿,竟朝后退了两步。

    趁着这夫妇二人争吵之际,周钧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朝后院的后廊爬去。

    好不容易来到后廊的门口,周钧慌不择路的冲进后宅膳房,却看见一位上了年纪的仆妇正在那里收拾柴火。

    周钧连忙用手捂住下体,满脸通红。

    那仆妇看了眼周钧,似乎早已经是见怪不怪。

    她站起身,走到后廊的尽头,用腰间的钥匙打开一道木门,朝周钧点了点头。

    周钧见状,低下头看了看光溜溜的身体,又开口问道:“可有衣物?”

    仆妇想了想,又折回来,从后廊的盥洗架上取了一套下人衣物,递给了周钧。

    后者穿上衣物,临走之前,双手抱拳朝着仆妇行了一礼。

    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周钧小心翼翼的行走在坊内的街道中。

    眼下已经是二更天,整个长安城都进入了宵禁。

    好在王志全的大宅,和周钧的家,都在一个坊内,距离也不算太远。

    行走在大街上,周钧一边躲避着那些巡逻的更夫和坊丁,一边看着这夜色之下的长安城。

    虽然街上无人,但一眼望去,建筑鳞次栉比,恢弘壮阔,让周钧在心中不由感叹了一句:这里就是千年之前的盛唐,这里就是大唐的心脏——长安。

    没敢在外面停留太久,周钧径直回到了家中,一处前后两合、不大不小的宅院。

    敲响了院门,开门的仆人看见周钧,连忙压低声音说道:“郎君总算是回来了,赶紧去前厅吧,阿郎一直在等着。”

    周钧一愣,走进门内,问道:“父亲还没睡?”

    仆人点头,又小声说道:“阿郎心情不好。”

    周钧走到前厅的大门处,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跪下!”

    思考片刻,周钧选择服从。

    一位身穿皂色长衫、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沉着脸走到周钧的身边,问道:“去了哪里?”

    周钧看了眼中年人,在记忆中找到了对方的身份——周钧的父亲,周定海。

    见周钧沉默不语,周定海喝道:“成日里只知道花天酒地、沉迷女色,你就不能像你兄长那般,有点上进心?!”

    周钧知道父亲口中的兄长,是周家就读于翰园私塾的大公子——周则。

    周钧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跪在那里。

    周定海越想越气,甩了甩袖子,丢下一句:“你也别回去睡觉,就跪在这里反省!”

    说完,周定海走出了前厅。

    当下的时节尚属暖春,夜里虽然有穿堂风,但好在并不寒冷。

    周钧跪在地上,看似闭着眼睛假寐,实际上在脑中一点一点的翻阅着此生的记忆。

    周家祖籍焉耆古国(该地如今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焉耆回族自治县)。

    祖上是大族,一直做的就是奴市买卖,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

    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安西都护郭孝恪为西州道行军总管,率军讨伐焉耆,平之,由是臣属。

    周家祖上为避战祸,举家东迁。

    在这家族迁移的百年之中,周家与唐人通婚,被大唐文明所同化,用了汉家姓氏,纳了大唐典制。

    到了周定海这一代,周家上下更是倾尽所有,不仅在长安城中买了宅邸,还供着周则在翰园私塾就读。

    周定海平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有朝一日,吾儿必定榜上有名,周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与全家人的希望——周则不同,周家二公子周钧,几乎和家族之耻划上了等号。

    仗着有一副好皮囊四处沾花惹草,周钧要是流连勾栏也就罢了,偏偏这货爱好熟女,尤其喜欢勾引嫁做人妇的女子。

    周家贩奴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再被周钧这么一折腾,这坊间更是恶感难消。

    说完家世,再说这周家的生意。

    贩奴的营生,周家祖上还在焉耆古国的时候,就做的风生水起,只不过那时候的交易对象大多是大食和吐蕃。

    到了大唐之后,由于唐律对蓄奴数量有着严格的限制,周家便做了奴婢买卖居间人的角色,而这职业,在大唐有个雅称——奴牙郎。

    周钧一边回忆一边思考,转眼间,门厅外的天空已经蒙蒙发亮。

    坊楼敲响了五更天的金钟,大街上渐渐有了人声。

    周府的女主人,周定海的结发妻——罗三娘,早起打溜儿,路过前厅,无意间瞧见了跪在那里的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心疼的喊道:“钧儿,你怎在此地?”

    周钧看向一脸痛惜的母亲,低声说道:“父亲命我反省……”

    没等周钧说完,罗三娘直接冲进前厅,想要扶起前者。

    周钧跪了一夜,膝盖早已酸痛无比,刚要起身,却摔倒在地。

    罗三娘见状,更是心疼的眼泪打转,她转身朝着门廊口的奴仆婢女们大声骂道:“一帮蠢豕!眼睛都烂进肚里了?!还不过来扶小郎君起来!”

    仆人们七手八脚将周钧搀扶起来,又将他安置在一张胡椅上,罗三娘走到厅后,叉着腰吼道:“周定海!出来!”

    喊了几声。

    周定海一脸倦意的从后堂出来,看着罗三娘道:“大清早,你一妇道人家大呼小叫,成何……”

    罗三娘一把拽住周定海的袖口,将他拉到前厅,指着椅子上的周钧吼道:“钧儿跪了一夜,可是你的主意?!”

    周定海一愣:“他真跪了一夜?”

    也不怪周定海吃惊。

    往日里,周定海也罚过周钧跪夜。

    但是,每次周定海走后,偷奸耍滑的周钧总是溜回房间睡觉。

    所以,周定海倒是真没想到,这一次周钧居然老老实实跪了一整晚。

    罗三娘掩面泣道:“钧儿身子骨本来就弱,要是折腾出个三长两短,看我怎么……”

    周定海不耐烦的摆摆手:“这小子比驴骡还能折腾,跪上一夜又能如何?”

    罗三娘还想争吵,门房小厮突然气喘吁吁的冲进前厅,对周定海说道:“大郎,不好了!官差……官差来了!”

    “官差?”周定海将目光转向椅子上的周钧,大声喝道:“你又惹了什么祸事?!”

    周钧脸色发白,心中暗道,难不成是因为昨晚之事,那姓王的绿帽侠,跑到官府里去告了我?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三位身穿差服、腰挎障刀的汉子,走进了周府。

    周钧看着三位官差朝自己走来,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就在周钧刚刚打算束手就擒的时候,却不料那三位官差直接走过他身边,将镣铐押在了周定海的身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周定海看着身上的镣铐,不敢置信的问道:“官爷,可是弄错了人?”

    为首的官差用力一拉镣锁,沉声说道:“周定海,你犯事了,和我们走一趟吧。”

    罗三娘见状昏厥了过去,周府上下顿时乱成了一团。

第2章 略卖疑云

    周定海被捕的四个时辰之后。

    周家花了重金,上下打点,总算是从两京诸市署那里,弄清了周定海被捕的罪名——将良人蒋育冒充为奴,略卖人口。

    《唐律疏议》中,有律法明示: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

    白话解释就是,倘若采用欺骗、抢掠、胁迫等手段将良人卖为奴婢,那么略卖良人的主犯,应当被判处绞刑。

    但周钧却感到奇怪,在记忆中,父亲周定海是一个非常守规矩的奴牙郎,违法犯罪的事情绝不会去做,怎么有胆子良人充奴,略卖人口?

    周钧问母亲罗三娘,可知道蒋育这桩奴牙买卖,但后者基本不过问周定海的生意,所以自然是一无所知。

    就在这时,周钧的大哥,周家的大公子周则,听闻父亲被捕,向私塾告假,专门跑了回来。

    周则比周钧大三岁,行事稳健,作风正派,但是性格执拗,不懂变通。

    周则跨进大门,刚刚问清事由,就开口喊道:“父亲决计不会略卖良人,我等可去京兆府伸冤!”

    此言一出,周钧就摇头苦笑。

    案件详情眼下都不清楚,就跑去官府伸冤?

    更何况,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街东为万年县,街西为长安县。周定海眼下是被万年县的县狱所收押,倘若直接跑到京兆府去越级闹事,不仅对解决案件没有任何帮助,还会徒增官府恶感,闹得凶了,说不定还要吃些皮肉之苦。

    周钧朝罗三娘问道:“父亲做奴牙郎的营生时,那些经手的单子,可有书文和私档?”

    罗三娘点头道:“有,都放在书房的锁柜之中。”

    周钧说了一声好,便朝着书房走去。

    罗三娘和周则也不知道这小子想做什么,便跟了上去。

    周钧来到书房,看着里侧墙壁摆放的一连排锁柜,朝随后赶来的罗三娘问道:“钥匙可在?”

    罗三娘摇头道:“那串钥匙都绑在大郎的腰间,寸步不离。”

    周钧长吁一口气,看了看周围,发现一块貔貅样貌的青铜镇纸,看样子颇为沉重,拿起来就想往锁扣上砸去。

    周则见状连忙劝道:“此乃父亲私物,为人子岂可造次?”

    周钧心道:这他妈都什么时候了,老爹马上就要上绞刑架了,这个傻缺大哥居然还在想着伦常俗事?

    于是,不顾旁人,周钧将那镇纸重重的砸在锁扣上。

    砸了好一会儿,总算将那些锁扣破坏,打开了柜门。

    柜子中,有横七竖八的规整抽屉,每个抽屉上,都以天干地支计数法进行了编号和归类。

    周钧找到距离现在最近的编号,打开抽屉,翻出了一份名为『蒋育』的私契。

    打开私契一看,满眼的正楷繁体字,再加上唐风行文,让周钧有些头大。

    所幸周则人在,通过他的一边阅读一边讲解,周钧也终于搞明白了,让周定海背上略卖罪名的生意,究竟是什么内容。

    有一良人,名唤蒋育,本是太常寺太医署进学候补的生员,因家道中落,债台高筑,逼不得已,自荐为奴。

    至于蒋育的买家,根据购奴私契上的描述,是靖恭坊一户姓许的官宦人家。

    那许家看中了蒋育的进学身份,再加上后者又自愿签下死契(卖身契,非雇佣契),所以交易价格非常高,足足有30贯。

    30贯是个什么概念?

    以粳米作为等价参照物。

    现如今的中国,粳米市场价大概是2.5元一斤。

    而唐玄宗的天宝年间,粳米卖到了10文一斗。

    一斗大概是5.9公斤,那么一贯钱的购买力差不多等价于2950元。

    30贯就是88500元,接近9万元。

    这么多钱,如果以死契为准,可以购买四个壮年男奴。

    至于周定海,则成了这场交易的奴牙郎兼保人,一边联系蒋育,一边沟通买家,帮忙双方完成了整个交易的所有流程。

    在那锁柜的抽屉中,除了这张私契,还有一张蒋育自己写下的卖身自荐书。

    在自荐书中,蒋育详细说明了,他为何要卖身,卖身价格,相关责任,绝不后悔等要则。

    而且,文书上,还有蒋育的签名和手印。

    周则看见蒋育的这份自荐书,顿时乐开了花。

    他对着罗三娘和周钧大声说道:“自荐为奴,何来良人略卖一说?有此文书为证,父亲的冤屈可以洗刷了!”

    周钧拿着蒋育的自荐书反复看了几遍,有些怀疑,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吗?

    按照唐朝奴牙交易的流程,奴牙郎每居间一笔奴隶交易,都需要牵涉到七方参与者,他们分别是:买家,卖家,奴标,保人,知见人和两京诸市署。

    买家和卖家,这两个好理解,就不细说了。

    这奴标,指的就是被当做交易品的奴婢。

    保人,就是对这笔交易提供担保的责任方,一般是家世清白、没有违法乱纪案底的良人,当然,奴牙郎或利市郎(居间方)也可以承担该角色。

    而知见人,就是这场交易的协同见证人。这个角色与保人有些类似,但承担责任却小得多,一般多是坊正、市丞、街宿这样的半官方角色。

    至于最后的两京诸市署,有点类似于如今交易中心的官方角色。

    一整套交易流程,大致是这样的:

    一、买方、卖方、保人,三方首先订立私契,写清楚交易品奴婢的姓名、性别、年龄、疾病等信息,还有交易价格、交易日期、退换条件等等。

    这个私契,有点类似于现代商业中的意向协议。

    二、私契签订完毕后,保人(或居间方)拿着这份契约,和知见人一起,到两京诸市署去办理官契。这官契,自然就是现代商业中的官方制式合同。

    三、两京诸市署会检查私契细节,并收集相关的材料,汇总备档,最后办理官契。

    四、以官契为准,两京诸市署下属的市司会发放奴婢交易的市券。这市券,就类似于现代官方的办讫证明一类的东西。

    五、奴牙郎将办理好的官契和市券交给买家,买家将钱交给卖家,卖家再将奴标交给卖家,并将奴牙郎的居间费支付。

    到此,一次完整的大唐奴隶买卖,就宣告结束了。

    至于蒋育的这个单子,由于是自荐为奴,所以卖方和奴标都是他本人。

    虽然少了一方参与者,但所有文书齐备,手续完成。

    无论是私契、还是自荐书,白纸黑字都写的清清楚楚,签名和手印都清晰可见,周定海略卖良人一罪,按理说根本无法成立。

    但是,官府既然将周定海逮捕了,那么就说明这个案子,必定另有隐情。

    周钧心中疑惑,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第3章 探监

    周家在惶恐和不安之中,度过了整整三天。

    在这三天里,县衙的捕快和文吏,来了数趟,将周定海书房中的奴牙文书搬走了大半。

    到了第四天傍晚,长安县的县廨给坊里传来了口讯,说是明日辰时,允许周家的亲属前去探监。

    第五天的一大清早,周钧和母亲罗三娘,还有大哥周则,就坐着马车,早早赶到了位于长寿坊的长安县县廨,等待着探监。

    好不容易捱到了辰时,县廨里的问事吏发了探监牌,周家三人拿着牌子到了县狱,在一番确认和搜查之后,周钧终于见到了一身囚服的周定海。

    只不过是四天未见,周定海的精神和面貌却与从前有着天壤之别,只见他气色萎靡,神情困顿,整个人就像四天里从未合眼一般。

    不过所幸,周定海身上还算干净,没有血污,想来是还没有受过刑。

    罗三娘见了周定海,悲从中来,二人抱头而泣。

    周则在一旁潸然泪下,口中止不住反复说着冤枉。

    周钧看向身旁,发现在这探监的栒房之中,除了周家四人,还有一位长安县廨的县丞(从七品),和一位负责记录的录事吏(从九品下)。

    走到县丞和录事面前,周钧行了叉手礼,开口说道:“父亲为奴牙郎二十余载,从未有过略卖良人之行,此事必定另有隐情,还望官上明察。”

    县丞姓邵,名昶,字观文,三十岁左右,面色沉穆,让人望而生畏。

    他对周钧说道:“罪否自有律梳,毋需多言。”

    周钧低头又说道:“周家祖上至今,世世代代皆为奴牙郎,又怎会为了区区钱财,毁了祖宗传承,败了经世名声?此举无异是杀鸡取卵,饮鸩止渴。”

    邵昶听到这话,不禁多看了一眼周钧,问道:“你可是那周家大郎?”

    周钧摇头道:“我是周家二郎,周钧。”

    邵昶一愣,不禁笑道:“可是那『夜游香阁不思归』的周衡才?”

    此言一出,原本在旁边一直板着脸的长安县录事,也跟着笑了起来。

    周钧心里明白,肯定是过去那个周纨绔干了什么蠢事,闹得满城皆知。

    脸红片刻,周钧只能低头说了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

    邵昶重复了一遍周钧的话,点头道:“可有下句?”

    周钧回忆了一会儿,念出了下一句:“伊人含笑作他看。”

    下句一出,邵昶和录事止住笑容,一起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邵昶叹道:“文风中品,但意境上佳。”

    说完这话,邵昶摆摆手,对周钧说道:“多和你父亲言语几句,他身上这桩案子,人证物证皆在,怕是麻烦不小。”

    周钧心中一紧,先是向邵昶又行了一礼,接着来到周定海的身边,开始询问事情的经过。

    周定海见周钧与那县丞邵昶相谈甚欢,在惊诧之余,也对自己的二儿子有了几分另眼相看的意味。

    于是,面对周钧的询问,周定海抹了抹眼泪,慢慢道来。

    月初的时候,有一人名为蒋育,在牙市里偷偷找到周定海,说是自荐为奴,想要寻个好卖家。

    周定海通过聊天得知,这蒋育,本为良人,而且是太常寺太医署进学候补的生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读书人。

    因为家道中落,债台高筑,蒋育逼不得已,这才自荐为奴。

    听到这里,周定海心中先升起了几分敬,几分怜。

    周定海敬的是蒋育读书人的身份。对方进学之所,可是类似于国立医科大学这样的名牌院校。

    周定海怜的是蒋育的品性。一心为家,为了纾解家贫,甚至甘愿卖身还债。他自己也有个儿子在念书,将心比心,顿感可贵。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不禁腹诽。

    这便宜老爹当奴牙郎这么多年了,见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怎么偏偏这种时候起了恻隐之心?

    难道他就没听过,『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样的名言?

    周定海继续叙述。

    蒋育对周定海说,蒋家虽说落败,但好歹过去也算是书香门第,所以他不方便抛头露面,所有手续和经办,希望全部由后者来完成。

    当时的周定海心里寻思,读书人要个脸面,倒也正常。

    这奴婢买卖中,虽然有几个环节需要奴标和卖家到场,但是周定海身为几十年的老奴牙郎,与坊正、市司、两京诸市署等经办人员都非常熟悉,蒋育即便不出面,只要他写好良人为奴的自荐书,再签好名、盖好手印,流程做完估计也不是难事。

    答应了蒋育的条件之后,周定海先是开始寻找买家。

    他多方打听,最终找到了靖恭坊的一户姓许的官宦人家,对方想要买入一位进学身份的死契奴仆,未来将其当做族史书吏一类的角色进行培养。

    蒋育恰好符合这个条件。

    许家开出了30贯的高价,周定海将这个价格告诉了蒋育后,后者也认可了这个报价。

    于是,作为保人(居间方)的周定海,从行私契,到立官契,再到领市券,一整套流程,全部想方设法办了下来,倒也算是有惊无险的走完了。

    至于那蒋育,从头到尾都未露面,甚至连那最后30贯的卖身钱,都是周定海从官宦人家那里取来,再转交给了他。

    本来事情进行到这里,一切都应该圆满落幕了。

    但是,当许家的管家,到了蒋育家门口,想要带走后者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蒋育直言,自己从来就没有想过自荐为奴,也从来没有签过什么卖身契。

    听见这话,许管家傻眼了。

    他随即拿出官契、私契和自荐书,朝蒋育问道,这上面白纸黑字都签着你的名字,还有你按的手印,你居然敢反悔?

    蒋育看了官契、私契和自荐书,只说了一句话:“这些签名是仿造,不是我的真迹;而且这按的手印,明显是假的。”

    许管家火了,当即就和几个家丁,把蒋育扭送到了长安县的县衙。

    然而,当县衙验过笔迹、核过手印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所有文书上的笔迹,的确并非蒋育的日常行文;而那些文书上的手印,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

    许管家恼羞成怒,又说,我们可是掏了30贯的死契钱。

    县衙问蒋育,30贯钱呢?

    蒋育摊手,什么30贯钱?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30贯钱。

    县衙又问许管家,你们把钱交给谁了?

    后者说,我们把钱交给奴牙郎周定海了,这里还有他亲笔签下的收款讫证。

    结果,两厢对证之下,周定海就以略卖良人之罪,被县衙捕快给抓进了县狱。

    案件内情介绍到这里,周钧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蒋育从一开始,就抱着假自荐、真吞财的念头,来接近周定海。

    首先,周定海的大儿子在私塾念书,他本人又对读书人恭敬有加,所以蒋育利用自己的进学身份,还有周定海的麻痹大意,设了这个骗局。

    其次,假意利用书香门第、不便露面这样的借口,蒋育断了和买家、知见人、市司等其他人见面的机会,确保了在交易过程中,只和周定海一个人保持接触。

    接下来,蒋育再想办法伪造自己的签名和手印,确保事后不会被抓住把柄。

    或许有人要问伪造签名和手印,是怎么做到的?

    伪造签名很简单,身为读书人的蒋育临时模仿一种笔迹和字体,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伪造手印其实更简单,在宋慈所著的《洗冤集录》中就曾经介绍过许多种伪造手印的办法,比如在按手印之前,取竹节中的竹膜,加热烤覆在手上,就可以让按出来的手印和原本的截然不同。

    解决了签名和手印的问题,蒋育剩下来的,就是让周定海去买家那里拿钱,再将钱带给自己就行。

    整个设局之中,其实蒋育的手段并不复杂,伎俩并不高明。

    但是,蒋育抓住了一个关键点,那就是周定海身为奴牙郎,社会地位低下,大儿子在私塾求学,看待读书人的时候,既有仰慕也有共情,面对读书人的时候,心防也是最低。

    至于周定海,犯得错误就太多了。

    首先,按照两京诸市署的律令,私契、官契和市券订立的时候,卖家和奴标必须到场,全程代理就是周定海干的第一件蠢事。

    其次,蒋育在所有文书上的签名和手印,奴牙郎应该去调档背调,一一比对,在确认签名和手印没有出入的情况下,才能确立文书。

    最后,奴标的卖身款,应当由卖家从买家手中亲自接过,奴牙郎代转钱款是奴牙行业的大忌,即便卖家签了收款讫证也没有鸟用,因为讫证上的签名和手印,都是可以伪造的。

    结果一番操作下来,蒋育的精心设局,周定海的犯错不断,最终导致了这场祸事的发生。

第4章 走访探查

    听完了周定海的陈述,周钧开始就几个关键的问题,向前者询问,并知晓了以下情况。

    那蒋育住在永和坊的一户小院之中,房产并非他家中所有,而是向他人租赁所得。

    蒋育一人于长安求学,家族亲友均居住在距离长安两百里开外的韦曲。

    根据周定海几次接触下来的观察,那蒋育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倒也看不出什么贫落之像,反而比长安寻常的殷富人家也差不到多少。

    问到这里,周钧质疑道:“父亲,您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蒋育自称家道中落,债台高筑,却在长安租了一处小院,平日里的吃穿用度还花费不小。”

    周定海答道:“起初我也觉得奇怪,但后来想了,读书人爱个脸面,倒也不算是什么稀罕。”

    周钧摇摇头,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定有古怪。

    周钧又问道:“整个奴牙交易过程中,那蒋育真的一次都没有露面?”

    周定海叹气道:“没有,所有的奴牙手续都是我一人操办。”

    周钧还不死心:“那你将卖身钱交给蒋育的时候,旁边可有见证人或者第三者?”

    周定海又是一声长叹:“没有啊!给钱的地点是蒋育家,那天家中只有他一人。我看蒋育收了钱款之后,当场写了收讫,并签字画押,大意之下,便没有多想了。”

    说完这话,周定海猛地一拍大腿,泪水盈眶:“我真是糊涂啊!我只觉得那蒋育是读书人,而且是那太常寺太医署的进补生员,便从头到尾信了他,哪料他却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恶狼!”

    周钧好言劝慰了父亲几句,便开始思考整个案件,应该从何处下手突破。

    首先,奴牙交易的全部环节,蒋育都没有出面,自然也就无人能够证明他是自荐为奴。

    交易见证人的缺位,给了蒋育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也加剧了周定海的略卖嫌疑。

    所以,人证这一块,根本无从下手。

    其次,蒋育用假签名和假手印,骗了周定海和其他人。

    即便向县衙说明签名和手印是可以作假的,但这依然无法证明蒋育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所以,物证这一块,也没有办法去质疑。

    人证物证都无法突破,周定海略卖良人一案,眼见已成了死局,根本就无力回天。

    周钧紧锁眉头,双手背在身后,在栒房中来回踱步。

    县丞邵昶饶有兴趣的看着周钧,在他身旁的长安县录事,小声提醒着探监时间已经结束了,前者摆摆手示意再多等一会儿。

    就在这时,周钧突然停下脚步,快步来到周定海身边,开口问道:“父亲,你将那笔卖身钱交给蒋育的时候,可还记得具体时间?”

    周定海点点头:“我记得那笔钱给他的时候,是五天前,四月初六的中午。”

    周钧:“再精确一些。”

    周定海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了答案:“四月初六,午时二刻。”

    周钧记下这个时间,又来到邵昶的身旁,行了一礼,问道:“邵县丞,向您请教一事。”

    邵昶:“何事?”

    周钧:“这桩案子的原告,那许家,是何时去找那蒋育的?”

    邵昶:“四月初六,未时一刻。”

    周钧在心中细细折算了一下。

    周定海大概是中午十一点半左右(午时二刻)将钱送到蒋育手中,而买家则是下午一点十五分(未时一刻)到了蒋育家中。

    前前后后,只间隔了一个多小时。

    想到这里,周钧再次朝邵昶问道:“邵县丞,那蒋育被捕收监之后,可曾有人探望,或是向外写了什么书信?”

    邵昶:“无人探望,未有书信。”

    周钧听见这话,心中暗道,周定海这桩案子,说不定还有一丝翻盘的希望。

    看见周钧脸上的表情,邵昶微笑说道:“周二郎,明日巳时,你父亲略卖良人一案,将在长安县衙开审。倘若你有证明他清白的证据,记得抓紧时间准备。”

    周钧向邵昶行了一礼,用力点了点头。

    从县狱中出来,罗三娘和周则二人还在频频回头,止不住的拭泪。

    周钧却说道:“距离父亲案件开审只有不到一天了,与其在这里黯然伤神,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多准备准备。”

    周则挺胸说道:“我在私塾中有相熟的朋友,他家中有长辈在朝中为官,我们可以请求他帮忙说项。”

    周钧摇头道:“这是略卖良人的大案,一旦定罪是要被判处绞刑的!如此祸事,你那朋友,肯为了同窗之谊,去求他家长辈吗?”

    周则思虑一番,却是唉声叹气,闭口不言。

    罗三娘看向一脸坚毅的周钧,总觉得这孩子与从前大不一样,便问道:“钧儿,依你之见,现在该如何是好?”

    周钧:“母亲,大哥,你们现在回去,写一份父亲平日里做事为人的风评,无须夸大和美化,只要实话实说,再找到父亲从前相熟的街坊邻居,让他们签名。”

    罗三娘点头应允,看向周钧又问道:“那你要去哪里?”

    周钧转身朝着大街走去,丢下一句话:“破案。”

    从长安县廨所在的长寿坊,到蒋育所住小院的永和坊,中间途径嘉会、待贤二坊,路途并不算远。

    周钧来到永和坊蒋育家旁的时候,日头挂于正中,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接踵摩肩。

    站在路边,周钧远远的朝蒋育家的小院看去。

    在小院大门处,放着一块长安县衙立的跸(bi第四声)牌,上面写着类似禁止入内的话语。

    周钧走进蒋育小院对门的一处酒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要了一些酒菜。

    酒肆的小厮是个粟特青年人,见周钧衣着光鲜、容貌俊俏,猜度其身份不凡,故而不敢怠慢,一边端来酒菜,一边赔笑问好。

    周钧看了眼满脸堆笑的小厮,不动神色的从怀中取出一小把开元通宝,扔在了桌上。

    小厮喜笑颜开的将桌上的铜钱收了起来,打了个唱喏:“谢郎君赏!”

    周钧拿起酒只喝了一口,却被那酒中涩味给倒了胃口。

    放下酒杯,装作不经意的看了眼窗外,周钧问道:“对面那是怎么回事?”

    小厮张望了一眼对面的小院,开口道:“郎君,对面那户,是读书人蒋育的家,听说他被抓起来了。”

    周钧看着小厮,发现后者在说『读书人』三个字的时候,有一个细微的表情。

    小厮的双唇轻轻压迫,一侧的唇角微微上抬。

    前世的民警生涯中,周钧曾经专门受训过一门名为『微表情、潜话语』的警校课程。

    该课程旨在通过观察嫌疑人,在不自觉间做出的细微表情和说出的话语,在判断对方的心理状态和潜在意识。

    当初,在警校刚刚上这门课的时候,周钧一直认为这书本上教的东西,完全都是瞎扯淡。

    但是,在深入了解之后,周钧才知道微表情这个侦讯手段,已经在国内外被广泛应用,并且在刑侦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比如,前世的某个沿海城市,在2011年就建立了全国第一个微表情侦讯工作室,并且在五年间,利用该技术破案520余桩,其中包括杀人、爆炸、放火、投毒等重大疑难案件96起。

    言归正传。

    周钧见那小厮的表情,识别出后者在说『读书人』一词的时候,双唇轻轻压迫,一侧的唇角微微上抬,这非常明显就是一个蔑视厌恶的微表情。

    周钧按住心头的疑问,又故意引话道:“读书人被抓?可是得罪了哪位达官贵人?”

    小厮嗤笑道:“得罪达官贵人,蒋育哪有那个骨气?他就是一滥赌的泼赖。”

    滥赌?

    听见这个重要讯息的周钧,继续不动声色的问道:“读书人一心只读圣贤书,哪有人滥赌的?”

    以为周钧不信,那小厮赌咒说道:“郎君你别不信,我对天起誓,要是瞎说一个字,只教我肠穿肚烂!”

    “那蒋育的滥赌之名,坊内皆知。他来长安求学,把随身的盘缠输完了不说,还把租屋的赁金也输给了赌场。”

    “前些日子,房东上门讨债,当着那么多街坊的面,训斥说如果交不上房租,就令他立即滚走。”

    周钧:“房东讨债?何时的事情?”

    小厮想了想,说道:“就上个月底的事儿,大概是十来天前吧。”

    周钧又问道:“蒋育欠租,就没人帮他一把?”

    小厮笑道:“那个泼赖,还有谁肯帮他,就算借钱救急,也被他带到赌坊挥霍个干净。”

    周钧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五枚开元通宝,给了小厮,当做是奖赏。

    看着小厮千恩万谢的走远,周钧回过头,看向蒋育院子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蒋育滥赌,不仅输光了积蓄,连房租都搭了进去。

    房东找上门,令他限期内缴纳房租,不然就要被驱逐出这小院。

    这么一看,蒋育铤而走险,以卖身为幌子来诈骗钱财,这整件事的动机就有了。

    从时间线上来看,房东在三月底的时候,给了蒋育缴纳房租的最后通牒。

    蒋育四月初找到了周定海,实施诈骗计划。

    四月初六,周定海把卖身款给了蒋育,接着被捕。

    时间也对上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找到证据,证明周定海是无辜的。

    周钧看着这街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又看了看站在门口正在偷偷数赏钱的小厮,忽然心中一亮。

    将注意力放在蒋育家的小院,周钧仔细观察了起来,长安城的民家建筑,布局结构多是大同小异。

    外围是夯土围墙和青瓦墙沿,而内部庭院的布局多以中轴线对称为主。

    院内建筑有三座,分别是正中间的中堂、左厢房的寝室、右厢房的膳房,对称分布,中间有连廊连接。

    再次出言找来小厮,周钧向其询问蒋育家房东的姓名和住所,在得到答案之后,起身离开了酒肆。

第5章 堂上破案(上)

    大唐天宝三载,四月十二,春雨潇潇,阴絮如烟。

    长安县廨之中,县令张楚平放下案宗,看了眼窗外,开口说道:“昨天还是春光明媚,今日却是阴雨连绵。”

    县丞邵昶坐在下座,一边整理着文稿,一边说道:“接下来的几日里,怕是皆尽此般天气。”

    张楚平负手走到窗前:“年来空自老,岁去不知春,这天宝三年的太平日子……”

    邵昶咳了一声,轻声说道:“载。”

    张楚平:“什么?”

    邵昶:“圣人下旨,年初伊始,天宝三年更为天宝三载,往复亦是。”

    张楚平愣了会儿,随即笑着摇头道:“开元、天宝;年、载……呵。”

    邵昶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张楚平,没有言语。

    面对邵昶的目光,张楚平摆手道:“行了,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自当慎言。”

    邵昶低下头来,说道:“等会儿该升堂了。”

    张楚平:“可是那略卖良人的案子?”

    邵昶点点头。

    张楚平翻开案宗,看了几眼:“人证物证皆在,按律当绞。”

    邵昶没有说话。

    张楚平抬头看向邵昶:“怎么?”

    邵昶:“只要买家上门寻那奴标,这桩略卖良人的祸事,必定会事发暴露……如此浅显的道理,那奴牙郎周定海,却故意为之,这明显有悖常理。”

    张楚平:“此案存疑?破案之算几何?”

    邵昶:“难。”

    张楚平:“依你之言,此案多半又是一桩疑案,怕又是要报到京兆府去。”

    邵昶想了想,说道:“『徒以上,县断定送州,复审讫;县有疑狱不决者,谳州府。仍疑者,亦奏大理寺省议。』这案子无论是判绞刑,还是判作疑案,最终都是要送去京兆府复核。”

    “关键就在于,向京兆府究竟是报当绞,还是报疑案。”

    “倘若报了当绞,京兆府自然能看出此案存疑,少不了一顿责难;倘若报了疑案,等于是将难题丢给了府内,一样会招引恶感。”

    张楚平听到这里,哈哈笑道:“原来如此,这案子是一块烫手的火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邵昶点头道:“正是如此。”

    小半个时辰之后,长安县的县衙,开始审理周定海略卖良人一案。

    一身官袍的张楚平坐在公堂之上,先是看了一圈站在衙内的诸人,开口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身穿囚服的周定海,朝张县令行了一礼:“小民周定海。”

    站在周定海身边的周钧,也行了一礼:“小民周钧。”

    周钧现在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

    兴奋的是,前世身为民警的他,居然有机会能够亲身经历大唐讼案;紧张的是,此次为周定海辩护,万一事不可为,该如何是好。

    除此之外,周钧还有几分吃惊。

    因为在这公堂之上,无论是囚犯,还是杂人,见了县令这样的父母官,居然不用下跪,也不用磕头,这和他前世在电视剧上看到的大相径庭。

    就在周钧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晚生蒋育。”

    听见这个名字,周钧回头看去,总算见到了这次祸事的元凶。

    那蒋育,身高有一米七多,生得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初见他之时,完全无法将其与偷奸耍滑、滥赌成性挂上钩。

    在蒋育身旁还有一人,年约四旬,身穿玄色长袍,腰间别着玉錾,面沉如水,只听他说道:“某,许府管事,许本林是也。”

    县令张楚平开口问道:“苦主所告何人?缘由为何?”

    那许管家先是打了个唱喏,接着开口说道:“我告那奴牙郎周定海,收了钱款,却未放奴标。”

    听见这话,周定海连忙喊冤。

    张楚平拿起惊堂木用力一拍,呵斥了周定海一番,接着让许管家继续陈述。

    趁着众人叙述案情的空档,周钧开始观察公堂上的众人。

    那蒋育,始终保持一副诸事与我无关的模样,脸上偶尔还带着些许厌烦和不耐。

    罗三娘和周则站在旁席上,紧张不已。

    而县丞邵昶站在张楚平的身旁,发现周钧投过来的视线,微不可觉的点了点头。

    终于,堂上的诸人全部说完了各自的供述。

    张楚平又是一记惊堂木,朝周定海喝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周定海老泪纵横,伸出手指着蒋育,大声说道:“都是他诓骗于我!”

    蒋育挑着眉毛对周定海说道:“你贪恋钱财,伪造文书,胆大包天,与我何干?”

    听闻此话,周定海怒火冲天,脚下移步,想要冲过去打那蒋育。

    所幸周钧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

    张楚平见周定海敢在公堂上造次,心中也升起了几分火气,刚想开口给后者上笞刑。

    周钧此时连忙说道:“明府,小民有话要说。”

    张楚平看着周钧,点头道:“说。”

    周钧:“周家祖上世世代代为奴牙郎,已有数百年。尽查刑志,从未有过略卖良人之恶行。”

    “到了如今,我父亲供兄长于翰园私塾就读,望子成龙,盼他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故而平日里行事,更是爱惜清名,恭谦和逊。”

    “试问,这样的人,在这种时候,又怎会为了区区30贯钱,污了祖宗的基业,毁了牙郎的清誉,断了儿子的前程?”

    张楚平听了这些话,抚颔不语,面有动容。

    周钧又从怀中取出一份纸卷,一边呈上去,一边说道:“这是街坊邻居共同签名的卷书,里面写着我父亲的为人和作风,还请明府过目。”

    张楚平接过纸卷,看了一遍,又将其交给身边的邵昶,依旧没有言语。

    而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蒋育,有些忍不住了,只听他阴阳怪气的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在街坊面前的老好人,背地里又有些什么龌龊心思?”

    周钧拍手说道:“此言有理!”

    此话一出,堂上诸人均是一愣。

    周钧转过身,面朝蒋育说道:“有些人,身为读书人,却忘了礼义廉耻,整日里与牌九盅骰为伍,输光积蓄不说,连赁金都败了个干净。房东三番五次上门催讨房租,连驱离租客的狠话都放了出来。”

    被人揭穿丑事,蒋育脸上一红,随即大声斥道:“某一读书人,岂容尔肆意毁谤。”

    听见周钧的话,邵昶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只是和县令张楚平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钧又朝张楚平说道:“明府,蒋育的房东上月末了给了最后期限,明言倘若再不缴纳房租,就要将蒋育赶出去,此事周近街坊皆知。”

    “而且,上月末被催缴房租,本月初就找到我父亲,说是要自荐为奴,这个时间点上,难道不显得过分巧合了一些?”

    蒋育急道:“晚生被催缴房租一事不假,但确是从未找那周定海自荐为奴。”

    “蒋家本是书香门第,又怎会自辱身份,委身为奴?”

    张楚平看向周钧,语气放缓:“此案之中,苦主、知见、市署、市司,皆与周定海商谈,无人见过奴标。那签好字画好押的契书,也是由周定海携出。”

    “人证物证皆对周定海不利,你可有证据驳斥?”

    周钧低下头,沉默了片刻。

    邵昶盯着周钧,脸上露出希冀的神情。

    片刻后,周钧沉声道:“小民无法驳斥现有的人证和物证。”

    邵昶闭上眼睛,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县令张楚平本来还以为周钧有法子扭转乾坤,听见后者的话,也面露失望之色。

    蒋育的嘴角微微抬起,眼神微微眯起,却是一脸得意。

第6章 堂上破案(下)

    就在这时,周钧走上前,打了个唱喏,说道:“我想提出一项新的物证。”

    张楚平奇道:“新物证?”

    周钧点头道:“新物证就是那30贯卖身钱。”

    蒋育听见这话,先是一愣,接着急忙喊道:“那30贯早就被周定海私吞,如今哪里还能寻到?!”

    周钧心道:蒋育伪造了签名和手印,除了周定海,故意逃避和第三者见面,或许他以为这场局设置的天衣无缝,但是他偏偏忘记了一样罪证。

    钱。

    唐朝这会儿的钱,和现世可不一样。

    没有电子转账,没有承兑汇票,而是实打实的铜钱。

    一贯铜钱加上绳子,差不多有4斤重,30贯那就是120斤,近乎于一个成年人的重量。

    要想转移如此沉重的一笔『巨款』,这中间自然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想到这里,周钧没有理会蒋育的叫嚣,继续说道:“我父亲将那30贯卖身钱送到蒋育家中的时候,是四月初六午时二刻,而许管家上门寻那蒋育是未时一刻,这其中只有一个时辰不足的空暇。”

    张楚平一边听,一边翻看案宗,的确如周钧所述。

    周钧:“30贯钱沉重如山,一个时辰内,倘若想要搬出家门藏匿起来,无外乎两个办法。”

    “一是以车为载,二是分携而出。”

    “但是,当时是正午时分,事发之地又位于闹市,往来行人众多,况且周遭街坊都熟悉蒋育的样貌。”

    “倘若以车为载,未免风险太大;而分携而出,又恐时间不足。”

    “故而,蒋育别无他法,只能在许府寻他之前,在家中寻个隐秘之地,将钱财先藏起来,等到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将其偷偷取出来。”

    听完周钧的话,其他人还在思考分析,那蒋育却怒道:“一派胡言,荒谬至极!”

    周钧回过头来,笑着向蒋育挤了挤眼睛,脸上挂着一副『我就知道你会急』的促狭表情。

    张楚平拍了一记惊堂木,朝周钧问道:“你是想说,那30贯钱现在就藏在蒋育家中?”

    蒋育刚才莫名发怒,这一点已经让周钧确定,自己的推测并没有错。

    于是,他对张楚平说道:“小民敢肯定,那笔卖身钱现在一定就藏在蒋育家中。”

    张楚平侧过头去,看了眼身旁的县丞邵昶。

    后者摇头说道:“搜过蒋家,并无发现。”

    周钧说道:“那藏钱之地,想必是非常隐秘,但小民有一法可让蒋育说出那地点。”

    张楚平和邵昶均是一愣。

    前者朝周钧问道:“你刚刚可是说,有法子让蒋育自己说出藏钱之地?”

    看见周钧点头,张楚平顿时来了兴致,开口道:“办法为何,速速道来。”

    周钧:“小民需要几件物品,还望明府成全。”

    张楚平:“说。”

    周钧:“一张小桌,两把凳子,还有一方软布。”

    张楚平问道:“就这些?”

    周钧:“就这些。”

    张楚平手一挥:“速去准备。”

    不多时,周钧要的东西送来了。

    只见周钧将桌椅放好,又将软布折叠成垛,放在了桌上。

    张楚平和邵昶看着新奇,二人索性从堂上下来,走到了周钧身边。

    周钧先是坐定在一张凳子上,接着手指向对面的凳子,对不远处的蒋育说道:“请入座。”

    蒋育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你意欲何为?”

    张楚平朝蒋育喝道:“有我在这里看着,你还推脱什么,过来坐下!”

    蒋育无法,只能坐到了周钧的对面。

    堂上的其他人,包括录事、衙吏和捕快都纷纷围了过来。

    周钧先是从怀中取出一份纸卷,摊了开来,上面画着一处小院建筑的布局地图。

    有人顿时就认出了,画上的小院,正是蒋育之家。

    周钧示意蒋育,让后者将左手手心朝上,放到软布上来。

    蒋育犹豫了一会儿,将手放了上去。

    周钧先是将三指并拢,搭在了蒋育桡动脉的位置,摆出了一个把脉的姿势,接着又将地图平铺在桌上。

    看见这奇怪的一幕,张楚平有些摸不着头脑,朝邵昶问道:“这是要……问诊?”

    后者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他们却是不知道,在中医里把脉的动作,在西医里常常被用作于计算心率。

    周钧就是想要在接下来的询问之中,时时刻刻知道蒋育的心率。

    搭上脉后,周钧先是等蒋育的心跳平复下来,这才用手指着地图上小院正门的方位,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冷哼一声:“不是。”

    周钧又问道:“真的不是吗?”

    蒋育提高音量:“不是!”

    周钧将手指下移,挪到了地图上中轴连廊的位置,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又是一声冷哼:“不是。”

    周钧:“真的不是吗?”

    蒋育:“不是!”

    就这样,周钧将蒋育的小院平面图,划分成了数十个区域,挨个询问过去。

    这种闻所未闻的侦讯方式,将周遭的一干人等雷了个里焦外嫩。

    县令张楚平迟疑的朝邵昶问道:“这算哪门子法子?”

    邵昶挠挠头:“倒有几分像是『察狱之五听』……观其出言,不直则烦;察其颜色,不直则赧;观其气息,不直则喘;观其聆听,不直则惑;观其眸子视,不直则吒。”

    “但是,又不全像,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另一边,周钧指向小院膳房,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嘴唇轻抿,回道:“不是,没有。”

    一直在把脉的周钧,顿时感觉到蒋育的心率加快起来。

    周钧又问道:“真的不是吗?”

    蒋育微微抬起下巴,说道:“不是。”

    周钧看了眼蒋育,没有停顿,继续询问。

    将整个小院的所有区域问完之后,周钧又从中间挑出了四个区域,它们分别是膳房、中堂、后门房、西南墙根。

    因为,蒋育在回答这四个区域的时候,都有不同程度的微表情和潜话语表现,也就是说,这四个区域藏匿赃款的可能性更大。

    当周钧第二次问到膳房区域的时候,蒋育的心跳又一次加快,再次抿嘴说道:“不是。”

    全部问完,周钧已经可以肯定,那30贯钱就被藏在膳房里。

    为什么呢?

    实际上,利用地图建模,再划分区域进行微表情和潜话语盘查,这个侦讯手段已经在现代被广泛应用在寻找爆炸物、抛尸点、罪证等场合。

    比如前世的『146特大绑架杀人焚尸案』和『411鱼箱货场投毒案』,都是利用这个方法侦破的,在警界这个侦讯方法,又被称之为『三维地图分区微测法』。

    细说下来,在这个侦讯方法中,最关键的是微表情和潜话语的识别。

    比如,在微表情中,有这样一些常识。

    嫌疑人回答问题的时候,单肩耸起代表不自信,微微抬下巴代表尴尬,抿嘴巴代表希望中断话题,双臂抱胸代表防御意识。

    而在潜话语之中,有这样几个概念。

    当嫌疑人给出否定答案的时候,又追加了一句否定语,形成『双重否定』,比如被人问起是否偷钱,回答了『不,我绝对不可能去偷钱』;又或是,在否定的时候,追加一句补充语,形成『事外补充』,比如就是否偷钱回答了『不,我从来就不知道那里放了钱』。

    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是在撒谎。

    当然,这些表现中,如果只中了一条,那还有可能是嫌疑人习惯使然;但是,如果在被询问时,中了不止一条,而且反复体现,那么嫌疑人就有极大可能在说谎。

    更何况,用心率检测作为辅助手段,这更加提升了微表情和潜话语的判断准确度。

    所以,周钧确定了,膳房就是蒋育的藏钱地点。

    当周钧宣布这一结果时,蒋育强装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嘴唇,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看见蒋育的表情,张楚平点头对邵昶说道:“让人去搜查膳房,仔细的搜!”

    没等邵昶开口回答,周钧突然说道:“明府请稍等。”

    张楚平看向周钧,有些疑惑。

    只见周钧居然从怀中又取出一叠纸张,从中间抽出一张名为『膳房』的房屋平面图,再次铺到了桌上。

    蒋育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张楚平见状则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的问道:“你是从哪里搞来这么些个图纸?”

    周钧答道:“明府,我拜访了蒋育的房东,花了些许钱财,拿到了那小院的设计图纸。”

    答完之后,周钧将手指移到膳房平面图上,对那蒋育说道:“让我们再来一次。”

    蒋育彻底崩溃,鼻子一抽,险些哭出声来。

    一刻钟后,张楚平终于从蒋育口中得知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蒋育嗜赌,不仅输光了积蓄和赁金,还欠了赌坊一大笔债。

    赌坊放言,要是限期不还,就闹到太医署去。

    走投无路的蒋育,恰巧那日在牙市里看到了周定海。

    后者正和他人聊天,直吹周家长子周则学业有成,前程似锦,未来定将功成名就,飞黄腾达。

    蒋育听见这话,心中就开始谋划设局,以自荐为奴做幌子,诓骗卖身钱救急。

    事情很顺利,在整个交易过程中,除了周定海,蒋育没有和其他任何人产生交集,而契书的签名和手印,他又作假撇清了干系。

    这样一来,人证物证皆指向周定海,即便外人能够看出疑点,但苦于没有证据,也无法定蒋育任何罪名。

    但是,蒋育唯独没有料到,这卖身钱最后却成了唯一的破绽。

    蒋育交代之后,邵昶也带捕快从前者家中的膳房里,找到了赃款。

    原来,蒋育将那30贯钱,埋在了灶台炉洞下的深坑之中,上面覆了泥土、石灰、石板和柴烬。

    这么隐蔽的藏处,倘若不是他自己交代,寻常搜查还真的难以发现。

    案件的最后,按照《唐律梳议》中相关律文:若和同相卖,或事主元谋,相卖为奴婢者,卖人及被卖人,罪无首从,皆流二千里。

    蒋育因为元谋相卖,是为罪首,判处流刑二千里。

    买家许府,依据唐律『不知情者不坐』的规定,『非关买者之愆』,不负任何责任。

    至于周定海,虽说是不知情,但是身为奴牙郎,却不谙牙规,不尊市令,判赎铜十斤。

    至此,略卖良人一案算是彻底划上了句号。

第7章 子承父业

    庭审结束,缴纳了赎铜的周定海,当天就从县狱中被放了出来。

    一行人回到家中,晚饭时分,罗三娘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周定海看着桌上的山珍海味,又回想起这几日在狱中的惶惶不安,顿时恍如隔世,感慨万千。

    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周定海叹道:“我原本一直以为这次出不来了。”

    罗三娘给丈夫端了一碗肉羹,温言说道:“事情过去就不要再想了,改天我们夫妻去兴善寺里烧烧香,感谢佛祖保佑。”

    周定海摇头道:“什么佛祖保佑,这一次我能大难不死,多亏了钧儿。”

    罗三娘宠溺的看了一眼正在埋头吃菜的周钧,柔声说道:“谁说不是呢?钧儿平日里最是孝顺,你却总是罚他。”

    周定海:“他过去做的事情,难道还不够荒唐吗?但好在人都是会成长的,钧儿兴许是开窍了。”

    大哥周则也说道:“二郎打小就聪明,从前不过是贪玩天性,日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周定海看着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周钧,突然放下了筷子,开口道:“钧儿,你随我来。”

    罗三娘一愣,皱眉问道:“有什么事,不能吃完饭再说?”

    周定海:“从县衙回来之后,有一件大事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倘若不现在做完,我怕是睡觉都不踏实。”

    周钧丢下碗筷,一头雾水的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心中揣测,后者口中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后堂,来到连廊之中。

    走在廊道上的周定海,停下脚步看了眼夜空中的明月,突然对周钧问了一句:“钧儿,你可曾怪过为父?”

    周钧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周定海为何突然要问这个。

    没有等来周钧的回答,周定海叹道:“在你年幼之时,家中请来的学博先生,曾对我说过,大郎勤奋知上进,二郎聪慧有灵根。”

    “而我只能在你们二人之中,选择一人送入私塾。”

    “最后,我选了则儿,却放弃了你。”

    听完这些,周钧暗自松了口气,听周定海开头说的那么严肃,还以为后者要爆出什么『你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类的猛料。

    周钧朝周定海说道:“大哥勤奋好学,自是进学的不二人选,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怨恨。”

    周定海转过头看向周钧,轻轻说道:“唉,随我来吧。”

    周定海走进书房,按动书柜上的一处暗格,墙后传来一声异响。

    中间那面书柜向后凹陷了几寸,接着露出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暗门。

    看见这一切的周钧,顿时兴奋了起来。

    难不成,这周家还有什么宝贝?

    伸出手,周定海推开了书柜后方的暗门,里面放着些许铜钱和绢帛,还有一个颇为陈旧的木盒。

    在周钧激动不已的注视下,周定海打开了木盒,里面放着几样造型奇异的首饰,还有……一张纸。

    周定海拿起那张纸,朝周钧问道:“你可知道,我周家的财私之中,何物最为重要?”

    周钧看着那张颇有些年头的纸张,尝试性的答道:“地契?”

    周定海瞪了周钧一眼:“官贴!我周家最重要的东西是官贴!”

    周钧问道:“官贴?”

    周定海恼道:“奴牙郎做那生口的买卖,倘若没有这大唐发下的官贴,那么就是私牙,一旦被抓到,是要被判流刑的!”

    周钧总算是弄明白了,原本这张纸就是官府发给奴牙郎的就业资格证。

    周定海捧着这份官贴,感慨的说道:“我老了,也变得更愚钝了。”

    “这次的奴单,倘若换做十年前,我定能看出中间的疑点;但是,如今的我却垂暮老矣,居然在这等小贼身上翻了船,着了道。”

    周钧看着那份官贴,问道:“父亲,你该不会是打算让我去当奴牙郎吧?”

    周定海:“子承父业,有何不对?”

    “更何况,我周家祖辈上上下下,这么多代人,做的都是这个营生,你接手下来天经地义。”

    周钧一脸苦闷,他前世身为民警,抓人贩子绝对义不容辞,但是,当人贩子,光是心里这道坎,他就迈不过去。

    周钧说道:“父亲,这奴牙的生意,凶险难测,而且有伤天和,咱们就不能试试其它赚钱的门道?”

    周定海:“其它赚钱的门道?在这大唐的治下,你不管做什么行当,都要保人、市引和官贴,没有这些,你私下经营那就是私牙,一旦被抓,全家都要跟着倒霉!”

    “你给我趁早收了其它的心思,老老实实做好奴牙郎的营生。”

    “明天辰时二刻,你随我一起出去,我亲自带着你去熟悉奴牙口市。”

    夜晚,回到自己房中的周钧,躺在床上,回想起周定海的话,苦闷不已。

    民警居然穿越成了奴隶贩子。

    这种狗血的事情,居然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自己能够怎么办?

    难不成,明天到了奴市上,高呼三声“自由万岁”,然后把所有的奴隶全部放了?

    真要这么一搞,周钧怕是当场就要被弄死,家人也要跟着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周钧从床上爬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踱步。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父亲周定海这个时候让他做奴牙郎,怕是不仅仅因为想要金盆洗手,急流勇退。

    蒋育一案,周定海因为麻痹大意,犯了数条牙市的规定,还把买家许府也牵涉了进来,他奴牙郎的名声怕是在圈里一落千丈。

    即便周定海再想继续营生,恐怕原本的客户都对他敬而远之,不再信任。

    这个时候,将奴牙郎传给自己,完全是周定海的无奈之举。

    想通这一点,周钧对这便宜老爹气的牙痒。

    说什么周家最重要的财私,说什么祖上世代的经营,原来却是让自己来扛起大梁。

    周钧突然停下脚步,脸色微变。

    这样说来,老爹不干这奴牙郎,整个家中所有的生活开支、消费用度,还有大哥周则上私塾的学费等等,未来岂不是都要自己来工作赚取?

    周钧顿感一阵晕眩,躺倒在床上,唉声叹气。

第8章 长安中市

    心中有事,一宿没有睡好的周钧,第二天打着哈欠走到前院。

    父亲周定海正在指挥奴仆打理着两匹乘马。

    看见周钧走来,周定海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给了前者,开口道:“上马。”

    周钧看着面前的高头大马,心中有点发怵,前世里他可是没怎么学过骑马。

    最终,周钧费尽力气、歪歪倒倒的总算是爬上了马背,避免了出丑。

    周定海看着儿子,不住摇头:“酒色伤身啊。”

    周钧也没反驳,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出了宅子,来到了大街上。

    虽是早上七八点的时分,但长安城的大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在忙活着各自的生计。

    蒸饼铺的小二,将笼口朝外打开,宛如云雾一般的水汽,伴随着发酵面皮的香气,散发到大街上,引来众多路人的购买。

    杂胡肉丸的油炸声,霹雳吧啦止不住的作响。竹签落下,金黄而又酥脆的肉丸,被装进油纸袋中,一口下去,总能听到食客的呼烫和赞美。

    前些日子,一直忙于案件无暇闲逛的周钧,现在总算得出空来。

    他边走边看,这大唐的一切事物,对他来说都无比的新奇。

    周定海回过头来,见他流连市间,便开口催道:“快点走,再过一些时辰,路上行人会更多,骡马更是难行。”

    周钧催动马匹,跟上周定海,看了眼周遭,开口问道:“我们这是在朝南走?”

    周定海点点头。

    周钧又问道:“西市在怀远坊,东市在安邑坊,但都不是这个方向啊?”

    周定海:“我们要去的是中市。”

    周钧:“中市?”

    周定海:“中市位于大业坊附近,永徽年间初设,是专门交易生口的集市。”

    “中市的名声远不如东西二市,甚至久居长安的人都未必知道那里,究其原因有三。”

    “一、中市规模不大;二、中市每月只开五日;三、中市环境比较差,寻常人也不去。”

    “中市设立至今,长安市令(长安市署的最高长官)曾数度上书,希望将中市迁出城外,但每迁一次却都慢慢的聚了回来。”

    听了周定海的话,周钧开始对奴婢交易的中市,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赶路途中,周定海又说道:“人有良贱之分,这贱民之中,你可知有哪几类?”

    前世里看过唐朝历史的周钧,答道:“贱民好似大致可分为部曲、杂客和奴婢三类。”

    周定海点点头:“部曲大多为主家护卫,杂客大多为佃户客女,至于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咱们奴牙郎,做的是奴婢牙口,部曲和杂客虽说无法买卖,但偶尔也自为之,这一点我以后会和你交待。”

    交谈之间,周家父子骑着马已经到了中市的大门。

    还没靠近,周钧就被扑入鼻中的难闻气味,刺的打了个喷嚏。

    抬头朝远处看去,大批大批的牛马驴骡被分圈栓在一起,穿着各色服装的商贾将整个土场挤得水泄不通。

    牲畜的鸣啼声,买卖的还价声,还有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周定海将马骑到市厩处,翻身下马,领了号牌,又带着周钧走向市口。

    周钧看了眼远方那紧闭的中市大门,开口问道:“市集好像还没开门?”

    周定海:“日中击鼓三百以会众,日入前击钲三百而散,这中市要到正午时分才会开门。”

    周钧有些傻眼:“那我们岂不是来早了?”

    周定海摇头道:“对于奴牙郎而言,这个时辰才过来,却是已经迟了。”

    迈开步子,周定海朝着热闹的市前走去。

    看了眼前面那满是污物的烂土,周钧咬着牙,一脚深一脚浅的也跟了上去。

    走过停满了驴骡、马匹、骆驼等牲畜的市前,周定海和周钧来到侧方的空地上,那里聚集了一大群的人。

    这些人中,有人衣着华贵、穿金戴银,有人衣不附体,食不果腹。

    周钧猜度,这里或许就是周定海口中的奴牙口市了。

    周定海轻车熟路的走进奴市,一边和相见的人熟稔的打着唱喏,一边将周钧介绍给诸人。

    有那满口金牙的奴贩,一眼就认出了周钧的身份:“可是那夜夜笙歌的周家二郎?你家长辈带你来此,可是要你帮忙选个暖被的婢子?”

    周定海没有理会那些哄笑的人,带着周钧继续向前走去。

    停在一群躲在树下、衣着单薄、面色忧恐的人面前,周定海朝周钧说道:“这奴牙口市里的奴标,来源一般有这样几种。”

    “一为主家卖奴,二为战事俘虏,三为商队贾货,四为自荐为奴。”

    周定海指了指身前这群明显是一家的贫苦人,说道:“前三类奴标还好说,这第四类,自荐为奴最是自当留心。”

    “眼下虽说是好时景,但因为天灾人祸而破产的流民,每年还是都有不少。他们在原籍地过不下去,为了活下来,只能到长安找一大户人家,自荐为奴。”

    “这群人虽说是良人,但在原籍地,也无人知晓他们是否犯过罪,欠过债,倘若没有原籍地官府开出的户引,交易起来就会繁琐,而且风险也大,所以没有哪个保人或者牙郎,敢给他们作保交易。”

    周钧问道:“那这些人最后会怎么样?”

    周定海摸了摸下巴:“一种是到县府里去试试运气,看看能不能成为官奴户,但是每个县每个府,官奴户的数量是有上限的。万一他们运气不好,没能排上官奴户的名额,那就……”

    周钧:“那就怎么样?”

    周定海:“那就只能离开这里,继续流离,说不定会被私牙略卖,说不定会饿死半途。”

    周钧低下头,看着那群蜷缩在一起的流民,里面有那白发苍苍的老妪,也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他目不忍视,从怀中掏了十几枚通宝,丢了过去。

    周定海见状本想拦下,但想想之后,还是随儿子去了。

    听着那家流民的千恩万谢,周钧面色沉重的转身离去。

    周定海对他说道:“奴牙郎行当里有一个忌讳,那就是对奴标心生怜悯。那十几枚铜钱,你就算能救得了他们一时,你又能救得了他们一世吗?”

    周钧低声说道:“都是大唐人,于心不忍罢了。”

    周定海轻叹一口气:“才入行皆是如此,慢慢也便好了。”

    说完这话,周定海继续向着空地的里方走去,那里面停着数十辆大车,还有一大堆木笼和横轧。

    靠近一些,周钧看见那两米见方的木笼里,大多都关着不下十名奴婢。

    这些奴婢明显不是大唐人的相貌,有些像是中亚地区的人种,有些是西亚东非的人种,还有些金发碧眼的人,明显来自于欧洲等地。

    周定海一边和奴商们打着招呼,一边向里找到了一位熟人。

    那熟人是一只贩奴商队的头领,唐名是沙石清,三十来岁,身体健壮,长着一张蒙古族的脸孔。

    沙石清的右脸,曾经遭受过连枷一类武器的重创,牙床崩断,颧骨凹陷,右眼框中不见了眼珠,只剩下一个空洞,看上去格外的恐怖。

    沙石清看见周定海,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站定说了两个字:“来了。”

    周钧看那沙石清的站姿和动作,像极军卒,暗自想道,这人或许曾经从过军。

    周定海将周钧拉到身前,对沙石清说道:“这是我的二儿子,从今往后,他将和我一起从事奴牙郎的营生。”

    沙石清只看了周钧一眼,点点头。

    周定海走到沙石清的车队中去,转了一圈,回来问道:“这次来,都带了什么货品?”

    沙石清:“突厥奴、回纥奴、葛逻禄奴、吐蕃奴、天竺奴……什么都有。”

    周定海走到奴栏前,看着笼子里不断朝内躲闪的突厥母女,笑着朝沙石清问道:“西边又打胜仗了?”

    沙石清眼神变冷,沉默不语。

    周定海连忙拍了拍嘴角:“失言,失言。”

    说完,他又转身朝周钧说道:“过来。”

    周钧走到周定海身边,小声说道:“父亲,我看那沙石清,像是军伍中人……”

    周定海正色说道:“西边那里打仗,往往一次战争下来,光是平民俘虏就有数万人。”

    “但报到宫里的时候,俘虏数量却只有一万多人,甚至是几千人,这中间的差异你以为去了哪里?”

    周钧恍然大悟:“父亲你是说,边将私掠平民,再充奴变卖?!”

    周定海:“小声点!”

    “你也无需感到奇怪,安北、安东、安西都是这么做的……不贩奴,那帮子边将,光靠军饷和赏赐,哪里能够发财?”

    回头看了眼正在把玩匕首的沙石清,周定海朝周钧说道:“今天把你带到这里来,是要教教你如何分辨奴标的好坏。”

    找来一根树棍,周定海虚指向木笼中的突厥女子说道:“眼下突厥外部战事不断,内乱日渐频繁,故而市中的突厥奴极为常见。”

    “想要分辨突厥奴的优劣,一看皮,二看发,三看劄青,四看骨。”

    周定海正待细说,突然车队后方传来一声大吼:“抓住她!”

第9章 牙市买婢

    听见喊声,周定海和周钧抬头看去。

    只见几个粗壮的汉子,拔腿飞奔,将一个逃出车队的胡姬女子,逮了回来。

    片刻之后,沙石清的手下将那胡姬女子带了过来,一脚将其踹倒在泥地之中。

    看清那女子的样貌,沙石清不由勃然大怒:“你这丑婢!之前想要逃走,我饶你一命,现在居然还敢再逃第二次!”

    “我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给其他人看看,逃奴是什么下场!”

    周钧定睛看去,只见沙石清口中的丑婢,穿着一身破烂的黑麻布,身形矮小而且佝偻,脸部、手臂和腿部,那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长着无数溃烂的红疮,让人无法直视。

    沙石清拿起匕首,怒火冲天的就要走向丑婢。

    周钧刚想开口劝个两句,却听见中市大门的方向,传来了清脆而又响亮的敲缸声。

    有人在远处叫喊道:“开市了,准备开市了。”

    沙石清一愣,停下动作,朝手下问道:“关牒文件和税引清单准备好了没有?”

    手下畏惧的小声说道:“关牒已经全部准备好了,但是税引还没做完。”

    沙石清大怒道:“税引为何还没有准备妥当?!”

    手下:“前几日,有两个回纥奴标折了,还有一个突厥婢产子,按照市署的税制,入市和途致的税金必须重新计算,账房重做之后,发现有阳算之数总是对不上,所以……”

    沙石清眼中的怒火越来越盛,引得手下的声音越来越小。

    在一旁听着的周钧,先是看了圈周遭的奴栏,接着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朝周定海小声问道:“我可以帮忙准备税引。”

    周定海愣住了,看向周钧不敢置信的问道:“你懂算经?”

    周钧:“略通。”

    周定海本是不信,但回想起周钧这些日子的表现,心中却有些吃不准了。

    他又想了想,自己和那沙石清打了差不多十年的交道,二人也算是好友。

    这税引一事,让二儿子试试也好,就算不成,想来那沙石清也不会多加责怪。

    想完这些,周定海便走到沙石清身边,说道:“吾儿周钧,略通算经,不如让他试试?”

    沙石清看向周钧,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但最后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还是拿来了税引的副本。

    周钧打开税引一看,就大概明白这是史书上提过的『韩延筹算法』。

    这种筹算法的精髓,就在于拆算和添数。

    比如,乘数为35,那么就将35拆成5和7,先乘以5,再乘以7。

    如果除数为12,那么就将12拆成2和6,先除以2,再除以6。

    如果乘数为13,无法再拆,那么就对13进行『身外添三』,就是先乘以10,再退一位,加上该数字的三倍。

    这种计算方法,大大简化了唐初时期的『三列筹简法』,是中国数学史上的一大进步。

    但是,这种算法也有缺点,就是拆算和添数会极大增加计算量,非常容易出现计算错误。

    然而,对于这种单数相乘的计算,周钧却有取巧的绝招——九九乘法表。

    只见周钧拿来纸笔,一边对照着税引上的数字,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道:“六七四十二、六八四十八……”

    在常人听来,这九九口诀表就如同道咒一般,毫无意义。

    但是,场中的某人,却听出了这里面的些许门道。

    周钧在计算税引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发现那躺在地上、满身泥污的丑婢,无意识之间,将头微微侧过,右手指关节微微颤动。

    这两个动作,在微表情领域中,被称之为『思听』。

    将头微微侧过,是为了将耳朵对准声音来源,可以更加清晰的听见声音。

    而指关节无意识颤动,代表着大脑正在思索或者回忆某些事物。

    这两个动作加在一起,就代表着当事人正在聚精会神的倾听声音,并且在思考什么。

    一个样貌丑陋的女奴,为何在听到数学口诀的时候,会有如此的表现?

    周钧在好奇之余,又用几句口诀故意试探了一会儿。

    一番确认之后,周钧确信,这个想要逃跑的丑婢,的确拥有算术功底。

    大概十来分钟后,周钧通查了税引,指出了结果中的一些疏漏之处。

    沙石清的手下对照了一番,发现所有数字都对上了,不由纷纷松了口气。

    周定海自然是又惊又喜,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那个沉迷酒色的废物儿子,居然还有通晓算经的本事。

    沙石清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意,他看向周钧说道:“周二郎,你却是有本事的,可想和我一起去西边?”

    周定海连忙说道:“二郎年岁尚小,还去不了西陲的苦寒之地。”

    沙石清眨眨眼睛,不死心的说道:“西边虽苦,但是钱、酒、女人,要什么就有什么,用不了几年,等你回长安的时候,便可妻妾成群,富甲一方。”

    周钧想了想,还是婉拒了沙石清的好意。

    临了,周钧朝沙石清说道:“我看中你这里的一婢,想要买之。”

    沙石清笑道:“看中哪个,尽管开口。”

    周钧将手指向了地上那个满身烂疮、身形佝偻的丑婢,说道:“我想买她。”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沙石清朝周钧说道:“这丑婢是我在突厥奴圈里找到的,她浑身上下布满烂疮,面容恐怖,而且还是个哑巴,就连验身的牙婆都不愿意接近,你真的想要买她?”

    周钧点头。

    沙石清好意劝道:“周二郎,你要么再多看看,我这里有那突厥阿史那册贵人家的幺女,还有那天竺珊鸪国的库玛丽(处女活神),都是标致的美人儿……”

    周钧看向丑婢,笑着说道:“我只买她。”

    沙石清沉默片刻,接着摇头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就不再多言。这丑婢我不收你钱,你行完官契,拿到市券,自行带走便是。”

    说完,沙石清找来一名手下,让后者带着周家父子和奴标,去那市署里办理相关手续。

第10章 牙贾无门

    周定海回头看了眼那个被捆缚拉扯的丑婢,转过头对周钧问道:“你买她做什么?”

    周钧一边走一边说道:“父亲,孩儿观此婢面相有异,恐非凡人。”

    周定海闻言又朝后看去,那丑婢的脸上尽是污物和烂疮,观之一眼就令人作呕,哪里能看出什么不凡之处。

    但想起周钧这几日的言行,周定海心中生疑,索性也不再去管。

    周家父子、沙石清的手下、还有那名被捆缚的丑婢,俱俱走进中市市署的大门。

    在人满为患的市署中堂里,周定海瞥见一位身穿浅青官袍的书吏,连忙凑上前去,躬身唱喏道:“吴录事。”

    那生着山羊胡的吴录事,手捧公文,看清楚来者是周定海,横眉冷哼一声。

    周定海心中一惊,连忙说道:“周某昏庸,被铜钱迷了眼,犯了祸事,连累了诸位。”

    吴录事根本没有搭理周定海的意思,拿着公文,转身就离开了中堂。

    望着吴录事离去的背影,周定海的额头上冷汗津津,手脚发冷。

    在一旁从头看到尾的周钧,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蒋育一案,周定海怕是利用人脉,让市署的官吏绕过了一些法定流程,诸事从简,直接审批了官契,放了市券。

    这种绕流程的方法,或许在奴牙郎圈子里比较常见,因为资格越老的奴牙郎,官吏对其就越是放心。

    然而,恰巧周定海的这笔奴单就出事了。

    一旦出了事,一条线上所有经手过这笔单子的官员,怕是都要被问责一番。

    而且,更关键的是,市署上面的高一级官员,一旦知晓这种绕流程的违规做法,一定会严令彻查,杜绝再犯。这么一来,就等于堵死了其他奴牙郎的便利之门。

    这就好似,做生意的人为了图省事,走后门跳流程,结果东窗事发,事情闹大。

    上级领导得知后要求相关部门追责整改,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开后门。

    结果,那最开始的犯事之人,不仅得罪了办事人员,还把同行给得罪了……

    推度至此,这些市署官吏对周定海冷眼相加,也是自然。

    过了片刻,周定海叹口气,继续去办理那买婢的手续。

    这也是周钧第一次亲身经历大唐奴婢的买卖。

    沙石清的手下首先拿出已经准备好的私契,周定海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再交给周钧。

    周钧看那私契内容,上面除了交易条款和买卖双方,还特意针对奴标进行了介绍。

    原来,眼前这个丑婢,居然来自于大食(阿拉伯帝国),年龄才十四岁,契书上的名字,音译为喀伊克(käyik,突厥语:野山羊)。

    在奴标描述里,这样写道:此婢容貌可怖,毒斑遍体,哑口言稀,背隆体残。

    签好私契,一行人首先去市略堂,完成了『过贱』这道手续。

    所谓『过贱』,就是卖方出具证明,证明奴标的确是奴婢,而且是卖方自有的私产。

    在证明环节中,光有文书还不够,还需要找齐五个身份清白的保人(在灵州等边市,该数量减少为三个),如果保人是奴牙郎的话,那么就只要一个奴牙郎就行,以此来证明奴标的身份。

    『过贱』手续完成后,接下来就是签订官契,领取市券。

    等市券拿到、整笔交易最终完成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的一点多。

    交过捆缚丑婢的绳子,沙石清的手下向周家父子唱了个喏,便先行离开了。

    接过绳子,周钧望向那浑身烂疮、一身泥污的丑婢,伸出手想要将捆缚在她手腕上的绳结稍微扯松一些。

    面对周钧伸过来的手,那丑婢敏捷的向后一躲,抬起头,恶狠狠的盯着前者,整个人就像一头处在暴怒边缘的母豹。

    周钧收回手,看向丑婢,这才发现她的眼睛,竟是一双少见的琥珀色眸子,看上去如同皎洁明亮的满月,镶嵌在淡灰色的天空之中,内幽深敛,晶莹剔透,仿佛能将人的视线吸进去一般.。

    周定海喊了两声,周钧才回过神来。

    周定海开口道:“走吧,去办正事。”

    周钧:“正事?”

    周定海在周钧后背上用力一拍,说道:“官贴啊,你这小子,难道忘了不成?”

    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周钧牵着丑婢,顺着市署的长廊,一路向着署册阁走去。

    到了阁门,周定海又瞧见一位往日里相熟的官吏,刚想行礼问安。

    那官吏昂着头,就像没有看到他一般,径直向前走去。

    周定海脸上无光,连忙掩面踏入阁内。

    牵着丑婢的周钧刚想进入,阁门前的市卫伸手拦住了他。

    市卫先是厌恶的看了眼那丑婢,接着指了指门旁的栏架。

    周钧无法,只能将牵着丑婢的绳子挂在奴栏上,又从市卫手中领了一个号牌。

    在署册阁中,由于周定海事先准备好了所有材料,所以奴牙郎官贴的持贴人变更流程,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

    仅仅小半个时辰,原本的官贴就被收了回去,周钧领到了一张类似于临时资格证模样的讫证。

    上面写明,在一个月后,新持贴人凭此证明领取新官贴。这段时间里,这张讫证也可证明奴牙郎的行牙资格云云。

    出了阁门,周钧将号牌交还给市卫,从奴栏那里领回了丑婢。

    周定海看着周钧手中的奴牙郎临时讫证,强自笑道:“我们父子,去市馆里看看,说不定能做成你的第一笔买卖。”

    所谓市馆,实际上就是一片设在中市里用作商务会议的露天空地。

    露天空地上,熙熙攘攘挤着几十家店铺。

    在这些店铺中,数量最多的,当属酒肆和荼家。

    这酒肆自然是卖酒的地方,而这荼家,其实就是茶馆,只不过『茶』这种官方称呼要到中唐末期才会出现。

    周定海带着周钧走进一家酒肆,这里的老板是一位回纥人,似乎对周定海相当熟悉。

    老板看见周定海的第一句话便是:“老鹰飞得太低,就会被稚鸡啄瞎眼睛。”

    周定海摇头道:“别说笑了,我来是想问问,有没有适合的奴单?”

    酒肆老板用生硬的官话说道:“对于你,没有。”

    周定海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酒肆老板:“你做的事情,让一些人,很不高兴。”

    酒肆老板伸出手,摆出一个圆圈的模样:“这里,就这么大,大家都知道了。”

    周定海咬咬牙,继续说道:“我已经不做了,现在是我儿子在做奴牙郎。”

    酒肆老板摆摆手:“在我的店里,没人会找新牙郎做单。”

    周定海:“但是我可以帮我儿子,一起打理奴单……”

    话未说完,周定海就被酒肆老板赶了出来。

    不死心的周定海又尝试了几家,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被无一例外的『请』了出来。

    离开中市大门的周定海,心灰意冷。

    他骑上马,朝着西边骑去。

    周钧连忙喊道:“父亲,家的方向,不在那一边。”

    周定海:“和你阿娘说一声,我晚上打算吃些酒去,就不回家吃饭了。”

    说完,周定海头也不回的策马离去。

    看着周定海离去的方向,周钧轻轻叹了口气。

第11章 蛮戎脾性

    目送父亲远去,周钧回过神来,看见身旁的一位胡商翻身上马,在马后还用绳子像栓带牲畜一般,牵着刚买的一家三口奴婢。

    回头看了一眼那身形佝偻、虚弱不堪的丑婢,周钧扪心自问,自己实在是做不来这种策马驱奴的行为。

    他索性直接下马,一只手牵着马缰,另一只手牵着丑婢的绳子,慢慢朝前走去。

    就这样,周钧牵着一马一婢,穿行在坊市之间,慢慢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行至崇德坊间,那丑婢因为劳累和饥饿,步伐不稳,摔倒在地。

    周钧回身伸手,想要搀扶丑婢。

    却不料后者直接选择无视,咬着牙用背部顶着街边的墙壁,拼尽力气硬生生的又站了起来。

    扶着墙还没向前走几步,整整一日未进粒米的丑婢,看见街边那叫卖胡饼的摊贩,停住步子,咽了口唾沫,但很快又转过头去。

    周钧见状,花了三个大钱,买了一袋胡饼,找了街边一块坊石,也不顾灰尘泥土,直接坐了下来。

    自己先是拿出一个胡饼咬在嘴里,周钧又将剩余的胡饼递向了一旁的丑婢。

    丑婢看见递来的胡饼,愣了好一会儿,最终没能抵住食物的诱惑,一把夺过,背过身去,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就这样,一主一婢,在坊街的墙角处,丝毫不顾形象的吃着胡饼,引来周遭好事者的观看和议论。

    对于这些关注,周钧丝毫没有不适。

    他慢条斯理的吃完手中的胡饼,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丑婢,等待她将那袋剩下的全部吃完。

    看着丑婢将最后一点饼皮舔了个干净,周钧站起身,开口道:“该走了。”

    丑婢看向周钧,眼神依旧冰冷,站起身跟着他走向坊街的尽头。

    到了傍晚时分,周钧总算回到了家中。

    早早等在中堂的罗三娘,看见周钧的身影,连忙快步迎出门外,问道:“去一趟牙市,怎得用了这么久?”

    没等周钧回答,罗三娘看清马后那丑婢的模样,吓了一跳,先是闭眼念了一声佛,接着问道:“这是谁?”

    周钧接过家仆递来的干布,胡乱擦了擦脸,回道:“我买的。”

    “怎会挑了如此模样,当真是……”责备的话临到嘴边,宠溺周钧的罗三娘,最终叹了口气,转头向身边的仆妇说道:“带这个婢子下去梳洗梳洗,再换套干净衣服。”

    说完这些,罗三娘这才发现周定海居然没有回来。

    面对母亲的疑问,周钧答道:“父亲说他晚上要吃些酒,就不回来吃饭了。”

    心思细腻的罗三娘,听出这里面的曲折,朝周钧问道:“你父亲在市里,可是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周钧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罗三娘没有再向周钧问什么,只是嘱咐下人,将晚上的饭菜分出来一份,先备在蒸笼上。

    晚饭时分,餐桌上只有罗三娘和周钧二人,用着晚膳。

    周钧一边吃着饭,一边问道:“大哥呢?怎么不见他?”

    罗三娘:“则儿向私塾请了这么多天的假,今天一早就回去了。”

    周钧点点头,没有再问。

    罗三娘放下筷子,看了看四周:“以前总不觉得,原来你父亲不在家,这儿就显得如此这般冷清。”

    周钧朝罗三娘问道:“阿娘可是担心他在外一人?不如我现在就出去找他?”

    罗三娘摇摇头:“他只想一个人待着,现在去打扰反而不好……不说这些了,今天下午你带回来的那个婢子是怎么回事?”

    周钧:“她是大食人,从沙石清那里买来的,听说原本是突厥人的俘虏,后来又被抓到长安来了。”

    罗三娘叹口气:“离家千里,倒也是个可怜人,但瞧那婢子模样可怖,还是个哑巴,你却买她做什么?”

    周钧:“阿娘可还记得那日在长安县衙的事情?我有观言察色之能,那婢子虽样貌丑陋,身形天残,但在我试探之下,却发现她有些算术的功底。”

    “我身边缺个帮手,倘若真的如我所料,那么她日后必对我有用。”

    罗三娘:“吾儿说她有用,那她必是有些本事的。但那沙军户,手里的奴标良莠不齐,往日里还出现过奴伤主的恶事。你新买的婢子,我担心她不懂礼数……等会我定要嘱咐下人,教她些规矩。”

    说到这里,罗三娘想起一事:“对了,你新买那婢子,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周钧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记得她在那奴契上的名字,好像是突厥语,叫什么来着……?”

    罗三娘失笑道:“这长安城里,你听过那家的婢子,是用突厥名字的?”

    周钧想想也是,一时语顿。

    罗三娘:“既然是你买的,那你给她起个唐名便是。”

    周钧一愣,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丑婢那满月一般的琥珀色眼眸,脱口而出:“水下看妆影,眉头画月新,不如……就叫她画月吧。”

    罗三娘:“画月,画月,这名字倒是别致。”

    说完,罗三娘转头朝侍在一旁的下人说道:“去,看看那新来的婢子收拾好了没有,让她到这里来一趟。”

    一盏茶的功夫,那名唤画月的大食婢,被两名仆妇一左一右用胳膊架到了罗三娘面前。

    罗三娘看这架势,好笑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位年纪稍大的仆妇,撩开袖子,指着上面刚被指甲挖出的血痕抱怨道:“敢叫娘子知道,这婢子生性就是一个蛮戎脾气,谁要是碰她一下,她就牙齿指甲齐齐上阵!”

    “好言相劝不听,我们几个也只能拿绳子将她绑了起来,再帮她换衣洗漱。”

    罗三娘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周钧,脸上似笑非笑,好似是在说,看看你买了一个什么样的婢子。

    周钧苦笑着站起身,走到画月的面前。

    这大食婢垂着头,看不见脸面。但洗去了身上的泥污,又换了件衣服,整个人看上去清爽了许多,原本佝偻的身形也不那么显眼。

    不过,她皮肤上那些溃烂的红斑和疤痕,遮住了大半个身体,却依然触目惊心,令人不忍直视。

    周钧仔细看了几眼,突然咦了一声。

    或许是他的错觉,但画月身上溃烂的红斑似乎好像淡了一些。

    将手伸出去,周钧想要去触碰红斑。

    一旁的仆妇眼疾手快,连忙喊道:“郎君小心!”

    就在这时,画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开嘴巴,朝着周钧的手指大力咬去。

    好在周钧迅速回手,堪堪躲过了画月的牙齿。

    这一咬,倘若不是仆妇出言提醒,再加上周钧身手敏捷,说不定后者的手指上就要留下一排牙痕。

    看见这一幕,罗三娘大怒,朝那些仆妇们喊道:“把这个婢子给我拉出去,笞三十!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周钧一愣,转头想要求情:“阿娘……”

    罗三娘横眉道:“钧儿你别说话!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婢子拉出去,打完之后再把唐律念给她听!”

第12章 困局难破

    周钧坐立难安,背着手在侧厅中来回走着,时不时还看几眼门外。

    罗三娘则坐在胡椅上细细的品着茗,口中小声念着佛,面色平静如常。

    而门外不停传来那竹板打在皮肉上的炸响声,听着就让人心惊肉跳。

    或许是因为那大食婢,差点就咬伤了小郎君,主母极少见的发了一次大怒。

    今日的笞打,执刑者下手格外的狠重。

    几次想要开口求情的周钧,看见罗三娘脸上的表情,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好不容易捱到三十笞结束,周钧长出了一口气。

    罗三娘慢慢放下手中的杯子,轻轻说道:“从头到尾,那婢子连痛呼一声都未有,当真是蛮戎之流。”

    见周钧面有不忍,罗三娘说道:“依唐律,奴伤主,缘由毋算,向官府报请后,可格杀;即便不报而杀,也不过是赎铜而论。”

    “钧儿,色目有律,主奴有别。你可知道,为何你长这么大,我们都没有在你房中添置一婢?”

    “因为你打小开始,便喜与女子亲近,我和你父亲,都不想因此误了你的前程。”

    周钧心中苦笑不止,这具身体前面的那个灵魂,好色也算是到了一个境界,居然连个婢女,父母都不敢给他配。

    如今的周钧想要给画月求情,和好色无关,而是那大食婢来历古怪,似乎在故意隐藏些什么。

    不过当下,周钧也不好向罗三娘解释,只能点头称是。

    听见外面有人开始念起唐律,罗三娘站起身,对周钧说道:“我到书房去等你父亲,那婢子今晚就先关到柴房去,明日再放她出来。”

    周钧道:“一切听阿娘吩咐。”

    看着罗三娘远去的背影,周钧喊来下人,先是吩咐他们送来几盘糕点,接着将糕点打包揣入怀中,又等待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才悄悄走向后院的柴房。

    进了柴房,周钧在黑暗中就瞧见一双微微发亮的琥珀眸子,正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挑亮了桌上的灯烛,周钧看见画月脸色惨白的躺在柴垛上,恶狠狠的眼神中丝毫看不到臣服二字。

    铺开油纸,将藏匿的糕点纷纷放到纸上,周钧对画月说道:“我不清楚你过去经历过什么,但是这里和其它地方不一样,我也和你曾经遇到的人不一样。”

    画月凶狠的眼神丝毫未变,只是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食物上。

    周钧将糕点小心的推到画月身旁,说道:“在这里,只要你不触犯律法,你不忤逆主家,就不会有人伤害你。”

    对于周钧的话,画月充耳未闻,只是一个劲的朝嘴里塞着食物。

    周钧:“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去完成该做的事情;也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去谈未来。”

    画月突然停下动作,身体微微一颤。

    周钧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身上有秘密,想要我帮你,首先你必须学会坦白。”

    画月慢慢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眸中藏着些许骇然。

    周钧见状,并没有再过多的说些什么,只是从怀中取出一瓶伤药,放在画月的面前,低声说道:“一天两次,涂在伤处,切勿近水。”

    说完,周钧起身推开门,离开了房间。

    走在长廊上,听见门堂有马匹的嘶鸣声,周钧一边向前走,一边朝身边的下人们问道:“可是父亲回来了?”

    有仆从答道:“正是,听说阿郎吃酒多了。”

    周钧快步走到前院,正见到满脸赤红、一身酒臊的周定海,被仆人从马背上搀扶了下来。

    罗三娘在一旁又气又急,数落个不停。

    仆从们七手八脚将周定海抬到中堂,有人拿来了醒酒汤,还有人拿来了冠风散。

    周定海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喊道:“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我周某哪一回短了孝敬?!”

    “当年称兄道弟,如今却落井下石,污蔑周某清白!”

    罗三娘听见这话,喝退了周遭的仆从,只对周钧说道:“把你阿耶扶到里屋去。”

    周钧搀着周定海,跌跌撞撞的朝卧房走去。

    一路上,只听那周定海呼号什么『犯了事却全诿赖于我』,『怎不见那当日的情分』云云。

    看着周钧将周定海放在卧榻上,罗三娘抹了抹泪,说道:“钧儿,我说与你一事,你听完勿要怪你父亲。”

    周钧垂首道:“阿娘说着便是。”

    罗三娘:“犯了蒋育的案子,你父亲深知定会遭那市吏们的怨恨,怕是还会上了市署的恶册(黑名单)。故而,就想用那作保换帖的法子,让你顶上奴牙郎的位置,来躲避恶册之过。只是这样一来,就要苦了你了。”

    周钧摇头道:“阿娘,作保换帖恐怕没有什么用处。”

    罗三娘:“为何?”

    周钧:“这次蒋育的案子,不仅得罪了市吏,还让上官看到了市署办事的漏洞,怕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奴牙郎的管理会更加严苛,这在无形之中,等于得罪了诸多同行。”

    “换了持贴人,固然是能躲过市署的恶册,但是市吏和同行们,皆怨我周家父子,正所谓众口铄金,这坊市间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名声,怕是难以挽回了。”

    罗三娘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奴牙郎承接奴单,大多循三途。一为市署推举,二为市馆商谈,三为熟客相荐。”

    “咱们周家,与那市吏和同行俱是交恶,市署推举和市馆商谈,这两条路,怕是很难走通了。”

    “眼下,只有熟客相荐,或许还有些可能。”

    罗三娘:“熟客?你父亲做奴牙郎这么些年,做成的奴单,没有一千,也有数百,定有那可信之人,愿意推荐亲友将奴单交给你父亲经营。”

    周钧说道:“待得明日父亲酒醒,我自会向他讨教此事。阿娘,夜色不早了,你们先休息吧。”

    与母亲道别,周钧回到自己房中,仔细思考了一番。

    有些话,他并没有对罗三娘细说。

    其实,熟客相荐这条路,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走通的。

    周定海曾经的那些买奴客户,就算肯将周家父子,以奴牙郎的身份,介绍给那些求购奴婢的亲朋好友。

    但那些买家,迟早也会从知见人、市署甚至其他奴牙郎那里,得知到周定海那桩『略卖良人』的官司。

    这些买家会担心,万一周家再次犯浑,又找来良人充奴,害的他们被请去县衙里过堂,这个责任该由谁来承担?

    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没有哪个买家会愿意选一个有『略卖』案底的奴牙郎,熟客相荐这条路到最后怕是也会不了了之。

    这样看来,市署、市馆和熟客,三条路实际上都难以走通,这奴牙郎的营生究竟应该怎么做下去呢?

    躺在床上的周钧彻底没了主意。

第13章 峰回路转

    心中有事,周钧躺下没睡多久就爬了起来。

    外面的天空蒙蒙发亮,抬头望去,依稀还能看到天边的月亮和星辰。

    周钧穿戴整齐,穿过长廊,走进书房,摊开宣纸,倒水研墨,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根鸡距笔,沾上墨汁,用前世持笔的姿势,在纸上歪歪倒倒的写下一行字:赚钱大计。

    周定海的官司,让奴牙郎这个营生变得越来越困难,周钧想要试着看看,能否另谋出路。

    他一边回忆前世的种种,一边尝试着写下自己知道的赚钱技术。

    首先,周钧在纸上写下玻璃二字。

    犹豫良久,周钧不确定的写了三个字——『烧沙子』。

    怎么烧沙子?

    烧的时候还要添加什么化学物质?

    什么时候添加?

    温度控制在多少?

    周钧看着一连串自己写下的问题,人有点发懵。

    思考再三,他用笔划掉了玻璃二字。

    接着,周钧又写下镜子二字。

    用铜和银打磨的镜子在唐朝已经较为常见,但水银裹覆的镜子好像要到14世纪才会出现?

    周钧努力回忆着水银镜子的制作工艺,很快,他发现那玩意儿好像也要用到玻璃。

    没办法,镜子又被删掉。

    再来,周钧又写了活字印刷。

    活字印刷所用的活字刻章,好像要用到铅、铜、锆石、松脂、蜡和纸灰多种材料,所用的油墨好像也有讲究,而且这玩意儿拿来赚钱好像也不现实。

    周钧无奈的又将活字印刷删掉。

    过了许久之后,看着纸张上十几个被删删改改的前世技术,没有一个能够实现,周钧欲哭无泪。

    周钧前世里看的小说电视,大多都强调什么唐朝落后,啥技术都没有,随便捣鼓点东西,就能发家致富。

    真正到了唐朝,周钧才发现,事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比如制盐术,唐朝在天宝年间,已经形成了基本的『垦畦浇晒』的制盐法,又俗称『五步产盐法』,也就是:集卤蒸发、过箩除杂、储卤、结晶、铲出这五个步骤。

    长安市坊里食盐每斗十钱,比米价稍贵,但寻常百姓都买得起,根本就没有吃不上盐的说法。

    再说那马镫,很多书上都说,大唐没有这玩意儿,只要把这东西造出来,增强大唐骑兵的战斗力,圣人芳心大悦,那封侯拜相不是伸手就来?

    但天可怜见,马镫这东西,东汉就已经有了。到了唐朝,骑兵甚至连组合铠、壑扣、压鞍这样的黑科技,都装备上了。

    还有其它诸如麻将、暖壶、豆腐、热气球什么的,唐朝都有了。

    至于除此之外的那些『高级科技品』,周钧前世里不过就是一个警校毕业的小民警,除了平时爱看点历史书,哪里接触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技术。

    周钧现在真的很怀疑,那些前世小说里穿越古代的主角,脑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为什么能记住那么多的杂学知识?

    敢情这群人,穿越的时候,随身都带着百科全书?

    这他妈根本就不现实!

    将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周钧用力将其扔到了墙上,嘴中忿忿不平的吼了一句国骂。

    抬头看去,周钧这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是大亮。

    神色沮丧的他走出书房,先是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强打起精神,朝着父母厢房走去。

    走到厢房门口,周钧瞧见罗三娘指挥着一群奴仆婢子,正在给刚刚醒来的周定海洗漱更衣。

    周定海坐在床沿上,穿着一身里衣,因为宿醉脸色发白,整个人看起来萎靡不振。

    他接过下人端来的艾茶,漱了漱口,接着有气无力的朝罗三娘问道:“昨晚怎么了?”

    罗三娘嗔道:“你还有脸问,吃了恁多酒,还大呼小叫,街坊看了定是笑话。”

    周定海揉了揉额头,无奈的摆摆手,示意自己真的不记得了。

    周钧走上前来,和父母问了安,接着便侍在一旁。

    罗三娘见周定海一脸颓色,心中不忍,坐到他身边,开口问道:“可要吃些汤饼浑面暖暖身子?”

    周定海摇摇头。

    罗三娘抬起头,看了看左右,说道:“其他人先出去吧,钧儿你留下。”

    转眼间,厢房中只剩下周家三口。

    罗三娘朝周定海柔声问道:“可是市署那些官吏为难了你?”

    周定海说道:“你一妇道人家,理会这些……”

    罗三娘沉声打断他道:“我十六岁便跟了你,塞北、陇右、关中,哪一次的难关,不是我们夫妻二人相携而行,共同捱了过来?就算天塌下来,总不能你一个人担着。”

    周定海看向妻子,心中一暖,叹了一声。

    接着,他又看向周钧说道:“正好钧儿也在这里,咱们一家人便说说心里话。”

    “先前那略卖良人的案子,虽说县衙最后判我个无罪,但身为奴牙郎,市署那里,略卖案底却是跑不掉的。”周定海提起这件事,话语中就有无尽的悔恨:“市署对奴牙郎有考校之责,犯小过者惩戒,犯大过者恶册。”

    “似我这次犯下的错误,在市署的牙档里,那定是要入恶册,再无翻案的可能。”

    周定海又叹了口气:“本来我想的容易,上了恶册大不了就作保换帖,让钧儿顶了我奴牙郎的位置,我们周家的营生一切照常。”

    “但我终究却是漏算了一步,那案子令我上了恶册事小,得罪了市吏和同行却是事大。”

    周钧和罗三娘对视了一眼,事实的确如此,周定海也算是后知后觉。

    罗三娘宽慰周定海道:“就算市吏和同行不喜,那你做奴牙郎恁多年,积了许多熟客,他们帮忙介绍些奴单,也总能做下去。”

    周定海摇头道:“的确有那熟客,但于事无补啊。”

    罗三娘奇道:“于事无补?”

    周定海:“即便有熟客介绍,买家倘若知道我周家曾经卷入『略卖良人』的案子,为了避免祸端,大多都会更换牙郎。”

    罗三娘:“我们不告诉买家,不就成了?”

    周定海闭上眼睛说道:“知见,市署,坊市都会参与在奴单交易之中,买家早晚会知晓那案子。”

    周钧说道:“依父亲之见,倘若我们事先道明案件详情,获得买家的理解,那奴单是否还有做成的可能?”

    周定海:“难!我要是那买家,长安城里奴牙数千,我为何偏偏要选你周家?我那桩略卖良人虽是冤案,但册底却存在那里,无可辩驳。”

    周钧挠挠头,周定海所言的确不假,买家不会选择有案底的奴牙郎。

    周定海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又说道:“除非……那买家购买奴标,只能选择周家……”

    周钧一愣,朝周定海问道:“只能选择周家?”

    周定海点头道:“奴单来源,一为市署,二为市馆,三为熟客……”

    周钧一边听一边点头,这些他都知道。

    周定海:“……四为沉单。”

    嗯?

    奴单还有第四种来源?

    周钧眼睛睁大,问道:“沉单是什么?”

    周定海:“所谓奴牙沉单,顾名思义,就是往日里谁都做不下去的奴单,沉在那里,无人去碰。”

    周钧:“为什么无人去碰?”

    周定海:“原因有很多,比如买家太过吝啬、出价太低;又或者是买家态度恶劣、极难伺候;还有买家要求太高,根本无法满足。”

    “这些奴单虽有奴牙郎试着去做,但总是无功而返。积在那里,久而久之,无人敢碰,就被称之为沉单。”

    周钧来了精神:“父亲,这些沉单何处可寻?”

    周定海:“我书房里的锁柜中,就有许多,但是……”

    没等周定海说完,周钧向父母告了一声辞,转身就朝书房走去。

    看着周钧离去,周定海先是愣了愣,接着长叹一声:“沉单无人去做,自然有它的原因,钧儿怕是要受一番苦了。”

第14章 遍寻买家

    走进书房,周钧打开父亲存放奴单的锁柜,一番找寻之后,在最底格的双拉门小柜中,找到了一叠叠用绳子捆起来的厚厚纸摞。

    解开绳子,周钧翻看起来,发现这些年里,周定海积累下来的『沉单』当真不少。

    在这些沉单中,有些是做了一半,却突生变故无奈弃单;有些是刚起草私契,买家对奴标不满而毁约;还有些只是周定海见了买家一面,就断定此单无法继续。

    周钧将所有沉单文件在地上依次铺开。

    首先,年代过于久远的沉单,没有任何再试的价值,直接弃置。

    其次,买家因自身原因而毁约的沉单,变数太大,也不适合继续。

    最后,要求赊账或是对价格斤斤计较的买家,也不好再去接触。

    筛选下来,周钧最终选定了十六份沉单。

    周钧将这十六份沉单,拿到了周定海的面前。

    后者一一看过之后,又帮忙筛除了六份,只剩下十份。

    周定海看着这十份沉单,一边回忆,一边向周钧介绍了当时的情况,还告知了一些注意事项。

    周钧将周定海所述的话仔细记下,又接过罗三娘备好的干粮,带上文书,骑上仆人备好的乘马,出门正式开始了他的奴牙郎生涯。

    第一份沉单的买家,位于昇平坊的北街,是周定海三个月前在市馆酒肆中商谈的一位南诏茶商。

    对方当时提出想要购买一名年轻貌美的新罗婢女,照顾日常的饮食起居。

    周定海当时问了这南诏茶商的购奴预算,在得到一个数字之后,立即就告知后者,新罗婢女在奴市上要价甚高,这么些钱怕是不够。

    那南诏商人退而求其次,又想要买一个岭南婢,依然特意强调了『年轻貌美』这四个字。

    周定海找了些奴标,带给买家过目。

    却不料那茶商看了几次,也没给个准信,就再也没了消息。

    周定海以为那茶商改变心意,就没有再去联系。

    周钧听了父亲的介绍,认为这茶商购婢的目的非常明确(年轻貌美),而且预算不足的时候,有自知之明,肯自行降低标准。

    这样的客户购买意愿强烈,沟通难度较低,成功概率较大。

    骑马来到茶商的宅院,敲响了紧闭的宅门,周钧等了片刻,大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脸上留着淤青的中年人,探出头来,看向周钧问道:“何事?”

    周钧先是唱了个喏,开口道:“三月前,这户的家主去中市购买婢女,先是问了新罗婢,后来又见了岭南婢,不知现在是否还有意愿看看其他奴标?”

    那中年人听见这话,双眼圆睁,面色扭曲的大喊道:“某从未想要购买婢女,你定是认错人了!”

    周钧一愣,说道:“不会吧,我这里还有文书,您看上面写着,求购年轻貌美婢女一名……”

    突然,一只粗壮的胳膊,从门板后方一把扯住了那中年人的头发,将他一把拽到了院里。

    一位虎背熊腰、体宽膀圆的悍妇,将那茶商拽倒在地,骑将上去,叮叮咣咣就是一顿老拳。

    一边打,那悍妇还一边骂道:“好你个烂杂,背着老娘在外面逛窑子不说,还敢偷偷去买婢女?!”

    周钧隔着门板,听着那茶商堪比杀猪一般的惨叫,悄悄后退了两步。

    取出炭笔,在茶商文书上打了一个大叉,周钧清楚,这一笔沉单算是彻底黄了。

    出师不利。

    接下来,周钧又按照沉单地址拜访了数个买家。

    买家要么已经不再需求奴婢,要么就搬家外出,要么就因为其它原因干脆闭门不见。

    到了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周钧遍访了七个沉单买家,结果均是无功而返。

    骑在马上,从早上开始就未曾进食的周钧,先是朝口中胡乱塞了些干粮,接着打开第八份沉单文书。

    第八位买家居住在胜业坊内。

    胜业坊在哪里?

    胜业坊位于长安城的东北方,它南接东市,东临兴庆宫。

    那兴庆宫又是什么地方呢?

    兴庆宫是长安三大内(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之一,称为『南内』。它是当今圣人李隆基做藩王时期的府邸,也是他与杨玉环长期居住的地方。

    再说回那胜业坊,坊内有两座王府,分别是薛王业宅和宁王宪宅,分别位于坊的西北角和东南角。

    当今圣人李隆基对待至亲的态度,将『双标』一词可谓贯彻的淋漓尽致。

    对几个儿子,他如同寒冬一般冷酷,不死不休;而对薛王宁王这样的兄弟,却如同春风一般热情,情同手足。

    所以,这样看来,这胜业坊说是长安顶流权贵地,倒也不为过。

    周钧行至胜业坊的坊门,看了告示才知道坊内不仅禁止纵马,而且还要查引。

    将马匹留在坊厩之中,又花了一番功夫验查了身份,周钧总算是进了胜业坊里。

    走在这高墙大院的青石坊廊,听着胜业寺传来的阵阵佛钟,周钧连脚步都放慢了一些,生怕一个造次就生出事端。

    按照文书的地址,来到一处并不起眼的四合小院前,周钧又掏出文书看了几眼。

    第八个沉单的买家,却是一位内侍,他官至从三品,绶左监门将军,名为庞忠和。

    这庞忠和年幼之时曾是关中流民,后被绛州刺史武攸止(武则天堂侄)收为家奴。

    武攸止病逝后,武家女按惯例被送入宫中抚养,庞忠和净身入宫侍奉武家小娘。

    唐玄宗即位时,武氏性情乖巧,善于逢迎,很快就博得圣人的欢心,后被封为武惠妃。

    武惠妃病逝后,被玄宗追封为贞顺皇后,庞忠和也因忠心事主,被调任至内侍省,任掌案太监。

    本来,这庞忠和如果继续留在宫中,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不料,在这显贵之时,他突然向玄宗提出致仕之请,并言乞为惠妃守陵。

    玄宗感其忠心,同意了致仕之请,并将庞忠和升官至从三品,并绶左监门将军。

    在那之后,庞忠和于武惠妃下葬之地——敬陵,守陵整整三年。

    守陵期满,庞忠和回到长安胜业坊,低调过活。

    周定海当初在家中谈及这笔沉单的时候,对周钧这样说道:“当年这笔奴单,牙钱极高,谁都想要做成,但不管带去什么奴标,庞公看了都不满意。”

    周钧问为什么。

    周定海摸着下巴,犹豫了好久,给了这样一句话:“庞公的心思,谁都猜不透。”

第15章 初访庞府

    走到那庞公的宅邸门前,周钧没有看到府卫,也没有看到家丁,只有一上了年岁的老奴,坐在门房中就着一盘炒豆,自斟自饮。

    周钧走上前去,唱了个喏,道了一声打扰。

    那老奴瞧周钧生的俊俏,衣着显贵,以为是哪家大户的小郎,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行礼。

    周钧发现,身处大唐,人模样生的好看些,衣服穿的得体些,这两点真的很重要。

    哪怕是牙郎这般身份低微的职业,倘若别人对你的第一印象好些,大多都不会面露鄙夷、恶语相向。

    果然,在周钧稍后道明自己奴牙郎的身份之后,那门房老奴只不过态度稍稍倨傲了一些,但依旧是笑脸相迎。

    门房老奴自称余福,或许是看多了奴牙郎,对周钧的拜访并不感到意外。

    趁着余福坐回门房的空档,周钧先是观察了对方一会儿。

    这老奴面色红润,四肢康健,想必是主家给的伙食还不错;眼袋下有黄斑扩散,这是过度饮酒伤了肝脾的症状。

    余福坐定之后,也打量了周钧一番,片刻后,开口问道:“小郎君此行可是要问奴标推贾之事?”

    周钧也没打算遮掩,直接点头道:“庞公数月前有意买婢,不过我听闻,推者甚众,却是谁都没入他的法眼?”

    余福嘿了一声:“不错,那会儿来的牙郎,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没籍的官婢,美娇的胡姬,知礼的客女,那奴标来了一拨又一拨,庞公真是一个都看不上。”

    周钧奇道:“那庞公究竟想买什么样的婢子?”

    余福斜了周钧一眼:“我怎会知道?”

    周钧还想再问,却听到院中传来瓷器的摔裂声。

    周钧一惊,伸长脖子问道:“府里莫不是出了事?”

    余福丝毫不在意的说道:“许是哪个不长眼的奴婢,笨手笨脚,又恼了庞公,不碍事不碍事。”

    周钧脸上升起疑色,小心的问道:“庞公可是对下人苛刻,动辄打骂?”

    余福正色说道:“这是哪里来的浑话?虽说庞公平日里不苟言笑,有时也会生些脾气,但对下人却是赏罚分明,从来没有无端打骂之事。”

    周钧见余福神色诚恳,不似作伪。

    余福又说道:“这些年来,庞公脾气大些,也是情有可原。”

    “那贞顺皇后,原本可是庞公看着长大的小娘。”

    “当年她仙逝的时候,庞公痛彻心扉,几欲了生。”

    “后来,庞公独自一人为她守陵三年,腿脚俱被冻伤,如今日常只能以轮舆代步。”

    “若论常人,逢此大难,谁又不会有些脾性呢?”

    周钧问道:“庞公守陵时腿脚留疾,现在只能坐着轮舆出行?”

    余福:“是呢,那轮舆哪有腿脚方便?”

    “坐在上面,要去哪里,都要呼喝下人来推,倘若推慢了,或者推岔了,庞公就要大发雷霆……”

    周钧将此事记在心中,又朝余福问道:“我欲与庞公商谈买婢一事,不知……?”

    余福看了周钧一眼:“小郎君怕是新牙入道,且听我一言,庞公不会见你的。”

    周钧听了一阵头大,心中暗道,不和买家见面聊聊,怎么知道对方的要求?

    但是周钧也能理解对方的想法,自己是个新牙郎,没什么名气,又没有带着奴标前来,只想凭着几句话,就见到庞公,的确是异想天开。

    周钧抬头看了眼日头,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等到太阳一落山,长安城的鼓楼就会开始敲响暮鼓,六百下暮鼓敲完,整个长安就会开始进入宵禁。

    倘若那个时候,还在大街上逗留,那么就是『犯夜』,被抓到是要被判笞刑的。

    想到这里,周钧站起身向余福行了一礼,只是说今日时辰迟了,明天再来拜访。

    从胜业坊中出来,周钧领回了乘马。

    紧赶慢赶,周钧总算是在宵禁之前,赶回了居住的坊内。

    借着坊街上的灯烛,周钧一边骑着马,一边在思考。

    庞忠和是被净身后的阉人,早已没了男人本能的欲念,他如果想要买婢,最看重的绝不是女子的美貌和年龄。

    庞忠和给武惠妃守陵三年,这中间伤了腿脚,只能靠着轮椅活动。

    这样的人,对于贴身女婢的要求中,心思细腻、手脚麻利、善于打理残疾人的日常生活,应当是最关键的几点。

    但问题是,周钧能够看出来的这些要点,其他奴牙郎一定也能看出来。

    他们推荐的奴标中,肯定也有勤快细心的婢子。

    但是,庞忠和却谁都没有看上。

    为什么?

    周钧心中思索,难不成这庞忠和买婢,还有什么隐藏的要求不成?

    正思考之间,周钧驱马绕过坊墙,进了一处幽暗的小巷。

    还没走两步,一群黑衣人突然抛出绳索,将周钧从马上拉了下来,又装进一口麻袋之中。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这群黑衣人训练有素、搭配得当,干这种半路掳人的勾当,怕也绝非一两次了。

    周钧心中大骇,身体在麻袋中一边极力反抗,一边大声疾呼。

    叫喊的同时,他还不停揣度,究竟是谁在此设伏?

    难不成是周钧从前的仇家?

    就在这时,一阵青烟被灌入麻袋。

    周钧吸入那烟,瞬间头脑发昏,整个人的动作越来越慢,最终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钧慢慢醒转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雕花红木的大床之上。

    看周遭那梳妆台、铜镜、娴柜等物,周钧所在的这地方,分明就是一女子的闺房。

    晃了晃脑袋,周钧从床上坐了起来,刚想找个法子尽快出去,房门那里传来一声娇笑。

    从门外走进来一位风姿绰约的美妇,只见她身穿牡丹花样的齐胸襦裙,外束轻纱,轻薄剔透,半遮半掩。

    唇上绛朱轻点,肤色白皙胜雪,双眼回盼流波。

    正应了一句诗,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周钧正在揣测这美妇的身份,却不料对方的一句话,让他大惊失色。

    “冤家,春宵未尽,相恨无情,匆匆一别,却形同陌路,没想到你是如此这般的狠心!”

    周钧瞬间想起了这位美妇的身份。

    前一个灵魂的姘头。

    穿越第一晚的偷情对象。

    金凤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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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3086/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作者:夜尽长所写的《大唐奴牙郎》为转载作品,大唐奴牙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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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奴牙郎介绍:
社区民警许啸的灵魂,穿越至大唐奴隶贩子周钧的身上。
爱岗敬业的小民警,利用社区沟通技能和现代商业模式,
将奴隶贩卖这份令人不齿的工作,打造成了一条美丽而又闪亮的产业链,
真正实现了“一人为奴、全家光荣”的宏伟人类目标,成了整个大唐乃至世界的一道奇葩而又靓丽的风景线。大唐奴牙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奴牙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