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现场
当许啸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片草丛之中。
更关键的是,他没穿衣服!
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许啸开始回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半个小时前,身为社区民警的许啸,在岗亭执勤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报警电话,说是在辖区里的市民公园,有一名身穿军绿大衣的猥琐男子,正在对往来女性实施猥亵暴露行为。
得知这一消息后,许啸立刻拿上警具,骑上小电驴,赶到了事发现场。
还没进入公园,许啸就听见一声女性惨叫。
一名身穿大衣的秃头猥琐男子,向公园外逃来,恰巧与许啸打了个照面。
看了眼一身警服的许啸,那男子舔了舔嘴唇,邪魅一笑,转身就溜进了小巷。
肝火瞬间暴涨的许啸,掏出警棍和手铐,一个箭步,朝着男子逃去的方向追去。
在警校之中的体能测试和技能比赛,许啸每一年都是名列前茅,追赶这种有着暴露癖的变态,自是毫不费力。
眼见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许啸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那罪犯。
却未料到巷口湿滑、青苔丛生,许啸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后脑重重的撞在了墙边的石墩上。
倒在地上,鲜血从后脑缓缓溢出,意识慢慢模糊的许啸,记忆中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隐约间看见一道白光,将他拉入了虚无。
回忆完之前的遭遇,许啸低下头,看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心中忐忑道:难道是那个变态暴露狂,对自己做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疑问,许啸挣扎着爬起身,浑身上下摸了摸,菊花倒是无恙,但身体有点不对劲。
原本在警校里锻炼出来的腱子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细皮嫩肉。
而且,这周遭的环境也不对。
刚才明明还是路灯下的小巷,现在却变成了一处古风大宅的后院。
向后脑勺摸去,感受到些许疼痛的同时,许啸摸到了一块早已干涸的血痂。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这婬妇!”
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吼声,突然将许啸从沉思中惊醒。
“刚才跳窗的男人,究竟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许啸的大脑一阵疼痛,宛如潮水一般的记忆蜂拥而来。
周钧,字衡才。
周家二公子。
年方十七。
纨绔子弟。
沾花惹草,无女不欢。
而最要紧的是,他突然想起,现在居然是大唐天宝三年(公元744年),李隆基和杨玉环勾搭成双的年代。
穿越了。
居然他娘的穿越了。
惊骇之后,许啸长吁了一口气,开始借助从警多年的经验,分析起当下的形势。
许啸在追捕罪犯的时候,撞到了后脑。
这具身体的主人——周钧,在这户人家偷情的时候,恰巧家主返回,惊慌失措之下,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慌不择路的跳窗逃跑,却失足摔落在这院子中,恰巧也撞到了后脑。
结果,许啸的灵魂,就这样穿越到了周钧的身体之中。
刚刚做完这一番推理,许啸又听到那屋内的家主再次咆哮道:“你不要拦着我!老子现在就去宰了那个奸夫!”
说完这话,只听房内传来了一声女人的惊叫,还有一声宝剑出鞘的声音。
许啸一惊。
糟了!绿帽大侠拔剑了。
他心中寻思,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出去解释一下?
解释个屁。
这种时候,谁不跑谁傻缺!
只见许啸……不,周钧一个翻身,从草丛中爬了起来,四处开始张望,寻找能够脱身的通路。
院子中的石墙并不高,周钧寻思,只要助跑加上一个起跳,就能抓住石墙的上沿,再来一个翻身,就能从这里脱身。
想到就做。
光着身体的周钧,做了一个助跑的姿势,接着发足狂奔,看准时机双脚猛地蹬地。
但是他忘记了一件事——这具身体的体能素质,远远不能与过去相比。
堪堪抓住石墙上沿,双臂就酸软无力的周钧,根本撑不住身体,直接又摔回了院子。
揉着生疼不已的屁股蛋子,周钧已经隐约听见那绿帽大侠的脚步声。
后者已经冲出屋外,来到了后院之中,拿着一柄长剑,杀气腾腾的正在四处寻找奸夫。
俯下身体,借着夜色藏匿身形的周钧心中苦道,我该不会是第一个因为偷情被杀的穿越者吧?
就在这时,屋内又冲出一位身材姣好的妇人。
这妇人只穿了一件小衣,夜色正浓,却也看不清她的长相。
只见她冲到那绿帽大侠的面前,破口大骂道:“王志全!你个泼才,长能耐了是吧?敢在老娘面前舞刀弄枪!”
那唤作王志全的男人,举着剑吼道:“你这婬妇!信不信我先杀了你,再杀了那个奸夫?!”
听见这话,那妇人扑倒在地上,哭天抢地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初落魄的时候,要是没有我阿耶,你还在莱州贩卖鱼虾呢!现在发迹了,不仅在外面养小,还想谋害发妻!当真是禽兽不如!”
听见这话,王志全一时语顿,竟朝后退了两步。
趁着这夫妇二人争吵之际,周钧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朝后院的后廊爬去。
好不容易来到后廊的门口,周钧慌不择路的冲进后宅膳房,却看见一位上了年纪的仆妇正在那里收拾柴火。
周钧连忙用手捂住下体,满脸通红。
那仆妇看了眼周钧,似乎早已经是见怪不怪。
她站起身,走到后廊的尽头,用腰间的钥匙打开一道木门,朝周钧点了点头。
周钧见状,低下头看了看光溜溜的身体,又开口问道:“可有衣物?”
仆妇想了想,又折回来,从后廊的盥洗架上取了一套下人衣物,递给了周钧。
后者穿上衣物,临走之前,双手抱拳朝着仆妇行了一礼。
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周钧小心翼翼的行走在坊内的街道中。
眼下已经是二更天,整个长安城都进入了宵禁。
好在王志全的大宅,和周钧的家,都在一个坊内,距离也不算太远。
行走在大街上,周钧一边躲避着那些巡逻的更夫和坊丁,一边看着这夜色之下的长安城。
虽然街上无人,但一眼望去,建筑鳞次栉比,恢弘壮阔,让周钧在心中不由感叹了一句:这里就是千年之前的盛唐,这里就是大唐的心脏——长安。
没敢在外面停留太久,周钧径直回到了家中,一处前后两合、不大不小的宅院。
敲响了院门,开门的仆人看见周钧,连忙压低声音说道:“郎君总算是回来了,赶紧去前厅吧,阿郎一直在等着。”
周钧一愣,走进门内,问道:“父亲还没睡?”
仆人点头,又小声说道:“阿郎心情不好。”
周钧走到前厅的大门处,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跪下!”
思考片刻,周钧选择服从。
一位身穿皂色长衫、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沉着脸走到周钧的身边,问道:“去了哪里?”
周钧看了眼中年人,在记忆中找到了对方的身份——周钧的父亲,周定海。
见周钧沉默不语,周定海喝道:“成日里只知道花天酒地、沉迷女色,你就不能像你兄长那般,有点上进心?!”
周钧知道父亲口中的兄长,是周家就读于翰园私塾的大公子——周则。
周钧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跪在那里。
周定海越想越气,甩了甩袖子,丢下一句:“你也别回去睡觉,就跪在这里反省!”
说完,周定海走出了前厅。
当下的时节尚属暖春,夜里虽然有穿堂风,但好在并不寒冷。
周钧跪在地上,看似闭着眼睛假寐,实际上在脑中一点一点的翻阅着此生的记忆。
周家祖籍焉耆古国(该地如今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焉耆回族自治县)。
祖上是大族,一直做的就是奴市买卖,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
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安西都护郭孝恪为西州道行军总管,率军讨伐焉耆,平之,由是臣属。
周家祖上为避战祸,举家东迁。
在这家族迁移的百年之中,周家与唐人通婚,被大唐文明所同化,用了汉家姓氏,纳了大唐典制。
到了周定海这一代,周家上下更是倾尽所有,不仅在长安城中买了宅邸,还供着周则在翰园私塾就读。
周定海平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有朝一日,吾儿必定榜上有名,周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与全家人的希望——周则不同,周家二公子周钧,几乎和家族之耻划上了等号。
仗着有一副好皮囊四处沾花惹草,周钧要是流连勾栏也就罢了,偏偏这货爱好熟女,尤其喜欢勾引嫁做人妇的女子。
周家贩奴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再被周钧这么一折腾,这坊间更是恶感难消。
说完家世,再说这周家的生意。
贩奴的营生,周家祖上还在焉耆古国的时候,就做的风生水起,只不过那时候的交易对象大多是大食和吐蕃。
到了大唐之后,由于唐律对蓄奴数量有着严格的限制,周家便做了奴婢买卖居间人的角色,而这职业,在大唐有个雅称——奴牙郎。
周钧一边回忆一边思考,转眼间,门厅外的天空已经蒙蒙发亮。
坊楼敲响了五更天的金钟,大街上渐渐有了人声。
周府的女主人,周定海的结发妻——罗三娘,早起打溜儿,路过前厅,无意间瞧见了跪在那里的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心疼的喊道:“钧儿,你怎在此地?”
周钧看向一脸痛惜的母亲,低声说道:“父亲命我反省……”
没等周钧说完,罗三娘直接冲进前厅,想要扶起前者。
周钧跪了一夜,膝盖早已酸痛无比,刚要起身,却摔倒在地。
罗三娘见状,更是心疼的眼泪打转,她转身朝着门廊口的奴仆婢女们大声骂道:“一帮蠢豕!眼睛都烂进肚里了?!还不过来扶小郎君起来!”
仆人们七手八脚将周钧搀扶起来,又将他安置在一张胡椅上,罗三娘走到厅后,叉着腰吼道:“周定海!出来!”
喊了几声。
周定海一脸倦意的从后堂出来,看着罗三娘道:“大清早,你一妇道人家大呼小叫,成何……”
罗三娘一把拽住周定海的袖口,将他拉到前厅,指着椅子上的周钧吼道:“钧儿跪了一夜,可是你的主意?!”
周定海一愣:“他真跪了一夜?”
也不怪周定海吃惊。
往日里,周定海也罚过周钧跪夜。
但是,每次周定海走后,偷奸耍滑的周钧总是溜回房间睡觉。
所以,周定海倒是真没想到,这一次周钧居然老老实实跪了一整晚。
罗三娘掩面泣道:“钧儿身子骨本来就弱,要是折腾出个三长两短,看我怎么……”
周定海不耐烦的摆摆手:“这小子比驴骡还能折腾,跪上一夜又能如何?”
罗三娘还想争吵,门房小厮突然气喘吁吁的冲进前厅,对周定海说道:“大郎,不好了!官差……官差来了!”
“官差?”周定海将目光转向椅子上的周钧,大声喝道:“你又惹了什么祸事?!”
周钧脸色发白,心中暗道,难不成是因为昨晚之事,那姓王的绿帽侠,跑到官府里去告了我?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三位身穿差服、腰挎障刀的汉子,走进了周府。
周钧看着三位官差朝自己走来,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就在周钧刚刚打算束手就擒的时候,却不料那三位官差直接走过他身边,将镣铐押在了周定海的身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周定海看着身上的镣铐,不敢置信的问道:“官爷,可是弄错了人?”
为首的官差用力一拉镣锁,沉声说道:“周定海,你犯事了,和我们走一趟吧。”
罗三娘见状昏厥了过去,周府上下顿时乱成了一团。
第2章 略卖疑云
周定海被捕的四个时辰之后。
周家花了重金,上下打点,总算是从两京诸市署那里,弄清了周定海被捕的罪名——将良人蒋育冒充为奴,略卖人口。
《唐律疏议》中,有律法明示: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
白话解释就是,倘若采用欺骗、抢掠、胁迫等手段将良人卖为奴婢,那么略卖良人的主犯,应当被判处绞刑。
但周钧却感到奇怪,在记忆中,父亲周定海是一个非常守规矩的奴牙郎,违法犯罪的事情绝不会去做,怎么有胆子良人充奴,略卖人口?
周钧问母亲罗三娘,可知道蒋育这桩奴牙买卖,但后者基本不过问周定海的生意,所以自然是一无所知。
就在这时,周钧的大哥,周家的大公子周则,听闻父亲被捕,向私塾告假,专门跑了回来。
周则比周钧大三岁,行事稳健,作风正派,但是性格执拗,不懂变通。
周则跨进大门,刚刚问清事由,就开口喊道:“父亲决计不会略卖良人,我等可去京兆府伸冤!”
此言一出,周钧就摇头苦笑。
案件详情眼下都不清楚,就跑去官府伸冤?
更何况,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街东为万年县,街西为长安县。周定海眼下是被万年县的县狱所收押,倘若直接跑到京兆府去越级闹事,不仅对解决案件没有任何帮助,还会徒增官府恶感,闹得凶了,说不定还要吃些皮肉之苦。
周钧朝罗三娘问道:“父亲做奴牙郎的营生时,那些经手的单子,可有书文和私档?”
罗三娘点头道:“有,都放在书房的锁柜之中。”
周钧说了一声好,便朝着书房走去。
罗三娘和周则也不知道这小子想做什么,便跟了上去。
周钧来到书房,看着里侧墙壁摆放的一连排锁柜,朝随后赶来的罗三娘问道:“钥匙可在?”
罗三娘摇头道:“那串钥匙都绑在大郎的腰间,寸步不离。”
周钧长吁一口气,看了看周围,发现一块貔貅样貌的青铜镇纸,看样子颇为沉重,拿起来就想往锁扣上砸去。
周则见状连忙劝道:“此乃父亲私物,为人子岂可造次?”
周钧心道:这他妈都什么时候了,老爹马上就要上绞刑架了,这个傻缺大哥居然还在想着伦常俗事?
于是,不顾旁人,周钧将那镇纸重重的砸在锁扣上。
砸了好一会儿,总算将那些锁扣破坏,打开了柜门。
柜子中,有横七竖八的规整抽屉,每个抽屉上,都以天干地支计数法进行了编号和归类。
周钧找到距离现在最近的编号,打开抽屉,翻出了一份名为『蒋育』的私契。
打开私契一看,满眼的正楷繁体字,再加上唐风行文,让周钧有些头大。
所幸周则人在,通过他的一边阅读一边讲解,周钧也终于搞明白了,让周定海背上略卖罪名的生意,究竟是什么内容。
有一良人,名唤蒋育,本是太常寺太医署进学候补的生员,因家道中落,债台高筑,逼不得已,自荐为奴。
至于蒋育的买家,根据购奴私契上的描述,是靖恭坊一户姓许的官宦人家。
那许家看中了蒋育的进学身份,再加上后者又自愿签下死契(卖身契,非雇佣契),所以交易价格非常高,足足有30贯。
30贯是个什么概念?
以粳米作为等价参照物。
现如今的中国,粳米市场价大概是2.5元一斤。
而唐玄宗的天宝年间,粳米卖到了10文一斗。
一斗大概是5.9公斤,那么一贯钱的购买力差不多等价于2950元。
30贯就是88500元,接近9万元。
这么多钱,如果以死契为准,可以购买四个壮年男奴。
至于周定海,则成了这场交易的奴牙郎兼保人,一边联系蒋育,一边沟通买家,帮忙双方完成了整个交易的所有流程。
在那锁柜的抽屉中,除了这张私契,还有一张蒋育自己写下的卖身自荐书。
在自荐书中,蒋育详细说明了,他为何要卖身,卖身价格,相关责任,绝不后悔等要则。
而且,文书上,还有蒋育的签名和手印。
周则看见蒋育的这份自荐书,顿时乐开了花。
他对着罗三娘和周钧大声说道:“自荐为奴,何来良人略卖一说?有此文书为证,父亲的冤屈可以洗刷了!”
周钧拿着蒋育的自荐书反复看了几遍,有些怀疑,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吗?
按照唐朝奴牙交易的流程,奴牙郎每居间一笔奴隶交易,都需要牵涉到七方参与者,他们分别是:买家,卖家,奴标,保人,知见人和两京诸市署。
买家和卖家,这两个好理解,就不细说了。
这奴标,指的就是被当做交易品的奴婢。
保人,就是对这笔交易提供担保的责任方,一般是家世清白、没有违法乱纪案底的良人,当然,奴牙郎或利市郎(居间方)也可以承担该角色。
而知见人,就是这场交易的协同见证人。这个角色与保人有些类似,但承担责任却小得多,一般多是坊正、市丞、街宿这样的半官方角色。
至于最后的两京诸市署,有点类似于如今交易中心的官方角色。
一整套交易流程,大致是这样的:
一、买方、卖方、保人,三方首先订立私契,写清楚交易品奴婢的姓名、性别、年龄、疾病等信息,还有交易价格、交易日期、退换条件等等。
这个私契,有点类似于现代商业中的意向协议。
二、私契签订完毕后,保人(或居间方)拿着这份契约,和知见人一起,到两京诸市署去办理官契。这官契,自然就是现代商业中的官方制式合同。
三、两京诸市署会检查私契细节,并收集相关的材料,汇总备档,最后办理官契。
四、以官契为准,两京诸市署下属的市司会发放奴婢交易的市券。这市券,就类似于现代官方的办讫证明一类的东西。
五、奴牙郎将办理好的官契和市券交给买家,买家将钱交给卖家,卖家再将奴标交给卖家,并将奴牙郎的居间费支付。
到此,一次完整的大唐奴隶买卖,就宣告结束了。
至于蒋育的这个单子,由于是自荐为奴,所以卖方和奴标都是他本人。
虽然少了一方参与者,但所有文书齐备,手续完成。
无论是私契、还是自荐书,白纸黑字都写的清清楚楚,签名和手印都清晰可见,周定海略卖良人一罪,按理说根本无法成立。
但是,官府既然将周定海逮捕了,那么就说明这个案子,必定另有隐情。
周钧心中疑惑,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第3章 探监
周家在惶恐和不安之中,度过了整整三天。
在这三天里,县衙的捕快和文吏,来了数趟,将周定海书房中的奴牙文书搬走了大半。
到了第四天傍晚,长安县的县廨给坊里传来了口讯,说是明日辰时,允许周家的亲属前去探监。
第五天的一大清早,周钧和母亲罗三娘,还有大哥周则,就坐着马车,早早赶到了位于长寿坊的长安县县廨,等待着探监。
好不容易捱到了辰时,县廨里的问事吏发了探监牌,周家三人拿着牌子到了县狱,在一番确认和搜查之后,周钧终于见到了一身囚服的周定海。
只不过是四天未见,周定海的精神和面貌却与从前有着天壤之别,只见他气色萎靡,神情困顿,整个人就像四天里从未合眼一般。
不过所幸,周定海身上还算干净,没有血污,想来是还没有受过刑。
罗三娘见了周定海,悲从中来,二人抱头而泣。
周则在一旁潸然泪下,口中止不住反复说着冤枉。
周钧看向身旁,发现在这探监的栒房之中,除了周家四人,还有一位长安县廨的县丞(从七品),和一位负责记录的录事吏(从九品下)。
走到县丞和录事面前,周钧行了叉手礼,开口说道:“父亲为奴牙郎二十余载,从未有过略卖良人之行,此事必定另有隐情,还望官上明察。”
县丞姓邵,名昶,字观文,三十岁左右,面色沉穆,让人望而生畏。
他对周钧说道:“罪否自有律梳,毋需多言。”
周钧低头又说道:“周家祖上至今,世世代代皆为奴牙郎,又怎会为了区区钱财,毁了祖宗传承,败了经世名声?此举无异是杀鸡取卵,饮鸩止渴。”
邵昶听到这话,不禁多看了一眼周钧,问道:“你可是那周家大郎?”
周钧摇头道:“我是周家二郎,周钧。”
邵昶一愣,不禁笑道:“可是那『夜游香阁不思归』的周衡才?”
此言一出,原本在旁边一直板着脸的长安县录事,也跟着笑了起来。
周钧心里明白,肯定是过去那个周纨绔干了什么蠢事,闹得满城皆知。
脸红片刻,周钧只能低头说了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
邵昶重复了一遍周钧的话,点头道:“可有下句?”
周钧回忆了一会儿,念出了下一句:“伊人含笑作他看。”
下句一出,邵昶和录事止住笑容,一起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邵昶叹道:“文风中品,但意境上佳。”
说完这话,邵昶摆摆手,对周钧说道:“多和你父亲言语几句,他身上这桩案子,人证物证皆在,怕是麻烦不小。”
周钧心中一紧,先是向邵昶又行了一礼,接着来到周定海的身边,开始询问事情的经过。
周定海见周钧与那县丞邵昶相谈甚欢,在惊诧之余,也对自己的二儿子有了几分另眼相看的意味。
于是,面对周钧的询问,周定海抹了抹眼泪,慢慢道来。
月初的时候,有一人名为蒋育,在牙市里偷偷找到周定海,说是自荐为奴,想要寻个好卖家。
周定海通过聊天得知,这蒋育,本为良人,而且是太常寺太医署进学候补的生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读书人。
因为家道中落,债台高筑,蒋育逼不得已,这才自荐为奴。
听到这里,周定海心中先升起了几分敬,几分怜。
周定海敬的是蒋育读书人的身份。对方进学之所,可是类似于国立医科大学这样的名牌院校。
周定海怜的是蒋育的品性。一心为家,为了纾解家贫,甚至甘愿卖身还债。他自己也有个儿子在念书,将心比心,顿感可贵。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不禁腹诽。
这便宜老爹当奴牙郎这么多年了,见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怎么偏偏这种时候起了恻隐之心?
难道他就没听过,『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样的名言?
周定海继续叙述。
蒋育对周定海说,蒋家虽说落败,但好歹过去也算是书香门第,所以他不方便抛头露面,所有手续和经办,希望全部由后者来完成。
当时的周定海心里寻思,读书人要个脸面,倒也正常。
这奴婢买卖中,虽然有几个环节需要奴标和卖家到场,但是周定海身为几十年的老奴牙郎,与坊正、市司、两京诸市署等经办人员都非常熟悉,蒋育即便不出面,只要他写好良人为奴的自荐书,再签好名、盖好手印,流程做完估计也不是难事。
答应了蒋育的条件之后,周定海先是开始寻找买家。
他多方打听,最终找到了靖恭坊的一户姓许的官宦人家,对方想要买入一位进学身份的死契奴仆,未来将其当做族史书吏一类的角色进行培养。
蒋育恰好符合这个条件。
许家开出了30贯的高价,周定海将这个价格告诉了蒋育后,后者也认可了这个报价。
于是,作为保人(居间方)的周定海,从行私契,到立官契,再到领市券,一整套流程,全部想方设法办了下来,倒也算是有惊无险的走完了。
至于那蒋育,从头到尾都未露面,甚至连那最后30贯的卖身钱,都是周定海从官宦人家那里取来,再转交给了他。
本来事情进行到这里,一切都应该圆满落幕了。
但是,当许家的管家,到了蒋育家门口,想要带走后者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蒋育直言,自己从来就没有想过自荐为奴,也从来没有签过什么卖身契。
听见这话,许管家傻眼了。
他随即拿出官契、私契和自荐书,朝蒋育问道,这上面白纸黑字都签着你的名字,还有你按的手印,你居然敢反悔?
蒋育看了官契、私契和自荐书,只说了一句话:“这些签名是仿造,不是我的真迹;而且这按的手印,明显是假的。”
许管家火了,当即就和几个家丁,把蒋育扭送到了长安县的县衙。
然而,当县衙验过笔迹、核过手印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所有文书上的笔迹,的确并非蒋育的日常行文;而那些文书上的手印,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
许管家恼羞成怒,又说,我们可是掏了30贯的死契钱。
县衙问蒋育,30贯钱呢?
蒋育摊手,什么30贯钱?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30贯钱。
县衙又问许管家,你们把钱交给谁了?
后者说,我们把钱交给奴牙郎周定海了,这里还有他亲笔签下的收款讫证。
结果,两厢对证之下,周定海就以略卖良人之罪,被县衙捕快给抓进了县狱。
案件内情介绍到这里,周钧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蒋育从一开始,就抱着假自荐、真吞财的念头,来接近周定海。
首先,周定海的大儿子在私塾念书,他本人又对读书人恭敬有加,所以蒋育利用自己的进学身份,还有周定海的麻痹大意,设了这个骗局。
其次,假意利用书香门第、不便露面这样的借口,蒋育断了和买家、知见人、市司等其他人见面的机会,确保了在交易过程中,只和周定海一个人保持接触。
接下来,蒋育再想办法伪造自己的签名和手印,确保事后不会被抓住把柄。
或许有人要问伪造签名和手印,是怎么做到的?
伪造签名很简单,身为读书人的蒋育临时模仿一种笔迹和字体,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伪造手印其实更简单,在宋慈所著的《洗冤集录》中就曾经介绍过许多种伪造手印的办法,比如在按手印之前,取竹节中的竹膜,加热烤覆在手上,就可以让按出来的手印和原本的截然不同。
解决了签名和手印的问题,蒋育剩下来的,就是让周定海去买家那里拿钱,再将钱带给自己就行。
整个设局之中,其实蒋育的手段并不复杂,伎俩并不高明。
但是,蒋育抓住了一个关键点,那就是周定海身为奴牙郎,社会地位低下,大儿子在私塾求学,看待读书人的时候,既有仰慕也有共情,面对读书人的时候,心防也是最低。
至于周定海,犯得错误就太多了。
首先,按照两京诸市署的律令,私契、官契和市券订立的时候,卖家和奴标必须到场,全程代理就是周定海干的第一件蠢事。
其次,蒋育在所有文书上的签名和手印,奴牙郎应该去调档背调,一一比对,在确认签名和手印没有出入的情况下,才能确立文书。
最后,奴标的卖身款,应当由卖家从买家手中亲自接过,奴牙郎代转钱款是奴牙行业的大忌,即便卖家签了收款讫证也没有鸟用,因为讫证上的签名和手印,都是可以伪造的。
结果一番操作下来,蒋育的精心设局,周定海的犯错不断,最终导致了这场祸事的发生。
第4章 走访探查
听完了周定海的陈述,周钧开始就几个关键的问题,向前者询问,并知晓了以下情况。
那蒋育住在永和坊的一户小院之中,房产并非他家中所有,而是向他人租赁所得。
蒋育一人于长安求学,家族亲友均居住在距离长安两百里开外的韦曲。
根据周定海几次接触下来的观察,那蒋育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倒也看不出什么贫落之像,反而比长安寻常的殷富人家也差不到多少。
问到这里,周钧质疑道:“父亲,您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蒋育自称家道中落,债台高筑,却在长安租了一处小院,平日里的吃穿用度还花费不小。”
周定海答道:“起初我也觉得奇怪,但后来想了,读书人爱个脸面,倒也不算是什么稀罕。”
周钧摇摇头,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定有古怪。
周钧又问道:“整个奴牙交易过程中,那蒋育真的一次都没有露面?”
周定海叹气道:“没有,所有的奴牙手续都是我一人操办。”
周钧还不死心:“那你将卖身钱交给蒋育的时候,旁边可有见证人或者第三者?”
周定海又是一声长叹:“没有啊!给钱的地点是蒋育家,那天家中只有他一人。我看蒋育收了钱款之后,当场写了收讫,并签字画押,大意之下,便没有多想了。”
说完这话,周定海猛地一拍大腿,泪水盈眶:“我真是糊涂啊!我只觉得那蒋育是读书人,而且是那太常寺太医署的进补生员,便从头到尾信了他,哪料他却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恶狼!”
周钧好言劝慰了父亲几句,便开始思考整个案件,应该从何处下手突破。
首先,奴牙交易的全部环节,蒋育都没有出面,自然也就无人能够证明他是自荐为奴。
交易见证人的缺位,给了蒋育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也加剧了周定海的略卖嫌疑。
所以,人证这一块,根本无从下手。
其次,蒋育用假签名和假手印,骗了周定海和其他人。
即便向县衙说明签名和手印是可以作假的,但这依然无法证明蒋育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所以,物证这一块,也没有办法去质疑。
人证物证都无法突破,周定海略卖良人一案,眼见已成了死局,根本就无力回天。
周钧紧锁眉头,双手背在身后,在栒房中来回踱步。
县丞邵昶饶有兴趣的看着周钧,在他身旁的长安县录事,小声提醒着探监时间已经结束了,前者摆摆手示意再多等一会儿。
就在这时,周钧突然停下脚步,快步来到周定海身边,开口问道:“父亲,你将那笔卖身钱交给蒋育的时候,可还记得具体时间?”
周定海点点头:“我记得那笔钱给他的时候,是五天前,四月初六的中午。”
周钧:“再精确一些。”
周定海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了答案:“四月初六,午时二刻。”
周钧记下这个时间,又来到邵昶的身旁,行了一礼,问道:“邵县丞,向您请教一事。”
邵昶:“何事?”
周钧:“这桩案子的原告,那许家,是何时去找那蒋育的?”
邵昶:“四月初六,未时一刻。”
周钧在心中细细折算了一下。
周定海大概是中午十一点半左右(午时二刻)将钱送到蒋育手中,而买家则是下午一点十五分(未时一刻)到了蒋育家中。
前前后后,只间隔了一个多小时。
想到这里,周钧再次朝邵昶问道:“邵县丞,那蒋育被捕收监之后,可曾有人探望,或是向外写了什么书信?”
邵昶:“无人探望,未有书信。”
周钧听见这话,心中暗道,周定海这桩案子,说不定还有一丝翻盘的希望。
看见周钧脸上的表情,邵昶微笑说道:“周二郎,明日巳时,你父亲略卖良人一案,将在长安县衙开审。倘若你有证明他清白的证据,记得抓紧时间准备。”
周钧向邵昶行了一礼,用力点了点头。
从县狱中出来,罗三娘和周则二人还在频频回头,止不住的拭泪。
周钧却说道:“距离父亲案件开审只有不到一天了,与其在这里黯然伤神,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多准备准备。”
周则挺胸说道:“我在私塾中有相熟的朋友,他家中有长辈在朝中为官,我们可以请求他帮忙说项。”
周钧摇头道:“这是略卖良人的大案,一旦定罪是要被判处绞刑的!如此祸事,你那朋友,肯为了同窗之谊,去求他家长辈吗?”
周则思虑一番,却是唉声叹气,闭口不言。
罗三娘看向一脸坚毅的周钧,总觉得这孩子与从前大不一样,便问道:“钧儿,依你之见,现在该如何是好?”
周钧:“母亲,大哥,你们现在回去,写一份父亲平日里做事为人的风评,无须夸大和美化,只要实话实说,再找到父亲从前相熟的街坊邻居,让他们签名。”
罗三娘点头应允,看向周钧又问道:“那你要去哪里?”
周钧转身朝着大街走去,丢下一句话:“破案。”
从长安县廨所在的长寿坊,到蒋育所住小院的永和坊,中间途径嘉会、待贤二坊,路途并不算远。
周钧来到永和坊蒋育家旁的时候,日头挂于正中,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接踵摩肩。
站在路边,周钧远远的朝蒋育家的小院看去。
在小院大门处,放着一块长安县衙立的跸(bi第四声)牌,上面写着类似禁止入内的话语。
周钧走进蒋育小院对门的一处酒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要了一些酒菜。
酒肆的小厮是个粟特青年人,见周钧衣着光鲜、容貌俊俏,猜度其身份不凡,故而不敢怠慢,一边端来酒菜,一边赔笑问好。
周钧看了眼满脸堆笑的小厮,不动神色的从怀中取出一小把开元通宝,扔在了桌上。
小厮喜笑颜开的将桌上的铜钱收了起来,打了个唱喏:“谢郎君赏!”
周钧拿起酒只喝了一口,却被那酒中涩味给倒了胃口。
放下酒杯,装作不经意的看了眼窗外,周钧问道:“对面那是怎么回事?”
小厮张望了一眼对面的小院,开口道:“郎君,对面那户,是读书人蒋育的家,听说他被抓起来了。”
周钧看着小厮,发现后者在说『读书人』三个字的时候,有一个细微的表情。
小厮的双唇轻轻压迫,一侧的唇角微微上抬。
前世的民警生涯中,周钧曾经专门受训过一门名为『微表情、潜话语』的警校课程。
该课程旨在通过观察嫌疑人,在不自觉间做出的细微表情和说出的话语,在判断对方的心理状态和潜在意识。
当初,在警校刚刚上这门课的时候,周钧一直认为这书本上教的东西,完全都是瞎扯淡。
但是,在深入了解之后,周钧才知道微表情这个侦讯手段,已经在国内外被广泛应用,并且在刑侦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比如,前世的某个沿海城市,在2011年就建立了全国第一个微表情侦讯工作室,并且在五年间,利用该技术破案520余桩,其中包括杀人、爆炸、放火、投毒等重大疑难案件96起。
言归正传。
周钧见那小厮的表情,识别出后者在说『读书人』一词的时候,双唇轻轻压迫,一侧的唇角微微上抬,这非常明显就是一个蔑视厌恶的微表情。
周钧按住心头的疑问,又故意引话道:“读书人被抓?可是得罪了哪位达官贵人?”
小厮嗤笑道:“得罪达官贵人,蒋育哪有那个骨气?他就是一滥赌的泼赖。”
滥赌?
听见这个重要讯息的周钧,继续不动声色的问道:“读书人一心只读圣贤书,哪有人滥赌的?”
以为周钧不信,那小厮赌咒说道:“郎君你别不信,我对天起誓,要是瞎说一个字,只教我肠穿肚烂!”
“那蒋育的滥赌之名,坊内皆知。他来长安求学,把随身的盘缠输完了不说,还把租屋的赁金也输给了赌场。”
“前些日子,房东上门讨债,当着那么多街坊的面,训斥说如果交不上房租,就令他立即滚走。”
周钧:“房东讨债?何时的事情?”
小厮想了想,说道:“就上个月底的事儿,大概是十来天前吧。”
周钧又问道:“蒋育欠租,就没人帮他一把?”
小厮笑道:“那个泼赖,还有谁肯帮他,就算借钱救急,也被他带到赌坊挥霍个干净。”
周钧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五枚开元通宝,给了小厮,当做是奖赏。
看着小厮千恩万谢的走远,周钧回过头,看向蒋育院子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蒋育滥赌,不仅输光了积蓄,连房租都搭了进去。
房东找上门,令他限期内缴纳房租,不然就要被驱逐出这小院。
这么一看,蒋育铤而走险,以卖身为幌子来诈骗钱财,这整件事的动机就有了。
从时间线上来看,房东在三月底的时候,给了蒋育缴纳房租的最后通牒。
蒋育四月初找到了周定海,实施诈骗计划。
四月初六,周定海把卖身款给了蒋育,接着被捕。
时间也对上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找到证据,证明周定海是无辜的。
周钧看着这街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又看了看站在门口正在偷偷数赏钱的小厮,忽然心中一亮。
将注意力放在蒋育家的小院,周钧仔细观察了起来,长安城的民家建筑,布局结构多是大同小异。
外围是夯土围墙和青瓦墙沿,而内部庭院的布局多以中轴线对称为主。
院内建筑有三座,分别是正中间的中堂、左厢房的寝室、右厢房的膳房,对称分布,中间有连廊连接。
再次出言找来小厮,周钧向其询问蒋育家房东的姓名和住所,在得到答案之后,起身离开了酒肆。
第5章 堂上破案(上)
大唐天宝三载,四月十二,春雨潇潇,阴絮如烟。
长安县廨之中,县令张楚平放下案宗,看了眼窗外,开口说道:“昨天还是春光明媚,今日却是阴雨连绵。”
县丞邵昶坐在下座,一边整理着文稿,一边说道:“接下来的几日里,怕是皆尽此般天气。”
张楚平负手走到窗前:“年来空自老,岁去不知春,这天宝三年的太平日子……”
邵昶咳了一声,轻声说道:“载。”
张楚平:“什么?”
邵昶:“圣人下旨,年初伊始,天宝三年更为天宝三载,往复亦是。”
张楚平愣了会儿,随即笑着摇头道:“开元、天宝;年、载……呵。”
邵昶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张楚平,没有言语。
面对邵昶的目光,张楚平摆手道:“行了,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自当慎言。”
邵昶低下头来,说道:“等会儿该升堂了。”
张楚平:“可是那略卖良人的案子?”
邵昶点点头。
张楚平翻开案宗,看了几眼:“人证物证皆在,按律当绞。”
邵昶没有说话。
张楚平抬头看向邵昶:“怎么?”
邵昶:“只要买家上门寻那奴标,这桩略卖良人的祸事,必定会事发暴露……如此浅显的道理,那奴牙郎周定海,却故意为之,这明显有悖常理。”
张楚平:“此案存疑?破案之算几何?”
邵昶:“难。”
张楚平:“依你之言,此案多半又是一桩疑案,怕又是要报到京兆府去。”
邵昶想了想,说道:“『徒以上,县断定送州,复审讫;县有疑狱不决者,谳州府。仍疑者,亦奏大理寺省议。』这案子无论是判绞刑,还是判作疑案,最终都是要送去京兆府复核。”
“关键就在于,向京兆府究竟是报当绞,还是报疑案。”
“倘若报了当绞,京兆府自然能看出此案存疑,少不了一顿责难;倘若报了疑案,等于是将难题丢给了府内,一样会招引恶感。”
张楚平听到这里,哈哈笑道:“原来如此,这案子是一块烫手的火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邵昶点头道:“正是如此。”
小半个时辰之后,长安县的县衙,开始审理周定海略卖良人一案。
一身官袍的张楚平坐在公堂之上,先是看了一圈站在衙内的诸人,开口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身穿囚服的周定海,朝张县令行了一礼:“小民周定海。”
站在周定海身边的周钧,也行了一礼:“小民周钧。”
周钧现在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
兴奋的是,前世身为民警的他,居然有机会能够亲身经历大唐讼案;紧张的是,此次为周定海辩护,万一事不可为,该如何是好。
除此之外,周钧还有几分吃惊。
因为在这公堂之上,无论是囚犯,还是杂人,见了县令这样的父母官,居然不用下跪,也不用磕头,这和他前世在电视剧上看到的大相径庭。
就在周钧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晚生蒋育。”
听见这个名字,周钧回头看去,总算见到了这次祸事的元凶。
那蒋育,身高有一米七多,生得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初见他之时,完全无法将其与偷奸耍滑、滥赌成性挂上钩。
在蒋育身旁还有一人,年约四旬,身穿玄色长袍,腰间别着玉錾,面沉如水,只听他说道:“某,许府管事,许本林是也。”
县令张楚平开口问道:“苦主所告何人?缘由为何?”
那许管家先是打了个唱喏,接着开口说道:“我告那奴牙郎周定海,收了钱款,却未放奴标。”
听见这话,周定海连忙喊冤。
张楚平拿起惊堂木用力一拍,呵斥了周定海一番,接着让许管家继续陈述。
趁着众人叙述案情的空档,周钧开始观察公堂上的众人。
那蒋育,始终保持一副诸事与我无关的模样,脸上偶尔还带着些许厌烦和不耐。
罗三娘和周则站在旁席上,紧张不已。
而县丞邵昶站在张楚平的身旁,发现周钧投过来的视线,微不可觉的点了点头。
终于,堂上的诸人全部说完了各自的供述。
张楚平又是一记惊堂木,朝周定海喝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周定海老泪纵横,伸出手指着蒋育,大声说道:“都是他诓骗于我!”
蒋育挑着眉毛对周定海说道:“你贪恋钱财,伪造文书,胆大包天,与我何干?”
听闻此话,周定海怒火冲天,脚下移步,想要冲过去打那蒋育。
所幸周钧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
张楚平见周定海敢在公堂上造次,心中也升起了几分火气,刚想开口给后者上笞刑。
周钧此时连忙说道:“明府,小民有话要说。”
张楚平看着周钧,点头道:“说。”
周钧:“周家祖上世世代代为奴牙郎,已有数百年。尽查刑志,从未有过略卖良人之恶行。”
“到了如今,我父亲供兄长于翰园私塾就读,望子成龙,盼他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故而平日里行事,更是爱惜清名,恭谦和逊。”
“试问,这样的人,在这种时候,又怎会为了区区30贯钱,污了祖宗的基业,毁了牙郎的清誉,断了儿子的前程?”
张楚平听了这些话,抚颔不语,面有动容。
周钧又从怀中取出一份纸卷,一边呈上去,一边说道:“这是街坊邻居共同签名的卷书,里面写着我父亲的为人和作风,还请明府过目。”
张楚平接过纸卷,看了一遍,又将其交给身边的邵昶,依旧没有言语。
而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蒋育,有些忍不住了,只听他阴阳怪气的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在街坊面前的老好人,背地里又有些什么龌龊心思?”
周钧拍手说道:“此言有理!”
此话一出,堂上诸人均是一愣。
周钧转过身,面朝蒋育说道:“有些人,身为读书人,却忘了礼义廉耻,整日里与牌九盅骰为伍,输光积蓄不说,连赁金都败了个干净。房东三番五次上门催讨房租,连驱离租客的狠话都放了出来。”
被人揭穿丑事,蒋育脸上一红,随即大声斥道:“某一读书人,岂容尔肆意毁谤。”
听见周钧的话,邵昶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只是和县令张楚平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钧又朝张楚平说道:“明府,蒋育的房东上月末了给了最后期限,明言倘若再不缴纳房租,就要将蒋育赶出去,此事周近街坊皆知。”
“而且,上月末被催缴房租,本月初就找到我父亲,说是要自荐为奴,这个时间点上,难道不显得过分巧合了一些?”
蒋育急道:“晚生被催缴房租一事不假,但确是从未找那周定海自荐为奴。”
“蒋家本是书香门第,又怎会自辱身份,委身为奴?”
张楚平看向周钧,语气放缓:“此案之中,苦主、知见、市署、市司,皆与周定海商谈,无人见过奴标。那签好字画好押的契书,也是由周定海携出。”
“人证物证皆对周定海不利,你可有证据驳斥?”
周钧低下头,沉默了片刻。
邵昶盯着周钧,脸上露出希冀的神情。
片刻后,周钧沉声道:“小民无法驳斥现有的人证和物证。”
邵昶闭上眼睛,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县令张楚平本来还以为周钧有法子扭转乾坤,听见后者的话,也面露失望之色。
蒋育的嘴角微微抬起,眼神微微眯起,却是一脸得意。
第6章 堂上破案(下)
就在这时,周钧走上前,打了个唱喏,说道:“我想提出一项新的物证。”
张楚平奇道:“新物证?”
周钧点头道:“新物证就是那30贯卖身钱。”
蒋育听见这话,先是一愣,接着急忙喊道:“那30贯早就被周定海私吞,如今哪里还能寻到?!”
周钧心道:蒋育伪造了签名和手印,除了周定海,故意逃避和第三者见面,或许他以为这场局设置的天衣无缝,但是他偏偏忘记了一样罪证。
钱。
唐朝这会儿的钱,和现世可不一样。
没有电子转账,没有承兑汇票,而是实打实的铜钱。
一贯铜钱加上绳子,差不多有4斤重,30贯那就是120斤,近乎于一个成年人的重量。
要想转移如此沉重的一笔『巨款』,这中间自然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想到这里,周钧没有理会蒋育的叫嚣,继续说道:“我父亲将那30贯卖身钱送到蒋育家中的时候,是四月初六午时二刻,而许管家上门寻那蒋育是未时一刻,这其中只有一个时辰不足的空暇。”
张楚平一边听,一边翻看案宗,的确如周钧所述。
周钧:“30贯钱沉重如山,一个时辰内,倘若想要搬出家门藏匿起来,无外乎两个办法。”
“一是以车为载,二是分携而出。”
“但是,当时是正午时分,事发之地又位于闹市,往来行人众多,况且周遭街坊都熟悉蒋育的样貌。”
“倘若以车为载,未免风险太大;而分携而出,又恐时间不足。”
“故而,蒋育别无他法,只能在许府寻他之前,在家中寻个隐秘之地,将钱财先藏起来,等到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将其偷偷取出来。”
听完周钧的话,其他人还在思考分析,那蒋育却怒道:“一派胡言,荒谬至极!”
周钧回过头来,笑着向蒋育挤了挤眼睛,脸上挂着一副『我就知道你会急』的促狭表情。
张楚平拍了一记惊堂木,朝周钧问道:“你是想说,那30贯钱现在就藏在蒋育家中?”
蒋育刚才莫名发怒,这一点已经让周钧确定,自己的推测并没有错。
于是,他对张楚平说道:“小民敢肯定,那笔卖身钱现在一定就藏在蒋育家中。”
张楚平侧过头去,看了眼身旁的县丞邵昶。
后者摇头说道:“搜过蒋家,并无发现。”
周钧说道:“那藏钱之地,想必是非常隐秘,但小民有一法可让蒋育说出那地点。”
张楚平和邵昶均是一愣。
前者朝周钧问道:“你刚刚可是说,有法子让蒋育自己说出藏钱之地?”
看见周钧点头,张楚平顿时来了兴致,开口道:“办法为何,速速道来。”
周钧:“小民需要几件物品,还望明府成全。”
张楚平:“说。”
周钧:“一张小桌,两把凳子,还有一方软布。”
张楚平问道:“就这些?”
周钧:“就这些。”
张楚平手一挥:“速去准备。”
不多时,周钧要的东西送来了。
只见周钧将桌椅放好,又将软布折叠成垛,放在了桌上。
张楚平和邵昶看着新奇,二人索性从堂上下来,走到了周钧身边。
周钧先是坐定在一张凳子上,接着手指向对面的凳子,对不远处的蒋育说道:“请入座。”
蒋育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你意欲何为?”
张楚平朝蒋育喝道:“有我在这里看着,你还推脱什么,过来坐下!”
蒋育无法,只能坐到了周钧的对面。
堂上的其他人,包括录事、衙吏和捕快都纷纷围了过来。
周钧先是从怀中取出一份纸卷,摊了开来,上面画着一处小院建筑的布局地图。
有人顿时就认出了,画上的小院,正是蒋育之家。
周钧示意蒋育,让后者将左手手心朝上,放到软布上来。
蒋育犹豫了一会儿,将手放了上去。
周钧先是将三指并拢,搭在了蒋育桡动脉的位置,摆出了一个把脉的姿势,接着又将地图平铺在桌上。
看见这奇怪的一幕,张楚平有些摸不着头脑,朝邵昶问道:“这是要……问诊?”
后者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他们却是不知道,在中医里把脉的动作,在西医里常常被用作于计算心率。
周钧就是想要在接下来的询问之中,时时刻刻知道蒋育的心率。
搭上脉后,周钧先是等蒋育的心跳平复下来,这才用手指着地图上小院正门的方位,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冷哼一声:“不是。”
周钧又问道:“真的不是吗?”
蒋育提高音量:“不是!”
周钧将手指下移,挪到了地图上中轴连廊的位置,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又是一声冷哼:“不是。”
周钧:“真的不是吗?”
蒋育:“不是!”
就这样,周钧将蒋育的小院平面图,划分成了数十个区域,挨个询问过去。
这种闻所未闻的侦讯方式,将周遭的一干人等雷了个里焦外嫩。
县令张楚平迟疑的朝邵昶问道:“这算哪门子法子?”
邵昶挠挠头:“倒有几分像是『察狱之五听』……观其出言,不直则烦;察其颜色,不直则赧;观其气息,不直则喘;观其聆听,不直则惑;观其眸子视,不直则吒。”
“但是,又不全像,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另一边,周钧指向小院膳房,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嘴唇轻抿,回道:“不是,没有。”
一直在把脉的周钧,顿时感觉到蒋育的心率加快起来。
周钧又问道:“真的不是吗?”
蒋育微微抬起下巴,说道:“不是。”
周钧看了眼蒋育,没有停顿,继续询问。
将整个小院的所有区域问完之后,周钧又从中间挑出了四个区域,它们分别是膳房、中堂、后门房、西南墙根。
因为,蒋育在回答这四个区域的时候,都有不同程度的微表情和潜话语表现,也就是说,这四个区域藏匿赃款的可能性更大。
当周钧第二次问到膳房区域的时候,蒋育的心跳又一次加快,再次抿嘴说道:“不是。”
全部问完,周钧已经可以肯定,那30贯钱就被藏在膳房里。
为什么呢?
实际上,利用地图建模,再划分区域进行微表情和潜话语盘查,这个侦讯手段已经在现代被广泛应用在寻找爆炸物、抛尸点、罪证等场合。
比如前世的『146特大绑架杀人焚尸案』和『411鱼箱货场投毒案』,都是利用这个方法侦破的,在警界这个侦讯方法,又被称之为『三维地图分区微测法』。
细说下来,在这个侦讯方法中,最关键的是微表情和潜话语的识别。
比如,在微表情中,有这样一些常识。
嫌疑人回答问题的时候,单肩耸起代表不自信,微微抬下巴代表尴尬,抿嘴巴代表希望中断话题,双臂抱胸代表防御意识。
而在潜话语之中,有这样几个概念。
当嫌疑人给出否定答案的时候,又追加了一句否定语,形成『双重否定』,比如被人问起是否偷钱,回答了『不,我绝对不可能去偷钱』;又或是,在否定的时候,追加一句补充语,形成『事外补充』,比如就是否偷钱回答了『不,我从来就不知道那里放了钱』。
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是在撒谎。
当然,这些表现中,如果只中了一条,那还有可能是嫌疑人习惯使然;但是,如果在被询问时,中了不止一条,而且反复体现,那么嫌疑人就有极大可能在说谎。
更何况,用心率检测作为辅助手段,这更加提升了微表情和潜话语的判断准确度。
所以,周钧确定了,膳房就是蒋育的藏钱地点。
当周钧宣布这一结果时,蒋育强装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嘴唇,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看见蒋育的表情,张楚平点头对邵昶说道:“让人去搜查膳房,仔细的搜!”
没等邵昶开口回答,周钧突然说道:“明府请稍等。”
张楚平看向周钧,有些疑惑。
只见周钧居然从怀中又取出一叠纸张,从中间抽出一张名为『膳房』的房屋平面图,再次铺到了桌上。
蒋育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张楚平见状则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的问道:“你是从哪里搞来这么些个图纸?”
周钧答道:“明府,我拜访了蒋育的房东,花了些许钱财,拿到了那小院的设计图纸。”
答完之后,周钧将手指移到膳房平面图上,对那蒋育说道:“让我们再来一次。”
蒋育彻底崩溃,鼻子一抽,险些哭出声来。
一刻钟后,张楚平终于从蒋育口中得知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蒋育嗜赌,不仅输光了积蓄和赁金,还欠了赌坊一大笔债。
赌坊放言,要是限期不还,就闹到太医署去。
走投无路的蒋育,恰巧那日在牙市里看到了周定海。
后者正和他人聊天,直吹周家长子周则学业有成,前程似锦,未来定将功成名就,飞黄腾达。
蒋育听见这话,心中就开始谋划设局,以自荐为奴做幌子,诓骗卖身钱救急。
事情很顺利,在整个交易过程中,除了周定海,蒋育没有和其他任何人产生交集,而契书的签名和手印,他又作假撇清了干系。
这样一来,人证物证皆指向周定海,即便外人能够看出疑点,但苦于没有证据,也无法定蒋育任何罪名。
但是,蒋育唯独没有料到,这卖身钱最后却成了唯一的破绽。
蒋育交代之后,邵昶也带捕快从前者家中的膳房里,找到了赃款。
原来,蒋育将那30贯钱,埋在了灶台炉洞下的深坑之中,上面覆了泥土、石灰、石板和柴烬。
这么隐蔽的藏处,倘若不是他自己交代,寻常搜查还真的难以发现。
案件的最后,按照《唐律梳议》中相关律文:若和同相卖,或事主元谋,相卖为奴婢者,卖人及被卖人,罪无首从,皆流二千里。
蒋育因为元谋相卖,是为罪首,判处流刑二千里。
买家许府,依据唐律『不知情者不坐』的规定,『非关买者之愆』,不负任何责任。
至于周定海,虽说是不知情,但是身为奴牙郎,却不谙牙规,不尊市令,判赎铜十斤。
至此,略卖良人一案算是彻底划上了句号。
第7章 子承父业
庭审结束,缴纳了赎铜的周定海,当天就从县狱中被放了出来。
一行人回到家中,晚饭时分,罗三娘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周定海看着桌上的山珍海味,又回想起这几日在狱中的惶惶不安,顿时恍如隔世,感慨万千。
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周定海叹道:“我原本一直以为这次出不来了。”
罗三娘给丈夫端了一碗肉羹,温言说道:“事情过去就不要再想了,改天我们夫妻去兴善寺里烧烧香,感谢佛祖保佑。”
周定海摇头道:“什么佛祖保佑,这一次我能大难不死,多亏了钧儿。”
罗三娘宠溺的看了一眼正在埋头吃菜的周钧,柔声说道:“谁说不是呢?钧儿平日里最是孝顺,你却总是罚他。”
周定海:“他过去做的事情,难道还不够荒唐吗?但好在人都是会成长的,钧儿兴许是开窍了。”
大哥周则也说道:“二郎打小就聪明,从前不过是贪玩天性,日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周定海看着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周钧,突然放下了筷子,开口道:“钧儿,你随我来。”
罗三娘一愣,皱眉问道:“有什么事,不能吃完饭再说?”
周定海:“从县衙回来之后,有一件大事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倘若不现在做完,我怕是睡觉都不踏实。”
周钧丢下碗筷,一头雾水的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心中揣测,后者口中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后堂,来到连廊之中。
走在廊道上的周定海,停下脚步看了眼夜空中的明月,突然对周钧问了一句:“钧儿,你可曾怪过为父?”
周钧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周定海为何突然要问这个。
没有等来周钧的回答,周定海叹道:“在你年幼之时,家中请来的学博先生,曾对我说过,大郎勤奋知上进,二郎聪慧有灵根。”
“而我只能在你们二人之中,选择一人送入私塾。”
“最后,我选了则儿,却放弃了你。”
听完这些,周钧暗自松了口气,听周定海开头说的那么严肃,还以为后者要爆出什么『你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类的猛料。
周钧朝周定海说道:“大哥勤奋好学,自是进学的不二人选,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怨恨。”
周定海转过头看向周钧,轻轻说道:“唉,随我来吧。”
周定海走进书房,按动书柜上的一处暗格,墙后传来一声异响。
中间那面书柜向后凹陷了几寸,接着露出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暗门。
看见这一切的周钧,顿时兴奋了起来。
难不成,这周家还有什么宝贝?
伸出手,周定海推开了书柜后方的暗门,里面放着些许铜钱和绢帛,还有一个颇为陈旧的木盒。
在周钧激动不已的注视下,周定海打开了木盒,里面放着几样造型奇异的首饰,还有……一张纸。
周定海拿起那张纸,朝周钧问道:“你可知道,我周家的财私之中,何物最为重要?”
周钧看着那张颇有些年头的纸张,尝试性的答道:“地契?”
周定海瞪了周钧一眼:“官贴!我周家最重要的东西是官贴!”
周钧问道:“官贴?”
周定海恼道:“奴牙郎做那生口的买卖,倘若没有这大唐发下的官贴,那么就是私牙,一旦被抓到,是要被判流刑的!”
周钧总算是弄明白了,原本这张纸就是官府发给奴牙郎的就业资格证。
周定海捧着这份官贴,感慨的说道:“我老了,也变得更愚钝了。”
“这次的奴单,倘若换做十年前,我定能看出中间的疑点;但是,如今的我却垂暮老矣,居然在这等小贼身上翻了船,着了道。”
周钧看着那份官贴,问道:“父亲,你该不会是打算让我去当奴牙郎吧?”
周定海:“子承父业,有何不对?”
“更何况,我周家祖辈上上下下,这么多代人,做的都是这个营生,你接手下来天经地义。”
周钧一脸苦闷,他前世身为民警,抓人贩子绝对义不容辞,但是,当人贩子,光是心里这道坎,他就迈不过去。
周钧说道:“父亲,这奴牙的生意,凶险难测,而且有伤天和,咱们就不能试试其它赚钱的门道?”
周定海:“其它赚钱的门道?在这大唐的治下,你不管做什么行当,都要保人、市引和官贴,没有这些,你私下经营那就是私牙,一旦被抓,全家都要跟着倒霉!”
“你给我趁早收了其它的心思,老老实实做好奴牙郎的营生。”
“明天辰时二刻,你随我一起出去,我亲自带着你去熟悉奴牙口市。”
夜晚,回到自己房中的周钧,躺在床上,回想起周定海的话,苦闷不已。
民警居然穿越成了奴隶贩子。
这种狗血的事情,居然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自己能够怎么办?
难不成,明天到了奴市上,高呼三声“自由万岁”,然后把所有的奴隶全部放了?
真要这么一搞,周钧怕是当场就要被弄死,家人也要跟着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周钧从床上爬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踱步。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父亲周定海这个时候让他做奴牙郎,怕是不仅仅因为想要金盆洗手,急流勇退。
蒋育一案,周定海因为麻痹大意,犯了数条牙市的规定,还把买家许府也牵涉了进来,他奴牙郎的名声怕是在圈里一落千丈。
即便周定海再想继续营生,恐怕原本的客户都对他敬而远之,不再信任。
这个时候,将奴牙郎传给自己,完全是周定海的无奈之举。
想通这一点,周钧对这便宜老爹气的牙痒。
说什么周家最重要的财私,说什么祖上世代的经营,原来却是让自己来扛起大梁。
周钧突然停下脚步,脸色微变。
这样说来,老爹不干这奴牙郎,整个家中所有的生活开支、消费用度,还有大哥周则上私塾的学费等等,未来岂不是都要自己来工作赚取?
周钧顿感一阵晕眩,躺倒在床上,唉声叹气。
第8章 长安中市
心中有事,一宿没有睡好的周钧,第二天打着哈欠走到前院。
父亲周定海正在指挥奴仆打理着两匹乘马。
看见周钧走来,周定海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给了前者,开口道:“上马。”
周钧看着面前的高头大马,心中有点发怵,前世里他可是没怎么学过骑马。
最终,周钧费尽力气、歪歪倒倒的总算是爬上了马背,避免了出丑。
周定海看着儿子,不住摇头:“酒色伤身啊。”
周钧也没反驳,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出了宅子,来到了大街上。
虽是早上七八点的时分,但长安城的大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在忙活着各自的生计。
蒸饼铺的小二,将笼口朝外打开,宛如云雾一般的水汽,伴随着发酵面皮的香气,散发到大街上,引来众多路人的购买。
杂胡肉丸的油炸声,霹雳吧啦止不住的作响。竹签落下,金黄而又酥脆的肉丸,被装进油纸袋中,一口下去,总能听到食客的呼烫和赞美。
前些日子,一直忙于案件无暇闲逛的周钧,现在总算得出空来。
他边走边看,这大唐的一切事物,对他来说都无比的新奇。
周定海回过头来,见他流连市间,便开口催道:“快点走,再过一些时辰,路上行人会更多,骡马更是难行。”
周钧催动马匹,跟上周定海,看了眼周遭,开口问道:“我们这是在朝南走?”
周定海点点头。
周钧又问道:“西市在怀远坊,东市在安邑坊,但都不是这个方向啊?”
周定海:“我们要去的是中市。”
周钧:“中市?”
周定海:“中市位于大业坊附近,永徽年间初设,是专门交易生口的集市。”
“中市的名声远不如东西二市,甚至久居长安的人都未必知道那里,究其原因有三。”
“一、中市规模不大;二、中市每月只开五日;三、中市环境比较差,寻常人也不去。”
“中市设立至今,长安市令(长安市署的最高长官)曾数度上书,希望将中市迁出城外,但每迁一次却都慢慢的聚了回来。”
听了周定海的话,周钧开始对奴婢交易的中市,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赶路途中,周定海又说道:“人有良贱之分,这贱民之中,你可知有哪几类?”
前世里看过唐朝历史的周钧,答道:“贱民好似大致可分为部曲、杂客和奴婢三类。”
周定海点点头:“部曲大多为主家护卫,杂客大多为佃户客女,至于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咱们奴牙郎,做的是奴婢牙口,部曲和杂客虽说无法买卖,但偶尔也自为之,这一点我以后会和你交待。”
交谈之间,周家父子骑着马已经到了中市的大门。
还没靠近,周钧就被扑入鼻中的难闻气味,刺的打了个喷嚏。
抬头朝远处看去,大批大批的牛马驴骡被分圈栓在一起,穿着各色服装的商贾将整个土场挤得水泄不通。
牲畜的鸣啼声,买卖的还价声,还有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周定海将马骑到市厩处,翻身下马,领了号牌,又带着周钧走向市口。
周钧看了眼远方那紧闭的中市大门,开口问道:“市集好像还没开门?”
周定海:“日中击鼓三百以会众,日入前击钲三百而散,这中市要到正午时分才会开门。”
周钧有些傻眼:“那我们岂不是来早了?”
周定海摇头道:“对于奴牙郎而言,这个时辰才过来,却是已经迟了。”
迈开步子,周定海朝着热闹的市前走去。
看了眼前面那满是污物的烂土,周钧咬着牙,一脚深一脚浅的也跟了上去。
走过停满了驴骡、马匹、骆驼等牲畜的市前,周定海和周钧来到侧方的空地上,那里聚集了一大群的人。
这些人中,有人衣着华贵、穿金戴银,有人衣不附体,食不果腹。
周钧猜度,这里或许就是周定海口中的奴牙口市了。
周定海轻车熟路的走进奴市,一边和相见的人熟稔的打着唱喏,一边将周钧介绍给诸人。
有那满口金牙的奴贩,一眼就认出了周钧的身份:“可是那夜夜笙歌的周家二郎?你家长辈带你来此,可是要你帮忙选个暖被的婢子?”
周定海没有理会那些哄笑的人,带着周钧继续向前走去。
停在一群躲在树下、衣着单薄、面色忧恐的人面前,周定海朝周钧说道:“这奴牙口市里的奴标,来源一般有这样几种。”
“一为主家卖奴,二为战事俘虏,三为商队贾货,四为自荐为奴。”
周定海指了指身前这群明显是一家的贫苦人,说道:“前三类奴标还好说,这第四类,自荐为奴最是自当留心。”
“眼下虽说是好时景,但因为天灾人祸而破产的流民,每年还是都有不少。他们在原籍地过不下去,为了活下来,只能到长安找一大户人家,自荐为奴。”
“这群人虽说是良人,但在原籍地,也无人知晓他们是否犯过罪,欠过债,倘若没有原籍地官府开出的户引,交易起来就会繁琐,而且风险也大,所以没有哪个保人或者牙郎,敢给他们作保交易。”
周钧问道:“那这些人最后会怎么样?”
周定海摸了摸下巴:“一种是到县府里去试试运气,看看能不能成为官奴户,但是每个县每个府,官奴户的数量是有上限的。万一他们运气不好,没能排上官奴户的名额,那就……”
周钧:“那就怎么样?”
周定海:“那就只能离开这里,继续流离,说不定会被私牙略卖,说不定会饿死半途。”
周钧低下头,看着那群蜷缩在一起的流民,里面有那白发苍苍的老妪,也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他目不忍视,从怀中掏了十几枚通宝,丢了过去。
周定海见状本想拦下,但想想之后,还是随儿子去了。
听着那家流民的千恩万谢,周钧面色沉重的转身离去。
周定海对他说道:“奴牙郎行当里有一个忌讳,那就是对奴标心生怜悯。那十几枚铜钱,你就算能救得了他们一时,你又能救得了他们一世吗?”
周钧低声说道:“都是大唐人,于心不忍罢了。”
周定海轻叹一口气:“才入行皆是如此,慢慢也便好了。”
说完这话,周定海继续向着空地的里方走去,那里面停着数十辆大车,还有一大堆木笼和横轧。
靠近一些,周钧看见那两米见方的木笼里,大多都关着不下十名奴婢。
这些奴婢明显不是大唐人的相貌,有些像是中亚地区的人种,有些是西亚东非的人种,还有些金发碧眼的人,明显来自于欧洲等地。
周定海一边和奴商们打着招呼,一边向里找到了一位熟人。
那熟人是一只贩奴商队的头领,唐名是沙石清,三十来岁,身体健壮,长着一张蒙古族的脸孔。
沙石清的右脸,曾经遭受过连枷一类武器的重创,牙床崩断,颧骨凹陷,右眼框中不见了眼珠,只剩下一个空洞,看上去格外的恐怖。
沙石清看见周定海,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站定说了两个字:“来了。”
周钧看那沙石清的站姿和动作,像极军卒,暗自想道,这人或许曾经从过军。
周定海将周钧拉到身前,对沙石清说道:“这是我的二儿子,从今往后,他将和我一起从事奴牙郎的营生。”
沙石清只看了周钧一眼,点点头。
周定海走到沙石清的车队中去,转了一圈,回来问道:“这次来,都带了什么货品?”
沙石清:“突厥奴、回纥奴、葛逻禄奴、吐蕃奴、天竺奴……什么都有。”
周定海走到奴栏前,看着笼子里不断朝内躲闪的突厥母女,笑着朝沙石清问道:“西边又打胜仗了?”
沙石清眼神变冷,沉默不语。
周定海连忙拍了拍嘴角:“失言,失言。”
说完,他又转身朝周钧说道:“过来。”
周钧走到周定海身边,小声说道:“父亲,我看那沙石清,像是军伍中人……”
周定海正色说道:“西边那里打仗,往往一次战争下来,光是平民俘虏就有数万人。”
“但报到宫里的时候,俘虏数量却只有一万多人,甚至是几千人,这中间的差异你以为去了哪里?”
周钧恍然大悟:“父亲你是说,边将私掠平民,再充奴变卖?!”
周定海:“小声点!”
“你也无需感到奇怪,安北、安东、安西都是这么做的……不贩奴,那帮子边将,光靠军饷和赏赐,哪里能够发财?”
回头看了眼正在把玩匕首的沙石清,周定海朝周钧说道:“今天把你带到这里来,是要教教你如何分辨奴标的好坏。”
找来一根树棍,周定海虚指向木笼中的突厥女子说道:“眼下突厥外部战事不断,内乱日渐频繁,故而市中的突厥奴极为常见。”
“想要分辨突厥奴的优劣,一看皮,二看发,三看劄青,四看骨。”
周定海正待细说,突然车队后方传来一声大吼:“抓住她!”
第9章 牙市买婢
听见喊声,周定海和周钧抬头看去。
只见几个粗壮的汉子,拔腿飞奔,将一个逃出车队的胡姬女子,逮了回来。
片刻之后,沙石清的手下将那胡姬女子带了过来,一脚将其踹倒在泥地之中。
看清那女子的样貌,沙石清不由勃然大怒:“你这丑婢!之前想要逃走,我饶你一命,现在居然还敢再逃第二次!”
“我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给其他人看看,逃奴是什么下场!”
周钧定睛看去,只见沙石清口中的丑婢,穿着一身破烂的黑麻布,身形矮小而且佝偻,脸部、手臂和腿部,那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长着无数溃烂的红疮,让人无法直视。
沙石清拿起匕首,怒火冲天的就要走向丑婢。
周钧刚想开口劝个两句,却听见中市大门的方向,传来了清脆而又响亮的敲缸声。
有人在远处叫喊道:“开市了,准备开市了。”
沙石清一愣,停下动作,朝手下问道:“关牒文件和税引清单准备好了没有?”
手下畏惧的小声说道:“关牒已经全部准备好了,但是税引还没做完。”
沙石清大怒道:“税引为何还没有准备妥当?!”
手下:“前几日,有两个回纥奴标折了,还有一个突厥婢产子,按照市署的税制,入市和途致的税金必须重新计算,账房重做之后,发现有阳算之数总是对不上,所以……”
沙石清眼中的怒火越来越盛,引得手下的声音越来越小。
在一旁听着的周钧,先是看了圈周遭的奴栏,接着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朝周定海小声问道:“我可以帮忙准备税引。”
周定海愣住了,看向周钧不敢置信的问道:“你懂算经?”
周钧:“略通。”
周定海本是不信,但回想起周钧这些日子的表现,心中却有些吃不准了。
他又想了想,自己和那沙石清打了差不多十年的交道,二人也算是好友。
这税引一事,让二儿子试试也好,就算不成,想来那沙石清也不会多加责怪。
想完这些,周定海便走到沙石清身边,说道:“吾儿周钧,略通算经,不如让他试试?”
沙石清看向周钧,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但最后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还是拿来了税引的副本。
周钧打开税引一看,就大概明白这是史书上提过的『韩延筹算法』。
这种筹算法的精髓,就在于拆算和添数。
比如,乘数为35,那么就将35拆成5和7,先乘以5,再乘以7。
如果除数为12,那么就将12拆成2和6,先除以2,再除以6。
如果乘数为13,无法再拆,那么就对13进行『身外添三』,就是先乘以10,再退一位,加上该数字的三倍。
这种计算方法,大大简化了唐初时期的『三列筹简法』,是中国数学史上的一大进步。
但是,这种算法也有缺点,就是拆算和添数会极大增加计算量,非常容易出现计算错误。
然而,对于这种单数相乘的计算,周钧却有取巧的绝招——九九乘法表。
只见周钧拿来纸笔,一边对照着税引上的数字,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道:“六七四十二、六八四十八……”
在常人听来,这九九口诀表就如同道咒一般,毫无意义。
但是,场中的某人,却听出了这里面的些许门道。
周钧在计算税引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发现那躺在地上、满身泥污的丑婢,无意识之间,将头微微侧过,右手指关节微微颤动。
这两个动作,在微表情领域中,被称之为『思听』。
将头微微侧过,是为了将耳朵对准声音来源,可以更加清晰的听见声音。
而指关节无意识颤动,代表着大脑正在思索或者回忆某些事物。
这两个动作加在一起,就代表着当事人正在聚精会神的倾听声音,并且在思考什么。
一个样貌丑陋的女奴,为何在听到数学口诀的时候,会有如此的表现?
周钧在好奇之余,又用几句口诀故意试探了一会儿。
一番确认之后,周钧确信,这个想要逃跑的丑婢,的确拥有算术功底。
大概十来分钟后,周钧通查了税引,指出了结果中的一些疏漏之处。
沙石清的手下对照了一番,发现所有数字都对上了,不由纷纷松了口气。
周定海自然是又惊又喜,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那个沉迷酒色的废物儿子,居然还有通晓算经的本事。
沙石清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意,他看向周钧说道:“周二郎,你却是有本事的,可想和我一起去西边?”
周定海连忙说道:“二郎年岁尚小,还去不了西陲的苦寒之地。”
沙石清眨眨眼睛,不死心的说道:“西边虽苦,但是钱、酒、女人,要什么就有什么,用不了几年,等你回长安的时候,便可妻妾成群,富甲一方。”
周钧想了想,还是婉拒了沙石清的好意。
临了,周钧朝沙石清说道:“我看中你这里的一婢,想要买之。”
沙石清笑道:“看中哪个,尽管开口。”
周钧将手指向了地上那个满身烂疮、身形佝偻的丑婢,说道:“我想买她。”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沙石清朝周钧说道:“这丑婢是我在突厥奴圈里找到的,她浑身上下布满烂疮,面容恐怖,而且还是个哑巴,就连验身的牙婆都不愿意接近,你真的想要买她?”
周钧点头。
沙石清好意劝道:“周二郎,你要么再多看看,我这里有那突厥阿史那册贵人家的幺女,还有那天竺珊鸪国的库玛丽(处女活神),都是标致的美人儿……”
周钧看向丑婢,笑着说道:“我只买她。”
沙石清沉默片刻,接着摇头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就不再多言。这丑婢我不收你钱,你行完官契,拿到市券,自行带走便是。”
说完,沙石清找来一名手下,让后者带着周家父子和奴标,去那市署里办理相关手续。
第10章 牙贾无门
周定海回头看了眼那个被捆缚拉扯的丑婢,转过头对周钧问道:“你买她做什么?”
周钧一边走一边说道:“父亲,孩儿观此婢面相有异,恐非凡人。”
周定海闻言又朝后看去,那丑婢的脸上尽是污物和烂疮,观之一眼就令人作呕,哪里能看出什么不凡之处。
但想起周钧这几日的言行,周定海心中生疑,索性也不再去管。
周家父子、沙石清的手下、还有那名被捆缚的丑婢,俱俱走进中市市署的大门。
在人满为患的市署中堂里,周定海瞥见一位身穿浅青官袍的书吏,连忙凑上前去,躬身唱喏道:“吴录事。”
那生着山羊胡的吴录事,手捧公文,看清楚来者是周定海,横眉冷哼一声。
周定海心中一惊,连忙说道:“周某昏庸,被铜钱迷了眼,犯了祸事,连累了诸位。”
吴录事根本没有搭理周定海的意思,拿着公文,转身就离开了中堂。
望着吴录事离去的背影,周定海的额头上冷汗津津,手脚发冷。
在一旁从头看到尾的周钧,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蒋育一案,周定海怕是利用人脉,让市署的官吏绕过了一些法定流程,诸事从简,直接审批了官契,放了市券。
这种绕流程的方法,或许在奴牙郎圈子里比较常见,因为资格越老的奴牙郎,官吏对其就越是放心。
然而,恰巧周定海的这笔奴单就出事了。
一旦出了事,一条线上所有经手过这笔单子的官员,怕是都要被问责一番。
而且,更关键的是,市署上面的高一级官员,一旦知晓这种绕流程的违规做法,一定会严令彻查,杜绝再犯。这么一来,就等于堵死了其他奴牙郎的便利之门。
这就好似,做生意的人为了图省事,走后门跳流程,结果东窗事发,事情闹大。
上级领导得知后要求相关部门追责整改,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开后门。
结果,那最开始的犯事之人,不仅得罪了办事人员,还把同行给得罪了……
推度至此,这些市署官吏对周定海冷眼相加,也是自然。
过了片刻,周定海叹口气,继续去办理那买婢的手续。
这也是周钧第一次亲身经历大唐奴婢的买卖。
沙石清的手下首先拿出已经准备好的私契,周定海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再交给周钧。
周钧看那私契内容,上面除了交易条款和买卖双方,还特意针对奴标进行了介绍。
原来,眼前这个丑婢,居然来自于大食(阿拉伯帝国),年龄才十四岁,契书上的名字,音译为喀伊克(käyik,突厥语:野山羊)。
在奴标描述里,这样写道:此婢容貌可怖,毒斑遍体,哑口言稀,背隆体残。
签好私契,一行人首先去市略堂,完成了『过贱』这道手续。
所谓『过贱』,就是卖方出具证明,证明奴标的确是奴婢,而且是卖方自有的私产。
在证明环节中,光有文书还不够,还需要找齐五个身份清白的保人(在灵州等边市,该数量减少为三个),如果保人是奴牙郎的话,那么就只要一个奴牙郎就行,以此来证明奴标的身份。
『过贱』手续完成后,接下来就是签订官契,领取市券。
等市券拿到、整笔交易最终完成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的一点多。
交过捆缚丑婢的绳子,沙石清的手下向周家父子唱了个喏,便先行离开了。
接过绳子,周钧望向那浑身烂疮、一身泥污的丑婢,伸出手想要将捆缚在她手腕上的绳结稍微扯松一些。
面对周钧伸过来的手,那丑婢敏捷的向后一躲,抬起头,恶狠狠的盯着前者,整个人就像一头处在暴怒边缘的母豹。
周钧收回手,看向丑婢,这才发现她的眼睛,竟是一双少见的琥珀色眸子,看上去如同皎洁明亮的满月,镶嵌在淡灰色的天空之中,内幽深敛,晶莹剔透,仿佛能将人的视线吸进去一般.。
周定海喊了两声,周钧才回过神来。
周定海开口道:“走吧,去办正事。”
周钧:“正事?”
周定海在周钧后背上用力一拍,说道:“官贴啊,你这小子,难道忘了不成?”
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周钧牵着丑婢,顺着市署的长廊,一路向着署册阁走去。
到了阁门,周定海又瞧见一位往日里相熟的官吏,刚想行礼问安。
那官吏昂着头,就像没有看到他一般,径直向前走去。
周定海脸上无光,连忙掩面踏入阁内。
牵着丑婢的周钧刚想进入,阁门前的市卫伸手拦住了他。
市卫先是厌恶的看了眼那丑婢,接着指了指门旁的栏架。
周钧无法,只能将牵着丑婢的绳子挂在奴栏上,又从市卫手中领了一个号牌。
在署册阁中,由于周定海事先准备好了所有材料,所以奴牙郎官贴的持贴人变更流程,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
仅仅小半个时辰,原本的官贴就被收了回去,周钧领到了一张类似于临时资格证模样的讫证。
上面写明,在一个月后,新持贴人凭此证明领取新官贴。这段时间里,这张讫证也可证明奴牙郎的行牙资格云云。
出了阁门,周钧将号牌交还给市卫,从奴栏那里领回了丑婢。
周定海看着周钧手中的奴牙郎临时讫证,强自笑道:“我们父子,去市馆里看看,说不定能做成你的第一笔买卖。”
所谓市馆,实际上就是一片设在中市里用作商务会议的露天空地。
露天空地上,熙熙攘攘挤着几十家店铺。
在这些店铺中,数量最多的,当属酒肆和荼家。
这酒肆自然是卖酒的地方,而这荼家,其实就是茶馆,只不过『茶』这种官方称呼要到中唐末期才会出现。
周定海带着周钧走进一家酒肆,这里的老板是一位回纥人,似乎对周定海相当熟悉。
老板看见周定海的第一句话便是:“老鹰飞得太低,就会被稚鸡啄瞎眼睛。”
周定海摇头道:“别说笑了,我来是想问问,有没有适合的奴单?”
酒肆老板用生硬的官话说道:“对于你,没有。”
周定海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酒肆老板:“你做的事情,让一些人,很不高兴。”
酒肆老板伸出手,摆出一个圆圈的模样:“这里,就这么大,大家都知道了。”
周定海咬咬牙,继续说道:“我已经不做了,现在是我儿子在做奴牙郎。”
酒肆老板摆摆手:“在我的店里,没人会找新牙郎做单。”
周定海:“但是我可以帮我儿子,一起打理奴单……”
话未说完,周定海就被酒肆老板赶了出来。
不死心的周定海又尝试了几家,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被无一例外的『请』了出来。
离开中市大门的周定海,心灰意冷。
他骑上马,朝着西边骑去。
周钧连忙喊道:“父亲,家的方向,不在那一边。”
周定海:“和你阿娘说一声,我晚上打算吃些酒去,就不回家吃饭了。”
说完,周定海头也不回的策马离去。
看着周定海离去的方向,周钧轻轻叹了口气。
第11章 蛮戎脾性
目送父亲远去,周钧回过神来,看见身旁的一位胡商翻身上马,在马后还用绳子像栓带牲畜一般,牵着刚买的一家三口奴婢。
回头看了一眼那身形佝偻、虚弱不堪的丑婢,周钧扪心自问,自己实在是做不来这种策马驱奴的行为。
他索性直接下马,一只手牵着马缰,另一只手牵着丑婢的绳子,慢慢朝前走去。
就这样,周钧牵着一马一婢,穿行在坊市之间,慢慢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行至崇德坊间,那丑婢因为劳累和饥饿,步伐不稳,摔倒在地。
周钧回身伸手,想要搀扶丑婢。
却不料后者直接选择无视,咬着牙用背部顶着街边的墙壁,拼尽力气硬生生的又站了起来。
扶着墙还没向前走几步,整整一日未进粒米的丑婢,看见街边那叫卖胡饼的摊贩,停住步子,咽了口唾沫,但很快又转过头去。
周钧见状,花了三个大钱,买了一袋胡饼,找了街边一块坊石,也不顾灰尘泥土,直接坐了下来。
自己先是拿出一个胡饼咬在嘴里,周钧又将剩余的胡饼递向了一旁的丑婢。
丑婢看见递来的胡饼,愣了好一会儿,最终没能抵住食物的诱惑,一把夺过,背过身去,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就这样,一主一婢,在坊街的墙角处,丝毫不顾形象的吃着胡饼,引来周遭好事者的观看和议论。
对于这些关注,周钧丝毫没有不适。
他慢条斯理的吃完手中的胡饼,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丑婢,等待她将那袋剩下的全部吃完。
看着丑婢将最后一点饼皮舔了个干净,周钧站起身,开口道:“该走了。”
丑婢看向周钧,眼神依旧冰冷,站起身跟着他走向坊街的尽头。
到了傍晚时分,周钧总算回到了家中。
早早等在中堂的罗三娘,看见周钧的身影,连忙快步迎出门外,问道:“去一趟牙市,怎得用了这么久?”
没等周钧回答,罗三娘看清马后那丑婢的模样,吓了一跳,先是闭眼念了一声佛,接着问道:“这是谁?”
周钧接过家仆递来的干布,胡乱擦了擦脸,回道:“我买的。”
“怎会挑了如此模样,当真是……”责备的话临到嘴边,宠溺周钧的罗三娘,最终叹了口气,转头向身边的仆妇说道:“带这个婢子下去梳洗梳洗,再换套干净衣服。”
说完这些,罗三娘这才发现周定海居然没有回来。
面对母亲的疑问,周钧答道:“父亲说他晚上要吃些酒,就不回来吃饭了。”
心思细腻的罗三娘,听出这里面的曲折,朝周钧问道:“你父亲在市里,可是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周钧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罗三娘没有再向周钧问什么,只是嘱咐下人,将晚上的饭菜分出来一份,先备在蒸笼上。
晚饭时分,餐桌上只有罗三娘和周钧二人,用着晚膳。
周钧一边吃着饭,一边问道:“大哥呢?怎么不见他?”
罗三娘:“则儿向私塾请了这么多天的假,今天一早就回去了。”
周钧点点头,没有再问。
罗三娘放下筷子,看了看四周:“以前总不觉得,原来你父亲不在家,这儿就显得如此这般冷清。”
周钧朝罗三娘问道:“阿娘可是担心他在外一人?不如我现在就出去找他?”
罗三娘摇摇头:“他只想一个人待着,现在去打扰反而不好……不说这些了,今天下午你带回来的那个婢子是怎么回事?”
周钧:“她是大食人,从沙石清那里买来的,听说原本是突厥人的俘虏,后来又被抓到长安来了。”
罗三娘叹口气:“离家千里,倒也是个可怜人,但瞧那婢子模样可怖,还是个哑巴,你却买她做什么?”
周钧:“阿娘可还记得那日在长安县衙的事情?我有观言察色之能,那婢子虽样貌丑陋,身形天残,但在我试探之下,却发现她有些算术的功底。”
“我身边缺个帮手,倘若真的如我所料,那么她日后必对我有用。”
罗三娘:“吾儿说她有用,那她必是有些本事的。但那沙军户,手里的奴标良莠不齐,往日里还出现过奴伤主的恶事。你新买的婢子,我担心她不懂礼数……等会我定要嘱咐下人,教她些规矩。”
说到这里,罗三娘想起一事:“对了,你新买那婢子,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周钧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记得她在那奴契上的名字,好像是突厥语,叫什么来着……?”
罗三娘失笑道:“这长安城里,你听过那家的婢子,是用突厥名字的?”
周钧想想也是,一时语顿。
罗三娘:“既然是你买的,那你给她起个唐名便是。”
周钧一愣,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丑婢那满月一般的琥珀色眼眸,脱口而出:“水下看妆影,眉头画月新,不如……就叫她画月吧。”
罗三娘:“画月,画月,这名字倒是别致。”
说完,罗三娘转头朝侍在一旁的下人说道:“去,看看那新来的婢子收拾好了没有,让她到这里来一趟。”
一盏茶的功夫,那名唤画月的大食婢,被两名仆妇一左一右用胳膊架到了罗三娘面前。
罗三娘看这架势,好笑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位年纪稍大的仆妇,撩开袖子,指着上面刚被指甲挖出的血痕抱怨道:“敢叫娘子知道,这婢子生性就是一个蛮戎脾气,谁要是碰她一下,她就牙齿指甲齐齐上阵!”
“好言相劝不听,我们几个也只能拿绳子将她绑了起来,再帮她换衣洗漱。”
罗三娘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周钧,脸上似笑非笑,好似是在说,看看你买了一个什么样的婢子。
周钧苦笑着站起身,走到画月的面前。
这大食婢垂着头,看不见脸面。但洗去了身上的泥污,又换了件衣服,整个人看上去清爽了许多,原本佝偻的身形也不那么显眼。
不过,她皮肤上那些溃烂的红斑和疤痕,遮住了大半个身体,却依然触目惊心,令人不忍直视。
周钧仔细看了几眼,突然咦了一声。
或许是他的错觉,但画月身上溃烂的红斑似乎好像淡了一些。
将手伸出去,周钧想要去触碰红斑。
一旁的仆妇眼疾手快,连忙喊道:“郎君小心!”
就在这时,画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开嘴巴,朝着周钧的手指大力咬去。
好在周钧迅速回手,堪堪躲过了画月的牙齿。
这一咬,倘若不是仆妇出言提醒,再加上周钧身手敏捷,说不定后者的手指上就要留下一排牙痕。
看见这一幕,罗三娘大怒,朝那些仆妇们喊道:“把这个婢子给我拉出去,笞三十!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周钧一愣,转头想要求情:“阿娘……”
罗三娘横眉道:“钧儿你别说话!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婢子拉出去,打完之后再把唐律念给她听!”
第12章 困局难破
周钧坐立难安,背着手在侧厅中来回走着,时不时还看几眼门外。
罗三娘则坐在胡椅上细细的品着茗,口中小声念着佛,面色平静如常。
而门外不停传来那竹板打在皮肉上的炸响声,听着就让人心惊肉跳。
或许是因为那大食婢,差点就咬伤了小郎君,主母极少见的发了一次大怒。
今日的笞打,执刑者下手格外的狠重。
几次想要开口求情的周钧,看见罗三娘脸上的表情,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好不容易捱到三十笞结束,周钧长出了一口气。
罗三娘慢慢放下手中的杯子,轻轻说道:“从头到尾,那婢子连痛呼一声都未有,当真是蛮戎之流。”
见周钧面有不忍,罗三娘说道:“依唐律,奴伤主,缘由毋算,向官府报请后,可格杀;即便不报而杀,也不过是赎铜而论。”
“钧儿,色目有律,主奴有别。你可知道,为何你长这么大,我们都没有在你房中添置一婢?”
“因为你打小开始,便喜与女子亲近,我和你父亲,都不想因此误了你的前程。”
周钧心中苦笑不止,这具身体前面的那个灵魂,好色也算是到了一个境界,居然连个婢女,父母都不敢给他配。
如今的周钧想要给画月求情,和好色无关,而是那大食婢来历古怪,似乎在故意隐藏些什么。
不过当下,周钧也不好向罗三娘解释,只能点头称是。
听见外面有人开始念起唐律,罗三娘站起身,对周钧说道:“我到书房去等你父亲,那婢子今晚就先关到柴房去,明日再放她出来。”
周钧道:“一切听阿娘吩咐。”
看着罗三娘远去的背影,周钧喊来下人,先是吩咐他们送来几盘糕点,接着将糕点打包揣入怀中,又等待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才悄悄走向后院的柴房。
进了柴房,周钧在黑暗中就瞧见一双微微发亮的琥珀眸子,正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挑亮了桌上的灯烛,周钧看见画月脸色惨白的躺在柴垛上,恶狠狠的眼神中丝毫看不到臣服二字。
铺开油纸,将藏匿的糕点纷纷放到纸上,周钧对画月说道:“我不清楚你过去经历过什么,但是这里和其它地方不一样,我也和你曾经遇到的人不一样。”
画月凶狠的眼神丝毫未变,只是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食物上。
周钧将糕点小心的推到画月身旁,说道:“在这里,只要你不触犯律法,你不忤逆主家,就不会有人伤害你。”
对于周钧的话,画月充耳未闻,只是一个劲的朝嘴里塞着食物。
周钧:“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去完成该做的事情;也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去谈未来。”
画月突然停下动作,身体微微一颤。
周钧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身上有秘密,想要我帮你,首先你必须学会坦白。”
画月慢慢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眸中藏着些许骇然。
周钧见状,并没有再过多的说些什么,只是从怀中取出一瓶伤药,放在画月的面前,低声说道:“一天两次,涂在伤处,切勿近水。”
说完,周钧起身推开门,离开了房间。
走在长廊上,听见门堂有马匹的嘶鸣声,周钧一边向前走,一边朝身边的下人们问道:“可是父亲回来了?”
有仆从答道:“正是,听说阿郎吃酒多了。”
周钧快步走到前院,正见到满脸赤红、一身酒臊的周定海,被仆人从马背上搀扶了下来。
罗三娘在一旁又气又急,数落个不停。
仆从们七手八脚将周定海抬到中堂,有人拿来了醒酒汤,还有人拿来了冠风散。
周定海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喊道:“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我周某哪一回短了孝敬?!”
“当年称兄道弟,如今却落井下石,污蔑周某清白!”
罗三娘听见这话,喝退了周遭的仆从,只对周钧说道:“把你阿耶扶到里屋去。”
周钧搀着周定海,跌跌撞撞的朝卧房走去。
一路上,只听那周定海呼号什么『犯了事却全诿赖于我』,『怎不见那当日的情分』云云。
看着周钧将周定海放在卧榻上,罗三娘抹了抹泪,说道:“钧儿,我说与你一事,你听完勿要怪你父亲。”
周钧垂首道:“阿娘说着便是。”
罗三娘:“犯了蒋育的案子,你父亲深知定会遭那市吏们的怨恨,怕是还会上了市署的恶册(黑名单)。故而,就想用那作保换帖的法子,让你顶上奴牙郎的位置,来躲避恶册之过。只是这样一来,就要苦了你了。”
周钧摇头道:“阿娘,作保换帖恐怕没有什么用处。”
罗三娘:“为何?”
周钧:“这次蒋育的案子,不仅得罪了市吏,还让上官看到了市署办事的漏洞,怕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奴牙郎的管理会更加严苛,这在无形之中,等于得罪了诸多同行。”
“换了持贴人,固然是能躲过市署的恶册,但是市吏和同行们,皆怨我周家父子,正所谓众口铄金,这坊市间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名声,怕是难以挽回了。”
罗三娘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奴牙郎承接奴单,大多循三途。一为市署推举,二为市馆商谈,三为熟客相荐。”
“咱们周家,与那市吏和同行俱是交恶,市署推举和市馆商谈,这两条路,怕是很难走通了。”
“眼下,只有熟客相荐,或许还有些可能。”
罗三娘:“熟客?你父亲做奴牙郎这么些年,做成的奴单,没有一千,也有数百,定有那可信之人,愿意推荐亲友将奴单交给你父亲经营。”
周钧说道:“待得明日父亲酒醒,我自会向他讨教此事。阿娘,夜色不早了,你们先休息吧。”
与母亲道别,周钧回到自己房中,仔细思考了一番。
有些话,他并没有对罗三娘细说。
其实,熟客相荐这条路,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走通的。
周定海曾经的那些买奴客户,就算肯将周家父子,以奴牙郎的身份,介绍给那些求购奴婢的亲朋好友。
但那些买家,迟早也会从知见人、市署甚至其他奴牙郎那里,得知到周定海那桩『略卖良人』的官司。
这些买家会担心,万一周家再次犯浑,又找来良人充奴,害的他们被请去县衙里过堂,这个责任该由谁来承担?
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没有哪个买家会愿意选一个有『略卖』案底的奴牙郎,熟客相荐这条路到最后怕是也会不了了之。
这样看来,市署、市馆和熟客,三条路实际上都难以走通,这奴牙郎的营生究竟应该怎么做下去呢?
躺在床上的周钧彻底没了主意。
第13章 峰回路转
心中有事,周钧躺下没睡多久就爬了起来。
外面的天空蒙蒙发亮,抬头望去,依稀还能看到天边的月亮和星辰。
周钧穿戴整齐,穿过长廊,走进书房,摊开宣纸,倒水研墨,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根鸡距笔,沾上墨汁,用前世持笔的姿势,在纸上歪歪倒倒的写下一行字:赚钱大计。
周定海的官司,让奴牙郎这个营生变得越来越困难,周钧想要试着看看,能否另谋出路。
他一边回忆前世的种种,一边尝试着写下自己知道的赚钱技术。
首先,周钧在纸上写下玻璃二字。
犹豫良久,周钧不确定的写了三个字——『烧沙子』。
怎么烧沙子?
烧的时候还要添加什么化学物质?
什么时候添加?
温度控制在多少?
周钧看着一连串自己写下的问题,人有点发懵。
思考再三,他用笔划掉了玻璃二字。
接着,周钧又写下镜子二字。
用铜和银打磨的镜子在唐朝已经较为常见,但水银裹覆的镜子好像要到14世纪才会出现?
周钧努力回忆着水银镜子的制作工艺,很快,他发现那玩意儿好像也要用到玻璃。
没办法,镜子又被删掉。
再来,周钧又写了活字印刷。
活字印刷所用的活字刻章,好像要用到铅、铜、锆石、松脂、蜡和纸灰多种材料,所用的油墨好像也有讲究,而且这玩意儿拿来赚钱好像也不现实。
周钧无奈的又将活字印刷删掉。
过了许久之后,看着纸张上十几个被删删改改的前世技术,没有一个能够实现,周钧欲哭无泪。
周钧前世里看的小说电视,大多都强调什么唐朝落后,啥技术都没有,随便捣鼓点东西,就能发家致富。
真正到了唐朝,周钧才发现,事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比如制盐术,唐朝在天宝年间,已经形成了基本的『垦畦浇晒』的制盐法,又俗称『五步产盐法』,也就是:集卤蒸发、过箩除杂、储卤、结晶、铲出这五个步骤。
长安市坊里食盐每斗十钱,比米价稍贵,但寻常百姓都买得起,根本就没有吃不上盐的说法。
再说那马镫,很多书上都说,大唐没有这玩意儿,只要把这东西造出来,增强大唐骑兵的战斗力,圣人芳心大悦,那封侯拜相不是伸手就来?
但天可怜见,马镫这东西,东汉就已经有了。到了唐朝,骑兵甚至连组合铠、壑扣、压鞍这样的黑科技,都装备上了。
还有其它诸如麻将、暖壶、豆腐、热气球什么的,唐朝都有了。
至于除此之外的那些『高级科技品』,周钧前世里不过就是一个警校毕业的小民警,除了平时爱看点历史书,哪里接触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技术。
周钧现在真的很怀疑,那些前世小说里穿越古代的主角,脑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为什么能记住那么多的杂学知识?
敢情这群人,穿越的时候,随身都带着百科全书?
这他妈根本就不现实!
将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周钧用力将其扔到了墙上,嘴中忿忿不平的吼了一句国骂。
抬头看去,周钧这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是大亮。
神色沮丧的他走出书房,先是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强打起精神,朝着父母厢房走去。
走到厢房门口,周钧瞧见罗三娘指挥着一群奴仆婢子,正在给刚刚醒来的周定海洗漱更衣。
周定海坐在床沿上,穿着一身里衣,因为宿醉脸色发白,整个人看起来萎靡不振。
他接过下人端来的艾茶,漱了漱口,接着有气无力的朝罗三娘问道:“昨晚怎么了?”
罗三娘嗔道:“你还有脸问,吃了恁多酒,还大呼小叫,街坊看了定是笑话。”
周定海揉了揉额头,无奈的摆摆手,示意自己真的不记得了。
周钧走上前来,和父母问了安,接着便侍在一旁。
罗三娘见周定海一脸颓色,心中不忍,坐到他身边,开口问道:“可要吃些汤饼浑面暖暖身子?”
周定海摇摇头。
罗三娘抬起头,看了看左右,说道:“其他人先出去吧,钧儿你留下。”
转眼间,厢房中只剩下周家三口。
罗三娘朝周定海柔声问道:“可是市署那些官吏为难了你?”
周定海说道:“你一妇道人家,理会这些……”
罗三娘沉声打断他道:“我十六岁便跟了你,塞北、陇右、关中,哪一次的难关,不是我们夫妻二人相携而行,共同捱了过来?就算天塌下来,总不能你一个人担着。”
周定海看向妻子,心中一暖,叹了一声。
接着,他又看向周钧说道:“正好钧儿也在这里,咱们一家人便说说心里话。”
“先前那略卖良人的案子,虽说县衙最后判我个无罪,但身为奴牙郎,市署那里,略卖案底却是跑不掉的。”周定海提起这件事,话语中就有无尽的悔恨:“市署对奴牙郎有考校之责,犯小过者惩戒,犯大过者恶册。”
“似我这次犯下的错误,在市署的牙档里,那定是要入恶册,再无翻案的可能。”
周定海又叹了口气:“本来我想的容易,上了恶册大不了就作保换帖,让钧儿顶了我奴牙郎的位置,我们周家的营生一切照常。”
“但我终究却是漏算了一步,那案子令我上了恶册事小,得罪了市吏和同行却是事大。”
周钧和罗三娘对视了一眼,事实的确如此,周定海也算是后知后觉。
罗三娘宽慰周定海道:“就算市吏和同行不喜,那你做奴牙郎恁多年,积了许多熟客,他们帮忙介绍些奴单,也总能做下去。”
周定海摇头道:“的确有那熟客,但于事无补啊。”
罗三娘奇道:“于事无补?”
周定海:“即便有熟客介绍,买家倘若知道我周家曾经卷入『略卖良人』的案子,为了避免祸端,大多都会更换牙郎。”
罗三娘:“我们不告诉买家,不就成了?”
周定海闭上眼睛说道:“知见,市署,坊市都会参与在奴单交易之中,买家早晚会知晓那案子。”
周钧说道:“依父亲之见,倘若我们事先道明案件详情,获得买家的理解,那奴单是否还有做成的可能?”
周定海:“难!我要是那买家,长安城里奴牙数千,我为何偏偏要选你周家?我那桩略卖良人虽是冤案,但册底却存在那里,无可辩驳。”
周钧挠挠头,周定海所言的确不假,买家不会选择有案底的奴牙郎。
周定海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又说道:“除非……那买家购买奴标,只能选择周家……”
周钧一愣,朝周定海问道:“只能选择周家?”
周定海点头道:“奴单来源,一为市署,二为市馆,三为熟客……”
周钧一边听一边点头,这些他都知道。
周定海:“……四为沉单。”
嗯?
奴单还有第四种来源?
周钧眼睛睁大,问道:“沉单是什么?”
周定海:“所谓奴牙沉单,顾名思义,就是往日里谁都做不下去的奴单,沉在那里,无人去碰。”
周钧:“为什么无人去碰?”
周定海:“原因有很多,比如买家太过吝啬、出价太低;又或者是买家态度恶劣、极难伺候;还有买家要求太高,根本无法满足。”
“这些奴单虽有奴牙郎试着去做,但总是无功而返。积在那里,久而久之,无人敢碰,就被称之为沉单。”
周钧来了精神:“父亲,这些沉单何处可寻?”
周定海:“我书房里的锁柜中,就有许多,但是……”
没等周定海说完,周钧向父母告了一声辞,转身就朝书房走去。
看着周钧离去,周定海先是愣了愣,接着长叹一声:“沉单无人去做,自然有它的原因,钧儿怕是要受一番苦了。”
第14章 遍寻买家
走进书房,周钧打开父亲存放奴单的锁柜,一番找寻之后,在最底格的双拉门小柜中,找到了一叠叠用绳子捆起来的厚厚纸摞。
解开绳子,周钧翻看起来,发现这些年里,周定海积累下来的『沉单』当真不少。
在这些沉单中,有些是做了一半,却突生变故无奈弃单;有些是刚起草私契,买家对奴标不满而毁约;还有些只是周定海见了买家一面,就断定此单无法继续。
周钧将所有沉单文件在地上依次铺开。
首先,年代过于久远的沉单,没有任何再试的价值,直接弃置。
其次,买家因自身原因而毁约的沉单,变数太大,也不适合继续。
最后,要求赊账或是对价格斤斤计较的买家,也不好再去接触。
筛选下来,周钧最终选定了十六份沉单。
周钧将这十六份沉单,拿到了周定海的面前。
后者一一看过之后,又帮忙筛除了六份,只剩下十份。
周定海看着这十份沉单,一边回忆,一边向周钧介绍了当时的情况,还告知了一些注意事项。
周钧将周定海所述的话仔细记下,又接过罗三娘备好的干粮,带上文书,骑上仆人备好的乘马,出门正式开始了他的奴牙郎生涯。
第一份沉单的买家,位于昇平坊的北街,是周定海三个月前在市馆酒肆中商谈的一位南诏茶商。
对方当时提出想要购买一名年轻貌美的新罗婢女,照顾日常的饮食起居。
周定海当时问了这南诏茶商的购奴预算,在得到一个数字之后,立即就告知后者,新罗婢女在奴市上要价甚高,这么些钱怕是不够。
那南诏商人退而求其次,又想要买一个岭南婢,依然特意强调了『年轻貌美』这四个字。
周定海找了些奴标,带给买家过目。
却不料那茶商看了几次,也没给个准信,就再也没了消息。
周定海以为那茶商改变心意,就没有再去联系。
周钧听了父亲的介绍,认为这茶商购婢的目的非常明确(年轻貌美),而且预算不足的时候,有自知之明,肯自行降低标准。
这样的客户购买意愿强烈,沟通难度较低,成功概率较大。
骑马来到茶商的宅院,敲响了紧闭的宅门,周钧等了片刻,大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脸上留着淤青的中年人,探出头来,看向周钧问道:“何事?”
周钧先是唱了个喏,开口道:“三月前,这户的家主去中市购买婢女,先是问了新罗婢,后来又见了岭南婢,不知现在是否还有意愿看看其他奴标?”
那中年人听见这话,双眼圆睁,面色扭曲的大喊道:“某从未想要购买婢女,你定是认错人了!”
周钧一愣,说道:“不会吧,我这里还有文书,您看上面写着,求购年轻貌美婢女一名……”
突然,一只粗壮的胳膊,从门板后方一把扯住了那中年人的头发,将他一把拽到了院里。
一位虎背熊腰、体宽膀圆的悍妇,将那茶商拽倒在地,骑将上去,叮叮咣咣就是一顿老拳。
一边打,那悍妇还一边骂道:“好你个烂杂,背着老娘在外面逛窑子不说,还敢偷偷去买婢女?!”
周钧隔着门板,听着那茶商堪比杀猪一般的惨叫,悄悄后退了两步。
取出炭笔,在茶商文书上打了一个大叉,周钧清楚,这一笔沉单算是彻底黄了。
出师不利。
接下来,周钧又按照沉单地址拜访了数个买家。
买家要么已经不再需求奴婢,要么就搬家外出,要么就因为其它原因干脆闭门不见。
到了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周钧遍访了七个沉单买家,结果均是无功而返。
骑在马上,从早上开始就未曾进食的周钧,先是朝口中胡乱塞了些干粮,接着打开第八份沉单文书。
第八位买家居住在胜业坊内。
胜业坊在哪里?
胜业坊位于长安城的东北方,它南接东市,东临兴庆宫。
那兴庆宫又是什么地方呢?
兴庆宫是长安三大内(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之一,称为『南内』。它是当今圣人李隆基做藩王时期的府邸,也是他与杨玉环长期居住的地方。
再说回那胜业坊,坊内有两座王府,分别是薛王业宅和宁王宪宅,分别位于坊的西北角和东南角。
当今圣人李隆基对待至亲的态度,将『双标』一词可谓贯彻的淋漓尽致。
对几个儿子,他如同寒冬一般冷酷,不死不休;而对薛王宁王这样的兄弟,却如同春风一般热情,情同手足。
所以,这样看来,这胜业坊说是长安顶流权贵地,倒也不为过。
周钧行至胜业坊的坊门,看了告示才知道坊内不仅禁止纵马,而且还要查引。
将马匹留在坊厩之中,又花了一番功夫验查了身份,周钧总算是进了胜业坊里。
走在这高墙大院的青石坊廊,听着胜业寺传来的阵阵佛钟,周钧连脚步都放慢了一些,生怕一个造次就生出事端。
按照文书的地址,来到一处并不起眼的四合小院前,周钧又掏出文书看了几眼。
第八个沉单的买家,却是一位内侍,他官至从三品,绶左监门将军,名为庞忠和。
这庞忠和年幼之时曾是关中流民,后被绛州刺史武攸止(武则天堂侄)收为家奴。
武攸止病逝后,武家女按惯例被送入宫中抚养,庞忠和净身入宫侍奉武家小娘。
唐玄宗即位时,武氏性情乖巧,善于逢迎,很快就博得圣人的欢心,后被封为武惠妃。
武惠妃病逝后,被玄宗追封为贞顺皇后,庞忠和也因忠心事主,被调任至内侍省,任掌案太监。
本来,这庞忠和如果继续留在宫中,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不料,在这显贵之时,他突然向玄宗提出致仕之请,并言乞为惠妃守陵。
玄宗感其忠心,同意了致仕之请,并将庞忠和升官至从三品,并绶左监门将军。
在那之后,庞忠和于武惠妃下葬之地——敬陵,守陵整整三年。
守陵期满,庞忠和回到长安胜业坊,低调过活。
周定海当初在家中谈及这笔沉单的时候,对周钧这样说道:“当年这笔奴单,牙钱极高,谁都想要做成,但不管带去什么奴标,庞公看了都不满意。”
周钧问为什么。
周定海摸着下巴,犹豫了好久,给了这样一句话:“庞公的心思,谁都猜不透。”
第15章 初访庞府
走到那庞公的宅邸门前,周钧没有看到府卫,也没有看到家丁,只有一上了年岁的老奴,坐在门房中就着一盘炒豆,自斟自饮。
周钧走上前去,唱了个喏,道了一声打扰。
那老奴瞧周钧生的俊俏,衣着显贵,以为是哪家大户的小郎,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行礼。
周钧发现,身处大唐,人模样生的好看些,衣服穿的得体些,这两点真的很重要。
哪怕是牙郎这般身份低微的职业,倘若别人对你的第一印象好些,大多都不会面露鄙夷、恶语相向。
果然,在周钧稍后道明自己奴牙郎的身份之后,那门房老奴只不过态度稍稍倨傲了一些,但依旧是笑脸相迎。
门房老奴自称余福,或许是看多了奴牙郎,对周钧的拜访并不感到意外。
趁着余福坐回门房的空档,周钧先是观察了对方一会儿。
这老奴面色红润,四肢康健,想必是主家给的伙食还不错;眼袋下有黄斑扩散,这是过度饮酒伤了肝脾的症状。
余福坐定之后,也打量了周钧一番,片刻后,开口问道:“小郎君此行可是要问奴标推贾之事?”
周钧也没打算遮掩,直接点头道:“庞公数月前有意买婢,不过我听闻,推者甚众,却是谁都没入他的法眼?”
余福嘿了一声:“不错,那会儿来的牙郎,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没籍的官婢,美娇的胡姬,知礼的客女,那奴标来了一拨又一拨,庞公真是一个都看不上。”
周钧奇道:“那庞公究竟想买什么样的婢子?”
余福斜了周钧一眼:“我怎会知道?”
周钧还想再问,却听到院中传来瓷器的摔裂声。
周钧一惊,伸长脖子问道:“府里莫不是出了事?”
余福丝毫不在意的说道:“许是哪个不长眼的奴婢,笨手笨脚,又恼了庞公,不碍事不碍事。”
周钧脸上升起疑色,小心的问道:“庞公可是对下人苛刻,动辄打骂?”
余福正色说道:“这是哪里来的浑话?虽说庞公平日里不苟言笑,有时也会生些脾气,但对下人却是赏罚分明,从来没有无端打骂之事。”
周钧见余福神色诚恳,不似作伪。
余福又说道:“这些年来,庞公脾气大些,也是情有可原。”
“那贞顺皇后,原本可是庞公看着长大的小娘。”
“当年她仙逝的时候,庞公痛彻心扉,几欲了生。”
“后来,庞公独自一人为她守陵三年,腿脚俱被冻伤,如今日常只能以轮舆代步。”
“若论常人,逢此大难,谁又不会有些脾性呢?”
周钧问道:“庞公守陵时腿脚留疾,现在只能坐着轮舆出行?”
余福:“是呢,那轮舆哪有腿脚方便?”
“坐在上面,要去哪里,都要呼喝下人来推,倘若推慢了,或者推岔了,庞公就要大发雷霆……”
周钧将此事记在心中,又朝余福问道:“我欲与庞公商谈买婢一事,不知……?”
余福看了周钧一眼:“小郎君怕是新牙入道,且听我一言,庞公不会见你的。”
周钧听了一阵头大,心中暗道,不和买家见面聊聊,怎么知道对方的要求?
但是周钧也能理解对方的想法,自己是个新牙郎,没什么名气,又没有带着奴标前来,只想凭着几句话,就见到庞公,的确是异想天开。
周钧抬头看了眼日头,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等到太阳一落山,长安城的鼓楼就会开始敲响暮鼓,六百下暮鼓敲完,整个长安就会开始进入宵禁。
倘若那个时候,还在大街上逗留,那么就是『犯夜』,被抓到是要被判笞刑的。
想到这里,周钧站起身向余福行了一礼,只是说今日时辰迟了,明天再来拜访。
从胜业坊中出来,周钧领回了乘马。
紧赶慢赶,周钧总算是在宵禁之前,赶回了居住的坊内。
借着坊街上的灯烛,周钧一边骑着马,一边在思考。
庞忠和是被净身后的阉人,早已没了男人本能的欲念,他如果想要买婢,最看重的绝不是女子的美貌和年龄。
庞忠和给武惠妃守陵三年,这中间伤了腿脚,只能靠着轮椅活动。
这样的人,对于贴身女婢的要求中,心思细腻、手脚麻利、善于打理残疾人的日常生活,应当是最关键的几点。
但问题是,周钧能够看出来的这些要点,其他奴牙郎一定也能看出来。
他们推荐的奴标中,肯定也有勤快细心的婢子。
但是,庞忠和却谁都没有看上。
为什么?
周钧心中思索,难不成这庞忠和买婢,还有什么隐藏的要求不成?
正思考之间,周钧驱马绕过坊墙,进了一处幽暗的小巷。
还没走两步,一群黑衣人突然抛出绳索,将周钧从马上拉了下来,又装进一口麻袋之中。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这群黑衣人训练有素、搭配得当,干这种半路掳人的勾当,怕也绝非一两次了。
周钧心中大骇,身体在麻袋中一边极力反抗,一边大声疾呼。
叫喊的同时,他还不停揣度,究竟是谁在此设伏?
难不成是周钧从前的仇家?
就在这时,一阵青烟被灌入麻袋。
周钧吸入那烟,瞬间头脑发昏,整个人的动作越来越慢,最终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钧慢慢醒转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雕花红木的大床之上。
看周遭那梳妆台、铜镜、娴柜等物,周钧所在的这地方,分明就是一女子的闺房。
晃了晃脑袋,周钧从床上坐了起来,刚想找个法子尽快出去,房门那里传来一声娇笑。
从门外走进来一位风姿绰约的美妇,只见她身穿牡丹花样的齐胸襦裙,外束轻纱,轻薄剔透,半遮半掩。
唇上绛朱轻点,肤色白皙胜雪,双眼回盼流波。
正应了一句诗,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周钧正在揣测这美妇的身份,却不料对方的一句话,让他大惊失色。
“冤家,春宵未尽,相恨无情,匆匆一别,却形同陌路,没想到你是如此这般的狠心!”
周钧瞬间想起了这位美妇的身份。
前一个灵魂的姘头。
穿越第一晚的偷情对象。
金凤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