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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txt下载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20章 东游记(下)

    天色微亮。

    驿站中有人敲响了晨钟,牲畜的嘶鸣声此起彼伏。

    前几日思虑出走之事,睡眠不佳的康可璟在这驿站的客栈之中,居然难得睡了个好觉。

    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康可璟洗漱穿戴完毕,走出厢房的大门。

    胡油炸肉和白馅蒸饼的香气,顺着风传遍了驿站的每一個角落,引得康可璟咽了口唾沫。

    用金锞子换了些绢帛,康可璟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这才跟着商队向东行去。

    攀上申叔公的马车,康可璟笑着呼了一声。

    看见来者是昨日的小郎,申叔公点点头。

    康可璟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之后,从怀中取出买来的冰洛烧,塞进了申叔公的手中。

    申叔公有些意外,转头看向康可璟,只见这个粟特小郎眨了眨眼睛。

    一直板着脸的申叔公,看着手中的酒壶,摇摇头,笑了起来。

    车队顺着大漠,一直向东行去。

    这一路上,康可璟又经过了五处驿站。

    每一处驿站修建在荒凉的大漠之中,周遭根本不见其它人烟。

    正如康可璟所料,车队中的随客们,见到别人吃着冰泉佳肴,住着小楼卧榻,起初还能忍着不花钱,久而久之,慢慢也就打开了钱袋。

    至于康可璟本人,或许是那一壶美酒的功劳,同样的价格,供给他的吃食和宿屋,比起他人要好上许多。

    康可璟身为粟特人,本就善于言辞,借着这股劲头和长行坊的人们逐渐也熟络了起来。

    从石城镇出发了半个月,车队经过一条横架在峡谷上的索桥。

    康可璟跟在大车旁,听着脚底下桥面传来的咯吱作响声,不禁心惊肉跳,身体打颤。

    申叔公见状,说道:“莫担心,这桥结实着呢。”

    康可璟:“这座桥,距离谷底差不多有百米之高,两旁又没有依仗,也不知道是如何建成的?”

    申叔公:“当初为了建这座桥,可是动用了上千役夫,又有大匠师坐阵,前前后后花了数个月才完工。”

    康可璟:“我看那谷底也有路,为何不走

    申叔公:“谷底有恶瘴和流沙,稍有不慎,就有性命之忧。过去没有这座桥,都是向北绕行至红丘,再向东,平白要多走七八日的路程。”

    车队好不容易过了桥,康可璟回头看了一眼,长长吁了一口气。

    申叔公拿起马缰,对康可璟说道:“刚开始走这条路,都是如你这般,久而久之习惯就好了。”

    康可璟爬上马车,说道:“从前,从石城镇去长安,沙州大碛路不通,必须绕行高昌,用时要多上一个月不止,现在多亏了有这条路……”

    申叔公:“你要去长安?”

    康可璟一愣,有些后悔失言,但思虑一番,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申叔公抬起头来,遥望向东边,叹了一声:“长安……”

    康可璟:“您去过长安?”

    申叔公:“曾经去过……很久以前。”

    康可璟顿时来了兴致:“我曾听镇中的行商说过,长安有梨园,又有灞川戏院,上演的戏曲,却是其它地方都看不到的。”

    申叔公颇感意外:“你去长安,是为了看戏?”

    康可璟点头道:“我的阿娘,年轻时曾经去过长安梨园,回来后为了看戏,在家中特意养了戏班。只不过,阿耶觉得呱噪,又把戏班解散了。阿娘为了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天天都嚷着要再去长安看戏。”

    申叔公:“原来是这样。”

    停顿片刻,申叔公朝康可璟问道:“老夫猜,你在敦煌郡中怕是没有亲戚吧?”

    康可璟尴尬的点头。

    申叔公:“那长安呢?可有亲戚接纳你?”

    康可璟:“也没有。”

    申叔公沉吟了一会儿,稍后对康可璟说道:“这样吧,左右也是顺路,你先跟着我去凉州。等到了凉州城,我将你的事告于主家,再为你在长安城中寻个住处。”

    康可璟大喜过望,连连谢过。

    车队花了整整一月,穿行过大漠,抵达了敦煌。

    接下来,康可璟又跟着申叔公的长行坊,走过瓜州、肃州、甘州,在十一月下旬的时候,到达了凉州城。

    长行坊在凉州城中的终点,是一处戒备森严的里坊。

    坊围四周,立起了高耸的土墙,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望楼和岗哨。

    康可璟看着这处里坊,起初以为这里是凉州城内的都督府,后来见进出里坊的人,大多都是工匠和女工,却又有些吃不准了。

    趁着申叔公进里坊交差的功夫,康可璟顺着围墙四处闲逛,瞧见在坊外的场院里,居然有一处集市。

    这集市与他所见过的不同,没有摊位,没有商铺,只有外饰华丽的高台和乘棚。

    放眼朝集市四周望去,有不少临时搭建的茶座和食肆,除此之外,就是水陆行和货栈行的大车和脚夫。

    茶座和食肆中坐的都是身穿绸缎的各地商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把酒言欢,谈吐之间不像是生意人,更像是文人雅士的模样。

    康可璟正在疑惑之时,高台上一声锣响。

    台下原本坐着的商人们,听着这声锣,顿时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离开座位,跑向高台。

    康可璟亲眼看见,有一位年纪颇大的商人,被绊了一跤不说,还被后面的人踩了两脚。

    众人你推我搡,完全不见了适才的悠闲雅致。

    待台下人集齐,高台上有下仆抬来了几口大箱,挂上了康可璟从未见过的精美罗绸。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喊价声,他终于明白了这里的用途——拍卖。

    当康可璟还想再靠近些细看的时候,有人拉住了他。

    申叔公拉着他来到一旁,又递来一面腰牌,说道:“拿着此物,去往长安的通义坊。到了那里,自然有人会安排你的食宿。”

    康可璟看着手中的牌子,心中感动于申叔公的相助,对于当初欺瞒身份之事心中懊悔,便说道:“阿翁,这一路上,多亏了你的照顾。以后倘若来石城镇,记得来我家做客,我的阿耶乃是……”

    申叔公摆摆手,开口道:“莫要多言,速速赶路去吧。”

    康可璟回头看了眼里坊,朝申叔公问道:“还有一事,这里面究竟是谁的宅子,我看这台上的绸罗……”

    申叔公打断了康可璟的话:“这里的一切,都是老夫的家主一手建立起来的。”

    康可璟:“敢问阿翁的家主……?”

    申叔公淡淡一笑:“早晚有一日,你会见到他。”

    离开了凉州城,康可璟向南赶路,快马加鞭,终于在十二月底之前来到了长安城外的官道。

    人生记忆中第一次瞧见那座雄壮而又巍峨的城市,康可璟傻傻的站在官道旁,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道路上的过往行人,瞧见这个风尘仆仆的粟特小郎,无不侧目。

    康可璟没有理会他人的视线,先是用力拍了拍脸,接着大喊一声:“长安,我来了!”

第321章 城池规划

    焉耆镇,费宅书房。

    周钧解下海东青脚上的竹筒,拿出其中的密信,打开读了一遍,面色凝重。

    信件来自凉州城,出自孔攸之手,内容只有寥寥数语,却说了三件大事。

    一、回纥可汗骨力裴罗病逝,传位于其子突利施,漠北大乱,战火四起。

    二、朝廷向北藩下令,精兵秣马,来年强攻吐蕃石堡城。

    三、杨钊迁升户部员外郎,身兼十五使官。

    周钧将信件用火折烧毁,坐在胡椅上,思虑了好一会儿。

    门外有下仆传告,说是封判官来了。

    周钧整了整衣服,出了书房,看见封常清身后跟着几个小吏,每人还带着一个小箱,等在院中。

    周钧问道:“这是……?”

    封常清拍了拍身边的箱子:“这是工造司的筑城图纸,还有城池坊市的设计。另外,周二郎要的灰渣,第一批已经运至泰克利城。还有,你让我在盐湖旁寻觅的物什,也取来了。”

    周钧点头,转身叫上孙阿应,牵出乘马,跟在封常清的身后,出了焉耆镇府,向五百米外的辅城(泰克利城)行去。

    入了辅城,周钧骑着马穿过长街,来到城池的中心,只见原本的场院,如今被帷布拦了個严实,周遭的商铺和建筑,也被清空了出来。

    周钧和封常清一行人,下了马,掀开帷帘,来到内部的场院之中。

    役夫正在从大车上搬下一个个木桶,又将木桶中的灰渣,倒入土坑之中。

    周钧走到一个个土坑旁检查了一番,确认所有石炭渣灰都符合要求,这才对镇守使龙尧立说道:“此处只留下可信之人,其他闲杂人等先到帷布外面去。”

    龙尧立听见,连忙让亲信开始清空场地。

    等待人员安置妥当,周钧又向封常清问道:“那盐湖的物什?”

    封常清点点头,打了个手势,有安西军卒赶来马车,车板上立着围木,里面存放着许多灰褐色的石头。

    龙尧立仔细看了,发现这些石头外形寻常,看不出什么异样。

    实际上,这些石头学名为『沸石』,全部来自博斯腾湖旁的盐场。

    它的主要成分是硅铝酸盐,只有在海水、盐湖等盐类物质成分较多的地方才会形成。

    将它研磨成粉,再与石炭煤灰混合,再用盐物质水搅拌,就能产生化学反应,能够加强水泥的坚固程度,有效抵抗风化和水蚀,借此来延长水泥的寿命。

    当然,周钧自己并不懂这些。

    只是画月在灞川别苑的时候,就曾经就建筑材料一事,做过无数的实验,这才得出了这种改良版的『火泥』配方。

    周钧指挥下属,按照特定的比例,混合灰渣和沸石,又倒入盐湖取来的湖水。

    泥浆中开始泛起大量的气泡,隐约还能听见石头迸裂的轻微声响。

    就这样,在一个又一个土坑之中,古法水泥完成了调配。

    做完这一切的周钧,对封常清和龙尧立说道:“需要静置四个时辰,每过一刻钟,遣人用木棍进行搅动,待其变成泥状,就可以堆砌成墙。”

    龙尧立有些不敢置信:“灰渣砌成的城墙,真的顶用?不会倒吗?”

    封常清倒是没有怀疑过周钧的决定,只是蹲在坑边,看着不停冒泡的水泥,轻轻说了一句:“此法不宜公开,某当向高都护请令,调兵看护此地。”

    周钧清楚,水泥的配方,只要有人用心去查,早晚都会被人知晓。

    关键在于,配料比例和反应时间,需要不断的实验,才能获取最佳的方案。

    周钧来到封常清的身边,问道:“筑城方案可有了?”

    封常清叫来小吏,又拿出图纸,对周钧说道:“日后建成的焉耆城,城墙外周三十里(12公里),南北向七里,东西向八里。开四处城门,南北为主门,东西为侧门。两道长街,一纵一横,贯穿整个城池。”

    “外城包裹住两座内城,分别是镇守府城和我们身处的这座辅城。内城之间搭建拱形石桥,可供人员和器械来往。城中其它区域按照长安内坊设计,切割划分成二十四坊。”

    周钧:“上水如何布置?”

    封常清:“城南有一处大湖(焉耆相思湖),镇守府城的护城河就是引自那里。一旦焉耆城建成,可翻修水渠,再开凿人工河道。而且,焉耆镇地下水丰富,每一坊也会凿打水井,可供民用。”

    周钧嗯了一声,俯下身来,仔细看着封常清带来的图纸。

    内坊的民宅,在封常清带来的图纸上,被设计成了唐朝常见的进出小院。

    这种设计虽然美观而又大方,但却浪费了宝贵的城市空间,不利于大量容纳人口。

    周钧拿起毛笔,沾了墨,在纸上画下灞川商业街中的连排飞檐小楼,对封常清说道:“可否将焉耆城中的民居,建筑成这种模样?”

    封常清见了皱眉道:“这种宅型倒是少见,彼此相连,又无院墙,住进去会不会拥挤了一些?毕竟,焉耆镇中的人口,不过才三万,即便全部住进新城,房屋也是绰绰有余。”

    周钧放下毛笔,对封常清说道:“现在人少,自然觉得房屋够住。等到以后人多,再想改筑,就要麻烦许多。这种小楼的全套图纸,如果工造司没有的话,我便让长安那里送过来。”

    封常清听见,也没有再反对,点头应了下来。

    在水泥工地上一直忙到傍晚,周钧终于安排好了诸多事宜,这才返回宅中。

    太阳落山之后,周钧没有顾得上吃晚饭,便一头埋进书房之中,开始给长安灞川写信。

    信才写到一半,周钧突然听见院中传来倒地之声。

    心中疑惑,周钧走出书房,发现院中寂静无声,看不到一人。

    周钧下意识的喊了几声,无人回应。

    那些负责守卫的唐卒,眼下居然都不知所踪。

    面露警惕之色的周钧,心知情势不对,朝后退了几步,转身就想撤回房中。

    就在此时,一阵破风声从半空传来,一根银针刺入周钧的脖子。

    用力将银针拔出,周钧还没走上两步,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接着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第322章 祆教密辛(上)

    当周钧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头部一阵昏沉。

    慢慢睁开眼睛,他看向四周,认出自己身处的地点——七个星佛寺的大殿。

    挣扎着坐起身,周钧活动了胳膊和腿脚,看向面前站着的二人。

    一人身穿红衣,面相阴柔,正是隐门中的弟子,秦相璧;另一人头戴彩羽发簪,肤白貌美,却是罕古丽。

    秦相璧看着周钧,轻轻笑道:“周监真是好手段,隐门经营了数十年的捉红营生,就这样被你毁了。”

    周钧:“你是来寻仇的?”

    秦相璧摇头道:“我过去要杀你,是因为你身上的赏红,如今执堂都被连根拔起,我又何苦要白费力气?”

    周钧又看向罕古丽,开口问道:“那么你呢?”

    罕古丽面露挣扎,低声说道:“我有自己的苦衷。”

    周钧思虑后,看向这二人问道:“有人指使你们这么做?”

    秦相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对周钧说道:“既然醒了,就随我来吧。”

    周钧站起身,看向四周。

    秦相璧盯着他说道:“不要想着乱来,不然别怪我狠手。”..

    周钧权衡一番后说道:“带路吧。”

    三人出了佛寺的大殿,又借着灯笼的微光,走向山下的龙窟。

    到达龙窟外的洞口时,周钧看见了一個身穿黑袍的人,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仔细回忆了之前的所闻,周钧突然明白了这人的身份。

    他走到黑袍人的身前,沉声问道:“你可是隐门刑堂的堂主冥婆?”

    黑袍人转过身来,面容隐没在罩袍之中,口中发出嘶哑的声音:“周钧,我们又见面了。”

    周钧皱眉:“又?我们曾经见过?等等,我记得你的声音……你是拓跋怀素的师姐!阿依慕!”

    阿依慕伸出枯槁的手掌,笑声尖利:“我就知道你会记得我。”

    周钧:“你居然是隐门刑堂的堂主?”

    阿依慕:“我的身份有很多,隐门中人只是其中之一。”

    周钧转头看向罕古丽和秦相璧:“她们二人,是你的徒弟?”

    阿依慕:“两个徒弟,各有自己的心思,总是让我不省心。”

    秦相璧畏惧的低下头去,罕古丽将视线转向它处。

    周钧重新看向阿依慕:“你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阿依慕:“在上次马匪营地的见面之后,我就一直在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我早就猜到你会去往焉耆,所以提前布置好了一切。”

    周钧:“罕古丽从龟兹镇来石城镇,再与我的见面,其实是你的安排?”

    阿依慕:“罕古丽是个聪明的人,我交给她的任务,她知道如何用最省事的方式去完成。隐门内乱,门主推举,除掉石祖才,再以捉红秘宝为饵,引走你身边的那群人。从头到尾,她都做的很好。”

    说到这里,阿依慕停顿片刻,看向秦相璧说道:“相较而言,我的另一个徒弟,就很不安分。他在我和石祖才之间摇摆不定,用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聪明,来对我阴奉阳违。”

    秦相璧听见这话,面如土色,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不停求饶。

    阿依慕笑了笑:“起来吧,你虽然蠢,但毕竟还有些用。”

    秦相璧听见这话,长吁一口气。

    阿依慕又对周钧说道:“走吧,这座神殿的机关,只有你才能解开。”

    周钧看向阿依慕,迈开步子,走入了洞窟之中。

    眼见周钧解开那两道机关门,阿依慕言语中有止不住的兴奋:“古籍中所记载的,看起来并没有错。”

    一行人来到龙窟之中,阿依慕慢慢走到那座应龙石像身前,驻足良久。

    秦相璧看向四周,胆战心惊的问道:“石祖才,还有隐门中的三百好手,就是死在了此处?”

    周钧没有理会他,朝罕古丽问道:“你把孙阿应他们怎么样了?”

    后者看向周钧,低声说道:“你也是有趣,都在这种时候了,居然还在想着手下的安危……他们都没事,我只是在今晚的饭菜之中,下了一些药粉,睡一觉起来就会一切如常。”

    周钧:“原来如此,我今晚没有吃饭,所以才没有倒下。”

    罕古丽:“自从我跟着你们来了焉耆,你的那个名为画月的婢女,行事谨慎,又处处留神,莪根本寻不到下药的机会,好不容易用捉红秘宝引走了他们,又麻痹了守卫,这才能够在今晚的饭菜中了下了药粉。但是,你没有吃饭,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将此事告与师傅,由她亲自出手,将你抓了过来。”

    周钧对罕古丽问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后者看向阿依慕,幽幽说道:“很快你便会知晓。”

    见了应龙神像,阿依慕似乎难得有了好心情,她走过来对罕古丽说道:“去吧。”

    罕古丽点点头,在周钧吃惊的注视下,从怀中取出了应龙锥,走到最里侧的龙门,打开了机关。

    看着露出来的那条甬道,阿依慕伸出枯槁的双手,又俯下身体,做了祆教中的朝圣礼,这才领着其他人向深处走去。

    走在漆黑而又冗长的甬道中,面对越来越近的目的地,阿依慕难得有了交谈的兴致:“周钧,我想起了马匪营寨中的阿芙蓉花,我本以为你会收下它们,却不料你将它们付之一炬。”

    周钧:“你没有见识过它们的危害。”

    阿依慕笑了起来:“危害?在这世上,可有何物之祸害,甚于人心?勾心斗角、私欲泛滥、暴戾恣睢……说到底,不过都是人心的映照。俗人常有,愚人常有,智贤却罕见,倘若这世上少一些只会贪利享乐的无用之人,多一些肯为将来打算、思虑至深的贤哲,这世界也根本不会是这般的模样。”

    周钧:“利用毒物去控制他人,难道这也算是智贤所为?”

    阿依慕:“在西域之中,有一种古法来训出听话的奴隶。将一个人埋入沙中,只露出头颅,再剃光他的头发。将一片割下来的骆驼胃,浸水后裹在他的头上。”

    “太阳暴晒之下,水分蒸发,胃囊紧缩,会产生巨大的压力,压迫着头颅的每一个部位。长时间的巨压,这个奴隶经历了痛苦、挣扎、惊惧、绝望之后,会逐渐丧失所有的希望和意志。梦想、家人、尊严会被一点点的抹去,只剩下生存的基本需求,和对外界命令的反馈。”

    “他能够如木偶一般吃饭、睡觉、排泄,剩下来便是会完成主人交待的一切任务。而这样一个训好的奴隶,在奴市中的价格,可以买到百金之多。”

    周钧听了心惊,沉声喝道:“这样的人,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阿依慕:“是,并无区别,但难道你不觉得,世上多一些这些行尸走肉,对于整个世界反而会是一种好事吗?”

    周钧:“荒谬!”

    阿依慕:“相比这种办法,现在你想想,那阿芙蓉是不是反而仁慈了许多?”

    周钧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阿依慕。

    黑暗之中,周钧的眼睛中倒映着微弱的火光,他的声音也回荡在甬道之中,久久不曾散去:“人性从诞生之初,就是一个不完整的残次品。它包含着私利、残忍、毁灭和自暴自弃,然而,相对的,它也拥有着智慧、好奇、进取和同理心。用一个凡人的意志来左右一个世界,本身就是一次赌博,赌这个凡人的人性究竟更加偏向于哪一侧。只有那些所谓无所不知的神灵,才能把握住世界的每一次变动。”

    阿依慕愣住了片刻,接着笑道:“我现在对于那个先知的世界,越来越感兴趣了。”

第323章 祆教密辛(中)

    踏入龙门之后的巨大陵墓,一行人除了周钧,全都被眼前景观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阿依慕看向石阶最上方的陵园,用着颤抖的声音说道:“那里就是先知的墓穴。”

    秦相璧四处张望,感叹在地下居然还有如此巨大的空间。

    至于罕古丽,她脸色凝重,眼珠一直转个不停。

    抬起头,看着高台上那座寂静的墓园,阿依慕警觉的说道:“根据圣物的记载,那位先知在这座坟墓之中布满了机关,稍有不慎,就会身死。”

    周钧:“如果你担心,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阿依慕嘶哑的笑道:“你曾经来过这里,自然知晓这里的机关……你走在前面,我再找个人盯着你。”

    说完,阿依慕转过头,看向自己的两個徒弟。

    秦相璧一脸畏惧,不停向后退着,罕古丽却向前走了一步,主动请缨道:“我和他一起去吧。”

    阿依慕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周钧和罕古丽顺着石阶,走进中央的陵园,来到那座石砌的墓室之前。

    罕古丽看见墓室前方的那根石柱,慢慢蹲下身来,一点一点的读出了上面的内容。

    周钧吃惊道:“你学过拼音?”

    罕古丽一边看着石柱上的内容,一边对周钧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必须找个机会甩掉他们。”

    周钧有些疑惑:“甩掉他们?你指的是你的师傅和同门?”

    罕古丽看完所有字符,小心翼翼的爬上墓室的顶部,找到了那块日月浮雕。

    她对周钧说道:“我曾经说过,我有我的苦衷。”

    说完,罕古丽用力按下了浮雕上的月亮。

    整个墓室轰轰作响,石板向左右分开,露出了一条向下的通路。

    听见这动静,距离较远的阿依慕和秦相璧惊疑不定,误以为陵园中的二人触发了机关,急忙向相反的方向退了一些。

    片刻后,当轰鸣声停止,阿依慕扯着嗓子喊道:“怎么回事?”

    罕古丽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的停顿,举起右手,用力按下了太阳的浮雕。

    突然间,整个墓室大殿都开始摇晃起来,山石和碎土从顶部开始不停的掉落。

    山壁和台阶开始分崩瓦解,整个地下空间,仿佛遭遇着大地震一般,开始不停塌陷。

    周钧睁圆了眼睛,他清楚罕古丽做了什么。

    后者触动了太阳机关,大殿顶部即将倒塌,头顶的流沙很快会冲入这里,掩埋一切。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些什么,罕古丽一把抓住周钧的手,将其拉入了墓室的甬道,二人一起跌落向下方的深处。

    阿依慕看着头顶不停掉落的流沙,逐渐将整个大殿掩埋,眼见祆教密辛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蠢货!你们做了什么?!”

    秦相璧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他急忙拽住阿依慕的袍子,口中大喊道:“师傅,这里要塌了!赶紧走吧!”

    阿依慕被拉扯着不断向后退去,她面露绝望,不断嘶吼着:“数十年的追寻,距离天神只有一步之遥,为什么会这样?!”

    此时的周钧,抱住罕古丽,从墓室的甬道跌落至深底。

    还来不及喘口气,周钧看见头顶的空洞处,那些倾泻而下的流沙,连忙站起身,拉着罕古丽向着古墓的深处跑去。

    流沙宛如潮水一般,顺着甬道灌了进来。

    周钧和罕古丽仅仅只跑了两步,就被流沙追上。

    感觉腿脚陷入沙中,越来越沉,周钧索性跳进沙潮之中,手脚并用,借着冲势,向前不停的游去。

    过了许久,沙潮逐渐停了下来。

    被黄沙掩埋的周钧,双手伸向头顶,用力一撑,从沙堆中露出头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不多时,罕古丽也钻出了沙子,一边咳嗽,一边抖落着头发中的沙砾。

    周钧从黄沙中爬出来,回头看了一眼被堵死的甬道,摇头说道:“看样子,来时的路回不去了。”

    罕古丽:“在这墓穴中,应该还有一条路,可以到外面去。”

    周钧:“还有一条路可以出去?你怎么会知道?”

    罕古丽:“一边走,我一边向你解释。”

    周钧拍了拍身上的黄沙,跟在罕古丽的身后。

    二人走入那个缤纷多彩的地下洞穴,罕古丽惊叹于那些五颜六色的矿石和植物,走走停停,终于来到地下的那座石屋。

    走进大门,罕古丽看着前厅中的那些壁画,看的入神,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

    看完之后,罕古丽看了一圈屋内的摆设,感慨的说道:“所以,这里就是祆教先贤,还有那位先知曾经的住所?”

    周钧:“是,我有很多问题。”

    罕古丽叹了口气:“你问吧。”

    周钧:“你口中的祆教先贤,还有先知,究竟是谁?”

    罕古丽:“先知就是壁画中名为沈倩的焉耆王妃,她来自先知的世界,至于祆教先贤,就是沈倩身边的那位祆教侍女,她的名字是巫晴。”

    周钧:“巫晴?祆教侍女?就是那个跟在沈倩身边的女奴?她怎么会成了祆教先贤?等等……”

    心中存了太多的疑问,周钧用力揉了揉额头,对罕古丽说道:“你还是先向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懂得拼音?为什么会知道日月浮雕的秘密?”

    罕古丽:“让我从头开始解释一切……我的师傅,阿依慕,你和她打过交道,应该知晓她的身份。”

    周钧:“她是上一任祆教圣女的侍火女,在新一任的圣女竞争中,输给了拓跋怀素,之后便叛出了祆教。”

    罕古丽:“说师傅背叛祆教,并不准确,其实她是偷走了教中的一样圣物。”

    周钧:“圣物?”

    罕古丽:“五百年前的祆教先贤巫晴,曾写下几本日志,其中记录了她和先知沈倩相处的点滴,我的师傅偷走的就是其中的一本。”

    周钧:“那些日志为何会成为祆教的圣物?”

    罕古丽:“因为那些日志中记载了沈倩在生命的最后时光,讲述的关于先知世界一些支离破碎的真实,还有如何找到唯一真神的途径。这些事情,倘若公开出来,就足以颠覆整个世界。”

    周钧思考了一会儿,朝罕古丽问道:“让我猜猜,你也看过你师傅偷走的那本书,而那本书中就有拼音的用法。”

    罕古丽一边向内屋走去,一边说道:“不仅仅是拼音,还有许多其它事情,比如先知沈倩设下的重重机关……根据祆教先贤巫晴的日志,先知沈倩失去了丈夫,到达这座墓中的时候,已经丧失了生存的意志,她躺入了焉耆王之旁的棺柩,开始绝食,一心寻死。”

    “身为沈倩的侍女,巫晴一心想要劝主人回心转意,继续活下去。然而,沈倩并没有改变心迹,身体一天天的虚弱了下来。巫晴就在这座石屋旁侧的地下河中垂钓,将钓上来的鱼,熬成鱼汤,乘着沈倩昏睡,用口喂给了她,用这种方式为其续命。”

    “就这样,沈倩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在死和生之中不停徘徊。弥留之际,沈倩对巫晴说了许多先知世界的事情,地理、机巧、人文、社会等等,巫晴就这样,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直到有一天,沈倩的身体虚弱不堪,眼见就要油尽灯枯。”

    周钧皱眉问道:“沈倩死了之后,巫晴离开了这里,之后就写下了那本日志?”

    罕古丽摇摇头,对周钧说道:“不,在我师傅偷走的那本日志中,这里发生的一切,仅仅只是开篇。”

    周钧一愣:“什么?”

    罕古丽向周钧招了招手,示意后者随自己来。

    二人步入停放着棺杦的侧厅,罕古丽走到沈倩棺杦的旁侧,双手抓住棺杦的石盖,用力推去。

    周钧见了一惊:“你在做什么?!”

    罕古丽回头说道:“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吗?帮我掀开这幅棺材,你就能明白一切。”

    周钧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和罕古丽一起开始推动石棺。

    二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沈倩棺杦的顶盖推了开来。

    周钧朝棺杦中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倩的棺杦……是空的。

第324章 祆教密辛(下)

    周钧呆呆看着空空如也的棺柩,过了好久,才喃喃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罕古丽:“沈倩并没有留在这座陵墓之中。”

    周钧:“那她去了哪里?”

    罕古丽:“巫晴带上她,离开了这里。”

    周钧:“这怎么可能?沈倩不是已经丧失了生存的意志,一心只想寻死吗?”

    罕古丽:“巫晴在沈倩将死之时,问了她一个问题。”

    周钧:“什么问题?”

    罕古丽:“巫晴问沈倩,既然先知得了真神之助,这才来到这个世界,为何不再次求助真神,回到初来焉耆的那一天呢?”

    周钧听了一愣,突然明白了这個问题背后的含义。

    既然沈倩能够从2009年穿越至西晋时期的焉耆,因为不熟历史,所以眼睁睁的看着家人被杀,那么为何不再次回到初至焉耆的日子,去扭转这个悲剧结果呢?

    仅仅只是稍作思考,周钧就在心中暗道,不可能的,那根本不可能。

    穿越这种事情,没有人清楚它运行的具体科学原理,穿越者完成一次穿越,或许仅仅只是因为机缘巧合。但是,在没有任何未来科技的前提下,连续完成两次穿越,而且第二次穿越,要恰好再回到第一次穿越的时间和地点,这根本就不是概率的事情,而更像是一种妄想。

    周钧看了罕古丽一眼,心中想道:先知能够在真神的帮助下,再次进行穿越。古人之所以抱存着这种想法,是因为他们将穿越这件事情,全部归结到真神的神力之上。

    想到这里,周钧朝罕古丽问道:“沈倩是如何回答那个问题的?”

    罕古丽:“根据日志的记载,她当时说的是……即便神灵愿意相助,也无法保证能够回到当初。说到底,一个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周钧心中清楚,沈倩的意思是,即便再次穿越,也不可能恰好回到当初的那个时间点。更何况,穿越这种事情,本身就是一团谜,充满了随机性和未知性,根本无法再次重演。

    周钧向罕古丽问道:“接下来呢?”

    罕古丽:“巫晴当时听见沈倩的回答,就说道,假如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那么只要留在那条河流里,不再出去就行了,神灵总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来帮助他的信徒。沈倩也正是听到了这段话,才改变了心意,决定不再寻死,下定决心和巫晴一起离开这座墓穴。”

    周钧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他朝罕古丽沉声说道:“等一等,你把刚刚的那段话重复一遍。”

    罕古丽:“神灵总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来帮助他的信徒……”

    周钧:“不,不是这里,再往前!”

    罕古丽:“假如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那么只要留在那条河流里,不再出去就行了。”

    周钧紧皱眉头:“假如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那么只要留在那条河流里……”

    罕古丽盯着周钧的脸,问道:“你怎么了?”

    周钧飞快想道,沈倩当年在听到巫晴的这些无心之语后,一定想到了什么,这才回心转意,决心活下去。

    难不成,沈倩真的想到了再次穿越的办法?

    刚刚升起这样的念头,周钧立马否决了这种想法。

    穿越者进行第二次穿越,而且恰好穿越到指定的时间和地点,这根本就无法实现。

    那么,『假如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那么只要留在那条河流里,不再出去。』

    沈倩为何在听到巫晴的这句话之后,就改变了心意?

    周钧越想越是头疼,甩了甩脑袋,对罕古丽说道:“沈倩和巫晴离开这里之后,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罕古丽:“不知道,我师傅偷出来的那本日志,只记载到她们离开陵墓。”

    周钧:“巫晴的其它日志,如今放在哪里?”

    罕古丽:“师傅当年在祆教中的时候,只取到了第一本日志,就被人发现,不得已逃出了祆教。至于其它的日志,要么仍然是存在祆教中,要么就是流落在外。”

    周钧叹了口气,找了块空地坐了下来,向罕古丽问道:“你的师傅阿依慕,还有你自己,追寻这些日志,究竟是想要些什么?”

    罕古丽:“我和师傅都想要找到先知世界的真神。”

    周钧:“真神?”

    罕古丽:“当年的沈倩,还有你,得了真神的指引,这才来到这个世界,我和师傅想要找到那位唯一的真神。”

    周钧哑然失笑:“找到之后呢?打算做什么?”

    罕古丽:“师傅只是在追寻真神的踪迹,却从未提过目的。”

    周钧看着罕古丽问道:“那么你呢?”

    罕古丽的脸上露出悲戚:“如果见到真神,我想恳求他完成我的一个心愿。”

    周钧:“什么心愿?”

    罕古丽:“我想求真神领我回到十一岁的那一天,回到我的部族之中。”

    周钧:“回到十一岁?可是因为那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罕古丽的声音越来越轻:“那一天,我的族人被屠戮殆尽,就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有被放过,我因为外出才逃过了一劫。”

    周钧无奈的摇摇头,开口说道:“最后一个问题,巫晴身为沈倩的侍女,又怎么会成了祆教的先贤?”

    罕古丽:“当年的巫晴从沈倩那里获得了许多先知世界的知识,又带着这些知识回到祆教,教徒们惊叹于巫晴的无所不能,便奉她为先贤,又推举她成了圣女。”

    周钧:“巫晴回到祆教之后,有提到过沈倩的下落吗?”

    罕古丽:“没有,祆教阚录中并没有沈倩下落的消息。事实上,如果不是巫晴的日志,教中也不会有人知晓,这位祆教先贤曾经就是焉耆王妃的侍女。”

    周钧摸着下巴想道,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就是,从沈倩和巫晴离开这座墓穴,再到巫晴独自一人回到祆教成为圣女,当中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罕古丽盯着周钧:“如果你的问题问完了,那么我也有一个问题。”

    周钧回过神来,点头道:“你问吧。”

    罕古丽犹豫片刻,问道:“你和沈倩一样,都是受了真神指引的先知。那么,你是否曾经见过真神?或者说,真神是否真的存在?”

    周钧看向罕古丽,后者的眼中存着复杂的情绪……紧张、不安和希冀。

    周钧不想破坏罕古丽心中的小小希望,但他也无法编造出并不存在的事实。

    最后,他只能模棱两可的说道:“当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看见了一道白光,意识进入了一个空间。对于我来说,那段经历犹如弹指般飞快,也如万年般漫长。或许我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但是当我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像潮水一般退去。”

    罕古丽眼神中透露出虔诚和激动:“潮水即便退去,但依然会将大海的印迹,深埋入沙子之中。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神是存在的。你和沈倩,都是被选中的人,你们作为先知,降临到这个世界,必然是带着神的指引,最终要完成各自的使命。”

    罕古丽说完这些话,转头离开了存放着棺柩的墓室,去了其它房间四处寻找着什么。

    周钧站起身,跟在罕古丽的身后,问道:“你在找什么?”

    罕古丽:“沈倩和巫晴既然决定离开这里,必然会开始筹备出发的计划,在这里说不定会有她们接下来去往何处的线索。”

    听见这话,周钧想起当初和画月进来的时候,在书房中发现了存放沈倩私人物品的铁箱,说不定那里面会有发现。

    至于罕古丽,在找遍石屋仍然没有发现之后,索性也放弃了搜寻。

    她泄气的对周钧说道:“看来这里没有什么线索。”

    周钧:“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罕古丽:“将注意力放回祆教,当年师傅只偷出了第一本日志,那么第二本、第三本说不定还藏在那里,只要能找出来,就能得知沈倩的下落和追寻真神的途径。”

    说到这里,罕古丽对周钧说道:“你和祆教的现任圣女有交情,不妨可以试试问问她。”

    周钧沉吟:“拓跋怀素……”

    罕古丽:“身为先知的你,也应该想要知晓前一位的去向吧?还有引领你们到达这个世界的那位真神,难道你就不想见到他的真容吗?”

    周钧对那位虚无缥缈的真神,并没有多少兴趣,他关注的是,五百年前出现的另一位穿越者沈倩,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想到这里,周钧对罕古丽点点头:“你说的没错,我们或许有着同样的目的。”

    罕古丽笑道:“这就是了,我们可以合作。”

    周钧:“但是首先,我们必须离开这座墓穴。”

    罕古丽:“那本日志提到,主婢二人,最后是通过水路离开这里的。”

    周钧:“水路?说起来,这里的水路只有……”

    二人不约而同,将视线转向了石屋旁的地下河。

    大半个时辰之后,周钧和罕古丽从焉耆开都河南部的一处隐潭中探出了头来。

    浑身湿透的二人,奋力从深潭中游到岸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坐在岸边的周钧,看着那一处不起眼的潭池,说道:“想不到,这处潭水居然直接连接到陵墓的地下河。”

    罕古丽伸出手,挤着长发上的水渍,站起身对周钧说道:“我要走了。”

    周钧:“阿依慕正在到处找你,如果落入她的手中……”

    罕古丽:“我知道,恐怕会是生不如死……但我并不在乎,在十一岁的那一年,我就早已经是个死人了。记住你莪之间的约定,早晚有一日,我会再来找你……对了,这个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用处,还给你。”

    周钧接住罕古丽抛过来的应龙锥,眼见后者转身,向着远方的沙漠慢慢行去,身影寂寥而又孤独。

第325章 隐门迁址

    浑身湿透的周钧,在深秋入夜的大漠中,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焉耆镇守府的城池。

    向城中守军出示了鱼符,周钧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得了热汤、暖石等物。

    即便如此,他还是感染了风寒。

    第二日,染病卧床的周钧,在孙阿应的服侍下,喝下郎中开的药汤,虚弱无力的躺了下来。

    孙阿应将药碗放在一旁,跪倒俯首,额头点地。

    周钧见状,低声问道:“这是做什么?”

    孙阿应:“吾等无能,累得主家被掳,闯下大祸。”

    周钧顺着卧房门扉的缝隙,朝外看了一眼,只见手下的唐卒们,皆跪在院中。

    收回视线,周钧朝孙阿应说道:“你们是军卒,打仗冲锋是一把好手,但对上用毒用计的高手,自然讨不到什么好处。所以,虽然有错,但也无法,起来吧。”

    孙阿应依旧不肯起身,只是抬头说道:“主家有所不知,吾等身为近卫,从前无论吃饭,还是休息,都是按班轮流。但时间久了,无仗可打,逐渐变得懒惰,丢了应有的警觉,这才给了贼人可趁之机,此等大错,实属死罪!”

    周钧长长吁了一口气,慢慢说道:“这样说起来,也应该给你们找人训教一番……你先出去,让外面院中的人都散了。再告诉他们,犯了错的人,自己去领责罚,贼人下一次还会再来,从今天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功补过便是。”..

    孙阿应站起身,唱了个喏。

    周钧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寻思,战锋营的军卒们,乃是大唐的精锐,无论战意,还是协作,都无可挑剔。

    如果让隐门对其加以训练,再教导搏击、隐匿、伪装之术,说不定可以将这群唐卒,训练成后世特种兵一类的存在。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周钧躺在床上,一边养病,一边回忆着在警校中的特种作战课程。

    过了七八日,周钧差不多能够下地行走的时候,画月和一众隐门中人寻宝归来,回到了焉耆。

    看着十几辆大车陆续驶入院中,再看着众人脸上的喜色,周钧心中想道,至少罕古丽给的宝藏情报是真的。

    龙祁带着一众龙部武卫,先是向周钧行了礼,接着赶着大车向后院行去。

    画月心细,见周钧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忍不住开口相询。

    周钧便将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选出一些重点,向其他人说了。

    当在场的众人听说,冥婆阿依慕领着两个徒弟,趁着隐门去寻找宝藏的空档,入城掳人的时候,個个大惊失色。

    画月更是眼睛发红,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周钧,见后者的确无碍,这才按捺下心中的懊悔和焦急。

    费翁阴沉着脸说道:“那冥婆怕是早就到了焉耆,一直在暗处观察着我们的举动,她利用罕古丽引走大部人马之后,这才动手。”

    苦净大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冥婆身为刑堂堂主,此举无外乎与我们为敌,理应在门中宣告,废了她的堂主之位。”

    穆谢赫沉声道:“冥婆从加入隐门之初,就根本不在意这些虚名,她想要知晓的,是先知背后的真神。我猜测,她一次未能得手,下次必定还会再来。”

    画月听见这话,斩钉截铁的说道:“二郎是我的家人,而且也是你们口中唯一真神派下的先知,隐门应当护他周全!”

    费翁沉吟片刻后说道:“门主说的有理,老夫倒是有个想法。”

    苦净大师、穆谢赫等人一起看向费翁。

    后者说道:“隐门当下的总坛设在龟兹镇,可是如今执堂和巡堂已经崩坏,捉红的营生也不再继续。所以,老夫提议,不如将隐门的总坛,从龟兹迁到焉耆中来,如何?”

    其他人听见这提议,纷纷同意。

    苦净大师:“隐门管堂原本是在龟兹镇的佛寺之中,如果迁入焉耆,就可以搬进七个星佛寺,一来那里宽敞,二来距离龙窟也更近。”

    穆谢赫:“法堂本来就在焉耆,如此一来,自然最好。”

    隐门中的众人,定下各自接下来的工作,接着便纷纷散去。

    周钧带着画月,回到厢房之中。

    周钧刚想开口问问此行寻宝的细节,画月突然冲过来,一把抱住前者,把头埋了起来,久久不肯松手。

    周钧忍着身体上的疼痛,笑着对画月问道:“怎么了?”

    画月低声说道:“我只是离开了一段日子,你就险些丢了性命。”

    周钧:“没有你说的那般严重,阿依慕的目的是寻求真神,不可能会伤害我。”

    画月:“那种人的思维,不能用常理来猜度。”

    周钧想了想,觉得画月说的也有道理。

    画月抱得更紧一些,说道:“不管别人再说什么,不管其他人怎么样,我都不会再离开了。”

    察觉到画月的异常,周钧问道:“可是此行之中,遇到了什么事情?”

    画月:“隐门法堂的堂主,穆谢赫。”

    周钧:“那位曾经担任过大清真寺教长的大食人?”

    画月点头:“他在途中对我说了一件事……他说大食如今正在战火之中,阿里家族和阿拔斯家族,正在与什叶派的教徒们一起,发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呼罗珊行省如今已经陷落,叛军正在朝着大食的腹地行去。”

    周钧心中暗道,伍麦叶王朝的末日,终于还是来了。两年之后,阿布·阿拔斯·萨法赫就会正式成为大食帝国的哈里发,开启阿拉伯帝国的黄金时代。

    画月:“二郎,这就是你曾经说过在大食发生的大事吗?”

    周钧嗯了一声。

    画月:“伍麦叶王朝会……终结吗?”

    周钧停顿片刻,又嗯了一声。

    画月陷入沉默。

    周钧:“大食内乱,你想要回去吗?”

    画月内心一片挣扎,她从穆谢赫那里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本想回到呼罗珊行省去寻找家人,但周钧在焉耆遇险,却又让她原本想要离去的心思,变得摇摆不定起来。

    周钧:“我可以派一队人,护送你回到呼罗珊行省。”

    画月犹豫了很久,最终说道:“我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家中唯一让我牵挂的人,只有父亲。但是,呼罗珊行省已经陷落,这种时候即便回去,又哪里能找到我的家人呢?”

    周钧叹了口气,画月说的是事实。

    呼罗珊行省是阿拔斯家族的大本营,也是内乱的起源地,那里敌人势众,又守备森严,倘若行高官官的女儿这个时候回去,必定会被人认出,到时恐怕是凶多吉少。

    画月又说道:“穆谢赫在大食国内,与大清真寺的阿訇们素来有旧,我已经委托他调查呼罗珊官长家人的下落。倘若有了确切的消息,我再出发也不迟。”

    画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悲凉。

    周钧明白,按照常理来说,呼罗珊行省的官长府邸,恐怕是叛军最开始的攻击目标。

    这也就意味着,画月在呼罗珊行省的家人们,凶多吉少。

    然而,画月不知道的是,她真实的身份是伍麦叶王朝哈里发的私生女,假如她去了大食被抓住,又被叛军知晓了这一秘密,前途怕是更是凶险。

    周钧想到这里,心中有了打算,必须找个机会与穆谢赫谈谈。

第326章 旧情

    石祖才活着的时候,他所经营的隐门捉红,其生意范围不仅仅止于大唐西域,突厥、吐蕃、吐谷浑、大小勃律甚至大食境内,都有业务往来。

    如此庞大的一个刺客集团,遍布数十个国家,横跨了数千里的土地,却在焉耆被绞杀大半。

    这個消息宛如炸雷一般,惊动了整个西域。

    虽然明面上,石祖才等人是被安西都护府所杀,但江湖之中,周钧的名字却逐渐传了开来。

    另一方面,画月领着隐门众人,从龟兹白山找到的秘宝,光是金银器具,就装满了九辆大车,其它诸如夜明珠、宝石、绸缎等物,更是不计其数。

    龙部武卫运完了第一趟,又从焉耆出发,空车去装载第二趟。

    负责清点统计物资的苦净大师,初步预估,捉红宝库里的财物,折合成通宝,怕是不止百万贯。倘若加紧速度转移,即便紧赶慢赶,年底之前才能运完。

    接下来的数日里,周钧本想找费翁、穆谢赫等人,商量战锋营训练和大食内乱之事。

    然而,隐门总坛要从龟兹迁到焉耆,这些人忙的不可开交,根本就腾不出空来,周钧也只能暂缓商谈。

    休养了些日子,周钧的身体已经康复如初。

    深感个人能力重要的他,重新拾起了公孙大娘当年传授给他的炼体之法,每日勤加锻炼,不敢松懈。

    这一日,做完了训练的周钧,陪着画月去往费宅后院,查看隐门宝库的建设进度。

    西域的大户人家,基本每一户,都会在宅中挖掘一处地窖。

    由于地理位置和气候环境的特殊性,西域民宅的地窖,一是温度基本为恒温,在10度左右;其二是湿度在20%左右,较为干燥;其三是含氧量在5.8%,只有室外的四分之一,氧化作用非常慢。

    所以,西域地区的地窖,非常适合用来保存食物和物资。

    费宅中的地窖,虽然是寻常人家的三倍大小,但存放那么多的财物,还是太小,所以宝库的建造就被提上了日程。

    周钧和画月到了地窖的门口,见到负责看守库门的龙祁,正在用断臂夹着一段木棍,另一只手拿着刀,在那里心不在焉的削着,浑然没有发现前者的靠近。

    画月想要出声,周钧止住了她。

    待周钧走近了一些,龙祁终于察觉过来。

    丢下手中的器具,龙祁单膝跪地,口中喊道:“见过主家。”

    周钧向画月打了个手势,示意后者下去查看地窖。

    画月点点头,顺着石阶走入地下,只留下周钧和龙祁二人独处。

    周钧:“起来说话。”

    龙祁没有起身,低着头说道:“我犯了大错。”

    周钧:“你指的是罕古丽?”

    龙祁:“数年前,部族穷苦,我为隐门做事,罕古丽就是我的引荐人。我与她相识数年,自以为深知她的为人,却不料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

    周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旁人不知也是寻常。”

    龙祁抬起头来,满是沧桑的脸上,除了懊悔、愤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

    周钧心中一动:“你与罕古丽有旧?”

    龙祁喟然说道:“我不知道与她的关系,究竟算是怎样,或许……我只能算是一位过客罢了。”

    周钧想了想,问道:“我们来焉耆之前,罕古丽可曾主动和你联系过?”

    龙祁轻轻点头:“主家在敦煌被刺前的几个月,罕古丽曾经来信,约我在沙州饮酒叙旧。”

    周钧无奈,心中想道,那个时候的自己,身上怕是就已经有了赏红,阿依慕和罕古丽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布局隐门内乱和设计掳人之事。

    周钧又看了一眼龙祁。

    眼前的这个龙部汉子,武功卓绝,但却错付痴心。

    周钧盯着龙祁的断臂,问道:“我还不曾问过,你这胳膊是怎么回事?”

    提起断臂,龙祁一脸悲戚:“当年,我接下的第一份捉红营生,因为疏于江湖经验,不慎着了贼人的道,被砍掉了一只胳膊,重伤而逃。”

    周钧:“有人出手救了你?”

    龙祁脸上的悲色更甚。

    周钧一愣,尝试性的问道:“难不成,救你之人就是罕古丽?”

    龙祁点头:“当我在大漠中醒来的时候,断臂被包扎上药,人也躺在马车之中,而救我的人,正是罕古丽。”

    周钧长长吁了一口气,这两人之间的故事,可真算得上一段孽缘。

    周钧沉默了片刻,对跪着的龙祁说道:“罕古丽潜伏在我们之中,趁着这次隐门外事,向守卒下毒,又使我置身险境。倘若当初你能将她的言行,如实告于我知,这些祸事本可避免。但你碍于个人私情,却选择了隐瞒,这是严重的失职。”

    龙祁改为双膝跪地,又将头埋在胸前,悲声说道:“主家为龙部谋得活路,乃是族人的恩人,龙祁因私废公,险些酿成大祸,哪怕是被处死,也心甘情愿。”

    周钧低下头,看向龙祁说道:“我不打算杀你,但要问你一件事,你必须如实回答。”

    龙祁:“请主家发问。”

    周钧一字一句的问道:“倘若罕古丽再出现,你能对她痛下杀手吗?”

    龙祁身体一颤,沉默了片刻。

    也正是这片刻的沉默,让周钧明白了一件事。

    龙祁是一个优秀的下属,但绝对不是一个称职的近卫。

    听着龙祁从嘴中吐出那个艰难的答案,周钧摆手说道:“我将你荐入隐门,成为执堂的堂主。一来是为了将龙部势力引入隐门,权做平衡;二来是为了让你们能够发挥特长,将跟踪、寻迹、伪装、追查等本领,用到实际之处。至于罕古丽的事情,你无需再去自责,办好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将功补过就行了。”

    龙祁听见这话,心中明白了些什么,将头压得更低一些,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视察完地窖的画月,也从台阶处走了出来,看见龙祁跪在地上,不动声色的走到了一旁。

    周钧来到画月的身旁,轻声说道:“走吧。”

    待二人走远,画月出言相询,周钧将与龙祁的对话,又说了一遍。

    画月皱眉说道:“龙祁会不会因为罕古丽,他日徇私?”

    周钧:“一边是恋人,一边是族人,龙祁虽然犹豫,但也能做出正确的取舍。只不过,他不再适合内院的护卫,对外的职事或许更适合他一些。”

    画月:“不如将龙祁调回沙州?”

    周钧笑道:“此举无异于诛心,不妥……人非圣贤,各有牵绊。这种牵挂情义的人,反而要比那些铁石心肠的人,更容易被揣度想法,洞悉心思。安排他们,不应将其放在强调规受的岗位,对外性质的工作会更加适合。”

    画月困惑的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周钧:“有一本书,叫做《警务心理学》……不说了,扯远了……”

第327章 尖兵

    隐门迁入焉耆镇,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月。

    费翁的宅子,由于位置好,场所大,故而成了隐门升坛的驻场。

    待事情安置妥当,周钧专门挑了一日,找来费翁和穆谢赫,厅中暖酒,商谈要事。

    三人坐在一起,先是寒暄了几句。

    周钧向费翁首先问了一件关心的事情:“画月身为门主,这些日子表现如何?”

    提起这个徒弟,费翁饮尽杯中之酒,满脸欣喜的说道:“老夫早就说过,那女娃乃是练武奇才,如今看来,一点儿不错。一個月前,画月连老夫的一招都接不下来,现如今,已经能接下三招。”

    身为副门主的费翁,生平有两大爱好,一个是音律,另一个便是武艺,这一点周钧是知晓的。

    见费翁还想多谈,周钧连忙打住了他:“我是想问问,画月在经营隐门上,可有错漏之处?”

    费翁一时语顿,想了好一会儿,说道:“隐门从龟兹迁入焉耆,一切井井有条,好像没有什么不当之处。”

    一旁的穆谢赫,清楚费翁不谙经营之事,便开口解释道:“画月年纪虽轻,但行事周密,手腕老到。无论账房、人事、外联、内务等等工作,都是手到擒来,未见错漏。门中原本还有人轻视她,这一个多月下来,个个只剩叹服。”..

    周钧闻言,轻轻点头。

    画月从前管着整一条灞川街市,上万人的吃喝娱乐,都是她亲自过问,数年下来未见出错。

    隐门虽大,但对于她来说,经营起来应该也不是难事。

    接着,周钧又对费翁和穆谢赫说道:“我手下有百人唐卒,乃是大唐战锋营,队首名为孙阿应。”

    费翁和穆谢赫一起点头。

    百名唐卒,皆是精锐中的精锐。

    他们参与了剿灭石祖才及其党羽的战斗,不仅身处中阵,而且未折一人,这给整个隐门上下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周钧又说道:“战锋营精于战阵,又善于作战,但在侦查、格斗、跟踪、监视、藏身方面,却不如人意。”

    费翁听见这话,疑惑道:“身为士卒,本职当为冲锋陷阵,至于侦查、跟踪等事务,应当是斥候和检行做的活计。”

    周钧:“我有意将战锋营,培训成为一只尖兵,既可隐于敌营,又可潜刺贼酋,分而各自为侠,合则组构成军。”

    费翁:“这……听着既不像是军卒,也不像是斥候。”

    穆谢赫博览群书,又曾经做过大清真寺的教长,听了周钧的话,开口说道:“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军队中,曾经有一只特殊的战斗部队,他们被称为波斯长生军。他们都是波斯皇宫的守卫,每过三年就会经历一次测试和淘汰。”

    “而在历代选拔出的长生军之中,又有数百名佼佼者,进入波斯密教中受训,学习刺杀、用毒、侦查、跟踪等本领。这一小批人,负责清除皇帝的敌人,防止有人对皇室成员不利。这群人,在历史中没有留下名字,只有一个代号——不死者。”

    周钧的本意是将战锋营打造成为一只能够活动在敌占区中,执行各种特殊任务的部队。

    穆谢赫口中波斯长生军中的不死者,虽然职能有所区别,但是训练却有些相似。

    周钧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另外二人思考了一会儿。

    费翁先说道:“周二郎的意思老夫明白了,这只部队将来是要去探查情报、刺杀敌酋。这么说起来,倒是和捉红营生有些相似。只是,不知道隐门可以帮上什么忙?”

    周钧:“首先,我希望隐门传授战锋营每个士卒,足以自保的武艺。”

    费翁想了想,说道:“倘若是以探查和刺杀为主,那么所习的武艺不应是大开大合的招式……神行疾步还有潜行隐杀的功夫,当是首选。”

    周钧:“这两门功夫,隐门中谁能传授?”

    费翁:“神行疾步,老夫能指点一二,至于潜行隐杀,老夫的剑术乃是登堂之法,并不合适。所以说,眼下倒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有点麻烦。”

    穆谢赫在一旁突然提了一句:“其实,关于潜行隐杀的本事,倒是有个人可以传授。”

    周钧和费翁一起看向了穆谢赫。

    后者慢慢说道:“清衍子。”

    周钧愣住了,接着下意识的问道:“清衍子?就是那个被关押在后院里的俘虏?他还没死?”

    穆谢赫:“罕古丽审问他的时候,下手狠了一些,他如今还在恢复。不过清衍子身为执堂的副堂主,多次捉红刺杀都是由他负责带队,胜多败少,在潜行隐杀上的确有些本事。”

    费翁看向周钧:“周二郎,你看呢?”

    周钧心想,眼下石祖才的势力已经灰飞烟灭,倘若清衍子能够识大局,将一身本事倾囊传授,那么留他一命也未尝不可。

    想完这些,周钧轻轻点了点头。

    费翁说道:“那好,我去找他谈谈。”

    确定了传授武艺的教官,周钧又说道:“其次,就是寻人传授侦查、跟踪、监视、野外生存的本事。”

    费翁:“有个人适合这份差事。”

    周钧:“谁?”

    费翁:“龙祁。”

    周钧细想,龙祁身为龙部武卫,在沙州大漠恶劣的环境中挣扎求生,又为了部族从事捉红营生,这方面的经验的确是丰富。

    于是,侦查、跟踪、生存课程,决定由龙祁来教导。

    周钧接着说道:“定下了武艺、侦查、跟踪、生存的课程,接下来便是锻炼体能。”

    费翁不解:“唐军向来重视体能,这还需要训练吗?”

    周钧:“倘若要从事刺探等任务,军卒寻常的训练强度远远不够,需要进一步强化。”

    费翁:“如何强化?”

    周钧:“负重跑,勾梯上下,匍匐冲刺,吊重站立,长途游泳,越野行军等等。”

    费翁怔在那里,迟疑问道:“这不像是寻常训练的法子。”

    一直尚未开口的穆谢赫说道:“除了这些训练,周监莫不是还忘了一事?”

    周钧:“何事?”

    穆谢赫:“波斯长生军在圣殿之中,需要接受长达一年的神训,确保他们的思维是忠于神灵,忠于皇室的。”

    周钧听见这话,顿时明白了穆谢赫的用意。

    后者继续说道:“隐门的教义,视诸多宗教殊途同归,将各路神灵归为真神,是为一神教。而且,周监身为真神派下的先知,为何不在这上面做些文章?”

    周钧想起穆谢赫的身份,对方是隐门法堂的堂主,这个职位本身就是为隐门培训新人,换言之,就是向新入教的信徒,传播隐门中特有的天神大同教义。

    周钧有些疑虑:“唐军来自不同民族,又有不同出身,在接纳教义方面,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穆谢赫摇头道:“那些去过龙窟的人,都亲眼见证了应龙的存在,他们的皈依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周钧思考片刻,最终说道:“且先试试,如果一神教能够推广开来,对隐门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穆谢赫点头称是。

    最终,费翁和清衍子负责传授个人武艺,龙祁负责侦查、跟踪、监视和生存,周钧负责体能训练,穆谢赫则负责教义传授,战锋营的训练日程,便这样被确定了下来。

第328章 来自大食的逃亡者

    说完了战锋营特训的事情,周钧话锋一转,向穆谢赫问道:“我听说,大食国内发生了内乱?”

    穆谢赫看向周钧:“形势已经不能说是内乱二字,阿里家族和阿拔斯家族,已经攻陷了法尔斯行省,伍麦叶王室节节败退。”

    周钧端起酒杯,放在嘴边,轻声问了一句:“穆堂主是站在哪一边的?”

    穆谢赫:“我既不是伍麦叶王朝的忠臣,也不是叛军的拥护者。”

    周钧:“那你是……?”

    穆谢赫微微叹了口气:“我在大食的大清真寺担任教长一职时,因为反对伍麦叶王室的宗教政策,被排挤和中伤,最终不得已离开了大食国。所以,我并不是伍麦叶王朝的忠臣。”

    “另一方面,虽然伍麦叶王室当年成为哈里发的过程,充满争议和瑕疵,但大食国在历任统治者的治理下,蒸蒸日上,国力渐强,所以我也不希望看到叛军,将这个国家卷入战火之中。”

    周钧:“所以,你打算两不相帮?”

    穆谢赫:“大食国的内乱,我打算置身事外。但是,大食国中有一群人,与我昔日有着往来,他们在这场战争中身处险境,我打算出手相助。”

    周钧:“什么人?”

    穆谢赫:“就在数个月前,阿拔斯的骑兵,突袭了位于法尔斯行省的大清真寺,大肆搜捕忠于伍麦叶王室的学者和教徒。”

    周钧:“他们现在如何了?”

    穆谢赫:“有一些被逮捕并被处决了,还有一些躲了起来,正在寻找机会逃离出去。”

    周钧:“他们能够逃出去?”

    穆谢赫:“根据来信的叙述,阿拔斯家族的军队,已经猜到了这些人会向西边逃跑,所以封锁了行省西线的边境。所以,那些躲藏的逃亡者们,关于接下来向何处撤离,就有了分歧。”

    周钧点头,示意穆谢赫细说。

    后者说道:“除了那些想要投降的人,剩下有人建议向南逃跑,逃到法尔斯的东南处,靠近马克兰行省的海岸,从那里坐船前往天竺。”

    周钧:“这条路线可行吗?”

    穆谢赫:“法尔斯东南的海岸线很长,而且那里有几处天然的港口,坐船逃往天竺,是一個相当不错的办法。”

    周钧见穆谢赫面色凝重,开口问道:“对于这条路线,你看起来并不放心?”

    穆谢赫:“如果我是阿拔斯家族的领导者,自然能够猜到逃亡者,向南的那条逃跑路线。事实上,根据逃亡者的来信,法尔斯南部的巡查力量非常薄弱,似乎敌人根本就没有打算去阻止他们坐船出逃。”

    周钧明白了穆谢赫的担心:“所以,你认为敌人是故意降低了南方的守备力量,为的就是让逃亡者掉以轻心,选择向南出逃。接下来,敌人就可以半途堵截逃亡者?”

    穆谢赫点头:“没错,我是这么想的,我也将这些想法,通过信件的方式,告诉了逃亡者,但是他们回复我说……”

    周钧:“让我猜猜,他们回复你,即便有这样的担忧,当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向南去试试运气。”

    穆谢赫:“是的,他们的确在信中是这样说的,所以我给他们指出了另一条逃亡的路线。”

    周钧:“另一条逃亡路线?”

    穆谢赫:“从法尔斯行省向东,进入呼罗珊行省,再穿过国境线,进入大唐的安西都护府。”

    周钧听见这话,吃了一惊,随即说道:“呼罗珊行省是阿拔斯家族的大本营,你让他们从那里前往大唐,岂不是自投罗网。”

    穆谢赫:“你的想法,就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这种时候进入已经成为叛军源地的呼罗珊行省,就是死路一条。但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有着它的道理。”

    将面前的酒杯移开,穆谢赫手指蘸水,一边写一边说道:“首先,阿拔斯家族的大军屯集在法尔斯行省的西部,正在和伍麦叶军队作战,呼罗珊行省内已经是后防匮缺;其次,叛军会将注意力放在法尔斯行省的南部,防止逃亡者坐船逃跑,从呼罗珊行省进入大唐,反而成了一个盲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穆谢赫看向周钧:“周监坐镇安西,与安西都护府交好,手中又掌握着长行坊的权力。”

    周钧听见『长行坊』三字,顿时猜到了穆谢赫的想法:“你是想用商队作为幌子,将这些逃亡者假扮成商户,穿过国境线,进入大唐?”

    穆谢赫点头:“呼罗珊行省早先爆发叛乱时,大批农田和牧场被焚毁,叛军的粮食供给,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要靠与大唐的互市。利用商队买卖的由头,再加上安西都护府开出的凭引,就能安全的将那些逃亡者,从大食引入大唐。”

    周钧沉吟片刻,从头到尾分析了一遍这个计划,接着又深瞧了穆谢赫一眼。

    这个曾经担任大清真寺教长的大食老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做事低调,默默无闻,但在谋虑上却有着过人的一面,实在是令人意外。

    周钧此时向穆谢赫问出了一个最关键也是最难答的问题:“此事风险极大,稍不留神,就会引火烧身,我为何要冒这个险?”

    似乎是猜到了对方早有此问,穆谢赫欠身说道:“这批逃亡者之中,有安拉庇佑的教派毛拉,也有圣地学所的知名学者。如果周监能够救下这些人,未来想要实现抱负,可获得这些人的鼎力支持。”

    听见这话,周钧手指微颤,心头一震。

    周钧自认为行事谨慎,却不料这穆谢赫居然说出了『实现抱负』这样的话语。

    周钧不禁在心中寻思,难不成自己的言行,在何处露了破绽?

    其实,这里倒是他想多了。

    穆谢赫将周钧认作真神派下的的先知,所谓『实现抱负』,自然指的是完成真神的使命。

    周钧小心斟酌着话语:“某不过是大唐一职事官,它国之事贸然插手,恐不利于外邦与大唐的联系。”

    穆谢赫摇头说道:“周监是唐人,又是朝廷官身,日后倘若与大食有所牵扯,自然是多有不便。但眼下有一人,却可作为您与大食之间的纽带与桥梁。”

    周钧:“谁?”

    穆谢赫:“画月。”

    周钧停住了动作。

    穆谢赫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无人之后,压低声音说道:“画月身为哈里发的私生女,本就是王室成员。她不仅在王朝顺位之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且掌管隐门,手下有着一批精干。将来,无论周监作何打算,画月都能引援助力。”

    从头到尾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费翁,此时终于插话道:“只不过,你们二人虽是主婢,但有朝一日,画月出身一旦披露,彼此的关系恐有变数。”

    费翁说到这里,停了片刻,接着对周钧说道:“老夫瞧周二郎平日待画月甚好,她又是你的婢子,不如顺水推舟,早些将她纳入房中……”

    穆谢赫盯着费翁,轻咳了一声,费翁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止住话头,面露失言的悔意,不再言语。

第329章 不负相思意

    商谈结束,周钧回到厢房之中,开始思考穆谢赫关于营救大食逃亡者的请求。

    他对唐史较为熟悉,但对阿拉伯帝国的历史却是所知不多。

    即便是阿拔斯帝国的崛起,周钧也是通过怛罗斯之战的延伸阅读,才了解了一个大概。

    所以,关于来自大清真寺的这只逃亡者队伍,周钧一无所知。

    是否要出手救下他们,周钧有些犹豫。

    恰在这时,画月提着暖炉进了房间。

    周钧看见她,便开口问道:“法尔斯行省的大清真寺,你可知道?”

    画月安置好暖炉,点头说道:“那是一处规模仅次于大食首都的清真寺,由于那里距离国境线更近,所以来自大唐的学者,常常会去那里与大食学者彻夜探讨学术。所以,论起学术氛围和宗教宣讲,法尔斯大清真寺反而要更加出名。”

    周钧轻轻点头,思考了一会儿,将穆谢赫的计划向画月说了。

    后者听完,皱着眉头说道:“向东进入呼罗珊,再假扮成商队去往大唐,这样的计划未免太大胆了一些。”

    周钧:“穆谢赫有句话说的没错,常人都觉得不可能的事情,敌人更加不会想到。”

    画月:“二郎是想出手救下这群人?”

    周钧:“是否要救下这些人,关键在于他们是否值得。”

    画月听懂了这句话,垂下头开始思考,稍后说道:“那座大清真寺的教长,曾经在王宫之中担任过宣经长,在王国之中素有威望,王室中的贵族,还有那些领兵的总督,都是曾经受他祈福的弟子。至于那些学者,翻译了诸多来自大唐和欧洲的文献,从事研究的学科,包括了农业、手工业、炼金术、航海等等诸多学科,闻名于大食。”

    周钧:“难怪阿拔斯军队,在四处抓捕这些人。”

    画月:“倘若有机会,能将这些人揽至二郎麾下,那自然是最好。”

    周钧:“我写一封信,用海东青交给孔攸,让他联系西域的长行坊,寻一只就近的商队,去往大食呼罗珊接应这些人。”

    画月:“我在呼罗珊行省中也有可以信任的家族,接应一事,我准备一些信物,说不定能用的上。”

    周钧点头,应了一声。

    商讨好救援的一些细节,周钧暂时放下此事,将视线转向了画月。

    在长安中市初见画月时,对方不过才十四岁。

    现如今,四年过去了,画月十八岁,早已经脱了当初的青涩。

    画月不仅有着古阿拉伯闪米特族的特征,还有着月氏人的血统,身为混血儿的她,面容姣好,身材修长,尤其是一双琥珀色的瞳孔,更是凸显出一股神秘的魅力。

    周钧站定在画月的面前,用手掌比了比她的头顶。

    让他意外的是,当初那个矮小的女奴,如今的身高已经比寻常女子高出大半头,只比周钧矮了少许。

    画月看见周钧的表情,挺起胸膛,好笑的说道:“如何?再过一年,我说不定就要与你一般高了。”

    周钧低头看了眼画月的胸口,心中暗道一声,女大十八变,不光是個头,身材也是变了许多。

    周钧回想起适才费翁的话,慢慢坐在床边,看着画月叹了口气。

    后者不解:“没来由的,叹气作甚?”

    从前在灞川时,周钧曾经将大小事务的管理,统统委给了画月。

    周钧不在,庞公又生性喜静,按理来说,灞川上下,论话语权,却是画月最大。

    换成一般的俗人,手中有权,自然会借此享乐、生杀予夺。

    周钧本来也是这么猜测的,后来才从他人那里知晓,画月与人相处,无论是显贵高官,还是卑贱奴隶,都是一般的态度,不卑不亢。

    她从来没有将自己视作高人一等,也从来不曾将他人视作低贱可欺。对于她来说,人没有种族、肤色、出身、性别、家世之分,有区别的,只是能力、眼光、智慧的高低。

    这样的女子,无论是在大唐,甚至是在后世,都很难得见。

    这也是周钧器重、欣赏画月的最大缘由。

    然而,画月终究是大食人,又出身奴隶,周钧倘若要娶她,说到底还是要顾虑到悠悠众口;但如果只是纳她入房,将来娶了正妻,画月这独立的个性,怕是也会惹出事端。

    画月见周钧沉默不语,也慢慢坐到了后者的身边,轻声问道:“可是我的师傅,提起了什么?”

    周钧一愣:“他对你说什么了?”

    画月:“师傅他不说话时,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但只要张开口,却是心里什么话都藏不住。前些日子,他询问,为何明明是侍婢,二郎对我却迟迟没有动作?”

    周钧听见这话,暗暗松了口气,他本以为费翁无意间把画月的私生女身份,给透露了出去。

    画月又说道:“他问我的时候,我就说了,二郎是个有担当的人,平日里视画月为家人,之所以不愿捅破那层窗户纸,却是考虑到了日后的种种。”

    周钧有些好奇:“你能猜到我的顾虑?”

    画月双手撑在床沿,轻声说道:“我与二郎朝夕相处,不敢说是心意相通,至少能称得上见微知著……画月虽是奴婢,但自认样貌不丑,学问也还勉强,应当能入二郎的法眼。唯有大食人的出身,还有执拗不折的性子,让二郎头疼不已。”

    “如今二郎忙于职事,无暇顾及成家,画月在你身边,还算是自在……但是,二郎有着大唐官身,麾下又有军卒谋士,将来必定要娶一位高门显户家的大唐女子为妻。到了那个时候,画月碍于出身和性子,在后院中格格不入,怕是难以合群。所以,我猜测,二郎真正顾虑的却是这些。”

    周钧叹了一声,四年多的朝夕相处,正如画月所说,自己心中的所想,后者真的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

    看见周钧的表情,画月转过头来,低声说道:“呼罗珊行省已经陷落,我的家人生死未卜,画月在这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或许只有二郎了……所以,二郎的心中,只要留下一个位置,能够容我安身,画月也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其它,画月不敢奢望,二郎也无需顾虑太多。”

    周钧听见这话,心中没来由的隐隐一痛。

    张开五指,周钧轻轻覆住了画月的手掌,开口说道:“你有此意,我不负你,当下诸事繁杂,你我之事暂时放一放。我在这里向你承诺,有朝一日,我周钧必定给你一个应许。”

    对于这样的回答,画月有些意外。

    她抬头看向周钧的眼睛,手掌翻转,与周钧十指相扣,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二人颇有默契,谁也再没有提起此事。

    营救大食逃亡者一事,周钧写成信件,又用海东青寄给孔攸,令后者安排长行坊前往接洽。

    此外,时近岁末,周钧又向凉州、沙州等州府发去公文,要求统计大碛商路的开支和营收,并编纂成册,遣快马送至焉耆。

第330章 盘点营收

    大唐的每年元日,长安或是洛阳有大朝会,在外职事的官员,倘若公务繁忙或者路途遥远,可以向朝廷说明缘由,不出席大朝会。但在此之前,必须将一年的作为和政绩编纂成册,托官驿发往长安,以供阚录。

    眼下,距离天宝七载结束还有一个月。

    周钧任河西互市监,又领陇右转运使兼采访使,职务颇多,任务繁重,需要总结的工作自然也就庞杂。

    但这些工作中,唯有一项是最关键的——大碛商路。

    天宝六载的年底,周钧曾经在李隆基和李林甫面前夸下海口,说是经营大碛商路,可以为朝廷赚得两百万贯。

    两百万贯是个什么概念?

    天宝七载,整個大唐,全国上下总共890万户,每户每年需要缴纳户税250文,一年下来加在一起也才不过两百万贯。

    所以,周钧口中的两百万贯,在李隆基和李林甫听来,更像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言壮志。

    圣人和右相,当时虽然没有驳斥周钧,只是说了几句勉励之语,但二人心中,还是压根不信此事,只不过不想打击年轻人的自信罢了。

    毕竟,沙州敦煌郡的每年商路税收,只有少到可怜的一万多贯。

    在李隆基看来,周钧到了敦煌,对大碛路的一年经营,如果能将税费收入提高到三十万贯每年,就已经算是交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至于常年经手税务的右相李林甫,则更加保守,他心中认为,周钧在一年之内,能将大碛路的税费收入提高到十万贯每年,就已经值得大肆褒奖了。

    可是这二人万万没有想到,周钧在大碛商路上,舍弃了大唐州府官方收税、商户开店的经营模式,而是利用官驿垄断了整条商路的吃喝娱乐和补给买卖,彻底用大唐官营替代了商户私营,不仅向往来商户收了税,还为大唐赚取了巨额的经营利润……

    这一日,收集了大碛商路上州府送来的经营账簿,周钧和画月又在焉耆找了一群账房先生,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统计出了大碛商路今年的营收。

    大碛商路自天宝七载的五月份开始正式启用,到十一月底,总共接待了大大小小621只商队,接待人次超过了3万余人。

    来往商户向沙州大碛路缴纳的关税、渡引和市册,加在一起,大约是五万多贯。

    然而,那六百多只商队,三万多人,在大碛路上的消费、补给、食宿等等,居然达到了惊人的117万贯!

    117万贯,倘若平均下去,则每个经过大碛商路的旅人,人均花费达到了35贯。

    画月起初看到这个数字时,顿感不可思议,朝身旁的周钧问道:“经大碛路穿越沙州大漠,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月,这些人是怎么在一个月里花完三十五贯的?!”

    周钧一脸平静:“一壶冰洛烧,在长安南城的酒肆中,只卖得六十文;倘若放在西市之中,就要卖到九十文;如果是在平康坊的北里,三百文一壶……而在烈日炎炎的大漠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卖一贯钱,不算贵吧?”

    画月听见这话,也是懂了,不过又疑惑道:“在大漠中卖价高,自然无可厚非,但是那些商户,也可以忍一忍,等出了大漠,再去满足口舌之欲啊?”

    周钧伸出一根指头:“理由有二。其一,来往大漠的商户,或是商队中的同僚,彼此都是熟识。起初,见到如此高昂的卖价,大家自然会收紧钱袋,不肯开销。但只要有人领了头,开了荤,又在他人面前显摆和炫耀。剩下的人或是碍于面子,或是被众人裹挟,都会抱着不能堕了身份的想法,享受上一回。俗话又说的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只要开销过这么一次,就不可能再习惯于风餐露宿的苦日子,只会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罢了。”

    画月听得双眼圆睁:“二郎原来在经商一道,还有这本事?”

    周钧摆手道:“这和经商无关,却是和犯罪的心理有关。就像诈骗犯设了一个局,说是花钱抽奖,又找来一群同伙当托。受害人起初只是旁观,见到有人不停中奖,自然心痒难耐,忍不住入了局。”

    画月一愣,忍不住问道:“我好像听人说过,在大碛商路中,不仅有客栈酒肆,还有赌坊相博……莫非二郎专门找了人,在大漠中假扮商户,故意等商队上门后引诱他人消费?”

    周钧连忙低声说道:“此事知晓便是……传出去实在是不光彩。”

    画月翻了个白眼,又朝周钧问道:“适才你说有两个理由,另一个呢?”

    周钧:“另一个理由……其实走丝绸之路的远行商队,如果走高昌商路,用时要比大碛商路多上一个多月,前者在路上各种开销加在一起,也不是小数。人人都会算一笔账,在高昌商路上两个多月的开销,与大碛商路上一个月的开销,其实二者的总额也差不了太多。既然花的钱一样,为何不让自己过得舒适一些?至少,省下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画月说了一声,原来如此。

    阚点完半年的大碛路收入,画月想起一事,向周钧问道:“二郎年前曾向朝廷说过,新开的商路能赚得两百万贯,眼下通算下来,还有不小的距离。”

    周钧一边在心中盘算,一边说道:“大碛商路今年五月才开放,到现在也不过才半年,距离我与朝廷的一年之约,还剩下半年。不过,眼下是十一月,气候变化,大漠已经不适合通行。从现在往后,一直到明年的三月份,大碛商路的收入怕是会大大减少。”

    画月:“这么说来,只有等到来年开春,四月份的时候,大碛商路才会重开?这样的话,只剩下明年四月、五月,这两个月来实现约定了。”

    周钧:“三月底,四月初,乃是商户出行的高峰期,大碛商路的营收将会有一轮爆发性增长,差不多能有四十多万贯。剩下的,以凉州、肃州、瓜州等地的互市税,作为贴补,倘若还是不足,我自己私人再补上空缺。”

    画月有些疑惑:“为何一定要补足两百万贯?新商路开启的第一年,能营收一百五十万贯左右,已经是惊天的功劳了。”

    周钧:“我和孔攸曾经商议过此事,第一年将大碛商路的营收定在两百万贯,只能高不能低,这是为了今后做打算。”

    画月:“今后?二郎有没想过,倘若第一年就将新商路的收入定的如此之高,那么接下来的数年里,怕是每一年对朝廷的贡金,都不得少于这个数,压力实在是太大。”

    周钧沉声问道:“你且想想,倘若新商路开辟成功,这里的一切步上正轨,朝廷还会让我留在西域吗?”

    画月怔在原地,想了许久,最终明白了周钧和孔攸的深意。

第331章 训教

    将外职官的工作总结和朝会请假,一起用快马送向长安,周钧总算得了空闲,去关注近卫训教之事。

    孙阿应以及其他亲兵,如今得了隐门诸位师傅的授课,开始了特训。

    周钧先去了费翁那里,去看训练的情况。

    周钧原本以为费翁传授的『神行疾步』,应当是类似轻功一类的武艺,但是当真正看到训练的内容时,他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所谓神行疾步,其实就是借力移动的一种身法。

    费翁演示时,先是向后跑了几步,接着猛地蹬地,整个人在墙壁向上窜出了数米之高,再用双手扒住墙沿,一个鹞子翻身,轻松的越过了墙头。

    之后,费翁又表演了从六七米高的房顶上跳下来,如何使用翻滚来卸力;以及如何在城市鳞次栉比的建筑顶部,选择合适的路线,进行穿梭和移动。

    一堂课看下来,周钧总算明白了费翁口中的『神行疾步』,究竟是什么武艺。

    这其实就是后世中常见的『跑酷』,只是少了那些花里胡哨的动作,更加偏向于实用性。

    另一边,清衍子身为敦煌刺杀案的主要筹划者,如今得以活命,却要将刺杀的本事,传授给周钧麾下的亲兵。

    在感叹世事无常之外,清衍子对上这些面色不善的军卒,颇有几分尴尬。

    倘若不是周钧严令,这些军卒怕是能够齐齐上阵,生吞活剥了清衍子。

    周钧来到清衍子授课的练武场,见到场院中央的地上,用石子、树枝等杂物等等摆出了一個简陋的地图。

    清衍子将这些杂物分别代表伏击处的地形和建筑,开始说明如何挑选合适的时机,去刺杀目标。

    有唐卒一边听,一边嗤之以鼻的说道:“倘若你说的有用,又怎会沦落到今天的田地?”

    清衍子闻之,一时无语。

    周钧见状,轻咳了一声。

    唐卒们见到主家,纷纷唱喏,只有清衍子一人,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

    周钧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向清衍子笑着说道:“那次敦煌的刺杀,挑在了赴宴后的归途,地点又是鼓楼监视的死角,先以巨石压车,再围而绞杀,将目标逼入圈套后,最后令埋伏在土中的同伴,一击必杀……如此安排,倘若换成是一般人,怕是已经坟头生草了。”

    清衍子听得冷汗直流,只道死罪。

    周钧:“你是个有本事的,只不过跟错了人。”

    说完,周钧又看向那些唐卒:“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清衍子身为隐门执堂的副堂主,在刺杀之术上浸淫多年,你们莫要心生轻视,应当虚心请教才是!”

    唐卒们躬身称是,态度稍转。

    接下来,周钧跟着孙阿应等唐卒们,听着清衍子说了一堂隐杀之术。

    听下来,周钧才知道,原来唐朝时期的刺客,在行事之时有如此之多的学问。

    刺杀目标的日程、习惯、守卫、路线等等,都是最基础的信息,除此之外,天气、雨雪、居民甚至声响等等,也是动手之前必须考虑的因素。

    在获取了所有必须的信息之后,一个精密而又有效的刺杀计划,往往需要十几天甚至一个月来筹划,中间又要根据环境的变化来不停调整。

    在确定了计划之后,才轮到去考虑刺客们的兵器、分工、手法和善后。

    听完了清衍子的刺杀授课,过了半个月,周钧又去旁听了龙祁讲解的跟踪和生存。

    后者不同于清衍子,基本没有什么理论上的教学,龙祁直接把唐卒们拉到焉耆城外的大漠,将课堂设在了流沙遍布、风暴肆虐的荒郊野外。

    出行前,师生一行人,没有带水,也没有带食物,甚至连兵器和工具都没带。

    周钧和随从,花了整整了一天,才找到了龙祁的营地。

    刚进营地,看见孙阿应等唐卒时,周钧险些以为自己眼花。

    只见孙阿应等唐卒,完全没了往日的光鲜,一个个蓬头垢面,浑身上下都是污浊,想必是这些天来吃了不少苦。

    然而,龙祁的特训卓有成效,一群唐卒从生火到捕猎,从制作工具再到布置陷阱,从追踪猎物再到隐匿踪迹,虽然是从头学起,但进步神速。

    用龙祁的话来说,军卒出身的人,天生就有绝境之中求生的本能,他们缺的仅仅只是一位师傅。

    以上这些课程,周钧大体都能理解,但是穆谢赫给唐卒们上课的内容,却着实让前者震惊。

    身为培训隐门新人的法堂堂主,穆谢赫博览群书,又对宗教有着独立的见解。

    他将唐卒们带到龙窟之中,又在应龙神像面前,问了孙阿应等唐卒几个问题。

    穆谢赫:“大唐何年建国?”

    孙阿应答道:“义兴二年,高祖立唐,距今已有一百三十年。”

    穆谢赫:“大食教何时降世?”

    唐卒们不谙经文,故而不知答案,只能面面相觑。

    穆谢赫自己回答道:“先知默罕默德于冥想中,真主派天使向他传达启示,大食教方得降世,距今已有一百五十年。”

    穆谢赫:“佛教何时降世?”

    众人亦不知。

    穆谢赫自问自答:“佛陀释迦摩尼在圣树下修行得道,距今已有千年。”

    穆谢赫:“祆教何时降世?”

    穆谢赫再次自问自答:“祆教圣书《伽泰》中,讲述光明神引领信徒,距今已有两千五百年。”

    听完这些莫名其妙的问答,大部分唐卒都是一头雾水,只有少数几人若有所思。

    穆谢赫说道:“所谓神灵,所谓宗教,是伴随着时间流逝所诞生的产物。在不同时期,不同国度之中,神灵的名字有所不同,宗教的名字也有所不同,但是每个信徒都认为自己所信奉的神灵,才是唯一的真神。你们可知道,为何信徒要这么做?”

    唐卒们纷纷摇头。

    穆谢赫:“信徒们之所以强调自己所信奉的神,是世间唯一的真神,是因为不同宗教的神灵,从来就没有同时出现过,自然也就没有谁真谁假、孰强孰弱的说法……”

    见唐卒们一脸不解,穆谢赫微笑着问道:“你们有听说过佛教中的佛祖,与祆教中的光明神,同时出现在一本经书之中吗?”

    众人一起摇头。

    穆谢赫:“这便是了,数千年间,不谈那些乡野之间的流言和传说,无论哪一派宗教,在其官方的经书和圣籍之中,从来就没有两个宗教的神灵同时出现过。信徒们将这种现象的原因,归结为自己信奉的神,才是唯一真神,异教徒所信奉的神,乃是伪神。然而,事实当真如此吗?”

    讲台下方的唐卒们,出身不同民族,信仰自然也各有不同,听见穆谢赫的这段话,纷纷开始争论。

    佛教徒认为佛祖才是唯一,祆教徒认为光明神才是真神。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争吵不休。

    穆谢赫抬起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接着说道:“无论何种的宗教,能够流传百年,甚至千年,依然屹立不倒,自然有它的缘由。无论是佛教,还是祆教,有着类似先知一般的创始人,也有着无数可以证明神灵存在的佐证,所以,贸然将其中任意一个称之为伪教,将任意一个神明称之为伪神,都是错误的。”

    唐卒中有人问道:“那既然没有人是假的?难不成大家都是真的?”

    穆谢赫拍了拍手:“有没有这种可能?唯一的真神只有一个,它无所不能,又变幻莫测。它的形态、语言、种族和能力,可以不停的变化。所以,在一百五十年前,出现在默罕默德面前的真主,是那位真神;一千年前,站在圣树下与释迦摩尼对话的,也是那位真神;两千五百年前,指引信徒前往圣地的神灵,还是那位真神。”

    “从头到尾,世间的神灵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他只是在不同信徒的眼中、口中转变成了不同的模样,这也是我们在任何一个宗教圣经中,看不到两位真神同时出现的原因。”

    唐卒中有人不解:“既然不同宗教的神灵,皆是一个存在,那为何真神不出面,纠正所有人的错误,声明自己是唯一的神?而是任由信徒们彼此斗争?”..

    穆谢赫:“两个原因。一、在真神的眼中,人类是异常渺小的存在,我们所认知的名字、形态、外形,对于真神而言,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差异。真神在意的是关键时刻出现的关键人物,以及接下来将会完成的伟大愿景。至于其它的种种,它根本都不在意。”

    “二、宗教成立之后,世俗者需要借助真神之名,来达到世俗的目的。比如金钱、权力、土地或是信徒,所以宗教中的当权者,会借助教义,来放大宗教之间的差异,具象化真神的形态,借此来提高宗教的辨识度,并且扩充信徒的队伍,从而达到世俗的目的。”

    周钧站在龙窟的大殿之中,从头到尾听完了穆谢赫的传教,后背冷汗淋漓。

第二更修改

    今日本来还有一更,需要重新修改,明日再发。

第332章 除夕前

    西域诸国,自汉朝起,除夕、元日等节庆,原本与中原礼制并无二异。

    但安史之乱后,西域沦入吐蕃、回鹘之手,年节方有变更。

    例如,西域诸国元日庆祝的春节,在安史之乱后,慢慢演变成为从春分开始,到清明结束的『春日节』。

    当然,这是它话,暂且不提。

    除夕的前一晚,周钧坐在焉耆镇守府渠堂的正座上,看着火塘之中升起的火焰,冲向房顶,将四周照的一片通亮。

    烤至金黄冒油的全羊,在炭火上滋滋作响,肤白貌美的胡女,伴着琵琶声,在堂中跳着拓枝。

    焉耆镇守使龙尧立坐在周钧旁侧的案席,一边用手打着拍子,一边放声叫好。

    不仅是他,参加宴会的宾客,无不开怀,有人甚至去了场中,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周钧心想,史书中有载,西域民众,喜好音律,果真如此。

    龙尧立见周钧一边观舞,一边饮酒,面有悦色,便趁着几分醉意,开口问道:“周监觉得这乐舞,与长安相比如何?”

    周钧放下酒杯,笑着说道:“西域中原,各有风冶,不尽相同。”

    龙尧立看向场中当首的舞伎,对周钧说道:“这跳舞的前头人,乃是焉耆镇中的常青,周监倘若有意,不如将她领回府中?”

    周钧听见这话,摆手笑道:“某可没有这个雅兴。”

    龙尧立哈哈笑了两声,又举杯说道:“自从周监来了焉耆,隐门杀手被一网打尽,大碛商路重新开启,筑城一事推行顺利……镇中的人们都在说,周监给焉耆镇带来了新气象。”

    周钧喝下杯中之酒,摇头说道:“某只是顺势而为,当不得此言。”

    龙尧立少见的叹了口气:“周监身有贤才,焉耆太小,怕是留不住你。”

    周钧微微皱起眉头,开口问道:“龙使君何出此言?”

    龙尧立:“周监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不少……你在长安中赫赫有名,就连大唐皇帝都赞誉有加。此行搏得大碛商路这一功劳,怕是不日就要回长安高升了。”

    周钧听出他话中的不舍,心中奇怪,镇守使一般都对朝廷派来的外职官,心生间隙又多加防备,怎么到了龙尧立这里,却是生怕自己离开一般?

    龙尧立坦言说道:“大碛商路一开,焉耆镇开始兴盛起来,但眼下的大好情势,全赖周监坐镇,就拿隐门石祖才伏诛来说,此事传遍了西域,这才使得宵小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周监倘若升了官,又要回长安去,这大碛商路往后……”

    周钧抿了一口酒,不动声色的说道:“大碛商路对大唐来说,至关重要,即便我回了长安,朝廷也必定会派一位贤才,来接替我的位置,龙使君不必担忧。”

    龙尧立脸上的愁色未退,又道:“话这样说,倒也不错……但是朝廷新派来的人,初来西域,人生地不熟,恐怕难以维持大局,万一大碛商路……”

    周钧看向龙尧立,故作感慨的说道:“龙使君的担忧,周某省的。大碛商路从筹划到开拓,中间耗费数年,又用了无数的人力和物力,这才有了如今的大好局面。实话实说,我对这条商路,以及对焉耆都是有感情的……倘若周某的下一位接任者,真的把握不住局面,龙使君可上书朝廷,周某的官职无论再高,也要回焉耆来主持大局。”

    龙尧立听见周钧的保证,顿时脸上乐开了花。

    他端起酒杯,遥敬向周钧说道:“有周监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觥筹交错,宴席一直持续到了很晚。

    周钧走出镇守府的大门时,画月从街旁的马车上跳了下来,将怀中的暖手炉塞进周钧的胸口,又拉着他上了马车。

    坐在马车里的周钧,见画月冻得两颊发红,无奈说道:“让孙阿应他们来,你在家里等我便是。”

    画月:“自从出了敦煌那件事,我对赴宴不放心。”

    周钧哑然失笑。

    马车上负责赶车的孙阿应,也跟着说道:“主家,兄弟们全副武装,侍在前后,绝对不会让人钻了空子。”

    周钧想起一事,对车外的孙阿应说道:“明日便是除夕,你和其他人说一声,明晚一起在宅中开宴。”

    孙阿应开口称是。

    画月闻得周钧一身酒气,又见他面露疲惫,说道:“在车上休息一会吧。”

    周钧掀开帷帘,看向车外当空的月色,低声说道:“也不知道灞川那里如何了?”

    另一边,数千里之外的长安。

    灞川别苑,采薇院。

    院中年前请了工匠,花了一大笔钱,专门在后厢砌了一间花椒和泥的巨大温房。

    花椒是优质的长纤维材料,有温中散寒、健胃除湿、止痛杀虫、解毒理气、止痒祛腥的功效,和在泥中,砌成房屋,在木炭火炉的热气熏烤下,能挥发出淡淡的药气,不仅能够调理身体,而且比起一般房屋更能保温。

    只不过,花椒在长安之中,价格昂贵,一般人家连烹饪都不舍得购买,更别提拿它来砌墙。

    在这热气蒸腾的房间之中,只穿着短襦薄纱的尹玉,将一头乌黑的秀发盘在头顶,又用玉簪定住,一边素手调着琴弦,一边抹着额头的汗水,对侍女说道:“把炭火去掉一些,太热了。”

    一旁的宋若娥,浑身上下只穿着抹胸和丝袍,正伏在案上,忙着给新戏填词。

    隔廊的厚帷被拉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引得宋若娥打了个寒颤。

    解琴走进温房的里屋,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冲的倒退了几步,忍不住开口道:“这屋里可是着了火?”

    瞧见尹玉也在,解琴连忙过来行了礼,又道了万福。

    尹玉摆摆手,头都未抬,盯着新戏本上的曲谱,专心致志的弹着琴。

    解琴犹豫片刻,对尹玉说道:“公主,宫里来的内侍,正在四处找您呢。”

    尹玉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谱子,心不在焉的问道:“找我作甚?”

    解琴:“明日便是除夕……”

    尹玉一愣,回头朝解琴问道:“明日是除夕?我在灞川住了多少日子?”

    解琴:“怕是有一個月了吧。”

    尹玉:“时间过得真快。”

    解琴苦笑:“宫里前前后后来催了好几次,您都搪塞了过去。”

    尹玉放下琴说道:“宫里无趣的很。”

    一旁的宋若娥不在乎的说道:“回去一趟,再来便是。”

    解琴瞪了一眼宋若娥:“除夕完便是元日,元日之后就是上元节,宫中诸事繁杂,殿下哪里有空?”

    宋若娥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

    尹玉站起身,去看了一眼水刻,又对解琴说道:“今日时辰晚了,就和宫里说,我再住上一晚,明早就走。”

    解琴无奈的应了一声。

    向宫中来的内侍,转达了尹玉的话,解琴又回到温房,见尹玉正在和宋若娥对着戏本,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索性便让婢女们将晚饭拿了进来。

    接下来,三女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家常。

    尹玉:“六月初一,乃是玉环娘子的生辰,我曾答应过她,要专门为她准备一出新戏。按照目前这个进度来看,应当是足够的。”

    宋若娥盘着腿,坐在餐案前,一边大口吃着酥饼,一边说道:“戏本正月里就能写出个囫囵,关键是要找到合适的戏角。”

    解琴正座于案前,见宋若娥大大喇喇,坐姿与男子无异,皱眉说道:“你好歹也是长安中赫赫有名的才女,平日里总要注重些仪态。”

    宋若娥不在乎的说道:“古往今来,才女自矜,又有哪个能落个好下场?倒是那些市井家妇,却能平安喜乐的过完一生。”

    解琴被一顿抢白,虽是气恼,但一时也无言以对。

    尹玉一边喝着桂花饴汤,一边说道:“这么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了一人,梅妃。”

    宋若娥:“梅妃是谁?”

    尹玉:“梅妃原名江采萍,开元末被选入了宫,父皇本来对她宠爱有加。之后,玉环娘子来了,梅妃就被慢慢冷落。但就在今年,也不知怎地,父皇突然记挂起了梅妃,又是赏赐,又是封号,还带着她去了不少地方,玉环娘子为了这事,发了许多次脾气。”

    宋若娥吃着炒羊脊,问道:“你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事?”

    尹玉看向宋若娥,眨了眨眼睛:“我见过那梅妃,她不仅擅长吟诗作赋,而且酷爱歌舞演戏。论文才,在宫中可谓翘楚,论样貌,也生的婉约婀娜,倒是与某人有些相似。”

    宋若娥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睁大眼睛向尹玉问道:“你的意思是,那梅妃与我颇为相像?”

    解琴也是吃了一惊,立马反应过来,说道:“不过是巧合罢了。”

    尹玉耸耸肩:“谁知道呢。”

第333章 横殃飞祸

    瞧见尹玉脸上促狭的表情,宋若娥装作不在意的说道:“之前我就说过,妾乃孤鸾之命,这一生如浮萍飘零,宫中之事与我何干?”

    尹玉拍了拍面前的戏本,朝宋若娥故意问道:“居士口上豁达,只是这心中,怕是早就住着情郎吧?”

    宋若娥性子耿直,白了一眼尹玉,开口吟道:“落瓦翻覆,铢两悉称,参马胜牛,五十笑百。”

    尹玉闻言,听出宋若娥话中的深意,不由脸上一红。

    宋若娥伶牙俐齿,尹玉羞赧不言,解琴只能再次出来打了圆场:“殿下想要给玉环娘子排一出演戏,眼下戏本有了眉目,不知戏角打算如何挑选?”

    尹玉想了想,说道:“灞川花琼楼的戏伶们,我都瞧了一遍,有些倒是可堪一用,但算了一遍下来,还是人数不够。”

    解琴提议,不如在北里之中再挑选戏伶?

    尹玉摇摇头:“北里人多嘴杂,贸然找来,有些不妥。”

    宋若娥吃完了饭,又打了个饱嗝,随口说了一句:“宫中有梨园戏社,你又贵为公主,随便叫些人来,不是寻常?”

    听见这话,尹玉眼睛一亮,点头道:“怎么把梨园给忘了,我回去就去找父皇,请求借调梨园乐工和乐伎。”

    解琴想起一事,对尹玉说道:“殿下,萧清婵的妹妹——萧璎珞,如今就在梨园之中,倘若这次借调人手,不如让她们姐妹见个面?”

    尹玉:“那萧清婵,将灞川街市管的井井有条,平日里做事倒也本分……也好,这次就将她妹妹也带出来,让她们团聚。”

    宋若娥吃饱喝足,一只手撑着下巴,在案台上发愣,全然没有关注另外二人的讨论,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你们说,他在做什么?”

    宋若娥口中的『他』,虽然没有指名点姓,但另外二女却都知道,说的究竟是何人。

    房中顿时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尹玉面露思念,轻声说道:“明日便是除夕了,西域偏远,山水穷恶,听说那里的人茹毛饮血,未经教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事?”

    解琴好言安慰:“二郎足智多谋,手下又有武卫,自然能护得周全。”

    宋若娥看了看尹玉,又看了看解琴:“西域民风放浪,胡女又多妖媚之举,二郎去了那里,会不会中了蛊惑?沉浸在温柔乡中?”

    尹玉闻言恼火,抹了抹眼角,横眉怒道:“他敢?!”

    宋若娥继续拱火道:“那可说不准,二郎本就生的仪表堂堂,又高官在身,他身边也没個管事的,指不定就在西域娶了一门,不打算再回长安了。”

    眼见尹玉急的快要哭出声来,解琴伸出手,一巴掌打在宋若娥洁白如玉的小腿上,沉声说道:“你少说两句!而且,画月不是跟着二郎一起去了吗?”

    宋若娥撇嘴说道:“画月平日里一直向着他,不管二郎做什么,可都不会反对的……”

    尹玉此时开口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会去求父皇,让二郎早日回到长安。”

    宋若娥面露笑意又点头称是,见解琴脸色不善,连忙闭口不言。

    这一晚,尹玉躺在床上想起周钧,一会儿担心后者有危险,一会儿又害怕后者变心,结果闹得一宿未眠,顶着黑眼圈,上了返回长安的马车。

    车队浩浩荡荡,顺着官道,穿过春明门,本来在马车中昏昏欲睡的尹玉,听见车外有人喊了一句:“我是从西域来长安的……”

    听见这话,尹玉立即睁开眼睛,朝马车外的内侍问道:“刚才是什么人在喧哗?”

    内侍离开,去询问了一番,又来禀告:“回公主殿下,有个从西域来长安的粟特人,身上没有带钱,却在市集中吃白食,被人抓住说是要送官。”

    尹玉一听,顿感无趣,摆手示意继续赶路。

    马车外,那个从西域来长安的粟特人,正是来自石城镇的康家小郎——康可璟。

    此人也是霉运当头,好不容易赶在除夕当日入了长安,找了家食肆,点了一堆美味佳肴,正在感慨大唐兴盛之时,却不留神被小贼扒了行李。

    所有盘缠、户引、关文,甚至申叔公给他的身牌,都被偷了个干净,结账时还被店家骂作是吃白食的夯货。

    身为镇守使家小郎的康可璟,何时受过此等委屈。

    受了他人的辱骂,康可璟自然要分辩上几句,一来二去,惹恼了店家,被暴揍了一顿不说,身上值钱的器物还被搜了出来,权做是赔偿。

    挨了打、还被搜了身的康可璟,落了伤不说,身上再无一文钱,有心想要找官府求助。

    就在此时,长安钟楼敲起了宵禁鼓,康可璟不得已之下,只能向街坊询问,附近可有暂住之处。

    人们见康可璟鼻青脸肿又衣衫褴褛,以为他是哪里逃来的流民,便指给他长安南城的一所去处。

    当康可璟赶到目的地,发现那里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宅。

    宅门上挂着一副破旧的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浮萍舍。

    今日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守岁除旧。

    浮萍舍中自然也不例外,有流民聚在天井,将一些枯木杂物堆在一起,点火烧了,权作是习俗。

    康可璟折腾了半日,浑身又痛又冷,凑到天井旁,一边取暖,一边向周遭问道:“此坊可有官廨?我有事想求助于官府。”

    有流民闻得此言,冷冷一笑,却不作答。

    但更多人,脸色麻木,充耳不闻。

    康可璟问了几遍,得不到答案,发现旁人脸色不善,便不再问了。

    拖着受伤的身躯,康可璟顺着浮萍舍的长廊,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

    浮萍舍里的数十间厢房,还有前后几出厅堂,都挤满了人。

    病者的咳嗽声,伤者的哀嚎声,婴儿的哭泣声,混在一起,充斥在浮萍舍的每一个角落,令康可璟听的毛骨悚然。

    凛冽刺骨的寒风,顺着廊道,侵袭着康可璟的全身上下,就像一把把钝刀不停割裂着他的皮肤。

    求生的意志,让他不得不放下微不足道的尊严,厚着脸皮,挨个门口问过去,求里面的人让出一些地方,许他借宿一晚。

    康可璟的哀声恳求,得到的答案都是拒绝。

    就在康可璟几近绝望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是粟特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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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民警许啸的灵魂,穿越至大唐奴隶贩子周钧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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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实现了“一人为奴、全家光荣”的宏伟人类目标,成了整个大唐乃至世界的一道奇葩而又靓丽的风景线。大唐奴牙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奴牙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