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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txt下载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0章 庞府幕牙

    庞公出言相邀,让周钧颇感意外。

    后者犹豫了一会儿,朝庞公说道:“某未曾进学,亦身无长技,不过就是一个新入行的奴牙郎罢了,即便入了府中,又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庞公:“我需要的恰恰就是你这样的奴牙郎。”

    “你看看这灞川别苑,这么多年无人照看,早已荒废。”

    “而我庞府的下人,大多都是从绛州来的老人,手脚粗笨,反应也慢。打扫做饭他们还能做一些,但休整道路、修缮房屋,他们却大致是做不来。”

    “故而,我需要你这样的奴牙郎,去为庞府添置身强力壮、能够干活的青奴,还要去雇一些拥有手艺、善于修葺的杂客。”

    周钧一听,原来是这事儿,帮人购买奴标,推荐匠人杂客,奴牙郎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倒也没什么。

    哪料到庞公的话,还没说完。

    只听庞公继续说道:“这灞川别苑,除了下人的购买和聘用,你还要帮我处理日常物品的采购、田产的买卖、还有财务的管理。”

    周钧听到这里,完全愣住了。

    庞公说的这些事,好像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应该做的吧?

    一般来说,大户人家的管家,是家族中那些资格较老、办事牢靠的老奴;但偶尔,也会由良人出身的幕客(西宾)来负责这些事情。

    但即便是幕客来代理管家的事务,一般也都是和主家打了十多年交道的老相识。

    似庞公这般,让一位刚认识没几天的奴牙郎,入了庞府的幕客,来做灞川别苑的管事,这种事怎么想都有点奇怪。

    周钧将心中的疑惑道出,庞公倒是笑了笑,说起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往事。

    庞公当年侍奉贞顺皇后的时候,绛州武家有亲属来投。

    来的是亲兄弟二人,一般的模样,就连说话语气都极其相似。

    庞公给他们二人备了一桌酒菜,一边看着他们吃完,一边又陪着他们说了会话。

    之后,庞公回宫去秉了贞顺皇后,说是兄弟二人中,大哥当可重用,二弟最好断了往来。

    果不其然,兄弟二人,大哥平步青云,二弟却拿了贞顺皇后的赏赐,花天酒地,四处招摇撞骗,最后被送进了大理寺。

    周钧听着称奇,庞公却说道:“在宫中当差,看人眼色、识辨人性却是内侍们最要紧的本事,关键时候甚至能保住性命。”

    “咱家和你虽然只交往了几次,但你这后生公直青白、不同流俗,与外界传闻的多有不同,是个可造之材。”

    周钧听着庞公这话,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庞公:“这几日你且在灞川走走,权当是散游,咱家提的事情,你考虑考虑,先不急着回答。”

    周钧想了想,点头称是。

    带着画月,周钧在灞川稼洲游览了一圈,感叹这大唐的大好河山之余,也逐渐喜欢上了这湖泽风光。

    入夜,周钧躺在后厢一间客房的里间大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心中想的却是白天庞公的提议。

    睡在外厅小间里的画月,突然说道:“风吹过的时候,我能听见这房子在吱呀作响。”

    “你说,我们入睡之后,这房子会不会就这样塌了?”

    周钧哑然失笑,说道:“不可能的事情,你只管睡觉就好。”

    沉寂了一会儿。

    画月又说道:“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周钧:“做梦?”

    画月:“就在一个月前,我被关在去往长安的奴车上,就连做梦都不敢奢望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周钧:“人生起起落落,福祸相依,珍惜当下才是。”

    画月轻轻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道:“今日我在宅院的门口,看见你进去寻那庞公了。”

    周钧:“正是。”

    画月:“玉萍她去里屋收拾了,其他人也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

    周钧问道:“怎么了?”

    画月:“你的马拴在宅院门前的树上,裢褡里放着今早买的吃食。你换下来的脏衣服里面,还放着铜钱。”

    听到这里,周钧微微一愣。

    画月:“那个时候,我只要慢慢退出门外,再解开马缰,就能离开长安。”

    周钧:“但你没有走,为什么?”

    画月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周钧听见这三个字,也沉默了片刻。

    接着,周钧开口说道:“再过一个月,长安城里的绢绸商贾就会组建商队,准备远行。”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安置在商队之中,跟随他们一起西行。”

    “大约三个月到五个月,你就能重新回到大食。”

    画月听见周钧的话,再次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答了一个字:“好。”

    第二天,周钧陪庞公吃了早食,并向其言明,昨日的提议打算先说与父母,有了答案之后,立即会再来灞川。

    庞公首肯之后,周钧先和画月暂别,接着骑着马赶回到长安的家中。

    见周钧彻夜未归,原本打算发怒的罗三娘,再听到前者的解释之后,连忙将周定海也喊了出来。

    夫妻二人听了庞公的提议,表情不一。

    罗三娘既是不忍,又是担忧。

    不忍的是,钧儿倘若做了庞府的幕客,那必定要在灞川和长安之中两头奔波,以后回家的日子便少了。

    担忧的是,钧儿过去都是父母照顾着,突然要去大户人家做幕客,万一做的岔了,或是出了错,受了责罚那又怎么办?

    但周定海和妻子的看法完全不一样。

    他认为周钧应该立刻答应下这个差事。

    庞忠和何许人也?

    从三品大员,武家的外姓叔公,圣人从前身边的红人。

    倘若能跟在这人的身边,哪怕只是做个幕客,这长安城里,怕是也有大批大批的人要抢破脑袋。

    而且,这奴牙郎的圈子里,也有不为人所知的讲究。

    周定海对周钧这样说道:“咱们这些做奴牙郎的,其实也分三六九等。”

    “混的最差的牙郎,是私牙。这群人没有官贴,干的都是边市村野的买卖,偶尔还会略卖良人,可谓朝不保夕。”

    “再好一等的牙郎,是行牙。有了官贴,等于被官府认可,行事之间只要遵守律法,虽然还是名声臭些,但最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再往上一等的牙郎,就是幕牙。这一类的牙郎,被大户人家所认可,以幕客的身份,成了他们府上专属的牙郎,负责大户人家奴婢的买卖、管理和训练。”

    “钧儿,倘若你答应了庞公,那就算正式摆脱了行牙的身份,成了一名幕牙。”

    “更何况,那庞公还将灞川别苑的日常事务和财务管理,都统统交给了你,这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定要把握住才是!”

    在与父母沟通并统一了意见之后,周钧从家中拿上了换洗衣物和个人用品,再一次来到了灞川别苑。

    看着周钧风尘仆仆的来到自己面前,庞公哈哈大笑,交给了他一面纯铜打造的庞府符牌,算是正式将他纳为自己的幕客。

第31章 预算

    看着手中这块闪亮而又沉重的铜符,周钧刹那间有了些许前世打工人的感慨。

    收整心思,周钧向庞公行礼道:“东家……”

    庞公摆手说道:“这称呼就显得生分了,咱家听着都瘆得慌。”

    周钧无奈:“庞公……”

    庞公:“是了,这才对。”

    周钧:“事有轻重缓急,这灞川别苑的修缮,不知应从何处开始?”

    庞公想了想,说道:“这别苑分为外苑、中苑和内苑,内苑最大,外苑次之,中苑最小。咱家现在与你说话的地方就是中苑。”

    “那内苑虽大,但年久失修,早已荒废,蛇鼠横行,人难行入,我便命人将其封了。”

    “故而,你修缮别苑之事,可以先从中苑着手。”

    “也不用粉刷装新,只需加固结构,填补空漏即可。”

    “除了修缮中苑,还有一事也要紧些,就是道路重铺。”

    “来时,你也瞧见了,在通往灞川的通路之上,有那么一段,坑坑洼洼,积水难行。”

    “倘若打算多住些时日,咱家这次带来的口粮就定是不够,势必要派人出去采购。”

    “既然要来往运输食材、炭薪等物,这路肯定是要重铺一遍了。”

    “故而,这修路也是要紧的事。”

    “对了,还有,咱家这次出行,本以为时间不长,所以没从胜业坊那头带来账房先生,你寻着空暇,可以去请一位。”

    “至于所有钱物的支取,你可以去外苑寻一名为仇邕的部曲,他右耳根有刀伤,很好认出。”

    与庞公又确认了一遍应做的事情,周钧连喝水都没顾得上,就直接去了外苑。

    在外苑的露天场上,周钧看到一位头发花白但身体健壮的老汉,悠哉哉的躺在角落,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假寐。

    周钧走上前去,看他外貌符合庞公所述,便唱了个喏:“敢问老翁可是仇邕?”

    那老汉睁开眼睛,看见周钧,连忙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小郎君有何事?”

    周钧拿出符牌,对仇邕说道:“某入了庞府,承了庞公的差事。”

    仇邕见状,更是喜道:“这样一来,咱们可是一家人了!”

    周钧笑谈了几句,又说道:“别苑年久失修,庞公命我寻人修缮,这钱帛之物,却是要向您说了。”

    仇邕:“好说好说,但这账房先生没有跟来,账目如何处置?”

    见周钧面显犹豫,仇邕又说道:“这庞府的下人,大多都是武家老人,似我这般的老卒,打仗砍人不在话下,砌墙木工却是无能为力。”

    “小郎君去增添人手,分了负担,我们这些这群老奴,高兴都来不及,哪会给你徒增烦恼?”

    “实在是因为账目一事紧要,主家又是从宫中来的,对这账款一事由为上心,万一做个不好,大家都要受责。”

    周钧明明白白,仇邕这洋洋洒洒一大段话,其实就一个意思——不是我不想给你放款,但庞公看重账目,倘若没有账房先生,万一账错了,大家都要倒霉。

    周钧想到这里,对仇邕说道:“老翁身边可有往时的账本?”

    后者想了想,回道:“有的,是废账,拿来作为引火之物。”

    周钧只想要看看庞府究竟是采取何种方式进去记账,至于是不是废账,他倒是无所谓。

    待那仇邕取来账本,周钧粗粗翻看一番,发现唐朝大户还是采用了西汉时期的单式记账法,虽然有出、入两栏,但对资产、负债等财务项目记录的非常粗糙。

    那复式记账法,大约是在明清时期才发现的。

    周钧前世身为片警,有时候也要帮着社区和街道分发物资,偶尔也接触过财务账目,对这一块大概知道一些。

    周钧将废账还给仇邕,说道:“某身为奴牙郎,曾做过奴标账目,略懂一些。”

    仇邕:“小郎君连账房的事情都知道?”

    周钧:“请仇翁稍候,支款这事暂且放一放,我先盘计一遍,再弄个周程,先请庞公过目。”

    周钧一边朝厢房走去,一边想道,刚才倒是没想到这事,就算在前世里,无论是公司还是机构,想要支款,大多都要先填一张预算单。

    自己是新入府的幕牙,其他人和你也不熟,凭着庞公的几句话,就想预支钱款,怎么想都有些异想天开。

    走到厢房的书桌前,周钧摊开纸,又取下鸡距笔,开始填写购置奴婢、聘请工匠还有修缮房屋和道路的预算单。

    不同于唐朝常用的横载算目单(纯文字的采购报价单),周钧用毛笔划下表格,又在表格中分行分列。

    根据前世的习惯,分行为序号,分列为名称、单位、数量、单价、合计、备注等条目,又在表格的总下方添加了总计、税费等栏目。

    整张表格做好之后,采购项、价格、数量、总款一目了然。

    周钧写的认真,不知何时,发现画月也来到了他的身边。

    看着这张直观而又清爽的报价单,画月吃惊的说道:“这和我曾经看过的算目法完全不一样。”

    周钧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朝画月说道:“倘若把这上面的筹数全部换成我教你的阿拉伯数字,你会发现这张表单更加简单直观。”

    说完,周钧拿着刚做好的报价单,去往中苑的凉亭中,去找庞公申请预算。

    庞公坐在石凳上,他的面前放着一把瑶琴,玉萍侍在一旁,燃起了焚香。

    看见周钧快步从外苑走来,庞公笑着对玉萍说道:“看吧,我说了,周二郎要回来的。”

    周钧来到凉亭中,还没开口,庞公先问道:“你来找咱家,可是因为见了那仇邕,那老货不愿给你预支钱款?”

    周钧摇头道:“事虽急,但未做算目,就擅请预支,本就不符常理,仇翁未放款,自是应该。”

    庞公一愣,又说道:“倘若不预支钱款,那你如何做事?”

    周钧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预算单,双手递了过去:“修缮房屋,重铺道路,某做了一份算目,还请庞公过目。”

    庞公吃了一惊:“算目?这才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你哪里请来的账房先生?”

    周钧:“某自己做的。”

    庞公:“你做的?二郎莫要诓咱家……”

    看了眼周钧递来的算目单,庞公倒吸一口凉气:“这算目法子……咱家倒是第一次见!”

    “以天地为框,以经纬为线,分格填制,一目了然,这法子有趣!”

    看完预算单,庞公深深看了眼周钧,轻轻说道:“周二郎,你倒是让咱家惊喜了一回……”

    周钧低头说道:“庞公,那这钱款目计?”

    庞公从腰间取下印章,在纸上按了个戳,说道:“准了。”

第32章 雇佣工匠

    拿到盖着庞公印戳的算目,周钧再次找到仇邕。

    这一次,对方再也没了顾虑,直接带着周钧来到宝间,和负责看守的另一位老部曲说了事情,二人一起掏出钥匙开了锁,打开了存放着铜钱和绢帛的箱子。

    仇邕本打算一次性把钱款全部交给周钧,但那么一大笔钱要是随身带着,携带不便倒是其次,关键也是不安全。

    所以,周钧只取了一小部分钱款,权作为首笔用资。

    在仇邕递过来的内库提录上,周钧签好金额和名字,又盖了个手印,便拎着那沉重的钱箱,向着厢房走去。

    刚进了房间,周钧就看见画月趴在桌上在那里写写画画。

    “明天清早我们回长安。”周钧将钱箱放在桌上,倒在床上长长吁了口气:“明日开始可就要忙了。”

    画月停下笔,回过头看向床上的周钧,开口问道:“我听玉萍说,你做了庞府的幕客?”

    周钧点点头:“没错,庞公给我的第一件差事,就是修缮别苑、购置奴婢和重铺道路,往后长安那里要待得少了,这里或许要住的更多一些。”

    画月:“那明天回去要做些什么?”

    周钧:“我想想,首先要去雇佣工匠,带着他们来灞川,将中苑修缮妥当。接下来,要为灞川别苑添置一些奴婢,再想办法把门口那条破路给修好。”

    “对了,明天我把你送回家中,你在那里住着就行,别过来了。”

    画月:“如果我说,我想留在这里呢?”

    周钧从床上爬起身,看向画月问道:“你确定?这别苑看着光鲜,但内里破旧,条件简陋,而且四处也没啥可去的地方,远不如长安城热闹。”

    画月答道:“长安城再热闹,你不在家,我又无法出去,只能留在厢房中,就像在牢笼一般。”

    周钧听了,倒觉得画月这话也没错。

    画月又道:“留在这里,即便你不在,我还能和玉萍说说话,总不至于一个人发呆。”

    周钧想了想,朝画月问道:“以前我就想问了,你是大食人,又从来没有来过长安,那为何你的大唐官话说的这么流利?”

    画月:“我会九种语言,我的父亲,曾经为了找人教我大唐官话,专门重金聘请了一位老师。”

    “除了语言之外,我还有算经老师,音律老师,教义老师,天文老师,炼金术老师……”

    周钧听着震惊,大食国一个行省官长家的女儿,居然要学习这么多东西吗?

    画月:“我九岁那年,就被父亲送去了缚达城(巴格达)的大清真寺,那里云集着来自世界各个王国的智者,还存放着数万卷书籍。”

    “那里的图书馆之中,燃烧着上千盏长生灯,昼夜不灭;上万名学者,聚集在那里,彻夜研讨学术。”

    周钧叹了一声,在前世的书籍之中,对于中世纪的阿拉伯世界,他大概了解一些。

    这个位于亚洲西部阿拉伯半岛上的***国家,起始于先知时代,之后是伍麦叶王朝、阿拔斯王朝、法蒂玛王朝、阿尤布王朝……这个帝国兴起、发展、昌盛、衰落最后到灭亡,整个过程持续了千年。

    由于基督教圈的打压和诋毁,阿拉伯帝国的众多文献没有保存下来,它的成就和功绩也大部分泯灭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周钧的前世里,在谈及阿拉伯帝国时,听到最多的一句评语就是:它为欧洲复兴保存了文明的火种。

    但是,阿拉伯帝国自身在中世纪的强大和繁荣,以及学术上的贡献,却很少有人提及。

    画月又对周钧说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到大食,我可以让父亲给你一个非常显赫的职位。”

    周钧笑了起来,他完全以为画月在说闹。

    他一边笑一边说道:“太远的事情我不敢想,还是把眼下这份奴牙郎的工作,正经做好才是。”

    画月知道周钧不信,瞪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一夜过后。

    周钧先启程回了长安,而画月则留在了灞川别苑。

    回到长安的第一件事,周钧首先回家找到了周定海。

    在周钧看来,聘用工匠、购置奴标这种事情,问问周定海这种老资格的奴牙郎,肯定是不会错的。

    周定海听了周钧的话,开口详细询问了那灞川别苑要修葺住所的大小、墙面、土质和家具。

    接着,他立即就放下了手中的事,骑着马去坊里寻那相熟的匠户。

    周钧则在父亲的授意下,去了车马行,租了几辆大车。

    父子二人忙活到中午,再碰头的时候,周定海已经谈好了匠作一十八人,都是往日里相熟的好手。

    父子二人又上了大车,带上工匠,一路向北,向那灞川慢慢行去。

    行至灞川那条泥泞的小道,还好周钧提前有了准备,用早已备好的木料垫在车轮下,使得大车艰难的行了过去。

    父子二人带着工匠赶到灞川别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

    周定海帮着工匠们去搬运匠作工具和材料,周钧则先去了中苑,向庞公禀告。

    庞公看见周钧回来,有几分吃惊。

    仅仅一天的功夫,不仅找齐了修缮房屋的工匠,而且还将他们带了过来,周钧做事的效率,让庞公非常满意。

    解决了修缮房屋的问题,接下来就轮到添置奴婢和重铺道路了。

    首先是添置奴婢,周钧向庞公询问,对于奴标,可有什么要求。

    庞公本身倒是没什么特殊要求,只是说,必须老实可靠,勤苦耐劳,至于年龄、性别和出身这些细节,就由周钧自行决定。

    但周钧转身要走的时候,庞公突然补了一句。

    “咱家府上的奴仆,男儿居多,你倒是留意一番,多补些女眷。”

    这要求让周钧一愣,但当场他也没多想,只是应了一声。

    回到外苑,周钧看到正忙着给工匠们安排食宿的周定海。

    周钧将庞公的购奴要求说与他听了,起初周定海也不明白,庞忠和一个阉人,为何要强调多添置女眷。

    后来,看见四处张罗着饭菜的玉萍,周定海叹了一句:“还是庞公心细啊。”

第33章 纳流民(上)

    将所有工匠全部安排妥当,周钧带路,将周定海领至了厢房。

    将厢房里间的卧房让给周定海住,周钧则住进了前厅旁的小间里。

    而原本住在小间里的画月,今晚则搬去和玉萍同住一屋。

    入了夜。

    周钧躺在画月的床上,心中一直纳闷。

    平时也没见画月这丫头,用过什么香扑和熏料,但这房间里却总是有着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

    甩了甩脑袋,周钧不再胡思乱想,开始思考下一件差事——购置奴婢。

    周定海明日要留在这里,陪着工匠们一起修缮中苑。所以,购置奴婢这件差事,只能靠自己了。

    庞公胜业坊的府上,大多都是老奴旧部,唯一看过的几位女子,都是部曲之女,也就是客女。

    这次,跟着庞公一起到灞川来的下人中,除了玉萍之外,其他皆是男性。

    所以,庞公才出言,要自己在购置奴婢的时候,多添置一些女眷。

    可问题是生口交易的中市,每五日才开一日,今天过完,还要再过三日才会开市。

    就算白白等上三日,那中市里贩的奴婢,大多都是异邦人,难不成给庞公买回来一群胡姬?

    不妥。

    周钧躺在床上,一边听着隔屋周定海的鼾声,一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明日得了空,问问身为老奴牙郎的父亲才好。

    次日清晨,周钧等待周定海洗漱完毕,向他说了这添置奴婢一事。

    周定海听完,面露为难之色。

    只听他朝周钧说道:“想要一次置办大量奴标,有这样几条路子。”

    “一个是奴商,就如上次我们看到的沙石清。”

    “不过奴商那里,大多售的是异族他国的奴婢,买回来恐为庞公不喜。”

    “第二个是官奴外放,大户人家倘若想要添置奴婢,可以去找县衙登记备册。县衙会根据你的要求,筛选官奴,并放户民间。”

    “这个法子,本来挺适合咱们,毕竟庞公的品级在那里。但问题就在于,官奴外放,流程缓慢,审批耗时,往往两三个月才能有合适的奴标。”

    “第三呢,就是市馆相谈,倘若想要快速求购到大唐奴婢,这也是最好的通路。”

    “有些奴牙郎,和教坊、少监、匠作相熟,有大量亟待出售的奴标;还有些奴牙郎,本就是大户的幕牙,手中也有奴标大单。”

    “但是,市馆那里,你就算去了,怕是也要无功而返,咱们父子两人在那里不受待见。”

    “原因呢,你也知道。”

    周定海沉吟了片刻,又说道:“至于这第四条路子,有点麻烦……”

    周钧奇道:“麻烦?”

    周定海:“钧儿,你可还记得,我带你第一次去中市的时候,曾经在市外的树林里,见过一群人?”

    周钧回忆了片刻,终于想起了周定海所指的那群人。

    周钧:“父亲,您所指的是那群流民?”

    周定海点点头:“我也和你说过,流民或因天灾,或因人祸,不得不背井离乡,自寻出路。”

    “这群流民之中,良莠不齐,有那忠实良善的农户,也有犯罪欠债的逃犯。”

    “寻常奴牙郎推贾奴单,一般都不会去做这些流民的生意。”

    “但大户人家,倘若要设坊开田,一次采购的奴单太多,有时候也会从这流民之中,去寻合适之人。”

    周钧听了眼睛一亮,连忙问道:“今日中市不开,那又应该去哪里寻这些流民呢?”

    周定海:“钧儿你先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

    “倘若真的要纳流民为奴,有几点为父要先教你。”

    “一、有户引的流民,作奸犯科的可能较小,可以优先考量。”

    “二、不要贪图青壮劳力,去买那些单个或是成火的男子流民,须知无家无族的男丁,最是容易犯事,甚至可能是盗匪。”

    “三、倘若要买,自是买流民一家老小,勿要强分,一来有伤天和,二来恐有后患。”

    “四、挑选流民之时,勿要去选那家中有军户的流民。”

    周钧不解的问道:“为何不选军户?”

    周定海瞪圆眼睛:“你莫管缘由,只记得军户别纳即可。”

    周钧虽感奇怪,但还是点头称是。

    周定海又道:“流民聚集的地点,一般都在归义坊和通善坊附近,这两处都位于长安城南。”

    “城南不比城北,那里鱼龙混杂、人丁杂乱,进去之前记得小心为上。”

    看见周钧走向门外,周定海临了又喊道:“记住!去了见到人,切勿急言奴标一事,先走走看看,再做定夺。”

    周钧应了一声,出了外苑,翻身上马,离开灞川,向官道行去。

    骑马行在路上,周钧一路向南。

    从春明门入了长安,又在东市上用了些膳食,周钧赶到城南通善坊时,已是下午一点左右的时间。

    在入坊之前,周钧本来寻思,眼下是天宝三年,正是大唐繁盛强大之时,所谓流民,应该只是极个别现象,数量很少才对了。

    真到了通善坊,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错的离谱。

    通善坊内,放眼望去,房屋虽然也算是规整,但那破旧的房檐和杂乱的环境,却处处显示着这里,与城北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从一处房屋的豁口朝里望去,十来口人挤在一个狭小的里间中,妇人背着哭泣的婴儿,用破损的陶罐就着脏污的浊水,反复洗着带壳的粟谷。

    巷曲之中,四处都是面有菜色、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伸着手乞求往来的行客,给上些许吃食。

    周钧牵着马,行走在坊内的街上,看着这些令人触目惊心的场景,心中满是震惊和感慨。

    才走了几步,衣着华贵、还牵着一匹乘马的周钧,很快就成了不少人的目标。

    有那乞丐,跪伏在周钧脚下,反复怜求着一个铜板。

    有那包头,以为周钧是在寻脚苦力,大声推荐着自己相熟的劳工。

    还有那犴掇,偷偷凑近,直问周钧,要不要寻些个棘童幼娘,快活一把。

    周钧恼火烦躁,一把推开眼前这些人,快步向前走去。

    此时此刻,他心中莫名想起了前世的一句话。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永远都发生着,比你想象所及悲惨百倍的惨事。”

    又向前走了两步,周钧突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

    前世身为片警的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向腰间摸去。

    果不其然,钱包被偷了。

    翻身上马,周钧怒喝一声,朝着那逃向巷口的小贼,策马奔去。

第34章 纳流民(中)

    那身披灰袍的小贼,显是对这通善坊的道路极熟。

    但周钧是什么人,前世干的是片警,抓人堵截绝对是个中翘楚。

    再加上有快马加持,周钧每次都能堵住那小贼的逃路,让后者越来越是急躁。

    只见那小贼慌不择路,翻过一道低矮的石墙,朝着一处荒废的大宅拼命逃去。

    这里地形开阔,明显更加有利于周钧的追击。

    周钧一踢马肚,马匹向前一跃。

    周钧伸出大手向前一捞,眼见就能抓住那可恶的小贼。

    没想到就在此时,一只脚从旁边伸将过来,将小贼绊了个狗啃泥。

    周钧手扑了个空,只能策马回转。

    一位身形瘦削的老人,先是一脚踹在那小贼的屁股上,接着他捡起周钧的钱袋,怒道:“又干这鼠窃狗偷之行!快滚!”

    那小贼从地上狼狈的爬起来,看身形居然是个年纪尚幼的孩童,只听他朝着那老人大声骂道:“含鸟老猢!又坏你阿耶的好事!”

    老人又是一声大喝:“滚!”

    看那小贼含恨而去,老人将钱袋递向马上的周钧:“小郎君,点一点,看看可少了什么?”

    周钧接过钱袋,打开数了数,一个铜板都没丢。

    翻身下马,周钧朝老人唱了个喏:“不知老翁如何称呼。”

    老人见周钧衣着华贵、器宇不凡,连忙还礼道:“小老儿姓屈名肇,家中排行老三,人又称屈三。”

    周钧:“原来是屈三翁。”

    屈三翁看了眼那小贼逃跑的方向,朝周钧说道:“小郎君,那盗你钱袋的孩童,无父无母,倒也是个可怜人。”

    周钧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适才,周钧策马前冲,眼见就要抓到那小贼。

    屈三翁那一脚,看似是在帮周钧抓贼,其实却是在帮那个孩子。

    倘若周钧抓到那贼子,将其扭送到官衙,判他笞刑那都是幸运的,万一是徒刑,那么小的孩子,怕是要吃上大苦。

    想通这些,周钧朝屈三翁笑道:“黄口无德,某自不会计较。”

    屈三翁听了这话,松了口气,忙向周钧行礼称谢。

    周钧看向屈三翁身后的那处大宅,开口问道:“这里是何处?”

    屈三翁笑道:“小郎君怕是很少来通善坊吧,坊内称此处为『浮萍舍』。”

    周钧:“浮萍舍?这名字……”

    屈三翁:“古怪是吧?这名字究竟是怎么来的,也无从考究了,只是有人这么喊了,大家便都这么喊了。”

    周钧又问道:“那谁是这浮萍舍的主人?”

    屈三翁:“我听说,这宅子曾经是隋朝一位大官的宅邸,后来也就荒了。小郎君若是好奇,不如进来瞧瞧。”

    周钧有心进去看看,但通善坊这地方,他又不敢把马就这样拴在门外。

    屈三翁看出他的犹豫,说道:“小郎君把马牵进来吧,不碍事。”

    周钧依言牵马入内,这浮萍舍的里面,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当真是破瓦寒窑。

    倒塌的墙壁,散乱的杂物,遍地流淌的污水,甚至还有几只羊被拴在前院的空地上。

    周钧又向前走了一些,进了堂间,朝里一看,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到愣在了原地。

    在那寻常大小的堂间之中,居然住着形形色色几十口人。

    只见到,那一群群的穷苦人,铺着席子,蜷缩在残破不堪的堂间之中。

    老人、孩子、妇人、婴儿,按照家户,各自占据着一块数米见方的空间。

    一家数口人,吃、喝、睡、活,就在那一小片的天地里,苟延残喘。

    淼茫积水非吾土,飘泊浮萍是我身。

    看到这里,周钧终于明白这宅邸为何要被称作『浮萍舍』,他也从未想过,在这长安城中,原来还有这样的困苦之地。

    屈三翁见周钧满脸惊诧,便说道:“小郎君,现在这里的人,已经比去年入秋的时候少多了。”

    周钧转过头来,问道:“为何?”

    屈三翁:“冻死的,饿死的,还有一些是病死的。”

    周钧握紧拳头,低声问道:“官府不管?”

    屈三翁:“管了,但那么多人,哪能顾得过来。”

    说完,屈三翁一边朝前走去,一边说道:“小郎君随我来,小老儿就住在前面。”

    跟在屈三翁的身后,周钧又向前走了一段路。

    一路看下来,数个厢房和堂间,皆是如此。

    贫苦者聚落而居,朝不保夕,挣扎求生。

    来到靠里间的一间厢房,屈三翁抬脚跨过地上的杂物,一边和同屋的邻人打着招呼,一边走到最里方的一处,掀开布帷对一个躺着的年轻人喝道:“去,帮小郎君看着马,莫要看丢了!”

    那年轻人连忙爬起身,应了一声。

    周钧跟着进了帷布,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位十二三岁的女子,正在哄睡一个婴孩。

    屈三翁向周钧介绍道:“这是小女柔杏。”

    “那婴孩是我的孙子,他的父母,我的大儿子和大儿媳,都出去帮工了,太阳落山前才能回来。”

    “哦,对了,刚才那个躺着的小子,是我的二儿子。”

    柔杏看了眼周钧,脸红了起来,连忙转过身去,将身子对着了里方的墙壁。

    周钧见状,有点犹豫是否该坐下来。

    屈三翁倒是没在意这些,他先是收拾收拾地上,给周钧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接着还倒了碗水。

    周钧无奈坐下,看那水上还飘着浮尘和杂絮,只是推脱不渴。

    见婴孩已经入睡,周钧刻意压低声音,向屈三翁问道:“屈翁是一家六口人?”

    屈三翁话语中含着几分萧索:“本来是九口。”

    周钧叹了口气,又问道:“你们是哪里人啊?”

    屈三翁:“关中,靠着新丰那里。”

    周钧越来越觉得奇怪:“关中地处京畿道,乃是富足之地,为何你们会背井离乡,流落到长安来了?”

    屈三翁摇摇头:“越是富足,越难过活。”

    周钧不解:“此言何解?”

    屈三翁:“关中郑、白两渠,灌溉四万余顷,权豪之家,竞相占夺。”

    “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比置庄田,恣行兼并,莫惧章程。”

    周钧听着咋舌,问道:“这种事情,难道就没有人去阻止他们吗?”

    屈三翁:“开元之前,兼并尚有顾忌。天宝之后,法令驰宽,富者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只得转徙他乡。”

第35章 纳流民(下)

    听了屈三翁的话,周钧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屈三翁拱手问道:“小郎君怎么称呼?”

    周钧:“某姓周,屈翁可叫我周二郎。”

    说完,周钧又向屈三翁问道:“屈翁从前在关中是做什么?”

    屈三翁:“种田,后来地没了,又捡起祖上的老手艺,做了泥瓦匠。”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屈翁的两个儿子,也承了您的手艺?”

    屈三翁:“大儿子学了些皮毛,在长安能做些小工;小儿子太愚钝,学不会,只能做些粗活。”

    “倒是我那个大儿媳,娘家是做针绣的,一手针线活那是极好,只是委屈了她跟了我儿子。”

    周钧听完,心中隐隐有了些许主意。

    一老一少又这样聊了会儿,屋外的日头逐渐西斜,外出帮工的人慢慢都回了来,整个浮萍舍眼见着也热闹起来。

    屈三翁的大儿子,屈朝礼,在妻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进了堂间。

    屈三翁看见这一幕,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上去问道:“怎么回事?”

    屈朝礼强笑道:“阿耶,做活的时候没留心,从爬架上摔了下来,不碍事。”

    周钧朝屈朝礼的胳膊看去,在小臂外侧有着深浅不一的淤青,那明显就是被人殴打时,用手臂护住头部所留下的伤痕。

    屈朝礼的妻子,面有泪痕,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思来想去,硬是吞下到了口边的话语。

    屈三翁:“说了许多次了,做活时勿要分心。”

    屈朝礼连忙称是,又问道:“朝义他人呢?”

    屈三翁一拍额头:“险些忘了,咱家来了客人,这位是周二郎。”

    屈朝礼见到周钧,见对方一身华服,器宇不凡,连忙躬身行礼。

    看了看日头,屈三翁在腰间摸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找出三个铜板,只见他悄悄把钱拿出来,对着大儿媳小声说道:“春娘,今日家有贵客,你带着这些钱,去街口买些吃食。”

    周钧见状,将手伸向怀中,开口道:“稍待片刻,某这里有……”

    屈三翁一惊,连忙拉住周钧,将其拽到了布帷后面,小声说道:“小郎君作甚?”

    周钧莫名其妙:“某打算拿些铜财,请你们代买……”

    没等周钧把话说完,屈三翁又道:“既然来了小老儿家中,岂有让贵客掏钱的道理?”

    周钧说道:“屈翁这话却是错了,某来拜访,却连登门礼都未带。如今出些钱财,买些吃食,难道屈翁还不允?”

    屈三翁愣了会儿,心知不好再劝,便苦笑着应是。

    周钧从怀中掏出百钱小串,交给了屈三翁,说道:“多买些饼、肉,酒也别忘了。”

    屈三翁捧着钱,直说道:“多了,多了,用不了这许多。”

    周钧没理会,只是一个劲的催促。

    屈三翁无奈之下,把钱交到春娘手中,又叮嘱了几句。

    只见春娘转过身,将那一小串钱藏在贴身小衣之中,小心翼翼的掀开布帷,眼见无人注意,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看见周钧面露惊讶,屈三翁叹道:“教小郎君笑话了,在这浮萍舍中,有财不外露,有米不借邻,是大家都知道的规矩。”

    周钧:“有财不外露我能理解,有米不借邻是为什么?”

    屈三翁:“浮萍舍中,几百人口,你就算有钱有米,又能借给别人多少呢?就算你今天借给别人,那明天又怎么办呢?”

    “还有,大家手中的口粮本就不多,你匀一份给了他人,说不定到了最后,二人都要饿死。”

    周钧听着感慨,只能叹气。

    不多时,春娘跑了回来。

    只见她走近,先是小心拉上布帷,又打开鼓鼓囊囊的外衣,从里面拿出了吃食和酒水。

    看着吃喝被一件件放在席上,周钧明显能听见屈家人咽口水的声音。

    接下来的一件事,倒是让周钧有些意外。

    只见春娘放好了酒菜,又将剩余的铜钱,挨个放在了周钧的面前。

    屈三翁担心周钧推脱,便说道:“小郎君请了这顿酒菜,小老儿已是心有不安,又岂敢再贪图钱财,这些钱快快收起便是。”

    周钧回头看向柔杏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将铜钱向屈三翁一推:“剩下的,拿去给你孙儿添些衣物吧。”

    春娘听见这话,咬着嘴唇用手捅了捅屈朝礼。

    后者硬着头皮对屈三翁说道:“阿耶……”

    屈三翁看了眼那孙儿,咬咬牙说道:“罢了,周二郎大恩,屈三承了。”

    见屈三翁把钱收下,周钧点了点头。

    接着,周钧陪着屈翁一家人,把晚食给吃了。

    用完晚饭,周钧见外面天色已黑,再想回家已不可能,便留在了浮萍舍打算过夜。

    周钧与屈家人聊天后知晓,原来屈家祖上是隋朝有名的匠户。

    通济渠、秦丹道这些有名的隋朝工程,屈家都有参与。

    后来,隋唐之交,战事日盛,屈家祖先为了避免被拉去筑城郭、修城墙,就放弃了匠户的身份,隐姓埋名以种地过活。

    到了屈三翁这一代,屈家的匠作手艺,已经去了六七。

    田地被豪族兼并的他们,只能在长安城中做点小工,来贴补家用。

    当晚,人们都已入睡。

    周钧躺在墙侧,透过房顶破损的大洞,看着夜空中的繁星点点,陷入了沉思。

    大唐的繁荣昌盛毋庸置疑,但在这一片欣欣向荣的背后,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却有着一片雪花正在掉落。

    这片雪花的移位,将引发第二片、第三片的崩落,进而造成一场雪崩,并最终引发十一年后的安史之乱,直至整个唐王朝的覆灭。

    如果自己纠正了这片雪花的位置,那么千千万万像屈三翁这样善良而又勤苦的人,是否就会有一个更好的生活呢?

    如果自己纠正了这片雪花的位置,安史之乱是否就不会发生?大唐是否会远离那个被外族欺辱的结局呢?

    可问题是,这片雪花究竟是什么呢?

    自己又应该如何去纠正它?

    第二日清晨,周钧起了个大早,穿过满地熟睡的人们,来到浮萍舍的庭院之中。

    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承马,被拴在一棵大树上。

    而在马背上,有人担心夜凉,还特意给它盖了一件布袍。

    周钧走近一看,屈三翁的二儿子,那个叫做屈朝义的年轻人,正蜷缩在树旁,陪着马睡了整整一夜。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嘴唇都冻得失去了血色。

    周钧睁圆眼睛,之后又深深叹了口气。

    从身上脱下外衣,周钧将其轻轻盖在屈朝义的身上,转身又回到浮萍舍的里间,朝刚刚醒转的屈三翁说道:“收拾家当,某带你们去个地方。”

第36章 关中落难人

    屈三翁一家人,从浮萍舍坐着大车,一路向北,出了长安城,到了正午时分,终于来到了灞川别苑的大门前。

    下了大车,屈三翁看着面前这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的大宅,整个人惊到忘记了说话。

    无论周钧如何开口催促,他就是不敢进去。

    这皇家别苑一眼望不到头,用屈三翁自己的话来说,老家那些占着万亩良田的权贵,他们的家宅看着气派,但与这里一比,那就是蓬门荜户一般的破落。

    屈三翁已是如此,他的那些家人更是不堪,胆子小的柔杏,甚至连大车都不敢下来。

    周钧无奈之下,不由分说,只得将那屈三翁硬拉进了别苑的大门。

    其他人见屈家翁先进了去,也只得战战兢兢,陆续入了别苑。

    周定海正在外苑的前庭里,帮着工匠们处理木料,看见周钧带着一群人回来,便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走过来问道:“找到了?”

    周钧点头道:“一共六口人,都在这里了。”

    周定海:“户引可看了?不是军户?”

    周钧:“户引看了,不是军户。”

    周定海瞥了眼那群忐忑不安的屈家人,朝周钧说道:“庞公在中苑练琴,你挑个人带上,过去禀告一声。”

    周钧转身对屈三翁说道:“屈翁请随我来,某带你去见见主家。”

    屈翁:“敢问小郎君,这宅子的主家是……?”

    周定海朝那屈三翁,眨着眼睛唬道:“从三品的官爷儿,左监门将军,贞顺皇后的叔公。”

    屈三翁一听,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周钧连忙扶起屈三翁,开口说道:“庞公虽然官居三品,但为人和善,你勿要多虑。”

    屈三翁语带哭腔:“小郎君,小老儿见过最大的官儿,也不过是正七品的县令。”

    “倘若真的要去见三品官爷儿,小老儿怕是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完啊。”

    周钧扶着屈三翁,一边向中苑走去,一边嘴中不住劝道:“等会见了庞公,他怎么问,你就怎么答。即便说错了也不打紧,庞公不会责怪你的。”

    二人来到中苑的湖塘之侧,屈三翁远远见那亭中坐着一老者,心中忧惧更甚,腿肚子打颤不停。

    周钧好不容易把屈三翁拽到了小亭外,让他跪伏在地上,自己走入亭中,唱喏道:“庞公,纳了一家六口,皆是关中流民。”

    庞公听见这话,面色一愣,又向周钧确认道:“关中流民?”

    周钧点头称是。

    庞公顿时来了兴趣,因为他原本也是关中流民,幸得武家收留。

    看向亭外那个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的老人,庞公开口问道:“你一家来自关中何处?”

    听见这问题,屈三翁拼尽力气,结结巴巴的说道:“秉……秉主家,小民家……挨着新丰……”

    庞公一听,更觉有趣,开口道:“这么说来,你和咱家还算是老乡了。”

    说完,庞公朝屈三翁讲了一句新丰方言。

    屈三翁听了也是一愣,磕磕巴巴的回了一句方言。

    庞公笑着又说了一句。

    屈三翁回了一句。

    两个人就这样用新丰方言,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起来。

    周钧只能和旁边的玉萍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庞公叹了口气,用官话说了一句:“那里的日子,原来还是这么的苦啊。”

    屈三翁这个时候,也没有那么紧张了,只听他说道:“开元头些年还能过得去,入了天宝,日子就难了。”

    庞公轻拨琴弦,弹了一个音。

    沉吟了好一会儿,他转头对玉萍说道:“屈三一家,先安排下来,给他们弄点吃食,再找个医客给他们瞧瞧。”

    玉萍躬身称是,走出亭外,示意屈三翁跟上自己。

    看着他们走远,庞公招招手,示意周钧坐到自己身边来。

    待周钧坐定,庞公开口问道:“咱家听那屈三说了,你是在通善坊寻到的他?”

    周钧点头道:“是,通善坊中有一荒宅,人称『浮萍舍』,里面住着几百流民,朝不保夕,贫苦难活。”

    庞公又向周钧询问了一些浮萍舍的具体情况。

    周钧将自己的见闻,一一道来。

    庞公听完,摇头说道:“都是关中人,咱家那会儿逃难,是因为天灾;这屈三做了流民,却是因为人祸。”

    周钧想起浮萍舍中的惨状,不禁握紧拳头,一言不发。

    庞公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咱家既然打算在这灞川别苑长住了,那这杂客奴婢,怕是要多配一些。”

    “那浮萍舍中的关中流民,既然是咱家的老乡,你便看着再纳些人过来,也算是帮衬一二了。”

    周钧应了一声。

    不多时,玉萍走了回来。

    庞公问她,屈家人怎么样了?

    玉萍说道:“许是平日里饱一顿饥一顿,屈三一家子人,身子骨都有些贫弱。”

    “那婴孩还得了些风寒,让懂医术的人看了,开了药。”

    庞公听完点点头,看着面前的瑶琴,开口道:“今日见了老乡,心绪杂了,就不练了,回屋吧。”

    玉萍:“那我叫个人过来。”

    庞公指着周钧说道:“还喊什么人,二郎不是就在这里吗?”

    周钧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这凉亭的下方有台阶,腿脚健全的人进出自然没什么问题,但庞公如果想要出来,就必须找人将轮舆和他,分批搬下来。

    周钧卷起袖子,将轮舆和庞公,小心翼翼的驼到路上。

    看着庞公自己推着轮椅,越行越远。

    周钧回头看了眼凉亭的台阶,心中想起,这别苑中,似乎有很多场所的设计,非常不利于老人和残疾人行动。

    或许,能够找个什么办法,改进一下?

    将这件事记在心中,周钧接下来打算去找画月,问问看她的近况。

    走到玉萍居住的厢房,打听了一下,才得知画月刚刚跑了出去。

    出去寻了一圈,周钧终于在那刚刚搬入新家的屈家门外,看到了画月。

    这丫头,正在和屈三翁的小女柔杏,交谈甚欢。

    想着画月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一个同龄人说话,周钧也就不去打扰她了。

    他回了厢房,脱了衣服,一觉就睡到了太阳落山。

第37章 火泥

    睁开眼睛,周钧看着窗外昏黄的天色,本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清晨,走到门外看了看,才发现不过是傍晚。

    穿戴整齐,又抹了抹脸。

    周钧出门的第一件事,打算去看看屈家人安置的怎么样了。

    灞川别苑看着虽大,但建筑布局井井有条,错落有致,从高空俯瞰下去,整个平面图,就类似一个『䀠』字的结构。

    西『目』是生活区,东『目』是景观区。

    每个相邻的生活区和景观区,连成一排,又分别构成了外苑、中苑和内苑三个区域。

    周钧、工匠还有屈家都住在外苑,庞公和玉萍住在中苑,内苑目前还处于封闭状态。

    走过长廊,穿过天井,周钧刚一走进屈家的院子,就看见柔杏抱着婴儿,正在陪着画月说话。

    周钧还没来得及开口,柔杏见到他,脸一红,连忙站起身,回了屋里。

    画月回过头来,对周钧说道:“我中间去看了两次,你都在呼呼大睡,现在可终是醒了。”

    周钧揉揉脖子:“昨日那堂间,又冷又挤,一晚未眠。”

    二人正说着话,屈三翁带着两个儿子,抬着刚刚修好的木桌走进院来。

    看见周钧,屈三翁连忙放下桌子,快步走到周钧面前,两腿一弯就要跪下。

    周钧见状,连忙扶起了他,又对那后面跪着的屈家二子说道:“都起来,都起来,这像什么话?”

    屈三翁握着周钧的胳膊,面色激动:“周管事,倘若没有你选了我们,这屈家上下,怕是早晚有一日,都要饿死在那浮萍舍。”

    周钧说道:“你还是喊我周二郎吧,管事我听着有些奇怪。”

    屈三翁犹豫片刻,点头道:“周二郎。”

    周钧点头道:“既然入了庞府,勿要再多想其它,尽心为主家办事就是。”

    屈三翁用力点点头,表情毅然。

    周钧又说道:“回来的正好,我也有一事,要与你们商讨。”

    让屈家父子三人,坐到院子里,周钧开口道:“屈翁,我听你说,你祖上曾经是隋朝的大匠,而你自己,做这泥瓦活计也有好些年了?”

    屈三翁:“修城建阁,小老儿不敢夸口,但寻常的泥瓦事作,那定是不在话下。”

    周钧:“你们坐大车到灞川的途中,应该也看到了,在中间有一段路,因为年久失修,又逢了雨水,成了一滩泥泞,往来的确不便,你们可有办法修好?”

    屈三翁先是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敢教小郎君知道,这修路法子也有不同。”

    “最好的路材,乃是邢阳吴山产出的青石方板,精雕细琢,统一规格,铺将在路上,数十年不得损坏。”

    “次一些的路材,就是定平的礊山石,纹理隽美……”

    周钧打断屈三翁:“屈翁,用不着那么好的路材,那条路平往日里也没有多少人会走,只要往来车辆不会陷落就好。”

    屈三翁沉吟片刻,说道:“那就是以小碎石或鹅卵石铺筑,中间再灌上土浆,上面撒入石灰和藁粉,也能成路。”

    周钧问道:“倘若遇上雨水呢?”

    屈三翁:“小雨还好,倘若是大雨。那土浆灰粉会冲开,石子也会散落。”

    周钧有些头疼,朝屈三翁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水泥?”

    屈三翁一愣,接着摇了摇头。

    用水泥铺路,既简单又方便。

    周钧隐约记得,早在古罗马时期,水泥就被发明出来了。

    但是,有个最大的问题。

    那就是,周钧压根不知道水泥是怎么制作的。

    就在周钧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看见画月在旁边偷偷笑着,那模样就像一只偷了鸡的小贼。

    周钧朝她问道:“你笑什么?”

    画月昂着头问道:“你刚刚说的水泥,是不是火泥?”

    周钧:“火泥?”

    画月:“缚达城的大清真寺里,就有古籍记载,当年罗马人用火泥在海边修建了灯塔,数百年未曾倒塌。”

    周钧听见这话,脸上顿时一喜:“那水泥,不,那火泥,你可知道制作流程?”

    画月得意的说道:“自然知道。”

    周钧:“那你好歹是说啊。”

    画月:“说了也没用,那罗马火泥在这大唐造不出来。”

    周钧愣住了:“为什么罗马人能造的东西,大唐人做不出来?”

    画月:“因为那火泥之中,有一样非常重要的原材料——火山灰,这种东西只在火山口才能采集到。”

    “在利帕里群岛上的活火山口,罗马人曾经专门修建了一个矿井,每天都有奴隶,下到火山口中,去采集火山灰。”

    “但是,这长安城附近好像没有活火山吧?”

    “所以,我说大唐做不出罗马火泥。”

    周钧叹了口气,看这样子,水泥是没指望了。

    周钧看向画月,发现后者脸上的笑意更盛,似乎还有些事情憋着没有说出。

    周钧无奈的对画月说道:“只要你能想办法把那个火泥弄出来,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画月竖起一根指头,笑着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啊,事后不许反悔。”

    周钧:“我绝不反悔,你赶紧说吧。”

    画月:“大食中有学者曾经见过火泥的好处,就想把它制造出来。”

    “但是,大食境内也没有符合要求的活火山。”

    “大食学者们几经尝试,后来终于找到了火山灰的替代品。”

    周钧听着认真,连忙问道:“替代品是什么?”

    画月:“煤渣。”

    周钧愣在原地:“用煤渣来替代火山灰,是能行吗?”

    画月:“我所说的煤渣,并不是普通人家生火做饭后所残留的煤渣,而是经过高温锻炼、反复燃烧,已经接近为白灰形状的煤渣。”

    “这种煤渣在城中很难寻到,但有个地方或许会很多。”

    周钧仔细想了想,说道:“匠作坊。”

    画月点头道:“不错,铁匠铺、兵器铺、铠甲铺,只要是那些需要反复煅烧铁矿的地方,大多都会有这些烧成白灰的煤渣。”

    “这种煤渣,虽然使用起来,效果还是不如火山灰,但至少已经达到了能用的程度。”

    周钧听完,一拍大腿说道:“好,明天我就到匠作坊里,去寻那白灰煤渣。”

第38章 寻得煤灰

    次日清早,屈家父子三人驾了大车,车上还携了八个半人多高的木桶,从灞川别苑出发,向着长安城慢慢行去。

    周钧则骑着马,带上画月,先一步赶到了长安西市。

    从灞川别苑出发,东市虽然比西市更近,但周钧不得不舍近求远,却也是无奈之举。

    东西二市,虽同为长安市坊,但所营商品,却迥然不同。

    东市位于三大内(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左近,市周多为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故而坊内『四方珍奇,皆所积集』,经营的大多是奢侈品和高档食宿。

    而西市靠近寻常百姓人家,无论是牙市行当,还是商铺数量,都要远远大于东市。

    在中唐鼎盛时期,西市囊括了220个行当,固定商铺超过了4万多家,又被人称之为『金市』。

    来到西市的东门,周钧放眼望去,这西市之内,用人头攒动四个字来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

    这场面,甚至都能赶上前世里春运高峰的火车站,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寻思,不如先把承马寄在市厩,再带画月步行入市。

    可到了市厩,周钧一问才得知,厩中早就没有位置了。

    牵着承马兜兜转转,周钧来到坊口,见那些树上拴着形形色色的不同骡马,有那穿着玄色半臂(马褂)的大汉站在树下,在一旁看着。

    走去一问,才知道这些人就是所谓的『看马人』,专门给那些找不到厩位的人看马。

    好不容易谈好价钱,把马寄在树下,周钧带着画月,走进了西市。

    二人刚一走进西市,就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向前冲去。

    画月身材纤细,走在周钧身后,一个不注意,险些被人冲散。

    周钧见状,不由分说,一把拉住画月的手,朝她问道:“你故乡的市坊,也有这么多人吗?”

    画月大声说道:“就算是麦地那中心集市,在最繁忙的时候,也不可能有这么多人!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周钧:“不是,我也奇怪,明明就是寻常日子,哪来这许多的人?”

    二人在人潮中艰难前行,一边打听着匠作街的位置,一边向着目的地靠近。

    好不容来到西市南区的匠作街,这里的人明显要少上了许多,周钧和画月总算能休整片刻。

    听着耳边传来叮叮咣咣的打铁声,周钧喘了口气,带着画月向前走了一段路,挑了一家铁匠坊,走了进去。

    店内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铁质器用,除了常见的锹耙锅盆,居然连刀剑都有出售。

    站在店口,周钧朝堂后的院落看去,隐约还能看到烘炉和风箱,还有那飞溅四散的花火。

    店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看见走进店里的周钧,连忙迎上来问道:“小郎君,可要买些什么?”

    周钧还在看着店内的商品,画月先向老者问道:“店家,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何西市里会有这么多人?”

    老者看着画月,笑着说道:“小娘子怕是有些日子没出家门了吧。”

    “那歌伎许合子,不日就要入宫,今日可是她最后一次,唱乐于市坊,误了这次,以后可就很难听见了。”

    画月恍然。

    周钧则在一旁说道:“某想求购一物。”

    老者:“我这店里应有尽有,倘若看不到也不打紧,留个样式,都能给您打将……”

    周钧:“某想买打铁废下的炉渣。”

    老者听完一愣,接着摆手道:“炉渣?小郎君莫要说笑,谁闲着无事,会买那物什?”

    周钧:“某买来的确有用。”

    老者见周钧不似说笑,于是便带着他和画月来到堂后的匠铺,指着堆放在墙角那小山一般的黑色废渣,说道:“都在这里了。”

    画月蹲下身一看,朝周钧说道:“不对,不是这些。”

    周钧向四周看了看,朝老者问道:“敢问店家,你这店中打铁用的薪材,究竟为何物?”

    听了这问题,老者回道:“打铁薪材,用的自然是木炭了。”

    周钧和画月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钧又朝老者问道:“为何不用石炭(煤炭)呢?”

    老者一听,摇头笑道:“小老儿这招牌,可是祖辈儿传下来的字号,哪能用石炭锻铁,来糊弄客人呢?”

    周钧和画月听了觉得奇怪,用煤炭来炼铁,怎么会变成糊弄客人呢?

    老者见二人的确不知,便解释道:“石炭与木炭相比,便宜不说,温度高,而且持续也长,按常理来说,的确是打铁的好薪材。”

    “但这石炭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用它作薪去煅烧铁料,打出来的铁器会脆生易坏。”

    “寻常农具也就罢了,倘若是盛器,甚或是刀剑,用石炭作薪,被买家知晓,可是要被砸招牌的。”

    周钧和画月,听了这话都愣住了,他们倒是没想到,锻铁薪材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画月看向周钧,问道:“怎么办?”

    周钧还未说话,老者又说道:“倘若二位一定要石炭废渣,倒也有个地方。”

    周钧连忙扭头问道:“还请店家指教。”

    老者:“指教二字不敢当,从这里向南口再走些路,有一家新罗人开的铁匠坊,那里用的正是石炭薪材。”

    周钧听了面上一喜,朝老者道了数声谢,带着画月出了店门,朝那新罗铁匠坊直奔了过去。

    南坊口相比西市中街,明显要冷清了许多。

    周钧走进老者口中的新罗铁匠坊,看见一位络腮胡的汉子,正坐在月牙凳上修补着铁箍。

    发觉周钧走进店门,那汉子连抬头都没有,只是说道:“想买些什么,尽管说。”

    周钧说道:“某想买你店里炼铁的炉渣。”

    汉子一愣,抬起头,睁大眼睛看向周钧问道:“买那玩意儿作甚?”

    周钧:“某有用。”

    汉子又看了周钧一会儿,开口道:“全部都堆在后院簸口,客官想要,便去拿吧。”

    周钧带着画月,来到后院,在墙角里,看见了那堆炉渣。

    画月找来一根树枝,挑开上面的沉渣,看见里面发白的灰粉,激动的说道:“是了,就是这个。”

    周钧松了口气,走回店中,对那新罗汉子说道:“那些炉渣,某全要了,店家给个价吧。”

    新罗汉子用一种看怪人的眼神,再次看了看周钧,直说道:“都是无用的废渣,你要便全拿去吧,收了你的钱,定要被人笑话。”

    周钧一听,道了一声谢。

    说完,周钧带上画月,从市坊的南口出去,绕回到东口,与屈家父子汇合之后,又一起赶到新罗铁匠坊,将那些炉渣统统搬到了车上。

    全部装车完毕,屈家父子驾着大车,顺着长街,向着灞川别苑的方向赶去。

    周钧总算是结了一桩心事,他长吁一口气,对画月问道:“接下来,你想去哪?”

    画月歪着头想了会儿,又转头看向西市的中街,开口问道:“不如,我们去听听那许合子的唱乐?”

第39章 声传九陌

    周钧顺着画月的视线看去,思索片刻,点头说道:“反正无事,去看看也好。”

    二人走入西市中街,重新回到了那汹涌的人潮之中。

    周钧拉住画月的手,挨着中街的边缘,侧着身一点点向前挤去。

    前世里做民警的时候,周钧曾去过不少明星的演唱会,主要从事的还是维持现场秩序的工作,疯狂的歌迷自然也是见过不少。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穿越来了大唐,居然还有机会,能遇见这么大场面的追星。

    画月一边走一边问道:“许合子是谁?她在大唐很有名吗?”

    周钧努力回忆了一会儿。

    那许合子,是永新县人,家中世代都是乐工,儿时就表现出了极强的唱乐天赋。

    长大之后,她随母亲来到长安。

    生得美丽,歌喉又好,而且聪明伶俐,虚心好学,许合子很快便在长安崭露头角,众人皆知。

    后来,她因『美而慧,善辞歌,变新声』,被选入宫廷,成了别教坊中的前头人,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在中国古典音乐史上,许合子和韩娥、李延年齐名,甚至有言称,『韩娥、李延年殁后,千余载旷无其人,至永新始继』,这三人也因此,被并称为『古咏三绝』。

    关于许合子的结局。

    周钧隐约记得,安史之乱后,她虽然逃出了长安,但下场似乎并不是很好。

    周钧一边向画月介绍许合子,一边带着她穿过人潮,挤到了长街中阖,再往前就是西市中部的襄场。

    在场中央,搭建了一处亭台,亭台上面又建着一处花楼。

    数不清的人聚集在亭台的周围,将偌大的场地挤得水泄不通。

    再往前已不可能,周钧只好带着画月来到场边,一边尽力踮起脚尖,一边想要看看那边的情况。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一阵排山倒海一般的欢呼声,自场中发起,接着就如海啸一般播散着向四周开去。

    周钧看见在那花楼之上,有一位宫装女子慢慢走将了上来。

    只见她身形婀娜、姿态端庄。

    遗憾的是,由于距离太远,却是看不清她的容貌。

    画月身形偏矮,即便踮着脚尖,也看不见前面的景致。

    听见周遭人欢呼如雷,她急的朝周钧问道:“怎么回事?许合子出来了吗?”

    周钧看了眼心急火燎的画月,做了一个出乎后者意料的动作。

    只见周钧蹲下身来,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画月愣在那里,不敢置信的问道:“你是让我……坐上去?”

    周钧说道:“丫头,你还想不想看许合子?”

    画月犹豫片刻,咬着牙翻身坐到周钧的肩上。

    周钧运了一口气,双腿慢慢伸直,他肩上的画月死死抱住前者的脖子,喊出了一声尖叫。

    待得周钧站稳身形,画月才敢慢慢睁开眼睛。

    看向眼前这壮观的人潮,还有场中央那华丽的花楼,画月忘记了害怕,发出了一声下意识的赞叹。

    周钧:“怎么样?看见了吗?”

    画月点头说道:“看见了,看见了,她就在那里!”

    周钧还想说些什么,一声裂空穿云的乐唱,从花楼上传向了四方。

    在没有任何扩音设备的前提下,许合子仅仅唱了一个音,就压下了周遭的吵杂,让天地间只回荡着她的声音。

    就连看多了前世演唱会的周钧,也被惊的目瞪口呆,认为这完全就是超越了人类极限的唱功。

    唱乐如笪,诸节而发。

    许合子的歌声,时而高亢,时而清脆,时而悠扬,如鸟鸣于清寂森林,似泉响在幽静山涧。

    周钧细听之下,发现她的歌声,竟能在不同音阶和调性上,自由转换和变化。

    放眼前世,光是这种能力,任何一位歌手,如果不借助科技手段,就根本不可能做到。

    一曲毕了。

    许合子向着众人施了一礼。

    台下的人们,此时才从唱乐声中缓过神来。

    瞬时之间,掌声、欢呼声、赞美声,不绝于耳,响彻天空。

    看着许合子慢慢走下了花楼,画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她唱的太好了,即便是大食宫中那些最有名的波斯乐师,也无法与她相比。”

    周钧顶着画月,开口说道:“的确很好,听见她的歌声之前,我还不明白,什么是『喉啭一声,响传九陌』,现在才算是懂了。”

    画月看着身下的周钧,顿时反应了过来。

    她脸一红,开口说道:“让我下来。”

    周钧蹲下身,将画月放了下来。

    画月整了整衣服,故作镇定的说道:“歌听完了,是时候回去了。”

    周钧点头说道:“算算时间,屈三翁他们应该也快到了,走吧。”

    二人顺着来时的中街,回到西市的东口,取了乘马,一路向北,回到了灞川别苑。

    进了院门,周钧和画月来到屈家人的小院,正好看见屈家父子都坐在院子里。

    屈三翁的大儿媳春娘,站在屈三翁的面前,也不知道被训斥了什么,正在那里偷偷抹着眼泪。

    周钧见状,走过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屈三翁父子三人看见周钧,连忙站起身,一脸的尴尬。

    春娘也赶忙背过身去,抹了抹脸,装作没事人一般的模样。

    屈三翁看向周钧说道:“周二郎,那煤渣都放到库房里去了,随时可用。”

    周钧看了看屈三翁,又看了看垂着头的春娘,正色问道:“受委屈了?”

    屈三翁见周钧面色严肃,也不敢再有所隐瞒,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原来,屈家人到灞川别苑之前,庞府上下的膳食,大多都是由玉萍来负责。

    玉萍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又在梨园别教院内做过内人,之后在金家做了负责膳食的仆妇。

    论眼界、论厨艺,那自然是顶了尖的一流人。

    屈家来了之后,玉萍为了更多的照顾庞公的饮食起居,自然就把膳房的工作,交到了屈家大儿媳春娘的手中。

    春娘虽然针线活没的说,但毕竟还是农家出身的女子。

    忙活农家饭菜,她或许还行,但倘若非要和玉萍相比,那厨艺还是差了一些火候。

    庞府上下的老奴旧部们,也是吃惯了玉萍的饭菜,一张嘴也养刁了不少。

    再吃了春娘的菜,自然就有些抱怨之声。

    春娘无意间听见那议论之声,就有了刚刚开头抹眼泪的一幕。

    说完缘由,屈三翁又用着一种怒其不争的表情,朝春娘说道:“技不如人,你可以学啊。被人说了几句,光掉眼泪有个恁用?”

    春娘抽泣着说道:“学了,可就做不出那个味道。”

    屈三翁伸出手,指着春娘,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想要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周钧摸着下巴寻思了一会儿,向屈三翁劝道:“某以为天大的事情,屈翁也别再动气了,这事儿我有个法子,稍后再说。”

    招招手,周钧示意画月坐到身边,又对屈三翁父子三人说道:“煤渣倒是拿了回来,接下来该怎么做,你们都来听听画月的说法。”

第40章 炒菜那些事儿(上)

    画月搬来一张月牙凳,凑到周钧身边,开口说道:“用火泥来铺筑路面,需要这几样东西,分别是水、石灰、煤渣、沙子和碎石。”

    “水、沙子和碎石,这三样就不多说了。”

    “石灰煅烧法,根据大食图书馆中的记载,本就是东汉时的工艺,大唐自然也就有了,我也不说了。”

    “至于最后的煤渣,首先要做的就是去杂,将未烧成白灰的煤渣,用浮选法先挑出杂质,再将剩下的煤灰密封装实。”

    “使用时,先将石灰和煤灰混合成臼,再用清水缓缓倒入。”

    “待得水灰相合变成泥状,先用木棍不停搅拌,再静置观察,接着搅拌,再观察,不停往复,待火泥合出,开始失去塑性即可。”

    “整个过程可能需要五个时辰,甚至更多。”

    周钧听到这里,有些疑惑:“要五个时辰?这么长时间?”

    画月点头道:“嗯,从和水开始,到火泥失去塑性,这个过程非常漫长。”

    周钧听了,心中寻思,这罗马火泥看起来,还是和现代水泥有些区别。

    画月又说道:“待火泥、沙子、碎石全部铺筑完成之后,记得要用轧辊趟滚路面,排出气泡和杂液。”

    “待全部工序完成后,路面在太阳下晒上半天,就算大功告成了。”

    屈三翁听了之后,连连点头,说道:“大致的意思却是懂了,不过原料配比和铺筑手段上,小老儿还是要多试试才能上手。”

    周钧:“要铺筑的路段并不长,只有最泥泞的那一段,只要能保证大车无碍通过即可。”

    屈三翁站起身,朝周钧说道:“二郎放心,小老儿这就去筛选煤灰,待诸事齐备,明日清晨就去铺路。”

    说完,屈三翁带着两个儿子,走向了库房。

    周钧又将头转向站在一旁的春娘,开口道:“且来说说,那膳房之事。”

    春娘犹犹豫豫的走了过来,坐了半边的凳子,低声说道:“许是春娘蠢手蠢脚罢了。”

    周钧摆手说道:“自责的话就不多说了,某想问问,究竟是怎么个说法。”

    春娘迟疑片刻,说道:“玉萍娘子做的带馅儿蒸食,形状别致,风味独佳。春娘虽是学了,但一上锅,皮就破了,馅也跑了。”

    周钧在金凤娘家中吃过饭,玉萍做的蒸食,皮薄馅多,不仅菜肉美味,就连汤汁都鲜美。但是,这种蒸食的制作,非常考究厨师的功底,没有个三五年的训练,短时间的确学不来。

    周钧想到这里,又朝春娘问道:“那往日在家中,你又是如何做膳的呢?”

    春娘:“煮,烤,偶尔也会炸物。”

    周钧:“炸物?用的是什么油料?”

    对于周钧的这个问题,春娘觉得有些奇怪:“自然用的是胡麻油。”

    胡麻油?

    周钧自从到了大唐,在市坊里看到有店家卖炸物的时候,心中就朦朦胧胧有个问题。

    如今,这个问题总算是浮出了水面。

    大唐明明有人以食用油去炸食物,却为什么无人去用这油炒菜?

    周钧隐约记得,炒菜真正盛行开来,是在宋朝的时候。

    而且,会炒菜的厨师,在那大酒楼中可都是像宝贝一般供着,生怕技术被别人学了去。

    按道理说,只要油料用对,佐料放好,炒菜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这个烹饪技巧,会如此晚才面世?

    周钧想到这里,对春娘说道:“走,去膳房看看。”

    周钧带上好奇的画月,跟着领路的春娘,一路走到了外苑的膳房。

    春娘打开存放胡麻油的陶罐,周钧凑上前一看。

    好家伙。

    这胡麻油和周钧印象中,大相径庭。

    气味虽香,但油腥味也重,而且颜色还深。

    周钧找春娘仔细问了一番,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原来,唐朝时期的胡麻油,和前世的胡麻油,根本就不是一个东西。

    唐朝时期的胡麻油其实就是芝麻油;而前世里的胡麻油实际上是亚麻籽油。

    那么,新的问题来了。

    唐朝时期的胡麻油(芝麻油),可以用来炒菜吗?

    周钧仔细回忆了一番,在前世的时候,好像还真没看过,有哪个人去用香油炒菜,一般都是用香油去凉拌菜,或是滴个几滴在汤中起香。

    周钧朝四周看了看,接着撸起袖子,对春娘说道:“生火。”

    画月在一旁傻了眼:“你要做什么?”

    周钧:“烧菜。”

    等待灶火渐旺,周钧先是在锅中倒了少许的胡麻油,待油滚热,接着取了一把藿叶(豆苗叶),扔进了锅里,拿着木勺就着热油开始颠炒起来。

    几分钟后,周钧又向锅中加了少许的盐和酱,便将炒好的菜盛了出来。

    取来筷子,在画月和春娘的注视下,周钧吃下了一口刚刚炒好的藿叶。

    菜刚刚入口,周钧就皱起了眉头。

    不好吃。

    芝麻油在高温下,失去了原有的香气,反而溢出了一种莫名的油腥味。

    这股油腥味完全盖住了食材本身的味道,给人一种反胃的油腻感。

    周钧放下筷子,心中想道,原来前世里不用芝麻油炒菜,是有原因的。

    画月见周钧停了筷子,心中好奇,自己也跑过去尝了几口,居然说味道还可以。

    春娘听罢,也尝了一口,也点头赞了一声。

    见她们二人的模样,周钧心中可没有半点高兴的念头。

    她们之所以觉得好吃,是因为从来没有吃过真正适用于炒菜的食用油。

    周钧坐在膳房的土坎上,开始回忆起前世炒菜所使用的油。

    前世超市里大致常用的,有这样几种食用油,它们分别是花生油、葵花籽油、橄榄油和大豆油。

    花生油就别想了,花生1530年才进入中国,现在根本就不可能找得到。

    葵花籽是向日葵的果实,原产地是南美洲,在明朝的时候,才传入中国,所以也可以直接跳过。

    至于橄榄油,虽说史书中有记载,从汉朝开始,中国南方就有种植橄榄,但那些大多都是食用型橄榄。真正用来榨油的橄榄,是一种被称为油橄榄的经济作物,这会儿还挂在欧洲的橄榄园中。

    最后,只剩下大豆油。

    大豆在古时候被称作『菽』,它的原产地就是中国,在三皇五帝时期就已有史料提及,到前世那会儿,差不多已经有五千年的历史。

    周钧心中纳闷,为什么在唐朝的时候,没有人尝试着用大豆油来炒菜呢?

第41章 炒菜那些事儿(下)

    想到这里,周钧站起身来,朝春娘问道:“膳房之中,可有菽油(大豆油)?”

    春娘思考片刻,回道:“菽油?未曾见过,玉萍娘子许是知晓。”

    周钧点点头,转身出了膳房。

    画月跟了出去,走在周钧身后,开口问道:“怎地忽就找起豆油来了?”

    周钧一边走一边问道:“大食那里,可有似我刚才那般的炒烧之法?”

    画月点头道:“有。”

    周钧一愣,转头问道:“有?如何做法?用何油料?”

    画月:“我在大食的时候,曾经吃过两种炒菜,一种是白油炒蛋,另一种是智慧饭。”

    看见周钧一脸迷惑的模样,画月解释道:“白油就是白胡麻油,我记得大唐也有这道菜的。”

    “至于智慧饭,是清真寺中最常向信徒们提供的一道饭食。”

    “亚麻清净无染,是神来之物,天神共享。而亚麻籽油,被称为至纯至真之油,用它与米饭相合,再加以炒制,就成了智慧饭。”

    画月又加了一句:“在我的记忆中,每次做完礼拜,人们都会手持经书祷告起誓,接着再食智慧饭。”

    用麻油烧鸡蛋?

    用亚麻油炒饭?

    周钧朝画月问道:“这两样菜好吃吗?”

    画月有些犹豫,开口道:“味道尚可。”

    看画月那表情,周钧就知道她言不由衷。

    说话之间,周钧走出外苑,来到中苑,朝着玉萍住处一路赶去。

    到了院口,周钧恰巧看见玉萍在院中晒搨坐席,便过去说道:“玉萍娘子,打扰了。”

    玉萍转头看见周钧和画月急冲冲的走进院里,也是一怔:“你们怎地来了?”

    周钧:“某有一事,还望请教。”

    玉萍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谦礼道:“请教二字不敢当,庞公在书房中拓字,二郎可去那里寻他。”

    周钧摇头道:“与庞公无关,却是有一物与膳炊相关,要向玉萍娘子请教。”

    玉萍愣在那里:“膳炊?二郎何时理会起那庖厨之事了?”

    周钧:“倘若此物寻得,必得珍馐无数。”

    画月见二人在那里来回绕圈子,早就不耐烦了,便开口问道:“玉萍,你可知道哪里有豆油?”

    玉萍:“豆油?大豆曰菽,小豆曰荅,却是哪种?”

    画月:“大豆,就是那个菽油。”

    玉萍觉得奇怪:“膳房之中,菽乳(豆腐)倒是会平日里煮些,这菽油本就少见,哪里还会用在膳炊中?”

    周钧:“菽油为何会少见?”

    玉萍走到院中的桌旁,示意周钧和画月也过来坐。

    待二人坐好,玉萍便坐下来说道:“菽油难榨,不如胡麻。”

    “在金府做活的时候,金家小娘吃不惯那市坊里买来的胡麻油,总觉得色沉味苦。”

    “我便特意去了一趟榨油店,和店家买了些新鲜初榨的胡麻油。”

    “也是机缘巧合,恰巧有那药材店,向榨油坊下了菽油的牙单。”

    “我见了,便随口问了一句,为何市坊间看不到菽油有卖,却是要下单预定,现做现卖?”

    “那店家便与我说了,这菽油的事情。”

    周钧心知接下来玉萍说的话,乃是大唐少见菽油、也是宋朝之前炒菜烹饪法迟迟不曾面世的原因。

    只听玉萍说道:“榨油一道,大多借助水力或人力,重物反复捶打,方有油料析出。”

    “菽豆油少,出油费功;胡麻油多,出油简便。”

    “一斤菽油,往往需得二十斤菽豆,反复压榨;一斤麻油,却只需五斤胡麻,一次出油。孰优孰劣,相较之下,立见分晓。”

    周钧听到这里,愣在了那里。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豆出油似乎没有那么少吧?

    但转念一想,周钧很快就明白了这其中的玄妙。

    把芝麻放在指尖,你用指甲去按压,很容易就能看到油渍;但如果把黄豆放在指尖,你不管怎么去按压,都是很难出油的。

    说到底,唐朝菽豆出油少,并不是因为菽豆本身油少,而是因为唐朝榨油工艺比较初级,没办法从菽豆中榨压出全部的油料来。

    而胡麻(芝麻)的榨油门槛较低,用不了多大的冲压力,就能将油料榨取出来。

    所以,唐朝这会儿的百姓人家和酒楼食肆,大多都使用胡麻来做菜,而不用豆油。

    但是,胡麻油一旦高温加热之后,油腥味太重,又不大适合用来炒菜。

    一步一步推论下来,原来唐朝之所以没有炒菜,并不是因为烹饪技巧的问题,而是因为油料。

    想通这些,周钧向玉萍问道:“某欲寻菽油,那榨油坊位于长安何处?”

    玉萍看了周钧一眼,说道:“二郎倘若真的想要菽油,我这里倒还有些,且拿去吧。”

    周钧听着面色一喜,连忙说道:“玉萍娘子这里有?”

    玉萍:“嗯,我那菽油,倒不是为了膳炊准备的,而是应对跌打烧伤的药油。”

    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回想起来,玉萍刚刚说话之间,好像说过药材店向榨油坊下过菽油的牙单。

    原来,这菽油在唐朝,倒也用着,只不过是一味药材。

    玉萍转身回了房间,片刻后,两手抱着一瓮绣球般大小的陶罐,走了出来。

    将陶罐轻轻放在桌上,玉萍说道:“都在这里了。”

    周钧打开陶罐的封口,看着里面的菽油。

    颜色要比前世的大豆油深一些,表面漂浮着些许杂沫,但总的来说,差别不大。

    画月也凑到陶罐口,挺着鼻子闻了闻,皱着眉头说道:“不如胡麻油香。”

    周钧重新封好陶罐,朝玉萍说道:“多谢玉萍娘子,此物与我有大用。”

    眼见周钧转身离开,画月连忙跟上他。

    在路上,画月满脸狐疑的问道:“难不成你要用这药油来炒菜?”

    周钧嘴角含笑:“你现是嫌弃,等会菜出了锅,怕是赶你都不走。”

    画月不信:“这菽油一点儿都不香,就是一味外用药材,用它烧出来的菜,哪能好吃?”

    周钧也没分辩,直接回到了膳房。

    让春娘再次拱柴生火,周钧乘着灶热的档口,先是取鲜嫩羊肚,生缕切如细叶。

    接着,又取来藿叶,切成散片。

    当灶火生旺的时候,周钧倒入一些菽油,又以颠锅回勺之法,将整个锅面覆了一遍油料。

    待锅中之油起烟之后,周钧将切好的羊肚丝,全部放了进去。

    一瞬间,菽油沸腾,画月和春娘二人看着这场面,一时之间俱俱睁圆了眼睛。

    周钧轻抬锅身,看了眼灶火,说了二字:“加柴!”

    春娘急忙又朝灶内塞了些柴火,一时之间,灶火大旺,有些甚至从灶腔中喷吐出来,看着骇人。

    那灶火触了锅面,突然点着了里面的菽油。

    刹那间,整个锅升起一团大火,直冲房顶,引得画月尖叫起来。

    周钧见怪不怪,只是舍了木勺,抓住锅沿,双臂上力,用腕力翻抖锅内的食材。

    翻抖了几下,周钧看那羊肚颜色变为金黄,便放下锅身,又用木盖灭了火,再次对春娘:“减柴。”

    待灶火变弱,周钧朝锅内,又放了少许石蜜(饴糖)、料酱、精盐、豉椒(花椒),再次翻炒了一会儿。

    待羊肚再次变色为深红,周钧将先前切好的藿叶丢入锅中,盖上了锅盖。

    小火慢煮了一段时间,周钧最后打开锅盖的时候,一股浓郁至鲜的肉香,飘向了四周,将画月和春娘馋的口齿生津。

    画月看了眼周钧,再得到后者的同意后,小心翼翼从锅中夹了一片爆炒肚丝,放入了口中。

    只轻轻一嚼,画月顿时感觉幸福的想要叫出声来。

    “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画月筷子不住,完全忘了矜持,一边拼命吃着爆炒肚丝,一边口齿不清的说道:“就连我父亲的宫中,也不曾有过这般滋味的美食!”

    周钧笑着搓搓手,心中大定。

    炒菜这事儿,算是成了。

第42章 一举两得

    晚膳时分,庞公自推轮舆,来到束腰案台之侧,将放在膝盖上的书法拓本,摆在了一边。

    他看向案上,除了蒸饼、面皮汤、醋渍芹菜这些常见菜之外,有一道颜色亮眼、肉香扑鼻的菜肴,着实引人注目。

    庞公看着那道菜,朝玉萍问道:“这是什么?”

    玉萍说道:“羊肚。”

    这卖相看着新奇。

    庞公夹了一片羊肚,放入口中,伴随着咀嚼,眼睛也慢慢睁大。

    将那片羊肚咽入肚中,庞公长长吁了一口气,喊了一声妙。

    见玉萍笑着看过来,庞公问道:“这是如何烹的?炖?烤?煎?”

    玉萍摇头道:“这道菜的名字叫做爆炒羊肚,却是炒菜。”

    庞公笑道:“咱家吃过炒菜,可不是这个味道。”

    玉萍:“却是有人做出了这个味道。”

    庞公盯着玉萍半晌,开口问道:“你做的?”

    玉萍再次摇头道:“是二郎。”

    庞公一怔:“二郎?哪个二郎?”

    玉萍:“还能是哪个二郎,当然是周家二郎了。”

    庞公一惊,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庞公问道:“他怎会这些?”

    玉萍:“许是真人不露相吧。”

    庞公沉默了很久,再看着那一盘爆炒羊肚,无奈的笑道:“这个周二郎,真是让咱家越来越看不透了。”

    说完,庞公举起筷子,想再尝些。

    玉萍拿起一个蒸饼,从当中掰成了两片,对庞公说道:“二郎说了,将这肚丝夹在饼中,一起吃下去,味道更美。”

    庞公试了,果然如此。

    大口吃饼,大口吃菜,没用多久的功夫,庞公就将那一盘爆炒肚丝,统统吃进了肚中。

    又用碎饼,庞公将那盘上的菜渍抹了个干净,仔细再吃下去。

    看着那空空如也的菜盘,庞公对玉萍说道:“看看那膳房之中,可还有剩下的肚丝了。”

    玉萍应了一声,出了门外。

    不多会,两手空空的玉萍回了来,对庞公摇头说道:“不光是肚丝,就连蒸饼都被抢净了。”

    “大家都说是没吃够,二郎被催的无法,只得重开灶火,打算再炒一锅。”

    庞公一听,哑然失笑。

    膳房这边,在春娘的帮助下,周钧好不容易烧好了第二锅爆炒肚丝。

    出了膳房,周钧晃着酸痛的右肩,嘴里叼着个蒸饼,左手拿了碗饴粥,打算去外苑找个清净的地方,去把晚饭给应付了。

    肚皮鼓鼓的画月,跟在他的身后,口中说道:“我敢肯定,如果你在缚达城里开一家饭店,人们会像疯子一般,排队预定你的菜肴。”

    周钧在外苑靠近湖景的一端,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

    他先是瞥了眼画月,接着咬了一口饼,说道:“炒菜这个事,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复杂。”

    画月在他身边坐下,没好气的说道:“不管什么事情,到了你的口中,就变得简单了。”

    周钧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到外苑的另一头,屈三翁带着春娘,正快步的走了过来。

    见那二人脚步匆匆,周钧还以为膳房那里出了什么事,连忙站起身来。

    屈三翁走到周钧面前,先是行了一礼,接着小声问道:“小老儿听说,二郎作了那菽油炒菜之法?”

    周钧见屈三翁面色严肃,也不清楚对方是什么意思,只点头称是。

    屈三翁再次压低声音说道:“二郎糊涂啊,此等秘法,岂可如坊市路货,众人观之?”

    周钧有点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炒菜和菽油都是大唐已有的东西,将两样事物结合起来,算是哪门子『秘法』?

    屈三翁见周钧一脸不在意的模样,着急的说道:“凭那菽油炒菜之法,倘若在坊市中开肆,用不着数月,这长安城里的酒楼食肆,怕是生意都要落底,东家都要改行。”

    “二郎,此事甚大,不可不察啊!”

    画月看向周钧,一脸深以为然的表情。

    屈三翁又说道:“小老儿已让朝礼、朝义封住了膳房,不许任何人入内窥视。还令春娘将那菽油藏匿,以防有人偷取。”

    对于屈三翁的谨慎之举,周钧哭笑不得,炒个菜而已,哪有这么严重。

    屈三翁的话还没说完:“小老儿还听春娘说了,二郎炒菜之时,还有暖锅、滚油、烹炸、翻食、火焚、徙柴、番料等等诸多秘法,这些可是不传之秘,万万不能被人看了去。”

    “往后,膳房再炒菜,需得有人看住,禁止外人靠近才是。”

    见周钧面露沉思,画月也跟着说道:“今日你炒菜的时候,我也在场,粗略数了数,从开灶到盛菜,前前后后差不多有十六道工序,根本就不是你口中的『没那么复杂』。”

    有那么多工序吗?

    前世在警校里,每逢周末没事做的时候,周钧就会开小灶给自己加餐,那时候倒是觉得炒菜也挺简单,从未想过这里面还有什么技术含量。

    但是,看画月和屈三翁如此紧张,周钧自己也有些吃不准了。

    屈三翁说道:“屈家上下,都受了二郎的大恩,有些周细之处,二郎或许并未察觉,但小老儿总要帮衬思虑些才是。”

    “就如这菽油炒菜之法,无论是菽油还是工序,都是了不得的膳炊技艺。”

    “刚才起那第二锅的时候,围观者之中,所幸只有主家的仆从,没瞧见外来的工匠。”

    “倘若有外请的工匠混入膳房,见了那炒菜之法,再无意间说将出去,又被有心人听到,那岂不就坏了事?”

    画月在一旁想了想,对屈三翁说道:“今后膳房炒菜,禁止外人入内,这自是应该。但还有一点,那菽油用量极大,膳房里的那点存货,怕是几天之内就要见底。”

    “菽油耗尽之日,必得去油坊下单采购。”

    “那菽油本就是药油,平日里只有药店才会购进。倘若我们三番五次大单订购,必会引得他人注意,久而久之,极可能会被有心人发现。”

    屈三翁听了画月的话,眉头皱成了川字。

    将手伏在身后,屈三翁来回走了几圈,突然眼睛一亮,对众人说道:“适才玉萍娘子来了膳房,催了几次肚丝,可见主家也颇喜这炒菜。”

    “既然主家也喜欢这炒菜,不如和主家商量,借这别苑的一隅,建一座榨油坊如何?”

    周钧听见这话,愣在了原地:“在这里建一座榨油坊?”

    屈三翁点头道:“不错,这样一来,庞府上下天天都有炒菜可食,二郎也不用担心技艺外泄。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周钧有点懵,不过就是炒了个菜,就要在别苑附近盖一座榨油坊?

    周钧想了会儿,又问道:“榨油坊盖在哪里?谁会榨油?”

    屈三翁伸手朝东边指去:“别苑的东边,就是灞河,水流湍急,地势平坦,最适合修筑一座水力榨油坊。”

    “至于坊工,小老儿在浮萍舍中聚居的时候,结识了一户来自泾阳的流民,他家中原本正是开油坊的。”

    周钧摇头说道:“不过就是吃个炒菜,既要大兴土木,又要招纳坊工,这么大费周折,庞公想必是不会同意的。”

    半刻钟后,周钧和屈三翁一起来到了庞公的面前。

    庞公一边听着屈三翁的请求,一边就着蒸饼在吃那第二盘肚丝。

    周钧侍在一旁,听那屈三翁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却发现庞公面无波澜。

    就在周钧笃定,此事无望的时候,庞公突然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只说了八个字:“甚合我意,速速去办。”

第43章 泾阳油坊主

    接下来的几天里,要问谁才是灞川别苑里最繁忙的人,毋庸置疑,那定是屈家父子。

    大清早,屈家父子三人推着板车,扛着锹钎,去灞川小道,用火泥铺路。

    到了中午,三人火急火燎的赶回膳房,再把守着门口,不准任何人窥视进入。

    下午,三人又出了别苑的大门,向东三里路,到了灞河西岸,开始勘察地形,考究土基,四处寻找油坊的修筑之地。

    而到了傍晚,屈家父子奔波回来,再守着那膳房的门口,直到晚膳备好。

    而周钧这段时间里,主要做的事情,就是教春娘一些炒菜的基本诀窍。

    比如,针对不同的食材,菽油应该放多少;油温到了几成,下菜才是最适宜;先放什么食材,后放什么食材;哪些佐料适合炒菜时用,放之前又应如何处理?

    不说不知道,周钧教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炒菜真的不简单。

    光是温油起热和下菜时机,周钧就教了春娘差不多大半个时辰,更别提翻勺颠锅这样的高难度动作。

    画月在一旁边看边记,有时瞧着手痒,还亲自下厨试了一番。

    这中间,本来还有一次中市开市的日子。

    按理说,那一天,周钧应该带上屈家六口,去中市办了流民转奴的手续。

    不过,一忙起来,所有人都忘了这茬儿。

    就这样,过了几日。

    这一天的上午,庞公练完琴,回了屋,在玉萍的服侍下,净了手,打算上座去食午膳。

    看着一案台的蒸食、面汤和炸物,庞公愣了片刻,开口问道:“怎么没炒菜?”

    玉萍回道:“这几日里都是炒食,菽油所用甚巨,却是没了。”

    庞公又问道:“菽油没了,二郎没去买些?”

    玉萍:“二郎天天忙着炒菜,哪里得空出去?不过那春娘,也跟着在学,想是过不了几日,二郎就能得出空来。”

    庞公一愣:“二郎将炒菜之法,授与了他人?”

    玉萍:“是。”

    庞公言语中有些怀疑:“倾囊相授?”

    玉萍想了想,又点头说道:“是。”

    庞公怔在那里,眉头微微皱起。

    过了一会儿,庞公用筷子夹了一片炸物,放入嘴中只吃了一口,便放了下来。

    喝了口面汤,庞公又朝玉萍问道:“前几日,咱家允了那榨油坊,可有着落了?”

    玉萍说道:“那屈家父子,这几日在灞河边上遍寻那油坊的落处,眼下地方怕是定了,但木石还未准备妥当吧?”

    庞公摇摇头,开口说道:“照他们那个筑法,油坊怕是要明年开春才能起来,去知会一声,让府上无事的人都去帮忙,谁都不得懈怠。”

    玉萍应了一声。

    庞公想了想,又说道:“告诉周二郎,让他回长安一趟,把那户油坊工纳进来,再顺道买些菽油。”

    玉萍又应了一声。

    庞公重新拿起筷子,看着案台上的菜,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又放下了筷子,对玉萍说道:“咱家也不是太饿,膳食先备着,过会儿再食吧。”

    玉萍收了午膳,向外苑走了去。

    还没到膳房,玉萍就看见那部曲老人仇邕,正站在院内,和周钧说着话。

    只见仇邕赔笑着问道:“二郎,大伙儿支我来,打听一声,今日午膳怎么没了炒菜?”

    周钧说道:“少了些许佐料,某已让屈家二郎去买了,晚膳前就能回来。”

    仇邕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说完,仇邕转身离开。

    玉萍将食盒交到春娘的手上,又对周钧笑着说道:“食不到炒菜,庞公也是急了。”

    “他遣我来催二郎,早日把那户油坊工纳进府中,这样也省了奔波之苦。”

    见春娘拿着食盒走进膳房,屈家父子三人又在别处说着话,玉萍走近一些,朝周钧问道:“屈家六口,还未去中市自荐?”

    周钧摇头道:“忙岔了,还不曾。”

    玉萍:“二郎早些去中市办了契书,省的夜长梦多。”

    周钧起初没听懂玉萍所说『夜长梦多』为何意,再细细一想,不仅叹道,古人心眼儿也不少。

    见玉萍走远,屈三翁走来说道:“二郎,那灞川小道的路面,已经用火泥铺筑好了。”

    周钧听见这话,面色一喜,当即就带上画月,和屈三翁一起,出了别苑大门,来到新铺的路段。

    只见那火泥路面,平整而又坚固,与周钧前世记忆中的水泥路面相差无几。

    画月也走到路上,先是双脚跳了跳,试了试坚固度。

    接着,她又弯着腰四处查看了一圈,发现那路面看不见什么明显的空泡和翘脚,平整的就像尺子量过一般,不禁夸了一句:“屈翁的泥瓦活儿,可真是好手艺。”

    屈三翁摸着胡子笑了起来:“小老儿也是庆幸,祖上的手艺还好没丢。”

    周钧放眼望去,这一段水泥路只有不到三十米,再往前又是土路。

    在心中估算了一下,那天从新罗铁匠铺带回来的煤灰,周钧大概也算是知道这火泥的耗用量了。

    想到这里,周钧对屈三翁说道:“明天就是中市开市的日子,屈家上下可随我去长安一趟,去办妥那自荐的契书。”

    屈三翁连忙称是。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去中市之前,咱们还得去趟浮萍舍,找找屈翁曾言的那户人家,顺道再寻些煤灰。”

    屈三翁先是点头,接着犹豫片刻,对周钧说道:“小老儿认识的那户泾阳人家,以榨油为营生,但家里情形与寻常人家有些许不同,二郎见了,莫要为怪。”

    与寻常人家有些许不同?

    周钧有些纳闷,刚想开口询问,却见屈三翁一脸的讳莫如深,便想着明日见到,自然就知晓了。

    到了第二天,周钧和画月骑着马,屈家六口人则驾着两辆大车,出了灞川别苑,向着长安进发。

    入了春明门,一行人首先往浮萍舍行了去。

    到了浮萍舍的宅门,屈三翁让家人稍候,领着周钧和画月走了进去。

    走过数条长廊,屈三翁最终停在一处堂间的门口,向周钧说道:“二郎,那户泾阳人家,就在这……”

    话音未落,只见轰的一声巨响,一个人形犹如破布袋一般,从堂内被扔了出来。

    周钧眼疾手快,迅速拉起画月朝旁边一躲,只见那摔倒在地上的男子,鼻青脸肿、嘴角溢血,口中还在喋喋不休的骂道:“好个母大虫,够胆在奎阿老的地盘上动手,活腻了可是?!”

    片刻后,又是一人惨叫着被扔了出来,这次扔的远了些,却是直接掉入了长廊外的院子里。

    此时,只见一位膀大腰粗、壮硕如牛的妇人,从堂内缓缓走了出来。

    一根熟铁做成的撩棍,被她握住两端,发力催动之下,居然弯成了半圆。

    那妇人将撩棍扔到男子脚下,沉声怒道:“有手有脚,不勤正道,却为虎作伥,专挑穷苦人欺辱!”

    “毋那泼皮,下次再敢见到,阿娘这沙拳,定教你在尻洞中拔牙扶草!”

    屈三翁凑到周钧身边,小心翼翼的说道:“二郎,这位就是那泾阳人家的家主,公孙大娘。”

    周钧:“……?”

第44章 当世豪侠

    屈三翁向公孙大娘道了来意,又向她介绍了周钧和画月。

    公孙大娘笑着说道:“妾还想着,早上听见那鹊巧咕呱,想是今天要遇贵人,这不,周二郎来了。”

    公孙大娘嗓门极大,周钧坐在她的对面,听见她的声音,都不得不微微眯着眼睛,尽量让头朝后仰些。

    公孙大娘朝后招了招手,她的家人们走上来,依次向着周钧行礼。

    公孙大娘的丈夫姓樊,名饶远,生的矮小干瘦,与她妻子站在一起,怎么看都有些不搭。

    夫妻二人前前后后总共生了五个儿子,年纪最大的已是弱冠,年纪最小的才不过七八岁,但每个都生的虎背熊腰、生龙活虎。

    周钧朝这一家人看过去,母子六人皆是雄壮之士,唯独当爹的孱弱不堪,实在是让人称奇。

    公孙大娘相当健谈,和周钧在那里聊着,她丈夫倒是唯唯诺诺,只是在一旁斟茶倒水,家里完全是一副女主外男主内的模样。

    聊了好一会儿,周钧从公孙大娘那里得知。

    她的娘家在河南道的萧县,家中世代做的是拳师。

    后来,远嫁到关中泾阳,成了油坊的东家婆。

    开元二十六年(738年),泾阳豪强有刘姓者,以商贾入行为名,横征暴敛,派征租调。

    刘家有家丁去那樊家油坊催缴,被拒无功,恼羞成怒,便将东家樊饶远打伤,又砸坏了榨油机巧。

    公孙大娘办事归家,见丈夫受伤卧床,盛怒之下,不顾家人劝阻,取了一根白蜡齐眉棍,孤身一人冲入刘家,要讨个说法。

    刘家的管事,见公孙大娘一介女流,根本就不愿多言,直接下令,将其打将出去。

    却不料刘家上下,二十多个家丁,面对手持齐眉棍的公孙大娘,只一个照面就被纷纷打飞出去,根本就近不了身。

    最后,刘家院子里一地的人,昏的昏,伤的伤,只有公孙大娘一人毫发无损。

    听公孙大娘说到这里,周钧一脸的不信。

    吹牛的吧……一个打二十个,还不受伤,真当是武侠小说呢?

    周钧侧过头看向屈三翁,后者居然轻轻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可了公孙大娘的说法。

    周钧又朝公孙大娘问道:“那后来呢?怎又会来了长安?”

    公孙大娘:“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争,那刘家在朝中有人,权大势大。”

    “妾年轻气盛,得罪了权贵,连累了家人,还害的樊郎丢了祖上的基业。”

    公孙大娘的脸上,浮现出愧疚之色。

    她丈夫樊饶远见状,连忙摆手,不停宽慰起公孙大娘起来。

    见这一家人的模样,周钧心中感慨,这对夫妻虽然有些奇怪,但感情深厚却是不容置疑的。

    得知了这家人的过去,周钧打算再考校一下专业。

    周钧问了几个关于榨油的问题,公孙大娘对答如流,即便有个别答案不能确定,她的丈夫也能帮着补充完整。

    一番了解下来,周钧也认可了这户人家的能力。

    周钧沉吟片刻,对那公孙大娘说道:“某是庞公的幕客,正为东家寻访油工,想问问你们可愿意来?”

    樊饶远听了眼睛一亮,连忙点头道:“自然是愿……”

    公孙大娘拦住了丈夫,问道:“小郎君,敢问庞公是……?”

    一旁的屈三翁把庞公的身份说了出来,那夫妻二人惊得倒吸凉气,坐立不安。

    周钧笑着问道:“现在可愿意了?”

    公孙大娘站起身来,双手作拱,头向前倾,没入臂围之间,双膝慢慢跪在地上,向周钧说道:“小郎君大恩,请受妾身一拜。”

    周钧双手前伸,隔空虚扶起公孙大娘,说道:“既然肯了,大车就在门外,可收拾物什,准备出发了。”

    公孙大娘想了一会儿,对周钧说道:“小郎君,妾身还有一事,尚未处置妥当。”

    “劳烦小郎君稍候上个把时辰,很快便好。”

    周钧有些纳闷,瞧这堂间里也没什么家私,就算是收拾行李,也用不着个把时辰吧?

    不过,那屈家六口,午时要去中市成那奴契,等她个把时辰,倒也不算是耽误功夫。

    想到这里,周钧道了一声好,便带着画月和屈三翁离开了浮萍舍。

    来到宅门外,屈三翁看了眼周钧的脸色,小心说道:“公孙大娘性子耿烈,出言直白,但也非一味蛮横,却是粗中有细、晓得进退。”

    周钧看向屈三翁问道:“她与你有恩?”

    屈三翁见瞒不过,便点头说道:“小娘柔杏,曾在坊中险遭泼赖欺辱,幸得公孙大娘出手相助。”

    周钧点点头,没有再问。

    一行人从通善坊到了大业坊的中市,办了那屈家的奴契,又在左近用了些膳食,便重返向浮萍舍。

    大车还没行到宅门,周钧骑在马上,却发现一群面色凶狠、手持棍枷之人,将那浮萍舍团团围住,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

    正在赶车的屈三翁,连忙朝周钧说道:“二郎且驻,前面那群人,是奎阿老的手下。”

    周钧问道:“奎阿老是谁?”

    屈三翁:“奎阿老姓奎,名字倒是无人知晓,只知他在坊内自称为奎木狼。”

    “他是通善坊界内的押头,手下听说有着二百来号人,官府拿他都无可奈何。”

    “寻常人惧这奎木狼,便尊他一声奎阿老。”

    周钧一听,心中暗道,这奎木狼分明就是坊里的地头蛇。

    二人说话之间,只听那些泼皮无赖,朝浮萍舍内叫嚣道:“公孙大虫,惹了奎老的人,还想藏匿避祸不成?速速出来受死!”

    看到这里,周钧回过神来,那公孙大娘说是有事尚未处置妥当,哪里是什么收拾家私,分明就是在等这群人上门。

    倘若刚才她直接带着家人,随周钧离开浮萍舍,那么奎木狼的手下遍寻不到她们,说不定就要拿坊内的流民出气。

    屈三翁适才说她性子耿烈,但粗中有细,周钧想到这里,总算是懂了。

    就在这时,只见那浮萍舍的大门内,走出一小山般的人影,顶天立地将那宅门都占了一半。

    定睛一看,正是那公孙大娘。

    只见她眼珠凸出,眉毛倒竖,面目凶暴,宛如一尊怒目金刚,一出场就将那些聚众的泼皮们,吓得倒退数步。

    周钧看那公孙大娘孤身一人,又手无寸铁,便朝屈三翁问道:“是否要上前相助?”

    屈三翁将脑袋摇的宛如拨浪鼓一般,没口子说道:“敢教小郎君知道,这么些人,怕是还不够公孙大娘暖身。”

    周钧又朝前方望去,只见公孙大娘的身后,浮萍舍的宅门内,她那五个虎背熊腰的儿子,站在那里,面色轻松,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仔细想想,周钧也就熄了助拳的打算。

    公孙大娘走下台阶,看了眼身边这群乌合之众,沉声说道:“往日里自称什么豪义任侠,原来不过只是一群聚众持械、欺辱妇人的犬鼠之辈罢了。”

    “汝等家母,知子若此,岂不恸乎?”

    这一番话,说的有些泼皮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为首之人,眼见情势不对,连忙朝其他人喊道:“与她谈何江湖道义,大家伙儿一起上啊!”

    喊完,他举起铁尺,一个箭步冲向公孙大娘。

    后者侧身躲过铁尺,趁着对方交身的破绽,一记扫腿,踢在那为首者的胸口。

    只听蓬的一声,那人被踢得口吐鲜血、凌空飞起,向后直跌了七八米的距离,再也没能爬起身来。

    这一脚,震慑住周遭那些泼皮,让他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第二个上前造次。

    眼见无人敢动,公孙大娘回身走到宅门口,停着那镇宅石狮子的面前。

    周钧看见了,惊的睁大眼睛,口中自言自语道:“她该不会是想……?”

    公孙大娘蹲下身体,双手抱住狮身,气运丹田,一声大吼。

    只见她胳膊上青筋贲现,面容上尽是赤红,那重达七八百斤的石狮,居然一点一点的腾空而起,最后被公孙大娘举过了头顶。

    周钧在马背上完全呆住了。

    这还是人吗?

    就公孙大娘这份臂力,倘若放在前世,参加奥运会举重项目,破个记录拿个金牌,那不就和喝水一般轻松惬意?

    当初听说,公孙大娘一个打二十个还毫发无损,周钧还有些不信,现在却是信了。

    只见公孙大娘右脚向前踏了一步,手臂和腰马一起发力,那尊石狮被她抛向半空,飞了好一会儿,最终砸向了宅门前的地面。

    一声堪比山体崩塌的巨响,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地震。

    只见烟尘过后,那石狮将地面生生砸出一个数米方圆的大坑,坑边的裂纹宛如蛛网一般延伸出很远很远。

    公孙大娘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接着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大喝:“滚!”

    这大喝,响彻了半个长安城,闻声之人莫不惊骇心惊。

    周钧距离她几十米,座下的乘马被喝声吓得人立而起,不住扑腾。

    而那些离得近的泼皮,更是凄惨。

    有人被吓得屎尿齐飞,臭气冲天;有人被吓得肝胆俱裂,口吐白沫;甚至还有人直接晕了过去,生死不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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