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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txt下载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9章 谋官身

    听见周钧的话,画月不以为意:“想要拜师,送些铜货可做不得数。”

    周钧摇头道:“可不是铜货。”

    将脸朝向公孙大娘,周钧说道:“殷中宦喜食炒菜,故而午膳晚膳,都与庞府搭伙。平日里,都是春娘烧好菜,再放入食盒之中,亲手交给殷公的婢子们。”

    “从明日开始,某交代一声,让樊家大郎去送膳便是。”

    画月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问道:“让公孙大娘的大儿子去帮忙送菜,这就是你的拜师礼?”

    公孙大娘愣住片刻,再细细一想,登时大喜过望,朝着周钧行礼说道:“还是二郎想的周到,妾身感激不尽。”

    画月见状,惊到张开嘴巴,却是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待得练功结束,公孙大娘满脸喜色的离开,画月迫不及待的朝周钧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钧对画月说道:“樊家五个儿郎,最大的那一位,已近弱冠。”

    “在大唐,男子十五应娶,女子十三应嫁。倘若没有正当缘由,男子到了二十还未娶妻,被坊公里正发现,就要上报官府,按照唐律进行处罚。”

    画月还是不明白:“公孙大娘的儿子娶妻,和送饭有什么关系?”

    周钧说道:“庞府上下,适婚女子太少。而殷公府上,有不少婢女,就在采薇院里。我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画月一愣,接着恍然大悟:“你是想让樊家大郎,借着送饭的机会,去看看殷公的婢女,从里面选一位娶了?”

    周钧说道:“虽说殷府的婢女,归属殷公所有。”

    “但凭着庞公的脸面,某再去求求情,说不定殷公就会同意放人。”

    “而且,刚才那番话,公孙大娘应该能听懂,表面上说是送菜,但其实某已有帮她家儿郎说媒之意。”

    画月皱着眉头问道:“唐人说话就是喜欢绕弯子,你直接告诉公孙大娘,愿意帮她寻个儿媳不就成了?”

    周钧笑着摇头道:“嫁娶一事不仅讲究说媒,但也要看是否可行。”

    “借着送膳的由头,樊家大郎倘若能寻得一位美娇娘,两情相悦,那自然是他的福分。”

    “但就算男女双方同意,庞公和殷公也须得首肯。”

    “倘若二位东家之中,有一人反对,这婚事怕是就说不成了。”

    “所以,说话做事,总得留些余地,把话说死,万一不成,到头来只能徒惹麻烦。”

    画月听到这里,总算是听懂了周钧话中的深意。

    说完这些,周钧突然想起一事,对画月说道:“险些忘记说了,这个月的月底,有商队去往西域,我已和管事打过了招呼,帮你订了个位置。”

    画月闻言,整个人怔在了原地,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周钧又说道:“五月从长安出发,到贵霜州的阿阑弥城,也要九、十月了。衣物、日用、盘缠、文书,现在开始就得准备起来。”

    画月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应了一声。

    周钧:“到了阿阑弥城,雇辆车或者骑匹马,用不了三五日,就能入了大食的呼罗珊行省,可就算是回家了。”

    画月垂下头,又应了一声。

    周钧见画月兴致不高,只是以为对方留恋长安繁华,思考片刻笑着说道:“说起来,我还欠你一个人情。”

    画月抬起头来,看向周钧。

    周钧:“不记得了?你帮我造出了火泥,我答应为你完成一件事。”

    画月只是点了点头,轻轻说道:“现在还没想好。”

    周钧:“距离出发还有段日子,慢慢想倒也不急,临行前告诉我就是了。”

    晚膳时分,周钧刚出了厢房,却瞧见玉萍走了过来。

    玉萍朝周钧招手说道:“二郎,主家让你去吃酒。”

    周钧点点头,整了整衣服,跟在玉萍的身后,进了中苑。

    二人走着的时候,玉萍说了一句:“二郎进去后,劝着些主家,酒吃多伤身。”

    周钧一愣,问道:“可是还有他人?”

    玉萍点头道:“殷公也在。”

    周钧低下头寻思了一会儿,没再说话。

    入了堂门,进了厢房,周钧瞧见庞公和殷大荣二人,正就着一坛酒,边吃边聊,案台上的膳食倒是没见怎么动。

    看见周钧进了门,殷大荣笑道:“二郎瞧了那戏班,觉得如何?”

    周钧拱手道:“花坞春晓,精彩纷呈。”

    殷大荣喜不自胜,一仰脖喝下一杯酒,又说道:“咱家倒觉得,那戏班人还是少了些,优戏倒还不觉,倘若是歌舞戏,这编排起来,阵仗就显得小家子气。”

    庞公在一旁说道:“保家若是想再纳些人,只管去做便是,这别苑的院舍想必是够的。”

    庞公和殷大荣这番话的意思,是想要增加乐伎和乐师的人数。

    周钧初听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戏班搏个场面、增个排场,倒也是寻常。

    只听那殷大荣说道:“别苑地方倒是够大,但人却是难找啊。”

    庞公夹了口菜,一边吃一边说道:“这有何难,二郎本就是奴牙郎,帮保家寻些乐伎,易事尔。”

    殷大荣看向周钧,笑着问道:“二郎,真如庞公所言?”

    周钧思索片刻,答道:“乐伎归属乐杂工户,是为贱民,但是与奴婢又多有不同。”

    “来源之处,大概有四地。”

    “分别是宫伎、官伎、家伎和散伎。”

    “宫伎大多来自梨园教坊,每年有那外放、白身、转户之名额,需得和乐营打好交道,才有可能雇到。”

    “官伎来自州郡藩镇的府院,某可与长安左近的州县询问一番,看看是否有乐伎出户。”

    “家伎乃是士人门阀私养之伎婢,想要雇纳,怕是不易,但也有大户人家,家中逢变,不得不遣散杂户,或许也可得之。”

    “最后就是散伎。”

    “在乐伎四类之中,散伎的数量最为庞大,酒肆食场,曲坊妓院,皆可寻得。”

    “不过这散伎鱼龙混杂,遍寻不易,需得有伎行熟稔之人,帮忙分辨,才可能选得上佳之人。”

    殷大荣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完之后,笑着说道:“将奴牙一事交由二郎,咱家可就放心了。”

    庞公摇头说道:“二郎身为别苑管事,与外面打起交道,多有不便。”

    殷大荣看向庞公,问道:“那依庞公之意,不如为二郎谋个官身?”

    庞公:“可。”

    殷大荣低头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容咱家想想,应该找谁去说道说道?”

    “有了,咱家与那刑部侍郎有旧,倘若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官,这面子对方肯定还是会给的。”

    “至于官职,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还要方便,嗯……刑部都官司的书令史如何?虽说是流外二品的吏官,但也掌俘隶簿录,给衣粮医药的事情,寻找乐伎最是合适。”

    周钧在旁边听着,突然反应了过来。

    等等,难不成自己要当官了?

第60章 千里始足下

    周钧还没开心多久,殷大荣的一席话,又让他冷静了下来。

    只听殷大荣说道:“即便是书令史这样的流外小吏,流外铨的考校总是要过一遍的。”

    周钧疑惑的问道:“殷公,何为流外铨?”

    殷大荣:“凡是流外官,在获得官身之前,都要参加吏部举办的流外铨,又称『小选』。”

    “想要参加流外铨,参选者的资格也有严格要求。”

    “《大唐六典尚书吏部》有云,六品已下、九品已上流外官,若庶人参选者,量其所堪,送尚书省。”

    周钧听了,问道:“那六品以上的流外官,倘若庶人要参选呢?”

    殷大荣:“六品以上,只考校升迁,少见参选。”

    周钧愣住了,又问道:“适才听殷公说,那都官司的书令史,可是流外二品,按律来说,只能靠升迁获得,某乃庶人,无法参选啊。”

    殷大荣吃了一杯酒,笑着说道:“唐律早就考虑到这种情况了。”

    “六典又云,凡品子任品胥或王公以下亲事,持推书者,可择流外,皆得参选。”

    “也就是说,只要你是当朝大员或是王公贵族家的亲事,主家肯为你写下推书,那么你就可以参加不限品类的流外铨考校。”

    周钧听到这里,点了点头。

    殷大荣:“说完资格,再说说这考校。”

    “流外铨,考校有三,一曰书,二曰计,三曰时务,三事中,有一优长,则在叙限。”

    这句话周钧倒是听懂了,流外官的考校,有三门课,分别是书法、会计和实际工作能力。

    三门中,只要有一门被判为优秀,就能通过考校了。

    殷大荣朝周钧问道:“二郎笔书如何?”

    周钧想了想自己的那手破字,尴尬的说道:“差强人意。”

    殷大荣又问:“那计呢?”

    周钧点头道:“算经一道,乃某所长。”

    殷大荣:“那就好,三校之中,有一所长,足矣。”

    “考校说完,再说说这流程。”

    “旧则郎中专知小铨,开元二十五年敕,铨注讫,应留放,皆尚书侍郎定之。又开元年,官甲成制,送门下省复审。”

    “尚书侍郎那里咱家和他打个招呼,照顾二郎一番,倒是没什么问题,关键在于,流外铨的考校结果,要编制成官甲,送门下省进行复审。”

    “所以,二郎切记,万万不可因为吏部那里有人相助,就轻视了这流外铨。”

    “倘若考校结果太差,被门下省黜落的话,别说是吏部侍郎,就是大罗金仙下凡,可都救不了你。”

    周钧先是点头,接着又想起一事,说道:“庞公、殷公,某倘若去做了那流外官,那这别苑的诸多事务,又如何来做?”

    庞公此时开口道:“二郎无须担心,咱家自会和都官司打好招呼。”

    见庞公这样说了,周钧只得点头称是。

    殷大荣又道:“流外铨之日定在六月初九,推书那里有庞公,吏部那里有咱家,二郎你就好好准备着。”

    周钧连忙站起身,向二位东家行礼称谢。

    又吃了会酒,周钧回到了厢房之中。

    画月躺在小间的床上,正看着优戏杂本,听见周钧回来了,迎出来问道:“又吃酒了?”

    周钧说道:“没吃许多。”

    说完,周钧在堂中找了把折床坐了下去,开始寻思适才在酒席上的事情。

    殷大荣说要增加院内的乐伎和乐师,所以要让自己去参加流外铨,搏个流外官。

    这理由,初想之下,并无什么古怪。

    但仔细想想,殷大荣是掌管奚官局的内常侍,虽已致仕,但雇纳些乐伎乐师,只要开口,自会有人给他送来。

    为何要兜兜转转,以官身为名,非要自己去帮忙寻找乐伎?

    倘若说是庞公惜才,与殷公事先打了招呼,想要送自己一份功名,也不用在刑部都官司这样的重要部门,寻一份书令史如此繁忙的工作。

    难不成,他二人将自己安排到刑部都官司中,还有其它的原因。

    想起鸿雁诗社中,邵昶对自己说起的那些,寿王孝期已到,朝内皆云换储一事,周钧的眉头越皱越深。

    画月站在周钧的面前,看着后者问道:“怎么了这是?脸色沉的吓人。”

    周钧整了整心情,笑着说道:“没什么,许是酒吃多了,有些难受。”

    画月瞥了他一眼,只是说道:“明日别忘了早起,大娘还要教我们武艺。”

    周钧一拍脑袋,险些把这事给忘了。

    和画月道了声别,周钧便走进卧房,睡下了。

    第二天清晨,周钧和画月到了外苑的院场。

    公孙大娘早早的等在那里,看见二人到来,先从身后取来刚刚缝制好的沙包,开口说道:“二郎,手腕两个,脚踝两个,且先戴上。”

    周钧走过去,拿起一个沙包掂量了一番。

    差不多有五斤重,那么四个就是二十斤。

    这玩意儿戴上身上,别说了跑步练拳,就是行走弯腰都要费劲。

    相较之下,画月就不需要佩戴这些,只是在公孙大娘的指导之下,开始扎起马步。

    周钧将沙袋戴上,试着想要抬起手来,却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公孙大娘问道:“二郎可曾学过拳脚?”

    在前世警校里学过搏击术和柔术,这应该不算吧?

    周钧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公孙大娘点头道:“那还是从最基础的开始吧。”

    说完,她又拿出两根高约尺许的木桩,放在了地上,对周钧说道:“站上去,蹲马步。”

    周钧苦笑,同样是扎马步,自己比画月多了四个沙袋不算完,还要多出两根木桩。

    小心翼翼的站上木桩,周钧沉了一口气,双手成拳,收于腰间,身体慢慢蹲了下去。

    仅仅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周钧就感觉到自己的腿脚,已经酸痛难耐。

    刚想站起身,公孙大娘手中的细枝,宛如鞭子一般,重重抽在周钧的腿上,让后者痛呼了一声。

    公孙大娘说道:“二郎莫怪妾身心狠,习武之人要过的第一关,就是结体聚力。”

    “人体本来就是上重下轻,这沙袋、木桩、马步,都是为了调整身子平衡。”

    “初练者必定痛苦不堪,但却是必经之路。”

    周钧听罢,强忍住痛苦,一边回忆着前世警校中的呼吸法,一边调整着身体的重心,尽量达到平衡的状态。

    公孙大娘只看了他一眼,就瞧出了其中的玄妙,便问道:“二郎从前真的没有习过武?”

    周钧点了点头。

    公孙大娘沉吟片刻,开口道:“这倒是有趣。”

    周钧问道:“大娘,某听人说,武艺大成,可练就金刚不坏之身,还有开山裂空之力,不知真假?”

    公孙大娘笑着说道:“这是哪个说的浑话,真要那样的话,岂不成仙了?”

    “武艺高强者,耳聪目明,交感八方,身力偕一,诸器不侵,但再怎么强,也不过是一寻常人罢了。”

    周钧有点失望,本还以为武侠小说里的高手,是真的呢。

    原来,不过是后人杜撰的罢了。

    周钧想起那天在浮萍舍看到的一幕,不禁问道:“大娘那日举起那数百斤的石狮,并将其扔出了十来米,可算是武艺绝高之人?”

    公孙大娘摆摆手说道:“妾身的武功,只能算是中上之资。”

    “那日举起石狮,看着骇人,其实也是用了三种巧力。”

    “一曰腰挎,二曰筋弹,三曰化劲,二郎倘若沉下心来,练上个三十来年,也能如妾身那般使得。”

    周钧听见这话,眼前一黑,险些从木桩上摔落下来。

第61章 戏本分歧

    在木桩上扎了半天马步、回到厢房的周钧,一头栽在床上,整个人如同散架一般。

    同样也是腰酸背痛的画月,躺在小间的床上,喊道:“肚子好饿。”

    周钧在卧房里回了一句:“案台上有早膳吃剩下的饼。”

    画月思考了一会儿,又喊道:“算了,不吃了。”

    周钧在床上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爬了起来。

    动了动胳膊和腿脚,周钧走到外堂旁侧的书房,摊开纸磨了墨,又从架上找了本书,开始练起书法。

    休息好一会儿的画月,有了些力气,从床上起来,去案台上拿了两个饼。

    自己嘴中叼了一个,画月拿着另一个,先是来到里面的卧房,发现周钧不在。

    出来后四处找了找,最后在书房里找到了周钧。

    将另一个饼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画月凑过去看了看周钧临摹的字帖。

    看了一会儿,画月皱眉问道:“你拿炭笔写字倒是挺工整,怎么用毛笔写的这般难看?”

    周钧看了眼画月,将手持毛笔的姿势,改成了前世写字的方法,又写了几个字。

    画月看了一愣:“咦?又变得好看了。”

    周钧叹了口气:“不过是习惯罢了。”

    画月瞧着周钧,迟疑片刻后问道:“二郎,你这拿笔的姿势,是从哪里学来的?”

    周钧的手一顿,毛笔上的墨水也溅了几滴出来。

    看着纸上慢慢渲染开来的墨渍,周钧轻轻笑了起来。

    画月奇道:“你笑什么?”

    周钧:“这还是你第一次称我二郎。”

    画月:“从前没有喊过吗?”

    周钧:“心情好些,便喊作你,心情差些,便直呼其名了。”

    画月一愣,之后撇撇嘴,说道:“唐人的称呼就是麻烦。”

    眼见着画月走远,周钧又看向小几上放着的饼,轻声自语道:“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过上数日,便是离别。”

    “再过数年,回了故乡,许是就忘了这里的一切。”

    “如此一来也好,权当是梦一场。”

    接下来的十来日里,周钧上午跟着公孙大娘习武,下午在书房中练字。

    生活简单但也并不枯燥,直到一位访客的到来。

    这日上午,周钧正在木桩上扎着马步,门房有人来报,说是周家大郎就在门外。

    周钧向公孙大娘告了一声罪,跟着门房来到别苑的大门,看见周则牵着马,停在门外。

    周钧走过去,问道:“兄长今日怎么有暇?”

    周则笑着对周钧说道:“衡才,诗社来邀。”

    周钧:“诗社邀某?”

    周则:“那西厢记的戏本,前几场正在写着,但是却出了分歧。”

    周钧:“怎么?”

    周则:“管着唱曲的聂玄鸾,和管着台词的尹玉,因为些许词句之争,正吵的不可开交。”

    “邵观文几次相劝,都没什么用。”

    “他也是无法,只得遣了某,来邀你去诗社一趟。”

    周钧一听,寻思了一会儿,点头说道:“衡才去向东家告假一日,兄长请稍候。”

    半个时辰后,骑马行在官道上的周钧,朝身旁的周则问道:“那戏本写的如何了?”

    周则:“前两场写的倒还算顺畅,到了第三场,崔莺莺带着红娘在庙里祭拜,无意间遇上了张生,这戏词就出现了争论。”

    周钧听完,点了点头。

    二人入了长安城,又赶到了尼姑庵旁的诗社庭院。

    邵昶看见周钧赶来,也是松了口大气,连忙拱手说道:“劳烦衡才跑这一趟。”

    周钧连忙还礼道:“观文哪里的话,分内之事。”

    走进院里一看,以聂玄鸾为首的一帮诗社成员,坐在溪畔的石桌旁;而尹玉、虞珺娘领着另一帮人,则留在小亭内。

    两群人隔着一条小溪,彼此不见。

    周钧见了也苦笑一声,朝邵昶问道:“写好的戏本,可否容某一观?”

    邵昶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来,交到了周钧的手中。

    周钧仔细看了起来。

    相比元明朝代,这唐朝的西厢记,在剧情和细节的处理上,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比如元明朝代的西厢记,崔莺莺的丫鬟红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她聪明伶俐,是整部戏不可或缺的配角。

    但在大唐鸿雁诗社的改编之下,红娘的戏份被减少,人物塑造上更加偏向于谑角。

    而崔莺莺在角色个性上,则更加敢爱敢恨,勇敢独立了许多。

    这种改编,其实更加符合大唐的时代特色。

    在唐朝,男女之间的礼教壁垒,要比元明时代更加薄弱。

    女子身上,没有那么多的封建礼教,也没有压抑人性的条条框框,所以戏中的角色自然更加独立。

    看完了戏本,周钧倒也知晓了聂玄鸾和尹玉的矛盾,到底出现在了那里。

    管着戏本唱腔部分的聂玄鸾,在第三场崔莺莺拜佛时,在对话时大量引入了唱乐,而且将奏乐,定为了柔媚的小雅情风。

    但是尹玉却坚决反对,理由是见面处乃是佛堂,本就庄重肃穆,怎可使用靡靡之音。

    尹玉认为,二人对话中非但不应有唱乐,而且背景音乐,也应该采用煌煌佛音。

    两边本就互相不对付,再加上意见相左,一下子便吵了起来。

    邵昶也是无法,只能把周钧找了过来。

    周钧想了想,先是就着第三场,取出纸笔,根据聂玄鸾和尹玉的意见,做成了两套戏本。

    接着,他将诗社众人召集到一起,开口说道:“某听观文言,那西厢记的戏本,诗社之中,有些许不同看法。”

    “文无定式,言及不同,这本来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倘若想要知道,哪一种看法更加好些,其实也简单。”

    众人听了,纷纷向周钧问道,应当如何。

    周钧先是朝众人问:“可有通熟音律者,能奏演这戏本的演乐?”

    在诗社成员的推举下,虞珺娘和另几位被荐了出来。

    周钧先是拿着两套不同的戏本,向她们说了些细节。

    接着,他又转头向人群说道:“可有人愿意与某,试一遍戏?”

    见周钧看向自己,尹玉恶狠狠的回瞪了一眼,转过头去。

    周钧笑了笑,选了另外一人饰作崔莺莺,在虞珺娘她们的奏乐下,拿着两份不同的戏本,逐一演将了一遍。

    两个戏本演完,众人都看出了门道。

    聂玄鸾的戏本,唱戏太多,奏乐太媚,与戏演的场合不符,还冲淡了角色的个性。

    而尹玉的戏本,对白太多,奏乐又太平正,给人的感觉单调乏味。

    二者倘若加以综合,再修改一番,就能得到一个相对完美的戏本。

    见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周钧说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与其花时间和精力去争论孰是孰非,不如根据各自的意见,制定出不同的方案,各自实践一次,自然可见分晓。”

    邵昶听了周钧的话,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尹玉却是皱着眉头,和身旁的虞珺娘交头接耳起来。

    讨论了一番,二女看着周钧的眼神中,又多了不少怀疑。

第62章 飞鸿踏雪

    眼见再无事做,周钧将戏本还给了邵昶,又和大哥知会了一声,便准备动身离开。

    刚走到庭院拱门,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周钧转过头来,看向声音的来处,却看见一身道袍的聂玄鸾,笑着走了过来。

    周钧暗暗戒备,心中想道,这女人也不知为何,总是和自己过不去。

    打起精神,周钧朝着聂玄鸾先是道了一声万福,接着又问道:“不知聂女真有何指教?”

    聂玄鸾朝前走了两步,凑到周钧身边,低声耳语道:“花前月下,腻着人家叫着俏鸾儿;落花流水,就改了称呼为聂女真?”

    周钧睁大眼睛,猛地看向聂玄鸾,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难不成?

    这身体的原主人,和这大龄尼姑也有一腿?

    聂玄鸾看着周钧轻笑道:“想当年,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小郎,入了闺房就宛如饿狼一般,力气大的吓人,连衣服都被你撕扯的不成模样。”

    周钧听着整个人已经彻底石化了。

    十三四岁。

    周钧记得,自己在前世十三四岁那会儿,还在和同学一起玩泥巴。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才十三四岁,居然跑去和岁数大上一倍还不止的尼姑授受不亲。

    这简直……简直就是丧心病狂,禽兽不如。

    聂玄鸾继续说道:“原以为二郎是年少心性,没想到却是深藏不露啊。”

    面对前任惹下的孽债,周钧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是朝后退了一步,无奈的说道:“某从前少不更事,言行荒唐,多有得罪。”

    见到周钧那避之不及的模样,聂玄鸾眼神变冷,开口说道:“新人总比旧人好,二郎有了那金家小娘,自是不会看上玄鸾了。”

    “二郎这般薄情寡义,实在是叫人心凉,也难怪外面有了那些风言风语。”

    周钧听了一愣,聂玄鸾的这番话,他倒是听出了两件事。

    一、这幅身体的原主人,在结识了金凤娘之后,就断了与聂玄鸾的来往,这让后者怀恨在心。

    二、邵昶、尹玉初见到周钧的时候,都认定后者是浪荡子,这背后的原因,恐怕正是同在诗社的聂玄鸾故意传播出去的言论。

    想到这里,周钧又对聂玄鸾拱手道:“敢教女真知晓,某过去行事浮浪,伤了不少人,或许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家父之前犯了略卖良人的案子,不仅上了市署的恶册,交了赎铜,还被署吏和同行所恶。”

    “不得已,周某承了奴牙的官贴,如今寻了份差事,平日里连长安城都来的甚少,与金家小娘也有许久没见了。”

    听见周钧卖惨的一番话,聂玄鸾脸色稍霁,柔声说道:“二郎遭了这许多的难,玄鸾倒是不知。”

    她脚下移步,娇笑着又说道:“你我二人本是有缘,难道就不想再续昨日吗?”

    见聂玄鸾还想靠过来,周钧又退了一步,正色吟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说完,周钧向聂玄鸾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只留下后者愣在原地。

    而让周钧和聂玄鸾没想到的是,在那不远处的拱门之内,还藏着另两位小娘,从头到尾听了个囫囵。

    尹玉将周钧念的诗重复了一遍,朝身旁的虞珺娘问道:“这四句是什么意思?”

    虞珺娘小声说道:“人生就如飞鸿落在雪地,或许偶尔会留有爪印,但振翅高飞之后,又有谁会记得那痕迹,留在何方?”

    尹玉听罢,良久无语。

    虞珺娘低声说道:“周家二郎,是个有大志向的人。”

    尹玉朝虞珺娘问道:“这诗,你可曾听过?”

    虞珺娘摇头道:“不曾,这四句诗的文风,与当今大家迥异。初闻寻常,细思之后,却又喟然。”

    尹玉咬着嘴唇说道:“毋那泼赖,还说自己做不得文章!”

    虞珺娘:“或许,他也有难言之隐吧。”

    尹玉恨恨的说道:“什么难言之隐,不过就是一个心口不一的伪货!”

    虞珺娘劝道:“妙钏你也听到了,那周二郎或许从前德行有亏,但如今痛改前非,断了孽缘,也算是难能可贵了,你又何苦再为难他?”

    尹玉:“他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你也瞧见了。”

    想起那日演戏之事,虞珺娘不自禁笑出声来。

    瞧见尹玉的一脸怒色,虞珺娘又马上止住了笑容,开口说道:“那日确是周二郎的不对,定要让他赔礼道歉才是。”

    “不如,就罚他多讲几个故事,如何?”

    “那天听了西厢记,你可是念叨了好几日。”

    尹玉反应了过来,伸出双手,朝着虞珺娘捉去:“好啊,敢编排我,且看我怎么收拾你。”

    二女打闹在一起,笑着朝庭院中走去。

    离开了诗社庭院的周钧,一路朝着东市行去。

    来到商铺『鹧山行』,周钧找到了店主,开口道:“某之前曾来过……”

    身为店主的老者,看着周钧,马上认出了这位俊俏的小郎君:“是那日来问去西域的周二郎。”

    周钧有点吃惊于老者的记忆力,拱手说道:“店东家倒是好眼力。”

    老者还礼说道:“小老儿并非是这家店的东主,也不过是帮人看店的老奴罢了。”

    “小郎君那日来留了姓名,东家拿去看了,原来却是相识。”

    “故而,小老儿记得周二郎。”

    周钧有些意外:“这家店的东家认识我?敢问东家尊姓大名?”

    老者摇头一笑:“东家不愿说明,二郎莫要为难。”

    周钧一愣,思考片刻,便放弃了追问的打算。

    老者又说道:“东家说了,既然是熟识,这商队捎位的钱,也就免了,但伙食、关铜、杂费,还是少不得。”

    周钧连忙说道:“多谢。”

    老者从柜台后拿出一叠纸来,从中找到一张,递给了周钧:“这是出行的讫文,上面有出发的时日,还有集合的地点。还请周二郎交给入捎的那人,并告诉她,切莫误了时辰。”

    周钧接过讫文,再次向老者称谢。

    出了店门,周钧打开讫文看了眼。

    发现商队出发去往西域的日期,就在五日之后。

    周钧心中轻叹,与画月离别的日子,原来却是这么近了。

第63章 辞君迟日归(上)

    取了讫文,周钧骑着马回到灞川别苑。

    接下来的几日里,周钧只是在准备着盘缠、衣服、关文、路引等物。

    画月看在眼里,没有询问,也没有协助,只是整日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连公孙大娘每日的武艺训练,都落了未去。

    时间终是到了画月离开大唐的前一日。

    下午练完书法的周钧,来到膳房,找到了正在准备晚膳的春娘。

    后者见了周钧,笑着将他领到一瓮水缸之前。

    周钧探头一看,只见一尾活鱼,正在水缸中欢快的游来游去。

    春娘说道:“二郎,这是你要寻的鯚花鱼。且瞧瞧,鲜活乱跳,灞桥驿那里的艄公今早新钓上来。”

    周钧一边看一边点头:“好,画月可是有口福了。”

    春娘听了,犹豫片刻,开口问道:“妾身听闻,二郎放了画月回家。那大食远在千里,怕是这一去,就再难相见。”

    周钧用手拨了拨水,开口说道:“画月年幼,就被掠至突厥,经些年里,吃多了苦。”

    “这天底下,孩子与父母分的久了,终究是悲凄。”

    “放她归家,也算是偿了一愿。”

    春娘叹道:“做了二郎的婢子,可真是画月的福气。”

    再看向水缸中的鱼,春娘又问道:“二郎可是要做鱼鲙?春娘帮你做了罢?”

    周钧摇头道:“不是鱼鲙,倒是一道要用到菽油的炒菜。做起来有些繁复,而且用料麻烦,寻常里某也烧的甚少。”

    春娘一听,兴趣盎然,小心问道:“妾身可否在一旁打个下手?”

    周钧点头笑道:“那是自然。”

    周钧先是将鯚花捞到了案板上,刀光如影,刮鳞及鳃,剖腹去脏,洗净沥干。

    接着,周钧按住鱼身,小心切了鱼头。

    再用刀把鱼肉贴着骨头片开,翻了一面,另一边也是如法炮制。

    最后,刀和手并用,花了一番功夫,把鱼肚中的骨刺片了出去。

    春娘在一旁看的吃惊,却不知道周钧这是要做什么菜。

    只见周钧将割下的两片鱼肉,鱼皮朝下,鱼肉先直切,再斜切,切成了菱形刀纹。

    酒盐调匀,再滚上黍粉。

    菽油在锅中烧至滚热,先是以滚油浇淋鱼肉,再将整鱼放入热油中炸至金黄,便捞了起来。

    鱼肉如金,鱼骨如玉。

    春娘看着这卖相上佳的烧鱼,睁大眼睛,愣在那里问道:“妾身倒没想到,原来鱼膳还能这般料理?”

    周钧一边将热油煸出,一边笑着说道:“这菜才烧到一半,还没完呢?”

    春娘惊道:“才到一半?”

    周钧先用昆醋、饴糖、米酒、胡麻油混成调味料,再重新倒油起锅,加了葱段、蒜瓣、笋丁、菇口、萂豆、虾白炒熟出锅。

    将调味料倒在刚出锅的佐菜上,最后再将这些统统倒在了之前烧好的炸鱼上。

    春娘看完这些,只是在那里不住的念佛:“这一道菜,前前后后几十样事物,怕是比秀才赶考还要麻烦。”

    “这炒菜,原来还有这么繁复的菜样,妾身今日可算是开了眼!”

    “二郎,这道菜可有个名字?”

    周钧取来食盒,在下方的隔层,倒了热水用来保温。一边将刚刚烧好的鱼放了进去,一边说道:“松鼠桂鱼。”

    春娘:“松鼠……桂鱼?这名字恁是古怪。”

    周钧提起食盒,回到了所住的厢房。

    画月坐在堂间的门槛上,双手托着腮,看向天空。

    周钧将食盒放在了堂间的案台上,走到画月的身边,开口问道:“看什么呢?”

    画月只是看着,轻声说道:“我现在才发现,大唐和故乡的天空,原来是不一样的。”

    周钧依言朝天空看去,太阳斜落在了地平线,月亮和星辰隐约可见在天幕之中。

    坐在画月的身边,周钧笑着说道:“说的什么浑话,难不成这大唐的月亮,更圆些不成?”

    画月斜了周钧一眼:“你不懂。”

    周钧摇头道:“起来吧,先吃膳,不然就要凉了。”

    画月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无精打采的来到案边,看着寻常吃的那些个膳食,说道:“要不你吃吧。”

    周钧一边将松鼠桂鱼拿到案台上,一边说道:“知道你喜欢吃鱼,烧了个新菜,算是饯行了。”

    画月看了眼那道金黄闪亮的松鼠桂鱼,眼睛一亮,动了筷子,夹了一口,小心放入嘴中。

    仅仅一口,画月直接呆坐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居然用袖子开始抹起眼角。

    周钧惊道:“你哭什么?”

    画月只是哽咽道:“这么好吃,回去就吃不到了,你让我怎么办?”

    周钧笑了起来:“还以为是多大的事情,我把食谱写下来,你带回大食不就成了。”

    画月眼泪还是流个不停:“你还是不懂!”

    周钧无奈,只得苦笑。

    画月筷子不停,一块又一块的鱼肉被她混着泪水,塞入口中。

    吃到一半,画月突然停了筷子,站起身来,回了小间。

    周钧看着她离去,问道:“吃饱了?”

    不多时,画月走了回来,怀中还抱着一坛酒。

    周钧看着两眼发直,开口问道:“这酒哪里来的?”

    画月:“我一直放在床下。”

    周钧还想开口再问,却见画月再次回了小间,又取来了一坛酒。

    画月将两坛酒开封,一坛搬到自己面前,一坛搬到周钧面前,又取来了两个碗,说道:“我们喝酒。”

    周钧摇头说道:“你才多大,喝什么酒。”

    画月说道:“我明天就要走了,难道还不能喝一些吗?”

    周钧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只喝一点。”

    画月点点头,抬起自己的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又抬起周钧的酒坛,给对方也倒了一碗。

    “这第一碗,我要敬你。”画月满脸的毅然:“倘若没有二郎,画月怕是早就如野狗一般,被宰杀在市野之中。”

    说完,画月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将周钧唬了一跳。

    拿着碗也喝了,周钧看见画月已经倒了第二碗,并拿了起来。

    “这第二碗,我要敬这别苑中的所有人。”

    “身为大食人,别苑上下,从未因此有过半点白眼,待我如姐妹晚辈一般,画月铭感五内。”

    说完,画月一仰脖,又是一饮而尽。

    见画月看过来,周钧无法,只得给自己倒了一碗,慢慢饮了下去。

    两碗酒下肚,周钧见画月开始倒第三碗,连忙吃了几口菜,打算压压酒。

    画月倒好第三碗,说道:“在突厥的时日,画月曾经向真主祈求,只求有朝一日能够逃出生天。”

    “遇见二郎之前,画月曾经怀疑过信仰。”

    “但如今,画月不仅信真主,更加信命。”

    “这第三碗酒,便敬这飘渺无常的命运罢了。”

    跟着画月将第三碗酒喝下,周钧松了一口气,说道:“酒喝完了,且坐下吃菜吧。”

    那料到画月开始倒起了第四碗,口中还说道:“在我的故乡,开瓶的酒,就没有下次再喝的道理。”

    周钧心中疑惑,阿拉伯帝国的风俗里,有这个规矩?

    画月看了眼周钧,激道:“这酒也不算是烈,难不成二郎的酒力,还不如女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钧也没办法再推脱些什么。

    只听周钧说道:“反正明日出发时辰很晚,再喝一些也不打紧。”

    画月低下头,眼中却是闪过一丝精光。

第64章 辞君迟日归(下)

    酒也不知喝了多少碗,周钧眼中的景色,越来越是模糊。

    画月却好像没事人一般,坐在案台旁,慢慢饮着碗中之物。

    周钧打了个酒嗝,对画月说道:“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你的酒量,原来这么好。”

    画月见周钧眼神迷蒙,放下碗,突然问道:“二郎,你究竟来自哪里?”

    周钧晃了晃脑袋,疑惑的答道:“哪里?什么哪里?”

    画月:“我换个问法,你知道的那些……知识,究竟师从何处?”

    酒意翻涌,周钧拼尽残余的清醒,只是说道:“不过是书本罢了。”

    画月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又说道:“二郎,我听过你的言语,看过你的行为。你一定见过许多,听过许多,见识过其他人永远也无法企及的世界。”

    巨大的困意,一阵又一阵的袭来,周钧感觉到身体越来越沉,整个世界也越来越远。

    画月站起身来,走到周钧身边,附在后者的耳边,轻轻问道:“你被带到了这里,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周钧被酒劲催的意识迷离,人也渐渐倒向了案台。

    在恍惚之间,周钧听见画月的问题,只是下意识的说了一句话:“原本生活的好好地,莫名其妙就被送入了这个世界,我哪里知道为什么……”

    听见周钧的话,画月的身体僵在了那里,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她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整个人失魂落魄一般坐了下来。

    只听她轻声自语:“我就知道。”

    过了好久,画月看向倒在案台酩酊大醉的周钧,口中慢慢诵道:“真主确已施恩于信士们,因为他曾在他们中派遣了一个同族的使者,对他们宣读他的迹象,并且熏陶他们,教授他们天经和智慧,以前,他们确是在明显的迷误中的。”

    念完这段经文,画月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一切皆是命运使然。”

    醉到迷糊的周钧,此时在睡梦中还呢喃道:“你酒量真好。”

    画月看向周钧,却是笑了。

    “傻瓜,下次和人拼酒前,记得先看看对方坛子里的,是酒还是水……”

    第二日的上午,周钧在宿醉之中,醒转了过来。

    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周钧努力回忆着昨晚的事情。

    不多时,穿戴整齐的画月,进了他的房间,问道:“醒了?”

    周钧见画月面色如常,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每个大食人,都像你这么能喝?”

    画月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少见到画月笑容的周钧,瞧着对方,一时之间愣在了那里。

    画月很快收了笑容,说道:“早膳已经取来了,快些出来吃吧。”

    周钧应了一声,用力晃了晃脑袋,从床上挣扎着爬了起来。

    来到堂间,看见案台上的粥饼,周钧自嘲的说道:“今日你走了,明日的早膳,我只能自己去膳房吃了。”

    画月瞧了他一眼,说道:“那你可以要我留下来啊。”

    周钧一愣,又笑着摇头,坐下来拿起饼,开始吃起早膳。

    画月看向周钧,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话。

    吃完早膳,周钧出门看了看天色,又走回来对画月说道:“时辰差不多了,可以出发了。”

    画月在小间里收拾好了行李,慢慢挪着步子,最后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房间。

    出了小间,画月见周钧停在门边,似乎是在等着她出发。

    心中有气,画月拿着行囊,气鼓鼓的走出了堂间。

    周钧在一旁看的疑惑。

    这丫头,怎么就生气了?

    二人一路来到别苑的大门,周钧和门房打了声招呼,便带着画月踏上了去往长安的路途。

    骑马路过那处火泥路的时候,周钧看着马蹄下那坚固的路面,感慨的说道:“如果没有你的帮忙,这儿恐怕还是一片泥沼。”

    画月双手抓着周钧的衣服,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明明就知道我很重要……”

    骑马上了官道,周钧在马上又喋喋不休的说道:“钱袋里放的都是散钱,以便路上随时使用。而在襦裙里面,我请春娘帮忙缝了里裆。”

    “在里裆内,我放了些金枝,西域那里不比京畿道,金子有时比铜货要更好用。”

    画月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抓的更紧了一些。

    骑马入了春明门,又顺着春明街,一路向西。

    二人路过西市时,周钧看向市内的热闹,对马后的画月说道:“还记得那许合子吗?等你回了大食,记得告诉那里的人,在大唐还有这样一位声传九陌的歌伎。”

    画月想起那日,自己骑在了周钧的肩膀上,不自觉将头轻轻抵在了身前之人的背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终于,二人到了长安城最西的金光门。

    去往西域的商队,一眼望不到头,正在门外做着最后的准备。

    周钧下了马,又将画月扶了下来。

    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商队,周钧又说道:“讫文记得拿在手中。”

    “那『鹧山行』的店主,是我的旧识,倘若在那西行的途中,有何需要,可寻他家。”

    画月拿着行囊,对周钧问道:“我就要走了,你难道没有其它什么要说的吗?”

    周钧立在原地,看着画月的脸,手不自觉抬了起来。

    犹豫了很久,周钧终究是放下了手,只是说道:“和家人团聚之后,记得写封信,报一声平安。”

    画月盯着周钧的眼睛,见他不再言语,恨恨的说道:“你还欠我一件事。”

    周钧想起了那个约定,点头道:“你想要什么,只要能做到,我都会尽力去做。”

    画月沉声说道:“我要你就站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就这样看着商队离开长安!”

    周钧吃惊道:“你的要求就是这个?”

    画月:“没错,站在这里看着我离开,这就是我要求的事情!”

    周钧叹了口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画月恼怒的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向了商队。

    立在城门处,周钧眼睁睁看着商队收拾好所有的货物,又点齐了所有随行人员。

    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去往西域的商队慢慢挪动,终于踏上了西行的旅途。

    画月还是走了。

    脑海中回荡着这句话的周钧,手脚重若千钧,呆立原地,无法动作。

    看着商队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官道之上,周钧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靠着一棵树慢慢坐在了地上。

    周钧盯着地面,重重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双月青色的云头鞋,停在了周钧的视线之中。

    带着不敢置信的目光,周钧慢慢抬头,却看见了画月那张俏丽的脸孔。

    画月俯视着周钧,开口问道:“你叹气做什么?”

    周钧一个激灵,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口中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画月横眉说道:“不想看到我?那我走了。”

    周钧想也没想,一个箭步,拉住了画月。

    低下头看了眼周钧的手,画月又抬头说道:“想说什么?”

    周钧犹豫片刻,说道:“留下来。”

    画月听了,身体一颤,又问道:“为何刚才不说?”

    周钧:“你与亲人许久未见,倘若我出言要你留下,未免太过自私……”

    见画月脸色不虞,周钧摇摇头,只是说道:“理由什么的,不多说了,只需知晓,我希望你留下来。”

    画月看着周钧,长吁了一口气,轻轻说道:“早些这般说,不就好了。”

    她整了整襦裙,朝着周钧行了万福,开口说道:“前路漫漫,承蒙郎君不弃,画月又要叨扰了。”

第65章 流外铨(上)

    画月终究是留了下来。

    在那之后的几日里,周钧与画月相处的时候,彼此的言行虽是往昔的模样,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同了。

    二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捅破这层变化,只是与往常一般,日复一日的过着活。

    六月初九要参加流外官的小选,周钧上午学习武艺,下午练习公书,每日忙的昏天暗地,这别苑的进出账目,邻里杂事,一时之间也顾不上许多。

    所幸画月人在,不仅管起了钱货账台,还把别苑中的大小事务,治理的井井有条,别苑上下皆对其信服。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流外铨的那天。

    这日清晨,天边还挂着星辰明月,周钧起了个大早,先是仔细梳洗了一遍,又在画月的帮助下,穿上了那套平日里不怎么穿戴的行头。

    全部穿好之后,画月绕着周钧走了一圈,说道:“有些模样了。”

    周钧整了整领口,动着脖子说道:“紧了些。”

    画月:“别动,动了就乱了,本就是这般的。”

    周钧无奈,只得放下手,走到案台边,重新检查了一遍流外铨的携物。

    见诸物齐备,周钧打包拿上,走向了堂间的大门。

    画月跟着他也走了出去。

    二人行走在外苑的院场里,一路上人们见了,只是不住过来行礼。

    来到门房处,周钧瞧见樊家和屈家,又去了灞河边上修筑油坊,想起一事,便问道:“那樊家大郎,给殷府送了这么些日子的膳食,怎么也没听他说个心仪的小娘?”

    画月:“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想起这事儿?”

    “二郎,且知晓吧,樊家大郎不可能看中殷府家的婢子。”

    周钧奇道:“为何?”

    画月只把周钧往门外推:“他早已经有意中人了。”

    周钧还想再问,架不住画月一再催促,只能接了马缰,翻身上马,朝着长安城一路赶去。

    借着初升日头的旭光,周钧入了长安城,又进了道兴坊,将承马寄在一处厩中,便看向大唐皇城的方向,静静等待着时辰。

    过了好些时候,安上门的外面,放出了一块跸牌。

    前来参加流外铨的考生们,聚到跸牌的附近,看着上面的告示。

    周钧手中拿着参加小选的告身和推书,又仔细的看了一遍。

    在那告身上,写着周钧本人的郡县名簿、所事官户、内外族姻、年齿形貌、优劣课最。

    而那推书上,根据唐律流外铨『同流者、五五为联,京官五人保之,一人识之』的规定,不仅有庞府亲事的证印,还有着另五位京官的纳保状。

    想起庞公为了自己,还费尽周折,找来京官作保,周钧只是觉得感激。

    伴随着三声锣响,安上门开了小门,数名武卫跟在一名吏部官员的身后,开始查候诸位流外铨的考生。

    周钧排入队中,在他身前是一位头发花白、走路都有些颤巍的老者。

    周钧见他走路难行,心中也是惴惴不安,生怕这老人一个趔趄,就摔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

    好不容易排到门前,周钧递上告身和推书,那吏部官员见他年岁尚轻,先是一愣,再接过文书看了,又是一惊。

    看了好一会儿,那官员才将文书交还给周钧,点头示意可以进入。

    走入门内,周钧和其他考生,在诸多武卫的注视下,顺着廊街向前走去。

    在这大唐皇城之中,尚书省位于承天门街之东,第四横街之北;而举行流外铨的吏部选院,位于承天门之东,第五横街之北。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吏部选院与尚书省就隔了一条横街,故而又被称为吏部南院,亦称为南曹。

    过了太常寺、又过了太府寺,周钧一边跟着跸牌走,一边抬头朝北方看去。

    在横街的另一头,有一处气势恢宏的别苑,那里就是大唐的政务中心——尚书省。

    再向北一些,是左武卫,接着是门下外省。

    而过了视线极远处那道金碧辉煌的长乐门,那里有一座沐浴在阳光中、宛如仙境一般的宫殿,正是这大唐的心脏——太极宫。

    周钧收回视线,心中只是想道,不知道是否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走进那道大门,看看那太极宫是什么模样。

    入了吏部南院,周钧站定在院场之中,看着佐试吏唱着名册。

    被叫到的人,拿着文书上去,核对身份,再进入考场。

    在流外铨中,外门处的查验,被称作为『首察』,而唱名册这里,又被称为『二察』。

    完成二察的周钧,入了考场。

    走到对应名录的座位前,只见在那三米见方的狭小空间里,放着团席和案台。

    在案台上,又放着纸墨笔砚诸物。

    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伴随着一声锣响,流外铨正式开始了。

    唐朝流外铨的考试科目,要远远少于常举和制举,通算下来,只有三门考课。

    分别是书、计、时务,白话点说,就是公书写作、会计还有策问。

    前两样是笔试,而后一样是面试,皆在吏部南院中进行。

    首先进行的是第一门考课——书。

    大唐文吏日常所要处理的公文,大致可分为符、移、解、牒、券、案六大类。

    书考的时候,出题者一般从中抽取三类公文,分别将一些诸如衙门、事由、官职、时间、抄送等等基本要素写在考卷上,再让考生撰写出三份完整的公文函件。

    这听起来倒是简单,但是唐朝的公文格式,有着非常严格的工整要求。

    行书优美、没有墨沓这是最基础的。

    另外,文理对仗、次序正确、述言简要、贯式无差才是更重要的。

    参加流外铨之前,周钧光是背这大唐公文格式,就足足花了五日的时间。

    拿着鸡距笔,周钧小心翼翼、一笔一划的将公文写完,将纸晾干。

    再看了看,虽然这行书还是有点难看,但所幸公文正确,应无大碍。

    不多时,第二场考课又开始了。

    第二场考的是计,也就是会计。

    考卷上依然是三道题,分别是勾覆、仓閤和薄账,白话来说,就是稽核账目、仓货盘数和单部台账。

    跟着试卷放下来的,还有一个麻布缝制的袋子,里面放着长短不一的木棍。

    这玩意儿,学名叫做算袋,诨名叫做算子筒。

    而里面那些长短不一的木棍,就是唐朝会计们,用来盘算账目的工具——算筹。

    看着周遭的考生们,纷纷将算筹摆在了案台上,开始就着题目,一边摆弄着木棍,一边苦思冥想。

    周钧干脆连算袋都没打开,直接利用乘法表和借位法,开始计算计考的三道题目。

    考场内负责监察的巡吏,看见周钧的这一举动,愣在了那里。

    装作不经意的走了过去,巡吏在周钧身旁看了几眼试卷,顿时整个人如同石化一般,呆在了原地。

    只见周钧不停,一个个需要大量计算的数字,仅仅只是略微思考,就写在了试卷之上。

    巡吏一个激灵,转过身去,和外廊的章司官连招呼都没打,直接飞奔向了南院的栒房。

    原本定额为一个时辰的计考,周钧只用了一刻钟便全部写完。

    又花了些功夫,从头到尾验算了一遍。

    在确认没有错误的前提下,周钧松了口气,这才抬起头来。

    朝身旁看了眼,周钧顿时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他的身后,已经聚了四五位官吏。

    这些官吏见周钧已经答题结束,便拿起试卷传阅起来,他们一边看,一边还彼此对视了几眼。

    待得所有人看完,领头的官吏对周钧说道:“下一考为时务,可去栒房,郎中正等着。”

第66章 流外铨(下)

    从团席上站了起来,周钧在官吏们的注视下,走出了考场。

    来到廊道之中,得了章司官的指路,周钧向着南院栒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院落里静悄悄的,只听见考生摆动算筹的叮咣声,还有雀鸟在枝头的叽喳声。

    走到南院西角,负责铨流的武卫和小吏,看见周钧一人走来,俱是一愣。

    武卫想要上前盘问,一位年纪颇大的吏官看见周钧,眼睛一亮,先走了过来,朝后者问道:“计考未半,书答已毕?”

    周钧朝着老吏拱手行礼,点了点头。

    老吏深瞧了他一眼,开口道:“且先在此候着。”

    周钧恭敬的站到一旁。

    不多时,那老吏又走了出来,对周钧说道:“进来。”

    领着周钧进了堂门,老吏看似无意的说了一句:“仔细作答,莫要慌乱。”

    周钧抬头看去,又低下头来,一言不发。

    跟着老吏进了前堂的里门,在门内的一处书案前,有人查核了周钧的身份和课最。

    在名册上签了字又画了押,周钧又向前走去。

    过了廊道,再入后堂,只见一间偌大的栒房,被布帘隔成了两块地方。

    一块地方稍小,另一块地方稍大。

    老吏引着周钧,来到稍小地方的中间,让他听候着。

    周钧站定之后,朝布帘后方看去,隐隐约约能看到五六个人影。

    坐在正中那位,座位最高,想必就是此次时务考课的主官,吏部郎中。

    最右边有一伏案吏员,正在奋笔疾书着什么,应是考课录事一类的人物。

    至于其他的那些人,周钧倒是看不出个所以。

    那坐在布帘后的吏部郎中,先是与身旁人说了些什么,接着开口问道:“今有贷人千钱,月息三十。今有贷人八百钱,十日归之,问息几何?”

    周钧心中揣测,自己会计考试的情形,怕是有人已经报给了这位吏部郎中,对方这是有心要考校自己一番。

    略一思考,周钧给出了答案:“八文。”

    郎中一愣,又问了几道算经。

    周钧皆是心算,而且用时也短,让帘后的诸多官吏,不自觉发出了轻叹。

    这些题目对于前世的人,听上去未免有些小儿科,小学生大抵都能算出答案。

    但前提是计算者必须掌握乘法表、借位法、分数倒装等等办法。

    然而,在这大唐,会计一道倘若不借助算筹,张嘴就要说出答案,却是非常困难的。

    吏部郎中停了算经发问,而是向周钧询道:“你的算学,师从哪位大家?”

    这问题,其实问的已经有些违制了。

    按照流外铨的考律,为了防止舞弊,除了考题和复询,考官是不可以询问考生任何不相干的事情。

    但吏部郎中的这个问题,布帘后面的官吏都极感兴趣,就连那录事都停下了笔,静静等着周钧的答案。

    周钧只是躬身说道:“算学一道,某只是观书自学,并无师从。”

    吏部郎中一惊,与其他人对视了几眼,小声言道:“岂不是天纵英才?”

    停顿了一会儿,郎中终于将话题,拉回到时务考课之中。

    他先是说道:“刑部都官司,掌俘虏奴隶簿录,给以衣粮医药,并审理诉状。司内时务,你可通熟?”

    周钧躬身道:“请郎中发问。”

    吏部郎中问道:“书令史诸事何发?”

    周钧:“署覆文案,出符目,掌受事发辰。”

    吏部郎中点头,又问道:“京司、诸州文书,六月初一中勾,如何对覆?”

    周钧:“来牒而付,付讫作钞。”

    吏部郎中又问了几个问题,早有准备的周钧皆答了出来。

    吏部郎中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对薄清查,遇俘潜逃,应如何做?”

    此言一出,场内之人俱是一愣。

    清点俘虏的时候,发现有人从队伍中潜逃了,应该怎么办?

    这问题,倘若拿去问县尉或者武卫,或许还能说得通;但是,拿来问刑部都官司的书令史,明显就是超纲题。

    布帘后方,那栒房中的其他官吏,侧头看向了郎中,后者也自知这个问题,问的有些太难,便笑一笑,打算跳过去。

    哪料到周钧突然来了精神,开口问道:“敢问郎中,逃俘是否已经查到了行踪?”

    郎中听了一愣,下意识的问道:“未查到如何?查到了又如何?”

    周钧笑了笑,这个问题算是问到了他的老本行。

    前世干社区片警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周钧就要陪同居委会演练抓贼,对这种状况的处理,也是再熟悉不过。

    只听他说道:“倘若未查到,城门落卡,坊街设关。”

    “望楼为眼,坊鼓为号,割坊为圈,逐个盘查。”

    “盘查时,四人为队,三队为纵,一队鼓噪过街,引犯注意;一队入房暗查,悄声无息;一队把守要道,以防逃遁。”

    “另有稽留人,沿水榭谷道,细查无漏,以防逃犯藏匿。”

    吏部郎中听得入神,又问道:“那倘若已经查到了行踪,又当如何?”

    周钧:“要分情况而定。”

    “倘若逃犯藏匿于人烟稀少之地,如长安南城,便可调重兵,圈形围堵,逐形缩小,最终捕获。”

    “倘若藏匿于闹市大坊,则当按兵不动,以防打草惊蛇。”

    “外围重重设防,内圈一切照旧。微服盯梢,寻觅时机,再一举拿下。”

    吏部郎中拍手笑道:“好。计课上佳,时务熟络,又有实干之才,难得难得。”

    其余官吏也纷纷附和。

    吏部郎中对周钧说道:“行了,且回去候着吧。”

    周钧听了,向布帘后唱了个喏,这才跟随老吏离开了栒房。

    走到南院的廊道之中,那老吏见左右无人,向着周钧笑道:“二郎却是好本事,某原本还心中惴惴,如今可算是大石落地了。”

    周钧看着老吏,有些意外,问道:“你认识我?”

    老吏说道:“庞公本已是上下疏通,那料到那察考的许郎中,突然朝中有事,临时换成了楚郎中。”

    周钧听后恍然,原来主考官半途之中,突然换了人。

    难怪,时务考课的时候,会问出那样的超纲题。

    老吏又笑道:“二郎此番铨试,定能高中,且静候佳音吧。”

    周钧点点头,朝着老吏行了一礼,心中顿时安定下来。

    出了考场,周钧来到安上门外,回过头去,通过门孔,又看了一眼太极宫的形状。

    接着,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第67章 改筑

    流外铨结束,周钧骑马直接回了灞川别苑。

    在门房寄了承马,周钧走向中苑,打算先去庞公那里,报一声平安。

    来到正堂门外,周钧向玉萍道明了来意,后者进屋知会一声,又走出来让他进去。

    进了书房,周钧看见案台上放着一副棋盘,庞公和殷大荣正分坐案边手谈。

    看见周钧走进来,殷大荣丢下棋子,笑着问道:“二郎回来了,可是顺利?”

    周钧点头,刚想说话,庞公开口道:“以围棊是坐隐,局中莫问它事。”

    殷大荣苦笑两声,只得停了问话,又看向棋局。

    周钧侍在一旁,倒也不急不躁,只是看着二位在那里下着棋。

    殷大荣棋力本就稍逊三分,再加上被外事扰了心事,只又十几目,便落败下来。

    庞公虽是在下棋,但眼角余光始终在瞧着周钧,见后者的神情自始至终浮云淡薄,无嗔无喜,便开口赞道:“悲不怨,喜不胜,往后入了官场,二郎需得持住这份心境,勿要忘了。”

    庞公又看向殷大荣:“保家也是宫闱老人了,论坐隐思切,还不如一后生。”

    殷大荣摆手笑道:“咱家就是一俗货,可比不上庞公这高山流水。”

    说完这话,殷大荣双手按住膝盖,作势想要站起身来,试了几次,却是面露疼痛,最终索性又坐了回去。

    殷大荣说道:“老了,不中用了,如今想要直个腿,都要费上好一番功夫。”

    庞公看向他问道:“你这是落了什么毛病?”

    殷大荣指着自己的膝盖说道:“当值年岁,常跪落伏,一去就是近把个时辰,这里面的骨头怕是早就寒了。”

    “如今莫说站起,就是寻常走路,倘若动作大些,都是疼痛难忍。”

    庞公深知这是从宫中出来内侍的通病了,也只是摇头叹息一声。

    殷大荣坐着朝周钧问道:“看样子,小选应是过了?”

    周钧先是点头,接着将流外铨中发生的事情,挑着重要些的说了。

    殷大荣听到周钧计考只用了一半的时间,惊道:“二郎精于算学,咱家倒是第一次知晓。”

    庞公却从周钧口中听到了另外一件事情:“察考的许郎中,突然朝中有事,换成了楚郎中……真是这般说的?”

    周钧点头称是。

    庞公眉头微皱,对周钧说道:“知晓了,且先下去歇息吧。”

    周钧向着二位躬身行礼,便退出了书房。

    与玉萍道别,走在苑中的周钧,回想起书房的一切,隐隐有种感觉。

    庞公虽已致仕,但言语之间,对朝堂之事,一直关注有加。

    周钧仔细想了想,心中揣度,庞公乃是武家老人,又是贞顺皇后叔公辈的人物,说是不问外事,但对寿王进储,怕是还存着心思。

    正想着,周钧从中苑的拱门,来到外苑的正街,瞧见屈家三父子,从外面走了回来。

    周钧走过去,瞧了瞧,没看见和他们一起出去的樊家人,便开口询问。

    屈三翁回道:“灞河油坊的土石已经起好,剩下的就是架设机巧和炉灶,再往后樊家主说了,他们自行料理。”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火泥可有剩余?”

    屈三翁:“没用尽,还有些。”

    周钧出言让屈家父子跟着自己。

    一行人先是来到中苑里,庞公常常去奏乐的那处阁亭。

    周钧指着阁亭下方那些台阶说道:“庞公腿脚不便,每次上下亭台,都需要旁人搬运,某打算将这里改筑一些。”

    屈三翁:“不知二郎打算怎么改?”

    周钧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锐角三角形,最长的那条边,不是直线,却是锯齿形状的波浪线。

    屈家父子见了,面面相觑,谁也不清楚这是何物。

    周钧指着地上的图形说道:“用火泥在台阶旁修筑一个斜坡,坡面如此般锯齿形状。”

    屈三翁看了会儿,总算是反应了过来:“明白了,庞公的轮舆可通过此处斜坡上下阁亭,这锯齿一般的坡台,可以卡住轮舆的轮子,令其不易溜滑,上坡也更省力。”

    周钧点了点头。

    这锯齿形状的水泥斜坡,实际上就是前世地下停车库常见的出入口,这种设计可以给轮胎提供有效的摩擦力。

    只要斜坡修的够长一些,坡度设置的平缓一些,那么玉萍完全可以推着轮椅上下阁亭,再也不用找人帮忙了。

    周钧又带着屈家父子来到院庭拱门,指着地面上的石槛说道:“降低此处石槛的高度,并在两侧,用火泥修筑斜坡,如此一来,轮舆就可以自由进出,腿脚不便的人,也不用费力抬腿了。”

    屈家父子点头记下。

    周钧一行人又来到庞公的小院,玉萍瞧见他们四人,还以为有什么事,迎过来开口相问。

    周钧朝玉萍说道:“庞公日常出行,遇门槛、台阶多有不便,某便寻思,将院落改筑一番。”

    玉萍听了,点头称是,但也好奇。

    只见周钧来到正堂前的台阶处,指着堂门朝玉萍问道:“轮舆进出此处,都是寻人来帮?”

    玉萍点头道:“寻常都是去寻部曲家仆来帮,有一次庞公等不及了,下了轮舆,让妾身搀扶着他,一阶阶爬将上去。”

    “偏偏就那一次,青苔地滑,庞公大意,摔了一跤,膝下都磕破了。”

    周钧点点头,又看向了正堂前的台阶。

    屈三翁凑到周钧的身边,一边看一边说道:“二郎,阁亭那里的台阶只有三阶,但堂门前的台阶共有八阶,高差恁大了些,倘若增筑斜坡,势必要修的远,而且……”

    话未说完,在屋内说话的庞公和殷大荣,听见动静,也来到了正堂门口。

    周钧和屈家父子见了,连忙行礼。

    庞公看见院中的数人,先是一愣,接着问道:“何事?”

    玉萍走上台阶,对庞公和殷大荣解释了一番。

    殷大荣听了,眼前一亮,说道:“咱家早就想说这事了,这石阶当初也不知道是谁筑的,每次上上下下,膝盖生疼不说,还累得心慌。”

    庞公点头说道:“这堂前的石阶,于出行而言,的确多有不便。”

    周钧看着堂前的台阶,又想了想说道:“不如在此处修建一处『折坡』,如何?”

    众人听了俱是一愣。

    屈三翁朝周钧问道:“二郎,何为折坡?”

    所谓折坡,其实就是前世经常可见的楼道口无障碍通道。

    它在设计上,类似将一个倾斜的直坡,从中向内折叠,形成了一个『<』的形状。

    轮椅上下的时候,可先上前半坡至一平台,再掉头上后半坡。

    这个设计,不仅可以使得轮椅上下楼梯,还能让腿脚不好的老人,省力爬坡。

    在前世的住宅小区,还有公共建设,『折坡』基本已经成为了强制配备的无障碍通道。

    这样的设计一经说出,屈三翁拍手先叫了一声好。

    殷大荣笑道:“二郎可真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啊,”

    庞公看着周钧,那眼神仿佛就像在看着自家的子辈,一脸宽慰。

第68章 媒册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灞川别苑里的人们,发现了几件奇怪的事情。

    屈家父子三人,扛着泥瓦匠的家伙事儿,在只要是有台阶的地方,统统改筑了斜坡。

    还有堂厅、拱门、院落的门槛,不管是木槛还是石槛,统统锯短了一半,两边又筑上了坡道。

    庞殷二府的主家,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滞留房中,足不出户。

    但改筑完成之后,他们二人出来走动的频率也多了,活动的范围也大了。

    每逢旬日的戏班演出,庞公和殷公都会到场,正对戏台的主位,甚至还为他们专门备好了折床。

    两位主家倒是常见了,但有心人发觉,那周二郎却没了踪影。

    人们不知道的是,周钧被庞公放了长假,回家相亲去了。

    这一日,用过晚膳之后,周钧坐在家中侧厅的月牙凳上,手中捧着一杯茶,看着父母二人翻看那叠厚厚的纸张,只是在那里苦笑。

    罗三娘挑出一张纸来,说道:“宣义坊的秦家女,长得周正,性格温雅,女红也好,钧儿见了一定喜欢。”

    周定海一个劲的摇头道:“秦家不过是商贾之家,在西市里有两处铺子,除此之外别无长处。”

    罗三娘又选了一张纸出来:“广德坊的余家女,长相虽说次了一些,但家主乃是万年县的亭长,长女夫家为门下省令史,也算是书香门第。”

    周定海沉吟片刻,说道:“几日前,某也觉得余家算是良选,但如今却不这么看了。”

    罗三娘问道:“何意?”

    周定海看向周钧,开口问道:“小选何日张榜?”

    周钧:“后日。”

    周定海转过头,对罗三娘说道:“倘若钧儿过了小选,做了流外二品的书令史,那周家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就凭这一点去说道,何愁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话听在周钧的耳中,未免有些自大,于是便规劝道:“流外官不过是胥吏之流,何谈官宦人家,父亲莫要因此而洋洋自得。”

    “入了官场,更应言行谨慎,一味自满,到头来怕是要引来祸端。”

    周定海听了这话,顿时不乐意了:“某打过交道的官宦,比你见过的还多,这官场是如何模样,为父岂能不知,哪里轮到你来托大?”

    周钧叹了口气,又说道:“孩儿并非是有意诘责父亲,只是敢教您知晓,就算流外铨侥幸过了,这得来的书令史,也是庞公上下疏通的结果。”

    “倘若拿着这份差事做文章,四处宣扬,不仅落不了好,要是让庞公知晓,说不定还要引来一顿训斥。”

    周定海不在乎的说道:“某在别苑里做过事,庞公待你如至亲,为父早就看在了眼里。些许小事,庞公又怎会责怪与你?”

    周钧见周定海还是听不懂话中的深意,心中也有了几分火气,索性开口拒绝道:“孩儿年岁还小,平日事务繁重,尚无意娶妻。”

    周定海听见这话,瞪圆眼睛,猛地一拍桌子,刚想发火,罗三娘连忙拉住了他。

    只听罗三娘朝周钧说道:“钧儿十七了,不小了,早日娶了妻,也就早些为周家留个后。”

    “我和你阿耶平日里见那邻里人家,都是儿孙满堂,自是羡慕不已,故而对你的婚事,才是急切了些。”

    周钧无奈,还想再开口,却见周定海突然翻找起那叠媒册。

    罗三娘见状,开口问道:“阿郎找什么呢?”

    周定海:“某记得有一户人家,那媒婆曾经提起过……”

    罗三娘:“哪一户?姓什么?”

    周定海:“姓萧,家住永宁坊。”

    罗三娘思考片刻,接着问道:“该不会是那萧不嫁吧?”

    周钧听了一愣,萧不嫁?这算什么名字?

    周定海点头道:“就是她。”

    罗三娘取过媒册,翻到最后一页,将那张纸取出,交到了周定海的手中。

    周定海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是了。”

    罗三娘说道:“那萧不嫁,乃是萧家长女,听说今年都二十了,媒婆给她说的郎君,怕是已过百数,却还是挑挑拣拣,不肯嫁出去。”

    周定海说道:“钧儿可去一试。”

    罗三娘摇头笑道:“阿郎却是想多了,萧家怎会看上我们?”

    周定海瞪着眼睛说道:“萧家长女已满二十,都过了适婚之龄,连那媒人都说了,萧家主为了这个女儿的婚事,每日都发愁到叹息。”

    “钧儿长的不差,又是庞府管事,而且马上就做了流外二品。”

    “去萧家试试,说不定这亲事也就成了。”

    罗三娘只是不住的摇头:“那萧家祖上乃是前朝士族,虽说旁支,但也尊贵。”

    “萧家主为兵部主事,那可是从八品的京官,咱家哪里能够得上呢?”

    周定海将手中的媒册放在了身旁的案台上,自信满满的说道:“既然萧家能把长女寻亲一事,委至媒婆,就可一试。”

    周钧听了这话,心中咯噔一声响,发觉周定海已经有点魔怔了。

    儿子还没当上流外官,当爹的就想着攀附权贵,完全就是一朝得势便膨胀的模样。

    这样下去,任由周定海在外张扬,周家怕是早晚一日要出事。

    刚想开口再次拒绝,周钧却无意间瞥见案台上的萧家媒册,神情一愣。

    略一思考,再凑过去又仔细看了几眼,周钧突然放弃了劝说的打算,却是计上心头。

    周定海还在那里说道:“等到了后日,流外铨放了榜,倘若吾儿过了试,那咱们就去萧家府上一趟,权当一试。”

    罗三娘只是摇头道:“萧家乃是门阀家户,贵不可言,妾身去了浑身都不自在,阿郎想去便自己去吧。”

    周定海笑道:“妇道人家就是怯场,某与钧儿同去便是。”

    “此事倘若成了,周家也算是与名门望族结成了亲家。”

    “看以后还有哪个白目,敢拿奴牙卑贱说道周某!”

    又过了两日,一大清早,周定海和周钧便从家里出发,一起去那安上门外,看那流外铨的放榜。

    在门外贴着的榜录上,周定海一眼就看到了周钧的名字。

    “成了!成了啊!”周定海貌若癫狂,手舞足蹈的大声笑道:“吾儿当官了!周家发迹了!”

    相比父亲的极度兴奋,周钧神色如常,见榜录周遭的众人都望了过来,便一把拉住周定海,将其拉到了墙角里。

    周钧对周定海说道:“父亲,此处乃是皇城近门,倘若惊了贵人,可是要被治罪的。”

    周定海充耳未闻,只是一个劲的笑道:“钧儿随我回家收拾收拾,咱们明日就去一趟萧府!”

第69章 得官符

    听见周定海这话,周钧也气乐了,开口道:“父亲糊涂了,铨榜已放,孩儿要入南曹参加判补和仪谢,哪能回家去?”

    周定海也反应了过去,连忙对周钧说道:“为父晓得,钧儿速去。”

    周钧不放心的看了他一眼,说道:“父亲勿要在外逗留,可先返家,将此喜讯说与母亲听。”

    周定海一听,觉得有理,便笑着转身走了。

    见周定海走远,周钧松了口气,取出告身,走向了安上门。

    在武卫处查验了身份,周钧进了安上门,顺着跸牌,再一次来到了吏部选院。

    相比上一次的肃穆沉寂,当下的吏部选院在院中摆了些酒菜,看着却是喜庆了许多。

    院门处的吏部官员,朝新入来的流外铨选人们拱手称喜,又根据来者铨试的衙部,指了酒席入座的方向。

    周钧递上告身的时候,那负责接洽的吏部官员见了,先是愣了会儿,接着笑着说道:“可算是瞧见周家二郎了。”

    周钧看着对方,有些发懵,自己貌似并不认识这位吏部官员。

    那官员笑道:“某那日陪着郎中,在布帘后面听策,周二郎自然不认识。”

    周钧听了,连忙拱手行礼,口中告罪。

    那官员拉起周钧,将他带向选院里方的小院,开口道:“那日铨试结束,楚郎中就一直想见你,今日可算能还了愿,快随我来。”

    进了里院,周钧瞧见一位身材高大、长着满脸络腮胡的红袍官服男子,正拿着一张判补名录看着。

    向前走紧了两步,周钧以门生的身份向楚郎中见礼,口中称道:“小民周钧,谢座主拔擢之恩。”

    楚郎中侧过头来,看向周钧,随即笑道:“可是周衡才?”

    周钧低头称是。

    楚郎中让周钧抬起头来,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开口道:“俊才多少年啊。”

    周钧连忙出言谦逊一番。

    楚郎中朝周钧问道:“衡才不曾进学?”

    周钧拱手答道:“未曾。”

    楚郎中又问道:“一身的本事,皆是从书中而来。”

    周钧答道:“是。”

    楚郎中停顿片刻,又问道:“那书中也有遇俘潜逃的对策?”

    周钧一愣,但很快便想好了答案:“小民家中乃是奴牙世家,曾遇见逃奴之事,那日听得郎中相询,便活学活用了一番。”

    楚郎中赞赏的点了点头:“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此乃变通之才。”

    周钧听了,只是又自谦了几句。

    楚郎中说道:“某听过一些你的事情,今日才知市坊流言,多是不实罢了。”

    周钧知他说的是前任之事,只是垂首,一言不发。

    楚郎中又与周钧说了会话,最后临别时说道:“既然有才学,需谨记着报效才是,莫要被旁事分了心神。”

    周钧一愣,连忙又行礼道:“衡才谢座主点拨。”

    楚郎中点头说道:“去吧。”

    回到南曹的院席之中,周钧还在想着楚郎中最后的那句话。

    那句话仅仅只是例行的勉励之语,还是另有深意?

    坐入席中,周钧等了片刻,便看见楚郎中走了出来。

    他先是向席内的诸位铨试生,说了几句鼓励上进的官话,接着便开始了例行公事的流程。

    流外铨选人在吏部选院中受官,整个过程被称之为『判补』。

    先是在主考官的带领下,众人向北谢恩,复谢前殿,再谢铨判,接着又有选人谢辞,再来是选人领取盖有吏部官印的官符,最后众人入席。

    至此,一次完整的流外铨选人受官仪式便算是终了。

    周钧经历了一遭,心中有些失望。

    这流外铨的中选,比起科举高中,可是要寒酸了太多。

    唐朝省考放榜后,榜上有名的进士,首先要一同前往主考官的府邸,感谢座主。

    接着,主考官会带领新科进士到中书省都堂去拜见宰相。

    再来,殿试过后,进士及第者还要去向皇上谢恩。

    做完这一整套还不算完,进士们还要在慈恩寺大雁塔上题名,去长安东南处参加曲江宴。

    长安城的显贵人家,也会趁着这个机会,去这两处选取乘龙快婿。

    相较之下,流外铨的胥吏们,仅仅就是一顿酒席、一面官符、几句勉励就给打发了。

    待遇着实是天差地别。

    从吏部选院中走出来,周钧算了算日子,距离上任还有七八日,正好趁着这段时间,把身边的事情理理清楚。

    骑马回到家中,周钧还没走入堂间,就听到周定海在堂内说个不停。

    “周家世代为奴牙,无论走到哪里,都要遭人白眼。”

    “前些年里,某去那长兴坊帮人相奴,想要进曲杂栏苑一观,才报了身份,就被人轰了出来。”

    “栏苑诸人皆云奴牙市侩、贩人身家乃是大恶,却又谁知晓,周某爱惜清名,何曾做过有伤天和之事!”

    周钧在门外听了父亲这番话,也是一声轻叹。

    这周定海,对周家出身奴牙一事,可谓是悲恨难当。

    没日没夜的拼命做活,在长安城中买宅置家,供长子去私塾念书,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让周家摆脱这奴牙郎的出身,做个体面人。

    而如今,家中有子过了铨试,做了胥吏,周定海之前的隐忍和痛苦,一瞬间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在补偿性心理的驱使之下,自然要求更多,渴望更多。

    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周钧走进堂内,看着坐在案台边、喝酒不停、一脸喜色的周定海,心中打算最后提点他一番。

    周钧走到周定海的身边,开口问道:“父亲,明日真的要去萧府说亲?”

    周定海笑道:“那是当然!”

    周钧说道:“先前那媒册,萧家大娘子的那页,孩儿瞧着上面有些语焉不详,许是那媒婆有些隐情,没有提及吧?”

    “要不,明日去萧府之前,孩儿陪您再去寻那媒婆询问一番?”

    周定海打了个酒嗝,说道:“萧家乃是士族门阀,媒婆粗鄙,自然有许多不识。”

    “不碍事,明日我们父子二人,直接找萧家问了便是。”

    周钧见周定海懵懂不知,便打算将话说得再明白一些:“那萧家中,似乎只有三位小娘,没见到郎子。”

    周定海笑道:“那岂不正好,正所谓一个姑爷半个儿,钧儿倘若将那萧家大娘子娶进周家大门,往后萧家有事,还要仰仗周家帮衬些不是?”

    面对周定海,周钧深知,无论再怎么暗示他,怕是对方都听不进去了。

    眼下,唯一能让他清醒一些的办法,就是明日陪着他去一趟萧府。

第70章 萧家阀贵

    第二日清晨,周钧在家中吃完早膳,便随着周定海,一起前往永宁坊的萧府。

    在马上的周定海,依旧如昨日那般,说起周家得势,便停不下来。

    周钧根本没去听他说什么,只是在想另外一件事。

    在隋末唐初那会儿,诸如崔、卢、李、郑、王的山东士族,还有韦、裴、柳、薛、杨、杜这样的关中士族,在当时可是上流社会的代名词。

    高宗时候的宰相李敬玄,前后三娶,皆山东士族;武则天时期的酷吏来俊臣,弃故妻,奏娶太原王庆铣女;中宗时的宰相李日知,诸子方总角,皆通婚名族。

    名门士族家的子女,成了当时达官贵人争相求亲的抢手货,很多士族家庭为此还通过买卖婚姻,从中积到不少财富。

    到了中唐时期,士族婚姻的吸引力就大不如从前了。

    寒门子弟可以通过科举,一举入朝拜相。

    显贵人家挑选婚配,比起门阀,看重更多的是才学和前程。

    但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士族子女的吸引力,还是存着一些的。

    这永宁坊的萧家,是山东士族的旁支,而且还是比较远的散支。

    虽说也算是士族,但真正的显贵是看不上这样的旁支,而萧家自己也看不起那些小户。

    于是,高不成低不就,萧家子女的婚事,就一再耽搁下来。

    想到这里,周钧侧过头,看了眼兴奋不止的周定海,心中暗道,这一次萧府之行,怕是要让这位当爹的,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双骑来到萧府的大门前,周定海翻身下马,敲响了府门。

    少顷之后,门房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周定海,问道:“何事?”

    周定海道了来意,那门房又看了看他和周钧,丢下一句『在这里等着』,便关上了大门。

    周定海吃了个闭门羹,面上有些不虞,嘴里也抱怨了两句。

    在一旁看着的周钧,面对这位自我感觉良好的老爹,也是无语。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萧府大门开了条门缝,那门房探出个脑袋,又对周定海说道:“顺着外街去东边,那里有个侧门,有人自会与你说。”

    讲完这些,门房直接关上了大门。

    周定海听罢,恼怒的说道:“萧家下人恁是无礼。”

    周钧翻身上马,对周定海说道:“父亲,且先去侧门吧。”

    周定海无法,只得骑着马又来到萧府的侧门。

    一位年岁稍大、看上去是管事模样的老奴,负手等在那里。

    见周定海和周钧出现,那老奴招手说道:“你二人随我来。”

    看那老奴态度倨傲,周定海心中不忿,但也只得强压下来,带着周钧跟了上去。

    三人来到府苑侧厅,老奴坐上了东席,连杯茶水都未倒,直接开口问道:“可是为了婚配而来?”

    周定海瞧那老奴,一头雾水,看了看左右问道:“怎不见萧家主?”

    那老奴一愣,奇道:“此等事情,为何要劳烦家主?某与二位说妥,自会禀告。”

    周定海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惊讶,这萧家亏得还是什么士族门阀,与礼一道,如此鄙陋。

    只见那老奴看向周钧,问道:“这就是那位婚配郎?”

    周定海听见这话问的好生无礼,五官纠结在一起,有心想要发火,但又不想开罪萧府。

    周钧瞧了眼周定海的表情,强自抑住嘴角边的笑容,点头道:“某是。”

    老奴仔细看了看周钧,点头道:“郎君生的倒是端正。”

    周钧又拱手称谢。

    周定海强压怒火,开口道:“说亲不见家主,与礼不合!”

    老奴刚想开口,却听见屏风后方传来了脚步声。

    站起身,老奴朝后看了眼,连忙行礼问道:“大娘子,二娘子怎地来了?”

    周钧也看了过去,只见数道倩影映照在了屏风上。

    其中,有两位女子坐在了屏风后方,想必就是这萧家主的大女儿和二女儿。

    只听屏风后方,有一婢子开口道:“娘子说了,只管说事便是,她只听着。”

    老奴点头称是。

    周定海见萧家二女出来,也不好再发怒,只是打算说道清楚。

    那老奴重新坐下来,向周家父子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比如家世、住所、籍贯、职业、年龄、家产等事。

    听得周家是奴牙世家的时候,那老奴还撇撇嘴,轻声啧了一声。

    周定海的额头上青筋跳动,只是说道:“吾儿身为流外铨选人,刚判了刑部都官司的书令史。”

    萧家老奴听到这里,看了眼周钧,脸色这才好了些。

    写下周家的这一切,老奴将纸送入了屏风后面。

    不多时,另一张纸被递了出来。

    老奴拿着屏风后面递出来的纸,又取来笔墨,朝周家父子说道:“大娘子想要考校一番周郎的学问,此有律诗前二联,以一炷香为限,还请小郎君续上后二联。”

    周钧接过纸笔一看,只见那前二联是『迎霜细雨著青瓦,浮觞朱启眉未画,栽松馀蕊笼锦帐,露金香馥入谁家。』

    以菊为题吗?

    见周钧微微皱眉,萧家老奴笑着说道:“郎君莫怪多事,诗词一道,最是怡情,将来入了萧家,夫妻二人也好有个话由。”

    周定海听见这话,面色一惊,站起身大声问道:“刚说什么?!”

    萧家老奴疑惑道:“考校学问?”

    周定海:“不是这句!后面那句!”

    萧家老奴:“将来郎君入了萧家……”

    周定海大怒道:“谁说吾儿要入赘萧家?!”

    老奴也愣住了:“周家郎君并非为入赘而来?”

    周定海怒发冲冠,面色赤红:“吾儿欲娶萧家大娘子过门!”

    此言一出,堂间俱静。

    片刻后,屏风后面传来了婢子们的笑声。

    萧家老奴也忍俊不禁的说道:“莫要说笑,萧家娘子怎会嫁入奴牙家?”

    周定海浑身颤抖不止,嘴中兀自说道:“吾儿可是书令史,如何娶不得?!”

    萧家老奴冷哼道:“莫说是流外小吏,当年侍郎家都来说过亲事,家主一样没松过口。”

    “箫家乃是阀贵,不过一奴牙郎,向天借胆,竟敢觊觎萧家女,当真是可笑可怜!”

    周定海身体摇摇欲坠,手指着萧家老奴,牙齿打颤不止,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一旁的周钧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向萧家老奴拱手道:“今日之事,是我周家浮浪,来之前未曾问清缘由,却给诸位添了麻烦。”

    周钧拿起桌上的毛笔,在那律诗前二联的后面,飞快写了些字,丢下笔笑着说道:“某这就离开,不打扰了。”

    待得周家父子走远,萧家老奴朝着那纸看了一眼,顿时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接着,他小心翼翼的拿起纸,飞快的走入屏风后方。

    不多时,屏风后传来了女子的吟诗声。

    “迎霜细雨著青瓦,浮觞朱启眉未画,栽松馀蕊笼锦帐,露金香馥入谁家。”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第71章 凤栖梧桐

    回到家中,扶着周定海入了厢房,又帮其躺了下来,周钧看着父亲咬紧牙根、浑身气到发颤的样子,心中也有些担忧。

    瞧这架势,该不会气出毛病来吧?

    罗三娘听了下人来报,快步入了厢房,看见床榻上的周定海,气恼成了这番模样,也是吓了一跳。

    “这才出去半日,怎地就这样了?”

    周钧向母亲大致说了在萧家的经历。

    罗三娘还没听完,只见周定海在床上用拳头不住捶着胸口,嚎啕大哭道:“苦啊!”

    周钧返身关上了房门,罗三娘扑到床前,啜泣着说道:“阿郎莫要惊吓妾身,那萧家咱们不去了便是。”

    周定海面色苦痛,依旧在那里悲怆涕零:“考取功名,做了胥吏,有何用处?牙郎卑贱,奴牙更甚,周家在他人眼中,怕是连贱户都不如啊!”

    周钧摇摇头,从一个牛角尖,钻到了另一个牛角尖,这周定海自我否定的速度,倒也是够快。

    罗三娘在那里怨泣道:“咱们本就是苦命人,阿郎偏要去攀那高枝,遭白眼不说,还徒惹臊气。”

    周钧瞧着他们夫妻在那里抱头痛哭,先是等了一会儿,待二人情绪有所稳定,才开口说道:“萧家走这一趟,怕是不久之后,就会传将出去,那时可是更难办了。”

    周定海一听这话,更加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周钧凑近一些,朝父母说道:“事已至此,却也无法。”

    “眼下唯一能做的,不过是闭门不出,待风波平息后,再做打算。”

    罗三娘一边哭一边看着周钧:“钧儿所言有理。”

    见周定海认命一般闭上眼睛,周钧又说道:“父亲也无需妄自菲薄,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婚事不过一俗务,上进才是正道。”

    “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

    “与其终日寻觅那良偶佳配,不如仔细时务,待得加官进爵之日,自有佳人从远方来。”

    周定海听罢,在床上只是不住点头。

    从厢房中出来,周钧松了口气。

    沉疴当下猛药。

    当初的周定海一朝得势,便想着恣意妄为,怕是早晚一日,会为周家引来祸事。

    如今用这法子,折了他的锐气,换家室平安,虽说是无奈之举,但也立竿见影。

    回想起萧家的遭遇,周钧心中也是三分恼七分郁。

    恼的是萧家阀贵恶语相向;郁的是自己位轻言微。

    在这大唐,想要改变环境,首先却要改变自己;如果自己的声音连传达圣听都做不到,那十一年后的那场浩劫,除了远避他乡,怕是别无他法。

    想完这些,周钧原本还想趁着放假,去长安城中游览一番,如今却也没了心思。

    从门房处索了承马,周钧骑上马便赶去了灞川别苑。

    那周定海,在此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在卧榻上整整躺了七八日。

    即便病愈,周定海也耻流于市井之中,只是每日待在家里,再也没有提起过,借婚媒攀附权贵一事。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骑着马回到灞川别苑,周钧先去中苑向庞公报一声。

    来到小院门前,玉萍见了他,倒是吃了一惊:“二郎怎地这早就回来了?”

    周钧装作苦笑,玉萍知他不顺,也是叹息一声,便返身进去通报了。

    不多时,周钧进了书房,见了庞公。

    庞公正在练字,见周钧入了门,便停笔直接问道:“哪家的小娘?”

    周钧先是躬身行礼,又说道:“永宁坊,萧家。”

    庞公一愣:“哪个萧家?”

    周钧:“兵部主事,萧宸。”

    庞公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好像的确有这么个从八品的兵部主事。

    盯着周钧,庞公问道:“缘由为何?”

    周钧知晓庞公的性子,表面看似脱离世外,里子却极是护短。

    倘若告诉他说亲不成,是因为萧家想要让自己入赘,庞公恼怒之下,说不定能做出些什么惊人之举。

    想到这里,周钧只是说道:“萧家大娘子二十未嫁,坊间雅号『萧不嫁』,眼界高又喜文采,衡才出身奴牙,不谙此道,许是看不上吧。”

    庞公听见『萧不嫁』这个诨号,先是不自禁笑了两声。

    又听到周钧说那萧家大娘子,是因为眼界高,喜爱文才,这才迟迟未嫁,脸上不由浮现出为难之色。

    只听庞公开口说道:“倘若只是那萧家扼阻,咱家找人说道说道,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倘若只是娘子爱才,强行做媒,反而不美……”

    周钧的本意,只是想借萧家一事,敲打父母,绝了说亲的想法。

    娶妻成家,他可没那个心思。

    听见庞公这番话,周钧连忙说道:“敢教庞公知晓,小子才疏学浅,又新判胥吏,本就无意婚姻。”

    “这次去萧家说亲,也不过是父母之言,实在拗不过去,才行的无奈之举。”

    庞公听了,点头说道:“二郎能这般想,倒也是好事。”

    “入了刑部都官司,且先认真做事,至于婚配一事,大不了咱家帮你看着,总教寻个称心如意。”

    周钧听了,行礼称谢。

    从庞公那里出来,等在门口的玉萍,瞧着周钧的脸色,说道:“二郎勿需烦忧,绿酒一杯歌一遍,寻女当知系人间。”

    “那姻缘簿上的佳人,早晚一日会来到你的身边,且静候着便是。”

    周钧向玉萍点了点头。

    走向自己的厢房,刚入了小院,周钧就瞧见画月在院中晒着褥子。

    听见脚步声,画月回头看见周钧,脸上一喜,但飞快回过头去,只是冷声问道:“可是寻到了美娇娘?怎么不多陪她几日,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钧笑着看向画月,开口问道:“这两日可是等的急了?”

    画月回头白了一眼周钧:“你的事情,我急什么。”

    周钧找了处石坎,坐了下来,说道:“父亲在媒册上看中一箫家的大娘子,想要上门说亲。”

    画月手中动作不停,一边忙着晒褥,一边说道:“看中就娶了呗。”

    周钧继续说道:“我看了媒册,发现箫家那页不仅语焉不详,还有涂改痕迹,便仔细留心了一番。”

    “箫家乃是士族,又是官庄,媒册上却写着彩礼分文不取,还自愿倒贴大批嫁妆。”

    “还有那媒册家世一栏上,又写了箫家只有三位小娘,却无郎子。”

    “看到这里,我基本上已经知晓,那箫家想做什么了。”

    画月略一思考,问道:“箫家想寻人入赘?”

    周钧:“正是,那媒婆写那媒册,故意说的含糊其辞,不过是两头吃赏,博人眼球罢了。”

    “我知父亲要强,万万不会同意入赘之事,便装作未曾注意,假意应了说亲之事。”

    “果不其然,我与父亲登门拜访,刚刚说清了来意,就被箫家奴仆嘲笑折辱了一番。”

    “父亲气的卧倒在床,怕是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画月心中隐隐有些窃喜,但嘴上强自说道:“天底下哪有你这般自戕求辱的?”

    “倘若不愿意,直接说了便是,把家里人气倒了,万一留下病根怎么办?”

    周钧苦笑道:“这里可是大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小辈的哪有什么说道的余地。”

    画月也是一愣,仔细思考后,只是无奈道:“唐人真是麻烦。”

第72章 油坊建成

    从石坎上站起身来,周钧对画月说道:“大唐于礼教一道,已经算是宽度了,倘若要换做是其它时候……”

    见周钧没有说下去,画月回过头,见前者已经进了屋里去。

    将盥盆收拾好,画月看向厢房,却是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显出淡淡的微笑。

    走进书房,周钧来到案台前,先是从书柜上拿下一册唐牒杂录,坐了下来,翻看了几页,脑中却是想着另外一件事。

    再过几日,作为书令史,自己就要去刑部都官司上任了。

    书令史主要经手的是文书和档案,而都官司主要负责的是俘虏和奴隶,也不知道会给自己分配些什么样的工作。

    但不管分了什么工作,这流外二品的书令史乃是胥吏,想要入流,还得经过『八考』,一年一考。

    就算一切顺利,八考全部是上评,那也要八年之后,才能成为流内官。

    即便做了流内官,说不定也是个旁职的外放,甚至更惨一些,是个没有任何实职的补官。

    当然,最差的情况就是八考未过,这辈子就做个与案台为伴的书令史。

    周钧不经意间想起了一句话,『老吏抱案死』,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想要言达圣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去耗,得需想个法子另辟蹊径。

    还在想着,书房门口突然传来了画月的声音:“我要去灞河那里一趟,你也一起去吗?”

    周钧转头看去,朝画月问道:“去灞河做什么?”

    画月:“你不知道?樊家的油坊建好了,大家都打算过去看呢。”

    周钧看了眼手中的书册,想着现在也没心思,索性放下书册,走到门口,对画月说道:“走,看看去。”

    二人出了别苑的大门,顺着灞川稼洲的小道,一路向东。

    走了一刻钟的功夫,看见在那川流不息的灞河旁,一处大屋矗立在了那里。

    走近一些,周钧才发现,那大屋比起寻常堂间还要高出三分,屋外设了双灶,灶囱中白烟袅绕,将大屋周遭笼罩成了云雾之境。

    带着画月走到大屋跟前,周钧发现别苑中不少人都得了消息,不光是庞府,还有殷府,都来了人在四处观看。

    周钧一边与他人互礼,一边闻着浓郁的香气来到了灶台旁,只见樊饶远一人分管两灶,正在炒着榨料。

    见樊饶远抹了手,想要过来见礼,周钧连忙出言,让他继续去忙,勿要理会。

    到了灶边,周钧却看见那锅中炒的是芝麻。

    心中生疑,再看向周围,周钧却也明白了个中缘由。

    离了灶台,入了大屋,只见偌大的屋子里,主要摆设着三样事物。

    一件是直径接近四米的碾盘,一件是放着铁箍的篾台,最后一件就是整个油坊最关键的『主机』——榨槽。

    忙着摆弄机巧的公孙大娘,看见周钧,将剩下的活计交给了儿子,走过来行礼说道:“二郎来了,且瞧瞧这油坊。”

    周钧不懂这些,也只能胡乱夸了几句。

    公孙大娘带着周钧画月二人,在大屋中绕了一圈。

    她一边走一边介绍道:“湿料先上灶台炒干,要炒出香味,可不敢炒焦,也不能炒生。”

    “炒好的干料,再上碾盘,碾成粉子。”

    “粉子再上蒸笼,蒸成熟料。”

    “熟料再加草圈、铁箍,做成料饼。”

    “最后,将料饼填入榨槽,就可以榨油了。”

    画月在一旁看的有趣,直说道:“原来大唐是这般榨油的。”

    公孙大娘笑着问道:“画月故乡又是如何弄的?”

    画月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说道:“我在图书馆中看过图纸,有一个很大的臼,里面放上要榨的料子,然后高空会悬挂一个很重的落锤。”

    “利用滑轮和吊臂,一群人将落锤升起再落下,如此往复,就可以榨出油了。”

    公孙大娘听了皱眉:“那怕是要不少人了。”

    见周钧还在四处看着,公孙大娘又说道:“二郎,出油怕是还要些日子,膳房那里只能先等着了。”

    周钧见公孙大娘说话的时候,眼神斜视,自然也明白她话中所指,便点头道:“此事不急,待得油坊安顿妥当,膳房等得。”

    公孙大娘笑着点点头,但很快又收了笑容,面露羞赧:“二郎,还有一事。”

    周钧见她面色有异,只是问道:“何事?”

    公孙大娘:“先前给殷公送膳的人,乃是樊家大郎,往后可否换成二郎?”

    周钧疑惑:“樊家大郎不愿意去吗?”

    公孙大娘:“倒不是不愿意去,只是那夯货,有话不肯说,平白浪费了这么多时日。”

    周钧更加疑惑。

    画月在一旁听不下去,对周钧开口说道:“忘了我和你说过的事了?樊家大郎早已有意中人了,正是屈家的柔杏。”

    周钧听罢恍然。

    这倒是没想到,那高大壮实的樊家大郎,居然相中了屈家的小娘。

    公孙大娘搓着手尴尬道:“那夯货平日里寡言少语,每日送膳归家,我和他阿耶都问可有相中之人,皆言未见。”

    “起初,妾身还以为那夯货眼界高,后来才知另有隐情。”

    周钧倒觉得此事挺好,屈樊两家倘若联姻,往后别苑中也算是有个照应。

    于是,他开口问道:“既然樊家大郎相中了屈家女,可有上门提亲?”

    说起这事,公孙大娘更显窘态:“那屈家签了契,是为庞府辖户,樊家还未落契,贸然上门,恐有不妥。”

    听见这话,周钧倒也能理解。

    公孙大娘又说道:“妾身想着,先把这油坊运作起来,待得油料出了,再向主家求契落户。”

    “落了户,再去寻屈家说大郎的亲事。”

    周钧听了,点头道:“此乃实至。”

    公孙大娘看着周钧,不好意思的笑道:“且着二郎知晓,那送膳之人……”

    周钧点头道:“换了便是。”

    公孙大娘大喜,连忙向周钧行了万福:“妾身多谢二郎成全!”

    出了油坊,行在去往别苑的路上,画月突然朝周钧说道:“大唐平民和奴隶之间,划出的界限,定下的规矩,可要比大食严格许多。”

    周钧听了,感兴趣的问道:“大食是如何?”

    画月:“先知时代,默罕默德的门徒之中,就有不少人是奴隶出身。他们中有些人开创了文化的先河;有些人成了经堂的阿訇;甚至还有人娶了公主,被王室纳入宫中。”

    “穆罕默德去世之后,阿布·伯克尔担任哈里发,他根据经文教义,禁止再将阿拉伯人纳为奴隶。”

    “即便是大食中的那些外族奴隶,与王族通婚者也众多。”

    “就比如哈里发欧麦尔,有一次曾俘获波斯国王叶兹德吉尔德的三个女儿,将她们作为女奴带回了王宫。”

    “后来由阿里主持,长女配给欧麦尔的儿子阿布杜拉为妻,二女配给阿布·伯克尔的儿子穆罕默德为次妻,三女则配给他自己的次子侯赛因为妻。”

    “除此之外,大食里凯勒卜行省的长官叶齐德·本·瓦利德,是王室与女奴的儿子,他的母亲被尊称为乌姆,就连将军们见了她都要行礼。”

    停顿片刻,画月继续说道:“而大唐这里则要严格的多,我听过一句话,人各有偶,色类须同,良贱既殊,何以配合。”

    周钧点点头,这句话出自《唐律疏议·户婚》。

    画月:“无论之前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拥有多么高超的本领,一旦入了大唐奴籍,就律比畜产,在婚配上只能选择同色人,而且很难有出头之日。”

第73章 走马上任

    听了画月的这些话,周钧回想最近几日发生的事情,一是萧府求亲,二是屈樊联姻,心想许是这丫头见了这些,有感而发。

    从灞河一路又回到厢房之中,周钧与画月说着大唐奴籍一事,也想着大唐未来历史的奴制变迁。

    从李唐王朝建立到安史之乱,这段时间里大唐奴婢最多,一是由于多年对外征战,俘虏甚众;二是由于政治斗争严重,籍没者不计其数;三是由于前朝遗留奴婢,被继承了下来。

    从安史之乱到会昌灭佛,奴婢数量急剧减少,地位也迅速上升。一来是因为国力减弱,无力向外征伐;二来是由于兵源要求日甚,大批奴婢被训练成了部曲;三是由于众多士族门阀、贵族地主、寺庙被连根拔起,其中奴隶大多被外放成良。

    而从会昌灭佛到唐灭,奴隶制在整个大唐疆域经历了一次大规模的清洗,几乎势微。

    奴婢大多依附于门阀官宦之家,既不产生税赋,也束缚了劳动力流动,还增加了政权的风险成本,对于当政者来说,可谓是弊大于利。

    从唐太宗开始,历朝皇帝就对奴制一再限制。

    比如近些年里。

    永昌元年敕:“制王公以下奴婢有数。”

    大足元年五月三日敕:“西北缘边州县,不得畜突厥奴婢。”

    玄宗天宝年间又宣:“王公之家,不得过二十人。其职事官,一品不得过十二人,二品不得过十人……五品不得过四人。”

    但总归下来,这些条令,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士族门阀、官宦显贵,该蓄奴还是在蓄奴,甚至隐隐还有扩增之势。

    说到底,还是大唐内部的利益集团,已经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就连皇权也牵涉其中,想要解决,却是极难。

    接下来的几日里,周钧一边处理着别苑事务,一边准备书令史的上任。

    到了正式上任的那一天。

    天边日头未升,整个天空仍然是繁星点点。

    周钧穿上那身赭黄色的吏袍,走到别苑的大门处,对送行的画月说道:“我去当差的日子里,别苑这里的事务,就要依你来处理了。”

    画月说道:“二郎且宽心就好。”

    周钧从门房处领了乘马,又朝画月说道:“今天是上任的第一日,且不知视事的时辰,倘若晚了,赶不及宵禁,我便回家去住,无需多等。”

    画月又点了点头。

    还未出发,周钧瞧见玉萍从一旁走了过来。

    将缰绳交给画月,周钧朝玉萍拱手问道:“可是庞公有话教我?”

    玉萍:“庞公说了,入了都官司,勿要多虑,本分做事。”

    周钧应了一声。

    玉萍:“庞公还说,前几日或许会忙些,二郎且先顾着,无需归来。”

    周钧又应了。

    见玉萍不再说话,周钧一愣,开口问道:“就这些了?”

    玉萍:“就这些了。”

    周钧先是皱眉思索了片刻,接着朝玉萍又拱了拱手,便上马顺着小道离开了灞川别苑。

    一路骑将过去,入了春明门,将乘马寄在兴道坊的一处厩中,周钧步行前往了安上门。

    到达安上门,周钧拿出吏部加印的官符,与武卫对证无误之后,便进了门。

    一路向北,顺着安上门街,来到尚书省的别苑。

    向别苑正门处的武卫出示了官符,周钧被告知,流外官均是从东侧的峀门进入。

    绕着院墙走了半圈,周钧找到峀门,在查验了官符之后,又顺着廊道的方向,一路向着北边走去。

    都官司的廨衙位于东北角,入了廨门,首先映入周钧眼帘的,是一派繁忙而又有序的景象。

    大批身着赭黄吏袍的人,抱着一摞摞书册来回奔波着。

    在那里方的册库中,一排又一排的书柜高约三米,有那胥吏踩着木梯,正在寻找着册本。

    周钧站在门口,顿时有点无所适从。

    周遭都是一派忙碌的景象,唯独他一人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所幸,有一位系着裹幞头、身着深青袍的人叫住了他。

    只见那人年岁颇大,面皮微黄,面色霭徐,朝周钧问道:“可是新来的书令史?”

    周钧见这人装束,猜度对方乃是主事一级的人物,连忙躬身唱喏。

    那人点头说道:“某姓程,尽呼一声程主事。”

    周钧张开嘴巴,想要自报家门,却不料对方抢先说道:“周钧,周衡才,某说的可对?”

    周钧一愣,连忙点头称是。

    程主事笑着说道:“且随我来,先去见韦员外。”

    周钧跟在程主事的身后,随着他一路走向内院的右厢。

    二人先是站定在厢门前,程主事朝着门内道了一声扰。

    少顷之后,里面传来了一个字。

    “进。”

    二人入了右厢房的堂间,又入了侧厅的小间。

    周钧瞧见案台后方,有一年约四旬的男子,正在奋笔疾书着什么。

    程主事向前看了眼,躬身行礼道:“韦员外,新判的书令史到了。”

    韦员外闻言抬起头来,望向程主事的身后,看见周钧的时候,表情明显一愣。

    仔细端详了一番,韦员外放下笔,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你就是那周衡才?”

    周钧拱手行礼道:“是。”

    韦员外点头道:“倒真是俊才少年。”

    周钧连忙将头低了下去,自谦了一句。

    韦员外摆手道:“徐郎中去了宫中,今日怕是难回。程主事,你且带着他。”

    程主事应了一声。

    韦员外又看了眼周钧,接着拿起笔,又出言道:“去吧。”

    退出门外,周钧跟在程主事的身后,只是听着后者的说话。

    程主事,本名程宿,字长源,泗州人,原本是州府的流外官,累迁经年,又过了八考,才入流得来了这从八品的主事。

    根据他所说,这都官司主官一正一副,正官郎中,名讳徐浩,副官员外郎,名讳韦廉。

    都官司掌俘隶簿录,给衣粮医药,而理其诉免。

    一司分四曹,俘隶簿录为一曹,给衣粮药为一曹,放免理诉为一曹,杂物百事又为一曹。

    程主事分管俘隶簿录,身为书令史的周钧,也归属于这一曹。

    回到都官司的司务堂,程主事回到自己的案台前,寻找了一番。

    周钧先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遭那些忙碌的同僚,忍不住开口道:“程主事,某初日上任,也不知应做些何事,还请指教。”

    程主事从案上找到一个鱼袋,递给了周钧,说道:“此乃鱼符,且看管好了。”

    周钧接过鱼袋,打开一看,里面放着铜制的右半枚鱼符,上面还有他的姓名和官职。

    程主事看向周钧,肃容说道:“衡才,随我出司一趟,有要务亟行。”

    要务亟行?

    周钧心中咯噔一声,难不成庞公向这程主事交待了什么?

    没多少时间给周钧思考,程主事收拾好事物,直接走向了廨门。

    周钧无法,也只得赶紧追了上去。

    二人出了尚书省,又出了安上门。

    程主事从就近兴道坊的出陆行租了辆马车,又朝车夫报了个地址。

    上了马车,程主事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周钧见了,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倒也不敢出言询问。

    马车并没有行驶太久,只行过两条坊街,便停了下来。

    周钧跟着程主事下了马车,抬头看向坊门上的字碑,一瞬间呆立在了那里。

    只见那坊碑上,写着三个大字。

    平康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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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奴牙郎介绍:
社区民警许啸的灵魂,穿越至大唐奴隶贩子周钧的身上。
爱岗敬业的小民警,利用社区沟通技能和现代商业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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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实现了“一人为奴、全家光荣”的宏伟人类目标,成了整个大唐乃至世界的一道奇葩而又靓丽的风景线。大唐奴牙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奴牙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