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献俘
西厢记一书,在长安城内引发的风潮,周钧并不知晓,眼下他正忙着处理另一件要务。
河南尹裴敦复破海贼吴令光,入长安,献俘馘。
裴敦复虽然名为河南尹,但此番大功,迁刑部尚书的任令,早已拟定,只等献俘仪式完成,便可正式上任。
在献俘仪式之前,刑部都官司的主要工作,就是清点俘馘,验证身份,造册录薄,顺便一睹这位新迁刑部尚书的真容。
天还没亮,周钧穿着官袍,就等在了春明门外的官道上。
在他身边,有那北衙龙武军卫,也有刑部、兵部和礼部诸司的官吏。
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东方微微露出光亮,在地平线的尽头,有一只绵延数里的囚车队,慢慢向着春明门驶来。
春明门外的武卫和官吏们,瞧见车队,俱是精神一震。
待那车队走近一些,周钧瞧见那囚队的前后驰有百骑,又有左右二营,分守车侧。
数十辆囚车排成一字长阵,上面还盖着漆黑帷布,显得格外神秘。
待囚车停稳,先有那龙武卫将,走上前与押运营的校尉,查验令符。
确认无误之后,三部诸司的官吏,这才上前,各尽其职。
周钧所在的都官司,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与押囚营的功曹,验核诸多关引。
囚车途径江南东道、淮南道、山南东道、京畿道,一路上经过十九州府,每一道,每一州,皆有引牒。
周钧和另几位胥吏仔细查验了这些文引,在确认没有任何遗漏和错误的前提下,将查验结果递交给了都官司的徐郎中。
徐郎中仔细看了一遍,又在空阑处签下了名字。
查引事毕,周钧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最关键的一步——验明正身。
押囚营中有俘馘册,上面详细记载了每一个囚犯的姓名、年龄和身份,周钧需要根据册本,一一查验,确认被押送的犯人确为正主。
有那兵卒掀开一辆囚车的笼帷,扑面而来的恶臭,让周围的官吏纷纷退后了几步。
周钧定睛朝囚车里看去,只见七八个骨瘦嶙峋、目光呆滞的男子,坐在席板上。
这些人的身体上,四处可见大小不一的伤口,有些伤口早已腐烂化脓,蛆虫遍布身体,到处啃啮钻游。
有那营卒拿来蒲草做成的马扫,刷掉囚徒身上遍布的虫蟊,又朝胥吏们躬身点头。
经验老道的老吏,从衣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绑布,裹住口鼻,凑近到囚车旁,一边对照着俘馘册本,一边查验囚徒。
周钧见状,深吸一口气,开口让营卒打开下一辆囚车的笼帷。
营卒忙碌的档口,周钧听见远处有人高谈阔论,不由放眼望去。
只见一位身穿绯色官袍的男子,被文武官员围在中间,受着众人的道喜,大笑不已。
周钧心道,那人恐怕就是河南尹裴敦复,内定的刑部尚书。
只远远听见那裴敦复说着,此番剿灭海贼的内里惊险。
什么此番贼军势大,兵火连营,海面上船帆如织。
什么裴某身先士卒,不畏战事,血战了三天三夜。
一番海夸,听着让人颇为震动。
周钧还正听着,营卒又掀开了另一辆囚车的笼帷,出言请其查验。
周钧点点头,学着那些老吏,一只手拿着布帕捂住口鼻,另一只手拿着册本,仔细对照。
根据俘馘册本上的描述,周钧查验了这些俘虏,发现每个人的特征都对上了。
一一勾录之后,周钧合上册本,本想前往下一辆囚车,但心中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回过头来,周钧又看了看囚车中那张着嘴巴、双眼无神的俘虏。
后者的牙口,突然引起了周钧的注意。
那俘虏,虽然身体消瘦、营养不良,但牙龈和齿根相对完好,看不出什么落病的迹象。
周钧又看了后几辆囚车中的囚犯,牙口情况皆是如此。
仔细想了想,周钧又返身,回到了第一辆囚车的旁侧,朝着里面的囚犯看去。
只见第一辆囚车里的囚犯,牙龈处大多都已经腐坏变黑,双腿处还有明显的肿胀。
看见这些,周钧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词——坏血症。
十五世纪前的海员,尤其是那些长期漂流在海上的海员,食物要么是不易腐坏的腌食,要么就是就地捕捞的海产。
由于海贼平日里无法上岸补给,大多时间都在海面或偏岛上生活。
长期吃不到新鲜蔬菜和水果的他们,缺乏维生素C的补充,大多都会或多或少患上名为坏血症的疾病。
而牙龈腐坏、双腿肿胀,就是这种疾病的最直接表象。
然而,眼下的情况是,第一辆囚车中的囚犯,有着坏血症的表象,而后面囚车的囚犯却没有。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周钧思来想去,或许只有一个。
这批被抓捕的囚犯中,只有少部分人是海贼,剩下的不过是抓良冒功罢了。
看着囚车中的惨状,周钧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在他耳边,依然传来了上官和将军们的谈笑声。
应该如何做?
说出疑点,不仅无法救出这些无辜人,怕是连自己也被牵连进去,还要祸累他人。
心中挣扎,周钧强撑着精神,将俘虏的录薄全部完成,走到了都官司徐郎中的身旁。
徐郎中刚刚向裴尚书道完喜,瞧见周钧走来,开口问道:“录薄完了?”
周钧躬身行了一礼,说道:“清册已成。”
徐郎中又问道:“可有错漏?”
周钧将头垂了下去,双手抱拳,死死攥住,置于腹前。
是否要将疑点说与徐郎中?
心中诸念繁杂的周钧,却是想起了庞公在灞川别苑里,对他说过的那四个字——置身事外。
片刻后,周钧强忍住心中的罪感,低声说道:“验核无误,未见错漏。”
徐郎中深看了周钧一眼,点头道:“知晓了。”
大半个时辰之后,俘虏清点造册完成。
礼部官员一声令下,鼓吹令骑马行在最前面,后又有乐丞,再铙吹二部,笛、筚篥、箫、笳、铙、鼓,每色二人,歌工共二十四人,奏响凯乐。
龙武军卫排在次位,雄壮行于坊街之中,观者无不感喟。
周钧身为胥吏,跟着刑部诸司官员,落在再次。
“海贼吴令光破讨!”
“所部诸贼,皆俯首称降!”
“壮哉矣大唐天威!”
听着唱威之声,周钧脸色苍白,只是下意识的迈着步子,随着众人向前走去。
市坊沿街的民众,瞧见这献俘的车队,不由欢呼雀跃,大声叫好。
有那好事者,甚至向囚车扔去污泥秽物,兼以连连咒骂。
献俘一行,到了太庙处,乐工下马,陈列于门外。
后面乃是太社之仪,胥吏们身份低微,却不再进入。
周钧临离之际,回头看了一眼那囚车的方向,五味陈杂,在心中只是一声长叹。
第90章 孔痴
献俘结束后的次日上午,周钧拿着北里南曲的薄录去登册,正巧听见程主事和一众胥吏,正聊着昨日的太庙献俘仪式。
只听程主事说道:“那囚车,入了太社门之后,接着便是陈设俘馘,百官就位,行那告礼之仪。”
“告礼仪毕,众人再行至御楼的旌门之前,兵部尚书中领行驾,圣人在城楼观礼,那气势,那场面,真是壮阔无二。”
周遭的胥吏们,听见程主事说起那献俘的仪式,心驰神往,恨不得能够身临其境,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周钧忍不住,朝程主事问了一句:“那些俘虏,后来如何了?”
程主事听见这问题,颇感奇怪,开口说道:“还能如何,自然是枭首示众了。”
周钧心中一沉,不再说话。
程主事看向周钧,又说道:“俘虏之中,倘若有女眷,自当入掖庭;倘若是男子,如若有才学,抑或身份尊贵之人,尚且还能乞恩求生。”
“海贼抄掠边民,罪大恶极,只落个枭首,已然是开恩了。”
周钧轻轻点头,拱手称是。
都官司的一日视事下来,周钧过的有些浑浑噩噩。
心中有事的他,忙于公务的时候,不自知犯了几次过错。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听见门外传来放廨的钟响,周钧长吁了一口气,收拾东西,打算尽快离开。
走出尚书省,又出了安上门,周钧刚想去坊厩取乘马,却被一人叫停了脚步。
“告一声扰,敢问可是周令史?”
这声音听上去嘶哑低沉,仿佛指甲刮过砂板,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周钧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穿赭黄吏袍的男子,站在不远处,朝他拱手行礼。
周钧回了一礼,点头道:“是。”
那男子从身后变戏法一般,取出一长方形的棋盘,开口说道:“某欲相求握槊,还请周令史成全。”
周钧看着那棋盘,倒是认识这个玩意儿。
这是一种在三国时期就已经开始流行的棋类游戏,原名叫做『双陆』,在唐朝又被称为『握槊』,或是『长行』。
不过,这男子堵在皇城门口,拉着人要下双陆棋,不管怎么看,都有些匪夷所思。
周钧想到这里,只是拱手道:“某今日无暇握槊,告辞。”
让周钧没想到的是,那男子横行一步,挡住去路,又说道:“一局而已,权作是游戏。”
周钧有些不耐烦了,刚打算严词拒绝,却听见身后有人喊道:“这不是孔痴吗?今日又来缠人下棋了?”
周钧回头看去,只见出声之人是都官司的胥吏,却是相识。
找那人问了问,周钧这才知道怎么回事。
眼前这拉人下棋的男子,姓孔名攸,字伯泓,是兵部职方司的书令史。
这孔攸,平日里沉默寡言,时常发愣于堂间,就连上官发问,都会置若罔闻,只有在被大声喝骂之后,才会回过神来。
因此,孔攸得了个诨名,孔痴。
渐渐地,同事和上级也知晓了他的毛病,倒也不再为难他了。
按理说,像这般的胥吏,在考评之中,理应被落黜才对。
但孔攸的每年一考,评语大多都是上上,因为他的确有真才实学。
兵部职方司,主要掌理整个大唐的地图、城隍、镇戍、烽候等等地理。
对于这些信息,孔攸有过目不忘之能,遇人发问,他略微思考,就能给出答案,官吏但凡试之,皆称奇。
孔攸又好棋牌之戏,烂柯、摴蒱、握槊、围透、大点、小点、游谈、凤翼,无论何种,少有败绩。
久而久之,也无人愿意与他对弈。
听完这些,周钧再看向孔攸,后者捧着棋盘,垂首等在那里,丝毫没有离去的打算。
无奈的摇摇头,周钧开口道:“只此一局。”
孔攸点头重复道:“只此一局。”
二人将棋盘拿到坊街旁的石台,趁着孔攸码放棋子的档口,周钧瞧了他几眼。
这几眼,却让周钧暗暗心惊。
只见孔攸的一只眼珠,泛白透亮,却是假眼。
还有他的喉咙上,有着几道深深的伤痕,瞧着甚是可怖。
发觉周钧的注视,孔攸抬起头来,嘿嘿笑道:“某样貌丑陋,让周令史见笑了。”
周钧盯着孔攸那张略显老相的脸,开口问道:“敢问生辰?”
孔攸:“开元十二年。”
周钧粗略算了算,眼前这男子,才不过二十岁,瞧着样貌,却仿佛步入中年一般。
周钧还想再问,只见孔攸摆好了棋子,伸手说道:“周令史,请。”
收了发问的心思,周钧定了定神,拿起棋子,正式开始下棋。
周钧棋力远不如孔攸,再加上今日心中有事,只不过十来移子,便投子认负。
赢了棋的孔攸,脸上丝毫看不见得意的神色,反而紧锁眉头。
他站起身,先是朝周钧躬身行礼,接着说道:“多谢周令史。”
说完,孔攸收拾了棋盘,转身便走。
整个过程,再没有多余的一句话,不见丝毫的拖泥带水。
周钧看着孔攸远去的背影,心中道了一声:怪人。
取了乘马,周钧回到家中,瞧见父亲周定海,还有大哥周则,在堂中说着话。
周钧心中感到有些奇怪,自从虞珺娘那日考校功课之后,大哥周则每日都住在塾中,发奋念书,不问它事,今日怎会有暇回到家中?
走近过去,周钧才发现,父亲和大哥都是一脸肃容。
开口询问之后,周则朝周钧说道:“衡才,你或许还不知晓,越州传来讣告,贺监病逝。”
听见这话,周钧先是一愣,接着便叹了一声。
贺监,便是贺知章。
他是圣元年的状元郎,为人旷达不羁,有『清谈风流』之誉。
在大唐文坛之中,贺知章可谓是领袖一般的人物,不仅玄宗对其尊崇有加,甚至之后的肃宗,都特意下诏,哀思悼念,追封其为礼部尚书。
周则又说道:“贺监仙逝,今日塾内诸事皆止,师生结而入寺观,焚香祷告,我就是刚从那里回来。”
周定海说道:“贺监乃是大贤,读书人皆崇之,我和你们阿娘,明日也去一趟庙里,为其祷念一番。”
父子三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周定海便去寻罗三娘了。
周则见周定海走远,连忙拉着周钧,来到无人之处,兴奋的说道:“衡才,今日是西厢记话本的贾卖之日。”
“我刚刚去私塾旁的坟典肆看了,从早上卖到现在,店家摆的册本,已经全部卖完了,还有不少人聚在那里,吵着要预订。”
周钧听见,也是喜道:“这是好事。”
周则将手伸入怀中,拿着一本西厢记,笑着说道:“我买了一本。”
“我还听诗社里说,只要是社员,大多都买了一本。”
“尹公子买的最多,听说买了三十多本,说是要送于熟人。”
周钧听了,一阵沉默。
这第一批雕版印本,加在一起就几百本,被你们这一买,市面上好像也没多少了。
第91章 解惑
在这之后的几日里,周钧下午放廨,总是能在安上门外看见孔攸。
这孔攸的脸上,总是面无表情,捧着棋盘在皇城门外,准时等着周钧的出现。
那些个官吏,瞧见孔攸,总要戏弄几句,更有甚者,还上前踢踹几脚、大笑两声。
孔攸也不恼,只是静静站在坊街上,两眼无神的望向皇城发呆。
宛如泥塑一般的孔攸,只有在看见周钧出现的时候,才会动作。
面对这每天都要找上门来下棋的怪人,周钧也是不堪其扰,试过快步离开,试过大声呵斥,也试过避道而行。
那孔攸,真的如痴儿一般,不管周钧如何言行,每日赶也赶不走,躲也不躲掉,只求一局对弈。
周钧被孔攸烦扰的无法,也只能同意。
但最让周钧烦闷的是,倘若只是棋戏,倒也罢了。
关键是那么多日的棋戏,无论是烂柯,还是摴蒱,抑或握槊,周钧连一局都未赢过。
有几次,周钧发了狠,回去好好磨炼了一番棋艺,颇有自信下一次就能取胜,但第二日对弈下来,依然是惨败。
这一日,周钧与孔攸又下完一局握槊。
看着己方的局面一片大坏,周钧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某败了。”
孔攸点点头,开始收拾棋子。
周钧瞧着对方,心中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开口问道:“伯泓,某有一问。”
孔攸手上的动作未停。
周钧:“长安城中,精通棋戏之人多如牛毛,为何你每日非要缠着我呢?”
孔攸收拾好棋盘,站起身看向周钧,并没有回答后者的问题,反而发问道:“周令史输了这么多天,难道就不想赢一次吗?”
周钧一愣。
问完这个问题,孔攸没有再多做停留,只是向周钧拱手说道:“无论何种棋戏,倘若周令史能胜一局,某今后绝计不再纠缠。”
周钧瞧着孔攸离去的背影,回想着刚才的一幕。
后者在说话的时候,眼神清明,眉梢抬起,嘴角微扬,却是胸有成竹的表情,哪里有什么痴呆的症状。
周钧心生狐疑,次日去尚书省视事的时候,抽空去打听了一番孔攸的身世。
了解过后,周钧才知道,那孔攸的经历,颇是悲凄。
他自幼被称作神童,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
开元年间的一次曲江文宴,尚是稚童的孔攸,应神童之名,被邀请前往。
文宴座主乃是贺知章贺监,他以曲水流殇为题,要孔攸在一炷香内铺采摛文,作成一赋。
哪料到孔攸,在一炷香的时间里,连作了三赋,辞赋、骈赋、律赋皆有一,众人观其文才斐然,皆叹服。
贺监欣喜不已,当场便收孔攸做了外檄弟子。
按理说,孔攸有这般才学,未来前途自当不可限量。
但天有不测风云,曲江文宴的半年之后,孔家就被卷入了谋逆的案子,阖家上下皆被籍没。
在被捕的过程中,孔攸不幸被弄伤了眼睛,后因缺乏药物治疗,终究是失去了一眼。
至于孔家,皆为官奴,女子入掖庭,男子被流配。
贺监爱惜孔攸之才,多方走动,又亲自请托,这才保下了后者。
那时,年幼的孔攸虽然身为官奴,但在贺监的照护下,免了流配之苦,做了太府寺的一个杂仆。
在那之后的几年里,孔攸的父兄叔侄,皆殁于边疆战祸,母亲和阿姊也外赐给了蕃将,再无音讯。
偌大的孔家,到头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
也从那时开始,孔攸时而发呆,时而自语,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离群索居起来。
有人认为他得了癔症,便有了『孔痴』的诨名。
弄清楚了孔攸的经历,周钧也叹了口气。
自景云二年(公元711年)始,短短六年时间,李唐王朝出现了七次政变、四位皇帝。
唐中宗、唐睿宗、韦皇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武三思、武承嗣……朝堂之上,甚至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统御局势。
那几年里,政变和谋逆,在大唐朝堂之上,就如同喝水吃饭一般常见。
也正因如此,亲身经历了那些混乱的玄宗李隆基,在继位之后,对皇权一事尤为敏感。
开元和天宝年间,因涉入谋逆案被处死和籍没者不计其数。
周玉萍,宋若娥……如今又有这孔攸。
想起下午放廨后,孔攸又会来找自己下棋,周钧取来一张白纸,用鸡距笔在上面画了八横八纵、六十四个格子。
又从围棋中取来黑白棋子,装入了袋中。
结束一天的视事,周钧走出安上门,瞧见孔攸如往常一样,等在门口。
周钧止住孔攸拿棋盘的动作,开口道:“这些日子都是行着你的棋戏,今日换一换,行一局我的黑白棋。”
孔攸一怔,有些意外的问道:“周令史的黑白棋?”
周钧走到坊街的石台旁,将那一方纸铺在了地上,又拿出了围棋的棋子,说道:“我说规则,且听好了。”
“双方各执一色棋子,轮流将棋子,下入空阑之中。”
“无论横、纵、斜,倘若落子可成夹势,就将其中的异色棋子,换为己方的同色棋子。”
“倘若轮到自己时,棋盘上无处可以落子,则对手可以连下。双方都没有棋子可以下时,棋局结束,以棋子数目来计算胜负,棋子多的一方获胜。”
孔攸瞧着那八横八纵的六十四格棋盘,紧锁眉头,好半晌才说道:“规则虽简单,但这棋路却是变化无穷。”
周钧伸手说道:“你先来吧。”
孔攸拿着棋子,犹豫了很久,最终将棋子放进了正中的四格。
周钧轻轻一笑,下过围棋,但又从未下过黑白棋的人,大多都会先将棋子落在当中。
但实际上,黑白棋的要领,首先便是要去抢棋盘的四个『金角』。
因为,这些放在角落里的棋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吃的。
除了金角这个技巧之外,黑白棋还有四象银边,不占二二,嵌入布子,横竖斜切,拦腰斩断等等要领。
初学者不谙这些技巧,很容易就会被击败。
果不其然,孔攸和周钧下着黑白棋,仅仅只下了一半,前者便摇头弃子道:“回天无力。”
将棋子放下,孔攸朝着周钧躬身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多谢周令史。”
周钧听见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是一新棋戏,何必多礼。”
孔攸看着周钧,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周令史为伯泓解惑了。”
周钧听了,更觉奇怪。
刚想再开口问问,孔攸却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从那之后,输了一局的孔攸,真的如承诺一般,再也没有在安上门外寻周钧对弈了。
第92章 往昔之语
孔攸的出现又消失,犹如不起眼的涟漪,很快就被周钧抛到了脑后。
北里三曲的俘隶名录,周钧终于修好,并交给了程主事。
最近几日里,周钧空暇了下来,每日只是来都官司点卯应名,接着便是无所事事的看看书、写写字。
日子在一天天的过去,转眼间,时间来到了七月初六。
听见放廨的钟声,周钧拿起行囊,与周遭的同僚打过招呼,便出门向外走去。
一路行在街上,周钧看着皇城内外的景色,心中想道,自来这大唐,再到今日,算算已经快三个月了。
原本不过是一奴牙家中的纨绔子,如今却也身穿吏袍,入了尚书省当差。
人生之事,当真难料。
走出安上门,周钧来到坊街上,看见沿街的商铺里,卖的尽是些七彩针线和魁星祭告,想起明日就是七月七日,也是俗称的七夕节。
七夕又恰逢休旬,若娥和解琴打算在明日的上午,在平康坊的南场里,搭建戏台,正式上演西厢记。
西厢记的戏本,排练已有数次,几无差错。
服装、道具和乐工,在尹玉和虞珺娘的帮助下,也已经全部到位。
由于西厢记话本的造势,长安城内的民众们,对于即将上演的这场戏,早已是翘首以盼。
周钧一边想着一边取了乘马,一路奔波,赶回了灞川别苑。
入了苑门,周钧先去了中苑寻庞公。
没料到,在院中晒书的老迈部曲,告诉周钧,庞公带着玉萍大清早就离开了别苑,去了长安皇城。
周钧无奈,只得又回了自己的小院。
刚一进院口,就看见画月和柔杏二女,坐在院中的月牙凳上,正拿着针线在那里引着。
抬头瞧见周钧,柔杏先是一愣,接着脸色通红的站起身,向前者行了万福,便匆忙离开了小院。
周钧走到画月身边,看见她手中的针线,笑着问道:“开始学女红了?”
画月举起手中的一根针,对周钧没好气的说道:“你瞧瞧这针,哪有用这个来缝衣裳的?”
周钧仔细一看,只见那针不似寻常绣针,针身上却有九孔之多。
画月又说道:“柔杏告诉我,大唐女子过这七夕,要在月亮出云之时,用七彩线穿过这连孔针,接着再快速许下一愿,连许三年,愿望便可成真。”
周钧失笑道:“许个愿,却这么麻烦。”
画月:“七夕许愿,这已经是最简单的法子了。”
“柔杏还告诉我另一个许愿的法子,七夕当晚,用木盒装着瓜果,再朝里面放入一只喜子(蜘蛛),第二天起来,倘若蛛丝成网,便意味着成巧,愿望自然能实现。”
周钧听了摇头:“这法子,更加古怪。”
画月抛下针线,无奈说道:“所以我说了,大唐人就是麻烦。”
周钧对画月说道:“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入城。”
画月问道:“入城做什么?”
周钧微笑说道:“你先别问,权当是惊喜吧。”
画月一脸疑惑,最终也没追问,心中却是开始期待起来。
周钧找来院中的一张折椅,慢慢躺了下去,看着天边火烧云一般的晚霞,长叹了一口气。
画月搬着凳子,坐到周钧的身边,看着他说道:“你看上去要比上次更累一些了。”
周钧:“有吗?我最近几日倒是清闲的。”
画月摇头道:“倒不像是身体上的劳累,却是那种……心累。”
周钧闻言,身体一僵。
画月:“我的父亲曾经说过,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台天平。”
“金钱、权力、亲情、信仰、良知、责任、未来……这些砝码,会不断的出现在天平的两端。”
“人的一生,最痛苦、最疲累的事情,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来维持天平两端的平衡。”
周钧转过头,看了一眼画月,点头说道:“你的父亲,听起来,是一位智者。”
画月微笑说道:“他的确是,那么你的父亲呢,他难道就没有说过类似的话语吗?”
周钧的眼神,一瞬间失去了焦距:“我的父亲……”
当晚,躺在厢房床上的周钧,在睡梦中,回想起了前世的一段往事。
那是一个蝉声不止的夏日,刚刚参加完高考的周钧(许啸),坐在家中,陪着父亲说着话。
看了眼桌对面身形瘦削、戴着黑框眼镜的父亲,周钧低下头,开口说道:“爸,我不想继续念书了。”
没有责骂,没有质问,周钧的父亲只是在等待着答案。
周钧又看了眼父亲,壮着胆子说道:“我有一个同学,高中毕业之后,想去南方打工。”
“我问了条件和工资,听起来挺好的。”
父亲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们之前谈过的,报考警校,你分数够吗?”
周钧:“上部属警校需要一本线,我恐怕够不上。省属警校分数低一些,说不定还有些希望。”
父亲轻声说道:“如果你想问我的意见,我还是建议你去报考警校。”
周钧急道:“爸,只要去打工,我就可以存钱支付你的手术费……”
父亲摆手说道:“我那个病,晚几年再动手术,也不碍事。”
见周钧面有不甘,父亲推了推眼镜,又说道:“我知道你喜欢历史,不喜欢当警察。但是职业和爱好之间,是没有任何冲突的。”
周钧:“就像你说的那样,职业和爱好之间没有冲突。那我现在也可以出去打工,等到有钱之后,再去大学读一个历史成教专业。”
父亲摇摇头,思考了好一会儿,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你可知道,为何我让你从小就去看那些历史书籍?”
周钧看了眼父亲,说道:“因为你是历史老师?因为家里的历史书籍堆积如山,最好打发时间?”
父亲笑着摸了摸额头,开口说道:“不是这样,你听我说……人呢,一辈子很短很短。”
“在人活着的时候,大多想的都是如何开心,如何娱乐,很少有人能够沉下心来,去想一想死之前该做些什么。”
“我让你从小就去背那些历史书籍,或许在你看来,不过都是一些无聊之事。”
“但是,那些书籍中所记载的事情,与其称作为历史,不如把它们叫做『活录』。”
周钧不解:“活录?”
父亲:“在史册上,帝王公卿,贩夫走卒,每一句记录他们言行的话语,都代表着一个人曾经活着的痕迹。”
“你可以从这些痕迹中,看出不同人生的轨迹,不同价值的态度,不同命运的抉择。”
“而这些活录,都是让你这一生,不再虚度光阴,不再迷惘尘世的亮光。”
“无论任何时候,看清未来前进的方向,不要被眼前那些琐事所左右,这才是你活着的意义。”
第93章 七夕乞巧(上)
当周钧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已是天色发亮。
他伸出手抹了抹脸,有些惊讶的发现,眼角却是湿润的。
房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周钧连忙用衣袖擦了把脸,从床上坐了起来。
画月推门走了进来,朝周钧说道:“早膳拿来了,洗漱好便来吃吧。”
周钧点点头,穿戴整理一番,出了房门。
在案台旁坐下,周钧瞧着画月身上那件新做的襦裙,愣了片刻。
画月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柔杏告诉我,今天女子出门,需得换上亲手新缝的衣裳,才现乞巧之意。”
“我手笨,不会做衣服,柔杏便把她的一件新衣服,借给了我。”
“怎么样?好看吗?”
周钧收回视线,轻咳了两声,啃了口蒸饼,含糊不清的说道:“好看。”
画月看向周钧,又问道:“今日进城,究竟要去哪?”
周钧:“到了你便知道了。”
用完早膳,周钧又去了一趟中苑,被告知庞公仍是未归,便骑马带着画月,去往长安城了。
从春明门入城,一路行在坊街上,画月瞧见道上人潮汹涌,却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心中好奇不止。
周钧行至平康坊的北门,见坊内的人太多,便将乘马寄在坊门外的厩里。
带着画月入了坊门,又一路向南,来到西南隅临时设立的落关。
周钧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笺,递给了守关的仆从。
后者打开红笺,看见里面的姓名,又翻开身边的名录一番对照,确认了身份之后,便躬身请周钧和画月进了关。
画月入了关门,看见正前方的寺庙宝地,开口说道:“我认识这里,菩提寺,我们这是来烧香吗?”
周钧笑着摇摇头:“不是烧香,还要再走些路,很快就到了。”
画月满脸的疑惑:“还没到?”
顺着寺内的小道又向前走了一会儿,周钧带着画月上了菩提寺后院的山阶,眼前的视野顿时开阔了起来。
只见在后院墙外远方的一片空地上,搭起了一方气派的戏台,数不清的民众聚在戏台旁,将整片场地挤了个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画月瞧着那戏台,惊得合不拢嘴。
周钧带着她,找了一处角落,席地坐了下来。
画月看着远处那喧哗吵闹的戏场,脸上震惊的神色仍然尚未褪去,只听她说道:“原来你说的是惊喜,就是带我来看戏。”
“我不明白,别苑里也有戏班,为何要大费周折来这里看戏?”
周钧坐着笑道:“这场戏,和别苑里的那些不一样,你看了便知。”
话刚说完,二人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衡才。”
周钧回头一看,发现来者是邵昶,连忙起身行礼道:“邵县丞。”
邵昶笑着摆手道:“莫称官职,只道观文便好。”
周钧点头,又改了称呼。
邵昶看了眼周钧身边的画月,微微一愣,很快又说道:“玉纤暗数,佳人相伴,衡才真是好福气。”
周钧倒也没分辩,只是笑了笑。
邵昶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钧对画月说了声去去就来,便跟着邵昶走到偏僻一地。
邵昶朝周钧拱手,叹服道:“衡才之玄黄术,当真神化也!”
周钧知道邵昶说的是,之前曾经预判贺监大限将至一事,便拱手说道:“某道行不深,也不过是胡乱猜度罢了。”
“此事隐秘,还请观文保密。”
邵昶连忙点头道:“衡才宽心,某自当守口如瓶。”
周钧松了口气,刚想再说些什么,又听见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戏幕已开,你二人还在这里耽搁些什么?”
周钧循声看去,却发现说话之人,乃是尹玉。
邵昶看着尹公子,面露苦笑,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他日有暇,某当做东,还望衡才不嫌。”
周钧点头道:“某自当赴约。”
邵昶离开之后,周钧看向尹玉,只见她穿着一件素袍,脸上未着铅华,神色中还留着些许疲倦。
周钧朝着尹玉拱手道:“贺监大贤,仙逝而去,于国于民,皆是哀怆。”
听周钧说起老师,尹玉勉强的笑了笑,朝前者称了一声谢。
周钧突然想起一事,朝尹玉问道:“尹公子可识得孔攸?”
尹玉一愣:“孔伯泓?自然认得,他是老师的外檄弟子。”
周钧:“尹公子与他平日里可有交道?”
尹玉点头道:“老师未离长安之时,很看重孔攸,常常对他人说,伯泓虽为官奴,但有大才。”
说到这里,尹玉好笑着说道:“有无大才,我是没看出来,不过孔攸的功课倒是极好,无论老师出什么题,他都能成文作答。”
“有时候,功课太难,我还会去找孔攸帮忙,他每次帮我,那答案即便老师看了,都瞧不出来自他的手笔。”
“也因此,虽然他是官奴,又是罪人之后,但我和他的关系,倒也还算是不错。”
“前些日子,西厢记话本贾卖的时候,我买了一些,送给了朋友,孔攸我也送了他一本。”
周钧听见这话,皱起眉头问道:“你曾经送给孔攸西厢记话本?”
尹玉点头道:“是的,他看了西厢记之后,还问了不少你的事情。”
周钧奇道:“我的事情?问了些什么?”
尹玉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好像也没什么,就是一些琐事。”
“比如我是如何认识你的,你曾经说过什么有趣的话,这西厢记话本又是如何写出来的?就是这般的问题吧。”
周钧听了一阵沉默,心中狐疑。
孔攸向尹玉打听这些事情,却又是为何?
二人正说着话,只听院墙外的戏台,传来一阵惊天般的欢呼声。
放眼望去,却是西厢记正式开演了。
尹玉眼睛一亮,朝周钧说道:“不和你说了,我先去看戏了。”
周钧点点头,揣着满腹的心事,又来到画月的身边,坐了下来。
画月正聚精会神的看着戏台上的表演,并没有注意到周钧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第一折演完,饰演张生和书童的戏角,走下戏台。
画月这才转过头来,兴奋的对周钧说道:“原来你说的这戏,是西厢记!”
周钧点头道:“先前与你说的那个故事,我却请人写成了话本,还搬上了戏台。这惊喜,你可喜欢?”
画月喜笑颜开,拉着周钧的袖子说道:“当然喜欢了!我今日能瞧见这西厢记的戏剧,可真是自来这大唐最开心的一天!”
话音刚落,只听戏台那里传来一声锣响,却是第二折,开演了。
在上千名观众的翘首期盼之下,一位香培玉琢、静若幽兰的绝色佳人,飘然入了戏台。
那女子出现之后,原本哄闹的台下,一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看向台上,不敢发出大一些的声音,生怕无端惊扰了佳人。
只见那女子轻启朱唇,娓娓唱道:“每日里锁深闺,娥眉蹙损;鸣不高飞不远,枉字莺莺……”
第94章 七夕乞巧(中)
那崔莺莺的唱戏,画月看的如痴如醉,不自觉口中也跟着吟上两句。
周钧瞧着有趣,笑着问道:“你能听懂那戏本?”
画月摇头说道:“诗词倒是有一大半不懂,但这出戏不仅有诗文,还有唱词,更有动作和姿态。”
说完这些,画月用双手托住下巴,看着台上的崔莺莺,轻声说道:“不光如此,这崔莺莺的戏角,却是我来了大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周钧一愣,又朝戏台上细看了一眼。
崔莺莺的扮演者宋若娥,自号寒宵居士,平日里大多时候她都是素面朝天,而且还喜欢板着个脸孔,和人言语时也见不到什么好脸色。
周钧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被怼上个几句,倒也没有怎么去注意过她的容貌。
如今仔细再看了,周钧不禁想道,那北里的都知五女,倘若妆容一番,再以容貌来分个高下。
除去胡女西云娜不谈,解琴与红芝尚在伯仲之间,柳小仙稍次,容姿最佳之人,却应是这宋若娥。
画月看了一会儿,又说道:“这西厢记,和我在别苑里看的那些戏,完全不一样。”
“优戏虽有趣但是太吵,舞戏虽美但是疏远,这西厢记却像是发生在生活中的真事一般,这人物和情节,是鲜活的。”
画月这番话,周钧倒是能够明白。
事实上,人类的表演和戏剧,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发展,一直在向着真实感和代入感,在不断的靠近。
远古时期的傩戏,主要是为了驱邪和祭神。
在那之后,社火、说诃、大肁等戏乐,在神灵崇拜的导向之外,还引入了一些人文情怀和情感抒发。
而到了再后的优戏、舞剧、戏曲,人文元素更加浓厚。
直至前世的现代社会,电视、电影和舞台剧,则几乎是实际生活的翻版。
周钧正想着的时候,崔莺莺的那一折戏,刚巧落了幕。
台下的观众们,看着崔莺莺翩然离场,这时才如梦初醒一般,爆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就连周钧身边的画月,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心的说道:“演的真好!真希望大食王宫中那些自大的波斯乐师们,也能到这里来看看!”
周钧笑了笑,转头看向山阶上的其他观众。
鸿雁诗社的成员们聚在一起,聚精会神的看着戏台的情况。
一群长安城里的文人雅士,一边兴高采烈的说着戏场的盛况,一边还即兴作着诗。
在菩提寺后院更靠内的地方,有一处修建在高处的阁亭,那里不仅视野好,而且幽静,透过苍翠的枝叶,偶尔能瞧见一些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小娘。
周钧瞧见亭边站着两位妙龄女子,一位穿着绛红襦裙,另一位穿着青兰羃篱。
看着那两位女子的身形,周钧总觉得在哪儿瞧见过,但却想不起来。
而那二女,眼下正在说着话,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钧的视线。
只见那红衣女子在原地转了个圈,笑着问道:“阿姊,你看看,我这一身衣裳,像不像红娘?”
青衣女子皱眉道:“父亲叮嘱过,出门在外,需得留心言行,莫要落了萧家的名声。”
萧二娘子笑着说道:“阿姊说话越来越像莺莺呢,不如我们四处走走,去找找张生可好?”
萧大娘子佯怒道:“要去你去吧,我还要留下来看戏。”
萧二娘子连忙说道:“那我也要留下来,那话本只有前七折,我还想着把后面给补上呢。”
见萧大娘子不再说话,萧二娘子凑近又说道:“阿姊,你倒是说说,先前那些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萧大娘子:“哪些人?”
萧二娘子:“就是那鸿雁诗社的人啊,他们说,这西厢记的戏样和剧情,皆是出自那周衡才之口,难道是真的?”
萧大娘子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那周衡才出身奴牙,又未曾进学。”
“刚刚那些人不也说了,周衡才本人也曾言道,这西厢记的戏样和剧情,他也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
萧二娘子追问了一句:“这样说来,那一日的咏菊诗,也是周衡才从别处听来的?”
萧大娘子显露困惑,却是沉默了下来。
西厢记一折折的演将过去,到了剧终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正午。
只见红烛彩灯,又闻喜乐煌煌。
台上的崔莺莺一身花钗青质连裳,与那张生在堂上拜了天地,娇羞说道:“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听着这一句话,台下有那诸多情深未偿的观众,纷纷都是痴了,不自觉泪水却流了下来。
画月坐在周钧的身边,慢慢重复了一遍:“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说的真是好。”
周钧挠了挠头。
从古至今,但凡女子,皆深感此佳句,倒是谁也不能免俗。
在一片乐声之中,众戏角登台谢幕,戏台的帷布缓缓拉上,西厢记终于是结束了。
在台下的观众们,瞧见戏幕合上,只是驻足原地,无人愿意离去。
也不知何人,领头拊掌大声叫了一声好。
片刻好,拊掌声,叫好声,呐喊声,不绝于耳,响彻天际,经久未衰。
原本已经下了台的戏角们,瞧见此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台下策应的解琴,咬咬牙,令仆役又拉开帷布,让众戏角再一次登台谢幕。
如此反复三次,人们才最终慢慢散去。
周钧看了眼身边,山阶上的观众,大多都已经散去,而画月坐在那里,眼神迷离,似乎仍然在想着那出戏。
周钧:“走吧,再晚了,就会耽搁了出城。”
画月叹了口气,幽幽的站起身来,叹气说道:“如果能再看一遍就好了。”
周钧无奈的笑了笑。
二人相携朝寺门走去,刚走出内街的时候,却看见一位腰挎障刀的汉子,站在了道中央。
见周钧走近,那汉子拱手说道:“可是周二郎?”
周钧闻言一愣,还未回答,却瞧见身旁的画月面色突变,如临大敌,她的手也伸向了腰后的短剑。
画月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此人武功超绝。”
周钧心中一凛,再朝那汉子的身后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街口,还站着另几位一般装束的人。
心知不敌,周钧伸手止住画月的动作,朝那汉子问道:“某是。”
汉子点头道:“主家请周二郎一聚。”
周钧:“敢问贵主名讳?”
汉子:“来了便知。”
周钧看了看周边,此处乃是平康坊的南里,旁边就是进奏院和显贵户落,街上还有坊丁和武卫,只要一声喊叫,便会引起骚乱。
周钧心中盘算了一番,便朝那汉子拱手说道:“劳烦领路。”
汉子转身向寺内走去,周钧和画月跟在后面。
一行人来到一处禅房的门口,那汉子敲响房门说道:“人来了。”
里面传来一个沧桑的男声:“进。”
汉子打开了房门,周钧先走了进去,画月想跟进去的时候,却被拦了下来。
汉子朝画月冷声说道:“主家只见周二郎一人。”
见画月想要发怒,周钧微笑说道:“你先等在门外。”
画月急道:“可是?”
周钧:“我有分寸,不碍事。”
将画月劝在原地,周钧走进房间,只见房内焚香弥漫,轻袅如烟。
一位女子掀开禅房的帷帘,走了出来。
周钧瞧见她,愣在了原地。
此女他认识,正是南曲都知佘红芝。
那佘红芝看着周钧,掩嘴笑道:“二郎快进去吧,等你好久了。”
周钧紧锁眉头,进了帷帘之后,看见一位身穿玄色锦袍的老者,坐在禅席上,微笑着看了过来。
那老者,皓首苍颜,身体有些单薄,但一对深陷的眼睛却特别明亮。
周钧从未见过此人,但猜度对方身份不凡,便唱了一喏。
老者看着周钧笑道:“庞左监几次说起过你,本来我应等着他带你来拜访。”
“但我猜你今日会来这看戏,我的宅子又离这只有一墙之隔,便想着先见你一面。”
老者的这些话,让周钧开始飞快的思考。
与庞公相熟,住所就在菩提寺的隔壁,这个老者究竟是谁?
突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周钧眼睛圆睁,身体一震,连忙躬身行礼道:“小子见过李相!”
第95章 七夕乞巧(下)
李相何许人?
李林甫是也。
后人有评,林甫善养君欲,自是帝深居燕适,沈蛊衽席,主德衰矣。
面对这样的人物,周钧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的陪着言语。
只听李林甫笑着说道:“衡才自从入了北里,办事得力,未见差错,确是难得。”
周钧坐直身体,连忙拱手道:“某不敢贪功,全靠贵人相携罢了。”
李林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周钧,颇感兴趣的说道:“衡才虽是奴牙出身,但言行之间,不见市侩,也是有趣。”
周钧又一板一眼的说道:“敢教李相知晓,家父常鄙于奴牙之身,故而请了不少家塾,教导某与兄长,只望周家子早日出人头地,也好不再遭人白目。”
“小子年少时顽劣不堪,后来痛改前非,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听见这话,李林甫微微点头,倒觉得这周钧,和自己有几分相像。
李林甫虽出身唐朝宗室郇王房,自小却也是游手好闲,斗鸡走狗,不被宗家所认可。
即便后来入了吏部当差,也因『杖杜弄獐』之事,受尽了同僚和上官的白眼。
想到这里,李林甫朝周钧霭色说道:“庞左监与我说起衡才时,总是赞誉有加,身微却有大才。”
李林甫说这话的时候,本意只是夸奖,没存什么其它心思。
但周钧满脑子里,却是前世关于李林甫那口蜜腹剑的评语。
听见李林甫的这番话,周钧第一反应便是挺直身板,拱手自谦:“小子何德何能,庞公确是过誉了。”
李林甫只道他是拘谨,便笑着换了个话题:“衡才年龄也不小了,未有婚约?”
周钧:“兄长用心读书,尚未娶妻,某也不好僭越,而且……”
李林甫见周钧话语间犹豫,便追问道:“而且什么?”
周钧:“而且某出身奴牙,婚配一事,怕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罢了。”
李林甫听完,哈哈笑了起来,对周钧说道:“衡才莫不是言语那萧家之事?”
后者听了一愣,垂首点头称是。
李林甫脸上笑意未减,继续说道:“不仅如此,你入了北里,与那中曲的两位都知来往甚多,怕也是无心娶妻的原因之一吧。”
周钧听见此话,心中一惊。
史书中曾言,李林甫的耳目遍布长安,无论皇城、三省还是市井里坊,皆隐有其豢养的细作。
兵部主事萧家,北里三曲,自然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周钧脸上装出一副羞愧的模样,低头叹道:“小子无德,瞒不过李相的法眼。”
李林甫笑着说道:“食色,性也。君子爱美,古皆有之,何须喟然?”
周钧又将头垂了下去,只是默然。
李林甫看着周钧,慢慢收了笑容,开口说道:“庞左监与某相识已久,当年贞顺皇后还在世的时候,李某承了他不少恩情。”
“庞左监言及,某自当相携。”
“衡才年少有为,且宽心做事,未来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周钧与李林甫又聊了几句,便告退离开了。
出了禅房的大门,周钧长吁了一口气。
一阵清风吹过,周钧感觉背上凉飕飕的,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在一旁的画月瞧见周钧,急忙走过来问道:“没事吧?”
周钧摇摇头,回头又看了一眼禅房的方向,心中依然有些惴惴。
与那李相一场交谈下来,明明从头到尾对方都是和颜悦色,但周钧就是感觉芒刺在背,整个人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一刻都无法松懈。
另一边,李林甫送走了周钧,却是坐在禅席上,闭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佘红芝掀开帷帘走了进来,来到禅席前,行了拜礼。
李林甫依然闭着眼睛,低声自语道:“周钧,周衡才……”
佘红芝听见这名字,怕扰了对方,不敢多言。
李林甫睁开眼睛,思考片刻,看向佘红芝问道:“那周家的户册,你也瞧了,只是奴牙郎?”
佘红芝不知李相为何如此发问,但还是答道:“妾身仔细瞧过了,周家世代为奴牙近百年,中间并无其它营生。”
李林甫皱着眉头说道:“那周衡才,说是奴牙郎,确实不像;但依他之说,却也不似读书人。”
佘红芝闻言一愣,小心问道:“那是……?”
李林甫疑惑的说道:“观其言行,倒有几分像是军伍出身,但又不全似,真就奇怪了。”
又细细思索了一番,李林甫索性也不再猜度,只是朝佘红芝说道:“倘若周衡才再来北里,且仔细看紧一些,但把握好分寸,切勿惹出事端。”
佘红芝低下头,应了一声。
周钧带着画月离开长安,一路行在去往灞川的路上。
画月见周钧面色凝重,似有心事,便也没有出口询问,只是静静坐在马上,一路前行。
二人回到灞川别苑之中。
周钧先是将画月送回了厢房,接着便前往中苑,去寻庞公。
到了院中,周钧被告知,庞公仍然未归。
看守院子的老部曲,听周钧说有要事禀告,便告诉后者,庞公临走前说了,最多今晚,就能归宅。
得了这个消息的周钧,倒也没有再急着赶回长安,只是在灞川别苑中住了下来。
傍晚时分,用过晚膳的周钧,躺在院中的折床上,看着天边的晚霞,心中思绪万千。
今日见了李林甫。
对方大权独握,蔽塞言路,排斥贤才,导致纲纪紊乱,还建议重用胡将,使得安禄山做大,可谓是唐朝由盛转衰的关键人物之一。
问题是,倘若与其交好,向其暗示一番未来政局中的利害关系,有没有可能改变对方的看法,力挽狂澜呢?
周钧思前想后了很长时间,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很难,但是值得一试,当然前提是要保证自己和亲友的安全。
等待周钧想完这些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月亮隐没在云中,只露出了半个脸。
周钧朝身边看去,只见画月坐在月牙凳上,右手拿着针,左手拿着线,正在抬头看着星空。
好奇之下,周钧朝画月问道:“你在做什么……?”
画月依然看向星空,嘴中先是嘘了一声,接着小声说道:“先别说话。”
周钧一愣,闭口不言。
见月亮完全从云中露出,画月急忙用线头,穿向针上的小孔。
穿针引线,双手忙碌个不停,待得事毕,画月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空,兴高采烈的喊道:“我做到了!”
周钧不解的问道:“做到什么了?”
画月举着针,对周钧炫耀道:“你忘了?过这七夕,要在月亮出云之时,用七彩线穿过这连孔针,接着再快速许下一愿,连许三年,愿望便可成真。”
周钧仔细看去,只见画月手中的针,正是九孔针,而那孔洞中穿过的,正是七彩线。
周钧笑道:“真是难为你了,却也不知道试了多少次。”
画月得意洋洋的说道:“别管我试了几次,今年是成了,想要愿望成真,还有两年。”
周钧问道:“许的什么愿?”
画月收起针线,莞尔一笑:“不告诉你。”
第96章 朝堂与争储
时辰到了戌时二刻,整个灞川别苑都静悄悄的,人们大多都已经回屋休憩,只能偶尔听见巡夜人的脚步声。
老部曲仇邕打着灯笼,来到周钧的院外,轻轻喊了一声:“周二郎。”
在院中被困意侵的两眼迷蒙的周钧,听见这喊声,霎时间睁开眼睛,爬坐起来,开口应道:“来了。”
周钧朝着睡眼惺忪的画月说了一句:“先进屋睡去吧。”
画月揉了揉眼睛,应了一声。
周钧整了整衣服,走到院口,朝着仇邕拱了拱手。
仇邕转身示意周钧跟上自己。
二人走在别苑的路上,只听仇邕说道:“主家才进了屋,听见二郎有事来告,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便遣某来招。”
周钧说道:“劳苦了。”
仇邕说道:“某乃一老卒,尸山血海都过来了,这些算的了什么。倒是二郎,明日还要进城点卯,怕是来回奔波不易。”
二人这般说着话,走到了庞公居所的院口。
玉萍等在门内,先是向仇邕道了一声万福,接着便领周钧朝厢房走去。
入了中堂,又进了书房,周钧瞧见庞公正坐在折床上,看着信笺。
发觉周钧走进来,庞公抬起了头,看向了他。
周钧直接开口道:“庞公,李相今日邀见了我。”
庞公一愣,皱眉问道:“哪个李相?”
周钧:“李右相。”
庞公:“李林甫?”
周钧:“是。”
庞公眉头越皱越深,朝周钧说道:“且说说经过。”
周钧从李林甫拦路相邀开始说起,将整个经过原封不动的告诉了庞公。
庞公听完之后,一边思索,一边自言自语道:“这才过去几日,难不成比咱家还急?”
周钧听见这话,心中疑惑,但仍是垂首不语。
庞公对周钧说道:“寿王服丧之事,你可有耳闻?”
周钧点头:“略有耳闻。”
庞公:“寿王虽为贞顺皇后之子,早先却由宁王所抚养。”
“开元二十九年,宁王薨。寿王感念宁王养育之恩,视其为义父,服丧以报其恩。”
“如今,孝期已到,咱家这次进城,就是去探望寿王的。”
周钧问道:“那李右相那里……”
庞公又说道:“李林甫为右相,李适之为左相,两相虽面上和睦,但暗地里争权夺势,朝中皆知。”
“天宝年,玄宗招李适之问契丹兵事,后者曾言,开元二十年,太子李亨遥率诸将大破奚、契丹等部落,此战经年,契丹势微,不足为惧。”
“玄宗念感太子,招其入宫,赏赐颇丰。”
“自那之后,李适之虽未明言,但心向太子一事,倒也传了开来。”
周钧听到这里,隐隐有些明白了。
李适之是站在太子李亨那一边,而李林甫却是站在了寿王李瑁这一边。
庞公又说道:“最近,李左相之势,于朝中隐有崛起之兆,李林甫惧之,曾与咱家不止一次提过这事儿。”
“咱家猜测,李林甫怕是忍不住,要对李适之的人动手了,所以今日他才见了你一面,实则是提醒咱家一番。”
周钧思考了一会儿,朝庞公问道:“倘若李林甫要动李适之的人,那我们又应该如何自处呢?”
庞公:“寿王孝期刚过,此时搅入朝局之中,并非明智之举。”
“李林甫既然急于攻讦朝敌,那便使他做了就是。”
“只是做事也需有个章程,倘若李林甫行事周折,打着寿王的旗号,剑锋指着太子,那便是过线了。”
“寻个机会,二郎与咱家一起去那李府上,与那李林甫说说话,也好知晓对方是个什么想法。”
周钧听了,拱手称是。
庞公看了眼窗外,又回头对周钧说道:“今日不早了,二郎先回去睡吧。”
“明日你先去尚书省点卯,请上三天的假,准备一番,再随咱家去见见那李林甫。”
周钧又应了。
从庞公的院子中出来,周钧抬头看了眼清冷的月色,心中叹了一声。
清闲的日子,怕是要告一段落了。
第二日清晨,周钧早早的洗漱一番,从画月手中拿了早膳的食包,一路朝着长安赶去。
入了都官司,周钧先是点卯应名,接着便找到程主事,说了三日请假的事情。
左右最近也是无事,程主事没多问,录了行阚,报了上官,便相当爽快的签了假。
请完假,周钧先回了一趟家里,向父母说明了情况。
接着,周钧收拾好行囊,就赶回了灞川别苑。
回到别苑中的时候,还只是巳时。
去了庞公的院子,从玉萍那里得知,庞公正在和殷大荣在书房中说着话,周钧猜度他们二人,可能在说着寿王之事,便先告退离开了。
回到外苑厢房中,周钧恰巧瞧见了刚刚练功结束的画月。
只见画月额头上都是汗珠,站在下风处的周钧,倒是闻见了些许香气。
周钧把这疑惑朝画月说了。
画月脸上一红,解释道:“大食崇尚香料,认为香料乃是真主赐下的圣行。”
“大食贵族女子,从幼时起,便会小剂量的服食天醇和乳醴。”
“在日常生活中,倘若出汗抑或是热熏,体内香液就会发散。”
“我尚在大食的时候,体内的香气还能闻到些;被抓住并卖到突厥的那一段日子里,我用泥污和秽物涂满身体,又找了些药物吞食,控制了体内的香气发散。”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身体断了香气,还以为今后也是如此了,却没想到最近一段时间,这香气又隐约冒了出来。”
周钧听见这话,颇感有趣,又问道:“先前你身上那些肤蜡,还有你说的那些药物,你都是怎么知道配方的?又是如何调制的?”
画月:“你忘了?光是我的私人教师,就不下二十人,这其中自然就有药理学和炼金术学的学者。”
“我平时出行的时候,贴身衣兜里,都会存着药包。”说到这里,画月有些懊恼:“那些药物和材料,都是我收集很长时间得来的,可惜后来全都丢了。”
说完,画月低下头闻了闻自己的身体,对周钧说道:“这气味好久没闻了,现在突然冲进鼻子,感觉有些难受。不和你说了,我先去洗个澡。”
第97章 棋局与政斗
在灞川别苑的家中休整了一日,周钧次日便随着庞公去往了李相的府上。
李林甫的宅子位于平康坊的东南隅,曾经改筑过两次。
其中,最有名的一次改筑,发生在开元和天宝之交。
市井传闻,李宅中有妖怪,宅邸东北隅沟中,至夜便火光大起,似有小儿持火出入。
李林甫奏请玄宗,将宅邸的一部分改建为了嘉猷观,这才止住了这一怪象。
入了李林甫的宅邸,周钧瞧见庭院深远,户落成排,又见那假山水榭,连堂别厢,不由叹道,轮排场和奢华,李相之宅在长安显贵之中,倘若自称第二,恐怕无人敢言第一。
周钧推着庞公的轮舆,在李府下人的引路下,在那弯弯绕绕的廊坊之中,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三进则里的议事堂。
这里披甲武卫众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周钧心中暗道,那李林甫在朝中树敌众多,难怪要布了如此之多的护卫。
入了堂侧的隔间,李林甫瞧见庞公进门,笑着站起来说道:“经日未见,庞左监的气色瞧着更好了些。”
庞公摆手说道:“咱家远离那摊子操心事,落了个清净,耳目倒是比过去灵光了许多。”
李林甫看向庞公身后的周钧,又点头笑道:“本相前些日子,见了周二郎,真如庞公所说,身微而有大才。”
周钧刚想自谦两句,李林甫又道:“那西厢记的话本,连宫中见了,都赞许称奇。”
周钧拱手说道:“某不过是出了些主意。”
李林甫朝房内的下人们,挥了挥手。
见众人散去,李林甫走到案台前,指着桌上的围棋,开口道:“庞公,不如手谈一局?”
庞公颔首:“也好。”
李林甫捻了一枚黑子,对庞公说道:“你我省了猜先,由庞左监先落子可好?”
庞公点点头,拿起一枚白子,先落在了棋盘中的天元。
李林甫见了,微微一笑:“庞左监口上说着清净,心中怕是仍存着惦记。”
庞公说道:“忠和自是圣人的奴婢,心思自然要向着宫里。”
李林甫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是开始专心下棋。
李林甫喜好音律和斗棋,论棋力本就不弱,过了好一会儿,那棋盘上便成了均势互征的模样。
周钧一直看下来。
本来,眼前二人的落子,都是寻常的棋路。
突然间,李林甫的一枚黑子远离战局,落在了偏远之隅。
庞公瞧见李林甫的这一手『飞』,先是一愣,接着便皱起了眉头。
李林甫装作无意的说道:“前几日的朝堂上,刑部尚书裴敦复以剿灭海贼为由,为部下请功要官,遭了户部尚书裴宽的面斥。”
“圣人原本已首肯了裴敦复的请命,但听了裴宽的斥责,却突然改了主意。”
庞公看着李林甫棋盘上那一颗突兀的黑子,又听着对方看似不相干的陈述,陷入了沉思。
“开元年间,李适之与裴宽先后任河南尹,两任之内,动用内库钱财,修筑上阳、积翠、月陂三大堤防,成功抵御谷洛水患。”
“圣人闻得此事,曾坦言此乃不世之功,可庇三道安泰,李适之也凭此入相。”
“天宝三载,裴宽由范阳节度使,迁任户部尚书,朝上递的平述,却是出自门下省弘文馆。”
将几件事合在一起想了一番,庞公朝李林甫问道:“李相想说,裴宽入长安任职,却是得了李适之的援引?”
李林甫:“那二人自当交好,裴宽不过是李适之的一着『飞子』,眼下那飞子终是要粘了上来。”
庞公听见『粘』这个字,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细细一想,心中一惊,开口问道:“李适之欲引裴宽入相?”
李林甫坐直身体,笑着说道:“我猜度便是这般。”
“且瞧着吧,既然裴宽身为飞子,那必有后招使其粘局。”
“当下,最要紧的便是,趁着那后招尚未落下之前,得先将这枚飞子给提了。”
庞公紧锁眉头:“如何提?”
李林甫盯着棋盘上的那枚黑子,沉默良久,终是说道:“既然李适之从外引援,那我自然也能设伏,打掉这枚飞子。”
庞公:“伏子何来?”
李林甫轻轻一笑,沉默不语。
庞公又道:“黜裴宽自是无错,但不能牵涉到宫寰内苑。”
李林甫点头说道:“庞左监放心,某与李适之的这盘棋,自不会牵连到宫内。”
听见这话,庞公心中稍安。
李林甫说道:“今日,既然庞左监来了,倒是有另一件大事,要商议一番。”
“寿王为宁王守孝,三年未曾亲圣理事,如今出了孝服,当立即入宫面圣,请安循礼才是。”
庞公听见这话,脸上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开口道:“寿王近日心绪不宁,入宫怕是要再过几日。”
李林甫直接问道:“寿王心存芥蒂,可是因为那杨太真?”
庞公犹豫片刻,轻轻点头。
李林甫摇头轻叹道:“不过一女子,何必徒生意气。寿王那里,还请庞公多多提点,当以大局为重。
庞公也跟着叹了一声,只是应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庞公便出言告辞了。
骑着马,周钧行在庞公的车辇旁边,还在想着刚才的那盘棋。
熟悉历史的他,自是清楚,李林甫之后会利用裴敦复和裴宽之间的积怨,唆使前者去千方百计的构罪陷害裴宽。
最终,使得裴宽被贬为睢阳太守。
正在想着的时候,庞公突然在车辇中出言道:“二郎。”
周钧连忙踢了踢马肚,快了两步,上前说道:“某在。”
庞公:“寻个机会,咱家安排你和寿王见上一面。”
周钧一愣:“见寿王?”
庞公:“有些事情,咱家想与寿王说,但身份又多有不便。你年轻又知礼,去和寿王相谈一番,说不定能解开他的心结。”
周钧听了,点头应了下来。
一行人回到灞川别苑,周钧先送庞公回房休息,之后自己也回了厢房。
画月正在院庭中央,练着剑法,瞧见周钧回来,打了声招呼,便继续练习了。
入了厢房,周钧找来一面棋盘,凭借着记忆,又将李林甫和庞公的棋局,大致的重现了出来。
看着棋盘上的黑白二势,周钧也在思考,自己既然知道了未来的事情,那么在接下来发生的政斗中,应当如何去做?又能获得些什么?
正想着的时候,突然院门外传来了屈朝义的声音。
“二郎可在?”
周钧走了出去,开口问道:“何事?”
屈朝义挠了挠后脑勺,对周钧说道:“别苑大门外,来了个胥吏,说是要见你。”
周钧:“见我?可曾报上名讳?”
屈朝义点点头,说道:“说了,他自称孔攸。”
第98章 身份质疑
“孔攸?”
周钧听见这名字,心中疑惑。
自从胜了那孔攸一局黑白棋,对方已经许久不曾出现了,如今找上门来,不知又是为了何事?
在此多想也是无益,周钧索性跟着屈朝义出了院子,到了别苑的大门。
站着大门处朝外看去,周钧瞧见孔攸背着一个行囊,又牵着一匹骡子,骡子的裢褡处,还架着不少行李。
一人一骡,正悠哉哉的在树下乘凉。
看见周钧出来,孔攸这才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走到前者的面前,拱手行了一礼。
周钧看着孔攸问道:“伯泓如何知晓我在这里?”
孔攸说道:“昨日放廨,某在安上门外等了许久,不见周二郎出来,便寻人问了,这才知晓告假一事。”
“今日,某先去了二郎在长安的居所,听闻你不在,便找到了这里。”
周钧先是看了看孔攸的行囊,又看了看他牵的那匹骡子,最后问道:“伯泓寻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孔攸瞧了眼屈朝义,对周钧说道:“二郎可否寻个僻静之处?”
周钧心中满是疑问,但还是应了下来,带着孔攸走向自己居住的小院。
入了小院,画月瞧见周钧带进来一位陌生男子,也是一惊。
周钧将孔攸引进堂内,又让他坐下来,这才再一次问道:“伯泓如此大费周折的寻我,可是有要事?”
孔攸将行囊放在了案台上,微微点头说道:“是。”
画月见来了客人,便去侧廊取了茶水,又回了堂间。
孔攸朝周钧说道:“可否清退旁人?某有话单独要讲。”
听见这话,画月先是一愣,接着看向孔攸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戒备。
周钧看了眼画月,微笑对孔攸说道:“她不碍事,你有话便说吧。”
孔攸点头,打开了行囊。
周钧看去,只见行囊中放满了书册和文稿,却也不知道这孔伯泓究竟想做些什么。
孔攸先是拿出第一本书册,放在了周钧的面前,示意后者打开一观。
周钧打开看了,发现里面都是不同州县的廨志,里面林林总总,画着朱笔的签注。
周钧挑了一段朱签读了:“开元二十七年,九月初二,陇州廨志,有米肆郎祁护来告,周家子名为周钧者,唆使伴火,于南街邸户调戏其妇,又打砸铺面,损失……”
周钧没有念完,摇摇头,又挑了另一段读了出来。
“天宝初年七月十五,万年县廨志,永平坊有寡妇许刘氏,告周家子名周钧者,爬篱翻墙,婬词浮浪……”
周钧念不下去了,把那册本放在了桌上。
孔攸又拿出第二本书册,翻开一页,示意周钧再看一眼。
只见那册本上,工工整整写着些许诗句和联对,周钧细细读了一遍,不由皱眉咋舌,只因那些文字,皆是文理不通,内容低俗,不堪入目。
周钧不解,朝孔攸问道:“这……这是谁写的?”
孔攸斜了周钧一眼,开口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二郎之作。”
周钧睁大眼睛,一脸的不信。
孔攸指着书册说道:“这一句,『卧榻春红美不胜』,却是二郎赠给璃琥院那年迈饮妓的。”
“再看这一句,『少年浑身都是宝』,是二郎与友人拼酒时,赠给酒肆中一伙房仆妇的。”
听着过去的黑历史,周钧一手捂住额头,一手举了起来,朝孔攸连忙说道:“且打住吧,莫要说了。”
画月从桌上拿起那本书册,打算翻开一番。
周钧从画月手中夺过那本书册,朝着孔攸无奈问道:“这些旧闻昔作,伯泓是从哪里得来……不对……你收集这些,究竟意欲何为?”
孔攸没说话,只是从行囊中又拿出第三本书册,放到了周钧的面前。
周钧硬着头皮,又打开书册看了,却发现这书册里的内容,却是蒋育案的卷宗。
在文中,周钧与那邵县丞在栒房中的对话,还有公堂上,周钧用测心观相之法,破了蒋育的谎言,统统被孔攸用朱笔圈了出来。
看到这里,周钧终于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了。
孔攸又拿出了第四本书册,内里是流外铨的阚录,里面有周钧计学考试的答卷,还有策问考试的记录。
其中,周钧不使用算筹,快速答题,又提前交卷;还有他在逃俘应对时的回答,都被孔攸一一圈注了出来。
周钧感觉到手心正在出汗,身体也有些微微颤抖。
这还不算完,孔攸又拿出了一份阚录。
里面是孔攸与一众鸿雁诗社成员的问答记录,其中周则的那首落花诗,还有那首说给聂红鸾的飞鸿踏雪诗,皆被圈注。
最后,孔攸拿出了一册话本,又拿出了一张纸。
那话本正是『西厢记』,而那张纸却是贺监贺知章的讣告。
周钧看着案台上摆放的满满当当的书册,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孔攸将所有书册和阚录,做了分类。
其中属于周钧身体前面那个灵魂的文录,被分成一类;属于周钧本人的文录,被分到了另一类。
孔攸指着第一类文录,说道:“周二郎十七岁之前,却是活的浑浑噩噩,不知所向。”
他指着第二类文录,又说道:“如今却脱胎换骨,才学惊人。”
孔攸思考片刻,说道:“这中间变化的突然,大抵时间便是在蒋育案的前后,也就是天宝三载的四月中旬。”
“某一直想问,究竟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能让周二郎发生如此之大的改变?”
周钧手足发冷,但面上依然强作镇定,微笑不语。
孔攸说道:“思来想去,原因无外乎就那么几个。”
“一、李代桃僵,此二郎非彼二郎,有人被顶替了身份……”
听到这里,周钧的瞳孔微微放大,放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抓紧布料,揪成一团。
孔攸又说道:“但是,倘若身份被顶替,事主的父母家人,不可能看不出端倪。”
“再说了,即便要大费周折的顶替身份,为何却要选择一无权无势的奴牙纨绔子?明明就有更多的选择才对。”
“所以,这一猜测不大可能。”
周钧听着一愣。
孔攸又说道:“二、谋士相助。周二郎背后倘若有高人相助,那么这一切的改变,自然能够顺理成章的解释。”
“但是,某反复查了周家的人员进出,还有阚行记录。”
“谋士这个说法,怕是站不住脚,还是不大可能。”
说到这里,孔攸停顿了片刻。
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么,只有最后一个可能了。”
周钧紧张的看向孔攸,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孔攸斩钉截铁的说道:“周二郎得了鬼神之力。”
周钧听见这话,眼角抽动,呆若木鸡。
孔攸的脸上丝毫看不见半点玩笑的成分:“古书有云,有人年幼时痴痴无为,一日却突然灵台福至,得了上天的点化,终究成就一番大业。”
“周二郎之遇,某料想大抵如此。”
周钧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本来还以为孔攸要一语道破天机。
没想到,对方最后将这些异象,全部归结为了上天之选。
周钧有些好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看见画月冷着脸,返身走到堂口,关上了大门。
周钧刚想问画月怎么回事,又见后者从身后取出短剑,眼中闪过寒芒,直直的走向了孔攸。
周钧连忙站起身,拦住了画月,大声问道:“做什么?”
画月剑指孔攸,朝周钧大声喝道:“此人留不得!”
孔攸瞧见画月这模样,微微一笑,却是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只有周钧一脸郁闷,心中暗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
第99章 收奴
周钧前世看电视、读小说的时候,心中时不时会冒出一个问题。
穿越到古代的主人公,在没有任何根基的前提下,就能随口说出千古名句,又能发明出超时代的事物,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那些与其交往的古人们,难不成蠢到没人去怀疑,这货不是正常人,而是来自未来吗?
如今,周钧总算是明白了。
古人其实一点都不蠢。
相反,这群人没有电视和网络作伴,平日里没事干,只能琢磨人性和历史,在思绪周详这方面,并不逊于后人多少。
眼前这孔攸,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只不过他并不知晓『穿越』这一概念,却是将周钧的反常之举,当成了鬼神之事。
想完这些,周钧看向画月,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接着,他又朝孔攸问道:“伯泓,先前你寻我于安上门外弈棋,又是为何?”
孔攸拱手道:“某借着弈棋的由头,试了一番二郎的本领。”
“却发现,二郎虽是得了神通,但也并非有通天彻地的功法,只是比寻常人知道的更多,了解的更加透彻罢了。”
周钧:“因为我之前与你下棋屡战屡败,最后赢你,是用了从未见过的棋戏?”
孔攸:“是。”
周钧沉吟片刻,又问道:“你是何时有此疑惑的?”
孔攸拿起桌上的西厢记,开口道:“某一同门,相赠此书。交谈之际,某无意间便听见此书的剧情还有戏样,均是出自一奴牙郎之口。”
“好奇之下,某便多问了几句。”
“同门言及曾与二郎饮酒,以吾师入京之日为赌约,却不料二郎主动认负。”
“某心中生疑,平日里便开始收集文册,多加留意,发现了许多蛛丝马迹。”
“终了,吾师之讣告自越州来,某也确定,二郎必不是凡人,可能是得了神鬼之助的贵人,甚至可能就是真仙转世。”
周钧听了这些话,一阵感慨,这孔攸人送外号孔痴,如此看来,非但一点儿都不痴,反而更像是个算卦的。
侍在一旁的画月,再次持剑走了过来。
周钧见她面色不善,便想开口说话。
画月抢先将周钧拉到一旁的角落里,压低声音,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在大食,凡身显圣迹之人,有两类。”
“一类人,只是说,曾在梦中或路途中,遇见真主的迹象,并受此启发,显了圣迹;另一类人,却说自己就是真主降行世间的使者,众生包括国王,都应该臣服于他。”
“对于第一类人,哈里发会把他请到宫中,听他说出经历,倘若是可信的,便准备珠宝和美食。赠送于他。”
“对于第二类人,哈里发会准备一口烧至沸腾的滚水,当着众人的面,告诉那人:倘若你真是天使,那么水火自当避开你。倘若你不是,你的诳言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最终,第二群人,无一例外都会惨死在沸水之中。”
周钧听了,顿时明白画月话中的意思。
周钧又看向孔攸,只见后者不慌不忙的收拾了案台,从行囊中又取了三份笺文,示意前者来看。
周钧瞧了,第一份居然是孔攸的释绂书。
文中写着,孔攸自称病痛缠身,又夜疾恶魇,做事办差常有错漏,故而乞身释绂,恳求辞了书令史一职,重着初衣。
周钧看完,紧皱眉头,朝孔攸问道:“兵部职方司的书令史,你为何辞了?”
孔攸不语,只是指着第二份笺文。
周钧看过去,第二份笺文来自司农寺,上面写的是同意官奴孔攸,外放下家。
孔攸又拿起第三份笺文,放在了周钧的面前。
后者看见,心中一惊。
这第三份笺文,居然是一份奴契。
奴标是孔攸,而主家却是周钧。
周钧面露震惊,看向孔攸问道:“这是何意?”
孔攸沉声道:“良禽择木而栖。”
周钧心中不停思考,想着对方为何要如此作为。
孔攸又说道:“《唐律疏议·斗讼律》有云,诸部曲、奴婢告主,非谋反、逆、叛者,皆绞。”
“某自愿奉二郎为主,诸般柙故,当以主家为准。”
“从此往后,二郎自不必担忧某在外妄言。”
周钧盯着孔攸的眼睛,轻声说道:“伯泓本为贤才,长安之大,尽可投奔,却自扮痴愚,这又是为何?”
孔攸拱手说道:“长安虽大,某观之如禽笼也。”
“世人勾心斗角,机关算尽,不过是在争着那笼中的一口吃食,可悲而又可笑。”
“投奔此等杂俗,某宁愿抱案老死,蹉跎一生。”
周钧见孔攸神情不似作伪,又问道:“某不过一奴牙郎,兴许比寻常人多知道些什么,却也无权无势。与你口中的那些杂俗,又有何异?”
“伯泓投我,怎知将来有望?”
孔攸笑道:“天命有数,二郎既然得了神通,那必是身负大任,又何必妄自菲薄?”
周钧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了心中的目标——阻止安史之乱,还大唐盛世一个锦绣前程,不由的也愣在了当场。
思考了好一会儿,周钧才对孔攸说道:“三个月前,某曾在梦中,遇见一道人。”
“对方言道,某的前世,曾与他有恩,今生便来结报。”
“他说了些我从未听过的故事和诗句,又用手指点中我的眉心,帮我通了心窍。”
孔攸在一旁听了,只是点了点头。
周钧又道:“伯泓说某是神鬼相助的贵人,勉强还算相近。倘若说某是真仙转身,未免言过其实。说到底,某不过是前世修的功德,今生得了福报罢了。”
孔攸看了眼周钧,问道:“吾师贺监之事,也是那道人说的?”
周钧一愣,点头道:“那是自然。”
孔攸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儿,点头似乎是认可了周钧的说法。
周钧松了口气。
这孔攸,书令史都不做了,专程跑来投奔自己,收其为奴……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一来此人知晓不少,放他出去乱说,反而容易惹出是非;二来此人心思缜密,以后倘若有事,也有个人可以商量。
想到这里,周钧拿起那奴契,朝孔攸问道:“再问你一次,荐身于我,可有反悔?”
孔攸笑了笑,面色坚毅:“不悔。”
周钧:“好,你去寻适才那屈姓小郎,就说是我的言语,让他为你找个地方先行住下。”
孔攸朝周钧行了礼,便退出了门外。
见孔攸走远,周钧将头转向画月,沉声说道:“入厢房来,有事要问你。”
画月一惊,收起短剑,咬着牙入了厢房。
周钧关上房门,朝画月问道:“关于身世,你究竟从我这里,听到过什么?”
画月垂首低声道:“倒也没什么。”
周钧想了想,又问道:“是不是那次喝醉酒后,我说了些什么?”
画月瞥了眼周钧,最终点头说道:“说了一些前世今生的言语,具体我也记不清了。”
周钧长叹一口气,坐在卧榻上,开口说道:“你之前没有回大食,而是选择留下来,是不是也与此事有关?”
画月小心翼翼的坐在了周钧的身边,迟疑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坦言相告:“在我七岁生日的那一天,王宫中的占星师,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他说,在未来的某一日,我会遇见一个人。”
“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将决定着我的未来;跟在他的身边,我或许能够看到这个世界的真实。”
第100章 内苑之约
听了画月的话,周钧有些不忍,开口道:“虽然不清楚那预言是如何得来的,但是谈什么世界的真实,未免太过于玄离。再说,命运一事,我觉得还是不假借人手,自己把握才好。”
画月看着周钧问道:“二郎可是觉得,画月留下来是无奈之举,亦或是心有不甘?”
周钧未语,却是默认了。
画月强笑着说道:“我从未觉得留在大唐,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对策;也从未觉得,伴在你身边,是被一个预言跘住了手脚。”
“画月便是画月,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恰巧二郎能给我罢了。”
周钧叹口气,点了点头,对画月说道:“当初我出言挽留,自是与了你承诺,某在这大唐一日,必护你周全。”
画月闻言只是应了一声,在此之后,二人相视良久,皆是无语。
周钧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朝画月说道:“我去一趟中苑,晚膳可能赶不及了,你可去屈家搭伙。”
画月点头。
周钧从案台上取了早备好的一册西厢记话本,走出了房门。
依旧坐在卧榻上的画月,看着周钧远去的背影,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那个预言,还有后半段……”
拿着西厢记话本的周钧,入了中苑,朝着殷大荣的采薇院走去。
还没到院口,周钧听见里面传来唱乐声,心中疑惑。
那门房的小厮,远远瞧见周钧,连忙飞奔过来,将他迎入了院中。
进了院子,周钧才明白,这唱乐声是怎么回事。
原来殷大荣坐在院中的正位上,正在考校一众乐伎的功课。
瞧见周钧走进来,殷大荣挥手止了唱乐,笑着问道:“二郎今日怎有暇,来咱家这里做客?”
周钧先是朝殷大荣拱手行了一礼,接着便从怀中取出西厢记的话本,双手递到了后者的面前。
殷大荣瞧见那话本的名字,先是一惊,接着大喜道:“二郎怎知咱家在寻此物?”
未待周钧作答,殷大荣拿过话本,爱不释手的说道:“前几日,咱家听说长安城内出了一话本,名为西厢记,无论是谁看了,都是赞誉有加。”
“咱家使下人去买,不料跑遍那长安,却是回道卖光了。”
“某等着心痒难耐,便寻思着花重金请人抄本一观,哪料到就连抄本都要排期。”
殷大荣一边说一边翻开书册,瞧见扉页阚录一栏里写着周钧二字,不由楞道:“这是……?”
周钧笑道:“这西厢记的话本,某也出了些主意,再加上与著者相熟,便得了个阚录之职。”
殷大荣抬头看了眼周钧,颇有些吃惊:“想不到二郎还有这本事。”
说完这话,殷大荣翻开话本,很快便沉了进去,忘了它事。
结果,殷府的管家殷安,一众乐伎和乐工,众人面面相觑,所有人不敢动作和说话,不知如何是好。
周钧走到殷安身边,对后者低声说道:“且让所有人先下去吧,莫要打扰了殷公。”
殷安听了连忙点头,朝其他人打了个手势,众人小心翼翼的退出了院子。
殷大荣本就是戏班出身,又喜观戏本,故而这西厢记他看的很慢。
中间殷安进院两次,想问开膳一事,瞧见殷公,终是无奈离去。
日头西斜,星月初上,有那下人在院子中点起了烛灯。
七折话本,殷大荣足足看了大半个时辰,才算是看完。
将话本合上,殷大荣长吁一口气,叹道:“这故事,这诗词,这唱文,说是传世之作,也不为过啊。”
瞧见身边的周钧,殷大荣急忙问道:“这西厢记后面的册子呢?”
周钧说道:“正在雕版印着,怕是还要些时日。”
殷大荣急的直拍大腿。
周钧见状,又说道:“殷公倘若着急,某去寻那著者,抄录下原本,送来便是。”
殷大荣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笑着说道:“二郎真是帮了咱家大忙!”
周钧又想起一事,对殷大荣说道:“殷公,雇请乐伎一事,怕是多有不易。”
殷大荣摆手说道:“千金易得,良伎难寻,二郎可知咱家府上这些小娘,是花了多少功夫养出来的?”
说到这里,殷大荣叹口气,继续说道:“良伎多在教坊,再就是大户人家从小养的私伎,寻访多是艰难,这事怕也是急不得了。”
周钧拱手称是。
殷大荣抬头看了眼天色,拍了拍脑袋,恍然道:“瞧这记性,天都这么晚了,二郎留下陪咱家用顿晚膳吧。”
周钧先是推脱,见殷大荣坚持,便也同意了。
殷大荣叫来殷安,交待了几句,便带着周钧入了侧厅。
二人入席没多久,有那下人拿来美酒和佳肴,不多时便摆满了案台。
周钧一边陪着殷大荣说话,一边想自斟敬酒,却听闻身后一阵碎步。
两位身着袒胸大袖襦裙的貌美乐伎,笑着来到周钧的左右。
一女夹菜,另一女斟酒,二人一边暗送秋波,一边紧挨周钧,却是恨不得身子都贴上来。
周钧有些不适应的朝后坐了坐,看向殷大荣,却发现后者满脸笑意。
殷大荣说道:“二郎瞧这两位小娘如何,倘若喜欢,尽可收入房中。”
周钧连忙拱手说道:“殷公说笑了。”
殷大荣:“咱家手下这些女儿,在别苑中,天天可说着呢。”
“二郎模样俊俏,又年轻有为,从不恃宠骄纵,真是女子眼中的好郎君。”
周钧看了眼身旁的二女,见她们眼中流露希冀的神色,倒真应了殷公所说。
周钧想了想,朝殷大荣说道:“敢教殷公知晓,小子不敢受礼。”
殷大荣一愣,问道:“二郎是担心庞公那里?”
周钧摇头道:“不是。”
“某年少初更,倘若沉了女色,担忧无暇顾他,荒了自身前程事小,误了东家所托事大。”
殷大荣听见这话,面露吃惊,再看向周钧的眼中,也多了几分赏识和钦佩。
只见他朝周钧身旁的二女摆了摆手,却是示意她们退下。
二女心有不甘的站起身,三步一回头的出了堂间。
周钧松了口气,端起酒杯,敬向殷大荣。
酒过三巡,殷大荣朝周钧说道:“咱家最近听庞公说,有意开了内苑。”
周钧闻言一愣:“内苑?”
殷大荣又道:“听庞公话中之意,怕是有显贵人物,要来别苑住上几日。”
显贵人物?
周钧听见这个词,第一反应就是寿王李瑁。
寿王刚刚出了孝服,因为杨玉环一事,与玄宗生了隔阂,不愿入宫循礼。
庞公请他到灞川别苑小住,恐怕是打算从中劝导一番。
想到这里,周钧说道:“某曾去内苑瞧过,那里连堂别厢,年久失修;庭院池榭,无人打理;就连从前那些名贵器木,如今也虫蛀朽烂,不堪再用。”
殷大荣点头道:“是极。内苑全部整理一番,怕是要花上大力气。”
周钧与殷大荣又说了一会儿话,用完了晚膳,便告辞离开了。
一路上,周钧皱着眉头,想着内苑之事,去了屈家小院。
周钧走进院门一看,只见屈三翁正在和孔攸下着双陆棋,旁边聚集了一大群人。
那些人中,有那屈家子,亦有樊家人,还有几位年老部曲。
一群人盯着那棋盘,看表情皆是冥思苦想。
只有孔攸一人,悠闲的坐在那里,一边翻着书册,一边随手下棋。
不到十移,只见屈三翁长叹一声,投子告负。
孔攸朝人群中问道:“还有谁愿意陪某下棋?”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无人敢再下场应战。
周钧出声说道:“伯泓。”
孔攸抬头看见周钧,连忙站起身,走到后者的面前,拱手说道:“不知主家有何吩咐?”
周钧皱眉道:“还是称呼二郎吧。”
孔攸应了。
周钧先朝他问道:“食宿妥当了?”
孔攸:“皆妥当了。”
周钧说道:“这几日,且先安置下来,与院中诸家熟络一番。”
孔攸看着周钧,开口道:“某观二郎面有难色,可是有事?”
周钧思考片刻,便将内苑整理一事,告诉了孔攸。
孔攸说道:“这有何难?二郎且借某一样信物,不出一月,必令那内苑焕然一新。”
周钧:“一个月?时间仓促了些吧?”
孔攸:“一月足矣。”
周钧见孔攸胸有成竹,便点头道:“那好,便许你一个月。”
第101章 一宴二载
在灞川别苑又住了一晚,到了告假的最后一日,周钧先向庞公道了别,又和画月约定下次旬休回来相见,便踏上了返回长安的旅途。
一路奔波,周钧入了春明门,又去了东市吃了些膳食,便朝着家中赶去。
途径亲仁坊南街之时,周钧看见一位衣着破烂的老道士,仰面躺倒在石台上。
不远处,一群稚童,一边嬉笑,一边拿着石子砸那老道。
周钧看不过去,便骑着马过去呵斥了几句。
稚童闻声作鸟兽散,那老道听见周钧的声音,突然睁开了眼睛,瞧了过来。
只是这一眼,那老道就再也没有挪开视线。
周钧坐在马上,见那老道直直的盯着自己,心中有些不悦,只是调转马头,打算离去。
才走了几步,周钧回头看去,却发现那老道居然还跟着自己。
周钧心中生疑,怕不是遇见什么疯子了吧?
双腿踢了踢马肚,周钧加快速度,打算甩开那老道。
一番快马之后,周钧朝身后看去,那老道果然不见了。
心中稍安,周钧刚回过头来,一眼却看见那老道就停在马头之前,不由的吓了一跳。
周钧强自稳了稳心绪,朝那老道拱手说道:“道长有何贵干?”
那老道士白须垂胸,鹤发童颜,浑身上下破落不堪,一根枯木枝当做发簪,插在了发髻上。
只见他绕着周钧和乘马走了三圈,又低下头原地沉思了片刻,最后竟然一言不发的走开了。
周钧瞧着那老道走远,心中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这又是一个怪人。
回到家中,周钧见了父母,很快就把刚才遇见的怪事,抛之脑后。
在陪着二老说了一会话之后,门外突然传来了下人的声音:“阿郎,门外有客。”
周定海听见,端起茶抿了一口,问道:“何人?”
下人说道:“姓邵名昶,说是旧识。”
周定海听见了,睁大眼睛,口中的茶水也喷了出来。
“是邵县丞!快快请进来!”周定海刚说完,想了想,赶忙又站起身,快步走向大门:“钧儿,和我一起去迎他!”
周钧应了一声,跟着周定海来到门房。
只见邵昶牵着一匹马,笑着看向周家父子。
周定海连忙朝他拱手行礼,后者只是摆手说道:“某来请周二郎吃酒。”
周定海听见这话后愣住了,又转头看向周钧。
周钧也有些吃惊,前几次听邵昶说是要宴请,只以为是客套之语,不料今日真的来了。
收拾了衣装,向父亲告了一声别,周钧骑着下人牵来的乘马,跟着邵昶行到了大街上。
邵昶一边骑马一边说道:“今日酒宴,另有二人,皆是朝官。”
“前些日子,他们都去看了那西厢记,知某识得二郎,便想着见上一面。”
周钧听了,对于邵昶的社交圈,倒也有些钦佩。
女扮男装的假公子,放浪多情的女道士,不知道今天这二人,又是什么样的人物。
二人骑马进了靖善坊,又循着石阶入了曲巷。
周钧听见周遭都是丝竹和笑语之声,倒是和寻常酒肆街大有不同。
再仔细朝那门窗内看了看,只见饮妓穿梭,又有酒令不断,却是一处类似北里循墙一曲的烟柳之所。
周钧跟在邵昶的身后,入了一处名为『忘忧崮』的酒肆。
刚一进门,就见一位头戴轻纱,身着薄绸的丰满胡女,在店台上扭动着腰肢,引来周遭酒客的大声叫好。
周钧看了眼邵昶,后者只是苦笑道:“二郎莫要瞧我,地方可不是我选的。”
二人在小厮的引路下,进了内寻的雅间。
周钧一进门,就看见两位男子,坐在席内。
二人岁数差不多大小,皆是年近三旬。
其中一人,慢慢饮着杯中之酒,面色沉毅,刚正知礼;另一人却抱着饮妓,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二人见了邵昶和周钧,都站起身来,拱手成礼。
邵昶先指着那面色沉毅的男子说道:“这一位,姓柳名载,字夷旷,乃是监察御史。”
邵昶又指着那面露笑意的男子说道:“这一位,姓元名载,字公辅,是为大理寺评事。”
柳载?
元载?
听见这两个名字,周钧一时之间大脑有些短路。
这二位,同名不同姓,可都是唐朝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宰相。
柳载少年时丧父丧母,志学栖贫。
为官后,嫉恶如仇,不喜朝堂,无论对帝君还是臣工,倘若有错,必定指出,故而树敌不少。
他素有才干,又有清名,而且在外交和军事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诣。曾数次参与和吐蕃的交锋,不仅在外交上逼迫对方签订和约,还料中对方会撕毁协议,并事先提醒了边军。
至于元载,这位宰相的名气,怕是要比柳载还要更大一些。
他出身寒微,嗜好读书。为人精明,爱好权势,颇有才干。
但他最出名的,是娶了王忠嗣的女儿王韫秀为妻,后者可谓是唐朝有名的奇女子。
周钧朝这二人行了礼,便入席坐下。
柳载和元载都在看着周钧,见传闻的周家子,居然是一尚不及弱冠的年轻人,都有些吃惊。
元载拍了拍身旁饮妓的手,示意她去传菜。
待那饮妓出了房门,元载朝周钧问道:“某与市井间尝闻,衡才也是风流人物,坊中可有相熟的妓子?不如寻个,同来吃酒?”
周钧拱手说道:“不过都是些年少轻狂的旧事。”
元载笑了笑,便不再劝了。
柳载正座问道:“某观了那西厢记,听观文言道,戏样和情节都是出自衡才之口?”
周钧答曰:“某也是从他人那里听来的罢了,做不得数。”
柳载点点头,又问道:“某还听说,衡才有那测心观相之法,可辨真伪,可断妄语?”
周钧说道:“那法子倒是有的,不过用起来繁复一些,也有着诸般限制。”
柳载颇感兴趣:“繁复无碍,可否一试?”
周钧想了想,便如之前测试尹玉那般,搭着对方的脉搏,配合微表情,测试了几个问题。
一番测试下来,柳载和元载都被周钧道破了心思,不由的暗暗称奇。
就在这时,那传菜的饮妓,带着食盒,也回到房中。
房中四人,一边吃着酒食,一边聊着天。
相处了一会儿下来,周钧发现,这二载的性格,正如史书中记载一般。
柳载性情沉稳,刚正不贰,与错必究;元载心思活络,善言辩机,素有急智。
再加上处世为和、善于解场的邵昶,席上四人相处下来,倒也算是气氛融洽。
元载吃下一杯酒,捏了一把身旁饮妓的腰肢,引来一阵娇嗔,借着酒劲,笑着说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得宝马雕车,玉楼金阙!”
柳载听见这话,皱着眉头说道:“为臣者,当振朝纲;为人者,当扶正气,岂可一味贪恋?”
邵昶从中转圜道:“读书明理,加官进爵,却是同途而语,并不背驰。”
元载点头道:“某寒窗苦读,多次不中,受尽世人白目,幸得圣人恩制,开了策试。一身本事,终于是有了用武之地。”
“从今往后,当得乘风扶摇,看谁还敢轻鄙于某!”
元载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女子的大吼:“元公辅!”
元载听闻这吼声,浑身一颤。
下一秒,只见他先是一把推开身边的饮妓,接着撩起襟袍,双手撑住窗台,毫不犹豫的跳窗而逃。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不见丝毫迟滞和犹豫,瞧的房内其他人目瞪口呆。
不多时,只见雅间的房门,被轰的一声踹开。
一位手持宝剑的襦裙小娘,柳眉倒竖,杀气腾腾的走了进来。
那小娘生的倒是周正,但浑身上下一股子狠辣,却是让人望而生畏。
只见她瞪向邵昶,开口问道:“元公辅呢?!”
邵昶结结巴巴的答道:“回王娘子,某没瞧见公辅……许是去了别处吧?”
那小娘看了眼案台上的酒杯和餐具,冷哼一声,转头便出了房间。
周钧面有惊色,看向邵昶。
后者苦笑道:“适才那位,便是元公辅之妻,王韫秀。”
第102章 身在江湖
酒宴少了元载,倒显得清静了不少。
周钧、邵昶和柳载三人,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大唐的风土人情,颇有一番乐趣。
后来,三人索性连饮妓也辞了,自斟自饮。
周钧听柳载说道,后者本是衢州司马,因看不惯官场种种,便弃官去了武宁山隐居。
因为素有贤才,又名声在外,还是被朝廷召拜为监察御史,叫了回来。
柳载说道:“入这长安之前,某曾想过,这京畿之地,圣人治下,诸事当是规受循导,却不想与那衢州,并无二异。”
邵昶听见这话,连忙劝道:“夷旷慎言。”
柳载吃下一杯酒,摇头说道:“某已向朝廷请了外放,等出了这长安,过个数月半载,说不定又要入那山林之中做个野夫。”
邵昶闻言,也只是叹了一声:“夷旷不乐检局,脱身世外,吾等也是羡慕得紧。”
柳载看了邵昶一眼,没有说话。
周钧想起前世今生,一阵感慨,抿了一口酒说道:“人自入了浊世,便如鱼入江湖。”
“吾年少之时,总想着如何弄潮争流,建功立业,在一番沉浮之后,才明白一事。”
“欲寰清先借势,欲完人先度己。”
柳载听见这一句,身体一震。
一番沉思之后,柳载朝周钧问道:“倘若不与世争,不与他顾,超然物外,可否远离江湖?”
周钧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摇头道:“难。”
柳载:“为何?”
周钧:“某尝闻一言,有人之处,自成江湖。”
柳载在口中小声重复道:“有人之处,自成江湖?”
又思索了许久,柳载再问道:“倘若某孑然一身,独居深山,不与他人交往,可否远离江湖?”
周钧依旧摇头:“依旧是难。”
柳载一脸的不解。
周钧说道:“适才某说了,有人之处,自成江湖。这『人』字,不仅说着他人,也说着你自己。”
柳载更是疑惑。
周钧:“人有三我,本能之欲当为本我,思源处世当为自我,道德教化当为超我。”
此言一出,柳载和邵昶如同听天书一般,云里雾里。
柳载朝周钧拱手道:“衡才可否详解?”
周钧努力回忆着警校时期的犯罪心理学课程,里面有一堂课,专门说的是弗洛伊德的『人格三我』理论。
本我是由一切与生俱来的本能冲动,自我是经外部世界影响而形成的知觉和判断系统,超我则是文明社会所带来的的道德要求和行为标准。
每个人在思考事情和做出决定的时候,无时不刻都是人格三我之间的冲突和斗争。
所以,有人之处,自成江湖。
这句话不仅被用来形容广义上恩怨情仇的江湖,也会被拿来形容一个人的内心中,那个狭义上的自我斗争和自我批判的江湖。
不过,这套理论,对现代人解释起来很简单,对于唐朝人而言,却非常难以理解。
周钧想了一会儿,决定尝试着用举例子来解释一番。
“炎炎夏日,有旅人自远方来,口渴难耐。”
“见那田中,瓜果沉甸,便想摘来解渴。”
柳载说道:“不告而拿,即为窃,非君子所为。”
周钧点头道:“那人也是这般想的,便绕着那瓜田走了一圈,却没发现主人。如此这般,他该如何是好?”
柳载犹豫道:“可否等等?说不定农主稍后便至。”
周钧摊手说道:“但那人快要渴死了。”
柳载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可先食,解燃眉之急,再留铜钱,充作瓜资。”
周钧拍手说道:“这便是了。”
“口渴难耐、欲食瓜果这便是本我;犹豫不决、不愿偷盗便是超我;而思虑再三、先食后贾便是自我。”
柳载和邵昶听了,恍然大悟,击股称妙。
片刻后,柳载问道:“先前某问,倘若孑然一身,独居深山,不与他人交往,可离江湖?”
“衡才说难,与这『三我』之说,又有何关系?”
周钧说道:“倘若一人,素有贤才,又刚正不阿,得了官身后,见不惯那官场的种种,天天想着是否应该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邵昶听见这话,笑出声来。
周钧言语中的这人,分明就是在说柳载。
周钧:“不愿涉身污浊,不愿与小人虚与委蛇,只愿每日无忧无虑,畅然于山水之间,这是人与生俱来的向往,即是本我。”
“得了官身,上报朝堂之赏识,下不负百姓之期望,忍辱负重,砥砺前行,这便是超我。”
“辞官避世,还是治世寰清,二者之间,孰轻孰重,抉择难断,这便是自我。”
“倘若选了本我,否了超我。多年以后,再从山林中走出,发现这外面早就变了模样。”
“江河山岳被那外敌侵辱,荒野市井尽是尸骨累累。一问之下,才得知,当年一走了之,在那之后不久,奸佞小人得了势,这才有了国破民丧。”
“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能对当初的决定丝毫不悔吗?”
柳载身体一颤,整个人呆坐在那里。
邵昶有些担心的看了眼周遭,又朝周钧劝道:“眼下是太平盛世,中兴之治,何谈外敌侵辱、尸骨累累?”
“衡才这喻言,失了得体,让外人听了去,怕是要被斥责。”
周钧看向邵昶,叹了口气,说道:“世事难料,怎可因一时安逸而讳言兵事?”
说完这话,周钧放下酒杯,又将头转向柳载说道:“你本以为辞官远走,便是远离了江湖。殊不知,你心中的那片江湖,却是怎么也离不去的。”
柳载脸上没了血色,身体摇摇欲坠。
过了好久,他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朝着周钧唱了一喏,说道:“衡才一言,如磬钟惊世,振聋发聩,解了某的心结,夷旷在此多谢了。”
周钧喝了一口酒,摆手笑道:“这些言语,都是某从他人那里听来的,夷旷觉得有助,自然是好的。”
邵昶看了眼周钧,无奈道:“且又是听来的。”
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邵昶说道:“日头沉了,今日这酒宴,不如先止了吧?”
周钧点点头,站起身来。
柳载拱手朝周钧问道:“衡才住在何处?夷旷改日自当登门拜访。”
周钧想了想,回答道:“出了春明门,一路向北,有一灞川别苑。旬休之日,夷旷倘若有暇,可来做客。”
柳载应了下来。
三人又是一番告别,这才出了酒肆,各自上路。
第103章 相逢一醉是前缘
带着几分酒意,周钧骑马行至家门前的坊街,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瞧着那马车的样式,周钧总觉得有些眼熟。
待得那马车的帷帘掀开,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俏脸,周钧一喜,骑着马迎了上去。
翻身下马,周钧来到帷帘旁,笑着说道:“凤娘可算是回了。”
金凤娘穿着一身素衣,笑的有些勉强,只听她对周钧说道:“妾身听了些二郎的事,如今真应了当时那句,巨眼识英雄……”
周钧见金凤娘神色疲惫,便开口问道:“这几日不见凤娘,可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金凤娘轻声说道:“且先上车吧。”
周钧想了想,便将缰绳交给金家的下人,自己上了马车。
马车慢慢行向金家府上,一路上金凤娘问了周钧近况,后者挑了些有趣的说了。
当马车停下的时候,周钧先下了车,又搀着金凤娘下来。
待金凤娘站稳,周钧本想松开手,却不料前者抓着他的手,拉着他朝堂间走去。
入了堂间,只见偌大的案台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菜食,皆是山珍海味和名贵膳料。
周钧看了这些菜食,又看向金凤娘问道:“有他客?”
金凤娘摇头道:“晚膳只有你我二人。”
周钧皱眉,又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金凤娘拉着周钧坐了下来,对后者凄凄一笑:“二郎,妾身要走了。”
周钧一愣:“走?去哪里?”
金凤娘答道:“回凉州,金家的祖地。”
周钧吃惊的问道:“凉州?那么远?那长安这里怎么办?”
金凤娘闭上眼睛说道:“怕是再也难回了。”
周钧连忙问道:“为何要走?”
金凤娘肩头耸动,语带哽咽:“太翁老祖,前些日子,没了。”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沉默片刻,只能劝道:“凤娘节哀。”
金凤娘止不住哽咽,只是点点头。
周钧又道:“那为何又要离开长安呢?”
金凤娘稳了稳心神,开口说道:“金氏家主一门,管着诸多产户,祖翁在时,那些个旁族远亲,还不敢造次。”
“如今祖翁没了,尸骨未寒,那些个蛇鼠虫蟊便跳了出来,想要趁乱得利。”
周钧听了这话,有些疑惑:“家主门户中,尚且有男儿主持大局,为何非要你一女子回凉州?”
金凤娘:“二郎有所不知。”
“妾身的父亲,早些年因仇家算计,身负重伤,后来即便好了,也落了病根,一天大半时间都是在卧床。”
“妾身的大兄,醉心于修道,很久之前便离家云游,再也没了消息。”
“二兄不学无术,不勤家计,只知道伸手讨钱,四处玩乐。”
“绣娘年岁尚小,不谙世事,又指望不上。”
“主家里的小辈中,只有凤娘一人还有些本事,能够照顾一二。”
“所以,祖翁临终之际,将这金家的家主之位,传给了我,却也是无奈之举。”
周钧听到这里,也总算是明白了金凤娘的处境,只能一声长叹。
金凤娘见气氛沉重,强打起精神,对周钧说道:“二郎可知,凤娘得这家主之位,也有你的功劳。”
周钧问道:“有我的功劳,为何?”
金凤娘:“早些年,妾身与二郎之事,祖翁略有耳闻。”
“祖翁寻人仔细查了二郎的平日,之后便将妾身唤至主家,训斥了一番。”
“祖翁那日之言,妾身如今还记得。”
“他说,倘若二郎有才学,有本事,便将妾身原本那夫婿休了,再招二郎入门。”
“只要二郎用心做事,即便将这偌大的金家交给一外姓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偏偏此人,胸无点墨,纨绔不堪,难当大任。”
“凤囡儿且听阿翁一言,早日断了与这奴牙郎的瓜葛。”
周钧苦笑着摇头,这幅身体之前的那个灵魂,真的是不受人待见。
金凤娘说道:“妾身那时也是跋扈惯了,当场便和祖翁顶撞起来。”
“妾身说,衡才虽为奴牙,但有底力,性子纯善,没有歪心。”
“只要循诱一番,他日必成大器。”
“祖翁自是不信,妾身便与他立下赌约。”
说到这里,金凤娘泫然欲泣:“妾身虽赢了赌约,祖翁却是没了。”
见金凤娘落泪,周钧心有不忍,宽慰了几句。
金凤娘抽泣了一会儿,又抹了抹眼角,拿起案台上的酒壶,对周钧说道:“二郎,且陪凤娘喝一杯,权作是解愁。”
刚刚参加完邵昶酒宴的周钧,肚子里还泛着酒劲,眼下实在是喝不下了。
但金凤娘心思悲切,想要借酒消愁,出言拒酒,倒也有些说不过去。
周钧盘算了一番自己的酒量,自忖再喝两三杯,应是无碍,便拿起酒杯,就着壶口接了一杯,轻轻抿了一口。
见金凤娘自斟自饮,又一饮而尽,周钧忙出言劝道急酒伤身。
金凤娘没有理会,伸出筷子,一边给周钧夹菜,一边又吃了一杯,开口道:“凉州的女儿,骑马吃酒,如稚戏易尔。”
周钧硬着头皮,喝完了那杯。
喝完之后,周钧又朝金凤娘问道:“金家在那凉州,经营何种生意?”
金凤娘给周钧又倒满了一杯,答道:“马市,畜产,水陆,远货还有些其它……”
“妾身从前也帮着祖翁处理些族中商事,有些册文,只看了个大概。”
周钧又喝了一杯,却想起那日,在小巷中被金家下人迷晕掳回的场景。
周钧心中暗道,这金家,做的营生,除了这些台面上的,恐怕还有些隐在台下的,没有提起。
将杯子放下,周钧不再饮酒,只陪着金凤娘又说了一会儿话。
见门外天色已晚,周钧朝金凤娘说道:“凤娘何日出发?”
金凤娘:“长安之事,大多结了,妾身打算明日便走。”
周钧:“明日?这么急?”
金凤娘说道:“凉州那里,情势迫人,早一些走,也少一些变数。”
周钧点点头:“那这样吧,明天某先去都官司点卯应名,再告半日假,去为你送行……”
周钧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还没站稳,却感觉头晕目眩,脚下一个不留神,直接摔在了地上。
金凤娘俯下身去,先是瞧了瞧周钧的气色,见他并无大碍,只是在呼呼大睡,便松了一口气,直起身体,拍了拍手。
门外有下人进了堂间,躬身行礼。
金凤娘打开酒壶的盖子,看着里面的夹层酒匣,皱着眉头质问道:“剂量可弄错了?怎么才吃了两杯,就倒下了?”
那下人连忙答道:“回主家,这药量自有定数,且用过许多次,不会弄错的。兴许是周二郎先前吃过酒,催发了药性。”
金凤娘点点头,朝那下人说道:“寻几个人,将二郎带到我房里去,手脚记得轻些,莫要惊动了他。”
见那人退出堂外,金凤娘蹲下身,轻轻摸着周钧的脸庞,低声说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朝暮虽短,长久苦远。”
“过了今晚,你我天各一方,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