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哈刺巴喇哈逊
骑马行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前世从未去过漠北的周钧,算是真切体验了一次『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
朔方军出使回纥的队伍,扮做了大唐的马商,共计九十五人。
行在路上,周钧一边迎着扑面的煦风,一边向孙阿应询问着回纥的风土人情。
孙阿应告诉周钧,回纥人乘高车、逐水草,过着衣皮食肉、植帐弯庐的游牧生活,主要以畜养马、牛、羊、骆驼等为生。
其中鄂尔浑河和色愣格河的中上游流域,是回纥最为繁荣的地区。
但是,回纥人与突厥人一样,在畜牧业的同时,也会经营着另一种见不得光的营生。
那就是掠抄和贩奴。
回纥人除了发动战争来『抄寇』之外,更多的是以部落或家族为单位,进行小规模的非公开性的抄掠。
他们会摸清其它部族或者王国的防御兵力,乘着节日、婚嫁、祭祀等特殊时机,举族抄掠。
倘若被抄掠的是一个小部族或者小国,那么回纥人就会将其连根拔起,把能带走的财富通通掠走。
至于俘虏,由于回纥是以放牧为生的游牧族,牧业不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而且回纥人自身也没有固定的城池来防止奴隶逃跑。
所以,男子大多会被当场屠杀,而女子则会被蓄作奴婢。
听孙阿应说到这里,周钧也不禁想起后世史书中的一段话。
游牧民族受生存的自然环境、以及相对落后的生产力限制,导致他们对于战争的看法不同于定居的农业民族。
游牧民族更加喜好掠夺,正如恩格斯所说:“掠夺在他们看来,是比创造的劳动更容易甚至更荣誉的事情。”
孙阿应继续说道:“倘若回纥人面对的一个大部族,甚至是一个帝国。”
“他们就会事先打听清楚某个富裕的家族,或者是地方长官,接着掳走对方的子女,再索要赎金。”
周钧听着一阵摇头,回纥人的这种行径,和土匪绑票有何区别?
哪知道孙阿应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愤怒。
孙阿应:“成功掳走人质之后,会有专门负责用刑的鳩师,在人质身上寻找特征,可能是一块胎记,也可能是身上的劄青。”
“他们会用小刀将那块皮肤割下来,附在索要赎金的信中,丢到人质的家门口。”
听着眼前这个十六岁左右的小郎,说出如此残忍而又暴戾的习俗,周钧不寒而栗。
周钧沉默片刻,又问道:“倘若人质家中,凑不出或者不愿意支付赎金呢?”
孙阿应:“每隔几天,鳩师就会割下人质的一些皮肤,或是砍下一根手指,再丢到人质家门前。”
“倘若真的要不到赎金,人质将在百般折磨中死去。而那具受尽折磨的尸体,最后会被挂在一个显眼的地方,用来羞辱人质所在的家族或是部落。”
骑在马上的周钧,听到这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
当初,身为呼罗珊行省官长家的女儿,画月为什么宁可装聋作哑,假装染疫,也不愿向突厥人表明身份。
她或许知道,倘若亮明身份,不仅无法回家,说不定还要遭受到非人的折磨,前途反而更加凶险。
就这般,周钧和随行的朔方军士,一边说着话,一边朝西北方的鄂尔浑河中上游行去。
队伍行了半个多月,中间经历了酷暑、暴雨、沙尘暴还有盗匪,最终抵达了哈刺巴喇哈逊(如今蒙古国的额尔登特市附近),一片被称作『千年万日』的广阔牧原。
沿着鄂尔浑河一路向北,沿途的帐篷和牲畜,逐渐变多起来。
长时间来不及打理自己的周钧,嘴边生着短短的络腮胡,身上的衣服也满是泥污和尘土。
看着虽然略显狼狈,但周钧的兴致却是颇高。
一路上尽是些大漠和草原,有时候连续走上三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这样的日子,周钧真是苦不堪言。
而眼下,这回纥部的哈刺巴喇哈逊,虽然依然是地广人稀,但比起那些荒凉之地,却不知强上多少倍。
周钧又向前骑行了一段距离,瞧见大片大片的牲畜和马匹,聚集在众多帐篷中间,又听闻那里人声鼎沸。
孙阿应瞧了一眼,对周钧说道:“前面是集市,再往前便是叶护大帐。”
周钧点点头,驱马从集市上走过。
才走到半途,周钧突然听到一个呼声。
“那位大唐的子民,以主之名,求你把我从这里救出去!”
听着这不太标准的大唐官话,周钧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去,只见一个满身破乱的年轻修士,被关在一个木制奴笼之中,正在拼命伸着手,乞求着帮助。
抱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周钧调转马头,继续向前行去。
那位被关在牢中的年轻修士,见周钧走远,急的大喊道:“我是义宁坊经教寺的僧侣,把我救出来,大唐的皇帝会奖赏你!”
周钧听到经教二字,驱马折返回来,看着奴笼中的年轻修士,开口问道:“你可认识罗含?”
那年轻修士听闻此言,先是一愣,接着连忙点头道:“当然认识,他是长安教会的长老,也是经教寺的寺主。”
周钧皱着眉头朝修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修士急忙说道:“我叫做伊斯。”
周钧揉了揉额头。
所谓经教,又被称作波斯经教。
它在天宝四年将会更名为大秦教,而到了晚唐时期则会再次更名为景教。
这个景教,在大唐历史上,和道教、佛教一起,被并称为中唐三宗。
其真身实为基督教的聂斯脱利派,源自希腊正教(东正教),由君士坦丁堡的牧首聂斯脱里于公元428年至431年之间创立。
而这景教传道士伊斯,周钧在史书中倒也记得此人,倘若不是同名同姓,他在日后应是大唐景教的最高牧首。
但是让周钧颇感疑惑的是,根据史书记载,伊斯是波斯人,早年在王舍城教会里工作,直到安史之乱爆发的时候,才来到大唐长安。
当时,太子李亨即位于灵武,重用朔方节度使郭子仪。
由于伊斯颇有能力,得到唐肃宗的赏识,便在郭子仪军中效力,为平定安史之乱立下了赫赫战功。
但是,面前这伊斯,却身处于回纥的哈刺巴喇哈逊,而且还被当成奴隶给抓了起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见周钧犹豫,孙阿应小声问道:“如何处置此人?”
周钧看了一眼伊斯,后者双手合十,一脸的乞求。
“找到奴主,先把这人赎出来。”周钧朝孙阿应说道:“给他弄点吃的,再找几个人看紧他。”
孙阿应点了点头。
第120章 入帐密谈
花费了一笔金额不小的绢帛,周钧从奴主手中买下了伊斯。
见买主是唐贾,奴主还特意解释了一番。
只说这位名为伊斯的波斯经教徒,通识多门语言,还精于算学和历法,奴主原本是打算将他进献给族里的头人云云。
带着伊斯离开集市,周钧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被抓到这里来的?”
伊斯也没隐瞒,答道:“我本是波斯经教的修士,因为摩揭陁国内的宗教排斥,修士会的成员们不得不向北迁徙。”
“入了大食国境之后,我们暂时住入了大食首都附近的一处修道院。”
“由于大食内乱日渐严重,再加上生活物资匮乏,带领我们的修士会长老,便写了一封信向牧首求助。”
“牧首回信,建议我们向东方迁徙。”
“他说,在大唐的长安城,那里的波斯经教有多处寺院,而且大唐富庶,对待外来宗教也较为宽容。”
“修士会长老收到信后,便带着所有修士,向东方开始迁徙。”
“一路上,在经过缚喝的时候,有人染上了热疫,许多人死去。”
“经过葱岭的时候,我们又遇到了山洪爆发,又有一群人死了。”
“终于,玉门关就在眼前,但就在那个时候,我们遇见了乌古斯人的捉奴队。”
“虽然极力向那些暴徒解释了身份,但是我们中的老者和那些生病的人,还是被他们杀了,只剩下年轻人被抓起来,当做奴隶被卖给了奴商。”
听完伊斯的话,周钧也叹了口气。
史书上关于伊斯入长安的记载,只有一句话『艺博十全,始效节於丹庭,乃策名於王帐』。
但又有谁知晓,这位经教修士从摩揭陁国入大唐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见伊斯又饿又累,周钧让下属给他取来了食物和清水。
孙阿应此时朝周钧低声问道:“周令史,现在是否要寻一住所,先住下休息?”
后者想了想,摇头道:“先去见回纥头人。”
说完,周钧便带着剩下的人,去了回纥首领骨力裴罗的大帐。
到了帐口,只见刀卫林立,又见车马如梭。
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的周钧,先是让手下警醒一些,接着便取出王忠嗣临行前给的令符,让回纥人前去通报。
等了大约半刻钟,从大帐中急急忙忙冲出了一中年男子。
只见那人身穿回纥宽袖正袍,又头戴尖顶金镂高冠,一看便知身份不低。
只见那人冲出帐口,朝四处看了看,最后将视线落在了周钧身上。
那人学着唐礼拱了供手,接着用不熟练的唐话问道:“可是南方来的客人?”
周钧拱手回礼道:“正是。”
那人报了姓名:“我是药罗葛·突利施,父亲遣我而来,为尊贵的客人领路。”
听见『药罗葛·突利施』这个名字,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药罗葛·突利施是回纥首领骨力裴罗的儿子,他的突厥官爵名是磨延啜,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葛勒可汗。
回纥部在骨力裴罗和他这对父子的手中,逐渐壮大,击败了诸多敌人,最终称霸漠北,建立了回纥汗国。
想到这里,周钧只是朝突利施微微一笑,领着人便跟在他的身后。
入了大帐,周钧发现,这里面的戒备要比帐外还要森严不少。
周钧看了眼身边的突利施,装作不经意的问道:“今日这里倒是热闹。”
突利施笑了笑,没言语。
熟悉微表情的周钧,还是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惊慌。
周钧生疑,大唐来使,突利施为何要惊慌?
突利施将周钧一行人,带入了一处偏帐,又吩咐下人取来美酒和佳肴,还叫来了美貌女奴作陪,口中只是说道父亲身体不适,稍后便来。
周钧看着对方准备的这一切,心中一点点沉了下去。
突利施做的这一切,明显就是在拖延时间。
回纥首领骨力裴罗不出现,一定是被什么事情,拖住了手脚。
而且这事情,还不能让大唐使节知晓。
周钧脑中飞快思考,今日大帐中防卫如此严密,怕是正在举行着什么极为重要的密谈。
而且,突利施不愿明言、心中惊慌,怕是这密谈与大唐也有干系。
如来看来,无外乎两种可能。
一种是突厥遣使来和谈,另一种就是拔悉密遣使来请回纥共讨大唐。
无论哪一种可能,倘若不加以阻止,任由其拖延下去,周钧一行人怕是凶险难测。
想完这些,周钧站起身,朝突利施说了一句话:“临行之前,王都护有一言,托某向骨力裴罗叶护相问。”
突利施微笑说道:“不知是什么话,我可以向父亲传达。”
周钧突然眼神变冷,沉声喝道:“王都护问,回纥欲叛唐否?!”
突利施闻言大惊失色,身体一颤,连忙结结巴巴的答道:“唐……唐使何出此言?”
趁着对方心神大乱的机会,周钧向前一步,又说道:“王都护料事如神,九姓之事,尽收眼底。骨力裴罗叶护眼下见的那人,怕不是正说着逆唐之言吧?”
突利施听闻此言,以为王忠嗣早就知晓了今日密谈之事,心中更是慌乱。
周钧见诈言收效,稍微放缓了一些语气,又说道:“王都护亦知骨力裴罗叶护深明大义,一心向唐,自不会中了叛贼的离间之计,便遣某来见。”
“倘若某欲去见骨力裴罗叶护,回纥部问心无愧,自不会隐瞒阻碍,不知当是如此?”
听闻周钧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突利施自知无法再加以阻拦,只得带着唐使一行人去了叶护后帐。
到了后帐门口,孙阿应见了侍立在外的几名卫士,凑近周钧低声说道:“是拔悉密部的人。”
周钧微微点头,表示知晓了。
突利施入帐通报后,又走出来对周钧说道:“叶护有请唐使入帐。”
周钧整了整衣服,抬腿打算向前走去。
突利施突然拦住了孙阿应等随从,开口对周钧说道:“帐内皆是诸部首领,侍卫皆候在帐外,还请见谅。”
周钧转身走到孙阿应身边,开口说道:“你们留在这里。”
孙阿应刚想说话,见周钧的视线落在自己腰间,先是一愣,接着咬咬牙,悄悄掏出了怀中的匕首,递入了后者的手中。
孙阿应说道:“倘若令史有变,我等尽是搏死而已。”
周钧轻轻点了点头,借着身体的遮挡,将匕首揣入怀中,转身便走进了叶护大帐。
第121章 以命相赌
步入回纥叶护大帐的一瞬间,周钧浑身紧绷了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感,从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渗入了他的身体。
倘若说服不力,那么此处很有可能便是他的埋骨之地,这一生这一世或许也便这般了。
跟在突利施的身后,周钧忽然想道,自己也是死过一回的人,即便再死一次,那又如何。
既然来了这大唐,无论如何,不留遗憾,尽力而为便是最好,又何必去顾虑左右。
想到这里,周钧慢慢放松了下来,眼见突利施掀开帐帷,深吸一口气,便走了进去。
进了议事帐,周钧首先环顾了一圈,只见十来位身着正袍的诸部头人和贵族,面色各异,却是都瞧了过来。
心知不能弱了气势,周钧先是冷哼一声,接着朝向端坐在帐室正位的老者拱手说道:“王都护闻得回纥部有客至,故遣某作陪。”
突利施将周钧的唐话,翻译成突厥语说了。
那老者垂暮之年,腿脚不利,眼睛也有些浑浊,但神色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慌乱的迹象,对周钧只是说道:“骨力裴罗请远道而来的唐使入座,回纥人好客,会善待每一位前来拜访的客人。”
周钧听完突利施的翻译,沉声说道:“倘若我说,您的另一位客人不安好心,乃是一匹恶狼呢?”
听了这话,一位入座旁席的乌古斯贵族打扮的头人站起身来,大声喝道:“唐使无礼!”
周钧看向那头人,微微一笑,故意问道:“这位是?”
突利施有些尴尬的回道:“他是拔悉密部的曷棱骨吐屯。”
周钧走到曷棱骨的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对方。
后者人高马大,眼如铜铃,声若洪钟,瞪着周钧的模样,好似要把他生吞活剥一般。
周钧说道:“见了唐使,呼来喝去,好大的威风。”
曷棱骨看了眼周钧身上的吏袍,大声说道:“唐人傲慢无礼,遣使九姓,却只是派来了一个小官!”
周钧笑了笑,从怀中先是取出了王忠嗣的令符,开口道:“此符乃是朔方军的代令,当事者可凭此符调用大军。”
说完,周钧又从怀中取出了监军使随行官吏的身牌,说道:“此牌乃是监军随从的身牌,监军乃是天使,即便王都护见了,也要叩拜尊行,不敢逾制。”
突利施听了周钧的话,有些吃惊。
他原本只是以为,周钧乃是王忠嗣派来的使节,却没想到后者居然还是大唐皇帝亲派的监军随行。
突利施将这一情况朝帐中诸人言明,人们听见大唐皇帝一词,顿时对周钧也肃然起敬了起来。
见众人面有动容,周钧又说道:“说到监军使,不久前在绥州有一事,不知诸位知否?”
“有叛贼假扮突厥残兵,埋伏并突袭了监军一行,随行人员死伤惨重,皇帝大怒,都护亦深恨之。”
此言一出,帐中诸人皆是惊惧。
大唐皇帝派往朔方军的监军使,居然在唐域中,遭到了叛贼袭击,这一行径可谓是胆大包天。
见拔悉密部的曷棱骨面色有异,周钧猜度对方必定知晓内幕,故而诈言道:“袭击监军的叛贼皆是死士,齿间皆留有毒囊,咬破即丧命……所幸,唐军趁乱还是捉到了几个活口。”
听闻这话,曷棱骨身体一颤。
周钧继续诓骗道:“起初,那些叛贼皆不肯坦白,只是自称突厥余孽。”
“拷问了七天七夜,诸般刑罚无用之下,最后不得已用了唐宫方士的一种秘药。”
“人一旦食了那秘药,便会飘飘欲仙,入坠美梦,无论别人问了什么,都会坦诚相告。”
周钧停顿了一会儿,将视线转向了曷棱骨,开口说道:“诸位倒是猜猜,那袭击监军的叛贼,究竟出自何部?”
曷棱骨见众人都是看了过来,一时慌乱,张口想要辩驳,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帐内的众人见状,自然都看出了幕后祸首,纷纷大声斥责起来。
拔悉密部想要叛离大唐,方法其实有很多种。
它可以阳奉阴违,一面答应与大唐结盟,一面暗中积蓄力量;它也可以养寇自重,驱赶突厥侵扰唐域,形成数方鼎立的局面。
然而,拔悉密部却采用了一种最为愚蠢的方式,来激怒大唐——刺杀皇帝亲派的监军。
而且,拔悉密部还故意隐瞒这一切,想要把九姓中的其它诸部,统统拉下水。
这种做法,自然会引来诸部首领的反感。
眼见刺杀之事被人点破,曷棱骨也不打算再伪装下去了,只听他大声喝道:“乌古斯的头人们,请大家想一想,我们都是草原的儿郎,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
“而那唐国,不过是外人罢了!”
“兄弟之间,难道不应该互相帮助,共同抵挡外人的侵占吗?”
曷棱骨的这些话,让帐中诸人安静了下来。
见此情状,曷棱骨赶紧又说道:“唐人待我们是如何的模样,你们难道还不知道吗?”
“瞧瞧我们的东边,那节度使安禄山,在一次酒醉之后,曾经对下人说道,同罗、奚、契丹人,对他来说,不过是羊儿一般罢了。”
“平时将羊儿养在草原上,仍由它们吃草、撒欢。倘若饿了,并杀来几只,用它们的骨头熬汤,用它们的肉来烹食;倘若冷了,便扒下它们的皮,裹在身上取暖。”
“诸位头人,请听一听,唐人待我等部族,不过是屠夫看着肉羊一般罢了!”
听完此言,原本那些愤怒的诸部首领和贵族们,面露沉思,默不作声。
周钧听了这话,也是一愣。
曷棱骨关于安禄山的这一番话,背后必定是有高人指点。
实际上,曷棱骨说的全是实话。
无论是汉朝,还是隋唐,许多边将都有过边功市宠的行为。
毕竟,边将想要升官发财,唯一的捷径就是打仗。
倘若边境太过于平静,找不到仗打,那又该怎么办?
自然是想办法,与那些实力弱小的部族制造出事端。
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就是这么干的,而且干的还非常出格。
天宝四载(745),安禄山屡次派遣私兵侵犯奚与契丹,逼得这二部各杀和亲公主叛唐。
天宝九年冬,安禄山又屡诱奚、契丹,伪设会,饮以莨菪酒(毒酒),醉而坑之,动数千人,函其酋长之首以献,前后数四。
所以,对于曷棱骨的这番指责,周钧不好直接驳斥,只能寰道而化之。
只听周钧说道:“安禄山为胡将,行事只谋私利,不尊道义,不顾大局,朔方上下亦深恶之。”
“朔方节度使王都护,乃是当今圣人之假子,重视道化,恪守诺言,与九姓部族未曾有龊,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说起王忠嗣,帐内的诸位首领,倒是嘉许居多。
因为朔方军大多时候针对的是突厥人,与九姓部族之间的关系可谓颇佳,大唐和九姓之间的绢马茶市,也是彼此关系稳固的原因之一。
周钧又言道:“突厥盘剥九姓部族,已有五十余年,眼下正是推翻其治的最佳时机。”
“拔悉密部不识时务,勾结突厥,谋刺监军,以一己私利,坏九姓大业,是为极恶之首!”
周钧的一番话,让帐内的不少人面露赞许之色。
周钧先是看了眼大怒的曷棱骨,又看了看帐内的首领和贵族们。
只见突利施望向自己,面露赞同,正在不住点头;但是正座上的骨力裴罗,却紧锁眉头,想必还是在深虑曷棱骨先前的那番话。
至于剩余的人,有半数之多点头支持,剩下的人皆在犹豫。
周钧心知,此时乃是争取九姓诸部支持的最佳时机,他必须趁热打铁,逼迫那些还在犹豫的人,尤其是那回纥首领骨力裴罗,走到拔悉密部的对立面,再也无路可退。
所以,周钧打算赌一把。
赌的不是别的,而是人性。
只见周钧故意背对曷棱骨,缓缓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诸部首领的面前,开口说道:“王都护已向皇帝上奏,叛部拔悉密即日起不再受护,是为大唐之敌!”
“九姓诸部,自可攻伐拔悉密,无论绢帛、牲畜、人口、草场,但凡占夺,即当自有!”
众人听闻此言,顿时兴奋起来。
而那曷棱骨面色赤红,想必已是愤怒到了极点。
只见曷棱骨趁所有人分神之际,先是将手伸向了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刀,接着一声大喝,势如苍鹰,扑向了背对他的周钧。
突利施见状,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大声叫道:“唐使小心!”
早就预料到这一切的周钧,脸上没有半分惊慌的神色,反而露出了一丝浅笑。
他清楚的知道,这一局,他赌中了。
只见他身体侧挪,躲开了短刀,接着从怀中取出匕首,借着与曷棱骨错身的一刹那,反手一刺,直接将匕首刺入了后者的喉咙。
手中的短刀掉在了地上,曷棱骨不敢置信的看着周钧,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看起来瘦弱俊秀的唐国小吏,居然会有着如此迅捷的反应和凌厉的身手。
大量的鲜血从喉咙处的伤口喷涌而出,染红了地面的绒毯,曷棱骨想要说些什么,喉头却只能发出荷荷的怪声。
一阵挣扎过后,他终究只是闭上了眼睛,跪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了动作。
第122章 说策
事情发生的太过于突然,仅仅在数息之间,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帐内的众人看着死去的曷棱骨,还有地上那摊晕染开的血泊,一时间都陷入到震惊之中。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曷棱骨居然会恼羞成怒,当场刺杀大唐使节;但他们更加没有料到,周钧反应会如此迅速,不仅躲开了攻击,还顺势完成了反杀。
场中,周钧的脸上风轻云淡,双手却微微颤抖。
他不留痕迹的将双手笼入衣袖,盯着地上的那具尸体,心中又回想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前世警察生涯的经历,让他曾经数次面对过手持利器的暴徒。
根据对方的身形、速度和精神状态,周钧能够大致估算出,与对方相隔多远,才是一个安全的距离。
职业的天生警觉性,再加上来了大唐之后从公孙大娘那里学来的武艺,还有周钧虽然说着话,但是却将所有注意力放在了背后,所有因素综合在了一起,这才能完成一击反杀。
只是,前世对于暴徒的应对,大多只是令其丧失行动能力,像今日这般直接杀人,周钧却也是头一遭。
深呼吸了一口气,周钧看向四周,朗声说道:“拔悉密部嗜杀成性,残暴无度,竟欲当着诸位的面,谋刺大唐使节,大家可都是看到了。”
帐中诸人面面相觑,纷纷点头。
此时,坐在正座的骨力裴罗开口说道:“砍下曷棱骨的首级,悬挂在辕口旌旗之上。拔悉密部使团的所有成员,全部斩首,不留活口。”
听了突利施的翻译,周钧暗暗松了一口气。
骨力裴罗此言,等于是下达了对拔悉密的宣战书。
这一趟出使,总算是幸不辱命。
很快,曷棱骨的尸体被人拖走,骨力裴罗请周钧入了上座。
帐内诸部的首领和贵族,对周钧说着尊唐之言,又骂拔悉密部自寻死路、天必亡之。
周钧听着只是笑笑,心中自知,这些人不过见风使舵、顺势而行罢了。
骨力裴罗向周钧问了王忠嗣出兵突厥的谋划。
周钧答道,拔悉密部一日不除,北伐突厥的后方一日不得安宁。
骨力裴罗深以为然,便当场给了周钧一个承诺,回纥将联合九姓它部,尽快出兵荡平拔悉密,为北伐突厥解除后顾之忧。
周钧称谢,又当场将王都护的书信和令引,正式交给了骨力裴罗。
忙完了这一切,骨力裴罗让突利施陪着周钧,前往偏帐,他则留下来和其余头人商讨出兵之事。
出了叶护大帐,周钧看到门外焦急等待的孙阿应等人。
孙阿应等唐卒,见周钧的身上有着大片血渍,不由大惊失色,一边上前护住后者,一边大声质问。
周钧摆手说道:“不碍事,这些血是别人的。”
众人听闻,这才作罢。
突利施领着周钧等人,去了偏帐,又重新摆上美酒佳肴。
周钧将朔方军卒分作三班,一班入食,另二班哨戒,如此这般,循环往复,突利施见了只是称奇。
好不容易吃完这顿饭,虽然天色尚早,但长时间的赶路,再加上适才的精神高度紧张,使得周钧向突利施告了歉,打算先去休息。
安排好放哨的值班,周钧掀开营帐的帷帘,却在帐中看见了一位身穿圆领开衩正袍、脸敷彩华甸妆的貌美女子。
周钧与那女子四目相对,前者只是一愣,后者却娇羞的低下头去。
朝女子身旁又看了一眼,周钧发现营帐的角落里,堆满了绢帛、金货还有名贵物产。
瞬间明白怎么回事的周钧,返身出了营帐,对放哨的孙阿应说道:“把回纥管事的人喊来。”
不多会儿,负责接待大唐使团的回纥哈吉,急匆匆的走了过来,看着周钧惶恐的问道:“不知唐使有何吩咐?”
周钧指了指营帐中一脸委屈的回纥女子,开口道:“先把她带出去。”
哈吉看了眼女子,迟疑的回答道:“唐使,这位是呼逻帖族里的六女,尚未出嫁,美貌远近驰名……”
周钧不耐烦地说道:“我没那个兴致。”
奔波了十来天,路上又是灾害,又是盗匪,好不容易到了回纥,还整了一出刺杀,困乏不堪的周钧眼下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倒头大睡。
见哈吉领走了那位回纥女子,周钧又指着营帐中那堆财物说道:“这些礼物也一并取回吧。”
回纥哈吉闻言愣在了那里,惴惴不安的说道:“可是以往……”
周钧挠了挠头,想起了一事。
如果礼物全部退还,说不定回纥人还会心生畏惧,以为唐使心生不满,另有想法。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缓和语气,又对哈吉说道:“这些礼物太多太贵重了,我受之有愧……这样吧,留下三分之一,剩下的全部取回。”
哈吉见周钧坚持,也无法再劝,便遣人取回了大部分礼物,只留下了三分之一。
周钧又喊来孙阿应,在回纥人震惊的注视下,将这些礼物均分给了使团中的每一个兵卒。
做完这一切,周钧终于放下心来,入了营帐,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当天入夜,回纥首领骨力裴罗坐在绒席上,闭着眼睛听着族中的萨满,低声唱念着经文。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让骨力裴罗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伸手示意萨满离开,接着便开口道:“让突利施进来吧。”
突利施入帐,先是向骨力裴罗行了礼,接着说道:“父亲,唐使已经安置好了。”
骨力裴罗微微点头:“呼逻帖那里我已经打过了招呼,倘若唐使出口索取,那女子便与了他吧。”
突利施脸上的神情有些尴尬,说道:“唐使没有留下呼逻帖家的女儿。”
骨力裴罗一怔。
突利施又说道:“唐使还退回了大部分的赠礼,只留下三分之一,而且全部分给了手下。”
骨力裴罗睁大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开口问道:“唐使如何说的?”
突利施将周钧的话重复了一遍。
骨力裴罗听完,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久,骨力裴罗对突利施说道:“此人可以交结。”
突利施面露赞同,应了一声。
骨力裴罗叹了一声:“唐国人才济济,就连一名小吏,都有贤相之才。”
突利施看着骨力裴罗,小心的问道:“父亲是担心唐国强大,会对回纥不利?”
骨力裴罗摇头说道:“唐国强盛,与回纥而言,并无大碍;但边将谋权,与回纥而言,却是大害。”
突利施面有不解,开口询问。
骨力裴罗说道:“南方富庶,漠北远不能与其相比。”
“自汉时起,南人起军入草原,为的不是占地夺城,而是靖边。”
“南人自知,漠北贫瘠,倘若强占,消耗兵力粮食甚巨不说,北方诸部自成气候,令其归化难如登天,所以强行占了,也只是得不偿失,倒不如搏个宗主之名。”
突利施听到这里,说道:“父亲刚刚说,边将谋权,与回纥而言乃是大害,此言又是何意?”
骨力裴罗沉默片刻,又说道:“拔悉密部今日提起那安禄山,唐使说他只谋私利,不顾大局,这话却是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
突利施:“对了一半,错了一半?”
骨力裴罗浑浊的眼珠中,晃动着一丝淡淡的精光:“安禄山身为杂胡,非南人族类,做不得高位,也难登大堂。”
“你别看他眼下是节度使,但南人瞧他不过一忠犬而已。”
“我听闻过安禄山的一些事情,此人善于伪藏,有胆识亦有急智。”
“他体内终究流着苍狼的血液,深知自己无论如何服帖,也无法容于南人朝廷。”
“当今的唐皇宠信于他,安禄山凭着这份恩宠,自然衣食无忧;倘若新皇继位,身为节度使、又手握兵权的杂胡儿,怕是只有等死一途。”
听到这里,突利施身体一震,不敢置信的问道:“父亲您的意思是,安禄山他日将会叛变……?”
骨力裴罗将右手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继续说道:“安禄山挑衅奚、契丹等部,明面上瞧着是在贪功,但实际上谋的却是兵权。”
“倘若我是安禄山,假借平叛之名,尽屠诸部首领,再接管其族兵。”
“二十年内,漠北诸部控弦之士,皆将被杂胡儿尽收麾下。”
“到了那时,即便唐国皇帝换人,也决计不敢再去惹怒安禄山。”
说完这一切,骨力裴罗先是叹了口气,接着又说道:“今日拔悉密部言及共抗唐国,为父面露忧色,忧的并非唐国,而是那安禄山。”
突利施恍然大悟,也随着叹了一声。
骨力裴罗捶了捶背,又说道:“话也说回来,眼下言语杂胡西犯,倒也为时尚早。”
“我回纥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尽快荡平拔悉密部,再击败突厥人。”
“只有控制住更多的草场,吸纳更多的人口,不断壮大实力,他日发生恶事,我回纥部才能有自保之力。”
突利施用力点了点头。
骨力裴罗看着自己的儿子,语气放缓:“你作战勇猛,又聪慧好学,但是仁心过重,谋伐有亏。”
“九姓乌古斯,个个都心怀大志,他日倘若我去世……”
突利施见父亲擅言生死,连忙劝阻。
骨力裴罗摇头道:“人死,尸身献于勃登凝黎,灵魂归于长生天,有何避讳?”
“我担忧的是,在我死后,你继承我的位置,其余八姓会心有不服,横生事端,而你又不忍弹压。”
“今日那唐使,我观他有贤相之才,你且与他交好,倘若能引其为左右,那自是最好。”
“倘若不能说服来投,也打好交道,他日必当有用。”
突利施将头埋了下去,恭敬的说了一声是。
第123章 神荼馈之
在回纥营帐的这一夜,周钧睡得很沉。
第二日,天色大亮,孙阿应小心翼翼的走进营帐,看着仍然在呼呼大睡的周钧,面露迟疑。
犹豫了好一会儿,孙阿应还是叫醒了周钧:“周令史,回纥部的磨延啜来了,就等在帐外。”
周钧闻言慢慢睁开了眼睛,甩了甩昏沉沉的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磨延啜是谁?”
孙阿应:“就是药罗葛·突利施,磨延啜是他的突厥官名。”
周钧身体一顿,接着说道:“请他稍等片刻,我这就起来。”
孙阿应点头称是,出了营帐。
周钧从羊绒地褟上坐了起来,听着帐外传来的牛马嘶鸣,长长吁了一口气。
挣扎着起了身,又穿戴整齐,并简单洗漱了一番,周钧用力拍了拍脸,走出了营帐。
突利施负手站在帐口外,正看着远方的集市。
周钧的脚步声,使得他转过身来。
看向周钧,突利施拱手说道:“回纥不比大唐,住所简陋,让唐使见笑了。”
周钧摆手说道:“此言差矣,少了那些泥石瓦砾的束缚,这一夜睡来,某反而觉得自在了不少。”
突利施笑了起来:“唐使是个有趣的人。”
说完,突利施指着身后的马匹,对周钧说道:“唐使可愿去我家中做客?”
周钧先是一愣,接着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吩咐孙阿应收拾了一些行装,周钧带着数十名唐卒,骑着马跟在突利施的身后,从回纥牙帐出发,一路向东。
骑行了大约七八分钟,周钧向远处瞧去,只见一片洁白的帐篷,落在生机盎然的绿色大地上,看起来格外的显眼。
这里没有回纥牙帐的戒备森严,也没有诸部集市的吵闹繁忙,只有一群牧民男女,骑马放羊,安逸生活。
周钧看着这一番景象,不由赞了一声:“世外福地。”
突利施一边笑一边领着周钧,来到最大的那处帐篷前。
下了马,只见突利施甩动马鞭,鞭梢撞击,发出一声炸响。
帐中走出几位女子,身后还跟着几个半大的孩子。
突利施用突厥语,朝最前面的那位女子说道:“家里来了贵客,准备好荼具,再把赫达日和移地健也喊来。”
那女子点点头,带着其余女子和孩子们,出了营帐。
突利施掀开帐帷,朝着周钧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周钧出言让唐卒留在帐外,只带了孙阿应一人,入了帐中。
入了席中,周钧瞧见帐内不仅有着诸多生活物品,还有着许多书籍,正中间还有一套别致的锅具。
不多时,先前那位女子提着一个漆木拎盒,入了帐中,先是洗干净一个小锅,接着向其中倒了些许清水,又加柴点火。
周钧看着那女子的举动,心中疑惑。
不过很快,那女子从拎盒中取出一团深褐色的饼状物体,先是将其掰开,再用臼杵碾碎。
周钧瞧明白了,这是打算煎茶。
漠北诸部和大唐通市,最重要的交易品,其实只有三样,分别是绢绸、茶叶和马匹。
绢绸、马匹二物自不用多说。
茶叶此物,隋末唐初进入漠北诸部,但到了唐末,才真正普及开来。
究其原因,大抵便是价格昂贵,烹制复杂,口感难调等等。
因此,茶叶虽被北方游牧民族所喜,但唐初唐中时期,大多都只出现在首领贵族的家中,寻常牧民很少能喝到。
茶叶在北方真正普及开来,首先要感谢一个人——茶圣陆羽。
他所撰写的《茶经》,不仅仅奠定了茶道的基础,还从茶雅、茶法、茶行上推广了茶文化的普及。
此外,唐代后期逐渐发展起来的蒸茶法,以及明代出现的炒茶法,则是从工艺上,提升了饮茶的口感和便利。
想着这些,周钧瞧着那回纥女子,将磨碎的茶沫先是倒入锅具,又往里面加入姜、枣、橘皮、薄荷等物,再小火煮熬,不由的皱起了眉头。
回纥人这种喝茶方法,原来不是煎茶,却是煮茶,在当下的大唐已经过时。
陆羽在《茶经》中,认为这种方法煮出的茶『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白话来说,就是如同倒在沟里的废水一样不堪饮用。
不过当着主人的面,周钧也不好指责什么。
只是等那女子煮好了茶羹,硬着头皮喝了些许。
就在周钧喝茶的时候,两位回纥小郎,先后入了营帐。
突利施指着那两位小郎,对周钧介绍道:“这是我的两个儿子,大一些的是赫达日,小一些的是移地健。”
两位小郎向周钧见了回纥礼。
周钧拱拱手,仔细看了两眼。
突利施的大儿子,言行之间对自己恭敬有加,目光中还有几分好奇;而那小儿子,却神色沉冷,面无表情。
父子三人坐下之后,突利施朝周钧问道:“唐使来了回纥,觉得如何?”
周钧点头说道:“早闻九姓之中,回纥强盛,这几日瞧了,的确如此。”
听了对方的夸奖,突利施面露喜色,又说道:“唐使道破拔悉密部的阴谋,又身手不凡,就连我的父亲,都称赞有加。”
周钧自谦了几句。
突利施话锋一转:“唐使身负贤才,留在唐国,却只做一小吏,未免屈才。”
周钧闻言一愣,抬头看向突利施,只见对方身体前倾,面露笑容,却是意有所指。
仔细思考了片刻,周钧开口说道:“大唐册民千万,似我这般,不过寻常庸人,您却是过誉了。”
突利施心知周钧在推辞,但仍是不死心的问道:“唐国既然人才济济,唐使想要出头,自然难上加难,不如投我帐下,我愿以吐屯之位相待。”
周钧笑了笑,朝突利施拱了拱手:“某先谢过抬爱,只是古语有云,南橘北枳,某倘若留在回纥,表里怕是都要生蠹,恐负了贵厢所托。”
话说到这个份上,突利施也明白,即便拿出再高的官位,或者再多的财富女人,周钧也不愿留在回纥。
得知得贤无望,突利施只是叹了口气。
周钧喝了半口茶羹,皱着眉头又将其放下,对突利施又说道:“大唐与回纥世代交好,本就是亲兄弟一般,又何谈什么投奔?”
“此番出使,幸得叶护顾全大局,周某方能不辱使命。”
“从今往后,周某与贵厢自是亲至,他日若有相遣,必定循之。”
突利施也不知周钧这番话,是出自内心,抑或只是客套,便笑着应了。
见突利施笑容勉强,周钧看了眼面前的茶羹,想起了一事,开口说道:“磨延啜喜荼?”
突利施点头道:“何止是喜欢,睡前觉后,读书提神,皆少不了荼食。”
周钧说道:“某知一名荼,不需烹煮,不用佐料,只需滚水冲泡,便香气扑鼻,沁人心脾。”
突利施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居然有如此神奇的荼?”
周钧又道:“此荼名为云雾,生长于峰峦峭壁,采摘极难,产出甚少,故而贵不可言。”
突利施听着一阵出神。
周钧:“此番回得大唐,为报叶护、贵厢知遇之恩,周某自当寻来神荼。”
突利施听了这话,连忙称谢。
周钧心中暗道,这一次回去灞川,也是时候去捣鼓炒茶了。
第124章 教义初解
接下来的数日里,周钧跟着突利施,在回纥部中拜访了诸多头人和贵族,又在草原上游览了一番。
日子一天天过去,使团返程的那天,终于是到了。
周钧郑重其事的从骨力裴罗手中,接过九姓共伐拔悉密部的誓书,又向突利施道了别,踏上了返回朔方军大营的旅程。
或许是心境的不同,返回的路途,要比来时轻松许多。
草原渐远,大漠落落。
骑行在扎达加德沙漠的边缘,周钧看见那无尽的黄沙,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金砂一般灿烂而又耀眼,顿时升起一股大世荒宇的感慨。
周钧看向护在自己身边的孙阿应,开口问道:“先前给你的字识,瞧的如何了?”
孙阿应恭敬说道:“回周令史,已看完了。”
周钧吃了一惊,那本蒙学字识,虽然都是些基础字,但差不多也有三百余数。
这才多少时日,孙阿应居然都已经看完了?
周钧出了几道题,考校了孙阿应一番。
结果,孙阿应对答如流,不见错漏。
周钧称奇,又问道:“你从前真的没上过私塾?”
孙阿应有些羞赧的答道:“从前路过私塾的时候,总会躲在窗下,偷偷听上一会儿,有时候忘了时辰,回家便会遭父母责骂。”
周钧听了,一阵感喟。
孙阿应看向周钧,迟疑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周令史,大家都说你是戏文里才得一见的英豪。”
周钧问道:“何出此言?”
孙阿应:“你待人宽善,又急公好义,还智勇双全,这般人物,即便是那些老卒,都直言未曾见过,岂不是戏文里才能一见的英豪?”
周钧笑了起来:“此言过了,某哪里算是什么英豪。”
孙阿应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说道:“众人皆道,也不知为何,跟着周令史,总觉得傍着主心骨一般,做事都有了奔头。”
周钧看着这个年纪尚轻的小郎,开口笑道:“阿应,古往今来,称豪杰者,莫不勤苦好学。且听我一言,你仔细学识,他日必成大器。”
孙阿应听得此言,面露激动,用力点了点头。
此时,经教修士伊斯骑行到了周钧的身边,欲言又止。
周钧看向伊斯,只见对方全身裹在布袍之中,经过数天的休养,身体明显好转了许多。
孙阿应见伊斯有话要说,向周钧道了一声歉,便走远了一些。
伊斯掀开头罩,朝周钧恭敬的说道:“周令史,你是我的恩人,我欠你一条命。”
周钧看了伊斯一眼,心中暗道,几天相处下来,这经教修士倒也真是博学,拉丁文、波斯语、突厥语、天竺语、大唐官话,皆是精通。
周钧朝伊斯问道:“回到碛口,你打算怎么办?”
伊斯:“我想求见朔方的长官,向他申请一份关引,再尽快前往长安。”
周钧:“去了长安,你确定那里的经教寺会认可你的身份?”
伊斯:“牧首曾经致信大唐经教会,提前说了我们的到来,而且我随身还带着修士会的教牒,身份认可应当不是问题。”
周钧点点头。
伊斯看了周钧一眼,开口问道:“周令史,你信教吗?”
周钧一愣,这家伙还没到大唐,就开始惦记着传教了?
仔细想了想,周钧先是摇摇头,接着又犹豫的点了点头。
伊斯不大理解这一举动。
周钧开口说道:“我相信神,但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又不是任何一个宗教的信徒。”
“我认为在宇宙中,有一股无法预知、无法参知的神秘力量,它控制着所有物质和精神的运行。”
“所谓人,所谓这个世界,对于它来说,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
伊斯愣住了:“您信奉的是诺斯替教派?”
“诺斯替教派?”周钧隐约在史书上听过这个东西,但却想不起来其概念:“那是什么?”
伊斯:“在解释诺斯替教派之前,我首先要向您询问一个问题。”
周钧:“请问?”
伊斯:“您认为这个世界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
周钧迟疑了片刻,回答道:“好坏参半吧。”
伊斯:“是的,这个世界既存在善良,又存在邪恶。”
“那么,如果上帝是唯一的神,他是万物之源,那么这个斑驳杂色和充满罪恶的世界,又是从何而来呢?”
周钧有些疑惑:“你想问的是,神为何要创造世界?”
伊斯点头道:“是的,根据圣经的教义,无所不能的上帝,是全知的,是仁慈的,也是博爱的,他用神力创造了这个世界。”
“既然他无所不知,又深爱着他所创造的一切,那么为何又要让邪恶的事物降临世间,让世界既有美丽,又有悲苦呢?”
周钧仔细想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答案:“因为他想给创造物一个考验?”
话刚说完,周钧就否定了自己的答案。
按照圣经的教义,倘若上帝是全知的,他根本就不需要用所谓的考验,来测试和惩罚世人的忠诚;倘若上帝是仁慈的,他也不应该创造出邪恶的事物,来荼毒生灵。
这位至高无上的神灵,在给予世间美好的同时,也放出了邪恶,这听起来与全知和仁慈丝毫无关。
伊斯见周钧若有所思,开口说道:“您也意识到了,这个逻辑上的矛盾,便是诺斯替教派,思考的出发点。”
“至高无上的上帝,不可能也不应该容忍世间存在邪恶,来染指他的创造物。”
“所以,诺斯替教派认为至高神是一个更加类似幻影一般的存在,它拥有着无尽的神力,但无人能够参透他的意志。”
周钧听着一阵咋舌,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此这般思学的教派。
停顿片刻,周钧又朝伊斯问道:“那么你信奉的经教,又是怎样的教义呢?”
伊斯苦笑道:“经教是为聂斯托利教派,与诺斯替教派一样,被教会称为异端学说。”
“只不过在教义上,我们不像诺斯替教派那般激进。”
“我们认为,人性和神性是彼此独立的。就拿耶稣基督来说,我们认为他的身上,既有人性,亦有神性。”
“他的一举一动,对这个世界的决策,一方面要受到人性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会受到神性的左右。”
“所以,在创造和对待信徒的时候,他的行为才会出现一些不确定的因素。”
周钧点头道:“这正好解释了善良和邪恶的对立。”
伊斯说道:“是的,也正因为聂斯托利教派认为人性和神性相独立,所以我们认为圣母玛利亚只是赐给了耶稣肉体,但是她自身却不具有神性。”
“所以,教会将我们这群人赶出了君士坦丁堡。”
周钧摇摇头,基督教会里面的教派,可真是五花八门。
第125章 出使归来
半个多月的跋山涉水,当周钧爬上望山石,再一次看到碛口大营的『唐』字旌旗时,他不禁激动到浑身颤抖,大声呐喊了起来。
听闻喊声的朔方斥候,远远瞧见周钧一行人,看他们风尘仆仆,起初还以为是北边来的蕃子。
靠近之后,斥候们仔细辨认,这才发现,这些人居然是前往回纥的使团。
使团中的所有人,很快被接回了碛口大营,王忠嗣闻讯连忙迎了出来,监军范吉年也赶了过来。
两个人看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肤色偏黑的粗犷汉子,竟一时之间没认出对方是谁。
直到周钧开了口,二人这才确认前者的身份。
只见周钧从怀中取出小心保管的漆筒,递给了王忠嗣,笑着说道:“都护,某出使回纥,幸不辱命。”
王忠嗣屏住呼吸,先是看了眼周钧,接着双手接过漆筒,再从中取出了九姓誓书,仔细看了一遍,大笑着说道:“好,好!周二郎立了大功!”
范吉年见状,也长吁了一口气,拉着周钧的手说道:“咱家这些天来,吃不好,睡不好,生怕二郎有个三长两短。”
“你平安回来,咱家这心里,总算是大石落地了!”
王忠嗣收好誓书,朝身后的下属大声说道:“备宴,为归来的儿郎们接风!”
半个时辰后,周钧换了一件新衣服,又梳洗了一番,进了大帐,入了宴席。
坐在主位上的王忠嗣,朝帐中诸人说道:“回纥、葛逻禄等部誓讨拔悉密,朔方军北进已无后顾之忧,踏破突厥指日可待。”
帐中诸将闻得此言,纷纷兴奋起来。
数万大军,窝在这荒凉的碛口大营,已有月许。
如今,总算是有仗能打了。
王忠嗣又看向周钧问道:“某看了誓书,里面提到拔悉密部诱使九姓叛唐,这是怎么回事?”
周钧站起身,拱了拱手,将先前在回纥部中的遭遇,当着诸将的面,一五一十的说了。
众人听得其中的惊险,却是惊叹连连、心生敬佩。
王忠嗣听完周钧的叙述,叹了一声:“此番出使回纥,幸得令史成行,不若几欲成大祸矣。”
停顿片刻,王忠嗣又朝账内诸将说道:“护得监军周全,识破拔悉密部阴谋,又说服九姓共讨叛逆,助朔方军解除顾忧,此番北伐突厥,若论首功,当记令史。”
帐中诸将听得王忠嗣此言,纷纷附和。
周钧见状站起身来,想要自谦,却被身旁的范吉年一把拉住了袖子。
范吉年低声对周钧说道:“你去回纥的这个月里,兵部发来一次询阚,尚书省发来一次略折,圣人还御笔亲书以询都护,问的都是北伐突厥之事。”
“咱家前几日还和王都护私底下商量过,总这么停在碛口也不是个事,不如拔营北进,哪怕行军慢一些,也总比落人口实要好些。”
“所幸,二郎回来了……你可不知道,那份誓书对于咱家和都护有多重要。”
“所以,记你一个首功,理所当然,无需多言。”
听完范吉年的话,周钧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此时的王忠嗣,瞧着周钧,却是越瞧越欢喜,脱口而出道:“周令史倘若愿意,不如入朔方军可好?”
此话一出,周钧面露尴尬。
幸好,范吉年及时给他解了围:“都护这话,可是明摆着在埋汰咱家,周二郎倘若入了朔方军,岂不让他人看了笑话,皆道监军无能,留不住才俊?”
王忠嗣闻言笑了笑,在之后的宴席上,却是再也未曾提起此事。
一顿宴席吃完,周钧走向自己的营帐,恰巧看见修士伊斯正站在帐口,似乎是在等着自己。
见到周钧,伊斯走过来说道:“周令史,我明日便要离开了。”
周钧一愣:“明日便走?”
伊斯说道:“明天有车队前往丰州,我打算跟随他们,向南出发。”
周钧点点头:“也好,早日到了长安,你也早些能够见到同伴。”
伊斯:“这一路上的磨难,皆是主降下的试炼,那些死去的人,还有发生的事情,都不应该被埋没,我必须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长安经教的长老。”
听到这里,周钧想起一事,他掀开营帐的帷帘,对伊斯说道:“在你回去之前,我有一事相询。”
伊斯先是点头,接着跟着周钧入了营帐。
等待伊斯坐上席团,周钧开口问道:“你曾经说过,你所在的修士会,在大食首都附近住过一段日子,在回来的旅途中,还经过了呼罗珊行省?”
伊斯:“是的。”
周钧:“我想问一问,大食国内目前的情况如何?谁控制着局面?呼罗珊行省那里又是怎样?”
伊斯想了想,开口答道:“谈论大食现状,恐怕还要从过去说起。”
“八十多年前,穆阿维叶战胜了阿里,并在贵族的支持下,建立了伍麦叶王朝。”
“然而,穆阿维叶的政权合法性一直备受质疑。在***世界,许多人认为只有先知默罕默德家族才是哈里发的合法继承者,故而针对伍麦叶人的反抗从未停歇过。”
“而先知默罕默德家族包含了阿里家族和阿拔斯家族两个分支。”
“两个家族虽然有政治分歧和矛盾,但在反对伍麦叶人上,有着共识,因而能够相互合作。”
“大食的什叶教派,只认可先知血脉,他们是阿里家族和阿拔斯家族的最大支持者。”
“在这几年里,卡尔巴拉殉难和栽德·阿里,是什叶派领导的两次规模最大的起义。”
“在这两场起义失败之后,大食曾经平静过一段日子,但在前几年,呼罗珊行省,又开始出现了暴动。”
“我从那里离开的时候,听说那场暴动,已经被镇压了下来。”
听伊斯说到这里,周钧却清楚,呼罗珊行省的阿拔斯起义,并没有被镇压,只是转入了地下运作而已。
三年之后,阿拔斯家族将在什叶派的支持下,武装夺取呼罗珊行省,并将战火烧至整个大食。
得知了大食国的现状,周钧向伊斯称了谢。
伊斯说道:“周令史,他日倘若回了长安,请来经教寺做客。”
周钧应了。
第二日,伊斯随车队去了丰州,周钧则是随大军北上。
朔方大军,途径眉间城、赤崖、盐泊、浑义河、炉门山、木烛岭,与突厥左厢阿波达干数次交锋,皆大胜之。
天宝三载,十一月末,朔方大军与阿波达干余部互陈于萨河内山,此战也是大唐北伐突厥的最后一役。
第126章 俘虏安置
浊云密布,笼盖天穹。
寒风凛冽,肆虐冰地。
周钧走在中军落营的冻土之上,虽然穿着严严实实的皮袄,却依然能够感到寒气宛如钝刀一般,割裂着皮肤,让他疼痛难熬。
看了眼远方那白雪皑皑的山脉,周钧长吁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入了中军大营的营帐。
帐内燃着炭火,温度相较户外,明显高了不少。
周钧脱下皮帽,入了军议的末座。
坐在正位上的王忠嗣,一手捋着下巴上的胡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封书信,神色凝重。
等待诸将入座,王忠嗣晃了晃手中的书信,开口说道:“昨夜,有突厥密使送来书信。”
“信中称,魃怛诃、秣荦等六部,愿意放下兵刃,向大唐称降。”
闻得此言,帐中诸将表情不一。
有人开口质疑:“突厥人狡诈奸猾,投此书信,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又有人言道:“倘若突厥六部甘愿来降,且答应便是,如此一来,既可分化敌军兵力,又可涣散敌人军心,可谓一举两得。”
对于这两种看法,王忠嗣只是沉默,没有表达任何意见。
周钧朝王忠嗣看去,只见后者面色沉重,却是心有疑虑。
周钧心道,突厥六部愿意归降,这对北伐来说,可是好事一件,为何王忠嗣看起来却是心事重重?
思考片刻,王忠嗣朝军典问道:“眼下有多少俘虏,又安置的如何了?”
军典拱手答道:“自大军开拔以来,共俘虏突厥诸部战兵四千余人,都押在后营严加看管。”
王忠嗣点点头,又朝左押衙问道:“阿波达干余部,还有多少人马?”
后者答道:“阿波达干闻我军北上,令突厥十一部举族北迁。”
“一路上,其后伍又与我军数次交锋,皆溃败奔逃。当下可用之兵,恐怕不足万五。其余不过是些老弱妇孺,人数约有六万。”
王忠嗣闻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军议,便是讨论战事可能和作战方针。
王忠嗣坐在正座上,眉头紧锁,只是听着诸将报来,从头到尾,皆是一副沉思的模样。
周钧见了,心中却已经有了底数。
军议散会之时,周钧刚想离开,却被王忠嗣叫住了脚步:“周令史稍候,某有事相询。”
听闻此言,周钧拱拱手,单独留了下来。
王忠嗣先是让周钧落座,接着开口问道:“某听闻,周二郎祖上是奴牙世家?”
周钧点头称是。
王忠嗣:“既然出身奴牙,想必对俘隶一事,颇有心得。”
周钧心中大致知晓王忠嗣的忧虑,便拱手问道:“都护可是想问,应当如何处置突厥俘虏?”
王忠嗣一愣,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周钧又问道:“突厥六部乞降的密信,都护可是认为,大抵应是真的?”
王忠嗣:“没错。”
周钧:“倘若我军受了突厥六部的降书,阿波达干余部必定大乱,到那时怕是有更多的突厥人来投。”
“加上后营看押的四千俘虏,怕是这一战下来,光是突厥降兵就要过万。”
听了周钧的话,王忠嗣眉头皱的更深了,直接说道:“过万降兵,倘若圣人来询,某总要给个章法。”
周钧想了想,开口说道:“贞观四年,卫国公李靖大败东突厥,生擒颉利可汗,十万突厥人成俘。”
“如何安置十万俘虏,太宗曾向众臣问策。”
“中书侍郎颜师古曾道,请皆置之河北,分立酋长,领其部落,则永无患矣。”
“礼部侍郎李百药道,仍请于定襄置都护府,为其节度,此安边之长策也。”
“夏州都督窦静言道,戎狄之性,有如禽兽……置之中国,有损无益……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权弱势分,易为羁制,可使常为藩臣,永保边塞。”
“中书令温彦博道,王者之于万物,天覆地载,靡有所遗。今突厥穷来归我,奈何弃之而不受乎……授以生业,教之礼义,数年之后,悉为吾民。”
“而秘书监魏征言道,突厥世为寇盗,百姓之雠也;今幸而破亡,陛下以其降附,不忍尽杀,宜纵之使还故土,不可留之中国。”
说完这些,周钧看向王忠嗣,停下了话锋。
王忠嗣摸了摸胡须,说道:“太宗终纳温彦博之法,将突厥人安置于河北、河内、关内三道。”
周钧点点头,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贞观十三年(639年),突厥贵族结社身为中郎将,先欲刺杀高宗,后欲夺取城门,最终失败遁走。”
“调露元年(679年),东突厥首人阿史德温傅起兵造反,北方二十四州之突厥民呼应,前后聚集十万余人,终被裴行俭所败。”
“永隆元年(681年),突厥阿史那骨咄陆,再率五千余众叛唐,沿途召集残部,至六万之众,后被薛仁贵击溃。”
“在此之后,突厥人先后十余次掀起叛乱,从未停歇。”
说到这里,周钧停了下来。
史书中还有另一段话,一直回响在周钧的脑海里,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告诉王忠嗣。
这段话就是,朔方军此次北伐所俘虏的过万突厥降兵,得了玄宗的宽恕,被安排在河北的幽州、蓟州、营州等地。
这些降兵日后全部投在安禄山的麾下,成了安史之乱的叛军前锋,却是第一批攻入长安、展开屠杀掠夺的祸害。
而王忠嗣这边,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开口道:“周二郎的意思,某听懂了。对于突厥人,倘若当年太宗用了魏征的法子,『纵之使还故土,不留之于中国』,便是上策。”
周钧闻言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魏征之法,尚不如温彦博,乃是下下策,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
王忠嗣闻言愣在当场,朝周钧问道:“那依你来看,何般才是上策?”
周钧抬起右手,重重斩落,沉声说道:“抽薪止沸,斩草除根。”
王忠嗣双眼圆睁,看向周钧,脸上皆是惊色。
周钧又说道:“善不可失,恶不可长。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王忠嗣沉吟片刻,开口说道:“杀俘不祥,此乃大恶,恐失道于边族。”
周钧拱手说道:“突厥俘众,天地感化,欲戴罪立功,共讨余孽;突厥残部,故技重施,诈降设伏,幸得看破。”
王忠嗣听了周钧的话,良久未语。
第二日,朔方军诸将得了二令。
令一曰:突厥四千俘虏,组建衙军,累功以脱奴身。
令二曰:突厥六部降书,故使乌苏可汗之诈降计,意在诱伏。诸军严法备战,不得有误。
第127章 决战在即
历史上,北伐突厥分为西线和东线战场。
西线战场由乌古斯九姓部族为主力,由于先讨拔悉密,费了诸多时日,所以突厥讨破、白眉可汗被枭首的事件,大约发生在天宝四载的三月份。
东线战场由大唐朔方军作为主力,主要攻伐阿波达干所掌的十一部。史书中,突厥对上朔方军,连连战败,无心恋战,故而萨河内山之战中,大批敌部称降,使得东线战役结束时间较早,大约是天宝三载的十二月底。
可是眼下,历史出现了一些轻微的偏差。
天宝四载的一月底,朔方大军和阿波达干十一部,依然对峙在萨河内山,双方皆是按兵不动,未分胜负。
这一日,周钧盘腿坐在帐中的团席上,放下书册,看了眼手上青紫色的冻疮,皮绽之处隐约可见肌理,却是奇痒难止。
正在收拾阚录的孙阿应见状,对周钧说道:“令史,得了寒疽,不能抓挠,这里有龟筋粉,敷上即可。”
周钧依言用药粉敷到患处,叹了口气,幸亏朔方军战备充足,不然就萨河内山这里的鬼天气,不知道要折损多少人马。
看着孙阿应忙前忙后的收拾着帐篷,周钧朝他问道:“阿应,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孙阿应手上未停,只是答道:“父母亡故,本来家中还有一兄长,一小妹。”
周钧:“本来?”
孙阿应:“父母去世之后,兄长带着我和小妹,四处流浪。”
“那段时间里,我与小妹的口粮用度,皆是阿兄寻觅得来。”
周钧问道:“那你兄长呢?”
孙阿应:“有一次他外出寻食,却是再也没有回来,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周钧一阵沉默,又问道:“那你的小妹?”
孙阿应:“得了疫病,也是走了。”
周钧长叹一口气,再也无话。
孙阿应看着手中的书册,低声说道:“阿兄在时,知我颇喜读书,便与我说,人活一世,或贱如蚍蜉,或巨若鲲鹏。知上进,重荣辱,心中存着念想,勿要负了他人所望,总会闯出一番名堂。”
周钧看向孙阿应,过了良久,才开口说道:“此言在理。”
从团席上站起身来,周钧取下皮袄帽鞋等物,穿戴整齐,对孙阿应说道:“我去一趟中军。”
掀开帷帘,一股冰冷刺骨的寒风,让周钧打了个哆嗦。
紧了紧衣帽,周钧踏出帐门,向着中军大营慢慢走去。
没走上几步,周钧听见马蹄声,转头看去,只见数骑远远停在大营门外。
几位骑手翻身下马,快步朝着大营走去。
周钧赶了几步,也入了大营,见一位游军子将站在下峰,正躬身对王忠嗣说着战事:“今早辰时二刻,西麓山道升起狼烟,左前军游骑四旌、六旌、十三旌追击,接战突厥秣荦部六百余人,杀敌俘囚各半。”
王忠嗣看着面前萨河内山的地图,开口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子将答道:“皆是青壮兵丁,未见老弱妇孺。”
王忠嗣闻言一愣:“弃同族于不顾,这是要求援?还是要突围?”
子将迟疑,喏喏不答。
周钧走上前来,先是向王忠嗣唱了个喏,接着问道:“都护,可否容某相询?”
后者看向周钧,点了点头。
周钧走到那子将面前,拱手行了礼。
朔方军上下,皆知周钧之名,那子将自然也不例外,连忙还了一礼。
周钧问道:“敢问那六百突厥卒,是步骑混杂,还是皆有坐骑?”
子将答道:“有坐骑者不过百数,其余皆为步卒。”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可有俘虏?”
子将:“有,只是乞降,也问不出什么有用之事。”
周钧想了想,再问道:“随行物品中可有书信、凭引或是信物?”
子将:“遣人仔细搜过了,未找到什么有用之物。”
周钧:“可否取来一观?”
子将点点头,遣人去取突厥俘虏的一部分随行物品,放入了营帐之中。
周钧蹲下身,检查起那些物品。
只见横刀、单弓、马盂、火石、盐袋、兽皮、干粮袋等等,皆是寻常之物。
周钧看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那鼓鼓囊囊的干粮袋上。
打开袋口,将其中之物统统倒在了地上,却是一堆大小不一的碎干肉。
周钧看着这堆干肉,皱紧眉头。
稍后,他在干肉堆中翻找起来,不停从中挑出碎块,再放到一边。
眼见找的差不多了,周钧又开始拼接碎块,最后拼成了一只残缺不堪、但勉强能看出形状的事物。
王忠嗣走近低头一看,身形一顿,开口问道:“这是……人手?”
诸将闻言皆惊,连忙凑上前来看着。
只见那事物,五指和掌面被啃噬的不成模样,但依稀能看出是一只人手。
周钧将视线落在那堆碎干肉上,说道:“倘若某没猜错,这些大抵皆是人脯。”
王忠嗣捋着胡子,沉声道:“阿波达干令十一部北迁,沿途遭我军追击围堵,所携物资丢弃大半,粮草恐唯短缺。”
周钧点头道:“当下乃是寒冬,上山捕猎,下河渔获,皆无法也,只能屠人以获军粮。”
王忠嗣一拳砸在案台上,怒目喝道:“戗食族民,禽兽不如,蛮戎至此,何谈教化?!”
周钧说道:“粮草短缺,人心浮动,这几日,突厥诸部恐多遁逃。”
王忠嗣朝那子将说道:“光弼,传令下去,山麓阙口,多布暗哨,游骑备命,不得松懈!”
子将领命。
周钧一个激灵,连忙叫住了想要退下的子将,开口问道:“你可是姓李?”
那子将看着周钧,点头称是。
周钧咽了口口水,又问道:“尊公可是左羽林大将军?”
子将又点头。
周钧这个时候,真想给自己一耳光,面前这人正是李光弼,怎么险些把朔方军里的此人给忘了?
李光弼,谥号武穆,乃是和郭子仪齐名的中唐名将,平定安史之乱的首功之臣。
安史之乱平定之后,李光弼『战功推为中兴第一』,获赐铁券,名藏太庙,绘像凌烟阁。
王忠嗣见周钧神色有异,开口问道:“周令史识得光弼?”
周钧连忙摇头道:“只是听过李将军的威名,今日总算见到本人了。”
李光弼心中也有些莫名,自己在朔方军中只是累功升做游军子将,哪有什么威名?
但周钧既然这么说了,李光弼也只能自谦两句,这才出了营帐。
王忠嗣这边看着地图,陷入了沉思。
周钧走近王忠嗣,开口说道:“都护,突厥诸部粮草短缺,逃遁者众,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王忠嗣:“那阿波达干,眼下怕是只有一途可行。”
周钧:“寻机对决,速分高下。”
王忠嗣:“不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殊死一搏。”
周钧心中知晓,这决战之日,怕是就在眼前了。
第128章 尘埃落定
正如周钧猜想的一样,阿波达干很快便派遣使者送来了战书。
朔方军接了战书,开始积极准备着与突厥人的最后一战。
交战当日,朔方军出动战兵一万四千人,辅兵六千人,分列为七军,呈『∧形斜阵』展开。
坐阵望敌,从左至右,朔方七军分别为左虞侯、中军、前厢军、右虞侯、左厢军、后厢军、右厢军。
每一军的作战序列,从前往后,分别是多用途步兵(弩手和陌刀)、弓箭手、重步兵本阵、预备队重步兵和骑兵,落在最后的则是辅兵。
身处中军本阵的周钧,动了动胳膊,对于身上这套沉重的明光铠,颇有些不大习惯。
周钧朝不远处望了一眼,只见王忠嗣坐在马扎上,正在与诸将进行着战前军议。
通过前段时间的恶补,周钧也是大概知道了唐军的作战体系和排兵布阵。
倘若把朔方军比作一个军团,那么王忠嗣自然就是军长。
朔方军一万四千名战兵,分成一个旅,六个团。
王忠嗣所处的指挥部,位于中军,而中军就是军团中的旅部。
其它六军,则分别是团部。
唐军是3个人组成一个小队(战斗组)。
3个小队,组成一个中队(战斗班)。
5个中队加上大队部(队长,副队长,军法官,两个宪兵)共50人,组成一个大队(排)。
临战会议,王忠嗣会将作战方针,传达给旅长和团长。
而旅长和团长,则会回到各部,再次开会,将作战部署下达到各个大队的军法官。
唐军的这一套作战体系,源自秦汉,经过近百年的发展,逐渐成了独成一系的军事体制,纵观整个人类的军事史,却是最早的军团职能合成化的案例。
周钧正想的出神,身边有人出言道:“周令史,都护请你过去。”
周钧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走向了王忠嗣。
按常理来说,周钧身为胥吏,本来没有资格随军参战。
然而,监军使范吉年畏寒,又不喜战事,自打入了萨河内山大营,便将监军督行之职,统统委给了周钧。
凡是监军使需要参加的军议,全部由周钧代行,甚至朔方诸将督行功过的文书工作,都由周二郎代笔。
此举本是违制,但奇怪的是,监军随行团和朔方军上下,对于这一任命,没有丝毫质疑的声音,相反还有人称赞监军善用贤才。
周钧走到王忠嗣的面前,先是唱了一喏,又看向左右。
只见王忠嗣正指着地图,向诸位副将和别奏交待着什么。
看见周钧,王忠嗣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周钧来到王忠嗣的身边,只见地图上不仅标识着朔方军势,还在战场另一侧,用炭笔密密麻麻标记着突厥的军势。
地图上,突厥军势乃是标准的一字展开,十一部族的兵力平均分散在长达数公里的战场上。
在这些部族构成的一字长阵后方,还有一个巨大的方形兵阵,想来应该是阿波达干的中军方阵。
这时,有一位副将向王忠嗣问道:“都护,突厥俘虏组建的衙军,放在首阵,万一俘虏哗变,掉头冲撞我军,恐不利于军势进退。”
又有另一位副将附和道:“衙军不设督战队,怕是有俘虏会生异心,不好掌控。”
王忠嗣摇头道:“无妨,令前阵与俘虏衙军拉开一箭之地。”
突厥俘虏组建的衙军,放在首阵,而且还不设督战队?
听见这话,周钧恍然,顿时就明白了王忠嗣的用意。
按照唐军排兵布阵的寻常惯例,外邦雇佣兵和俘虏乞生军,大多都安置在阵型的两侧顶端。
但是,王忠嗣此举,恐怕是受了那日交谈的影响,心中起了杀意。
周钧偷偷看了一眼王忠嗣,很快便回过头来,垂首不语。
与诸将又商讨了作战安排,王忠嗣见众人再无它事,便开口问道:“可还有其它要务?倘若无事,各自回营,且……”
没等王忠嗣说完,周钧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事,开口说道:“都护,可否分出一部游骑,先行伏于东北冕道。”
王忠嗣听见周钧这话,颇感奇怪,便问道:“倘若突厥溃退,当循西北之径,何故分兵东北?”
周钧:“突厥主将,阿波达干,虽有谋略,实乃贪生怕死之徒,如见战事不利,恐以溃部作饵,另行奔逃。”
王忠嗣捋着胡子,心中生疑,周钧这理由,听起来实在有些牵强。
但周钧自己却是清楚,在史书记载的萨河内山之战中,阿波达干这个怂货,开战没多久,见朔方军势不可挡,便令一亲兵穿上帅袍,坐镇中军。
他自己则利用突厥溃兵作为诱饵,『持爱妾宵遁,乘六羸突围,逆道择途,匿迹东北』。
另一边,王忠嗣虽然觉得周钧的猜测,有些匪夷所思,但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他也清楚,眼前这周二郎心思细腻,既然道明此言,想必并非无的放矢。
于是,王忠嗣抱着一试的心态,拨了二百游骑,又命子将李光弼先行伏于东北。
安排好这一切,王忠嗣见在场诸人,再无它事,便下令解散。
诸将领命,各自回营。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日头升到当空,却是正午时分。
突厥遣使送来所谓的『可汗天书』,言道可汗天军,欲拨唐乱云云。
王忠嗣根本没心思去听他啰嗦,只是轰走那使者,又命人敲响战鼓,下令进军。
周钧骑在马上,跟着中军向前行去。
放眼望去,只见旌旗猎猎,又见军阵严明,一眼望去,唐军宛如黑云压境,覆盖了整片大地。
周钧现在只恨手中没有望远镜,无法见得军阵全貌。
此等雄壮军势,前世的电视电影,与其相比,瞧了更像是稚童儿戏罢了。
唐军向前行进了数里,伴随着一声落梆,军势停了下来。
周钧极目眺望,只见在战场极远的地平线上,有一条黑色的粗线,正在慢慢移动和放大,那想必就是突厥人的军队。
周钧刚刚想完,又是一番震鼓,一群衣着褴褛的突厥俘虏,被唐军像赶羊一般,赶到了前阵。
那些俘虏衙军,全部入阵之后,见前有突厥大军,后有朔方军阵,惊慌失措之下,有怯懦者丢下兵刃四散逃跑,亦有凶徒横下心来,想要反冲朔方军阵。
只听弩弦炸裂声,此起彼伏。
一阵弩矢如暴风般席卷了俘虏衙军。
无论逃者,还是叛者,抑或迟疑停留者,皆被格杀当场。
其余俘虏见状,只能惨叫着向突厥军队冲去。
兴许是受了族人惨死的刺激,突厥诸部的军队终于动了。
只见那条地平线上的黑线,起初只是慢慢移动,接着加速,再来犹如排山倒海之势,冲向了唐军。
数千骑军的同时冲锋,在周钧看来,已经无法用震撼二字来简单描述。
他坐在马上,能感到整个大地在微微震动,就连身上的铠甲都因此发出细微的磕打声。
一阵仿佛旱地平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由低至高,震荡在周钧的耳边,越来越响,就连心跳也随之加快了许多。
面对这汹涌而来的骑军,朔方大军只是停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突厥骑兵逼近,没有人喊叫,没有人后退,宛如坚石一般,仅仅只是站着。
不过片刻,突厥骑兵越来越近,人在中军的周钧,仰起脖子,甚至都能隐约看见敌骑前排的模样。
当敌方进入到唐军前方一百五十步时,只听得一阵急鼓响起,诸军前阵的弩手,开始分批向突厥骑兵射击。
当敌方前锋进入到唐军六十步内时,第二阵急鼓响起,军阵中的弓箭手开始射击。
弩矢和箭矢,密密麻麻的覆盖了整片天空,甚至遮挡了正午当空的艳阳。
当它们落下,人类的惨叫和马匹的哀鸣,不绝于耳,响彻天际。
短短数息,突厥骑兵折损近千,放眼望去,皆是尸体。
很快,第三阵急鼓响起。
弓箭手开始后退。
弩手罩上披膊,抬起陌刀。
第三线重步兵本阵也缓缓向前,与陌刀阵并肩御敌。
待得突厥骑军,撞上兵阵,金戈相击之声,刺耳破音。
唐军陌刀翻动,如巨刃裂空,人马俱碎,鲜有幸者。
突厥骑兵的冲击阵型,仅仅一瞬间,就变得支离破碎。
极少数骑兵,侥幸能够突破陌刀阵和重步兵本阵,等待他的将是重步兵二阵,还有辅兵枪阵。
轮番打击之下,突厥骑兵如遇火消融的白雪,只留一地碎肢残骸,再也不见活口。
而第四阵急鼓就此响起,诸军两翼的具环骑兵(战骑兵),重骑兵(陷骑兵),闻鼓冲锋。
突厥军队落于后方的步兵,在唐骑的冲击下,就如遇到锤砧一般,很快便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
终于,第五阵急鼓响起。
大唐军阵缓缓前压,碾碎一切胆敢挡路的宵小,从空中朝大地看去,只见唐军所过之处,皆是一片屠戮留下的鲜红。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第129章 军饷短缺
萨河内山之战结束后的第三天,周钧在孙阿应等唐卒的护卫之下,正在清点阚录突厥俘虏。
偌大的围栏里,除了十来根临时搭建的木桩,就只有勉强能遮挡风雪的干草破布。
近百名突厥男子,脚上挂着镣铐,两两相连,瑟瑟发抖的聚集在一起,希望用彼此的体温,来相互取暖。
而这样的围栏,在后营之中,不下三百余数。
孙阿应一手举着风罩,另一手拿着抄手砚,见天气寒冷,墨汁有些许冻上,便出言让同伴帮忙,挑大了一些砚台中空处的烛火。
周钧一边看,一边根据俘虏的体征和外貌进行记录,心中却在想着前几日,朔方军攻入突厥大营时的场面。
数万突厥平民如行尸走肉一般,蜷缩在一处山丘之上,树枝上挂着被宰杀洗净的人肢,大锅中熬煮着触目惊心的糜肉,遍地依稀可见残缺不堪的人骨。
即便前世里见过不少血腥现场的周钧,瞧了那宛如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也不禁反胃呕吐。
阿波达干所驱使的突厥十一部,总计六万多的平民。
冻死、饿死、被食者,居然过半不止,余下的幸存者,尚不足三万,周钧现在想来还是难以相信。
一阵冷风从围栏的破口处灌了进来,浑身裹得严实的周钧,打了个寒颤。
记完围栏里的俘虏阚录,他将阚册收好,对孙阿应点点头,示意可以出去了。
孙阿应喊上周围的唐卒,又向负责看守的辅兵打了个招呼。
众人便退出了围栏。
周钧低下头看了眼手中厚厚的阚册,点了点存活战俘的数字,心中想道,王忠嗣真不愧是朔方老将,心够狠手也辣。
数千俘虏编成衙军,不仅放在首阵,还不设督战,摆明了就是处决的架势。
被俘的突厥战兵,伤病不问,口粮减半,全部丢进这堪比冰窖的围栏,每一晚死者甚众,怕是回到朔方,也剩不下多少活口。
偏偏这两件事,王忠嗣又做的周详,在一些细节上都留了后手,就是为了堵住御史之口,不留把柄。
一边想着,周钧挪动脚步,向着女俘围栏走去。
后营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营口处只见几位骑手翻身下马,先是问了营卒,接着径直朝周钧一行人走来。
周钧定睛一看,顿时认出了来者——游军子将李光弼。
李光弼春风满面,远远看见周钧,便拱手笑道:“周令史。”
周钧停下脚步,朝李光弼行礼说道:“这几日都护连行军议,李将军怎会有暇来此?”
李光弼:“某所在的部伍,已定下了方略,后面的军议,却是与某无关了。”
周钧恍然。
李光弼看着周钧,拱手躬身行了一礼,口中郑重说道:“光弼谢过周令史。”
周钧一愣:“谢我作甚?”
李光弼:“周令史曾道于都护,言阿波达干以溃部作饵,匿迹东北,某先前心中生疑,只是不信。”
“都护又令某设伏,光弼略恙不率,心有忿怨。”
“不料当日,竟如令史所料。战事仅仅过半,那阿波达干就密行于小道,向东北逃匿。”
“某得幸捕得敌酋,立了大功,却知皆是令史的神机妙算。”
周钧摆摆手,说道:“能捕得敌酋,凭的是本事,自当是李将军的首功。某只是猜度,算不上什么功劳。”
李光弼心中感动,只是拱手说道:“周令史高义。”
周钧自谦了两句,继续做着俘虏阚录的工作,李光弼自愿作陪。
入了女俘的围栏,周钧见到数十个年龄各异的突厥女子,蜷缩在炭火旁。
瞧见有男子入栏,突厥女子中有人畏惧后退,有人小声啜泣,也有人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周钧看了看女俘围栏的情况,不禁点了点头。
这里的条件,远远要比男俘围栏要好。
用来遮挡风雪的干草破布,换成了行帐,中间还升起了炭火,以供取暖。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在朔方军看来,这些突厥女俘,要比男俘更加具有价值。
周钧在围栏中转了一圈,一边核对着阚册,一边进行增减修录。
李光弼等待他阚录完毕,笑着说道:“周令史可知,今早军议,范监军与王都护吵了一架。”
周钧抬起头来,看向李光弼问道:“为何?”
李光弼嘿嘿一笑,只是看向了围栏中的女俘。
周钧瞬间反应了过来,范吉年和王忠嗣这次争吵,八成是为了分配战利品。
北伐突厥结束后,除去抄没不谈,俘虏要阚册上报,但是上报多少,怎么上报,又是一门学问。
突厥的首领和贵族们,皆要被拉去长安,过太庙祭祀,行献俘仪式,自然动不得。
而男性战俘在一般情况下,会被皇帝赐恩,以罪奴之身,在边塞苦寒之地,承担筑城、屯田、开渠、苦力等工作。
至于女性俘虏这里,处理起来就比较复杂了。
首先,容貌绝佳、乐律才高的女奴,会被送入教坊之中,作为宫伎进行培养。
其次,年龄较小、受过教育、模样姣好的女奴,会被遣入掖庭局,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再送进行宫、嫔府等御所,承担诸多杂务工作。
再次,年龄稍大,或者样貌身形不合格的女奴,会被送入司农寺等地点,承担宫田、缫作等劳役。
而朔方军这里的奴婢私市,贵族头人截留不得,男性战俘不好出手,品质太低的女奴又没什么买卖价值。
所以,王忠嗣与范吉年关于女奴分配的主要矛盾,就集中在第一类和第二类女奴的处理上。
周钧想到这里,朝李光弼问道:“倘若某没记错的话,大唐度支司统一配税,其中留州、外配,当为军中粮饷,为何朔方军还要私市奴婢?”
李光弼闻言先是一阵苦笑,接着说道:“周令史有所不知,朔方军私市奴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周钧:“不得已而为之?”
李光弼先是将周钧带出围栏,又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和孙阿应他们站远一些,这才对周钧说道:“世人皆以为军使贪婪无度,追逐横财,故而经营奴婢,其实不然。实则军中粮饷逐年短缺,已危及军心。”
周钧一惊:“什么?”
李光弼叹了口气,慢慢解释道:“军使之粮饷,大多循三途,拨税、屯田和互市。”
“先说拨税,开元以来,赋役顿重,豪猾兼并,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比置庄田,恣行吞并,莫惧章程。致令百姓无处安置,为躲税赋而弃卖田产。”
“府兵不再留地,军使只得募招健儿充作士卒,所耗甚巨。然开元二十年,李相又上书《度支长行旨》,以上年税支而定下年拨划。”
“募兵所费年年见长,拨税却以上年为准,且度支司循后而放,故朔方军之粮饷捉襟见肘,苦之久矣。”
停顿片刻,李光弼又说道:“再说屯田。”
“开元初,朔方军广营屯田,给以十五屯,每屯百三十人,人耕百亩,凡六百余里,列栅二十,垦田三千八百余顷,岁收粟二十万石,省度支钱二千余万缗。”
“入了天宝,战事入功、公卿赐田、州府均下,军中屯田分输大半,朔方诸军常艰馈运。驱之战也,固敌是求;置之闲焉,惟食为切。”
周钧叹了一声,大唐盛行府兵制和军屯田那会儿,朔方军还算是富足。
然而,土地兼并、募兵花费、度支改制、军田分输,几座大山一起压下来,却是将朔方军压得喘不过气来。
周钧朝李光弼问道:“那最后一途,互市呢?大唐与漠北诸部交易绢马,朔方军理应得利才对?”
李光弼叹道:“大唐为了拉拢漠北诸部,通定马价绢,让利于北狄,朔方军从中获利甚薄。”
周钧闻言,也只是喟然。
这样看来,朔方军从事奴婢私市,以贴补军饷,倒还真是无奈之举。
第130章 声名入堂
天宝四载,正月十五,上元节。
帝令中书门下供奉官五品以上、文武三品以上并诸学士等自芳林门入,集于梨园,共观戏曲,名西厢记。
时至巳时,禁苑梨园的离宫之中,坐满了文武朝臣及翰林学士。
适逢上元佳节,宫内诸官贵言节庆,喜气满堂。
一刻钟后,离宫正阙传来一声唱,百官闻得,却是当今圣上又携宫中亲眷,驾临梨园。
只见身着赤黄戴折、九环带、六合靴的巍峨君王,迈着缓缓的步伐,入了殿门。
百官分立,见行礼参见圣上。
在唐皇身后,又有数位嫔妃公主及太监奴婢随着。
其中,两位边走边说笑的宫装丽人,最是引人瞩目。
一位女子,二八年华,脸色晶莹,肤光胜雪,面容秀美绝俗,乃是万春公主。
另一位女子,花信年华,却是天姿清耀,灵眸艳绝,倾国倾城,春风无限,却是新入宫的杨贵妃杨玉环。
待得圣上及亲眷入了座,梨园的乐营将道了戏引,又请了角牌。
唐皇李隆基准了角牌,西厢记便正式开始上演。
与平康坊曾经演出的那场戏不同,禁苑梨园的西厢记,无论是戏文、选角、道具、奏乐,皆是宫中的顶流乐伎和乐工,演出效果自然要更佳一些。
殿内百官看的如痴如醉,演到精彩之处,甚至有人忘了身处禁苑,拍手叫好。
那二八年华的万春公主,笑着对杨玉环说道:“这西厢记,玉环娘子瞧着如何?”
杨玉环沉在戏文之中,哪有功夫搭话,只是说道:“莫闹,且先看戏。”
万春公主撇了撇嘴,没再言语。
好不容易等到西厢记演完,万春公主迫不及待的朝杨玉环问道:“可入得娘子的法眼?”
杨玉环叹了一声,轻轻说道:“这戏样、这故事、这唱文都是极好,从前怎么就没想到,戏还能如此这般演呢?”
见万春公主一脸得意,杨玉环笑着问道:“这西厢记,你真的是主笔?”
万春公主连忙坐直身体回道:“如假包换!”
杨玉环:“那西厢记话本的扉页上,为何除了主笔六人,还有阚录一人?”
听见这话,万春公主一愣,点头说道:“此事瞒不得娘子,西厢记的戏样和故事,皆出自阚录之口,主笔六人只负责撰文。”
杨玉环听见这话,吃了一惊,问道:“那阚录又是如何想出这些的?他为何自己不做主笔,要把这扬名的机会,把予你们六人?”
说起这个,万春公主咬牙切齿的说道:“那阚录是个懒货,他说西厢记的戏样和故事,只是道听途说,细问他道从何来,却又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
杨玉环听着有趣,只是笑道:“听起来却是个妙人。”
戏角领了赏,又谢了恩,纷纷退下。
内侍得了圣上之令,开始为殿内百官上膳,大摆宴席。
李隆基受了重臣的庆节,又与几位学士说了些话,见杨玉环与万春公主说着热闹,便走了过去。
杨玉环瞧见李隆基走来,起身行了万福,喊了一声三郎。
万春公主也转过身来,对李隆基尊了一声父亲。
李隆基年近六旬,却丝毫不见老态龙钟之相,走路时步履矫健,交谈时神采奕奕。
他先是走到万春公主面前,开口说道:“平日里多来宫中,陪陪玉环,别总是用那尹玉的诨名,男扮女装出去惹是生非。御史三番五次告到朕这里来,说了不少你的那些荒唐之举。”
尹玉撇嘴,应了一声。
杨玉环见她委屈,便岔开话题,对李隆基说道:“三郎,我们正说着这西厢记,只道是难得一见的好戏本。”
李隆基笑着坐到杨玉环的身边,说道:“闵翰林适才与朕言道,这西厢记乃是日新之谓盛德,创意造言,皆不相师。”
尹玉听见这话,脸上又多了几分喜色。
杨玉环说道:“妾身还听闻,这西厢记的戏样和故事,皆出自一位阚录之口,再由六位主笔共同撰文?”
李隆基点头道:“朕没记错的话,那阚录名为周钧,字衡才。”
杨玉环:“此人可是戏学大家?”
李隆基:“非也,乃一奴牙郎。”
杨玉环睁大了眼睛:“三郎莫不是在说笑?”
李隆基摇摇头:“此人祖上就是奴牙世家,兴许是做奴牙营生的时候,从何处听过这戏本罢了。”
杨玉环闻言点了点头,这猜测比较符合常理。
而一旁的尹玉此时反驳道:“我觉得不是。”
李隆基看向尹玉,笑着问道:“有高见?”
尹玉:“我见过那人,他身负才学,不似奴牙郎。”
李隆基刚想开口说话,却见到内侍高力士面色匆匆的走了过来。
高力士来到李隆基的面前,先是向后者还有杨玉环、尹玉见了礼,接着面露犹豫,似有隐情。
李隆基看了眼高力士,开口道:“有话便说。”
高力士俯下身,小声说道:“朔方来信,两封。”
李隆基身形一顿,又问道:“谁?”
高力士:“监军使范吉年,节度使王忠嗣。”
李隆基面色平静,手指却敲打起案台,口中说道:“取来。”
高力士:“是。”
片刻之后,李隆基取过两封信,均衡一番之后,先是拆开了王忠嗣的来信。
一番通读之后,李隆基脸上的表情,数番变化,瞧的杨玉环和尹玉暗暗心惊。
杨玉环凑近说道:“三郎,倘若是军务,不如……?”
李隆基放下王忠嗣的信,先是笑着对杨玉环说道:“不打紧。”
接着,他又深瞧了一眼尹玉,后者看见这一眼,心中有些莫名。
李隆基又打开范吉年的信,细细通读了一遍,最终长吁了一口气,放下了信笺。
见二女望过来,李隆基笑着对尹玉说道:“朕的万春公主,相人的眼光真是独到啊。”
尹玉听见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满脸写着疑问。
李隆基拍了拍案台上的两封信,开口说道:“一主帅一监军,二人的信中,都提起了一人,正是这西厢记的阚录,周钧周衡才。”
尹玉先是一怔,接着身体一晃,连忙朝李隆基问道:“阿耶,信里怎么说的?!”
李隆基见状,也没打算卖关子,只是说道:“监军使团入绥州时,拔悉密部叛唐,遣死士刺杀,欲嫁祸于突厥。”
“使团遭伏,死伤惨重,几欲铸成大祸。”
“幸得刑部都官司书令史周钧,临危不惧,急请将权,以车阵御敌,力挽狂澜。”
尹玉听见这些,喜上眉梢,不禁开心的说道:“如何?如何?!我早就言语了,那周衡才身负才学,只是平日里懒散惯了,真要逢了事,他可是顶有能耐的人!”
杨玉环拉住尹玉,笑着对她说道:“知晓你相人有方,且小声一些,别人可都看了过来。”
李隆基面露笑意,说道:“朕还没说完。”
杨玉环和尹玉闻言,又看向李隆基,面有不解。
李隆基:“监军使团入了碛口,周钧临危受命,先是道破拔悉密部叛唐之策,又出使回纥,当场格杀了拔悉密的使者,后说得九姓共伐拔悉密,保了朔方军北伐突厥。”
杨玉环和尹玉听完李隆基的这番话,一齐呆坐在当场。
杨玉环先回过神来,朝李隆基问道:“此事当真?”
李隆基:“忠嗣和吉年皆修书言道,当然是真的。”
尹玉握紧拳头,恨恨自语道:“好你个周衡才!平日里假作庸人,却是个夹着尾巴的奸猾!这次回长安,且看我如何收拾你!”
恰在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周钧,正跟随着朔方大军,追击阿波达干的余部。
一阵寒风拂过,骑在马上的周钧,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侍在一旁的孙阿应,关切问道:“周令史莫不是得了风寒?”
周钧摆手说道:“不是,兴许是哪位亲友,牵挂于某罢了。”
第131章 终回长安
天宝四载,二月廿七。
骑在马上的周钧,朝着身后看了一眼。
只见遍地寒霜的荒原之上,携着俘虏和辎重的朔方大军,蜿蜒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再朝身边看去,监军使团的成员们,人人皆是面有喜色。
一来总算离了那苦寒之地,重回长安之日就在眼前;二来抄没突厥十一部,每人都分得了不少『土产』,也算是不枉此行。
低下头,周钧想起范吉年昨日对他说过的话。
“请功的文书,咱家已经遣快马送入长安,圣人想必是看过了。二郎且宽心,立下这一番大功,必定是赏赐无数。”
八月自长安出发,如今已是二月。
半年过去了,经历了遇袭、出使、北伐等种种事情,周钧再回想这一趟漠北之行,只觉恍若隔世。
“周令史。”
不远处的一声呼唤,打断了周钧的思路,引得他转头看去。
只见孙阿应气喘吁吁的跑了上来,从怀中取出一叠文书,递给了周钧。
后者接了文书,看了一遍,发现这是今日的俘隶阚册。
孙阿应喘了口气,行在周钧的身边,开口说道:“今晨拔营盘点,折俘九十三人,其中男六十四,女二十九。”
看着阚册上那些死去俘虏的名字和描述,周钧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说了一声:“知晓了。”
语气之平淡,周钧自己听完,都有些吃惊。
遥想初来大唐之时,周钧的心中只有前世之念,言行举止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在奴市遇见无家可归的流民之时,他会倾囊赠予,只因心存善念。
路遇不平之时,他的心中存不下偏颇,习惯性的行着前世警察职业的操守。
然而,短短不到一年,经历了诸多事情的周钧,属于前世的记忆和准则,却是慢慢淡了。
对人,对事,对于价值二字,他的认知,不知不觉间有了些许的变化。
孙阿应见周钧想的出神,便轻声说道:“周令史。”
周钧反应了过来,将俘虏阚册收入怀中,又对孙阿应说道:“阿应,再过上数日,到了碛口大营,我就要随监军回长安了。”
孙阿应听了这话,抿着嘴唇,面有戚戚。
周钧看向眼前的朔方小卒,说道:“此次北行,我随身带了不少书籍和文册,回长安之前,我打算把它们全部赠给你。”
孙阿应一愣,抬起头看向周钧。
后者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看书,那些书籍文册与其让我带回长安,不如留下来给你。”
孙阿应连忙垂下头去,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只是不住的点头。
周钧看着对方,笑着说道:“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大丈夫勤学乃是正道,又何故作女儿态?”
孙阿应听完这话,朝周钧唱了一喏,只是说道:“多谢周令史训教。”
周钧瞧向孙阿应,语气放缓:“莫道令史了,只称二郎吧。我此行回长安,又不是今生不来朔方了,说不定过些日子,还要再见的。”
孙阿应点点头,道了一声二郎。
归途虽长,觉日尽短。
三月初,周钧跟随朔方大军,回到碛口大营。
在监军使的送别宴上,周钧酒至微醺,李光弼悄悄找上他,开口便道:“令史可愿留在朔方?”
周钧看向李光弼,只见对方满脸真诚,眼中只是希冀。
周钧放下酒杯,笑着对李光弼问道:“可是王都护派你来做说客的?”
李光弼先是点头,接着又说道:“光弼确是承了都护之遣,但某的心中,也存了和都护一样的想法。”
“长安虽好,但京官如过江之鲫,查考升迁,唯艰无门。”
“倘若令史留在朔方,军中累功,不出三年,寻个府尹,只是易尔。”
周钧看着李光弼,先是拱手说道:“钧先谢过都护的好意,自打入了朔方,军中上下,礼遇有加,钧铭感五内。”
李光弼脸上一喜:“这么说来,周令史是同意留下了?”
周钧笑着摇头道:“且先听某说完,那一日,李将军说了粮饷短缺之事,某回去思忖了一番。”
李光弼一愣,有点不明白周钧为何突然要提起粮饷这事儿。
周钧又道:“拨税、屯田、互市三法之中,某倒是对最后一法,有了个生财的主意。”
李光弼:“周令史有办法令朔方军得利于互市?”
周钧点头道:“有,只不过当下尚且仅是设想,实行起来怕是有诸多不易。”
李光弼知道周钧从不妄语,既然说了有办法,那便一定是有办法。
想到这里,李光弼睁圆双眼,情不自禁的握住周钧的手腕,激动的说道:“倘若令史能解粮饷之忧,朔方军听凭驱遣,莫说不易,就算是要吾等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周钧不着痕迹的掰开李光弼的手,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笑着说道:“李将军言重了,某此番回了长安,便去准备互市的商品,到时朔方军只需负责护送和开市就好。”
李光弼听罢,忙不迭的点头道:“但有所需,令史只管吩咐。”
送别宴结束之后,周钧跟随范监军的队伍,一路南下。
到了三月底的时候,一行人终于看到了长安城的轮廓。
回来了!
终于回到长安了!
满脸风尘、衣着污损的周钧,瞧见远方那座矗立在大地上的雄伟都城,一瞬间心潮澎湃,眼睛也有些湿润。
队伍行至金光门,范吉年颤颤巍巍的从马车中走了下来,在周遭人的注视下,一边哽咽一边摸着城门的砖石。
周钧倒是能明白他的心情,只不过这样停留在城门,徒引他人关注,也不是什么好事。
好不容易将范吉年劝回马车,周钧跟着车队,沿着长街行至安上门。
入了安上门,范吉年要入宫去面见圣人。
而周钧则要带着俘隶阚册,先去往都官司中述职。
入了都官司的廨堂,程主事瞧见周钧,居然一时之间没认出他来。
再反复确认之后,程主事终于喊出了周钧的名字。
只听程主事笑着说道:“一别半载,走时还是个俊俏小郎,回来却成了雄壮之士。”
周钧摇头苦笑,又朝程主事问道:“徐郎中和韦员外呢?”
程主事:“徐郎中在宫中,韦员外去了大理寺,这两日怕是都不得回。”
周钧点点头,又看了眼自己带来的俘隶阚册。
程主事说道:“这些公文,你我先交接录册,再过些时日,某就要外放泗州了。”
周钧闻言一愣,开口问道:“程主事要去泗州?”
程主事:“泗州本就是某的家乡,此番回迁,也算是荣归故里了。”
周钧不解:“程主事倘若走了,那都官司这里……?”
程主事朝着周钧笑了笑:“周二郎护得监军、出使回纥的功绩,如今在皇城之中,可谓是人人皆知了。”
周钧略微思考,顿时恍然。
程主事此番从长安外放至泗州,怕是朝中有意为之,为的就是给自己腾出升迁的位置。
想到这里,周钧面露尴尬,想向程主事说些什么。
后者见状,笑着说道:“二郎莫要多虑,这长安虽然繁华,但哪里又比得上某的家乡呢?此番回得泗州,某不觉失落,反而自幸。”
周钧听了,心中稍安。
与程主事交接了文书,周钧先是告了两天的假,接着收拾好东西,便出了尚书省,去往长安城的家中。
第132章 门户之见
驻步于家门前,周钧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用力扣响了门板。
门房的仆役开了门,瞧见周钧,先是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接着扯起嗓子大喊了一声:“小郎君回来了!”
片刻间,整个宅子都热闹了起来。
在书房中写着字的周定海,第一个冲了出来,快步走到周钧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者,接着大笑道:“黑了些,也壮了些,好!这才是吾儿该有的模样!”
紧接着,周钧之母罗三娘也赶了过来。
看见周钧的一刹那,罗三娘眼泪止不住的流下,口中只是说道:“漠北蛮地,天寒地冻,缺衣少食,苦了钧儿。”
周定海闻言不乐意的说道:“男儿志高,岂可沉于安逸?出去见识一番,这是好事。”
罗三娘先是拉住周钧,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见他身上的那些寒疽和伤裂,泪水更甚,又闻得周定海的言语,不由哭骂道:“你这夯货!岂不闻战场凶险,刀剑无眼!自家小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悔恨便是迟了!”
周定海见罗三娘发怒,只是摇头叹气道:“妇人溺宠,终究会误了前程。”
说完,周定海便转身离开了前庭,去了书房。
周钧先是好言相劝,止了罗三娘落泪。
接着,他看向左右,开口问道:“阿兄人呢?”
罗三娘一愣,朝周定海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便拉住周钧朝中堂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说道:“钧儿随我来,有事要问你。”
周钧将随身的行囊交给下人,跟在罗三娘的身后,一头雾水的来到中堂。
刚一坐下,罗三娘就直接朝周钧问道:“则儿与那市井妓虞珺娘的瓜葛,你可知晓?”
周钧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罗三娘气急道:“既然知,为何早不与阿娘说?”
周钧:“兄长去年备着秋闱,倘若说了,怕惹来怨怒,坏了大事。”
罗三娘听了,细细想想,觉得周钧此话倒也在理,便没有再埋怨什么。
周钧问道:“莫不是秋闱之试,生了变故?”
罗三娘摇头道:“则儿桂榜有名,却是中了举人。”
周钧闻言喜道:“兄长中举了?此乃天大的喜事,阿娘为何面有忧虑?”
罗三娘叹了口气:“则儿中举之后,便回家与我和你阿耶言道,想要娶妻。中举一事,原本我们大喜过望,又闻得则儿想要娶妻,更是乐事。却不料,则儿想要娶一市井妓为妻。”
周钧听到这里,大概也能猜到后面发生什么了。
果然,罗三娘继续说道:“你阿耶大怒,直言则儿败坏门风,不为人子。则儿也是痴愚,直言倘若娶妻,除了那虞珺娘,别的女子不作他想。”
“盛怒之下,你阿耶取来棍棒,将则儿打了一通。”
“则儿挨了打,离家出走,至今已有月许,却是音讯全无。”
听完罗三娘的话,周钧也颇有些头疼。
他清楚大哥周则想要娶虞珺娘为妻,父母这一关怕是很难过去。
但是,让周钧没想到的是,双方冲突爆发的如此突然,居然以周则离家出走来收尾。
劝慰了罗三娘几句,周钧告诉她,会去找寻周则,并劝他回来。
与母亲说完话,周钧看了眼窗外,见天色尚早,便开口说道:“都官司放了几日假,我打算回灞川一趟。”
罗三娘怔道:“现在就走?”
周钧:“现在就走。”
罗三娘:“不如吃些膳,睡一夜,再去也不迟。”
周钧摇头道:“此次北行视事,得了东家之托,如今回到长安,自当尽快禀报才是。”
罗三娘见劝不动,只是应了周钧。
后者又去书房陪周定海说了会话,便回厢房换了身衣服,最后从门房取了马,向着灞川的方向一路赶去。
另一边,永宁坊,萧府。
当下是三月尾、四月头,庭院的角落里仍能见着白霜,但青青草枝、蔓蔓藤蔷却也悄然而现。
天空中,屋檐下,雀鸟鸣叫,罗影翩翩,仔细看去,只道是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
两位妙龄女子,一着青兰,一着绛红,在院中正唱着戏文。
只听青衣女子唱道:“玉容深锁绣帏中,西没东生谁与共,离恨千端,闲愁万种。”
红衣女子本想随唱,终是笑了场,瞧见青衣女子面有不虞,便解释道:“阿姊扮着这崔莺莺,唱的可真是好,只是我实在演不来这张生。”
青衣女子放下手中的唱本,刚想开口,却听见廊寰里传来了婢女的呼声:“大娘子、二娘子,主家正寻你们呢。”
二女闻言,应了一声,便一起走向中堂。
入了堂中,只见正位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
中年男子正是兵部主事萧宸,而那女子,则是他的妻子萧郑氏。
青衣女子和红衣女子向父母见了礼,又道了安。
萧郑氏对青衣女子开口说道:“清婵,上元节花灯那日,你也见了那裴五郎,可有中意?”
闻得此言,萧清婵欲言又止,面有迟疑。
而那红衣女子见状,直言不讳的说道:“阿娘,那裴五郎年前刚刚丧了偶,论岁数都与阿耶相仿,让阿姊嫁过去,岂不是推她入火坑?”
萧宸闻言怒道:“萧璎珞!”
萧璎珞连忙垂下头去,虽然再也不敢顶撞,但嘴里还是在小声忿怨。
萧郑氏见状,看向丈夫为难的说道:“那裴五郎,的确年岁长了些,裴家那边,要不……先缓缓?”
萧宸看向萧清婵,见她面有戚色,叹了一声:“先缓着吧。”
出言让萧家二女先行离开,萧郑氏小声对萧宸说道:“阿郎可还记得昨天言语的那人。”
萧宸一愣:“何人?”
萧郑氏:“昨日放廨归宅,阿郎与妾身言语的那周令史。”
萧宸恍然:“周钧,周衡才。”
萧郑氏点头道:“对,对,就是他。阿郎昨日言道,那周令史护得监军,又出使回纥,却是立下了大功。”
萧宸看向妻子,开口问道:“说这些做什么?”
萧郑氏:“那周衡才,先前来过,只说想要娶清婵为妻。妾身当时见他身份低微,只当是闲话,便没放在心上。”
“如今,他立下大功,日后怕是出头有望。而清婵也已过了双十,这婚事总这般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
萧宸面色一沉,冷声说道:“不如什么?”
萧郑氏见丈夫肃然,不由心中一凛,便不敢再往下说。
萧宸见妻子面有惧色,也是不忍,面色有所缓和,开口说道:“当初周衡才登门求亲,倘若许了他清婵,如今他立下大功,那便是一段佳话。”
“但萧家已经拒了他之所求,当下又请许嫁女,外人见了,只会道萧家避凉附炎、如蚁附膻。”
停顿片刻,萧宸又沉声道:“再说了,那周家乃是奴牙,身贱位轻,市侩媚俗,岂能迎我萧家女过门?此事就此打住,休要再提。”
第133章 游子归来
骑着快马下了官道,当周钧行在灞川小道上的时候,周遭的一切让他有些意外。
原本只是用来填平坑洼的那段火泥路面,如今已被延长加铺,几乎已经覆盖了整条小道的一半路程。
路上,再也不见杂草丛生和乱石嶙峋,有人平整清理了道路两旁的土地,栽种了不知名的花木。
初春之际,花木上发出些许嫩芽,瞧着格外的生机盎然。
骑马再向前行着一段,周钧终是来到了灞川别苑的大门。
原本破旧不堪的宅门,已被推倒重建。
红漆栎木的大门,可供双乘通行,青瓦灰砖的院墙,正是气势恢宏。
周钧翻身下马,左右看看,心中惊奇。
才不过离去半年,这灞川别苑已经焕然一新,有了一番新的气象。
门房里歇着一位老部曲,周钧定睛看去,对方与他颇熟,正是仇邕。
仇邕转头看见周钧,愣了片刻,接着连忙站起身来,朝后者问道:“来者可是周二郎?”
周钧笑道:“还能有谁?”
仇邕大笑着走过来,拍了拍周钧的胳膊,开口说道:“到底是战场上走过一遭,眼神、气质、身板不似从前了。”
周钧轻轻点头,又问道:“灞川这里,一切都好吧?”
仇邕侧开身,笑着对周钧说道:“二郎进去瞧了便是。”
周钧将马缰交给仇邕,深吸一口气,踏进了灞川别苑的大门。
一进大门,只见苑中,无论宅院、甬道、场院,皆被修葺一新,再也不见破损落乱,只有了当年唐皇别苑的七分风采。
周钧行在外苑里,往来人群皆看向他。前者容貌依稀从前,但变化不小,众人称呼之间有些犹豫。
终于,屈家大郎屈朝礼,壮着胆子上前问了句:“周二郎?”
周钧笑着点点头。
屈朝礼睁大眼睛,大喊了一声:“真是二郎!”
闻得此言,别苑之中的众人,兴高采烈的聚了过来,纷纷向周钧问好。
周钧一一还礼,又说了些话,最后只得道,要去先见过庞公,众人才作罢让路。
收拾了一番衣装,周钧顺着中道,穿过苑门,来到中苑,又到了庞公小院的门口。
在院子里承着暖阳、正在缝补衣服的玉萍,瞧见周钧,一瞬间呆在了原地。
在确认一番之后,玉萍连忙起了身,口中直说道:“二郎回来了!”
屋内先是沉默,接着传来一声喊:“快快让他进来!”
周钧向着玉萍拱了拱手,接着跨入堂门,又入了书房。
坐在轮舆上的庞公,看见走进门的周钧,面色激动,嘴角含笑,只是说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周钧向庞公躬身行礼,刚想开口述说漠北之事。
后者伸手先止住了前者,接着出言让他坐下,又使玉萍送来了清水和蒸饼。
一路赶来,的确没怎么吃喝的周钧,此时肚中已是饥渴,向庞公歉了一声,便大口喝水,大口吃饼。
不多时,一壶清水下肚,几张蒸饼入口,周钧总算是感觉好了一些。
就在这时,得了消息的殷大荣,急急的进了书房。
瞧见周钧,殷大荣先是绕着他看了一圈,见前者无恙,便松了一口气,开口说道:“早先得了吉年的信,说是去时路上遇见了刺客,咱家这一颗心可都要跳出来。后来,又读到周二郎临危退敌,便才安心下来。”
周钧向庞公和殷大荣拱了拱手,将漠北之行统统道来。
从长安出发,又到绥州遇刺,再到出使回纥,最后北伐突厥。
周钧全部说完,用了小半个时辰,听得庞公和殷大荣感喟连连。
庞公看向周钧说道:“原本只想着将你送去朔方,匀些功赏,将来也好搏个前程。却不料,还是低估了二郎之才。”
“荡平突厥,霍清北狄,宫中有传闻,欲论功行赏。但是那赏赐的功文,怕是要等到突厥献俘之后,才会发放。”
“不过,二郎入流内,再领主事之职,已是定数。”
周钧想起先前程主事对他说的话,只是应了一声。
庞公又说道:“去岁八月,二郎去了漠北,今日方回。这半年里,长安城内暗潮涌动,党伐日盛。”
“刑部尚书裴敦复的旧部程藏曜、曹鉴触犯刑法,裴敦复托人向御史大夫裴宽说情,裴宽不允,裴敦复深恨之,便寻机使杨家进言于圣人,言裴宽擅权。”
“圣人下旨,将裴宽贬为睢阳太守。”
周钧一边听一边点头,心中暗道,在史书中,裴敦复得了李林甫的唆使,花五百金买通了杨玉环的姐姐,使外戚进了谗言。圣上李隆基深信杨家,便下旨贬谪裴宽。
庞公又道:“李林甫又向圣人进言,称裴敦复战功赫赫,留在长安未免屈才,当出为岭南五府经略使。”
“岭南乃瘴疠之地,裴敦复不愿上任,逗留不赴。李林甫又参裴敦复逗留之罪,使其被贬为淄川太守。”
这一段史书中倒也是有,但周钧一直不大明白,裴敦复帮助李林甫构陷了裴宽,按理来说,他应该算是李林甫的党众,为何又会被设计遭贬呢?
见周钧面露疑惑,庞公说道:“裴敦复构陷裴宽,并非尊李林甫之命,不过睚眦必报而已。”
“更何况,裴敦复妻家与韦氏有旧,李林甫忌惮之,自当使其落贬。”
周钧也明白了,李林甫当初只是将裴敦复当做一枚对付裴宽的『伏子』,一旦裴宽遭贬,远离长安的政治中心,那么裴敦复这枚伏子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庞公又道:“裴敦复被贬淄川,刑部尚书一职空缺,李林甫向圣人进言,欲迁陕郡太守韦坚而入。”
说到这里,庞公停顿片刻,朝周钧问道:“韦坚乃是太子的妻兄,本是李林甫的政敌,李相却升迁其为刑部尚书,二郎可知为何?”
周钧一边回忆史书,一边分析道:“韦坚身为陕郡太守,于天宝元年,督民夫疏通广通渠,又于长安城东、长乐坡下、浐河之滨的望春楼旁,开凿湖泊,与漕河相通,并将河水引入湖中,名曰广运潭。”
“河运毕功,韦坚请圣人又文武百官登望春楼观漕运。圣人见盛景大喜,擢升韦坚为三品左散骑常侍,又兼江南、淮南租庸、转运、处置等使。”
“一时之间,韦坚手握江淮财政,权势无两。”
“某猜测,李林甫此番向圣人进言,迁韦坚为刑部尚书,明面是升迁,实地是夺权。”
庞公又微笑问道:“夺的是何权?”
周钧:“财权,倘若说的再细一些,便是江南、淮南租庸、转运、处置使之权。”
庞公拍手笑道:“二郎大才。”
殷大荣在一旁摇头苦笑:“这官场里的弯弯绕绕,也只有你们这些八面玲珑的心思才能吃透,咱家只是两眼一黑。”
庞公说道:“韦坚做了刑部尚书之后,与太子走动频繁,又向李适之李相递了刺贴,摆明了自己太子党的身份,矛头隐约正对着李林甫。”
“李林甫曾手书于咱家,言明当今朝局的形势,又说想来灞川一游。”
周钧一愣:“李林甫要来灞川?”
庞公:“裴宽才被贬至睢阳,如今又多了个韦尚书,想来李林甫当下也是头痛。”
周钧点头,李林甫如今面临的压力,的确不小。
与庞公和殷大荣说了一会儿话,周钧见天色渐晚,便告辞出了院子。
走向外苑那个属于自己的小院,周钧的眼前,慢慢浮现出那个倔强而又倩丽的身影。
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抱着这样的疑问,周钧走到自己小院的门口。
先是走入院门,周钧见四下无人,便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人呢?”
只听厢房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跟着就是一声器皿被碰倒的声响。
紧接着,一股黑烟从厢房中飘了出来。
见状顿感不妙的周钧,一个箭步冲进厢房,正好与走出来的画月,撞了个满怀。
周钧低头朝怀中瞧去,只见画月的脸上、衣服和手脚都是烟灰。
画月抬头看向周钧,只是笑着问道:“回来了?”
见画月安然无恙,周钧松了口气,也笑了起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