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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千钟难醉     銮铃奇侠txt下载     銮铃奇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章 狡计

    梅潜道:“后一日我与桐仙先到塔上等候,说来也巧,松竹二友赶至之时,竟在塔下撞见了马顺一行。鉴胜和尚自作聪明,欲用本教焰火传讯,召集附近教众对付陈李二人,却引来了松筠道人和瑶部妙使。我和管长老见到此等情形,哪里还敢现身?谁料命里注定,我那南京的苏表侄竟然随后赶到,将我和老管从塔里揪了出来,大伙儿一片混战;桐仙和我为了掩人耳目,故意跟陈李二人动上了手。其后二友见势不妙,欲要溜之大吉,我假装出手留人,暗中相告竹老另寻说话之处,竹老假意落败奔逃,我和老管自后追去,直到城外二三十里一处荒郊方才站定。幸好我几人避走得早,听闻不久后冼宫主也来到塔下,倘若被她撞见,事情可就更加麻烦了。梅某将来意同陈李二人一说,两人心恨阁下入骨,自是无有不允,竹老更欲径直登门寻王爷对质。桐仙闻言脸色微变,道:‘如此做法,岂非公然犯上?’竹老道:‘老管,咱们这条老命都快保不住了,这时候还讲甚么上下尊卑?’”

    景兰舟听到此处,心中震惊不已,暗道:“当日发觉树海藏身宁王别院,我与骆师兄都猜测王爷和无为教大有干系,听梅老此刻所言,难道无为宫竟背后受命于宁王?”

    梅潜接着道:“我四人在荒山中争论不休,桐仙始终下不定决心。松老道:‘老管,我知你曾在姓范的手底输过一招半式,眼下咱们四个一齐去找王爷,那有甚么好怕?’桐仙道:“王爷府中非只范虞两名高手,如那老和尚也同在场,我等岂非自讨苦吃?”我想起那老僧武功之高,心中也有些犹豫。陈李二人不曾亲眼见识过那老僧厉害,只要亲口同王爷理论。桐仙见劝不得二人,叹道:‘三位与我有二十年的交情,今日得以重会陈李两位老哥,管某心中百感交集,从前的事都不必提了。峻节五老同功一体,管某何能独善其身?今日拼着得罪王爷和宫主,老夫便舍命陪君子一回。’

    “陈李二人闻言甚喜,第二日我四人一齐来到王府,请求王爷将青莲尊者交出。王爷见状大为不快,道:‘祝酋是贵教的护法尊者,四位怎来向本王要人?’管长老忽道:‘王爷,你也不用瞒着我们几个。祝酋前日受了重伤在泰来客栈休养,我昨晚收到风声,他分明已被带回王府诊治,怎说这人不在此处?请恕管某无礼,要进王府搜上一搜。’我见桐仙竟已打探得如此清楚,心里暗暗佩服。王爷勃然大怒道:‘好哇,你们敢如此大胆?’两旁范虞二人各向前迈了一步。我见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把心一横道:‘王爷,我们几个老伙计替无为宫效命多年,无功也有苦劳,到头来怎能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今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得罪之处,尚希见宥。’王爷板着脸道:‘怎么,你们真要在我这王府里头动手?’竹老道:‘这些年府里高手死的死、走的走,光凭两位先生,不是我们四人对手,王爷还是把人交出来罢。’

    “忽听王爷身后一声冷哼,一人从内堂转了出来,赫然竟是松筠道长。我心里不禁暗暗叫苦,管长老面如死灰,松竹二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道长脸色铁青,厉声喝道:‘几位竟敢上王府来闹事,莫不是吃了熊心豹胆?’桐仙苦笑道:‘道兄,我知你跟王爷素有交情,但这是我等教内私事,你又何必插手?’道长摇头道:‘两年前贵教太白顶聚会,难道不是为了商讨教中之事?那回怎又请我帮手?’竹老听他提及旧怨,暴跳如雷道:‘师兄既决意和我们作对到底,今日至多死在你的手里!’一掌朝道长劈去,道长便即出掌还击。松老忽从旁跃出,替竹老接下这掌,道:‘算了师弟,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怎是师兄对手?走罢!’桐仙和我既见道长在场,自知今日已无胜算,便也顺坡下驴,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即辞去。

    “我四人回到下处,竹老忍不住破口大骂,我和管老也自觉倒楣,竟撞见道长恰在王府。此时教中传来消息,说冼宫主和思过先生的徒弟景兰舟一起去了苏州,管长老听了心神不宁,找个借口说自己有要事在身,便也匆匆离去,我知他是要跟去打探他师兄林岳泰的下落。松老自王府回来便一直面色凝重,此时见桐仙已走,忽然张开右手,掌心上有一颗蜡丸。我和竹老问道:‘这是何物?’松老道:‘适才师兄在王府举止有些古怪。我师兄弟三人虽说多年不睦,他跟老弟却是旧交,和桐仙更是狎昵密友,就算要出言喝止我等,不当如此峻肃。适才我见师兄眼神飘忽不定,李师弟向他出掌,师兄却回了一招‘丹霞云锦’,那是我正一派师兄弟间习武拆招的起手掌法,师兄突然祭出此招,必定另有深意,这才抢上前与之对掌,师兄却伺机将这枚蜡丸交于我手,陈某方知事有蹊跷,故而劝你们离去。管仙虽同为五老,毕竟不比我三人知心交厚,是以我先前没将这玩意拿出来。’”

    祝酋听到此处,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峻节五老果然各具慧眼、洞隐烛微,是祝某小瞧了你们几人。”

    景兰舟躲在树后不由听得暗暗心惊:“苏先生曾说松筠道长因事得罪了宁王,难道他当真遭到王爷软禁,以至要用蜡丸向外传递消息自救?”

    梅潜缓缓道:“我们当即打开蜡丸,里面果有一张小小的字条,我三人一阅之下,心里不由凉了半截。原来王爷不满本教这两年人心离散,冼宫主又年轻气盛,于王爷号令多有不尊;今回蒙古特使半路出了意外险些丧命,非但凶手至今未明,还惹得锦衣卫有所警觉,连红莲尊者都投靠了朝廷,险些坏了王爷的大计。王爷本已决意废黜冼宫主、令阁下代摄教主之位,这事在中元节君山大会上便要宣佈。他知尊者在教中素无根基,惟恐众人不服,特命你前来湖广向霹雳堂购置大批火药火器,届时倘有不宾,便要倚恃武力镇压。王爷心知松筠道长定然反对此举,当日绳金塔下已令范虞二人出手将道长制住,道长又有师门把柄握在王爷手中,一时只得屈从。那日道长见我四人寻上门来,原想暗中通知桐仙或是梅某,却在王爷和范虞二人眼前未能觅得机会,只好趁着对掌之时将蜡丸给了松老,盼望师弟顾念旧义,能将此事转告我和管老,间接让宫主得知加以防范。青莲尊者,你们这条计策当真厉害得紧!”

第三百零一章 针锋相对

    这几句话听得景兰舟心中大骇,暗道:“无为宫背后果是听从王爷发号施令。宁王暗中经营此等江湖帮会,莫非是想谋反?”他先前虽猜度无为教或与宁王间千丝万缕,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后者竟是幕后主使。

    梅潜又道:“我三人围坐着一合计,若真被阁下当上宫主,我们几个老家伙岂能善终?若要力保冼宫主的教主之位,她与峻节五老貌合神离,未必不会过河拆桥,何况单凭梅某和桐柏二仙,多半不是王爷对手。老夫拿定主意,向二人道:‘两位老友,梅某这一趟独身南下,原是要劝说二位重归宫主麾下,趁着我们几个老头子还有力气,“岁寒三友”聚首同心,再建一番功业;怎料如今祸从天降,王爷竟欲让姓祝的小子出任教主,咱们与这小子仇深似海,他怎肯放过我们三个?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横竖宫主也不待见我们几位老臣,干脆放手一搏,以后教中之事便由你我说了算,不用两头受气。’

    “松老惊道:‘老梅,你也想学我们造反?’我道:‘与其等着人家来算计我们,不如反了的好。两位当年因尊师兄之故未能成事,眼下道长他自身难保,怎还管得了这些?只须晚些时向桐仙晓以利害,他定会站在我们一边,柏仙自也只好随波逐流。峻节五老但能联手同心,还用怕王爷和甚么劳什子尊者?’陈李二人左思右想,松老一拍桌子道:‘好!这回便听从老弟孤注一掷,倘若事情最终不成,杀人不过头点地,有甚么好怕?只是我二人离教已久,仓猝不能服众,须得另推一隆望之人出任宫主,方是万全之策。’其后之事两位俱已知晓,唐老弟一到南昌,便被我们挟制做了教主;王爷恼恨我等不奉号令,反联合锦衣卫来找本教算账。不过王爷毕竟老谋深算,他派范虞二人相助三鹰,此二老浑浑噩噩,丝毫不知本教同王府之事,即便我等在锦衣卫前揭发王爷,马顺也决不会信;我三人心知王爷用意,一时不好向老弟透露实情。唐老弟赤胆忠肝,梅某知你只是一时隐忍,实则对冼宫主忠心不贰;姓祝的小子心存不轨,要在中元法会上逼迫冼宫主退位,老弟若任由其奸谋得逞,如何对得起令姑母的栽培?”

    唐亘默然良久,转头问祝酋道:“祝兄弟,梅长老说的可是真事?”祝酋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必再瞒着大哥。本教向来尊奉王爷谕令,大哥是知道的,小弟不过奉命行事,敢问何错之有?梅长老为了一己私利勾结叛逆、祸乱教坛,大哥若真欲报效唐老宫主以尽忠节,便当助我诛此不义之徒。”

    唐亘皱眉道:“他说老弟已寻获了应文禅师,难道也是真的?”祝酋摇头道:“哪有此事?祝某如已找到应文大师,何必还与诸位在此纠缠?梅长老也说这事他并无佐证,全是信口开河。其实就连王爷决意另立宫主一事,长老也不过是空口无凭,又拿得出甚么证据?祝某若是一意抵赖,你也没可奈何,只是大丈夫敢作敢当,在下不愿在唐大哥跟前出言相欺罢了。”

    梅潜冷笑道:“说得好听,尊者扯的弥天大谎难道还少了?我问你,那老和尚到底是甚么人?”祝酋笑道:“这位前辈向来不喜提及自己姓名,祝某答应替他保守秘密,这总不算扯谎罢?”梅潜冷冷道:“阁下身为汉嗣,却拜倭人为师,数典忘祖、通夷养贼,这样也能当教主的么?”景兰舟闻言心中一震,暗道:“那老僧果然是倭国僧人!如此说来,十有八九便是师父当年所遇的那和尚。”又想起邵燕堂曾说祝酋能言倭语,多半也是跟他日本师父所学。

    只听祝酋哈哈大笑道:“天下武学本是一家,祝某不过跟这位前辈学了些微功夫,长老就要强戴一顶通敌叛国的高帽给我,在下可担当不起。”景兰舟听了祝酋此言,暗道:“师父常说武学之道寻根溯源,原无甚么分别,倘若各门各派太过拘于门户之见,不免落了下乘。这般看来,中原武功和日本武学如能互相取长补短,未必无有裨益。”

    梅潜沉声道:“唐老弟,这小子勾结倭贼,又欲对宫主不利,如今你我先联手除去此人,以绝本教后患,更可替中原武林除一大害;之后老弟若想迎回冼宫主,凭咱们这许多年的交情,有甚么不好商量?陈李二人那边,梅某自会亲往说服,他们也非不明事理之人。”

    祝酋嘿嘿笑道:“梅长老,你为了保住眼下性命,甚么都敢夸口。松竹二老数回欲置冼宫主于死地,宫主怎还能饶恕二人?难道他们自己不知道么?”梅潜冷笑道:“冼宫主心怀日月,岂是汝辈所能预料?王爷鸟尽弓藏,想要对付我们这班老臣旧部,唐老弟,咱们若不同心并力,今后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祝酋脸色一沉,喝道:“你我话也说得够了!尊驾背叛王爷,今日休管旁人,我二人先决胜负!”手中长剑一抖,剑招飘忽不定攻向梅潜。梅潜猱身而上,双掌连拍、如鬼如魅,同他斗在一处。唐亘面色阴沉,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只见祝梅二人出手如风,转眼已拆了三十余招。景兰舟忆起当日南昌葛仙峰上,祝酋使剑兀自不胜管墨桐空手,待得后者祭出子午鸳鸯钺,更是即刻不敌;但此时梅潜的九节钢鞭已被唐亘用伞骨射断,加之祝酋武功突飞猛进,一手剑招风旋电掣,斗到六七十合后,梅潜竟渐渐落了下风。

    两人又斗得须臾,梅潜忽而招式一变,掌法已不似先前那般诡秘莫测,竟变得大气磅礴、锋不可当,掌掌皆有回山倒海之力,这一来形势登时逆转,二人又斗了个旗鼓相当。景兰舟心道:“梅长老武功果然深不可测,起先并未使出全力。”只见祝酋连换三套剑法,皆未能占得上风,陡然一声长啸,抬手回剑入鞘,双掌一翻,复又攻上。

第三百零二章 落败

    景兰舟见祝酋使剑不胜,竟又换成空手对敌,心下着实佩服他武功多变、胆色过人。但见祝酋掌出如山,使的仍是少林派“须弥神掌”,只是这回再无收力,一道道掌力如同山呼海啸般击了出去。梅潜低声呼喝,双手不疾不徐,将对方来掌尽数接下,间或还击一掌,亦有拔山举鼎之力。两人催动全身内力,各以刚猛凌厉的掌法对攻数十招,竟是真气绵绵不绝,全无衰竭之态。唐亘与景兰舟无不看得暗暗心惊,皆忖道:“梅长老功力精深也就罢了,祝酋只三十不到年纪,内力怎有如此修为?”

    祝酋又击出数掌,猛然一声暴喝,双掌平推而出。梅潜暗运真气,也是全力反击,谁料四掌相交之下,竟是悄无声息。两人各自向后跃开,梅潜冷笑道:“这些已玩过的把戏,尊者何必一用再用?老夫岂能上你第二次当!”祝酋赞道:“好功夫!‘六尘非有,五蕴本空;不着三界,徒劳八风。’也只有长老这南海密宗的‘八风掌’,方接得住我的龙蠖玄功。”

    梅潜微一皱眉,道:“唔,尊师当年一眼识出我这‘八风掌’,阁下自然也能认出。青莲尊者,你一身武功确是今非昔比,但阁下想要胜我,也没那么容易。咱们还用打下去么?”祝酋笑道:“今日之事你死我活,又不是切磋武艺,长老想拍屁股走人么?”铿的一声长剑出鞘,又朝梅潜刺去。梅潜纵身向旁避开,冷笑道:“臭小子在渚溪镇百般耍滑使诈,只想走为上计,今日却如此逼人太甚,果真心狠手辣、得势不饶人!就算你再使回兵刃,终究难以胜我。”双掌一错,又和他战成一团。

    景兰舟偷眼瞧了数招,认出祝酋此刻所使正是在宜兴董府同管墨桐交手时施展的一路剑法。他虽不识这是纪儒亭的得意武功“细雨洗竹剑”,却也觉对方剑招隐如春雨淅淅、湘竹纤纤,极尽形影朦胧之意,大是难以防范。然而梅潜招数亦是时缓时疾,不似方才般一味猛打抢攻,竟同祝酋这套剑法此发彼应,一时又拆解得不相上下。

    景兰舟凝神观望,梅潜这路“八风掌法”似乎并不拘泥于招式,颇能随方就圆、刚柔相济,当其掌力澄虚之时,倒和自己师门绝技“迷踪掌”略有几分神似,但若论强攻硬碰、破坚摧刚,迷踪掌却照前者差了几分气势。只见祝酋剑招无论如何变化,始终攻不破梅潜一双肉掌。

    忽听啪的一声轻响,紧跟着一道锐器破空之声,梅潜大叫一声跃开丈许,身子微微颤抖。景兰舟借着黯淡的月色一瞧,只见梅潜右臂上插有一细长之物,竟似中了一箭,心道:“这是甚么暗器?”骤然省悟道:“这是‘乌蚕墨骨伞’射出的伞骨!唐坛主毕竟还是出手帮了祝酋。”

    梅潜见伞骨深深入肉,右手受伤极重,嘶声道:“唐老弟,你明知这奸贼要对冼宫主不利,居然还帮他来对付我?”唐亘一张脸在黑夜中模糊不清,沉声道:“祝兄弟他奉王爷号令行事,确是身不由己。长老违弃当年誓约,与松竹二老两名叛徒里勾外连、串通一气,方是眼下心腹之患;唐某若不清理门户,本教必有覆亡之祸。”

    梅潜倒吸一口凉气,缓缓道:“原来阁下也已投向了王爷,梅某看走了眼。令姑母泉下有知,不免疾首痛心。”唐亘摇头道:“本教上下本唯王爷马首是瞻,我这算不上变节易志。长老一路追踪在下至此,不也因信不过唐某么?尊驾性好多疑、作茧自缚,原是怨不得旁人。”

    梅潜苦笑道:“唐老弟,你暗中从江西至此,究竟是来见冼宫主,还是故意使计将梅某引到武昌?”祝酋哈哈笑道:“唐大哥刚说长老狐疑多忌,阁下倒是直认不讳。唐兄,这一件诛乱讨逆的功劳,小弟便让与你罢,王爷必有重赏。”唐亘皱眉道:“听闻梅长老同祝兄弟积怨颇深,他几番设局害你性命,祝兄何不亲手报仇?”祝酋道:“大哥有所不知,这中间有些筋节牵碍,我若亲自动手,只恐违天悖人。”

    唐亘暗道:“姓祝的好不刁滑,生怕杀了梅潜惹来其余四老群起而攻,竟想借刀杀人,唐某岂能上当?”但想若能乘机除去“岁寒三友”中的一人,却对大局多有裨益,心念甫转,叹道:“祝兄如此谦让,唐某只好掠美。”铁伞一挥,纵身攻上前去。他武功本就与梅潜所差无几,后者手无兵器,右臂又受了重伤,在唐亘奇门铁伞的凌厉攻势之下只有左右遮挡招架之功,仗着轻功精绝,一时未便落败。

    两人相斗三四十合,梅潜见右臂血流如注,自知久后有败无胜,喝道:“尔等厚颜无耻、暗箭伤人,老夫恕不奉陪!”左掌虚晃一枪,转身正待要走,忽觉一股劲风迎面而至,乃是祝酋一掌袭来。梅潜右掌拍出,两下波的一声对掌,梅潜身子一晃,忽觉后背一阵钻心疼痛,已被唐亘伞上发出的丧门钉打中右背魂门、意舍二穴,顿觉丹田真气涣散。祝酋右臂疾探,梅潜无力抵挡,左胁中了一指,脚下再难支撑,向后踉跄跌出数尺,缓缓坐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梅潜武功绝顶,虽则右臂中了暗算,要从唐亘手底脱身犹自不难,却被祝酋自后截断退路,终在两大高手夹击之下溃败不支。他心知今日难逃毒手,惨笑道:“梅某纵横半生,谁知一子落错、满盘皆输,今晚死在你们两个奸贼手里,虽说心有不甘,倒也不算冤枉。你们哪一个上来动手?”

    唐祝二人互相对望一眼,竟是无人上前。梅潜冷笑道:“你两个畏畏缩缩,莫非不敢杀我?”祝酋笑道:“眼下取你性命不过反掌间事,阁下身为护教长老,在教中功高望重,只须矢志效忠王爷,何必一心求死?”梅潜道:“你我知己知彼,不用讲这些骗小儿的鬼话!梅某既已心生反念,王爷岂能容我?你两个都不愿动手,难道要老夫自行了断?”

第三百零三章 怨望

    唐亘微一沉吟,道:“也罢!浮世难如意,故人入梦来。明年今日,唐某必至长老坟前祭酒三杯,以奠旧友。”手腕一抖,伞尖又是一枚丧门钉射向梅潜当胸。倏地黑影一闪,树后一人跃至梅潜身前,伸手轻轻抄起铁钉,笑道:“三位同属教友,何必相残至此?”唐祝二人定睛一瞧,来人方巾轻袍,正是景兰舟。

    唐亘见状一怔,双目四下张望,似是在寻找冼清让踪影。景兰舟当着梅潜及祝酋之面,也不提方才与他在万寿寺相见之事,只道:“同室操戈,智者不为,在下斗胆请两位高抬贵手,放梅长老一马。”

    祝酋皱眉道:“景兄,当日在江西三友一心要取我性命,若非你和骆兄在场,小弟早已一命归西,这都是你亲眼所见。梅长老他既不肯饶过祝某,今日种瓜得瓜,不亦宜乎!”景兰舟道:“不错,祝兄若还念在小弟那日替兄台撑腰分上,便望许了我这人情,景某感激不尽。”

    唐亘心道:“景兰舟看来和梅长老交情不浅,乃至危急时出手相救,日后如何能指望他助冼宫主对付三友?”他本欲乘此良机与祝酋联手除去梅潜,七月君山大会之上便少一名劲敌,梅潜既已抖露出宁王与祝酋之谋,届时自可提醒冼清让及早防范。他眼见景兰舟出手救人,不欲与之动武,沉吟道:“祝兄,唐某本领低微,不敢得罪铸错山庄门人。你怎么说?”

    祝酋笑道:“唐大哥武功胜我十倍,难道小弟就敢招惹思过先生?何况景兄曾数番救我性命,大恩无以为报,怎能不卖这个面子?梅长老得此贵人相助,果然时运正旺,只是你我间终须有个了结。”梅潜缓缓道:“今日你们暗算偷袭、倚多为胜,算甚么真本事?尊者若要单打独斗,梅某伤愈后必定奉陪。”

    祝酋哈哈笑道:“那也不必了,中元法会之上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罢。”朝景兰舟一拱手道:“兄台珍重,后会有期!”景兰舟回礼道:“祝兄襟怀廓达,小弟佩服之至。”祝酋微一沉吟,向唐亘道:“与唐大哥多时未见,不妨先去喝上三大碗酒,再与大哥细细叙旧。”唐亘微笑道:“妙极!”当即随祝酋而去,竟不回头看景梅二人一眼。

    梅潜眼见两人远去,方敢取出后背钢钉、拔下臂上伞骨,从衣襟上撕下布条包扎好伤口,坐地吐纳调息片刻,脸上回复了几分血色,缓缓开口道:“景少侠,梅某背叛宫主,你何不趁此机会将我除去,反而要救老夫?”景兰舟道:“若非长老当日出言指点我们去寻苏先生,晚辈等焉能请到林大夫出山?在下一直记着你的恩德。”

    梅潜皱眉道:“你们在途中可曾遇见管长老?”景兰舟微一迟疑,将苏枫楼在南京遭管董二人联手暗算之事说了,道:“苏先生虽万幸不曾中招,游神君却因此身受重伤,留在栖霞寺休养。”

    梅潜默然不语良久,长叹一声道:“虽则梅某所为确是兵行险着,苏楼主又怎能去找那姓董的帮手?他难道不知对方是何等样人么?此举未免大为失计。若不是游天悟替他挡下一掌,我这表侄此刻已然一命呜呼。”

    景兰舟迟疑片刻,道:“梅长老,虽则此事非晚辈所当问,但我适才无心听到三位说话,贵教背后莫非是宁王朱权在发踪指使?”梅潜叹道:“此地不是说话处,少侠请跟我来。”起身领着景兰舟穿过树林,向北行了二三里路,来到一间小小的山神庙。这古庙破败已久,檐角挂满蛛网,墙根青苔遍布,中间一座山神泥塑斑驳脱落,两旁的判官、小鬼缺头少脚,供桌上灰尘积了有半寸厚。

    梅潜将庙门掩上,同景兰舟到供案前干草堆上坐了,缓缓道:“少侠既都已听见,梅某也不多隐瞒。王爷早年驻藩大宁,甲兵八万、革车六千,麾下朵颜三卫骁勇善战,太宗皇帝起兵靖难之初,便对大宁驻军极为忌惮,一心图谋收为己用。因燕宁二王共戍北疆、交情甚笃,朝廷惧怕王爷同燕王联合,曾遣使臣召王爷入京,王爷私欲拥众观望成败,未即应命奉召,朝廷诏令削其三卫。燕王见时机已至,便率众自刘家口前往大宁,诈言困蹙来投,单骑入城执王爷之手痛哭,谎称自己是逼不得已被迫起兵,恳求王爷代为起草奏章、上表谢罪。王爷见状不疑有他,款留燕王居住数日,倾心竭诚相待;燕王却密令部属潜入城中,暗中贿赂三卫首领,买通了大宁守军,假意向王爷辞行。王爷在城郊设宴为之践行,燕王掷杯为号,麾下伏兵尽起劫持王爷而去,朵颜三卫亦皆响应风从,连同王爷妃妾世子,一并归于北平,更将大宁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自从王爷被逼参预靖难,燕军各类檄书文告多半出自其手,燕王曾许以事成后平分天下。及至太宗即位,王爷自知难与共富贵,愿仍为一藩王足矣,先后上书请封苏州、钱塘,上皆不准,终将王爷远封江西南昌,且不准另兴宅第,只以布政司旧衙为藩邸。王爷刚到江西不久,便有人密告其巫蛊诽谤之罪,后虽验明无事,王爷固已揣知圣意,其后始终谨小慎微,整日沉耽于黄老之术。”

    景兰舟听罢叹息道:“宁王才兼文武,又是太宗胞弟、靖难功臣,君王岂有不忌之理?王爷得以历仕四朝而平安无患,朝廷对其已是十分宽厚了。”梅潜笑道:“少侠果深谙上士无争之道,但这事若落到你自己头上,恐亦未必能够心平如是。”景兰舟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不错,看人挑担不吃力,晚辈想当然耳。”

    梅潜接着道:“宁王身负八斗之才,以弱冠之年驻藩北境重镇,正欲鹰击长空、一展胸中宏图壮志,却中了燕王之计被迫起兵靖难,其后又遭远封僻壤,一举一动无不受人监视,以王爷的胸怀抱负,如何咽得下这口怨气?但太宗皇帝自己便是起于藩镇,最终以下克上、夺取天下,对各路宗室藩王自是戒备极严,大小动静皆由亲信密事奏报,动辄削夺护卫,其后仁宣二帝大抵亦是如此,王爷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到了宣德初年,王爷已是年近五旬,不觉心灰意冷、气沮志消,却在这时遇见一人。”

第三百零四章 身世

    景兰舟问道:“这人莫非便是唐老宫主?”梅潜道:“少侠当真聪明绝顶,一猜即中。唐宫主同松筠道长素有交情,最初便是由道长引荐给王爷。松筠道长正是龙虎山上任九阳天师,与王爷向来过从甚密,我自陈李二人口中听说,这事少侠也已知道。”景兰舟皱眉道:“唐老宫主既遭朝廷重金悬赏索拿,道长为何要将她荐与王爷?宁王素因自疑而韬晦,倘若走漏风声,岂非大祸临头?”

    梅潜道:“王爷忧惧朝廷迫害,深知王府中亦多皇上耳目,表面上吟风弄月、琴歌酒赋迷惑众人,暗地里养士多年,招揽了一批武林好手收为己用。唐宫主当年举事折戟、流落江湖,为躲避朝廷追捕,急于找寻一座靠山;宁王见老宫主人才难得,亦是大为赏识,两人一拍即合。王爷见老宫主雄才伟略,堪为将帅之器,留于王府充一护院实乃明珠弹雀、牛鼎烹鸡,便暗中资助唐宫主另行创立无为教,替王爷网罗天下人才,如此一来更可掩人耳目,不至牵累王府。本教得于短短数年间兴盛壮大,亦实赖王爷财力丰厚所致。”

    景兰舟听罢叹道:“原来如此。”略一沉吟,道:“晚辈闻知贵教所寻的应文和尚便是建文帝朱允炆,难道这也是奉了王爷之命?”梅潜脸色微变道:“少侠连这事也知道了。当年北军攻破应天,建文帝纵火焚毁宫阙,燕军于焦土砾堆中确未寻获其尸,太宗皇帝一面假作发丧,一面秘密遣人大索天下。这事王爷本也不知真假,直到宣德初年方得探知确凿,闻悉建文帝出家为僧、尚在人间,便命唐宫主暗中查访。本教殚精毕力近二十年,始终未曾访得朱允炆下落,三年前染霞使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说大相国寺方丈明觉禅师曾与建文帝有所往来。明觉方丈的师弟鉴胜乃本教红莲护法尊者,老宫主命其前往追询,却是数年无果。其后之事少侠多已亲历,明觉大师遭人暗害,连带鉴胜和尚也投靠了朝廷。”

    景兰舟黯然道:“不错,骆师姐正是因此身受重伤,只望林大夫此行能够手到病除。”顿了一顿,问道:“梅前辈,你真是朝廷派到无为教匿伏的内应么?”梅潜道:“不错,少侠可知老夫是甚么人?”景兰舟微一迟疑,道:“雷堂主曾说长老真名唤作梅永贞,乃是京中望族出身。”梅潜点了点头,缓缓道:“少侠今日于我有救命之恩,梅某也不相瞒。先君便是本朝太祖驸马、荣国公梅殷,先妣正是太祖皇帝嫡女宁国公主。”景兰舟闻言震惊已极,道:“长老是……是荣国公梅大人的子嗣?”

    两人口中所说的荣国公梅殷,乃是明朝开国功臣汝南侯梅思祖之侄,婚配明太祖朱元璋和孝慈高皇后马氏嫡女宁国公主,官授驸马都尉。梅殷生性恭谨、文武双全,在诸位驸马之中尤为朱元璋所喜爱,曾于太祖临崩时受命辅佐世孙朱允炆。其后燕王起兵靖难,梅殷率领四十万大军镇守淮安;燕军南下至淮,燕王遣使劝降驸马,梅殷割去使者耳鼻放归道:“留汝之口,为殿下陈说君臣大义。”朱棣心中恼怒,却不敢与之正面交锋,只好绕道扬州直取应天,破城后逼迫妹妹宁国公主以血书招降丈夫。梅殷无奈之下返回南京,朱棣抚慰他道:“驸马劳苦!”梅殷答道:“劳而无功耳。”朱棣闻言对之更为忌恨,常派人暗中侦刺梅殷,又将其宗族强行发配辽东。永乐三年冬日,梅殷上朝时路过笪桥,被前军都督佥事谭深、锦衣卫指挥赵曦两人挤落桥下,竟至溺水而亡。谭、赵二人上奏驸马投水自尽,却遭同僚揭发,皆被斩首抄家。朱棣遣官替梅殷治丧,追谥荣国公。

    景兰舟愕然无语半晌,道:“原来长老竟是太祖高皇帝的亲外孙,晚辈有眼无珠,失敬之至。阁下既为皇亲国戚、金玉之躯,朝堂之上宦途万里,为何……为何竟会接下这等差使,至与江湖草寇为伍?”梅潜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怨毒之色,道:“谭、赵二贼再如何胆大包天,若无旁人授意,怎敢杀害太祖驸马?”景兰舟心中一震,道:“长老是说二人谋害尊翁,乃是受太宗皇帝指使?”

    梅潜恨道:“当年太宗廷讯谭、赵二贼,责以死罪,二人喊冤道:‘此上命也,奈何杀臣?’文皇大怒,命卫士以金瓜击落二人牙齿,立时推出斩首。其后朱棣为安抚先慈,将我兄弟数人尽皆升官封爵,此等欲盖弥彰之事,难道梅某会瞧不出么?嘿嘿,嘿嘿!”景兰舟叹道:“古人云‘最是无情帝王家’,此言实不为妄。”

    梅潜接着道:“我两位兄长被封为都督同知和旗手卫指挥,梅某彼时虽然年少,也受封孝陵卫指挥使,替外公看守陵寝。我知先父死得冤枉,却又无力报仇,整日闷闷不乐。一日梅某百无聊赖,正在紫金山中舞剑消遣,抬头忽见一人不知何时来到跟前,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生得深目高鼻、黄面虬髯。我见他眼珠碧绿,不似中原汉人,喝问道:‘来者何人,怎敢擅闯先帝陵寝?’那人哈哈一笑,道:‘在下塞哈智,官居云南宣抚使,此番进京面圣述职,特来参谒孝陵,无意中惊扰了大人练剑,万望勿怪。’

    “我见他身穿官袍、谈吐儒雅,心中不复有疑,只道:‘谒陵自有礼制,大人孤身到访、未着祭服,似乎不合规矩。’那人笑道:‘实不相瞒,老夫这趟是专程来看望梅大人的,是以未敢声张。冒昧违礼之处,望乞海涵。’我奇道:‘尊驾寻梅某何事?’塞大人道:‘大人年纪轻轻,便被今上委以守陵重任,实可谓五陵英少、头角峥嵘,按说该当意气飞扬风发才对。只是我看阁下方才练剑之时,面带愁苦之色,不知是何缘故?’我闻言心中一震,暗道:‘莫非这人是皇上派来试探我的?只怕我口风稍有差错,便要大祸临头。’当即随口搪塞道:‘塞大人好眼力!在下学剑多年,只因未遇明师,始终不得其法;今日只觉愈练愈错,不觉心中烦躁,大人幸勿见笑。’

第三百零五章 卧底

    “塞大人闻听此言,哈哈笑道:‘梅大人若是为此烦恼,老夫倒可相助一二。’借过我佩剑随手轻轻一挥,我只觉一阵劲风拂面而过,头顶树叶纷纷窸窣飘落。梅某出身公侯世家,那些大内高手自小也见了不少,却无一人有此功力,不觉又惊又喜,问道:‘塞大人武功高强,不知师从何处名家?’塞大人道:‘我师父的名字不提也罢,你想不想学我的功夫?’我想大家同朝为官,跟他学些武艺总不犯法,当即一口答应,对方便每日前来孝陵,传授我些入门功夫。如此过了月余,一日塞大人忽道:‘我明天便要起程返回云南,这里有一本拳谱、一本内功心法,大人照此修练,几年内便当有所小成。’我心中十分不舍,当即设宴践行,与之洒泪而别。

    “其后一过数年,梅某日夜依书苦练,不觉武功大进。待到永乐十四年秋,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谋逆被诛,太宗竟将塞大人从云南召回接替纪纲,升任锦衣卫指挥使。我听闻此事欢喜异常,执弟子之礼登门拜谒。塞大人见我一片诚心,便也正式收我为徒,悉心指点梅某武功。如此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宣德初年,恩师年事渐高、须眉皆白,一日他忽找到梅某,忧心忡忡道:‘为师忝蒙圣恩、猥居高位,复得贤徒如此,此生于愿足矣。你可知为师当年为何要传你武功?’我道:‘师父恩重泰山,徒儿无一日敢忘,还请您老明示。’

    “师父轻轻叹了口气,道:‘尊翁忠信贞孝,堪为一代儒宗,不幸英年殒命,朝野上下无不哀痛。自从令尊薨逝,足下心怀忿懑,不平之气溢于言表,你又身居京畿要职,只须言语行事稍有不慎,立时祸从天降,更恐池鱼林木,殃及宗族。’我闻言不禁汗流浃背,垂首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当时年少无知、浑浑噩噩,险些酿成大祸。’师父道:‘为师受人所托,务要设法保全你梅家一点血脉,但我远居滇边、鞭长不及,只好先以上乘武学相授,倘或事发不测,凭你彼时身手,单身避匿亦足有余。总算徒儿这些年练气养性颇有成效,未见逾矩之举。’我闻言心头一震,道:‘不知师父当年受哪一位高人所托,前来开导弟子?’恩师摇头道:‘斯人已逝,你也不必问了。尊翁驾鹤已久,你此刻心中可还有那郁结烦忧之气么?’我叹道:‘我梅家世代仰蒙天恩、雨露难酬,况自文皇初登大宝,至今已历三世,海内清平、万民乐业,弟子岂敢复有他念?先考当年殒身以全忠节,大丈夫生死贵贱,各有时命而已。’

    “师父闻听此言,叹道:‘这么说来,你毕竟还是未能放下此事。永贞,为师风烛年衰、命不久长,但我心中有一未竟之事,只怕要交托于你去完成了。’我道:‘师父老当益壮,何出此不祥之言?您老人家有甚么心愿,弟子定当竭力效劳。’师父道:‘永乐年间青州白莲妖妇唐赛儿率众起事,席卷州县、屠害命官,后虽被朝廷派兵剿灭,却一直没能捕获这妖女,这事你也清楚得很。’我点头道:‘不错,莫非师父发现了妖女的踪迹?’师父道:‘为师探得风声,这妖妇静极思动,近来在武林中四处奔走,欲图另立门户、东山再起。此女善能蛊惑人心,倘如任其滋长蔓衍,只恐重蹈山东之祸。但这些人行事隐秘、散落四方,若调官兵镇压,一来无从下手,二来亦恐打草惊蛇。为师筹谋良久,惟有派一心腹之人扮作江湖人士潜入对方教中,这一来知己知彼,有甚风吹草动尽在掌握,待到时机成熟,便能将之一网打尽。’

    “梅某听到此处,当即开口道:‘师父尽管放心,这事便交由弟子去办,必定不负所望。’恩师点头道:‘为师遍观朝野,也只有你能够担此重任。但你眼下高官显爵、声名太盛,就此前往相投,白莲教妖人必定生疑;为师先设法调你到外省充职,再找机会混入其中,便可不落痕迹。’我照着师父吩咐,故意在人前妄议朝政、出言狂悖,果为言官所劾。恩师早已知会吏部,不久后朝廷一纸诏书,将我贬至陕西做了一名千户。梅某依照恩师指点,不久便和无为教牵上了头,在人前稍稍展露武功,过得大概半月,唐宫主便约我在岐山县相见,邀我出任教中的长老。”

    景兰舟道:“长老武功高强,唐老宫主一见之下自必敬重。”梅潜摇头道:“我本也以为凭着自己武功,在教中定可独占鳌头,谁知那日梅某到了约定之地,忽有一蒙面人持剑朝我出手施袭。我起初不以为意,只以空手对敌,孰料对方剑术如神,不数招便即落了下风。梅某惊骇之余取出兵刃放对,斗了约莫两三百招,对方明明已有数次机会能够将我制住,却皆剑下留情。我正自惊疑不定,那人忽然罢手,向后跃开道:‘梅大人武艺超群,果然名不虚传。’我听对方声音竟是女子,惊道:‘阁下莫非便是唐宫主?’那蒙面人方才自承身分。经此一役,梅某方知唐宫主武功远胜于我,心中万丈豪情登时消去一半。”景兰舟心道:“唐宫主上来便与梅长老动手,既亲自试探了他武功,又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手段果然了得。”

    梅潜默然片刻,接着道:“后来我方知除了自己之外,尚有其余四位护教长老,个个与我功力相埒,方知无为教确是人才济济,更与陈李二人意气相投,结为莫逆之交。其后无为宫羽翼渐丰,江湖上名头也愈来愈响,但凡遇上甚么烦难之事,亦只须五老出手便可迎刃而解,终至今日之壮大局面。少侠可知梅某为何在教中一待就是二十年,竟未遵从师命,同朝廷里应外合,将之一举铲除?”

第三百零六章 痴恋

    景兰舟道:“晚辈适才略微听见一二,长老为唐宫主英雄气概折服,不忍出卖教友。”梅潜摇头道:“少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唐宫主确是巾帼英豪、当世无双,但梅某蒙恩师悉心栽培,本决不会因此便违忤师命。这事梅某从未向旁人说起,然少侠恢廓大度,适才竟能不念旧恶出手救我性命,梅某若再行遮掩,未免不够推诚相待。”

    景兰舟忙道:“急人之难,分所应为,前辈何须客气?适才我听几位所言,长老先前哗变之举亦不过为势所逼,原不涉善恶分际。这些皆属贵教门户之事,本与景某无干,只是冼宫主同晚辈相交莫逆,故而在下未敢作壁上观。”

    梅潜叹道:“少侠对冼宫主果真情意深长。宫主得此佳侣良伴,唐教主泉下有知,自必欣慰。”景兰舟脸上一红,道:“前辈莫开玩笑。在下浅陋鄙俚,怎配得上冼姑娘仙玉之质?”梅潜摇头道:“莫说少侠是思过先生高徒,纵是布衣黔首,只须宫主自己中意,那便无有不可。人生一世有若白驹过隙,最难得有情人两相属意,少侠万勿辜负宫主一片真心。”景兰舟闻言心中一震,不由默然无语。

    梅潜缓缓道:“梅某之所以多年无所作为,其实说来也平常得很。唐宫主因是朝廷榜示缉拿的重犯,平日始终以黑纱掩面,不以面貌示人。当年梅某入教不久,有一回机缘巧合,无意中瞧见了唐宫主容貌。梅某其时虽已年近四旬,自命见识不凡,岂料一瞥之下,但觉其人芳泽无加,有若玉阶白露、清水芙蓉。冼宫主美则美矣,比起唐宫主皎如星月之貌,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梅某一见之下,心中惊为天人,竟从此思慕之情难以自抑。景少侠,你也勿笑梅某为老不尊,换作是你见到对方年轻时的样貌,只怕一样要被迷得七荤八素。”

    景兰舟闻言暗暗心惊:“原来梅长老其后不尊师命,竟因痴恋唐老宫主,困囿于一个‘情’字。”自忖冼清让已是沉鱼落雁之容,倘若唐赛儿当真更胜一筹,只恐世间男子皆难抗拒她的美貌。

    梅潜说至此处,不由双目隐隐泛光,似是在追忆唐赛儿当年的风采,过得片刻方接下去道:“唐宫主虽曾婚配,然其夫林三病亡多年,老宫主始终守节寡居、欺霜傲雪,教中徒众个个对之敬若神明,无一人敢萌生他念。梅某虽私下心存想慕,只觉为她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无所惜,但若有分毫痴心妄想之念,便是对这仙子一般人物的冒犯亵渎。”景兰舟心中感叹:“梅长老知足不辱,倒不失为一个情种。”

    梅潜道:“转眼又过数年,无为教势力日益壮盛,‘岁寒三友’的名头也渐渐传了开去。恩师对我这徒儿十分信任,从不催逼梅某行事,只暗中吩咐我勿要轻举妄动,但求一击必中。梅某既不敢辜负师父厚恩,又不忍亲手毁去唐宫主苦心创下的基业、与之反目成仇,不由日夜愁苦,寝食俱废。宣德六年秋天,我突然收到师父病重的消息,当即潜回京城与之相见。恩师在病榻上握着我手道:‘永贞,这些年委屈你了。为师病入膏肓,恐已难见你功成之日。’我闻言不禁流下泪来,道:‘师父,弟子碌碌无能,有负你老人家的期望。’师父摇头道:‘这话大可不必。为师派你到无为宫担当内应之前,便曾担心你或与他们相处日久,生出朋友义气,到头来竟不忍心出卖教中兄弟。蛟龙本非池中物,天下有何等样情义能比得上江湖儿女、快意恩仇,你说是不是?’

    “我闻言浑身一震,轻声道:‘师父,您老人家都知道了。’师父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以你的本事,若真有心施为,怎会五六年来全无寸功?永贞,为师并未怪责于你,你也没有做错甚么。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只须一生俯仰无愧,原不用计较太多。为师只担心你一直如此般瞻前顾后,将来难免进退失据、两头无着,凡事还须及早拿定主意。徒儿真龙血脉、满门亲贵,若决心履此荆棘,当知江湖凶险,从此再无回头之路,但望你日后能做到落花无悔、流水无怨才好。’”

    景兰舟听梅潜说到此处,只觉塞哈智其人嵚崎磊落、宽博旷达,胸怀见识无不高人一筹,倘若此人犹在世间,恨不得便要立即与之结交一番,不由叹息道:“尊师襟怀广大,实令晚辈佩服得五体投地。高山景行,心向往之,来日有暇,在下定至塞老前辈墓前拜祭。”

    梅潜宛如听而不闻,只在那儿端坐凝思,眼中神色变幻,显是心绪纷杂。稍稍过了片刻,只听他长长叹了口气,又道:“我当时听了师父这话,心中一时茫然无措。恩师见我踌躇不决,道:‘永贞,你也不必太过彷徨。江湖中恩怨情仇,用的是刀剑杀人;朝堂之上明争暗斗,以权术为斧钺,原无太大分别。徒儿为人机变多智,又尽得为师武功真传,将来无论纵横江湖或是奋扬庙堂,皆可大有一番作为。为师风中之烛,眼见马上就要去了,虽未及见当日相付之事大功毕成,心中亦无所憾;只有一件事你若不肯答应,为师死不瞑目。’我闻言汗流浃背,道:‘不知师父所言何事?徒儿只须还有一口气在,定替你老人家办到。’恩师点了点头,缓缓道:‘我知无为教这些年广派人手,四处搜觅建文皇帝,我本以为溥洽一死,世上已无人知其究竟,谁知这事终究还是传了出去。倘若真被他们寻得此人,那便是天下鼎沸、生灵涂炭之祸。为师要你当着我面立一重誓,须当竭力阻止此事,万不可任其奸谋得逞,否则我泉下有知,抱恨终天。其余之事,那都随你。’

第三百零七章 深谋

    “我见师父双眼浑浊、气若悬丝,知他已是命在顷刻,拜伏道:‘弟子记住了。师父授业之恩,徒弟来世再报。’恩师点了点头,随即闭目而逝。他老人家下葬之后,我到师父坟前大哭一场,便即离了京城。三年后先母见背,梅某再无牵挂,从此一心辅佐唐宫主将无为教发扬光大;但我始终记着师父临终之言,处处留意察探建文帝的蛛丝马迹,可惜无论本教上下如何打探,总没有半点消息,眼看着大伙儿华发渐生,一年年地老去。约莫三年多前,染霞使自外办事而归,急急密奏宫主,说大相国寺明觉禅师知晓建文帝的下落。我听后心中一沉,明觉方丈年轻时曾随溥洽研习佛法,若说此人知晓先帝所在,倒也不无可能。梅某当年曾在恩师跟前立誓,决不让建文帝行踪泄露出去,这事若换作旁人,只须一掌打死便可一了百了,但明觉和尚与我颇有交情,梅某却难狠心下手。我见老宫主让红莲尊者出面诘询,常躲在暗中窥伺,幸好明觉方丈风骨峭峻,宁死不肯吐露实情,如此一来二去,梅某总算稍觉放心。这时唐宫主身体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不久便一病不起,终在前年开春香消玉殒。

    “唐宫主去世之后,梅某心灰意懒,本欲就此金盆洗手,但我在太白顶发现祝酋踪迹,心中疑念重重,这才一路追查下去;待我察觉其人竟是老宫主派来侦刺众人的密探,不由百感交集。梅某甘愿为其背弃师命,功名利禄视若敝履,怎知唐宫主竟对我这般防备。梅某自思多年痴心,竟换得如此下场,不免心生怨恨,又记起了师父当年训诲,何妨便由我这不肖弟子来替他老人家完成未竟之志?我心中旧念既萌,便苦苦寻思如何能使无为宫瓦解冰消。景少侠,你以为我二人头一回相见,便是那晚在南康府渚溪镇畔么?”

    景兰舟闻言一怔,道:“不错,长老曾在河南见过骆师兄一面,与晚辈却是那日初会。”梅潜摇头道:“非也,你我早在开封府大牢便已打过照面,老夫也算帮过两位少侠一个小忙。”景兰舟略一思量,惊道:“前辈,你……你是说……”梅潜笑道:“不错,当日在牢中出手助你们制住鉴胜和尚的不是别人,正是梅某。”

    景兰舟这一惊委实非同小可,忆起当日牢中鉴胜猝然出手打伤骆嘉言,之后不敌己方三人围攻,欲借毒烟逃走,却被一神秘人打下墙来,众人这才将其制住,原来那人竟是梅潜。他忍不住问道:“长老故意把鉴胜送到我们手里,又是为了何故?无为宫失却一红莲尊者,也不会因此垮了。”

    梅潜缓缓道:“这个老夫自然清楚。梅某流落江湖二十年,恩师、至亲相继亡故,再难倚仗朝廷之力一举铲除无为教,若欲达成先师夙愿,只能慢慢将之削弱蚕食。鉴胜和尚生性反复,又和染霞使有仇,只须借着明觉方丈圆寂之机,在背后推他一把,此人多半便会归顺朝廷;事后果不出梅某所料,这和尚领着锦衣卫处处同无为教作对,可比老夫自己动手要稳妥得多。何况他是明觉方丈的同门师弟,万一明觉禅师留下甚么有关建文帝的线索落入鉴胜手中,那便危险之极,此人无论如何不能留在教中。”

    景兰舟闻言暗暗心惊:“梅长老好深的心机。”问道:“如此说来,长老方才提到当初前往江西是为劝说二友重归冼宫主帐下,也都不是真的?”梅潜道:“话倒确是真话,只是冼宫主心中深恨二老,怎会轻易放过二人?就算她面上肯宥免二老当年叛教之罪,背地里也必设计百般相害;我那两位老友亦非甘为鱼肉之辈,所谓兽穷则啮、鸟穷则啄,到时两边斗得不可开交,梅某再暗中稍加推波助澜,无为教祸起萧墙,转眼便不免栋折榱崩。恩师他老人家如知遗愿得偿,必当含笑九泉。”

    景兰舟默然良久,叹道:“前辈计深智远,每行一步都是设心积虑、谋定后动,何愁大事不成?只是长老替无为教呕心沥血数十载,却因一时迁怒必欲毁之后快,恐亦是千虑一失。依在下愚见,与其似此负气争锋,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长老既是两年前便有长林丰草之志,何不干脆借此机会撒手隐去,离此俗世纷争?”

    梅潜摇头道:“身既入此苦海,复思东门黄犬,岂可轻易得之?我知少侠乃是一片好意,梅某若能轻身引退,也不必这般费尽心机。但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少侠今日救了老夫一命,梅某答应你今后决不出手伤害冼宫主便是,有违此言,天诛地灭。”顿了一顿,又道:“只是祝酋这厮决计放我不过,此人不除,‘岁寒三友’死无葬身之地。他自恃有王府做靠山便横行无忌,却不知骄兵必败之理。嘿嘿,待到明年中元佳节,便是这小子的忌日。”

    景兰舟闻言心中一震,稍稍沉吟片刻,道:“长老此刻欲待何往?前辈身受重伤,若再撞见祝唐二人定难招架,不如由在下护送长老前往安全之所。”梅潜辞谢道:“无妨,除了姓祝的那一指,余下皆不过是皮肉之伤,眼下虽一时半刻打不了架,逃命的本事尚在。”

    景兰舟点了点头,问道:“方才长老与祝酋相斗时一路八风掌法精妙无端,连同对方所使的‘龙蠖玄功’及‘摘星揽月手’,不知都是何派神功?家师于天下武功见闻之广世间少有,却从未向晚辈提过这几门功夫。”

    梅潜缓缓道:“‘八风掌’原是我师门秘传武功,据闻百余年前自天竺、锡兰一带古国传至中华南海禅宗,向来知者极少。八风者,称、讥、毁、誉、利、衰、苦、乐也。但能对境无心、八风不动,不为六根所缚,不受诸境所惑,自能云开日见、神通妙用。这八风掌法练至无我无相之境,管你使的是刀剑枪棒、拳掌指腿,又或招数快慢虚实、动静刚柔,皆可随心应对。只是梅某六根难净,距离‘八风不动’境界相差实在太远,这八风掌在我手底使出,也不过只有三四成功力罢了。”

第三百零八章 证人

    景兰舟见他掌法精奇雄浑、难以言喻,却竟说只发挥得三成功力,心下震惊不已,又问道:“当日渚溪镇上祝酋被鉴胜看破招式抢占了先机,明明几已受制,前者忽施诡招,只一招便点了鉴胜的穴道,出手之巧、方位之奇无不匪夷所思,不知这‘摘星揽月手’又有何来头?”

    梅潜皱眉道:“摘星手是宋朝名将狄青的家传武功,原本南宋时便已失传,到得元末明初之际,不知怎地突又重现江湖。我师父年轻时曾见人施展过这门功夫,多是头下脚上、颠倒攻敌;那‘摘星揽月’之说,乃是撷取水中倒影之意。只因这路武功乾坤倒悬、冠履改易,一招一式皆极出人意料,任凭敌人武功再高,往往也防不胜防。恩师对此功夫印象极深,曾向梅某言说甚细,故而老夫能够一眼辨认。鉴胜和尚掌力雄劲,原不输于祝酋,当日只因未有防备,便着了敌人的道儿。”

    景兰舟沉吟道:“原来如此。适才晚辈听长老讲述‘龙蠖玄功’运功要旨,似能将周身劲力敛吐自如,天下竟有如此神妙的内功?”梅潜道:“少侠所言正是。只是内力收放不拘固然大为不易,倒也算不得世所罕有,莫说是尊师同骆大侠,武林中总还有几人能够办到;这龙蠖玄功却另有一番奇功妙用,能将体内前后数道内力先行蓄积一处,而后一并施放,便如一掌能够击出数掌的劲力。以少侠如今修为,全力发掌当有开碑裂石之力,阁下不妨试想,若能将你掌力再行增强数倍,又是何等一番景象?”

    景兰舟惊道:“若得如此,岂非天下难觅敌手?”梅潜摇头道:“那倒也不尽然。‘龙蠖玄功’积聚内力之时,非须静守调息不可,倘若两方交手正急,敌人又岂能容你一动不动、催功蓄力?未待自己劲力毕集,早被对面一剑捅穿了窟窿。祝酋内力原本逊于老夫,适才交手时又无暇运功,至多只能蓄上不足两掌之力,却也已在我‘八风掌’下不落下风。但若两边并非见招拆招,而是约定比试内力,‘龙蠖玄功’于此等情形便大有用处,足可立于不败。”

    景兰舟疑道:“难道这门奇功也是失传已久,眼下竟被祝酋学得?”梅潜叹道:“不错,‘龙蠖玄功’乃后汉时鲜卑高手阎昆仑独门绝技,此人举事反周、兵败族灭,这门武功已失传了数百年之久,这小子不知从何学来,难道也是那老僧所授?嘿嘿,中原武林散佚的功夫,竟至传于倭人之手,实在可悲可叹!”

    景兰舟素知祝酋武功博通百家,此刻见他竟身兼数项江湖失传的奇功绝技,不由大为诧然,心道:“此人深藏不露,实是冼姑娘的劲敌。”缄默片刻,问道:“梅前辈,你和陈李两位长老七月十五仍要前往君山么?”梅潜道:“祝酋欲在法会上篡夺教主之位,我三人怎能不去?少侠放心,我等此行是为对付祝酋,老头子不出手动你意中人便是。”

    景兰舟脸上一红,道:“祝酋足智多谋,又得王府高手相助,我恐前辈或有闪失。”梅潜叹道:“输赢生死,各安天命,本就难有必胜之法。敢问少侠当下可是要去河南面会丐帮么?”景兰舟点头道:“这事前辈也知道了。在下同丐帮早前有些误会,须往南阳当着执法长老之面分辩明白。”

    梅潜微一迟疑,道:“少侠此去可是为长葛县那桩命案?”景兰舟奇道:“正是,长老怎知晓得这般清楚?”梅潜道:“思过先生的徒弟杀害了丐帮五名弟子,这事早在江湖上传了开去,也不是梅某一人听说。”景兰舟默然片刻,叹道:“清者自清,景某相信总有真相大白之时。”梅潜摇头道:“老夫亦知此事非少侠所为,当日那几名丐帮弟子被害之时,梅某恰巧在场。”

    景兰舟闻言大震,心中不由激动若狂,道:“长老此言……此言当真?”梅潜点头道:“当日我在洧川县南见过了骆少侠,接着便继续往江西去,天黑时赶到长葛,正在一处荒园歇息,抬头忽见一队丐帮弟子匆匆奔过。我知大勇分舵早前劫夺了本教一笔银两,正想着要不要出手教训这群花子,不知何处突然跃出一名黑衣蒙面之人,将那些丐帮弟子一掌一个尽数击杀,随即飘然而去。我心道:‘哪儿来这么一位高手?好厉害的武功!’正要上前查探,忽见地上几具尸体之中有一人稍稍动了一下,紧接着便一跃而起,拾起地上炭条在园中土墙上写下数字,嘴里嘿嘿冷笑两声,发足向南奔去。我先前分明见这乞丐中了那蒙面人一掌,此刻看他脚步敏捷,竟似未曾负伤,不禁心下大疑,便悄悄自后跟了上去。”

    景兰舟听闻墙上栽赃之语竟是出自丐帮弟子之手,只觉一颗心几乎自胸腔中跳了出来,问道:“梅前辈,这名死而复生的丐帮弟子可是……可是一个癞子?”梅潜奇道:“咦?少侠怎会知道?你也曾见过这人么?”景兰舟道:“这一行六名丐帮弟子被害前曾遇见过骆师兄和顾师姐,之后五人皆惨死于荒园之中,唯独少了这名癞子。”

    梅潜道:“不错,那起身离去的花子正是个四十多岁的瘌痢头。当日我尾随在这人身后,见对方明明只是名三袋弟子,脚下竟是轻功绝顶,梅某已在后提气急奔,仍和他越拉越远。我心中大为惊异,暗道:‘丐帮上下除了帮主司润南,何来这样的高手?’我二人足足奔出十余里路,梅某眼见追他不上,扬手朝他后心掷了一枚梅花镖。那人听见暗器风响,便如背后长眼一般,反手轻轻接住梅花镖,停步转身问道:‘阁下是甚么人?为何放暗器打我?’我上下略一打量,见这人形容猥琐、满头黄癣,若非老夫亲眼所睹,决不敢信对方武功居然如此高强。

第三百零九章 怪事

    “我道:‘尊驾好俊的功夫,如何恁地面生?敢问尊姓大名?’那人道:‘在下木川,不过丐帮中一无名小卒,怎敢惊动梅长老的大驾?’我闻言大为骇异,须知‘峻节五老’身分向来隐秘,就连丐帮的帮主、长老也未必知晓,怎会被这名三袋弟子一眼识出?梅某脸色一沉,问道:‘你我素昧平生,尊驾如何识得老夫?’那人哈哈大笑道:‘“岁寒三友”天下知名,木某识得何足为奇?本帮上月自贵教手中截了一笔贪官的贿银,长老不会为这区区小事便找上在下罢?’

    “我见对方虽状貌怪陋,气概谈吐却大为不凡,决非寻常人物,问他道:‘尊驾到底是甚么人?方才那蒙面人又是何方高手,为何要杀害丐帮弟子?阁下闭气假死,打的甚么主意?’那癞子笑道:‘在下早已相告姓名,长老还问甚么?那凶手以布蒙面,我又怎能认得?’我问道:‘你刚才在墙上写了甚么字?’那癞子冷笑道:‘长老又非盲瞽,何不自己返回去看?’我哼了声道:‘阁下直接说给老夫知道,岂不方便?’伸手去抓对方肩头。那癞子见我使的是小擒拿手,伸指点我手腕,我二人各自中途变招,眼见互相制不住对方,两下硬碰硬对了一掌,梅某向后震开数尺,那癞子却只退了半步便即站住。我见对方内力竟犹胜我一筹,心中诧异到了极处,一时未敢轻易上前相逼。那人见状冷笑一声,道:‘长老若是无事,恕在下不多奉陪。’当即转身离去。

    “我在原地呆立半晌,实在摸不着半点头绪,这才慢慢走回荒园,却见土墙上的字迹已被人抹去。梅某反复思量,那癞子明明武功高得出奇,先前那蒙面人出手杀害丐帮弟子,他却任由同伴遭人屠戮,自己只倒地装死,事后又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方才与我说话之时,脸上神情亦是悠然自若,不见半点悲痛之情,十有八九不是丐帮中人。只是以此人武功之高,为何竟要混入丐帮假扮一名三袋弟子,梅某却百思不得其解。不过那蒙面人与少侠身形大异,故而老夫知道凶手决不是你。”

    景兰舟在旁只听得心惊肉跳,道:“那癞子欲将杀害这几名丐帮弟子的罪名嫁祸于我,在墙上留下晚辈自承杀人的字迹,后被骆师兄毁去。”梅潜点头道:“唔,原来如此。”景兰舟道:“其后丐帮仍旧一口咬定这五人皆是在下所害,亦是该名三袋弟子一力指证,说景某便是杀人凶手。倘如前辈所说,这癞子竟是一位武功卓绝的高手,不知他为何要故意冤枉在下?”

    梅潜沉吟片刻,摇头道:“这事老夫也琢磨不透,只怕这其中蕴藏着什么更大的阴谋,少侠还须小心提防。今日蒙少侠搭救性命,梅某本应同往南阳作证,但一来我是无为教的长老,莫说丐帮多半不信老夫之言,更恐一见面便刀兵相见,反而坏事;二来老夫已约锦衣卫下月在南昌再较高下,倘若此时孤身远行,唯恐因事失期,未免相负两位老友,只得厚着脸皮同少侠告罪一声。”

    景兰舟道:“前辈言重了。在下原本一直对这稀里胡涂安到头上的罪状百思不解,今日幸蒙长老告知真相,方知古怪出在这癞子身上,顿觉拨云见日。丐帮弟子乃侠义之士,韩长老素来执法不阿,必能妥善处置此事,还景某一个公道。”梅潜叹道:“但愿皆如少侠所料。”

    景兰舟虽一向自知清白、心怀坦荡,但每每想到要单凭一人之力同丐帮上下抗辩,自己手无证据,心中多少有些没底;未料当日命案真相竟被梅潜暗中瞧见,此刻既知那癞子大有可疑,便可有的放矢,逼迫对方露出马脚,不由心下甚喜,恭恭敬敬向梅潜揖道:“多谢梅老坦诚相告,在下此番若得洗脱冤屈,皆出前辈之赐。”梅潜道:“少侠乃老夫救命恩人,此等小事何以言谢?只是那癞子武功高强,少侠还须小心防备。”景兰舟谢道:“晚辈定当谨记。”

    梅潜点了点头,略微迟疑片刻,叹道:“景少侠,梅某此番虽说不得已相负宫主,但我毕竟自小看着对方长大,她又是……又是唐宫主的义女。冼宫主少年得志、清傲不群,老夫此前从未见她对人如你这般亲近,少侠勿要辜负宫主一片心意。”景兰舟道:“在下亦极知冼宫主厚意,只是晚辈顾影惭形,难配佳人。”梅潜笑道:“鸾交凤俦,何言不配?”顿了一顿,又道:“算来苏楼主他们差不多该到开封了,只盼骆二小姐逢凶化吉,也不枉我这表侄一番奔波。林岳泰这老儿这回重出江湖,待此间大事了毕,倒该同他见上一见。”忽朝景兰舟一拱手道:“梅某有事在身,今日暂且别过,少侠一路保重。相救之恩,后必为报。”

    景兰舟仍是放心不下,道:“祝酋极富心计,他既知前辈身负重伤,多半仍守在附近,不如景某送长老到雷堂主那儿暂避一阵,待养好了伤再走,岂不稳妥?”梅潜摆手道:“多谢少侠好意,梅某自己小心些便是,便不去搅扰虎臣了。”径自出庙而去。

    景兰舟心道:“梅长老傲骨嶙嶙,胆色非常人可比。”信步踱出古庙,但见黑云遮月、寒鸦啼夜,四下一片清冷萧寂,想起冼清让先前决然而去,不免心中惆怅,当即独身回到客栈歇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他结清了房钱,正要起身上路,闻见客店所贩老酒甚是香醇,不觉腹中酒虫作怪,又花费数十文将随身酒壶打满。他将酒壶放回鞍袋时忽觉触手滑腻,探手扯出一瞧,却是一条玉白色的丝帕,帕上绣了两朵并蒂白莲,碧叶中衬托着素瓣金蕊,望之清雅绝俗、秀逸无双。

第三百一十章 武侯祠

    景兰舟闻到帕上传来阵阵幽香,心中霍然一动:“这手帕是冼姑娘的。”心神一阵激荡,忙抬头举目四望,但见街上人来人往,却并不见冼清让倩影。他心下怅然若失,呆呆站立良久,忽尔转念想到:“冼姑娘身为一教之主,武功见识皆不在我之下,她突然离我而去,自然有其道理,我怎能只顾想着自己,一味强求?至多两月之后,无为教君山法会上自可相见。眼下亟须至南阳赴丐帮之约,此事若得停妥,更可顺路前往开封探视骆师姐伤情。”当即振奋精神,出城晓行夜宿,过得随州继续往西,第三日傍晚便到了襄阳城外。

    景兰舟心道:“似这般走法,再有一两日即到邓州,届时便可向丐帮将诸般误会解释清楚。”想到那诬陷自己的癞子乞丐武功犹胜梅潜,不免有些忧虑;转念及丐帮众位英雄人物既皆在场,亦无惧邪魔外道,又稍稍放心了几分。他见太阳尚未落山,心道:“襄阳城西二十里外便是隆中,今日既至此处,何不往观诸葛武侯当年蛰居之所,以慰敬慕先贤之情。”主意既定,也不在襄阳城中投宿,径奔隆中而去。

    那隆中山就在城西不远,景兰舟走了小半个时辰即至,但见山灵水秀、云烟缥缈,果是一片大好去处。他牵骡转过山脚,南面便是卧龙冈,冈前一片茂林郁郁苍苍,林中便是诸葛亮草庐故宅,自来无人居住,历朝襄阳官治亦常遣匠工修缮葺治。景兰舟见堂前一口古井,后面数间屋宅,四下竹芭松茂,环境极是幽胜;草庐内外又有历代朝廷及地方官吏所立的大小碑刻石铭,无不极尽旌表颂扬之辞。

    景兰舟仰见夕阳余晖洒落枝头,四下了无人迹,但闻鸟语蝉鸣,更显宁谧清幽,心中暗自感叹:“诸葛武侯身怀济世之才,治国御军旷世无匹,得以配享武庙,千百年来香火鼎盛、百姓追思不止,人臣之道,至此亦已极矣。更难得诸葛丞相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虽则功高显荣,却能谦抑俭慎、忠节不改,实乃天下俊杰、千古一人。”他想到诸葛亮为复兴汉室而六出祁山,以一州之力对抗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强魏,这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决心自己万难企及,心道:“师父教导我学武功是为振弱除暴、维护武林正道,这话决计不错;但若敌人真如魏之于蜀般强弱悬殊、难以战胜,不知我能否似诸葛丞相一般百折不回?”他自小受顾东关教化熏陶,极具侠义心肠,惩奸除恶自也毫不手软;但景兰舟为人跌宕不羁、不修小节,潇洒中带有几分随便,这是与生俱来的脾气秉性,后天绝难改变,比起骆玉书满心报国壮志,却又不尽相同。他心中再转念一想,不觉暗自好笑:“我区区一介乡野,竟拿自己同诸葛武侯相比,当真狂妄无知之极。”

    他在草庐前后转了两圈,抬头见天色将晚,心道:“这里瞧得差不多了,再去武侯祠瞻仰一番,总也不枉此行。”向北折返来到隆中山麓,那武侯祠便坐落在山腰,但见青砖斑驳、石狮威肃,斜阳映照在房顶琉璃碧瓦上反射出淡淡的金光,暮色下更显得古朴庄严。

    景兰舟将青骡拴在门外,入祠朝孔明塑像虔心拜了三拜,正殿后便接着一道碑廊,一侧庭院中多植松柏桐桕,颇显苍郁端肃。景兰舟正在廊下游赏碑铭,忽听祠堂后隐隐传来两人争吵之声,其中一人乃是女子。只听双方说不上两句话,便有打斗之声自后传来,竟似动起手来。

    景兰舟心中一动,虽知天大地大,这女子殊无可能便是冼清让,但自后者在武昌离他而去,自己每日对之牵肠挂肚,心底难免存有一丝念想,当下快步转到堂后,见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枇杷林,此际正值初夏,枝头上挂满了黄橙橙的果实。

    景兰舟躲在树后一望,见林中一男一女激斗正酣,其中一手持铜棍的汉子生得面皮棕红,两颊鹳腮高突,正是大礼分舵舵主“赭面郎君”郎海通;另一名女子绿袍锦靴,一件鹅黄斗篷上下翻飞,服色甚是醒目,使一根丈余长的软鞭,竟是王振的义女岳素。除此二人之外,尚有两名丐帮的四袋弟子手握竹棒站在一旁。

    景兰舟见状心中一惊:“这两人怎在此交上了手?”他知岳素武功颇有独到之处,郎海通虽身为丐帮舵主,未必能胜对方;自己身分尴尬,也不知该出手相帮哪边,当下也不着急现身,只在树后观望。

    只见郎海通步步紧逼,将一根熟铜棍舞得虎虎生威,岳素运鞭在身前挥舞出数个同心圆圈守住门户,脚下不住后退。两人拆了十七八招,郎海通长棍横扫,岳素向旁一闪,铜棍“喀”的一声打折一株小树。岳素手腕一抖,鞭头已然缠上棍身,扬臂向后一扯。她气力虽比不上郎海通,但这股劲道自手上传至鞭梢,却也非同小可,郎海通两手握不住铜棍,眼见便要脱手而出,心道:“前几日在雷畴天手底大败亏输也就罢了,今日再被这娘们夺去兵器,我这舵主也不用当了。”口中大喝一声,奋力将铜棍朝对方面门掷去。

    岳素未料对方非但不运劲争夺,反竟将兵器掷出,只见熟铜棍挟着这一掷之力,连同自己鞭上的力道,直如乘风破浪,来势极为迅猛。她不敢伸手硬接,闪身向旁避开,那铜棍啪的一声砸在地上弹起,竟又转着圈向岳素头上呼啸砸落,原来这招乃是五郎八卦棍中的绝技“流星赶月”,先将长棍朝敌人扔出,出手时加以暗劲,倘若一击不中,犹有后招弹起伤敌。郎海通适才故意将岳素逼到树旁,手中铜棍掷出,算准对方只能向左闪避,铜棍落地后跟着向右弹起。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云雁道人

    岳素心中微微一惊,脚下足尖轻点,正欲向后退开,忽听后背风声响动,那两名四袋弟子双双手持竹棒攻到,原来郎海通掷棍时已朝两人使了眼色,二人心领神会,自后截住岳素退路。郎海通身子朝前猛冲,一拳击向岳素小腹,这一来后者四面受敌,既要应付丐帮三人前后夹击,头顶更有一根铁棍泰山压顶般打落。

    景兰舟早先见那两名丐帮弟子绕到岳素身后欲施偷袭,便知后者形势不妙,此刻见郎海通这一拳又快又狠,与掷出的铜棍配合恰到好处,显是习练已久,心道:“郎舵主的五郎八卦棍确是造诣非凡,但若非另有同伴联手夹攻,岳姑娘也不惧这一招‘流星赶月’。他二人本是单打独斗,此举未免有失公允。”正欲出手替岳素解围,忽见后者左手一扬,两名四袋弟子俱是一声惨叫,翻身便倒。她手中长鞭兀自缠着铜棍,手腕运劲一拨,那熟铜棍半空中掉转棒头,一棍朝冲上前来的郎海通肩头打去。

    郎海通原本突施绝技,满拟一击得手,心中正自窃喜,未料霎时间局面扭转,铜棍这一下击来距离极近,已是防备不及。总算这根兵器在手里操练了几十年,危急中抬手一抹一压,劲力消卸去了大半,棍端仍“啪”的一声击中自己左肩,虽然未受重伤,一条左臂已是动弹不得。

    郎海通一声闷哼,向后退开数步,熟铜棍也随之哐啷跌落在地。他抬头一望那两名四袋弟子,一人喉头中了一支袖箭,已然气绝身亡;另一人总算武功稍高,避开了咽喉要害,但胸口中箭颇深,也已重伤不起。郎海通又惊又怒,喝道:“好功夫!郎某技不如人,你杀了我便是!”

    岳素冷冷道:“我杀你作甚?这两人若非在背后出手偷袭,也不至丢了性命。你们这便跟我去见官罢!”郎海通冷笑道:“见甚么官?我们叫花子行乞要饭,难道也犯了法?”岳素哼了声道:“你不必跟我这儿装糊涂。年初时河南丢了一批官银,义父本以为是无为教妖人犯的案,近来顺蔓摸瓜,才发觉竟是丐帮所为。你们这群叫花平日自夸行侠仗义,原来私底下也是鼠窃狗盗之辈。”

    郎海通闻言一怔,随即省悟道:“你是说河南臬司孝敬王振老狗的那笔银子,不错,这事是我们丐帮所为。此等贪墨之财,本帮取来另谋善举,这就叫行侠仗义了,你这阉竖鹰犬懂得甚么?”岳素柳眉一竖,喝道:“你说我是甚么?”郎海通冷笑道:“我骂得不够大声么?便再多讲一遍,也只脏了老子的嘴。”景兰舟心道:“郎舵主行事虽然莽撞,却是铁铮铮的江湖好汉。”

    岳素脸色一黑,道:“我本无意杀人,你何必一心求死!”啪地挥鞭向郎海通头顶打落。景兰舟暗道:“不好!”正欲出手救人,忽见对面人影一晃,一道剑光划过,已将岳素鞭梢一颗小小的金色圆球削落。岳素怒道:“甚么人如此大胆!”长鞭横甩,猛地击向那人胸膛。那人冷笑一声,左手轻轻探出,竟将来势迅疾的长鞭一把抓住,看似随意一扯,岳素只觉一股内力自鞭上传来,拿捏不住鞭柄,竟被向后震开数尺,用尽浑身气力脚下方才站定。

    景兰舟定睛一望,见来人是名瘦骨嶙峋的黑袍老道,虽已须发皆白,一张脸却神采奕奕,正是武当山云雁道人。他见状心下稍安,暗道:“道长既然在此,郎舵主定是平安无事的了。云雁前辈乃武林高人,自不会同岳姑娘这年轻后辈多加计较,也免得我横插一手。”

    云雁瞥了一眼横尸就地的丐帮弟子,沉声道:“好一个辣手的丫头!你到底是甚么人?”郎海通抢着道:“云雁道长,这女子乃是奸臣王振的义女,江湖上人称‘菱花仙子’的便是。”景兰舟心道:“郎舵主久在湖广,自然认得道长。岳姑娘还有这样一个外号?这名字起得甚美,倒与她本人颇为相称。”

    云雁哼了一声,道:“原来你是王振的干女儿,难怪如此骄横,却容不得你在此处撒野。武侯祠供奉的是千古名臣的碧血忠魂,尔等祸国鼠辈身处此间,犹自未觉汗颜,尚敢出手伤人?”

    岳素方才与这老道过了一招,已知对方武功远胜自己,硬拼殊无胜算,冷冷道:“我奉钦命彻查官银失窃一案,这些人纠众拒捕、谋害官差,不过自取死路,与人无尤!”云雁摇头道:“一介女流之辈,算得哪门子官儿?你说是奉命拿人,身上可带有访牌款单?”岳素冷笑道:“我奉义父之命缉盗追赃,司府州县皆须听从调配,要甚么牌票文书?你是哪儿来的野道人,胆敢如此狂妄?”

    郎海通喝道:“这一位武当山云雁前辈,犹是黄鹤掌门的师兄,你这不知死的后辈女娃,识相的还不快走!”岳素笑道:“原来是武当派的道士,难怪功夫这般厉害。武当山素受朝廷敕封,你跟本姑娘过不去,不怕来日大祸临头么?”云雁抚须道:“江湖中人自顾江湖中事,其余琐屑俗务,贫道岂放心上?”

    岳素道:“也罢,你这牛鼻子倚老卖老,仗着自己武功高强,便出手袒庇这些朝廷钦犯,将来总有懊悔之时。快将鞭子还我!”云雁笑道:“丐帮弟子千千万万,个个都是朝廷钦犯么?只怕牢房里也关不下这许多人。小心接着罢!”左臂一扬,将夺来的长鞭甩还对方。

    岳素伸手接住鞭柄,那鞭头忽如长眼一般弯转过来扫向她面门,原来云雁看似随意一掷,实则手法暗藏玄机,鞭梢上余力未消,犹能跟着追击一鞭。云雁见对方不过是名年轻女子,这一招也并未真想伤人,只想惊吓这王振党羽一番,聊作小惩大诫。

第三百一十二章 玄微指

    岳素见这一鞭来势甚快,左手疾探如电,伸出食中二指将鞭梢轻轻夹住,手法颇为精妙。云雁见状脸色一变,大声喝问道:“你这‘玄微指’跟谁学的?”岳素被他吓了一跳,反问道:“甚么‘玄微指’?”云雁厉声道:“尊师是甚么人?他也是武当派的吗?”岳素不解道:“臭道士莫名其妙!我师父可多得很呢,你去北京城一个个挨着问罢!”

    云雁眉头一皱,略微沉思片刻,摇头道:“不对,大内侍卫中并无武当高手,就算有一两人会些本派功夫,也决计学不到玄微指。小丫头今天不说个明白,休想一走了之!”

    岳素又好气又好笑,道:“好哇,本姑娘还没出手抓人,你这老道反要留我?”云雁道:“武当剑术天下流传,非本门弟子而会使本派剑法者武林中所在多有,本也不足为奇;只是这‘玄微指’乃武当创派祖师三丰真人晚年研悟出的得意绝技,即是本派弟子非天资极高者亦不得轻传,不知姑娘从何学来?虽说天下武学殊途同归,原不宜过分看重门户之防,然各派高深武功俱是历代先辈百年心血,偷学擅练实属大忌,还请姑娘见告尊师之名,若是我错怪了姑娘,老道自当赔罪。”

    岳素点头道:“这几句话总算还有些武林前辈的样子。本姑娘并未偷学武当功夫,但你要我说出传授之人的姓名,却是万万不能。”云雁道:“姑娘若坚持不肯见告,那也无妨。本派会使玄微指之人一手便数得过来,姑娘只须随我上一趟武当山,当面一问便知。”

    岳素冷笑道:“本姑娘公务在身,哪来这等闲情逸致?丐帮臭叫花盗窃官银一事,我瞧在你老道长的面子,可以暂不计较;要为这点儿小事叫我跑一趟武当山,小女子恕难从命。”云雁道:“事情是大是小,那得说清才知。”伸手去抓对方肩膀。岳素眼见躲闪不过,情急之下忽开口叫道:“景兰舟!你还不出来帮我一把?”

    景兰舟闻言一惊,自树后走出道:“岳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岳素道:“我方才路过祠堂门口便认出了你的青骡。你眼看着本姑娘受人欺侮,到底要不声不响躲到几时?”

    云雁惊道:“景少侠,怎么你也在这里?”景兰舟上前长揖行礼道:“叩问道长仙安。晚辈恰巧经过此地,特来瞻拜武侯圣祠,不意在此得见前辈,实是喜出望外。”

    郎海通眉头一皱,道:“景兰舟,又是你这小子!你和无为宫的人勾勾搭搭也就罢了,连这老阉狗的干女儿都跟你有交情么?阁下所行如此放荡不检,实在有亏正道!”景兰舟叹道:“岳姑娘为人豪爽仗义,虽则身分有些特殊,还望郎舵主勿因其故有所偏见。”

    云雁沉声道:“我知少侠心胸宽仁,大丈夫为人处世,原不当有先入之见;只是这女子出手狠毒、擅伤人命,决非良善之辈,你也亲眼所睹。况且此人不知从何处偷学得本派秘传武功,这事干系重大,贫道要将她带回武当山当着掌门师弟之面细细盘问,此举有何不妥?”

    景兰舟微一迟疑,道:“前辈所言固然甚是,但这位岳姑娘先前与我们在江西萍水相逢,其时晚辈等正苦于无计替骆大侠受伤的孙女寻医诊治,岳姑娘却能够急人之难、倾力相助,为人极是热忱好义,这事顾堂主的千金及骆大侠长孙皆能作证;方才她虽失手伤了丐帮两名弟兄,总也因形势危迫,这才出手过重了些,还望道长看在骆大侠及家师的面上,勿同她多作为难。”

    云雁心道:“有这等事?这一下把思过先生和河朔大侠都抬了出来,倒不宜逼人太甚。”他知景兰舟同顾铁珊、雷畴天二人极为熟络,武当派又刚刚受了霹雳堂的好处,也不愿因丐帮之事过多纠缠,当即替那受伤的丐帮弟子敷上武当的独门伤药,道:“郎舵主,贵帮这位弟兄伤势不轻,我这金创药只能一时止血,还请舵主火速找大夫替他疗伤要紧。贫道要将这名女子带回武当山问话,至于眼下这桩命案,晚些时武当派自会给丐帮一个交代。”

    郎海通性子虽然粗莽,毕竟是数十年的老江湖,心知云雁碍于顾骆两家的情面,此时未必再肯强行替丐帮出头,心中一口怨气不由都撒在景兰舟身上,恨道:“姓景的,原来你不单勾结妖邪,还同朝廷鹰犬狼狈为奸。敝帮上下这两日皆在邓州恭候大驾,郎某便先行一步,看你到时还有甚么话说!”当下谢过云雁相救之恩,搀扶起受伤的同伴悻悻去了。

    云雁略一沉吟,道:“景少侠,丐帮的人老道已替你打发走了,但这位姑娘会使‘玄微指’一事,无论如何也要说个清楚。这女子既与你有旧,贫道也不故意作难,我那两位师弟眼下离此不远,只须姑娘在本派掌门之前将此事解说明白,就算你当真是偷学得来,也不是甚么十恶不赦的罪状,难道武当派还能要你一个小女娃儿的性命不成?”岳素冷笑道:“不要本姑娘的性命,但须废了我的武功,是不是?”云雁缓缓道:“偷学别派功夫原是江湖中的生死禁忌,只废去你的武功,那已是格外容情了。”

    岳素一张俏脸气得通红,怒道:“本姑娘既非江湖中人,也不曾投入任何门派,我爱跟谁学功夫便跟谁学,你少拿这些江湖规矩来压我!武当派便很了不起么?贵派掌门若是有话要问,你让他尽管来找我便是,要本姑娘屈驾前往,我却没那份闲工夫!”

    云雁脾气虽然躁急,毕竟身怀数十年道家修为,先前在霹雳堂既知三鹰恶迹昭著,故而按捺不住性子,此刻面对岳素这样一名后辈女流,却是全不生气,只笑道:“恐怕这事也由不得姑娘。景少侠,贫道想请岳姑娘到我掌门师弟跟前说两句话,这算不上得罪尊师和骆大侠罢?”

第三百一十三章 恩师

    景兰舟暗忖此事原是武当派占理,云雁身为武林耆宿,言语间给足了自己面子,不便再加阻拦,便道:“岳姑娘,你从小跟着京城侍卫学武,无意间练了武当派的功夫,那也不足为奇。只须姑娘向黄鹤掌门解释清楚,众位道长俱是前辈高人,不会来为难于你。”岳素摇头道:“我若随口说这功夫是跟张三李四学的,武当派一时如何查证?我心中实有难处,既不便吐露这传授之人,也不愿出言相欺,你们不用逼我。小女子武功不如两位,道长欲待如何处置,一切悉听尊便。”

    云雁听她言辞傲然,心下倒也佩服,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照你这般说,倒是我老道士以大欺小了。你这女娃娃若真死不松口,贫道还能拿你怎样?也罢,我只将你带到掌门师弟面前,便算克尽厥职;至于黄鹤师弟撬不撬得开你嘴巴,全看他的本事。”言毕伸指疾点岳素左肩云门穴。

    忽听一阵风响,一人自林中跃出,身法奇快无比,轻轻落在岳素身前。但见其人风度翩然,赫然正是祝酋,此刻他脸上未戴面具,面色愁苦中透出几分苍白。景兰舟心下暗自惊异:“怎么又是他?此人无处不在,莫非一直在暗中跟着我?”随即又想:“祝酋曾假称云雁道长是他启蒙恩师,如今当面对质,谎话如何能圆?这事不提也罢,免得大家尴尬。”

    不料祝酋忽向云雁俯身拜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道:“弟子给师父请安,您老人家身体一向康健?”云雁抚须道:“朽木枯株,过得一日算一日罢了。徒弟一别数年,何以面带风尘?不知比来劳心何事?起来说话罢。”祝酋谢过起身道:“弟子身陷俗世,终日为俗事奔忙,疏于奉教恩师座前,思之惶愧不已。”

    云雁哈哈一笑,道:“天下间何事不俗?为师观你方才身手,功夫又精进不少。”祝酋道:“弟子但有寸长,皆赖师父所种根蒂,并无一刻敢忘。”云雁摇头道:“驽马十驾、功在不舍,秉赋颖异之人固多,笃志好学者却恨少。徒弟得有今日修为,殊非为师之功。”祝酋道:“师父说哪里话,若非你老人家当年悉心栽培,弟子焉能成器?”

    景兰舟见状不由大奇,暗道:“当日云雁道长分明说他不认得祝酋,此刻怎会与之师徒相见欢洽?听道长话中之意,显是对祝酋大为赏识、视如得意门生,却与先前在武昌所言前后异辞。云雁道人乃是武林前辈,何以于此言之不实?”心中虽大惑不解,却也未当面开口相诘。

    祝酋望了一眼景兰舟,见他面有疑色,向之抱拳笑道:“想是在下与景兄知心缘厚,又得在此巧遇,兄台万勿多虑。”景兰舟回礼道:“这事说来确巧得紧。”云雁奇道:“原来你二人也是相识。天地虽大,缘在方寸,果然妙极!”

    祝酋微一迟疑,向云雁躬身请罪道:“师父,岳姑娘的‘玄微指’乃是弟子所授,事前未得恩师允准,便擅作主张将本门绝学教给了旁人。弟子自知行事诞妄,坏了江湖规矩,有负师父平日训诲,还请您老责罚。”景兰舟闻言一惊,暗道:“原来岳姑娘早知祝酋身负武功,难怪她脸上不见半点惊讶之色。云雁道长连‘玄微指’这等武当绝技都传给了祝酋,于其垂青之情可见一斑。”

    云雁默然半晌,长叹一口气道:“方才我见这位姑娘使出‘玄微指’功夫,心下便猜到多半是由你这儿学来。本门中其余会使这功夫之人皆是武当派师辈尊长,平日里连观门都少出,又怎会教给外人?罢了,当年贫道违背门规,将此功夫传授于你,今日作茧自缚,终致武当绝学外泄,那也是我自食其果,怨不得旁人。”

    祝酋啪的一声双膝跪地,垂首道:“千错万错,都是徒儿一人咎过,请师父高抬贵手饶过岳姑娘,不要废去她的武功。此中一切罪责,弟子皆愿一人承担。”岳素自从祝酋现身,一张脸始终冷冰冰地面无表情,更不曾望向他一眼;此刻听了这话,忍不住眼中泪珠莹然,故意将头扭向另外一边。

    景兰舟在旁见此情形,心中大为吃惊:“当日祝酋在南昌同岳姑娘一道离去,第二日便在葛仙峰又撞见了他,却再没见过岳姑娘露面。他说自己先前未能随行混入王府,如今看来,这话定也是不尽不实。瞧岳姑娘这神情颜色,难道竟对祝酋情愫暗生?”

    云雁慨叹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此事归根结底乃贫道之失,我还有甚么老脸执行门规?就算真要废人武功,也该先废去咱们师徒俩的。”祝酋俯首道:“弟子叨承师父厚爱,一向无以为报,你老人家要这么说,徒弟只好以死相谢。”云雁摇头道:“大错既成,计不反顾;不过是错非错,此刻言之尚早。岳姑娘,今后你切莫在武当弟子面前轻易展露这门功夫,倘若被我掌门师弟瞧见,事情便大大不妙。”说罢收剑转身便走。

    祝酋忙起身道:“师父要去哪里?”云雁头也不回,道:“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何必多问?徒弟竿头直上,为师老怀大慰,只是你我不宜多见,贤徒好自为之。”也不向景兰舟告辞,不过眨眼工夫,已大步迈出林外。

    祝酋嘿然兀立良久,缓缓道:“岳姑娘,我师父他武功高得很,你……你没有受伤罢?”岳素冷然道:“多承祝公子关心,小女子是死是活,同你有甚么干系?”祝酋叹道:“倘若姑娘竟因祝某传功之事担受损伤,在下于心何安?”岳素淡淡地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尊师循章办事,那也没甚么不对。”

    祝酋微一沉吟,道:“好罢,我知你此刻生我的气,听不进我说话。只是你杀了丐帮弟子,与之结下这般大的梁子,眼下丐帮首脑人物尽数离此不远,莫说那帮主司润南武功盖世,只须遇上几位帮中长老,你便不是敌手。岳姑娘,你听我一句话,还是赶紧避一避罢。”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丐帮大会

    岳素眼眶一红,转头直视祝酋道:“请问祝公子,我能躲到哪里去?”祝酋不敢瞧她眼睛,道:“丐帮之人如今尽聚南阳,你若由此北归,不是自投罗网么?不如姑娘先回南昌与马顺他们会合,有锦衣卫的人守着你,丐帮便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三鹰若和别人有甚争斗厮杀,你也千万不要掺合。”岳素惨然道:“你明知我心中憎恶王氏兄弟,仍叫我求他们帮忙?”祝酋叹道:“祝某近日确有要事在身,不能长伴姑娘身边,若非如此,怎肯甩下你孤身一人?”

    景兰舟听他二人说话,竟有几分像似情侣拌嘴一般,在旁不禁颇觉尴尬;及听到祝酋最后一句,不由心中一震:“连祝酋尚且深明此理,我又怎能任由冼姑娘踽踽独行?冼姑娘帮过我这么多次,不论天大的事,我都该和她患难与共才是。”

    岳素强忍许久的泪水终于簌簌而下,道:“好,你忙你的大事去罢!我的生死安危,通通不用你管。”祝酋道:“姑娘当日在庐山救我性命,在下岂能不理?”岳素摇头道:“是我不自量力,硬要替你这大高手料理几个小小蟊贼,传出去教人笑掉大牙。”祝酋道:“姑娘见义必为,祝某一样承你的情。”

    岳素苦笑道:“祝大官人,你又何必跟我说这些?多谢你方才替我解围,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翠影一晃,人已跃出树林,回手“嗖”地掷出一物,道:“愧蒙腆赠,完璧奉还!”祝酋抬手接住,乃是一个碧莹莹的手镯,此时天色渐暗,仍见这玉镯在暮色下玲珑剔透、流光辉映,景兰舟虽不善鉴识宝器,也知此物价值千金。只见祝酋手持玉镯,呆呆立在原地,喃喃道:“她……她为甚么将镯子还我?”

    景兰舟见此情形,心中更无他疑,问道:“祝兄,你与岳姑娘可是彼此有些……有些思恋之情?”祝酋沉吟片晌,叹道:“并无此事。岳姑娘冰清玉洁,殊不可犯,景兄勿要多心。”景兰舟道:“祝兄若无此意,为何又以玉镯相赠?岂不闻‘夜渐寒深酒渐消,袖里时闻玉钏敲’,只恐他日寒夜清冷之时,兄台睹物思人,悔之无及。你还是快去追岳姑娘罢。”祝酋闻言默然不语,垂头凝思片刻,忽而抬首笑道:“‘梦中了了醉中醒’,所言岂非景兄耶?小弟先走一步,你我后会有期。”人影一闪,已朝岳素离去方向大步追去。

    景兰舟见状一笑,正要转身离开,见那死在岳素箭下的丐帮弟子兀自横尸荒地,不觉轻叹一声,动手将他埋在林中,又拔些嫩草喂了青骡,眼见天色已晚,将正殿中几个蒲团拼作一处,便在武侯祠中歇了一宿。

    ***

    次早一缕晨光射入祠堂,景兰舟一觉醒来,倒也精神抖擞,便即整装上路。那邓州只在襄阳往北百余里,他骑骡一日即至,傍晚时分甫一入城,便有两名丐帮弟子迎上前道:“我等奉命在此恭候少侠多时,烦劳移步一叙。”

    景兰舟道:“有劳两位。”跟着二丐来到城中一座大宅,穿过垂花门后庭院,一进北边堂屋正厅,不由得心中吃了一惊。这宅院青砖灰瓦、朱漆门窗,外表看来同寻常富户人家无异,但这厅堂中却无一件家什器物,又与两侧耳房打通,显得极是宽敞;厅中地砖上铺满茅草、破絮,竟聚了有八九十人之多。众人一见景兰舟进屋,近百道目光登时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景兰舟两眼一扫,认出堂屋正中那神威凛凛的的金面大汉正是丐帮帮主司润南,他身旁焦黄胡须的老者便是掌棒龙头章祖尧,清瘦儒雅的是掌钵龙头荆夏,白眉如雪的是传功长老褚寒,另有一名高大老者一身绛袍,生得青面赤须、状如凶神,额头正中有一道细细的竖纹胎记,自然便是丐帮执法长老“三目神判”韩济岩。除四位九袋长老之外,娄坚、郎海通等八袋舵主亦皆在场,唯有陈劲风被害身死,由副舵主吴洪毅代为出席;其余数十人无不是帮中六袋以上弟子。荆夏左手捧着一个黑漆发亮的木钵,当便是丐帮至宝乌木钵。

    景兰舟见状心头一震,暗道:“不想丐帮头目人物毕集于此,看来今日此事必有一个了断。”当即上前向诸人一一见礼,其中帮主司润南及大半长老、舵主早先已自会过,南直大仁舵主易昆、北直大义舵主蒋伯庸及浙江大智舵主游砚俱是江湖中成名人物,也都同他叙礼致意,言语间不失客气。

    众人寒暄已毕,司润南右手一扬,群丐立时众声寂然。司润南朗声道:“景少侠千金一诺,此番如约过访,敝帮上下不胜感激。咱们俱是江湖中人,不多客套,今日相请少侠前来,乃是为了敝帮大勇分舵陈舵主及五名弟子在本省被害一事。两月前陈舵主在分舵集会上被无为教妖女打伤,第二天便在房中遭人暗害,司某碌碌无能,时至今日仍未能查出真凶。但公子那晚聚会曾助本帮擒获无为宫一名奸细,陈劲风次日遇害之时,此人也被趁乱救走,大勇分舵上下竟无一人察觉。听闻那妖女不是别人,正是无为宫的宫主,武功几与少侠不相上下,若不是她杀害陈舵主、救走了奸细,司某实不知此事当属何人所为。”

    景兰舟略一沉吟,道:“司前辈,当日那名奸细确是冼宫主出手救走,但据晚辈所闻,其时陈舵主已然被害,却不是冼姑娘杀的。”娄坚冷笑道:“这妖女前一日还叫嚣说要挑了河南分舵,第二日便只悄悄救人后飘然引退,好一个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连你也说那奸细是妖女救走的,定是她趁机潜入房中杀害了陈舵主,如此浅显之事,就连三岁孩童也能看透,阁下为何要一心回护无为教的妖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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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明朝初年间的武侠故事,书中涉及到真实的历史人物,情节都只是虚构的小说。书里有关于民族的家国大义,也有小人物的爱恨情仇,但尽量只是用那个时代的眼光去阐述和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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