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銮铃奇侠TXT下载銮铃奇侠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銮铃奇侠全文阅读

作者:千钟难醉     銮铃奇侠txt下载     銮铃奇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銮铃奇侠全文阅读

第一章 锦衣卫

    话说元末惠宗年间,朝廷纲纪废弛,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百姓民不聊生。兼之元朝实行严苛的等级制度,南朝汉人被列为最底层的四等贱民,遭受蒙古贵族肆意欺凌,连性命都被视如草芥。元宰相脱脱虽见识卓越、为政勤力,然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至正四年黄河水患爆发,沿岸数十万灾民流离失所。脱脱下令修堤治水,但各级官吏贪污成性,上行下效,一路克扣朝廷工钱口粮,更借机大征徭役以中饱私囊,致使灾情雪上加霜,黄河两岸饿殍遍野、生灵涂炭。白莲教徒韩山童、刘福通等人见时机已至,在颍州举兵起义,号称红巾军,一时各地百姓纷纷响应,大成星火燎原之势。宰相脱脱率兵征讨,虽在徐州等地一度大获全胜,稍后却为朝中政敌所劾,惨遭流放贬死。

    脱脱死后,元朝再无力阻挡义军席卷之势,濠州贫农朱重八崛起阡陌之中,先后击败义军分支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等部,转而北上攻元,终将惠宗驱出大都,赶回蒙古草原。朱重八在应天即皇帝位,定国号大明,年号洪武,是为明太祖朱元璋。

    朱元璋所立太子朱标温淳儒雅,先其父而没。朱元璋痛心之余,立朱标次子朱允炆为皇太孙,即后来的建文皇帝。建文帝即位伊始便听从心腹大臣齐泰、黄子澄之计着手削藩,其叔燕王朱棣在僧人谋士姚广孝怂恿下,自藩地北平起兵南下靖难。由于开国功臣几已被朱元璋诛戮殆尽,南军节节败退,朱棣于建文四年攻破应天府即皇帝位,这便是史上有名的永乐皇帝。其后朱棣更力排众议,改北平为顺天府,迁都BJ。永乐帝出身戎马,在位期间南征北伐、开疆拓土,明朝版图一时盛极;之后仁宗、宣宗两朝天子虽皆英年早逝,但俱是励精图治之君,在位期间任贤举能、治民有方,国家亦是一片政通人和之象。

    宣德十年宣宗朱瞻基晏驾,传位于九岁的长子朱祁镇,年号正统,史称明英宗。因皇帝年纪尚幼,政事权归祖母太皇太后张氏打理,辅以宣宗留下的五位顾命大臣,英宗继位头几年间尚属风调雨顺。正统七年张氏病逝,几位顾命大臣非死即老,朱祁镇年岁渐长,宠信宦官王振。王振在朝中广植朋党、排除异己,权柄一时无二,开明代宦官专权之先河。

    其时元军被赶出关外,数十年来同明朝互有交兵,族内各部亦相攻不断。宣德年间,瓦剌部顺宁王脱欢拥立北元后裔脱脱不花为汗,自任丞相,率兵击败鞑靼太师阿鲁台及其所拥立大汗阿岱,统一蒙古。次年脱欢去世,脱脱不花封其子也先为太师。也先骁勇善战,西破哈密国,东向收服明所置兀良哈三卫,控制女真、朝鲜北部等地,瓦剌族于时强盛无比,明朝北境边陲重镇,尽在也先虎视眈眈之下,一时间可谓内忧外患、风雨飘摇。

    ***

    正统十一年晚春某日,湖广省武昌府至襄阳的官道上,一行人二三十骑迤逦而行。这日风轻云淡,黄土官道两旁植满嫩绿的槐树,衬得天空格外湛蓝。这行人皆身着藏青锦袍,腰佩绣春刀,一望而知乃是宫中锦衣亲军服色;马上当先一人白面微须,二十多岁年纪,腰系宝蓝绦带,一路神情甚是愤懑。明朝锦衣卫恶名昭彰,吏员百姓人人谈虎色变,道上其他行路商客瞧见这批瘟神,早吓得远远躲了开去。

    忽见路旁草丛中哗啦啦飞起一群乌鸦,那领头年轻军官胯下坐骑为鸦啼所惊,昂首一声长嘶,前蹄离地而起,幸得那军官骑术精湛,一勒缰绳便即重新坐稳,未被掀下马背。那军官再也按捺不住火气,破口骂道:“他娘的,这大路上哪来这许多黑畜生聒聒噪噪?难怪老子这趟晦气得紧!”

    身后众侍卫原本都默不作声,此刻见长官开口,顿时有如石激涟漪,个个口中咒骂不休。紧跟着这年轻人的一位大胡子侍卫嚷道:“王三哥,这一回出京办事,沿途官员对咱们巴结奉承尚且不及,不想到了人家门上,居然碰了这么大一个钉子。咱们出发之时,只当这是个游山玩水的肥差,没赶上趟的兄弟们都眼红得很。这次回去要是跟他们说起来,他奶奶的,大伙儿的脸往哪里搁?”

    大胡子右手边一个白净面皮的侍卫跟着骂道:“可不是吗!京里头甭管他多大官儿的公卿大臣,见到咱们哪个不是毕恭毕敬?霹雳堂那姓顾的老儿算甚么东西,竟敢这么阴阳怪气地跟咱们说话!待得回到京里,定要叫人好好炮制他一番。”一班侍卫众口纷纭,左一句右一句骂得好不热闹。

    带头的王姓统领睥睨冷笑道:“那顾老头端的是好生无礼,先前言语间三句倒有两句是讥讽之语,全没把咱们锦衣卫放在眼里。只是这老儿经营霹雳堂已久,在湖广一带很有些威名,临行前马大哥再三嘱咐,能买到那批货固然最好,买不到也不用操之过急,切不可跟霹雳堂起了冲突。马老大的话咱们不能不听,但无端被这老东西抢白一场,众兄弟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待我回京禀明叔父,给这老儿编织个罪名,到时带上他几百一千人马,还怕对付不了这些个江湖草莽?”

    那白面侍卫笑道:“依我看,这些个小事又何须惊动公公他老人家?我等随意罗列几条罪状,径向那本地按察使冯大人要人,谁敢不从?纵是顾老儿在湖广地面上有三头六臂,难道还敢公然抗拒官府不成?事后倘有甚么纰漏,大可一古脑儿推给冯老头便是,谅他也没胆量开罪咱们锦衣卫。”王统领笑道:“贾老四,你可想得很周到哪。这般阴损的伎俩,难怪大伙叫你做‘螫人蜂’,叮起人来当真又狠又疼。”

    那大胡子侍卫哈哈笑道:“贾老四别的不行,出缺德主意从不输人,这条计策果然行得。咱们可得好好想想,给那顾老儿加上个甚么罪名,最好是先气他个半死为妙。我看这老小子说话时一对眼珠子贼溜溜地乱转,他娘的一脸奸邪之相,不如咱们买通几名村妇,诬他个夜行采花大贼的名头,敲锣打鼓地上门拿人,叫这老小子今后在武昌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众侍卫拍手大笑道:“赵大胡子自己逛惯了窑子,看谁都像色鬼。”

    贾老四淫笑道:“着哇,那须得找几个又老又丑的……”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顿时再也讲不下去,口中呜啦呜啦叫个不停。众人瞧过去时,原来嘴里塞进了一大块烂泥,至于这块污泥是如何到了贾老四口中,却无一人看清。

    那泥块掷来劲道甚强,贾老四一时眼前金星乱冒,连气都喘不上来,半晌才将嘴中污泥吐出,破口大骂道:“操他奶奶,哪个王八蛋胆敢戏弄总爷,被老子捉到时,将你抽筋扒皮,千刀万剐!”语声气急败坏,显是恼怒已极。王统领拔刀出鞘,怒喝道:“甚么人这般大胆,敢对皇上身边的锦衣亲兵无礼?识相的便快快给我滚出来!”

第二章 黄衫少女

    忽见路旁树后转出一个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一身鹅黄轻衫,容貌甚是清丽,咯咯笑道:“正是姑奶奶我教训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倘若再敢出言不逊,下次飞进你嘴里的可就不是泥巴啦。”

    众侍卫一看是位美貌少女,凶恶之相立时减了七八分。有人嘿嘿笑道:“贾老四,你几时有过这样一位天仙也似的姑奶奶?姑奶奶喂你这孙子吃的泥巴,味道可不知是甜的咸的?”又有人道:“贾老四,我若讨了这美貌小姑娘做老婆,你可不是要叫老子姑姥爷了吗?”言下极是轻浮。

    王统领也怒容顿敛,还刀入鞘笑道:“小妹妹,这人怎么惹你生气啦?你嫌他说话讨厌,是不是?不妨事,不妨事。我们都是京里来的大官,你去过BJ没有?不如跟我们一道上京城里头逛逛,开开眼界如何?”

    那少女对他不加理会,转头问赵大胡子道:“适才诬构顾老堂主为采花贼之语,可是你说的吗?”赵大胡子嘿嘿狞笑道:“是我说的便怎样?莫非姑娘肯替我们出面指证那姓顾的不成?”众侍卫又是一阵哄笑。

    那少女微微一笑,陡然间身形一晃,已掠至赵大胡子跟前,伸手啪啪给了他正反两记耳光,一道黄影闪过,又已站立原地,双手交叉胸前,望着他吟吟而笑。这几下兔起鹘落,形同鬼魅,出手实是快到了极致,赵大胡子未及反应,两边脸颊上已各留下五道指印,腮帮立时红肿起来。众侍卫先是一怔,方才醒悟过来,纷纷大声怒喝,各自拔刀猱身而上,将那少女围在核心。

    王统领仍是端坐马上,冷冷道:“姑娘好俊的身手,不知如何称呼,同顾老儿是甚么关系?我锦衣卫非比寻常官差,姑娘若想替霹雳堂出头,须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那少女笑道:“我也姓顾,顾堂主是我爹爹,你说我能不能替他出头?”

    王统领闻言大笑道:“好哇,我道是谁,原来是顾家千金。弟兄们,咱们先是被人家爹爹奚落一番,现如今连这乳臭未干的小女娃儿也欺到我们头上来啦,锦衣卫打太祖爷时积攒下来的这点威名,今儿可算在你我手里栽光了!马老大吩咐我收敛脾气,与你霹雳堂勿起争执,这可是你们找上门来公然行凶,须怨我不得。我先将你绑了送到你爹跟前,让老东西给我们磕几百个响头再说!大伙儿动手罢!”众侍卫齐声呼喝,挺刀上前。

    往来路人望见这壁厢有人同官兵动上了手,吓得远在一两里外便绕路而行。只见那少女全无惧色,在人群中有如穿花蝴蝶,东一掌西一掌地游斗,身法极是飘忽,不到半盏茶时分,已击倒了五六名侍卫,赵大胡子和贾老四自是首当其冲。

    王统领见手下料理不得这少女,一声低叱下马跃入战团,向那少女刷刷连砍三刀,刀势极为凌厉。那少女只觉劲风扑面,微感诧异道:“你武功很不错哪。”当下纵身避开,凝神回击。

    ***

    明朝锦衣卫筛汰甚严,但毕竟是皇帝的仪仗亲兵,拣选时以容仪为先,虽个个身具武功,高手其实甚少。这王统领单名一个林字,乃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王振之侄,于王振发迹后投靠叔父,官拜锦衣卫指挥佥事。他入宫前是少林俗家弟子,一手五虎断门刀功夫着实了得,在锦衣卫中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加之为人心狠手辣、办事利落,很受王振器重。

    那日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命他动身前往湖广省,采买一批硝石火器。华夏自宋代起火药技术已十分先进,明朝时更是百尺竿头,各类火铳火炮层出不穷,除朝廷在各地设有制造工场外,民间私家作坊亦为数不少,其中便以武昌府霹雳堂声名最著。锦衣亲军按例本不配火器,王林见马顺对其用途三缄其口,心知这里头多半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但对方是他顶头上司,又是叔父在朝中的头号亲信,当下也不多问,自带数十侍卫随行,到得霹雳堂堂口,言语之间甚是嚣矜。

    霹雳堂堂主顾铁珊为人刚正,本就不喜锦衣卫为非作歹,见王林乃王振亲党,心下更是鄙夷,便即虚与委蛇,只是托故回绝,更兼语含春秋、不住出言揶揄嘲讽。马顺行前有所叮嘱,王林不便当场发作,当下强捺怒气告辞,本就一路盘算着日后如何来寻霹雳堂的晦气,此刻见顾铁珊之女前来胡搅蛮缠,更是心头怒极,下手毫不容情。

    ***

    只见那少女指出如风,顷刻间又点倒两名侍卫,但王林刀法狠辣,她抬手间已大不如先前般游刃有余。众侍卫见自己武功与二人相去甚远,便也不怎么奋身上前,只在二人缠斗时朝那少女背后冷不丁砍上两刀。这一来她正面被王林黏住苦斗,又要提防身后侍卫暗施冷箭,立时险象环生,几番险些中刀。

    王林见这少女虽身法轻奇,毕竟功力尚浅,自己一人虽或斗她不下,合众人之力却是稳操胜券,不由心中窃喜。他知这许多锦衣亲兵围攻一妙龄少女实乃大失体面之事,之前原计以其为质要挟顾铁珊肆意羞辱一番,此刻久攻不胜,便传出去也徒惹人耻笑,想至此节,心下打定主意拿住后立马一刀杀了,以绝后患。他见那少女左支右绌,已自难以撑持,手里一口刀更是舞得虎虎生风。几个侍卫眼见胜券在握,笑喝道:“小娘子,你不成啦,赶紧乖乖地投降罢!像你这样的美人胚子,老爷们还真舍不得杀。”

    那顾姓少女早先在霹雳堂偏厅瞧见王林等人对父亲出言不逊,心下甚是恼火,当时便生寻衅之意。她料定锦衣卫俱是仗势欺人之辈,武功尽属泛泛,自忖三四十人也奈她不得,故托大不带兵刃,赤手空拳便即追来,不料这批官军中竟有如此好手。她虽不知王林已有灭口之意,但手脚渐感不支,不禁颇悔自己一时冲动,想到被擒后恐难免受辱,更是心生惧意。

    正值万分狼狈之际,忽一道人影如大鸟般掠过众侍卫头顶,在半空中抖个剑花,只听“叮”地一声响,兵刃交处火花四溅,王林向后退开三步。那人不待落地,左手已抓住那少女后领,一个起落将她带出圈外,踏上一步护在她身前。王林脸色铁青,冷冷道:“好啊,原来是骆将军。你千里迢迢赶到湖广,也是专程来同我们为难的么?”

第三章 骆将军

    只见来人二十五六岁年纪,一袭青衫,眉宇之间颇有英气。他回剑入鞘,拱手笑道:“岂敢岂敢,在下公事在身,不过是碰巧路过此地罢了。王兄若是奉旨拿人,骆某该当出手相助才对,只不知这位姑娘年纪轻轻,究竟犯下何等罪状,要劳烦王兄连同二十多位弟兄一齐出手?”他言语虽然客气,一出口却直戳王林等人痛处,说得众侍卫脸上不禁红一阵白一阵。

    王林面色愈加难看,道:“我等奉命出京公干,这姑娘毫没来由,一出手便伤了我好几名弟兄,王某正要将她拿下,交付本地衙门处置。将军来得正好,这位姑娘武功高强,我那些同僚兀自受伤不起,骆兄既已将她擒住,便请将人交出,在下自有理会。”

    骆将军环视一眼地上众人,笑道:“想是乡下小姑娘没见过世面,冲撞了众位大人,诸位都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自不会同一个女娃儿较真。我看这姑娘弱不禁风,几位大人武艺高强,如何能伤在她的手里?定是大伙儿跟小女孩开个玩笑,假作输阵逗她开心罢了,是不是?”贾老四骂道:“这小骚娘们出手阴毒,你来挨她一掌试试!他娘的,这还有假装的吗?”躺地呻吟不止,显是受伤不轻。

    王林皱眉道:“骆兄同这位姑娘非亲非故,何以上来便护定了她?我敬骆兄你家世渊源,锦衣卫跟河间骆家也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将军今日何必为了一个乡下女娃儿,弄得大家面上不好看?”骆将军笑道:“不敢当,骆某决非从中作梗,实是一心替众位大人着想。王兄你胸襟何等宽大,倘因一时之气同这小女娃儿较真,他日必定后悔。”王林冷冷道:“此人袭击官差,我拿她不过秉公办事,有甚么好后悔?”

    骆将军道:“这小姑娘是霹雳堂顾堂主的女儿,霹雳堂在湖广一带根基深厚,江湖中偌大的威名,那也不必说了;这姑娘还有一位叔祖父,王兄你是万万开罪不得的,骆某适才无礼逼退王兄一步,正是怕兄台一不留神伤到了这位姑娘,日后必定追悔无及。”

    王林冷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当今皇上,恐怕还没有我锦衣卫惹不起的人物,这女娃娃的叔祖究竟是何方神圣,王某倒真要请教骆兄了。”骆将军笑道:“王兄说得极是,骆某自然不敢拿谁同皇上相比,但王兄既是出身江湖,想必自然听说过顾东关顾老前辈的名字了。”

    王林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颤声道:“怎……怎么顾老前辈原来是顾堂主的叔父么?这……这我着实不知。”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显是心下骇极。明朝锦衣卫一职乃是世袭,至英宗时在职亲军皆是几世京官出身,大多不谙武林中事。众侍卫见王林平日为人猖獗,此刻只听见一个名字便害怕到这般地步,心中都十分好奇,当中有一两个知道顾东关是何等人物的,双腿早已抖的有如筛糠一般。

    王林身后一名侍卫突然叫道:“姓骆的,你好大的胆子!王大人说了,咱们锦衣卫只听命于皇上一人,你搬出那顾甚么关的名头来吓人,岂不是将他同当今圣上相提并论吗?”

    话音未落,王林反手一拳,砰的一声将那人打得满地乱滚,怒喝道:“瞎了眼的灰孙子,顾老前辈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么?”转头向骆将军拱手笑道:“让骆兄见笑了。我等久闻霹雳堂顾老堂主千金顾女侠天纵奇材,年纪轻轻便尽得老堂主真传,刚才不过同顾姑娘考较一下功夫来着,作不得数的。这些酒囊饭袋也实在太不成器,顾女侠还没出三分气力,就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走过去踢了躺在地上的赵大胡子一脚,喝道:“你们这些狗东西还不起身,是要等老子来抬你们走吗?”

    众人见长官如此情状,知道今日这口怨气是吞定的了,当即搀扶起受伤的侍卫默默上马。王林跃上马背,向骆将军拱手道:“骆兄,王某公事在身不能久留,他日回京自当相见,你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骆将军躬身回礼道:“王兄一路珍重。”

    王林望了望那少女,面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忽扬手对马屁股重重一鞭,那骏马长嘶一声,绝尘而去。众侍卫亦催马跟上,只见官道上尘土飞扬,顷刻间众骑便已消失不见。

    骆将军转头对那少女道:“芷妹,你没受伤罢?你这祸可闯得不小,日后行事切莫如此轻率,自投险境。快回霹雳堂去罢!”那少女微嗔道:“我闯甚么祸了?一口一个小娃儿小孩子的,你年纪便很大么?你若真有本事,便当代我爹爹教训那狗贼一顿,同那恶人称兄道弟,也不害羞。”语气虽有责备之意,却是十分亲昵,原来二人早已相识。

    ***

    这少女名唤作顾青芷,正是霹雳堂堂主顾铁珊的膝下爱女。顾铁珊年轻时勤于习武,四十岁上才生下这个女儿,她母亲原本体弱多病,生产后卧床不起,女儿未满周岁便即病逝。顾铁珊中年得女,十多年父兼母职将其养大,对这个宝贝女儿自是宠爱无比、百依百顺。

    顾铁珊的叔父顾东关是崆峒名宿,辈分尚在现任掌门飞云子之上,乃是一位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其人天分既高、用功又勤,不到四十岁便已横扫武林、几无对手;加之他性如烈火、嫉恶如仇,若是江湖中谁有甚么重大恶行传入他耳中,便是追到天南漠北,也定要将对方亲手格毙。

    顾东关早年居无定所,五十岁时有一回误信人言,错杀一位江湖好汉,引为终生之恨,从此定居祖籍徽州,极少再在武林中走动,且将住处起名铸错山庄、自号思过,以示悔恨之意。然他天性难改,但凡听到有甚么不平之事,仍是忍不住要横插一脚,江湖上正派人士皆称他为思过先生,在奸猾诡诈之徒当中,却有个“追魂夺命鬼见愁”的响亮名号。王林出身少林,此际却投身奸党、为虎作伥,陡然间听到顾东关的名头,自是吓得魂飞魄散。

第四章 霹雳堂

    顾东关一生之中难逢敌手,惟敬直隶河间府河朔大侠骆中原一人。骆中原年长他一岁,本是官宦世家出身,建文年间官居鸿胪寺少卿。他为人宽仁慈爱,又是生性好武、素来不喜做官,却好结交武林朋友,平日里振穷恤寡、救危扶困,专一急人之所难,江湖中人凡是提到这位骆少卿,无不竖起大拇指称道不已,将之比作北宋梁山泊好汉宋公明,“河朔大侠”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骆中原武学造诣原属平平,之所以能够名扬河北,皆因其疏财仗义、侠名远播之故。他与当时大儒方孝孺乃是莫逆之交,之后燕王篡位,方孝孺身为建文旧臣,守节不屈,惨遭朱棣诛戮十族。骆中原与方孝孺交厚,本在被诛之列,因他朝野人缘极佳,又得江湖朋友倾力相救,主事官员终未将其归入十族之内。

    骆中原得脱大难,自恨未能救济挚友,心灰意冷,不久便辞官隐归故里,闭门谢客。一年夏日他游观渤海,夜闻海潮澎湃,心下激荡不能入眠,便独行至海边散心。他在渤海之滨举目望见海岸礁石嶙峋、黑浪翻天,而夜空中月影婆娑、轻烟缈袅,陡然间领悟了刚不可折、柔不可卷的武功至理,只觉胸中千端万绪纷至沓来、几欲炸裂,便在岸边树林中冥坐三日三夜,闻远处涛声拍岸、共耳边鸟语虫鸣,不觉心中渐趋沉静,缓悟万物滋生之理,终臻心人化一之境。这时他已年过四旬,却陡如茅塞顿开一般,武功从此日进千里、自成一派,然而从不使用兵刃,人称拳掌双绝。

    顾东关早年便与他相识,对其为人极是敬佩,十数年后两人再度偶遇,相互印证武功之下竟是不分轩轾,顾东关既惊且喜,叹其大器晚成之际,当下便与之撮土焚香,互换了金兰帖子。二人现俱已年逾古稀,一南一北同为武林中魁首人物,江湖中人无不敬服。

    骆中原膝下共有二子,长子生男,次子育有一女,适才出手相救顾青芷之人,便是他的长孙骆玉书。骆玉书为人颇有抱负,从小最佩服的便是岳飞岳武穆,他见国家北患渐巨,便毅然投身行伍,于辽东都司职下任事,仗着武艺高强、办事干练,在边境立了不少军功,年纪轻轻便做到都指挥佥事,升授昭毅将军。骆玉书官阶虽较王林为高,但锦衣卫目中无人,往往连一二品的大官也不放在眼里,王林对他却甚为客气,正是为了骆家在江湖上声名显赫之故。

    骆玉书父辈与顾东关子侄均为世交,交情十分深厚。顾铁珊对爱女从小呵护备至,顾青芷在霹雳堂无甚玩伴,便每年都吵着爹爹,非要到河间骆府住上一两个月不可。骆玉书虽大着她六七岁,但两人从小玩在一起,顾青芷只觉跟着这位大哥哥摸爬滚打,可比家中诸人将她众星捧月般供着要有趣得多了。后二人年岁渐长,骆玉书奋身从戎,二人相见之时日短,然亲密之情丝毫不减。顾骆两家见二人青梅竹马,早有结为姻亲之意,只因近年瓦剌日强,大有南向鲸吞之势,辽东、直隶一带边防吃紧,骆玉书军务缠身,故而暂且先搁置一旁。

    顾青芷情窦未开,于男女之情尚不甚了然,但只要想到这个从小玩到大的骆大哥,心中隐隐总有一股依眷之意。今日正值危急之时,骆玉书竟如从天而降一般解她脱困,自是十分惊喜。

    ***

    骆玉书笑道:“好啦芷妹,我不该跟你倚老卖老,向你赔个罪便是。这些锦衣卫虽大都草包得紧,毕竟是皇帝的贴身侍卫,很是能兴风作浪,你若得罪了他们,他日你爹爹怕有诸多不便。”顾青芷撅着嘴道:“你现今做了大官,讲话也带起官腔来啦。本姑娘今日便是得罪了这些皇帝侍卫,日后他们若同我和爹爹为难起来,你帮我们不帮?”语气甚是娇蛮。

    忽听远处一个声音道:“玉书救你一条性命,你不感激于他也就算了,只顾耍小性子作甚?”二人转头望去,见一人背负双手,沿着路旁树下缓缓走来。这人四五十岁年纪,身形魁梧,比之寻常男子高了一个头也不止,脸上刀疤纵横,面色极是严峻。顾青芷一见此人,立刻低头轻声唤道:“雷叔叔,你怎么来啦。”

    骆玉书上前向那人深深一揖道:“许久不见世叔,你老人家一切可好?”那人微微点头道:“还过得去。”转头责备顾青芷道:“你也忒莽撞!王林这人好胜心狠,适才携众侍卫围攻你一女子,那是甚么有脸面的事?擒住你时定要杀人灭口。若非玉书及时赶到,你这条小命此刻已然不保,还在这儿乱发小姐脾气?”语气甚是严厉。

    骆玉书于此中关节自然心中雪亮,但他不愿吓着这位天真烂漫的妹子,便也不加说破。顾青芷江湖阅历尚浅,听了这话不禁吓得浑身一颤,吐舌道:“原来这人竟这般坏!雷叔叔,我知错啦,我听你的话,下次决不随意惹事。”

    那人点头道:“知错就好。锦衣卫中有三名高手,除指挥使马顺外,还有王振的两名侄子王山、王林,合称‘锦衣三鹰’;除了这三人外,其余都不打紧。你下回若要跟人家动手,须瞧清楚这三个是否在场。那马顺、王山武功尚在王林之上,不用旁人帮忙,一手便能料理了你。”顾青芷笑道:“雷叔叔,我刚答应你不再闯祸,你怎又来教我同锦衣卫打架?你对他们的事倒清楚得很。”

    ***

    这身材高大之人正是霹雳堂副堂主雷畴天。其人本是陕西绿林豪客,精于用硝石制造火药地雷、设伏打劫往来商客镖队,向来极少失手,江湖上送他个绰号唤作“轰山雷”。后朝廷调派重兵围剿山寨,雷畴天手下人马伤亡惨重,他连同十余名心腹血战突围,潜逃至湖广蛰伏年余,待得风头过后改名换姓重新出山,开始只做些烟花爆竹的营生,到得后来买卖越做越大,又招纳了些新旧人马,一手在武昌府江夏县创立了霹雳堂。

    雷畴天初时对门人不加约束,手下龙蛇混杂,搞得堂内乌烟瘴气,许多老兄弟嫌正经生意利钱微薄,私底下重操旧业,他亦睁一眼闭一眼听之任之,霹雳堂一时间声名狼藉;后终因他树敌太多,于一年腊月被仇家巴东三蛟在雪中伏击,雷畴天寡不敌众、身负重伤,眼见便要命丧当场,适逢顾铁珊路过该处,击毙三蛟中的两蛟,救下他一条性命。

    雷畴天感激顾铁珊救命之恩,提出同其结拜,顾铁珊喜他为人豪爽,亦是欣然应允。不料他伤愈之后,便要将堂主之位让于义兄,顾铁珊起初坚持不肯,雷畴天大笑道:“若这是先辈打下的基业,雷某自不敢轻易让人;现如今霹雳堂是小弟手创,大哥于我有再世之恩,又同小弟是八拜之交,你我二人义同生死,这堂主由谁来当又有甚么分别?大哥倘再回绝,小弟只好将这条命交还给兄长了。”顾铁珊见他一片挚诚,便也不再推托,当下坐了堂主之位,雷畴天改任副堂主,二人合力将堂口整饬肃然,将那怙恶不悛之徒尽数革出,霹雳堂从此徐返正轨、日渐强盛,终成驰名湘鄂的大帮大派。

    雷畴天为人不苟言笑,终日一副凶神恶煞的面相,顾青芷若说在帮中还有一个稍稍害怕之人,便是这位不怒自威的雷叔叔了。其实雷畴天对她向来关切,这日暗中瞧见顾青芷尾随众侍卫而出,自然清楚她心里打的甚么算盘,他惟恐世侄女吃亏,便远远跟着众人,倘见情势不对便要出手相助;后察觉骆玉书亦环伺在侧,心知这位世侄武功高强,有他暗中扶持,顾青芷自可无虞,便放心大胆地躲在一旁。

    ***

第五章 瓦剌间谍

    雷畴天不去理会顾青芷,扭头对骆玉书道:“多时未见,你功夫又精进不少。”骆玉书道:“世叔谬赞了。”他与雷畴天一别数年,适才虽只出手一剑,但几年来的苦练在这一招之中尽显无遗,后者瞧在眼里,心中暗暗喝采不已,嘴上却只轻描淡写带过一句,又接着问道:“近日北境风声鹤唳,你不在辽东守备,跑来湖广做甚?”

    骆玉书略一沉吟,道:“世叔同芷妹俱是亲近之人,此事虽是军情机要,小侄但说无妨。正月间小侄在广宁卫巡视时撞见一人,乃是瓦剌太师也先之弟赛刊王手下亲信树海。树海在瓦剌颇有身分,曾数次为使入朝上贡,因此小侄记得此人,他却不认得我。那日小侄见他一身汉人装束,一人鬼鬼祟祟地混在百姓之中,不禁起了疑心,便差人禀过上司,自己一路跟着树海,看他混入我大明境内作何古怪。这树海由广宁前屯卫入了山海关,在北直隶不作停留,一路南下至山东,在济南、东昌府两地略作盘桓后又前往南直的扬州、庐州呆了几日,之后取道安庆,走水路入了湖广,此人如今便在武昌城内。”

    雷畴天奇道:“这倒怪了,这人既是蒙古贵族,决不会平白无故跑到咱们境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他在各处都与些甚么人见面往来,你可曾打探清楚?”

    骆玉书道:“小侄略微访得一二,奇就奇在这里:这树海一不走访达官贵人,二不结交武林同道,每到得一处,便同本地富商大户打得火热,与他会面之人,尽是些布庄、米行、当铺、赌场的老板,这些人款待树海甚是殷情,似乎同他颇为熟稔。小侄曾在济南古董大商陈廷亨处抓了一个下人询问,却是不明所以;又趁树海同庐州酒贩宋德敬宴饮之时,伏于屋顶窥探,但二人只相互说些恭维之语,亦无甚可疑之处。树海是瓦剌重臣,小侄手无真凭实据,不敢轻举妄动,免生两国争端。前日树海踏入湖广地界,小侄想若再查探不出甚么消息,总不能这么永无止境地跟下去,便想再看得两日,若他无甚异动,便到霹雳堂拜会两位世叔之后即回辽东。

    “今早树海至武昌巨富张吉本府上作客,我躲在暗处窥伺,见二人在门口寒暄过后,那张吉本忽压低声音道:‘王振大人今年……’话未讲完,树海朝他摆一摆手,张吉本便即会意停口,二人携手进厅去了。小侄想皇天不负苦心人,终被我觅得些许蛛丝马迹,心下甚是欣喜,正盘算如何能找出王振串通瓦剌的罪证,却瞧见王振之侄王林带着一队锦衣卫路过张府。我寻思怎会如此凑巧在这儿遇见王林,莫不是与树海此行有关;恰好武昌卫有两名校尉是小侄在辽东的旧部,我便寻他们暂替小侄盯住张府,自己暗中跟着王林一行,不意正好替芷妹解围。”说着对顾青芷微微一笑。

    顾青芷道:“王林他们是来问我爹爹买雷火弹的,我出门后一路跟着这伙人,没瞧见他们往张吉本府上去。”骆玉书点头道:“瞧这情形,王林一行人马来到武昌确与树海无关。只不知锦衣卫要买雷火弹何用?”顾青芷道:“这个他却不曾明说,想来决非好事。骆大哥,瓦剌既暗地里勾结王振,为何不去拉拢那些朝中高官、守边将士,却舍近求远跑来内省结交这许多大户人家?这些奸商为富不仁,平日里靠刻剥百姓为利,真的打起仗来,又能有甚么用处?”

    雷畴天摇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能通神,何况凡夫?瓦剌勾结这些富人,自不是用来上阵杀敌的。”略微思得片刻,问道:“树海眼下可是仍在张吉本家?”骆玉书道:“小侄吩咐那两名小校留意张府出入动静,我此来一路留有记号,此刻未见通报消息,想是还在张府。”

    雷畴天沉吟道:“依我之见,你还是勿要打草惊蛇,继续跟着树海方为上策。张吉本、陈廷亨这些人在当地有家有业,终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王振这阉人祸国殃民,这次你若能寻得他叛国通敌之罪证,自是替天下除一大害;即便这老狗最后脱了干系,能将他那些孝子贤孙连根拔出,也是大功一件。”

    骆玉书迟疑道:“世叔所言虽是,但小侄跟着树海,却有一件难处:这树海一没贿赂内外官员,二未私通戍边将士,便抓住他时,大可说自己只在各处富商家打打秋风罢了,寻常百姓不比在朝文武,同外族有些往来交情,那可不算犯法。倘若树海一路不露痕迹,小侄抓不到他的马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溜回瓦剌,到时只怕误了大事。那张吉本既是亲口提到王振之名,其中必有蹊跷,听闻这人胆小怕事,小侄想着从他身上下手,或可问出一二。”

    雷畴天缓缓道:“你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便是想说我的法子不成,是不是?”骆玉书脸上一红,道:“小侄不敢。”雷畴天默然半晌,叹道:“你见事比我明白,适才一番说话极有道理,不必太谦。顾大哥常夸你做事先谋而后动,比我们几个老家伙年轻时都强,有甚么主意时,尽管自己去办便是。”

    骆玉书忙道:“雷世叔这么说,小侄实在委地无颜。世叔纵横江湖之时,小侄尚未出世,凡事正望世叔不吝提点,我们做晚辈的也好时时聆教。”雷畴天听了不住微微摇头。顾青芷笑嘻嘻地道:“骆大哥,雷叔叔是直来直去之人,你老这么拐弯抹角地跟他讲话,他听得不耐烦啦。”

第六章 初涉江湖

    雷畴天忽道:“青芷,你武功虽有小成,却没实际行走江湖的经验,这回你便从旁协助,跟着玉书历练一番。此乃为国为民之事,你爹爹知道了定然不会反对。”顾青芷先前听骆玉书说起追踪瓦剌奸细之事,本就心痒难耐、跃跃欲试,只不知如何开口,此刻见雷畴天竟主动授意,心下不禁欢喜异常。她望了骆玉书一眼,道:“只不知骆大哥是否同意?”目光期盼之极。

    骆玉书知她性格虽稍有些莽撞骄纵,行事却坚毅果敢、机智多谋,武功更是出类拔萃;自己跟踪了树海一个多月,全是孤身行事,偶尔旁生枝节,不免苦无分身之术,不能两头兼顾,若有她在旁援手,自是比几个兵卒强得多了,此行虽或关系重大,却不是甚么万分凶险之事,未尝不可让她帮手,当下笑道:“芷妹若能助我一臂之力,自然再好不过,只不知此事是否当先禀过顾世伯?”

    顾青芷一听他要请示爹爹,大急道:“不用不用,雷叔叔说了这是好事,连他都答应了,爹爹怎会不肯?”她知父亲对自己极为疼惜,十有八九不愿让她前去。骆玉书猜到她心思,笑道:“既得世叔首肯,那便请你多多照应了,顾世伯那里还劳世叔告知一声。”

    雷畴天点了点头,又向顾青芷道:“你自小性子躁急,遇事沉不住气。兹事体大,玉书处世老练,凡事须听他吩咐。”顾青芷道:“知道啦,我都依他便是。”

    骆玉书微一迟疑,道:“世叔,小侄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问。”雷畴天道:“但讲无妨。”骆玉书道:“过得数月便是顾世叔祖八十大寿,家父日前曾寄书小侄,说届时当约顾世伯同往徽州与他老人家贺寿,不知……不知世叔今番可将同去?”雷畴天缓缓道:“这事是你问我呢,还是令祖令尊的意思?”骆玉书道:“家祖并未提及于此,是小侄斗胆相问。”

    雷畴天沉吟片刻,轻叹道:“雷某从前作恶多端,思过先生不喜雷某,本是常理所在。顾老前辈八十寿诞,人生只得一回,我又何苦大煞风景,坏了他老人家的兴致?”

    ***

    原来雷畴天本是江洋巨盗出身,杀人越货无算,待成立了霹雳堂后,名声较先前只有更差。当年顾铁珊与之结义,顾东关得知后便十分不快,及闻侄子竟接任堂主之位,更是勃然大怒,立时便要赶到湖广将雷畴天毙于掌下,幸得骆中原适逢在场劝住方未成行。顾东关即刻修书一封,责成顾铁珊卸任堂主之职、与雷畴天划地断交;顾铁珊为人外柔内刚,不肯听劝,叔侄二人从此失和,十余年不相往来。后霹雳堂渐渐脱胎换骨,再无恶行于世,骆中原又不断从中斡旋,二人始复稍稍修好,亦不过是近一两年之事,也正因此故,顾铁珊同叔父之间关系十分疏薄,反远不及与骆家的交情深厚。加之他为人内敛,闯荡江湖时从不提自己家世,故而武林中甚少人知他是顾东关之侄,连王林今日也是头一回听说。

    顾东关虽不再反对侄子接手霹雳堂,但于雷畴天始终耿耿于怀,多年来对其如同视而不见,全当侄子没这个义弟一般。骆中原见雷畴天亦不失为当世豪杰,心下不禁替二人惋惜,曾吩咐骆玉书若有机会见到二人,便当替对方相互美言几句,终盼双方这层隔阂得以冰消瓦解。

    ***

    骆玉书道:“世叔一朝闻道,家祖家父平日里都对世叔赞不绝口。家祖常说,只要往后走对了路,从前的事那都算不得甚么。顾老前辈是通达之人,这次世叔若能踏出一步,说不定便豁然开朗,他老人家对您的成见从此烟消云散,也未可知。”

    雷畴天摇头道:“我敬重顾老前辈为人,不敢与他高攀。雷某早年胡作非为,幸蒙顾大哥不弃,相交近二十载。大丈夫今生得一挚友足矣,雷某在江湖上虽不值一提,终不以未容于思过先生自嫌。”脸上神情甚为黯然。骆玉书和顾青芷听他言下甚是心灰意冷,心中俱各难过。

    三人沉寂片晌,骆玉书向雷畴天行礼道:“雷世叔,小侄恐走了树海,急着要赶回张府,待此事处置停当之后,定来霹雳堂拜会世伯世叔。”雷畴天道:“你去罢,凡事记得多照看着青芷些。”骆玉书道:“小侄理会得。”雷畴天点了点头,仍是背负双手,转身沿来路走去,步伐看似甚缓,转眼背影已在二人视线之外。

第七章 变故陡生

    顾骆二人辞别雷畴天,动身赶往张府。顾青芷边走边问道:“骆大哥,我有一事不解,既是那树海此来定然不怀好意,你何不干脆抓住他问个明白,却要如此大费周章?”

    骆玉书笑道:“芷妹,你身在江湖,自是不懂此中缘由。近年来瓦剌势大,也先心怀叵测,路人皆知。但这人老谋深算,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曾受我朝册封,也先虽内有不臣之心,表面上对我大明仍是极为恭顺,连年派人朝贡,颇以友邦自居,皇上对两国邦交亦是看得很重。我若抓住他强行逼问,一来他不会承认,二来树海在瓦剌官位甚高,我无凭无据将他扣下,没法同兵部跟皇上交代,到时只怕予人口实,给了也先一个发难的机会,那便流祸无穷了。”

    顾青芷不悦道:“你替朝廷办事,便是有这许多顾虑。瓦剌国既垂涎我中原江山,是早是晚,还不是终会起兵?”骆玉书叹道:“不错,我大明与瓦剌一战,恐是势所难免,我如能抓住树海此行图谋不轨的罪证,便可让皇上洞悉也先狼子野心,早作准备,起些敲山震虎之用。瓦剌若因此事兴兵问罪,则我大明并无理亏之处,也先师出无名,打头里便输了一阵。”顾青芷笑道:“原来这当中有这么多讲究。”

    二人说话之间,脚程如飞,已进了武昌府城。顾青芷轻车熟路,过得几个街口,转入一条幽静的青石巷子,已在张府大门之外。骆玉书见巷子里空荡荡地没一个人,将手指扣在嘴边吹了个唿哨,声音甚是清亮,这是他在辽东军中用来联络的暗号,自己人听见便同样以哨声回应。过得片刻,只见四下仍没甚么动静,他知这两名旧部行事沉稳,绝不会无故擅离职守,心下略一思量,上前叩了几下大门,却许久不见有人来应。

    骆玉书侧耳凝听,门里头静悄悄地没半点声音,他心知不妙,当下更不多想,足尖轻轻一点跃过院墙,落在一个天井之中,双脚甫一着地,忽觉背后一股劲风扑至,侧身闪过看时,乃是一名身着黑衣的高瘦汉子从身后出掌相袭。骆玉书见到这汉子样貌,不觉微微一怔,正要出手还击,忽见头顶一道黄影闪过,正是顾青芷随着他跃入院内,人在半空便向那汉子伸腿连环疾踢。骆玉书见她身法轻灵曼妙,不禁暗暗喝采。

    那黑衣汉子险被顾青芷踢中,后退一步道:“两位的身手可不像是官兵,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顾青芷笑道:“我们走的乃是阳关大道,却怕你今天要上阴曹路。”十指纤纤,或拳或掌,仍是不停抢攻,招式奇快无比。那汉子未曾提防墙外还有一人,上来便落了下风,只觉一阵眼花缭乱,不敢再出声问话,只得屏气凝神接招应对。

    骆玉书一见二人动手,已知顾青芷武功不在对方之下,心下记挂树海,转身直入内堂,见厅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个人,都是张府的僮仆丫鬟,那两名小校也倒在墙角不省人事。他心下一惊,上前一探各人鼻息,幸好气息尚存,但四肢僵卧,显是被人用重手封住穴道,晕了过去。

    骆玉书见众人性命无碍,寻思先找树海要紧,他先前探过张府,对地形已颇熟悉,当下提步急趋内庭,先到西侧客房环视无人,又向北穿过几条回廊,到得一处布置颇为精致整洁的庭院,对面一排卧房,乃是张府家眷所居。

    他见几间房中点倒了数名女眷,一时也无暇理会,径奔东侧主人卧房,见房门自外反锁,双掌只轻轻一推,门锁便应声而落。骆玉书进门一眼瞥见床板微微颤抖,床底犹自漏出半截衣角,一个箭步上前将床下之人一把揪出,只见这人身材肥胖,白面微须,手脚皆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块破布,不是张吉本是谁?

    骆玉书不想自己甫离片刻,张府竟生如此变故,忙扯断张吉本身上绳索,抽出他嘴中布块,问道:“树海在甚么地方?”张吉本两腿抖得有如筛糠一般,趴在地上连连叩头道:“好……好汉饶命,树……树海不是已……已被你们带走了么,还……还问小人作甚?”骆玉书奇道:“我几时带走了树海?”张吉本抬头望了他一眼,道:“咦?怎……怎么……莫非好汉同他们不……不是一路?”

    骆玉书听说对方不止一人,心下挂念顾青芷安危,忙抓起张吉本回到前厅,见二人犹自在院中恶斗。他怕张吉本乘乱逃走,伸手在他髀关穴轻轻一按,后者站立不住瘫倒在地。骆玉书挺剑上前,手中长剑缓缓递出,不论那黑衣汉子如何翻腾,剑尖始终指着对方胸前璇玑穴不放。

    那人见眼前这黄衫女郎自己尚且不能取胜,对方又来一位高手相助,脚下步法不由慌乱,过得数招,右肩啪地中了顾青芷一掌,剧痛之余门户大开。骆玉书手腕疾送,只听剑气声凌厉破空,剑锋虽未触及那人身体,一股劲道已将他穴位封住。那人脸色惨白,道:“剑风点穴,今日耳闻不如一见。尊驾自恃武功高强,便不怕得罪我无为宫么?”

    骆玉书脸色一变,道:“阁下是无为教的人?”那汉子甚是得意,冷笑道:“正是。尊驾既知本教的名头,我劝你还是别多管闲事,免得他日多有不便。”骆玉书叹道:“此事关系重大,便是玉皇大帝也只好惹他一惹。久闻贵派素来行事隐秘,极少抛头露面,何以今日竟公然入室行凶、袭击官差?”

    那汉子冷笑道:“阁下这话却是多此一问。朝廷向来视本教犹同洪水猛兽,老子出手教训两名小卒又有甚么希奇?我们宫主近日要干一件大事,特命我来向张大善人借几万两银子用用。”

    骆玉书摇头道:“不是的。方才我一见阁下便觉得脸熟,细细思来,这段日子我已见过你不止一次。以尊驾的武功,对付张家只在举手之间,又何必在此逗留良久?你们劫走树海,到底有甚么用意?”那汉子哼了声道:“既然你我都为树海而来,大家心知肚明,何必多问?”说完双目朝天斜睨,更无半句言语。

    骆玉书见他神情,知这人十分硬气,难以强屈,点了他两处要穴,将其锁入天井一头的柴房之中。那人口出秽言,咒骂不已,顾青芷一怒之下,伸手封了他的哑穴。

第八章 谎言

    二人回到前厅,将张吉本带到一处僻静厢房,骆玉书解开他腿上穴道,道:“适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还望张老板见谅。”

    张吉本见二人和那黑衣汉子并非一路,总算心神稍定,忙道:“哪里,哪里。两位英雄武艺高强,解救小人于倒悬,古……古之任侠不能过也,张……张某必定重重酬谢。”骆玉书道:“微末之劳,不值一哂。实不相瞒,在下这趟也是来找那树海的,可惜来迟一步。他到底是如何被人带走,此中经过还望张老板不吝告知。”

    张吉本闻言一怔,随即道:“是,是,这事说来邪门得紧。今日约莫午时,我与树海正在前厅饮酒叙话,忽有两名强人直闯进来,一人抓起树海便走,另一人却留在小人府中……”顾青芷插口道:“便是穿黑衣那厮?”张吉本道:“正是此人。这强徒凶悍无比,进门时还一手拖着一位官爷。小人家几名胆大的仆役上前喝止,被他伸指只轻轻一点,一个个便都翻倒在地,连小人几房妻妾同八十岁的老母,也……也都遭了毒手。”说着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骆玉书道:“张老板不用难过,府上诸位只是被点了穴道,并无性命之忧,过得一两个时辰穴位自解,便不碍事了。”张吉本拭泪道:“有……有这等事?那……那实在太好了。这强盗制住了小人全家,将小人绑在后院正房里,质问门外为何会有官兵盯梢,小人被他问得胡里胡涂,只说全不知情。这人疑心甚重,说了半天仍是信不过小人,忽然间神色十分紧张,问我在前院敲门的是谁。小人连半点儿声响都没听见,哪里答得上来?这人冷笑一声,便将小人嘴巴堵上出房去了。说来也怪,过不多时,大侠您便真的进来了,却……却不知他是怎么晓得前门有人?莫不是会甚么妖法邪术?”

    骆玉书心道:“原来我派人盯梢之事被无为宫的人发觉了。他们瞧出我这两名下属只是奉命行事,掳走了树海不算,还要留在这儿把幕后主使也揪出来,行事可谓老辣。张府宅院三进三出,这人在后院能听见我在前厅叩门,内力可真不弱。”面上不露声色,微笑道:“如此说来,在下到得还算及时。不知带走树海那人长甚模样,张老板可曾看清?”

    张吉本略一思索,道:“是个穿灰袍的虬髯胖子。这人身手极快,上来二话不说便劫走了树海,小人没瞧清他面貌。”骆玉书追问道:“可知他将树海带去了何处?”张吉本道:“这个小人却不知情。大侠既已将那黑衣贼人擒住,想来一问便知。”

    骆玉书点了点头,问道:“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听说张老板祖上世居武昌,怎会同那蒙古人树海相识?”张吉本微一迟疑,道:“小人家三代营商,年年冬天都要去关外进些人参、貂皮之类,运回南方来卖。那树海是常居辽东的大卖家,小人每年都要同他做个万把两银子生意,因此颇有交情,常邀他来府上做客,不想今番竟被强盗盯上。”

    骆玉书心想:“你这谎话倒也编得合情合理。”笑道:“这倒奇了,树海自辽东一路南下,两个月来已造访了十好几户人家,莫非全都是他生意上的朋友,邀他到家中做客么?”张吉本道:“这个小人却不清楚。树海财势雄厚,也不只做我一人的生意。近年往关外做买卖的商客甚多,他在南北各地都有熟人,亦是平常之事。我们经商之人,最看重的便是人情关系,这走动自然是万万少不了的。”他为人虽然怯懦,脑子却十分清楚,讲话滴水不漏。

    一旁顾青芷早已按捺不住,上前一把揪住张吉本的衣领,怒道:“你真当我们如此好骗么?那树海乃是瓦剌大臣,并非你口中所说的寻常商贩,你会全然不知?”张吉本颤声道:“有……有这等事?小人真……真的不知道。小人同他只是生意上往来,此外再无其他。”

    顾青芷道:“好哇,这时候你还给我装腔作势。骆大哥,你的佩剑借我用用。”骆玉书微微一笑,将剑柄递了过去。顾青芷接过长剑,笑道:“张老板,难怪你生意做得如此红火,原来在背后干这些勾当,果真是闷声发大财哪。”张吉本额头汗如雨下,道:“小……小的实在不明白姑娘甚么意思。”

    顾青芷一脚将他踢翻,剑尖抵住他胸口,喝道:“你伙同树海勾结太监王振之事,本姑娘已经查得一清二楚。此乃通敌卖国的大罪,报得上去,等不到秋后,你就是喀嚓一刀,人头落地。”张吉本未料这两人变脸如此之快,转眼间便从救星成了灾星,只吓得面如死灰,口中兀自喃喃道:“哪……哪有此事?”声音低不可辨,已然十分心虚。

    骆玉书在旁暗暗好笑,心想倘若此刻树海尚在,对方是蒙古大官,恐不能对其如此发难,无为宫将树海劫走,他二人拷问起张吉本来倒是方便许多。他想此事若由自己来问,决不会这般大马金刀地威迫逼供,但张吉本胆小如鼠,顾青芷如此凶神恶煞地恫吓于他,实是最直接有效不过的法子。

    顾青芷用剑身轻拍张吉本面颊,冷笑道:“张老板,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坐拥万贯家财,不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却同瓦剌异族勾勾搭搭,事发起来,你脑袋搬家不说,全家都要受你牵累,男的充军,女的发配教坊司。原本到得刑场上,爽快挨一刀倒也没甚么,就怕判个凌迟处死,你体态如此富贵,到几时才割得完?倒不如本姑娘直接在你身上戳几个窟窿,你死得也痛快些。”说着作势便要刺下。张吉本一张脸吓得煞白,哀求道:“女……女侠饶命,小……小人都招了便是。”

第九章 贿赂

    顾青芷十分得意,道:“你且说来。我若发现一句假话,便刺一剑,发现两句时,便刺两剑。到时你张老板被捅成了马蜂窝,可莫怪我无情。”张吉本诺诺连声道:“小人怎敢说谎,担保句句货真价实。那树海确是瓦剌贵人,小人同他本没甚么关系;只是也先太师每年都会准备一笔厚礼,经由小人转交给宫中司礼监王公公,树海便是负责将这笔礼金送至小人舍下的,今年已是第三年了,物事现时还在小人身上。”说着从怀中颤巍巍取出厚厚一叠银票。

    骆玉书取过一看,约有三四千两,票面小戳俱是辽东的钱庄铺号,点头道:“是了。也先贿赂王振,想必是要内外勾结,倾覆我大明江山?”张吉本急道:“小人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大明天朝上国,威德著于四海,瓦剌乃区区方外狄夷,若是敢生异心,岂不如同蚍蜉撼树?”

    骆玉书厉声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南宋的教训犹在眼前。我华夏大好河山被鞑子占据了近百年,方由太祖皇帝一举光复,我辈又岂能不慎?按你说来,那也先送钱财给王振,难道真是孝敬他的例钱不成?”张吉本赔笑道:“大侠要这么说,其实也未尝不可。两位想必知道,那瓦剌素来受我大明诰封,年年都遣使者入朝进贡,也先太师派人送这些礼物给王公公,只不过是想让公公给那些使臣们行个方便而已。”

    顾青芷奇道:“上贡乃是美事,何须行贿?难道朝廷还会放着贡品不要么?”骆玉书道:“芷妹,你有所不知。瓦剌使节名为朝贡,其实是借着这个机会同我朝进行通商贸易,用他的牲口换取咱们的布匹器皿,称为回赐。这几年也先派遣的使者队伍日益壮大,动辄一两千人,次数又极为频繁,往往是前者未去、后者又至,光是招待赏赐这些来使,朝廷已是十分头疼;加之瓦剌使臣鱼龙混杂,沿路纵酒闹事、滋扰百姓,几与匪贼无异。也先又恃强提价,将马匹的价钱定得高于市价数倍,更兼以次充好,明明是驽马,他却偏说是良驹,种种颠倒黑白之事,实是举不胜举。”顾青芷气得笑道:“好啊,上贡都能如此威风,我还是打头一次听说。”

    张吉本抢着道:“可不是吗。这几趟瓦剌派来的人越来越多,马匹越来越次,要价却是水涨船高。朝中好几位大人商量,让也先再这么胡闹下去,实在太不成体统,非得好好限制他们入朝使臣数目、削减他的马价不可。”

    骆玉书目光如炬,盯着他道:“因此也先便托你贿赂王振,替他朝贡队伍大开方便之门,是不是?”张吉本被他瞧得甚是心虚,低声道:“小……小人绝非替瓦剌办事,小人这么做,都是听候王公公差遣。这些蒙古鞑子的财物,还不都是从咱们这儿强抢过去的,自……自然是拿他越多越好。”

    骆玉书怒道:“瓦剌每次朝贡互市获利以百万计,其中不法之处正当整顿,你却伙同朝中奸党营私舞弊、听之任之。殊不知近年瓦剌势强,此事实恐贻害无穷,真真可恨之极!”张吉本哭丧着脸道:“这些都是公公的吩咐,小人区区一介贱民,怎敢同王公公过不去?况且也先之礼非只经由小人一人之手,即便小人不送,其他人也是照办不误。”

    顾青芷疑心道:“也先要贿赂老太监,大可直接送到他手上,何必由你转交?”张吉本陪笑道:“女侠问得极是,这当中有个道理。王公公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有些事也不得不防。朝中向有那么几个不肯服帖的硬骨头,向来不买公公的账,若被他们知道公公收受瓦剌太师的礼钱,抓住这把柄做起文章来,麻烦可就大了。王公公素来对自己名声看得甚重,这些钱财在小人这儿一经手再转给公公,那便稳妥得多,就是被人查了出来,又有谁敢放屁?”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那两名着了道儿的官爷,只怕也是奉了公公号令,沿途护送树海的。”骆玉书闻言微微一笑,也不说破。

    顾青芷皱眉道:“这也不对哪。就算老太监有此顾虑,叫京里亲信转手一下也就是了,何必让树海天南海北兜一大圈,岂不费时费力?”张吉本道:“女侠有所不知,这树海曾数次任使入贡,京城里头认得他的人很多,王公公放心不下,这才特意让他跑远一些,做起来便不露半点声色。树海这趟虽说是来给公公上供,一路游山玩水不说,从我们这儿刮回去的油水也着实不少,本就大有些犒劳之意在里头;若非这鞑子是也先跟前的红人,这美差也不能次次都落在他的头上。”

    骆玉书心道:“这话倒也不假,树海办事精明干练,乃瓦剌使节队伍中的头面人物,确是结识了不少朝中官员。”他见张吉本叙事脉络清晰,反应极快,不似编织谎言,皱眉道:“纵使你没有卖国求荣,王振同也先暗通款曲,未必不为此事。”

    张吉本道:“非是小的在这里替王公公说话,小人是生意人,凡事都要看个赚赔盈亏。当今圣上对公公待以师礼,言听计从,便是公主王侯见到公公也要行后生晚辈之礼,实是位高权重、贵无可比,若是也先得势,难道他会像皇上那样敬重公公么?事成则不过如此,事败却要株连九族:依小人之见,怕是没人会做这等蚀本买卖。”说这几句话时,神情居然颇为诚恳。他见顾骆二人俱是忠义之士,知道这事若是扯到通敌叛国上头,自己多半性命不保;若能说服二人只是事关索贿,其中便有转圜余地。

第十章 十二妙使

    骆玉书见他说得不无道理,沉吟半晌,缓缓道:“张老板,今日我暂且信你,倘若日后发现有一句假话相欺,我取你性命易如反掌。那两名无为教的歹人是甚么来头,你当真全然不知?”

    张吉本听他语气果然缓和,心下大喜,忙道:“大侠放心,小人所讲句句是实,决不敢对两位有所隐瞒。小人向来奉公守法,甚么无为教、有为教,今日皆是头一回听说,又怎会识得这些江洋大盗?这帮人穷凶极恶,大侠既已将其拿住,便请速速绑赴衙门,小人感激不尽。”

    骆玉书细想事情来龙去脉,张吉本似同无为宫确非一路,当下微微笑道:“何须客气。”伸手在他后颈一切,张吉本立时晕倒在地。他转头对顾青芷道:“这人伶牙俐齿,讲话不尽不实,咱们还须在他家好好搜上一搜,看看他是否有所隐瞒。若真找不到甚么证据,这事情却十分难办。”

    顾青芷奇道:“有甚么难办?这人已招认了帮鞑子贿赂老太监,咱们不能将这事上告皇帝么?”骆玉书摇头道:“皇上对王振十分敬重,也先若只为朝贡通商之事向他行贿,皇上就算知道了,多半也不会拿他怎样,除非咱们能找到老太监通敌的铁证,才能将其置之于法。”顾青芷恨道:“想不到皇帝竟然如此昏庸!倘若张吉本所言非虚,你岂不是白忙一场?”骆玉书笑道:“芷妹,你大大咧咧惯了,这话可不能乱说,幸好眼前没有旁人。要说白忙,却也未必,这回被我查到无为宫牵连其中,也算收获不小。”

    顾青芷道:“对了,我正要问你,这无为宫究竟是甚么来头?我曾听爹爹和雷叔叔闲聊间屡次提到这名字,待要问他们时,爹爹却不肯多讲。”骆玉书道:“无为宫是近年来江湖上兴起的一个帮派,传闻乃是白莲教的一脉旁支。白莲教的名头,你定是听过的了。”顾青芷点头道:“这个爹爹同我说过,当年白莲教教主韩山童偕刘福通率红巾军起义,韩山童之子韩林儿建国称帝,我朝太祖皇帝也曾奉其为主。”

    骆玉书道:“不错,白莲教源自净土宗的白莲宗,后兼纳弥勒教、明教各派教义,教徒遍布天下,听说太祖高皇帝他便是明教出身,所以国号才定为一个‘明’字。他老人家登位后知道白莲教势力庞大、于国不利,曾多次严令取缔,白莲教徒为躲避朝廷镇压,聚众时往往冠以他名掩人耳目,无为宫便是由此衍生。白莲宗虽是佛教一脉,那无为宫主却传闻是道家出身,教中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这数年来人丁兴旺,隐然有青出于蓝之势。家父曾几次吩咐我留意查探,但其众行事诡秘飘忽,我一直未得头绪,不想今日在此遭遇。”顾青芷道:“既如此说,这些人劫走树海,只怕其中定有重大图谋。”

    二人闲谈之间,已将张府细细搜索了一番,除了些寻常账本手札之外,确无甚可疑之处,骆玉书检视各处墙壁地面,亦未发现有何地道暗室。顾青芷甚是沮丧,道:“看来张吉本没说假话,咱们已将他家翻了个遍,甚么线索也没找到。”

    骆玉书笑道:“你也不必气馁,张吉本这人处事周详,做事不留痕迹也不出奇,事情未必便如他自己所说,单只借花献佛而已。咱们既知道了他同王振的勾当,放着各省这么多大户,倘若老太监当真心怀不轨,总能查出蛛丝马迹。只是适才咱们搜寻各屋之时,物品皆摆放整齐,全无翻动过的痕迹,张吉本怀中的银票也安然无恙,可见无为宫这趟非为劫财,全是冲着树海而来。这事甚为蹊跷,幸好咱们已拿住一人,顺藤摸瓜,必有收获。”

    忽听柴房处豁剌一声响,二人心下一惊,几步跨回天井,只见柴房门板落在一旁,那黑衣汉子伏于院中,穴道似已解开,身前站着两名穿淡青色道袍的女子。二人俱只十八九岁年纪,容貌生得甚是秀美,左首女子脸上全无表情,便似蒙着层冰霜一般,右首那名道姑却眉目含笑,神态甚为娇艳。

    骆玉书心知对方来者不善,向前行个礼道:“不知二位道长仙驾至此,有失远迎。此人私闯民宅被我拿住,少顷便要送官,敢问二位为何将他放出?”左首那名道姑冷冷道:“私闯民宅?此处可是你家?你二人便不是私闯民宅么?”她每问一句,脸上的寒气便加厚一分。骆玉书闻言一怔,一时不知如何置答。

    那黑衣汉子喘着粗气道:“臭小子有眼不识泰山,这两位仙姑位列本教十二妙使,你们还不赶紧乖乖跪下磕几个响头,尊使或许放你们一条生路。”话未说完,抚胸剧咳不止。他先前中了顾青芷一掌,受伤不轻,后又被骆玉书以凌厉剑气封穴多时,此刻周身气血不畅,神情十分委顿。骆玉书听了心中一凛,暗道:“原来这两名道姑也是无为教的人。”

第十一章 激斗

    右首边的道姑道:“何汉岑,宫主命你同罗琨暗中保护瓦剌使者,怎地你二人如此大意,此人从辽东便一直跟着树海,你们竟全无知觉?”她语气温柔甜美,说话时脸上犹带三分笑意。

    这一问却大出骆玉书意料之外,他本推测无为宫掳走树海,轻则意在勒索赎金,重则欲图挑拨两国开战,倘若树海在明朝境内遇害,瓦剌恐不免谋动兵戈,届时各地白莲教众便可趁乱起事;此刻听了这几句话,方知对方竟是奉命保护树海,那却是在替王振或瓦剌办事了。无为宫身为江湖上头号邪派,竟然勾结奸臣外敌,阴谋滋甚可见一斑;而以自己的武功,从辽东跟踪树海伊始便即被人发觉,历时弥月而全不自知,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何汉岑汗如雨下,伏地道:“属下自知办事不力,还望二位尊使恕罪,再……再给属下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语气大为惶恐。他与同伴确是一路跟着树海,但骆玉书武功高出他们甚多,两人竟未察觉树海身后又多了一人盯梢;然他二人行事亦极为谨慎,时不时便变换一身装扮行头,骆玉书全副心思扑在树海身上,也不曾留意到二人,以致两拨人马分别跟踪了树海将近两月,相互间竟始终未能察悉对方,直到骆玉书跟何汉岑在张府交上了手,才猛然忆起沿途同这张脸曾打过几次照面。

    这一日骆玉书尾随王林而去,吩咐两名部下守在张府盯梢,何罗二人顿时惊觉,一经商议,当下先由罗琨带走树海,何汉岑坐镇张府静观其变。他见树海被官兵盯上,也是惊疑不定,担心张家向官府告密,便将张吉本绑起来细细盘问,是以未将他与旁人一并点晕。

    左首那道姑对何汉岑道:“宫主念你在宫中日久,今番且容你戴罪立功。罗琨已在沿路留下暗号,你速速前往接应,不可再生纰漏。”何汉岑喜道:“多谢宫主和尊使宽宏大量,属下替宫主办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挣扎着站起身来,缓缓向门外走去。

    骆玉书先前瞧他同顾青芷交手数招,武功着实不弱,眼下却对这两名妙龄道姑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心知二女定是来头颇大,一时未敢贸然出手;此刻见他抬腿要走,暗忖这人是王振勾结外敌的重要人证,万不能轻易任其离去,当下更不多想,长剑铿然出鞘,疾探何汉岑后背。

    顾青芷见他出手,也双掌一翻,飘身上前。两名道姑身形闪动,拦住二人去路,双剑舞开,出手迅捷狠辣,有如白虹冷电。骆玉书见二女武功高强,不禁暗暗称奇,心知一时难以逾越,当下收敛心神,出招拒敌。

    一旁顾青芷见走了何汉岑,心内十分焦急,她又未持兵刃,不数合便落了下风,不由连遇险招,情状颇为狼狈。骆玉书见势不妙,反手长剑横削,将二女逼退两步,乘势将宝剑递给她道:“大敌当前,切莫分心。”顾青芷心头一热,伸手接过长剑。这一来她兵刃在手,场面登时缓和,两边堪堪战个平手。

    双方斗得半盏茶时分,骆玉书见二女剑法精奇,隐隐颇得武当两仪剑法之妙,虽不似武当剑法之古朴浑厚,然剑势迅疾凌厉,别具一格。他生来天资聪颖,自幼在武学上又得骆中原悉心指点,在江湖青年才俊一辈中实已难逢敌手,骆中原常感慨自己二十多岁之时,功夫可照长孙差得太远。此刻骆玉书见对方招数虽然奇巧,功力毕竟尚欠精纯,若是单打独斗,多半早已败在自己手里;但二人联手出击,攻守相辅相成,进退浑然一体,便似心意相通一般,显是在这套剑法上下了极大的苦功,竟是几无破绽,他与顾青芷几番看似便要占得上风,总被对方一一化解。骆玉书听何汉岑先前称对方为十二妙使,见只到得两人便已如此厉害,无为宫果真是藏龙卧虎,心下不禁暗生忧虑。

    四人正斗得难解难分之际,墙外忽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只听一人道:“葛老总,是这里了。”另一人瓮声瓮气地喊道:“众弟兄亮家伙,随我进去!”听声音显是官差到了。

    那冷面道姑蛾眉微蹙道:“宫主吩咐此事不可惊动官府,今日且暂避风头,放他二人一马。”另一名道姑道:“姐姐说的极是。”手底倏地刷刷疾刺数剑,快如鬼魅,将顾骆二人逼退数步。二女纵身跃上房顶,那声音甜美的道姑笑道:“两位好俊的功夫,改日定当再行领教。”言毕二女转身向屋外奔去。

    顾青芷待要上房追赶,骆玉书拦住她道:“穷寇莫追,此二人武功邪门,外头或许尚有帮手。”顾青芷跺脚道:“就这样放她们走,树海去向岂不石沉大海?”骆玉书微笑道:“来日方长,我们要对付的可不是一个树海。”

第十二章 官兵

    这时外面一群官兵已抢进门来,拢共有二三十人,为首一名四十多岁的军官手持单刀,大声喝道:“你们两个毛贼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入室行劫,眼里还有王法吗?快快与我拿下!”听声音正是适才在外边呼喝领头之人。

    骆玉书上前亮出腰牌道:“在下辽东都指挥佥事骆玉书,不知这位大哥如何称呼?”那军官顿时满脸堆笑,收起兵器道:“小的武昌卫总旗葛成,参见骆大人。卑职适才在附近巡街,碰见几个百姓慌里慌张跑来说张府内传出械斗之声,故携众兄弟前来探个究竟,不知竟是将军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

    骆玉书笑道:“原来是葛大哥。骆某先前路过此地,恰撞见几名白莲教徒闯进张府恃强行凶,里头还有两位营里的弟兄,想必也是栽在他们手里。骆某报官不及,只好僭越出手和他们斗了几合,这伙匪类适才一见葛大哥前来,已是望风而逃。张老板此刻怕是受了惊吓,晕了过去。”说罢往厢房将张吉本拎回院中。葛成见他一手提两百多斤的胖子便如拎鸡一般,心下暗暗惊叹,道:“这帮邪魔歪道着实大胆,卑职回头定当禀明上官,好好整治他们。将军神兵天降,宵小仓皇鼠窜,小人实在佩服得紧。”

    骆玉书摆手道:“葛大哥,你我俱出身军旅,客套话便不用说了。在下还有几句话要问张老板,不知是否方便?”葛成笑道:“这个自然,将军但请无妨。”转头喝道:“你们快去井里打桶冷水上来,让张老爷清醒清醒!”明朝自朱元璋起便一直重农抑商,至英宗时商贩地位仍颇低微,是以张吉本虽家财万贯,葛成对他却并不十分客气。

    骆玉书笑道:“这倒不必了。”伸手在其后心推拿几下,只听得呻吟数声,张吉本悠悠醒转,抬头望见家中满是官兵,不由呆若木鸡。葛成道:“张老板你树大招风,家产叫白莲教的歹人惦记上啦!幸得骆将军英勇无敌,连同这位女侠替你赶跑了歹人,你才捡回一条小命,还不快来谢过将军!”

    张吉本心道:“我的性命正险些断送在你二人手里。”脸上陪笑道:“原来大侠乃是当朝将军,怪不得武艺如此高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恕罪。”葛成道:“你老小子还算有眼光。骆将军尚有几句话要问你,你须老实作答,不得有所掩瞒。”张吉本强笑道:“小人已将所知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将军,不知大人还有何事要问?”

    骆玉书心想此事牵连甚广,不可太过张扬,以免打草惊蛇。他将葛成拉到一边,从张吉本给自己的银票中抽出张五十两递给他道:“葛大哥,我自辽东南下公干,于路见白莲教人徒众多、其势汹汹,你回去告诉上头好生提防,免生哗变。我有几件要紧事须亲自问张老板,这些银子就请众兄弟喝几杯酒。”

    葛成不想这位大人竟如此豪爽,忙不迭接过银票揣入怀中,笑逐颜开道:“将军恁地客气。”凑过头低声问道:“莫非张老板和白莲教有甚干系?”骆玉书笑道:“这倒不是。个中原委一时难以明言,决非骆某有意相瞒,日后在武昌地面上还须葛老兄多多相助。里头那两名弟兄先前着了贼人的道儿,也请老兄一并代为关照。”

    葛成混迹行伍多年,乃是个十足十的老兵油子,见骆玉书为人谦下,心里先有三分好感,此刻又收了他的银子,连忙笑道:“这个自然,将军但有用得到卑职之处,只管开声便是。”差人将那两名小校从厅里扶出,骆玉书伸手在两人背后轻拍数下,二人各呕出一口黑血,醒了过来。

    这两人先前在辽东是他心腹士卒,见骆玉书使个眼色,当即双双会意,只说自己路过张府门外,莫名其妙便被人打晕过去。葛成骂道:“他娘的,武昌卫的脸都被你二人丢光啦!”当下率众辞过骆玉书,领着手下径出大门去了。顾青芷见骆玉书不问方位,随手一拍便解开了二卒被封穴道,不由得暗暗惊奇,心想:“这门手法我可不会,改天须让他教我。”

    张吉本见众官兵一哄而散,唯独留下顾骆二人,心下甚是忐忑。他适才为顾青芷所逼抖出王振受贿之事,此刻不禁后悔万分。其实王振贪污成性,收受贿赂本非奇事,朝中大臣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大家也只心照不宣;但朝廷官员私通外邦乃是重罪,王振若非着实有所顾忌,也不用费尽心力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只恨此事偏偏从自己嘴里说了出来。适才听葛成称眼前这人乃是朝中将军,看情形必是公公的对头无疑,倘被他抓住这个把柄参劾王振,上头顺藤摸瓜查出是自己这边捅了篓子,全家立时便要大祸临头。他越想越是害怕,心中已在盘算如何变卖家产、举家逃入深山老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闪烁不定。

第十三章 宝珠寺

    骆玉书见张吉本面如死灰,早将其心事猜了个十之八九,心知无论对方所言有几分真假,以皇帝对王振之宠信,多半不会加以惩责;但自己身为朝廷武官,剿除白莲妖党却是职责所在,于这事上无须束手束脚。他见张吉本几番欲言又止,不由心中一动:“莫非此人尚有甚么隐情未讲?”他在边关为将数年,深知恩威并施之法,知道此时须让对方尝些甜头,或能诱其松动口风,当下打定主意,将张吉本带回厢房,也不开口说话,只在房内不停来回踱步。

    张吉本不知对方要如何处置自己,心中七上八下。足过得小半盏茶工夫,骆玉书忽站定道:“张老板不用害怕。似阁下这般精明,想必清楚单凭你和王公公这点事情,说出去也告不倒他,何况我吃一口朝廷公饭,犯不着去和司礼太监为难。只是树海多番潜入我大明境内,只恐另有阴谋诡计,骆某身为边将,势难坐视不理。不瞒你说,我追了这鞑子实已有好一阵时日,眼下人是在张府走丢,他的去向说不得还要落在你张老板头上。”

    张吉本苦着脸道:“两位既已将那强人拿在柴房,怎还来问小人树海下落?”他先前被骆玉书打晕,不知何汉岑被人救走之事。顾青芷笑道:“你脑子倒挺清楚。本姑娘流年不利,到手的肥羊又让人给牵走啦,只好又来求你张老板帮忙。”张吉本惊道:“有……有这种事?”

    骆玉书点了点头,道:“张老板置此家业不易,咱们都是聪明人,何必互相为难?骆某答应你,只须阁下肯将所知据实相告、助我寻回树海,今日之事骆某决不向旁人提起,也不会借此向王公公发难。”他心知只要找出树海,无为宫的人必定环伺在侧、不请自来。

    顾青芷望了骆玉书一眼,脸上微显诧色,但她是冰雪聪明之人,转念间猜到对方心思,当即笑道:“可不是吗,你帮老太监受贿这事倘若走漏风声传到王振耳里,必定性命不保,万贯身家就此土崩瓦解,本姑娘都替你惋惜。我二人言出必践,只要张老板肯帮这忙,今天的事情就当是没有啦。”

    张吉本闻言一怔,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好事,道:“两……两位英雄是说,不会将我替……替公公收……收钱之事传扬出去?”骆玉书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张吉本心下狂喜,忙道:“二位乃侠……侠义之士,说过的话可不能反口。”一想到或可保住眼前家业,心情激荡之余,话音微微发颤。

    骆玉书笑道:“这个自然,只要我二人不说出去,此事便只天知地知。眼下是树海自遭强人掳走,这事总不能怪到你头上罢?”他见张吉本面露喜色,十之八九仍是有话未曾和盘托出,心中暗骂:“这人不见兔子不撒鹰,当真奸猾得紧。”

    张吉本见今日家中不速之客接二连三,实是倒霉之极,但只须自己抖露王振受贿这一关节不泄漏出去,扭头再将银子照数补上,日后纵使王公公追问起来,那也是树海途中被盗贼盯梢掳劫,与自己并无太大干系,顶多是个接应不力之罪,届时使些银两上下打点一番,多半能搪塞过去;眼下身家性命全在眼前二人身上,万万开罪不得,旁人是全顾不上了,忙道:“这个……这个……树海现在何处,小人不敢妄言。但早先那胖子掳走树海之时,曾对那高瘦汉子说待得料理停当之后,便速来宝珠寺相会;小人想着二位若能……若能及时赶到那里,说不定便能将这伙歹人一网成擒。”

    顾青芷皱眉道:“宝珠寺?我从小长在这里,没听说武昌有这么一间寺院啊。”张吉本讪笑道:“姑娘所言极是。依小人之见,他们所说的宝珠寺非在本省,而是……是在河南开封。”顾青芷奇道:“你又怎知?”

    张吉本道:“两位英雄明鉴,小人之所以这样猜测,其中有个缘故。原本王公公为着保密,是不准我们多嘴打听各有哪些人替他收受太师礼钱的,但树海去年在小人家中喝得酒酣耳热,自己讲漏了嘴,说接着便要去河南开封府,落脚于城东的宝珠寺,那寺院的僧纲鉴胜,也是他此行的主顾;因此小人才斗胆揣测,日间这伙歹人口中所说的宝珠寺,一定……一定便是这间了。”其实他于此并无十分把握,但眼下多拉一人下水,自己肩上的过责就减轻一分,最好闹到那宝珠寺僧官也将王振受贿之事招认出来,走漏风声的便不止自己一人,更是再妙不过。

    顾青芷忍不住笑骂:“好哇,老太监真是无孔不入,连庙里和尚都是他的孝子贤孙。”张吉本唯唯诺诺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在公公面前,怕是菩萨也要低头。小人拼着得罪王公公,已将所知倾囊相告,万望二位体恤小人一片款诚,莫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否则公公怪罪下来,小人便有一万条性命也担待不起。”

    骆玉书笑道:“张老板尽管宽心,我们既答应你不说,自当恪守成约。你受王振胁迫身不由己,这事原也怪不得你。”其实他知对方巴结王振尚恐不及,哪用得着威逼强迫?但这人虽说油滑之极,毕竟供出不少内情,便也对其温言劝慰一番。

    顾青芷接口道:“张老板,你可没戏耍于我们罢?本姑娘少不更事,若是发现上当受骗,气急攻心之下,只怕就要管不住自己嘴巴啦。”张吉本忙道:“决……决无此事。小人对两位英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二位不将公公的事情说出去,便是我张某人的再生父母,小的一辈子不敢忘记二位的大恩大德,来世……来世给两位英雄做牛做马。”骆玉书摆手道:“这却不敢当。今日多有得罪,尚乞海涵,你好好收拾屋子罢。如若官府再来相问,就说是白莲教上门闹事便了。”张吉本连声答应。

    骆玉书带他回到厅堂,见那些厮仆兀自昏迷不醒,心想:“寻常百姓全没内力,被封了穴位原是难以解开,但过了这许久竟无一人醒转,这何汉岑的点穴手法也当真厉害。”他知穴道久闭不解对身体颇为有害,当即一一救醒张府上下,众人自是称谢不已。

    ***

第十四章 布政使

    二人出得张府大门,已是日头西斜,夕阳透过厚厚的云彩照下来,映得人红霞满身。骆玉书笑道:“芷妹,这老儿今天被你吓得够呛,看样子是甚么都招了。不过防患未然,还得请你爹爹跟雷世叔打今儿起派人多盯着些张府,以防他耍甚么花样。”

    顾青芷道:“这事易办。可惜白莲教本是带头对抗元朝的义军,如今无为宫却同瓦剌外族沆瀣一气,想来令人痛心。骆大哥,你说他们是替王振办事呢,还是已经跟也先两头串通、做了汉奸?”

    骆玉书道:“我也在想此节,这伙人近年来在江湖上掀风作浪也就罢了,背地里竟做出这等事来。无为教根深蒂固,同王振勾连已是十分棘手,倘若真为瓦剌所用,那更是为祸至深。不过白莲教早自太祖时便已被严厉禁绝,大明律例上写得明白:主者处死、从者流放,若能查到王振暗通无为宫的凭据,那可比参他一本贪污索贿要管用得多。芷妹,我们还须往本地布政司走一遭。”顾青芷奇道:“骆大哥,你是要将此事报官么?王振一手遮天,我们又没有证据,布政司怕是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骆玉书摇头道:“对付王振时机尚早,眼下只得宝珠寺这一条线索,我无论如何要去开封探听一番虚实,树海既跟无为教的人混在一起,倒也免去了我们诸多顾虑,到时尽管大大方方拿人便是。只是听张吉本说那僧官鉴胜也是王振亲随,这是皇上任命的职司,领的是朝廷俸禄,这人若对树海等施以庇护,对付他可不能像今天这样硬来;我又是辽东的武官,道理上决计管不到河南地面去,到时只怕钳手掣脚,误了大事。湖广左右布政使萧晅、马谨两位大人是我爷爷故交,为官多年,皆乃清正廉介之士,若得他二人先行知会河南三司,我们追捕树海固然方便得多,于对付无为宫亦是大有裨益。”他心下打定主意,只推说瓦剌暗中派人南下连结白莲教,这两个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地方上听了必然震恐,定会全力缉拿。

    其实在顾青芷心里,鉴胜同张吉本又有甚么分别?大可一般拿剑指着脑袋肆意恐吓一番便是。骆玉书参军多年,行事素来奉法谨慎,身上几无半点江湖豪气,若是换了别人,顾青芷早已嫌他做事婆婆妈妈,此刻却只觉得他老成持重,心下甚是欢喜,笑道:“原来如此,你爷爷这般厉害,布政使这样的大官都是他的旧识。我爹爹在武昌这么多年,连知府大人姓甚名谁都说不上来。”骆玉书微笑道:“顾伯伯他性情恬澹,向来不肯同做官的相与,江湖上是人人钦佩的。”

    二人到布政司衙门通禀之后,由门役领至偏厅用茶等候。须臾内堂迎出一位老者,身着一袭儒装,胡须灰白,相貌甚是清朗矍铄,笑道:“多年不见贤契,果然生得一表人才。令祖身子骨可还好么?”

    骆玉书向他作揖道:“给萧世伯请安,家祖身体尚属健旺。久闻世伯在湖广为政清明,百姓称颂不已,小侄因事路过武昌,特来拜会世伯。世伯神清气爽、风采依旧,实在可喜可贺。”萧晅道:“愧不敢当。贤侄关山迢递由辽东到此,不知有何紧要之事?”

    骆玉书请他屏退左右,将树海潜入关内、在张府被无为宫带走之事说了。他确也信守诺言,只说张吉本同树海是在关外经商结识,此番款待纯尽地主之谊,替也先贿赂王振这节却略过不提;又道树海同白莲教勾结,眼下已被送往宝珠寺隐匿。他在这二品大员之前不便直陈顾青芷江湖出身,只说是自己表妹,于追查此事出力甚多。

    萧晅听说瓦剌私下派人联结白莲乱党,不由暗暗心惊,忙差人唤来本地僧司都纲问了,向骆玉书道:“贤契所言甚是,湖广境内确无甚么宝珠寺,这批贼子所去之处当在开封无疑。白莲教这伙妖逆在洪武、永乐年间便屡次聚众作乱,这回竟然串通番邦,定是所图者大,幸被贤契撞破。两位且放宽心,河南右布政使年富年大人是我好友,为人极是正派,待萧某修书一封,他见了后定会极力相助。”骆玉书喜道:“这样最好,有劳世伯了。”

    三人正说话间,门外忽又走进一人,五六十岁年纪,脸上皱纹密布、神情精干,正是右布政使马谨。他与萧晅本是同科进士,此刻又共事湖广,两人交情着实不浅。四人叙礼毕了,萧晅说了事情始末,马谨叹道:“也好,便请贤侄往开封府一趟。只是白莲教奸猾诡诈,须防他们声东击西,暗渡陈仓。烦请贤侄画下树海同乱党的图样,老夫着快马送至邻近各省,教在边境要道处设下岗哨严加盘查,不怕他飞上天去。”

    马谨先前巡按浙江时曾率兵抵御倭寇,因此虽是文官,却颇晓军事。骆玉书见他思虑周详、布置得当,不禁暗暗佩服。萧晅写完手简,要留两人用膳,骆玉书不愿在此耽搁,当下收了书信,勾描了树海、何汉岑和两名道姑的画像交给马谨,便同顾青芷辞别二位大人出得府来。

第十五章 千里马

    二人出了布政司衙门,天色已过酉时,只见月上树梢,四下甚是安静。骆玉书自关外始跟踪树海,历时已近两月,当中片刻不敢松懈,夜晚也只和衣浅睡,饶是他内力精湛,此时亦颇感疲惫。他转头望见月色如水,倾洒在顾青芷脸上,衬得她肌肤胜雪、明艳不可逼视,不禁心中一动。骆玉书知他两家累世交好,骆家虽未正式向顾铁珊提过婚约之事,此中之意早已不言自明。他与顾青芷两小无猜,早已拿她当作至亲一般,自己虽说军旅奔波,无暇多思男女之情,白天同她一齐力斗无为教高手,当时也没觉得甚么,此刻方才深觉纵然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亦决不能让其有分毫损伤。

    顾青芷见他呆呆望着自己,不禁脸上一红,道:“骆大哥,我们现在就出发么?你连日劳神,可别累坏了身子。”她生来脾气娇纵任性,此刻语气却极温柔。

    骆玉书心头一暖,道:“我不碍事。芷妹,我寻思树海一早被罗琨带离张府,此刻想已走得远了,何汉岑却刚被救走不久。这人受伤不轻,行不了太快,说不定还能半路将他截住。”

    顾青芷笑道:“你在这等我一会。”言毕转身离去。骆玉书知她向来古灵精怪、智计百出,当下也不多问,只在原地相候。过不多时,忽听街头几声长嘶,顾青芷胯下一骑、手牵一骑,转眼已到自己跟前。

    骆玉书见她所骑的那匹青骢马也就罢了,牵来的一匹黄骠马却非同小可,通体油光发亮,浑身没一根杂毛,体态神骏,显是一等一的千里马,喜道:“你几时养了这样一匹好马?”顾青芷笑道:“这是我爹爹的马,被我顺手牵来,也没同他说。他老人家日后知道我们急着去锄恶惩奸,一定不会责怪。”

    骆玉书虽觉略有不妥,但依眼下情形,正需要这么一匹坐骑,笑道:“如此只好晚些时再向顾世伯赔罪。”一跃上马,持缰行了几步,但觉稳当如履平地,啧啧赞道:“难得,难得,这样的好马,便在关外也是难见。”他从役辽东多年,于御马之术极有心得,见了这等良驹,自是爱不释手。顾青芷见他赞叹不已,心下十分欢喜。

    二人出了城门向西北疾驰,当中歇了数次,子时便已过了孝感县。骆玉书一路快马加鞭,见顾青芷那匹青骢马不显山不露水,竟也全跟得上,不禁又惊又喜,道:“芷妹,你们霹雳堂哪来这么些好马?”顾青芷笑道:“这马是雷叔叔一位好朋友送的,拢共也只有三匹,爹爹、雷叔叔和我一人一匹,你当有很多么?”

    骆玉书叹道:“这马脚程快也还罢了,更难得耐力绝佳,使足劲跑大半个时辰不见疲态,古之良驹不能过也。这人能一下送出三匹千里挑一的好马,可也真了不起,有机会定要见他一见。”顾青芷道:“我和爹爹也没见过这位朋友,下回让雷叔叔引见引见。”骆玉书爱惜马匹,道:“前面过了云梦县便是府城,咱们到那儿歇歇脚,天亮再走,可别累坏了马儿。”顾青芷点头称是。

    二人当下又赶过云梦,约莫丑正时分到了德安城。明朝虽施行夜禁,但骆玉书身为三品武官,出示牙牌后自是畅通无阻,两人进到城里,寻了间最大的客店投宿。客栈值夜的伙计没料到这么晚还有人来,喊了半天才老大不情愿来应门,直到骆玉书塞给他几钱碎银子,这才眉开眼笑,将马匹牵去刷毛喂料,端茶递水甚是殷勤。

    骆玉书开了两间上房,又将树海同何汉岑的样貌同他说了,问有没有见过这二人或是道姑前来投店。那伙计道:“道姑肯定是没有的,鞑子似乎也没看见,剩下那个可就不大好说了。要不大爷您再赏小的些银子,天亮了我帮您到处问问,或许咱们这儿没有,在其他地方住店也说不定。”骆玉书笑道:“真有你的。我找这几人有要紧事,这里一两银子你先拿着,劳烦小哥别怕辛苦,明儿赶早替我问问。要真打探到甚么消息,另有二两银子答谢。”那伙计捧了银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顾青芷在旁哂笑道:“好大方的公子哥儿啊。”骆玉书笑道:“啊哟,从张吉本那儿拿了这么多两银子,我这穷把式难得阔气一回,可让霹雳堂千金大小姐见笑了。”顾青芷笑嘻嘻地道:“人家这银子是用来贿赂司礼监王公公的,却被你拿来收买客店小伙计。”骆玉书笑道:“君子尚义、小人趋利,财不积则贪者忧也,这也是没法子。”顾青芷不懂他拽文,笑道:“你是君子,我们都是小人。”闲扯了几句,二人各自回房歇息。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3166/ 第一时间欣赏銮铃奇侠最新章节! 作者:千钟难醉所写的《銮铃奇侠》为转载作品,銮铃奇侠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銮铃奇侠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銮铃奇侠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銮铃奇侠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銮铃奇侠介绍:
这是个明朝初年间的武侠故事,书中涉及到真实的历史人物,情节都只是虚构的小说。书里有关于民族的家国大义,也有小人物的爱恨情仇,但尽量只是用那个时代的眼光去阐述和评论。
欢迎大家的批评指正。銮铃奇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銮铃奇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銮铃奇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