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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千钟难醉     銮铃奇侠txt下载     銮铃奇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梅长老

    骆玉书见七女虽厮杀一处,仍是自然而然成对施展开玉蟾两仪剑法,但幽部既少一人,织霈使形单影只,片刻间便已大落下风、险象环生,若非仗着自己同样熟习此路剑法,于对方招数步法尽皆了然于心,只怕早已中剑受伤。他记着当日罗琨之言,有心要出手相助织霈使,但霜霞二使曾在武昌同自己交过手,二部眼下虽生内乱,如若他与顾青芷当真现身,难保七女不会群起而攻之,到时反而不是敌手。

    正自踌躇之间,忽听苇丛中一阵大笑,眼前一道青影闪过,身法快如鬼魅。只见那人在七女身间闪转腾挪,人影到处,左手一探,便夺下了对方手中长剑,随即交于右手,脚底已移到下一人身旁,猿臂轻舒,又是一剑在手,转瞬之间便将七女兵刃尽数夺去。那人撒手将七柄剑往地下哐啷啷一抛,哈哈笑道:“怎么同门师姐妹练剑,也用这般拼命么?”

    众女但觉眼前一花,兵器便已被人夺走,不禁俱皆为之愕然,纷纷停手罢斗。沉霜使定睛一望,喜道:“梅长老,你在这里便好了!聚星使用五虻七星针打伤了抟雾使,请梅长老主持公道,让她交出解药救人。”那“梅长老”转头对聚星使笑道:“聚星使,你真对本教姊妹下了如此重手?”

    骆玉书在暗处窥见他容貌,心下不由大为震惊,原来对方便是昨日在朱仙镇管墨桐药摊上那名青衣老者。当时他见这老者同管墨桐似乎交情匪浅,孰料竟是位列峻节五老之一的梅潜。罗琨曾提到自“岁寒三友”中的松竹二老叛教之后,梅潜为求避嫌,极少插足教务,不料竟会在河南连日撞见。

    聚星使急道:“梅长老,你最清楚我的脾气,要真是我做的,我怎会矢口不认?”梅潜笑道:“话是这么说,但抟雾使确是中了七星针不假,你先拿解药出来。”他近两年虽四方游历,甚少涉手教务,毕竟是教中五位长老之一,加上梅潜性子随和,在教内声望既高,人缘又佳,说话向来极有分量。聚星使见他开口,从怀中取出一块黑黝黝的方石同一红一白两个小瓷瓶交给他道:“先用磁石吸出钢针,白瓶内服,红瓶药膏敷于针口,半日即可无恙。”

    梅潜将东西递与织霈使道:“快拿去救人罢。”织霈使眼睛一红,低头接过解药,依言替抟雾使取针解毒。梅潜眯缝着眼笑道:“沉霜使,我一直夸你在这几个女娃子当中处事最为沉稳,怎么今日也糊涂了?织霈使,你且说说抟雾使是甚么地方中针。”织霈使一怔,低声道:“中在右胯。”梅潜笑道:“你们仔细想想适才你两边所站方位,聚星使如何能抬手射中抟雾使右胯?除非这针会在半路拐弯。”

    沉霜使略一回思,动手之前己方四人面向西南,自己立在最前,抟雾使紧挨着站在左后,南首的聚星使如要发针射其右胯,必会先打中挡在抟雾使身前的自己。但方才抟雾使一遭暗算双方便即动手,又哪顾得上瞧她是何处中针?若非梅潜一语点破,只怕今日难免不明不白与玄部四使结下深仇,不觉心中一凛,向梅潜恭恭敬敬地道:“梅长老见教得是,这事确是怪我莽撞。”心下暗自好奇:“如不是聚星使下的手,那又是谁?云烟二使一直站在星月两人身后,更无可能出手,难道是浸月使?只是旁人又怎会使五虻七星针?”

    梅潜见她呆呆出神,哈哈一笑道:“我不在这些日子,听说你们这几个女娃娃大有出息,很是能替宫主办事,今儿到底为了甚么闹到要自相残杀?”染霞使抢着道:“还不是为找应文大师的事……”梅潜打断她话头道:“小妮子好不晓事,这话也随便说得的么?小心隔墙有耳。”染霞使道:“这儿除了我们几个,哪里还有旁人?”梅潜笑道:“恐怕不见得罢?”忽提高声音道:“草丛里的朋友,还不出来见上一面吗?”

    骆玉书见他已然察觉,只得携顾青芷起身走出苇丛。染霞使娇叱道:“又是你们两个!”拾起长剑便要攻上,梅潜伸手拦住她道:“染霞使,你平时最能沉得住气,今儿可有点反常。”染霞使脸上一红,笑道:“梅长老真爱说笑,本使替宫主尽心办事,甚么时候落后过?”

    梅潜嘿嘿笑道:“老头子教你个乖,往后如要动手,先得摸清人家的底细。你可知这两人是谁?”染霞使道:“他们暗中盯梢树海,定是本教的对头。”梅潜点头道:“对头有惹得起的,也有惹不起的,你怎不问个明白?”

    沉霜使冷冷道:“充其量是朝廷的狗官,有甚么惹不起?”梅潜笑道:“官倒确是个官儿,是不是狗官可就难说。老头子给你们引见,这位骆玉书骆少侠,是河间府骆大侠的长孙;这位顾女侠更了不得,不单是霹雳堂顾老堂主的千金,还是思过先生的侄孙女。你们自己说,就凭咱们几个的本事,惹得起人家么?”

    骆玉书心道:“梅潜与我二人素未谋面,多半是从管墨桐处听说。大哥说这位梅长老近年来游离教外,看来他和无为宫一众首脑人物来往仍颇紧密,否则不会对我二人的来路打探得如此清楚。”

第七十七章 劝阻

    沉霜使不悦道:“梅长老,眼下不是咱们去招惹人家,而是人家踩上门来。河朔大侠、思过先生是武林中的太山北斗,江湖上谁人不敬?可咱们既身入本教,这条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难道还能由着挑肥拣瘦么?”梅潜哈哈笑道:“小姑娘倒有骨气,难怪少宫主任命你为十二妙使之首,好眼光,好眼光!”沉霜使望了对面一眼,冷冷道:“多谢长老夸赞,只怕玄部姐妹未必同意这话。”

    梅潜微微一笑,问骆玉书道:“骆少侠,你这趟可是专程来找本教麻烦么?”骆玉书略一迟疑,道:“不瞒前辈,晚辈此行本是追查瓦剌奸细树海,无意间得知开封府僧官鉴胜乃是贵教中人,原本确要拿他治罪,可惜功亏一篑;其中曲折,相信前辈也已知晓。”梅潜叹道:“近年来本教人才凋零,鉴胜和尚原是不可多得的好手,连他也投靠了朝廷,难道真是天亡本教?唉,这都是命数使然。”众女闻言不禁脸色一变。

    骆玉书接着道:“至于今日之事,纯是晚辈二人恰巧由此路过,绝非有意窥探贵教隐私。骆某虽与霜霞二位尊使在武昌过了几招,也是为了出手救人,谈不上甚么仇怨,还请前辈准我二人离去。晚辈虽在官场,却非不懂江湖规矩,诸位适才谈论之事,在下决不向外吐露半分。”梅潜呵呵笑道:“刚才咱们都说些甚么了,啊?都是教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这儿起内讧、动刀子,中了暗算连是谁干的都不知道,也不怕人家看笑话。”

    沉霜使铁青着脸,冷冷道:“到底是甚么人对抟雾使下的毒手,还请梅长老明示。”梅潜咳了声道:“这倒奇了,你们面对面都没看清,我老头子哪能瞧见?”说完笑眯眯地瞥了染霞使一眼。染霞使笑道:“五虻七星针是聚星使的独门暗器,旁人如何会有?”聚星使哼了声道:“我这又不是甚么宝贝,只恐有人居心叵测,当真要偷的话,还怕没机会么?”

    梅潜摆手笑道:“好啦好啦,当着外人面吵嘴,还嫌不够丢脸么?都给我消停会儿罢。骆少侠,听说你此行是往江西寻医,不知眼下可有眉目?”骆玉书暗想:“他既知道这事,定是不久前才又会过管墨桐,看来此人同管仙交情甚好,不妨问问他有没有林岳泰的消息。”当下恭敬作揖道:“实不相瞒,晚辈此刻全无头绪,还望前辈略为指点迷津。”

    梅潜捋须一笑,回头对诸女道:“本教生有重大变故,宫主在祥符县急召教众议事,你们几个别在这儿瞎捣乱啦,天大的嫌隙也先放在一边,赶紧去开封觐见宫主才是正经,老夫随后便到。”众女望了顾骆二人一眼,面露犹豫之色。梅潜笑道:“怎么,你们担心老夫也跟鉴胜和尚一样叛教出逃?只怕人家未必瞧得上我这糟老头子。”

    沉霜使心道:“梅长老这几年来不见踪影,今日突然现身传达宫主谕令,看来教中的确出了大事。”向幽部三女道:“我们走。”那头抟雾使服了解药,神智已然恢复,织霈使搀着她向梅潜躬身行了一礼,跟着霜霞二使转身离去。

    聚星使见幽部走远,哼了声道:“今日且不同她们计较,我们也赶紧去见宫主,免得幽部先到一步,又在宫主跟前进谗。”梅潜笑道:“聚星使,今后可得看好自己家生,莫再让人顺手牵羊。”

    聚星使打个稽首道:“今日幸得梅长老明辨黑白,贫道方不致蒙冤,然而到底是何人用七星针暗算抟雾使,意图嫁祸于我?眼下幽部妙使已然离去,长老可否明示?”梅潜笑道:“总之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说出来没甚么好处,你自己小心提防罢。”聚星使微微蹙眉道:“多谢梅长老。”领着玄部诸女行毕礼去了,却和幽部走的不是一个方向。

    梅潜目送众女行远,神色忽转凝重,转头向骆玉书道:“骆少侠,你我今日是头一回见面,敢问少侠信不信得过老夫?”

    骆玉书一怔道:“前辈说哪里话?晚辈早先不得已与贵教为敌,不过是职分所在。所谓识英雄者重英雄,在下并非冥顽之人,先前有幸得识桐柏二仙两位前辈,为其恢廓优容折服不已,桐仙更是有大恩于晚辈。前辈与二仙齐名,自也是武林中的高士,又有甚么信不过的?”

    梅潜笑道:“少侠话不必说得太早,老夫是劝你二人莫要去江西寻访‘圣手回春’施大夫。”骆玉书愕然道:“舍妹重伤危在旦夕,连一日也不能耽搁,前辈何出此言?”梅潜道:“此事说来话长,多言无益,故而我问少侠是否信得过梅某。两位此去若寻不着林岳泰,固然是徒劳无功;就算真找到了他,也未必能如少侠所愿。”

    顾青芷忍不住道:“照你的意思,言姐姐就该躺着等死?”梅潜道:“先天掌内伤确是大不易治,但要保住性命并非难事;令妹既已得良医诊治,只须好生调理数月便无大碍,眼下棘手之处在于如何令其伤愈后能够回复如常。”骆玉书点头道:“正是,管长老说天下只他师兄一人有此本事,莫非前辈另有妙法?”

第七十八章 高人

    梅潜笑道:“医学之道殊途同归,这话却未免有些托大,难道梅山医隐当真便是这世上医术最为高明之人?”骆玉书道:“在下何尝不知山外有山,但眼下只得管仙指点这一条明路,不容我等不前赴一试。前辈如另有救治舍妹之法而毋须远涉江西,万望赐教则个。”梅潜沉吟半晌,叹道:“罢了,此等性命交关之事,料来两位也不会因我老头子一面之辞便行罢止。老夫只求少侠答应我一个请求,如蒙许允,也算梅某替故人尽了份力。”

    骆玉书听他言语间似与林岳泰渊源颇深,忙道:“前辈有事但管吩咐,在下自当尽力办到,‘求’字如何敢当?”梅潜点了点头,缓缓道:“林岳泰归隐多年,世间知其下落之人极少,然以两位之能,此去未必不能成事,但此举也将给他带来无尽凶险。少侠找到林大夫之日,只恐其人死期亦不远矣。”

    骆玉书听说林岳泰果然尚在人间,心中忧喜掺半,问道:“此话怎讲?”梅潜叹道:“林大夫当初之所以遁迹销声,原是为躲避一位仇家。这对头十分厉害,不单逼得林岳泰自己隐姓埋名,连他徒弟施和浦都只能寄身宁王王府以求自保。”

    骆玉书不解道:“桐仙已是难得的高手,林前辈既是他师兄,想来功夫与之亦在伯仲,是甚么对头如此难缠?”梅潜摇头道:“林岳泰醉心医术,武功不及师弟远甚。少侠若真寻到他时,他顾念令祖旧日恩情,定肯答应出山救人,只不过如此一来,自己也难免被仇家盯上。”

    骆玉书默然半晌,叹道:“原来林前辈隐居不问世事,竟是有此苦衷。不知林大夫与家祖往日有何渊源?管长老先前亦曾提到此节,却未明言细情。”梅潜笑道:“此中梗概老夫并不知晓。骆大侠仁义素著,江湖内外承其情者不计其数,若说林岳泰也受过他的恩惠,那是毫不希奇。只是林大夫与那对头仇深似海、不死不休,此番一旦现身必定凶多吉少,老夫所仰求者也正为此:少侠若真访得林老哥远赴河南治病,万望先行请到一人于路护持,方能保其不为仇家所害。”

    骆玉书动容道:“不知前辈所指何人?”梅潜抚须道:“应天府栖霞山东麓北临大江之处,有一地唤作落星矶,江边筑一小楼,叫做落星楼。两位如能请得落星楼主人苏先生相陪同行,诸事一应听他安排,林老哥这趟便万无一失;治好令妹之后,苏先生亦会替林大夫妥善措置后路。”

    骆玉书奇道:“这苏先生又是何许人也?”梅潜从袖袍中取出一块象牙笏板交给他道:“苏先生正是林岳泰仇家的克星,少侠见到他时只须出示这件信物,其人便绝无疑心。”

    骆玉书见这象笏色泽黯淡、微微发黄,一望而知乃是陈年旧物,将其小心翼翼收入怀中,微一踌躇,道:“还望前辈能将林大夫仇家姓名见告,我们也好早作防备。”梅潜叹道:“天下负心者众,倘若识人不明,步步皆是凶险,人人尽可成仇。非是老夫故弄玄虚,此人知之无益,少侠只管将这笏板交给苏先生,余下的事他自会料理。”

    顾骆二人对望一眼,心中一时颇感为难。以对方适才展露的武功而言,确是武林中罕见的高人,且听其语气恳挚,所言料之非虚;但真要凭其一己说辞便去南京寻找那虚无飘渺的“苏先生”,由河南折往应天再去江西,须多走七八百里路,迁延不少时日。

    梅潜见二人面露犹豫之色,笑道:“老夫话已说完,两位信与不信,但凭自决。”转头问顾青芷道:“雷副堂主近来身骨可还健旺?”顾青芷奇道:“你认识我雷叔叔?”梅潜哈哈笑道:“‘认识’二字,可将老头子瞧得小了。劳烦姑娘回去给雷虎臣捎话,就说我梅潜今年立秋之时仍在老地方相候。”

    顾青芷“啊”了声道:“雷叔叔隔年立秋便要外出半月,连我爹爹也不知他去往何处,难道竟是赴你之约?”梅潜笑道:“不错,雷堂主同老夫约定每两年较量一次武功,算上今年已是第九回了。”

    顾青芷忍不住问道:“你二人缘何要比试?”梅潜捋须笑道:“我辈江湖中人比武论剑乃是一大快事,还需甚么由头?”顾青芷奇道:“那你们前几番胜败如何?”梅潜笑道:“君子不揭人之短,反正我不曾输、他不曾赢,小娃娃问这个作甚?”顾青芷以手刮脸道:“自吹自擂,也不知羞,我问雷叔叔去。”

    梅潜笑道:“雷虎臣一世枭雄,难道还有输了不认之理?”抬头见天色将晚,轻叹道:“梅某俗务在身,不能久留;方才肺腑之言,恳请二位万勿忘却。”倏地人影一晃,已闪入苇丛中消失不见。

第七十九章 误会

    骆玉书见他行踪飘忽,叹道:“梅前辈果为出世高人,他既知雷世叔本名,两人多半是故交旧友。”顾青芷皱眉道:“我总觉这老儿透着些古怪。他方才讲的这些事情,管墨桐为何不说与我们知晓?其人身为林岳泰的师弟,不当对此更加清楚么?”

    骆玉书道:“他二人师兄弟反目,早已屏绝往来,管前辈不知道也不足为奇,况且同门未必情好,不见松筠道人跟他两位师弟么?这几位虽都是武林中的前辈奇人,毕竟非属名门正派,讲话行事有些不循常理,但梅长老既如此说,不去应天瞧一眼总是不能安心。眼下于府既无后顾之忧,我们先向前寻到景师兄会合,之后再兵分两路而行。”顾青芷不解道:“我二人来路上未有半刻耽搁,景大哥怎能抢在我们前头截住王林?”骆玉书道:“这事当真奇怪得紧。我们到长葛县瞧瞧有无丐帮弟子,打听下景师兄的行踪。”

    ***

    两人寻水浅处牵马趟过了河,行不数里便至长葛。骆玉书道:“芷妹,如今天色已晚,我们且不急着赶去许州,先在这儿驻脚打探下景师兄的消息。”二人投了店安置好马匹行囊,草草吃过晚饭,问了一圈客栈伙计及左近铺户,却无人见过长相打扮类景兰舟者。

    骆玉书无奈之下,正要去马槽添料,忽见门外数名衣衫褴褛的乞丐匆匆行过市街,个个步履轻捷,皆是身负武功之相。他心中一喜,抢出拦住众人抱拳道:“诸位少停,请问几位可是丐帮的朋友么?”

    带头一名乞丐微微一怔,停步问道:“阁下是谁?”骆玉书道:“在下河间骆氏子弟贱字玉书的便是,适才冒昧扰驾,是要向贵帮弟兄打听一人。”那人喜道:“原来是辽东骆少侠,我等在河南也多闻尊驾事迹,当真英侠无双,幸会幸会。”骆玉书谦让道:“兄台谬赞了。几位既是河南分舵的弟兄,在下有一位姓景的朋友近日同贵帮打过几回交道,诸位可知他眼下在甚么地方?”

    那人脸色一变,道:“少侠说的可是思过先生的徒弟景兰舟?”骆玉书喜道:“正是,兄台认得他么?贵帮这趟义助景师兄共济忠良之后,实令人钦佩不已。”那乞丐怒道:“我等也正到处找他,怎么这种人也是少侠的朋友么?”

    骆玉书听他语气不善,心中一惊,问道:“兄台这话是甚么意思?”那乞丐恨恨地道:“本帮敬重思过先生威名,这一趟本愿玉成其美,将这份大功劳送与景兰舟这小子。不料这小子色迷心窍、吃里扒外,见那无为宫主略有几分姿色,昨夜故意放走了妖女,累得我们陈舵主身受重伤,今儿中午更同那妖女勾搭一处,伤了分舵弟兄两条人命。陈舵主午时吃完饭回房歇息,未时便死在了床上,除了无为教的妖女,还有谁武功如此高强,能够来去自如而无一人察觉?本舵出了这样的惨事,一时间群龙无首、人心扰攘,眼见便要捅出天大的乱子,幸好吴副舵主收到消息得知本帮韩长老眼下人在邓州,立时飞鸽传书到长葛哨站,命我等速去请韩长老前来主持大局。嘿嘿,说来着实可笑,原本这道哨站也是为替姓景的小子打探情报而设,算我们这群叫花子瞎了眼。”

    骆玉书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问道:“兄台口中所说的妖女,可是一名身着绿衣的美貌女子?”那乞丐道:“正是,骆少侠也见过她么?”骆玉书心下大骇,道:“难道那女子竟是无为教主?”那乞丐怒道:“本帮弟兄亲耳听见那妖女的手下喊她作宫主,这还会有假么?”

    骆玉书默然半晌,缓缓道:“在下同景师兄虽相识时日不长,但其人慷慨磊落,决非兄台所说的奸佞之辈,这当中定有误会。”那乞丐道:“我跟姓景的小子素昧平生,冤枉他作甚?那妖女还说这小子已做了无为宫的甚么青莲使者,嘿嘿,思过先生的高徒公然结交妖佞不说,竟至亲入无为邪教,若非本帮多名弟子亲眼所见,说出去谁人能信?少侠千万勿受小人蒙蔽,吴副舵主已将事情前后原委细细写明,是在下刚刚亲手从信鸽身上取下来的,这便要去邓州交给韩长老过目。”

    骆玉书沉吟道:“韩长老驾临河南,也是专程为了此事么?”那乞丐道:“韩长老早已广发英雄帖,今年秋天便要金盆洗手。他本是南阳府人,近来回老家料理些俗务,不想仍是未能免于卷入此等武林风波。”

    骆玉书点了点头,道:“韩长老是出了名的铁面判官,江湖上人所共敬,有他出面料理,此事必能妥善措置。如此说来,几位也不知景兰舟在哪里了?”那乞丐道:“府城弟兄最后见他今日午牌时分同那妖女一道鬼鬼祟祟躲在树上,之后两人便不知所踪,还能有甚么好事?待得料理了陈舵主的后事,丐帮少不得要去铸错山庄兴师问罪。”

    骆玉书心道:“然则景师兄今天中午仍在开封,出手教训王林之人不会是他。”向对方抱拳道:“此事终归有些蹊跷,恳请贵帮先勿急于定论,骆某定将来龙去脉查个清楚,给丐帮一个交代。”那乞丐道:“冤有头债有主,这事与阁下无关,丐帮何须少侠交代?我知顾骆两家交情极深,但这回姓景的小子勾结妖逆决计错不了,且看思过先生到时如何裁处。”说完朝二人拱了拱手,径领着诸丐去了。

第八十章 嫁祸

    这时顾青芷也早来到一旁,奇道:“丐帮怎说景大哥和那无为宫主凑在一块儿?”骆玉书道:“不错,昨晚你在房内不曾出来,有一女子自称是那蒙面怪客之徒,武功之高莫可名状,没想到竟是无为教的宫主。”顾青芷笑道:“这便是罗大哥提过的那位少宫主么?方才你说她样貌甚美,不知有多好看?”

    骆玉书道:“这当口你还有心思说笑,没听见景师兄惹了大麻烦上身么?‘四象铜锤’这桩命案若不查清,只怕他在江湖上寸步难行。”顾青芷道:“他是我叔公的徒弟,天大的祸事自有我叔公担着,有甚么好怕?说不定是景师兄见这少宫主生得俊俏,心甘情愿跟人家走的。”骆玉书道:“我三人相交这些时日,他的为人你最清楚不过,绝非见色忘义之徒。何况我本想托景师兄往应天去请苏先生,而今他却得罪了丐帮,这事可不大好办。”

    顾青芷思忖若真找不到景兰舟,她和骆玉书二人多半便要分道而行,心中自是大大不愿,忙道:“我同你一起去寻他便是,丐帮又有甚么了不起了,得罪了他们便活不下去?”

    骆玉书笑道:“芷妹,你说得好轻巧!丐帮自唐末创立至今,数百年来一直是天下第一大帮,历代出过不少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自本朝开国以来,丐帮大受朝廷打压,几代帮主虽未复见领袖武林之伦,帮中仍是不乏高手,现任帮主‘金面烛龙’司润南一身横练外功,是江湖中顶尖的人物,四位九袋长老也都是独当一面的好手。不过丐帮最为过人之处还在根基深厚,天底下凡有叫花子的地方,便布有他们的眼线,可说是近年来唯一能和无为宫分庭抗礼的帮派,你试想若被他们盯上,还有一天安生日子可过么?”

    顾青芷一吐舌头道:“这可比我们霹雳堂厉害得多啦。”骆玉书道:“正是,他在武昌虽或不如你霹雳堂势大,论到在各省分布之广、人数之众,霹雳堂却又远不可与之同日而语了。”

    顾青芷道:“适才听丐帮弟子之言,景大哥白天仍在开封城,那和王林交手的决不是他,莫非另有人在暗中相帮?”骆玉书点头道:“虽不知是何处义士出手相助,总之是友非敌,倒无须太过挂心。只是连丐帮也同景师兄断了联系,我们却到哪里去寻他?难道要折回开封不成?”

    此时夜幕已垂,天边疏星寥落,影影绰绰地忽闪忽现。二人正说话间,忽听南面传来一阵尖啸,音调凄厉,直如鸱枭悲啼、长夜鬼哭。骆玉书心下一惊,暗道:“这人好深厚的内力。”见啸声竟是由方才丐帮弟子去处传来,忙对顾青芷道:“芷妹,我们瞧瞧去。”

    两人发足向南疾奔,到了两三里外的一片荒园之中,只见方才所遇的几名丐帮弟子纷纷尸横就地,个个面目狰狞,死状甚惨。二人大惊失色,俯身察看时,见众人身上并无兵刃伤口,却都脸色发黑,像是中毒而亡。骆玉书除去一人上身衣衫,见其胸口赫然有一个暗青色的掌印,失声道:“碧磷掌!”

    顾青芷怒道:“又是那蒙面人干的好事!”骆玉书点头道:“不错,也只有他这般武功,这些丐帮弟子才会霎时间尽数毙命,全无还手之力。”顾青芷凝思道:“不对哪,先前路过的丐帮弟子共有六人,这儿却只有五具尸体。”

    骆玉书想了想道:“正是!少了一名五十岁上下的癞子。”纵身跃上旁边半堵丈许高的断垣仔细环望一番,落地摇头道:“没瞧见有甚么人在附近。”顾青芷道:“方才他们六个还在一块儿,转眼便少了一人,委实有些可疑。拢共半盏茶的工夫,这癞子也不能钻上天去,我们四下找找。”骆玉书皱眉道:“以那黑衣人的功夫,杀五个还是六个实无分别,怎会独独放过此人?”

    顾青芷一面四下搜寻,一面道:“也未见得便放过了他,只不知人到哪儿去了?”边说边走到那半截断墙背后,忽地脸色大变,叫道:“骆大哥,你快来看!”骆玉书冲到墙后,只见墙面上用炭条歪歪斜斜写了几个草字:“杀人者景兰舟也。”不禁失色道:“好狠的借刀杀人之计!这笔血债如真计在景师兄头上,丐帮怎肯干休?”

    顾青芷蹙眉道:“骆大哥,你说前日在开封你我与那黑衣人交手之时,他若祭出碧磷毒掌,我们能否抵敌得住?”骆玉书摇头道:“他当时若真要取我二人性命,想来并非难事。”顾青芷道:“不错,此人识出我二人武功路数后便自行退去,似乎未有赶尽杀绝之意,为何独对景师兄屡施辣手,此刻更设计栽赃,要他和整个丐帮结下深仇?”

    骆玉书拔剑将墙面字迹刮去,道:“这人是无为宫主的师父,行事自然邪气十足。景师兄此来河南本为相助于家,全是因我之故才卷进无为宫这趟浑水,我不能眼看他受人陷害而置之不理。芷妹,不如你先回武昌,我回去找大勇分舵的弟子言明真相。”顾青芷噘起嘴道:“这时候你撇下我作甚?我和你一起去。”

    忽听身后一人道:“承两位如此挂心,不才如何担待得起?”回头看时,竟是景兰舟牵着青骡笑吟吟地立在不远处。二人一声欢呼,骆玉书上前握住他手臂道:“我等正自忧心,兄台却如何在此?”领他看过丐帮弟子尸首,将前情说与他听了。

    景兰舟大为震惊,道:“陈劲风死了?这……这怎么会?”略一迟疑,将前去古侯台向丐帮求医撞见冼清让之事对二人说了,道:“景某昨夜在客栈外与那蒙面怪客交手之前,已在丐帮分舵大会上见过冼姑娘一面,我答应何汉岑不将此事外传,绝非有意要瞒两位。眼下丐帮既知冼姑娘就是无为宫主,这事传了开去,只怕连这位何老弟的家小也不得保全,景某未能对他信守诺言,心中好生惭愧。”

    顾骆二人惊道:“何汉岑落在丐帮手里?”景兰舟奇道:“不错,二位认得他么?”骆玉书虽同他讲过树海在张吉本府中遭劫之事,却不曾提到何汉岑的姓名,是以景兰舟不知在张府同二人交手之人正是这何老四。骆玉书叹道:“可惜鉴胜投靠王山,一口咬定自己是朝廷混入无为宫的细作,否则倒可劝何汉岑出面指证这和尚。”

    顾青芷道:“眼下丐帮认定陈劲风是冼姑娘所害,何汉岑自身难保,再想这些也没用啦。景师兄既离开封,可是于大人家太平无事了么?”景兰舟点了点头,将日间在抚院衙门遇见冼清让、对方允诺派人拦截王林一行、继而撞上松竹二老设计脱身之事说了,只是顾及冼清让的声名,将她对自己一番情愫尽皆略去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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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别离

    白天他拉冼清让一同跃入汴河之中,生怕敌人沿河追赶,并不急着游水离去,各以龟息功在水中闭气潜伏。初时两人只想赚开松竹二老,到得后来各见对方内息悠长,藏身水底游刃有余,不由童心乍起,在河底比拼起憋气来。过了约莫小半盏茶功夫,二人听水面上再无动静,景兰舟小心探头观望,二老果已不见踪影。两人不敢即刻出水,顺流游了数里,拣了个隐蔽之所上岸,冼清让带着景兰舟在小巷中三转两转,到了一座大宅门前,有手下人迎了进去,各自送上替换衣裳。

    景兰舟换了湿衣,独自坐在房中等候。过不多时,冼清让叩门进来,已换了一身宝蓝缎衫,更显身段婀娜,向他欠身道:“今日委屈公子做一回本教的青莲护法尊者,实是大大冒犯了思过先生。”景兰舟笑道:“好说,只这护法尊者当得也忒凶险,实在不是美差。”冼清让咯咯笑道:“若非公子急智,我两个早已没命,这下又欠了你一份人情,也不知该怎么还才好。”

    忽听房门外一人道:“宫主,洧川县的信鸽到了。”冼清让命道:“送进来。”只见一名青衣僮仆双手捧着只灰色鸽子进房交给冼清让,旋即毕恭毕敬退出房间。冼清让解下系在鸽脚上的纸卷扫了一眼,扬手将信鸽放飞窗外,笑道:“总算又替你做完一件事情,王林今后绝不敢再对于家动半分心思,只是冒渎了尊师的名头,还望公子勿怪。”

    景兰舟拱手作揖道:“景某谨替于大人一家谢过宫主厚意,姑娘此举德惠深远,晚生无以为报。”冼清让道:“尊师头一次将此重担交托于你,公子当真信得过我这邪教教主?”景兰舟道:“疑友不交,好朋友水里来、火里去,我同姑娘火里虽未去过,水里来却是货真价实,相信姑娘决不欺我。”

    冼清让笑弯了腰道:“好一个水里来的交情!”忽像记起甚么心事一般,轻叹道:“可惜世事翻复无常,本待同公子多聚几时,只是眼下松竹二老突然现身,我不得不急召手下商量对策。小女子答应公子的三件事情如今已完成了两件,至于替骆二小姐治伤,管墨桐贵为本教医术第一把好手,若连其人也苦无良策,怕是只能找他师兄相助了。”

    景兰舟微微一怔,道:“那在下便不多叨扰。松竹二老武功既高,手段又狠,实非易与之辈,宫主千万小心。”冼清让笑道:“承公子挂怀。今年七月十五地官诞辰,本教将于洞庭湖君山岛上举办中元法会,公子如若得闲,可至湖广一叙。”景兰舟道:“好,届时若是无事,定当前往拜候姑娘。”

    只见冼清让神色欲言又止,叹息道:“望公子勿要负期,小女子恭候大驾。”跟着低声唤道:“送客。”随即飘然转入内堂。景兰舟只觉心里空荡荡地,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那青衣僮仆送他出了宅院,景兰舟心道:“以无为教的本事,打发一个王林自是绰绰有余,事不宜迟,我这便动身去追骆师兄他们。”他回客栈取了青骡,便上楼拜别骆应渟。骆应渟道:“贤侄也要去了么?”景兰舟道:“禀过骆二师叔,小侄此番奉师命来河南保护于侍郎一家,而今于家当已无虞,小侄想和骆师兄一道去江西寻访林前辈,也好替骆师姐治伤出一份力。”

    骆应渟奇道:“王林已到了开封?你和他交过手了?”景兰舟暗忖冼清让相助自己一事不便多说,只道:“小侄收到消息,途中另有江湖高人出手惩戒了王林一伙,此人当已不敢造次;只是为保万全,可否相请师叔……”骆应渟扬手打断他话头道:“你放心去罢,于府这边我自会盯着,出不了事。”景兰舟闻言甚喜,知有他在此坐镇,即便王林贼心不死,也决无得手可能。

    骆应渟又叮嘱他道:“贤侄此去务必一路小心。以你的武学造诣,本也无须骆某多口,只是那蒙面人武功实在太高,若再撞见他时,大丈夫能屈能伸,千万不可恋战。”景兰舟应道:“小侄自知武功低微,决不敢招惹这位前辈。”骆应渟摇头道:“现下不是你去招惹人家,就怕对方找上门来。我这里有三颗霹雳雷火弹,你一并拿去防身罢。”

    景兰舟辞谢道:“素闻雷火弹乃是霹雳堂至宝,这等贵重之物,小侄不敢拜领。”骆应渟道:“这玩意是你武昌府顾师兄送的,我留着也没甚么用。不过雷火弹威力骇人,稍有不慎便恐玉石俱焚,非到紧要关头勿用。”当下将使用之法与他说了,景兰舟推辞不得,只好收下雷火弹,辞出客栈向南奔去。他那青骡脚力极健,从午至晚已行了百余里路,终在长葛县赶上了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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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玉书听景兰舟讲述完日间之事,又见于府有叔父压阵,总算放心了几分,叹道:“我们已跟王林照过了面,锦衣卫看来确是吃了大亏,无为宫倒也言而有信。唉,想不到替于大人排忧解难的竟会是白莲一党,可见善恶分际难能一概而论。对了景兄,我二人适才得知无为宫是要向明觉方丈追问一位应文禅师的下落,你可听说过这名字么?”景兰舟摇头道:“不曾听说,家师也没提过江湖上有此人物。”

    骆玉书点了点头,又将梅潜之言同他说了,道:“骆某有个不情之请,想屈景兄玉趾往栖霞山一行,瞧瞧是不是真有苏先生这号人物。”景兰舟道:“这有何难?我曾去过南畿几次,对那一带颇为熟悉。事不宜迟,我这就动身赶往应天,骆兄尽管将信物交给我便是。”骆玉书摆手道:“也不急在一时。如今丐帮认定景兄串通那无为宫主害死了陈劲风,那黑衣怪客又欲将这几条人命也嫁祸在兄台头上,兄台不妨先想法子向丐帮澄清误会,以免无故蒙冤。”

    景兰舟笑道:“清者自清,眼下我空口无凭,倘若硬要辩白,只恐越描越黑;既是三目神判驾临河南,相信他不会冤屈景某。”骆玉书暗忖丐帮执法长老韩济岩素以公正严明、铁面无私著称,此事由他经手,或能查明真相,便道:“既如此,你我二十天后在九江府烟水亭碰头,再一同往南昌城去,不知景兄意下如何?”景兰舟一算路程道:“差不多也够了,届时无论请不请得到苏先生,景某都当赶至九江与两位相见。”

    骆玉书点头道:“今日恰是月半,下月初五我们在烟水亭会合。景兄,那冼姑娘的师父所行似乎处处于你不利,路上千万小心。”取出梅潜象笏递过,景兰舟收好信物,三人于途依依惜别,互道珍重分头去了。

第八十二章 凤阳高墙

    话说景兰舟辞别顾骆二人,由长葛向东经过归德州,两三日便进入南直隶凤阳府地界。凤阳是明太祖朱元璋故里,元时唤作濠州,朱元璋称吴王时升临濠府,明初又更名凤阳府,此时乃是明朝中都。

    凤阳府本是贫瘠之地,元末明初两淮之地遭罹战乱颇深,更是千里萧条、十室九空。洪武年间明太祖徙江南及邻省军民数十万人入凤阳,又下旨减免家乡赋役,拨款治水开路、兴建皇陵,更有诸多淮西开国元勋致仕回乡开府建牙,一时间凤阳公侯府宅鳞次栉比、甲第相望,一跃成为繁华上府。

    景兰舟途经颍州,已觉街市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又行两日到得凤阳,但见殿如山峦、台若冈阜,城郭壮丽宏伟之极。他听城中百姓多是不操本地乡音的内迁之民,心中暗道:“天子开口一言,便强令千万百姓背井离乡,虽说是充实中都,然安土重迁乃人之常情,器盈则水溢,此举可谓治标而不治本也。”

    凤阳城分内中外三城,除中都外城之外,尚有禁垣、皇城两道城墙。景兰舟牵骡行至禁垣东安门外,见左掖有一小城崇垣深渠,极其雄伟森严,四面门楼岗台齐备,规制竟似不下寻常郡县。他心下颇感好奇,拉住一名过路百姓问道:“阿叔,请问这是甚么地方,看来这般突兀?”

    那老者道:“你这小哥定是外乡远来之客,怎连凤阳高墙都不认得?”景兰舟“哦”了一声,方知这便是当年朱元璋建来囚禁宗室罪藩的监牢,笑道:“果然威武不凡。”他见高墙外守兵军纪涣散,皆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赌钱,心下暗自叹息,正要继续东行,忽瞧见一个人影在城楼女墙缝隙处一闪而过,身手极为矫健。

    景兰舟暗道:“这人武功可不低哪,难道高墙戍卒中竟有如此人物?”不禁好奇心起,见高墙西侧正对禁垣东面城墙,中间一块空地冷清无人,便将骡子系在个不起眼的角落,趁着守兵不备由西墙攀援而上。他的壁虎游龙功虽未修炼到家,但高墙砖缝甚宽,倒也不难着手攀附,顷刻间便爬上数丈高的墙壁,轻轻落在城楼之上,举目一望,只见高墙内零星散落着百十间屋舍,其中十余间门口有士兵站岗,想是房中关押着犯人,城中尚有一队卫士晃晃悠悠地四处巡逻。

    他见众军中似无特异之人,心道:“不知方才那人去了哪里?”忽见城隅一道灰影闪过,由后窗轻轻跃入西北角一间房屋之中,瞧身形依稀便是适才城楼上之人。景兰舟心中一喜,悄悄走下城楼,避开巡视兵士潜到那间房舍窗下,用唾液将窗纸洇湿,手指轻轻捅破个窟窿朝内望去,见室内陈设甚是简陋,桌椅床几皆已十分老旧,有两人背对窗户坐在桌旁,正低声交头议事。

    忽见左首那人起身向前踱了两步,扭头问道:“这消息可确凿么?”只见他五十多岁年纪,身穿酱色缎袍,脸上皱纹纵横,一对眸子阴鸷有神。

    右首那人仍是端坐椅中,一身灰色长衫,当是方才进屋之人,缓缓点头道:“不错,王振派遣侄子王林往开封加害于谦一家,被无为教的人出手阻住,皆是我亲眼所见。”景兰舟闻言大为震栗,暗道:“这事这么快便传了出去!这人是谁,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只听那老者道:“晋王和周王联名上书力保于谦,这事也不会错罢?”椅中那人道:“折子已呈到宫里了,消息绝不会假。”那老者哈哈大笑道:“好!老夫在此苦盼了二十年,终于逮到这个机会!于谦的死活何足道哉,但这是扳倒晋王和周王的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椅中那人缓缓站起,向那老者躬身道:“扳倒晋周二王或许不难,只是在下有一句大胆的话,还望王爷深察:即便二王获罪失势,王爷身在高墙已久,要想复起又谈何容易?”

    那老者摆手道:“这个我岂不知?老夫犯的乃是谋逆大罪,诸子皆遭废黜,能留条性命在世已属不易,朱瞻基、朱祁镇这两个娃娃心地着实不错,不过婆婆妈妈成不了大事。复爵之事老夫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能见到朱钟铉这小子倒台也就够了。你且回禀你家主人,只须将于谦暗通白莲残党之事暗地透露给朝中两人即可。”

    那人问道:“不知王爷欲将消息散布给何人?”身子始终背对窗口,景兰舟一时瞧不见他容貌。那老者笑道:“一个是右都御史顾佐。顾独坐为官刚正,执法最是严苛,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倘若知道于谦同无为教有所纠葛,定会第一个跳出来弹劾,他手底下那帮御史也少不得兴风作浪一番,到时场面一定热闹非凡、不可收拾。”

    那人若有所悟,点头道:“还有一人是谁?”那老者笑道:“先生不妨猜一猜看。”那人道:“莫非是王振王公公?”那老者摇头道:“王振虽欲杀于谦而后快,但要对付两位王爷,却另有颗更重要的棋子。”那人笑道:“在下草野乡民,怎识朝廷大体?王爷还是不要卖关子了。”

    那老者咳嗽一声,道:“朱祁镇虽然仁慈,但他幼时登基,七年后方得亲政,对皇位天权看得极重。现任钦天监监正彭德清是王振亲信,为人爱财如命,极易收买,便请先生以银钱打点,由彭大人上奏皇帝,述以夜观天象得荧惑守心、客犯紫微之兆,再将这把火顺着于谦烧到周晋二王身上,皇帝定然龙颜大怒,二王必不能免。”

第八十三章 阴谋

    景兰舟在窗外听得暗暗心惊,暗想:“这人好毒的心计,帝王心术神鬼不言,他竟将皇帝的心思也揣摩透了!若果真如此,于大人同周晋两位藩王危矣。”

    只听那灰袍人笑道:“王爷果真智计百出、算无遗策,在下深深佩服。”那老者摆手道:“你不必跟我说这场面话。这一趟你鞍前马后地出力,你家主人必然不会无所仰求。老夫虽被囚禁于此,却并非一无是处的废人,朝中多少还有人肯卖老夫一星半点面子,有事便直说罢!”

    那人道:“王爷既如此快人快语,小人便也直陈肺腑。家主这趟派小人前来相助王爷达成夙愿,只有一事相请,望王爷能够略施小计,使周侍郎调离江南巡抚之位,我等自当感恩不尽,事后更另有重谢。”

    那老者笑道:“周双崖总督江南税粮十多年,听闻功绩斐然,你们怎么跟他过不去哪?”那人道:“利有常势,天下人逐利便如分饼而食,僧多粥少、人长我消。周大人虽然才倾天下,却于我家主人发财大大有碍。”那老者点头道:“唔,周老头与民谋利,你们的日子确不好过。”

    景兰舟自幼随师父在徽州长大,知道他们所说的周大人便是当朝工部左侍郎周忱,其人自宣德年间便以工部侍郎巡抚江南诸府,以善营钱粮赋税之能天下知名。周忱为官极是体恤民生艰辛,任内数次变革田税之法,无不旨在减轻贫苦百姓负担,这一来难免触动富户世族利益,故常为地方豪强恶意攻讦,听这灰衣人言语,他家主人自也属此之列。景兰舟听屋内二人密谋对付周忱,心道:“我若不将这事给你们搅黄,景兰舟三字倒过来写。”

    只听那老者道:“你们的心思我已知了,只要能将晋王拉下马,周忱之事包在老夫身上。”那人躬身谢道:“那便容在下去替王爷操持,一两月内必有消息。”那老者道:“有劳彭先生,烦请多多拜上你家主人,老夫在此静候好音。”彭先生道:“愧不敢当。在下先行告退,王爷保重。”说完毕恭毕敬背向后退去,临到窗口方转过身来,只见他约莫四十岁上下年纪,白净面皮,下颏一绺短须,颇具文士之相。

    景兰舟忙侧身躲到墙后,彭先生从窗里探头望了两眼,轻轻一跃而出,双脚甫一落地,便觉一只手搭在自己背心神道穴上,身后一人低声道:“勿要出声,不准回头,否则我立时取你性命。”彭先生冷冷道:“我虽为你所制,阁下押着我可走不出这凤阳高墙。”景兰舟心想此言倒也不虚,伸指在他后颈“昏睡穴”上一按,彭先生顿时倒地不省人事。

    他将对方背在肩上,仍是悄悄由西墙翻出,幸好城墙内有石阶通上城楼,否则背负一人,壁虎游龙神功便难以施展。明太祖当年虽专设了一支“高墙军”守备这罪宗囚所,至英宗时看守已大为松懈,城楼哨台上皆无人把守,故而他出入甚是自如,未被守军察觉,又瞧准四下无人之机跃下城楼,将触地时伸足在墙砖上一点,略为缓解下坠之势,稳稳落在地面,将彭先生横置骡背之上。景兰舟生性好饮,随身常备美酒,当下从行囊中取出酒壶洒些在对方头脸之上,过凤阳城东门时只说好友醉酒不能行走。守门士卒见骡背上趴着名满脸酒气的醉汉,兀自鼻息如雷,竟是毫不起疑,径放他二人出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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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兰舟牵骡行出数里,寻处僻静无人的林子将对方放下,伸手在他背心灵台穴一拍,彭先生呻吟数声,悠悠醒转,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怒道:“阁下在背后忽施偷袭,不是英雄好汉所为。”景兰舟笑道:“高墙内非如此不能脱身,兄台若是不服,在下这便奉陪几招。”

    彭先生更不答话,“呼”地一拳中宫直进,击向景兰舟胸膛。景兰舟躯干微斜,右手手背顺势在他臂上一抹,彭先生顿觉一股大力几乎要将自己身子向前甩出,赶忙左脚猛地蹬地止住去势,扬起右脚向后猛踢,端的是又狠又准。景兰舟挂住他右腿向外一带,彭先生左足一点,身子腾空而起,双脚如利剪般朝景兰舟颈中绞去。景兰舟双手交错向外一分,将他两腿硬生生撑了开去,彭先生身子忽向下弯腰蜷曲,兜转过来双掌直击景兰舟小腹。景兰舟见这招来势诡谲,两手向外吐力,将他平推出两三丈外,对方就地一个翻滚,轻轻站起身来。

    景兰舟见他这几下招数精奇,实属江湖中杰出好手,不禁赞道:“好俊的功夫,尊驾是台州府青鹞派的朋友么?不知同翟老前辈怎么称呼?”

第八十四章 罪藩

    彭先生微微一怔,道:“在下溧阳彭守学,翟胜贤是我师伯。请问阁下大名?”他见对方一眼识出自己武功派别,又似乎认得掌门师伯,说话不免也客气了几分。景兰舟正色道:“你不必问我是谁。翟老前辈是浙闽一带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江湖同道人所共敬,阁下既是他的师侄,怎敢暗中勾结朝廷废藩陷害我大明的忠臣义士?”

    彭守学脸色一变,道:“我们方才在屋里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景兰舟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周大人在江南可称万家生佛,这事既被在下撞见,那便不能不管。你家主人究竟是谁,高墙里那老者又是何人?”彭守学哼了声道:“彭某若是口风不紧之人,家主也不会让我参与这等大事。”

    景兰舟缓缓道:“此事在我处尚有转圜余地,倘若传到家师耳中,他老人家一旦插手,老兄便大大不妙。”彭守学皱眉道:“不知尊师如何称呼?”景兰舟道:“徽州绩溪县鄣峰脚下铸错山庄主人便是。”

    彭守学一张脸登时变得惨白,颤声道:“尊师是……是思……思过先生?”景兰舟道:“不错,家师每常称述周大人善政,褒赞溢于言表,如知有奸徒要于其不利,他老人家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彭守学面如死灰,沉吟良久,长叹一声道:“罢了,这事被思过先生的门人撞见,那也是命里注定。我等只欲谋使周大人调离任上,并无加害之意,这一节想必阁下也听到了?”景兰舟点头道:“若非如此,我早已取你性命。”彭守学默然片刻,缓缓道:“我家主人唤作沈泉,现居南京应天府,乃是万三公的后人。”景兰舟惊道:“你家主人是沈秀之后?”

    他口中的沈秀本名沈富,乃元末江南巨豪。明初沿元制每县分民五等,曰哥、畸、郎、官、秀,秀为最上,每等之中又各有第,沈富恰为秀之三者,其时富者谓之万户,时人便称他作沈秀、三秀、万三秀等名。元末时吴王张士诚占据平江,沈富携城中大户倾力资助其军,明军攻打经年方才破城,损失甚为惨重,故明太祖极为痛恨苏州富户。沈富见大祸临头,便主动依附朱元璋,对其竭力奉承讨好,贡献金银珍宝无数,明军钱粮甲械多取其家,更出资修建南京城墙,起筑廊庑楼桥不下千百。沈万三虽长袖善舞,为人却不知内敛,兼之朱元璋性好猜忌,于洪武初年编织了个罪名将他流放万里,最终客死异乡,洪武三十一年沈家后人又因蓝玉案连坐,一门六口皆遭凌迟处死,自此家道便由盛转衰、日渐式微。

    景兰舟长在江南,自小便听说过沈万三故事,嗟叹道:“沈家之祸便由涉手朝廷政事而起,若是安安心心做一个富家翁,未必会落到这般田地,为何沈家后人时至今日仍是执迷不悟,偏要步此后尘?”彭守学笑道:“尊驾这话就差了,并非是沈家要攀附权彊,不过形势使然尔。万三公一介布衣,纵使富可敌国,当元末群雄逐鹿之时,亦只是沧海一叶,随浪浮沉而已。倘使万三公当年不先后追随诚王、高皇帝,沈氏香火安能延续至今?”

    景兰舟闻言沉寂半晌,叹道:“阁下说得虽也不无道理,只是大丈夫有所不为,周大人乃是难得的清官良吏,尔等在背后搞这等鬼蜮伎俩,未免为君子所不齿。高墙内你称作王爷的那老者是谁?”彭守学微一迟疑,道:“此人正是已革晋王朱济熿。”景兰舟微微一怔,惊道:“他便是那软禁兄侄、逼烝父妾的奸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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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朱济熿乃朱元璋三子晋恭王朱棡庶子,生性残暴狠戾,与燕王次子朱高煦、周王次子朱有爋同为太祖诸孙中最为好勇斗狠、行止不端之辈,颇为祖父及父亲所不喜。朱棡死后世子朱济熺袭封,济熿知兄长对燕王篡位心怀不满,便借机拉拢胞弟于太宗驾前毁谤济熺不止,罗列其诸般罪状,朱棣勃然大怒,下诏革去朱济熺爵位,改封朱济熿为晋王。

    朱济熿继位后愈发横行无忌,毒死嫡母谢妃、烝娶朱棡侍妾,又将朱济熺父子囚于黑屋之中,十年不见天日。后朱棡旧部冒死觐见太宗,哭诉济熿构陷迫害世子之状,朱棣起了恻隐之心,派人救出朱济熺,并封其子朱美圭为平阳王,朱济熿嫉恨之下,对侄子仍是百般排挤。

    宣德元年汉王朱高煦谋反,晋王与之暗中勾结,意图不轨,其后汉王事败,朱济熿被晋府下人出首告发,次年除爵废为庶人,囚于凤阳高墙之中。朱济熿遭革之后,晋王之位始终绝封,直至英宗即位,才加封平阳王朱美圭为晋王。正统六年美圭薨,世子朱钟铉袭位,即为当朝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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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南畿

    景兰舟叹道:“朱济熿被关入高墙已二十年,对父兄仍是怨恨不减,竟欲将自己的亲侄孙除之后快。你家主人同周大人又有甚么过节?”彭守学道:“倒也谈不上甚么过节,只是周大人总理江南钱粮漕运十数载,施政往往便利于民而多征富户,我家主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家业非但未有见增,反而削减了不少,这才……这才冀望使些小小手段将其挤走。”

    景兰舟皱眉道:“你家主人若真有此念头,为何不去疏通那些当朝权贵,却要在一个身陷囹圄的废王身上花费心思?朱济熿犯的是叛逆不赦之罪,朝中还有谁敢替他办事?”彭守学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朱济熿虽被废为庶民,毕竟当了十多年的晋王,论辈分还是当今圣上的叔祖,他先前向我许诺,倒也不全是夸口。”

    景兰舟忽心念一动,问道:“你是在何处遇见王林一行?”彭守学不敢隐瞒,老实答道:“彭某先前一直在山西打探消息,前日返回应天途中路经洧川县,在牛脾山撞见两队人马大打出手,一边是王林带头的数十名锦衣亲军,王大人曾数度到南京公干,因而彭某认得;另一头却只是位青袍老者孤身一人。我躲在暗处窥探,见那老者武功惊人,三两下间便将这群锦衣卫尽数制服,自称是……是受思过先生所托,前来教训王振手下走狗,痛斥王林等人不可再心怀歹意,妄图加害朝廷忠良亲眷。”说着偷偷打量了景兰舟一眼。

    景兰舟笑道:“你放心,我这思过先生的徒弟货真价实,保证不假。你又怎知那老者是无为教的人?”彭守学微一迟疑,道:“实不相瞒,彭某投入青鹞派之前,也曾在无为宫待过一段时日,见过这青袍老者一面,知他是教中的长老。彭某当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卒,后来离教转投了如今主人,无为宫也没对我多加为难。”

    景兰舟心道:“这青衣老者十有八九便是骆师兄遇上的梅潜了。他与松竹二老齐名,想来三人武功亦是颉颃相当,难怪王林毫无招架之功。”笑道:“原来如此。于谦、周忱都是家师平日称道不已的名臣,他二人若有甚么三长两短,彭兄可得千万小心。家师近年来极少亲自出马,下手不知分寸。”

    彭守学讪笑道:“是、是,在下一定回禀主人,决不敢有所造次。”心里暗暗叫苦:“于谦身陷天牢、朝不保夕,那是王振干的好事,与彭某何干?周忱巡抚江南近二十年,眼见九载秩满,调任致仕皆不足为奇,难道都算在我的头上?”却不敢说出口来。

    景兰舟又道:“家师同翟掌门颇有交情,倘若传出去他门下弟子与罪藩勾结谗害忠臣,不免有损青鹞派的名声。只要阁下今后安分守己,这事便就这么算了,我也不再向家师另行上禀。”彭守学暗忖此事自己难以做主,但在顾东关威名震慑之下,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忙道:“彭某今后一定洗心革面,决不再走这些左道旁门的路子,这回的事便不必让顾老前辈知道了。”

    景兰舟点头道:“我眼下正要去应天府,到时说不定会登门拜访你家主人,也见见沈万三的后人是何等样人物。”彭守学闻言一怔,道:“少侠旷世逸才,那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届时务请屈尊一访,我家主人也好略尽地主之谊。家主现居南京聚宝门旁的兰溪小筑,少侠到那儿一问便知。”景兰舟笑道:“好,若是得闲,定来讨一杯水酒喝。”彭守学朝他拱了拱手,悻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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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兰舟由凤阳继续往东南去,过了滁州,第三日上便到了应天。那金陵城北临大江,西倚石城之险,东连钟山之雄,龙蟠虎踞,山水环抱,实不愧为六朝古都、帝王之宅。自西晋五胡乱华,中原士族衣冠南渡、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定都建康伊始,金陵便一直是富庶兴盛、文人荟萃之地,且南朝千百年来未遭逢重大兵祸,远非北地战乱不断、烽火连绵可比。自朱元璋定都应天至朱棣北迁,应天府为明朝京师五十余年,城墙内外四围,周一百八十里,共有四十余门,巍峨壮丽、户口百万;城内商贾云集,楼肆林立,十里秦淮处处水阁斗艳、画舫争奇,一派歌舞升平之盛况,又有乌衣巷、桃叶渡、莫愁湖、白鹭洲、雨花台、清凉寺等风光名胜,真可谓一步一景,目不暇给。

    景兰舟由上元门入了应天外郭,途经龙湾、狮子山,那是当年朱元璋大破陈友谅之地;又穿过钟阜门进到南京城内,但见路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比之凤阳更多出几分钟毓秀敏、人杰地灵之气。他牵骡缓步走在街市,心中盘算:“也不知栖霞山苏先生那边是何情形,不如先去彭守学所说沈家后人之处瞧瞧。”当下向南经过钟鼓二楼,沿着洪武街一路走过国子监、朝天宫,皆是琳宫梵宇、碧瓦朱甍,掩不住的雄浑古朴;不多时到了秦淮河武宁桥,过桥沿河直走,但见两岸飞檐漏窗、雕梁画栋,白日里虽无晚间十里珠帘盛景,却也自有一番幽致风味。

第八十六章 兰溪小筑

    他到了最南面的聚宝门,一连问了七八个路人,都不曾听过兰溪小筑这个地方。景兰舟心道:“这回可上了彭守学的当!不过他一身青鹞派武功决计假不了,到时向翟掌门一打听便知。”当下也不以为意,准备起身往栖霞山去,刚行出两步,忽有一人迎上前来,长揖至地道:“敢问这位老爷尊姓大名,可是思过先生门下高徒?”

    景兰舟见他三十来岁,身穿皂色直裰,头戴六合巾,一副大户人家的厮役打扮,笑道:“敝姓景,却不是甚么老爷。请问尊驾是谁,如何识得在下?”那人喜道:“没认错就好。小人卢忠,奉我家少爷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还请景老爷移步敝斋一叙。”

    景兰舟奇道:“你家少爷是谁?”卢忠道:“我家少爷姓沈,住在离此不远的兰溪小筑。少爷吩咐街市中如有四处打听敝处府第之人,便是景老爷驾临南京了,果真全然不错。”景兰舟心道:“这沈家少爷倒不是畏畏缩缩之辈,且去会一会对方到底是何等样人物。”笑道:“如此便多劳卢老哥带路。”

    卢忠毕恭毕敬地道:“景老爷说哪里话,小的实不敢当。”替他牵过青骡,领着景兰舟出了聚宝门。景兰舟奇道:“莫非你家主人住在城外?”卢忠道:“兰溪小筑乃是大报恩寺禅房外一间精舍,就在雨花台左近。”景兰舟笑道:“原来如此,彭先生怎地不说清楚?累我一番好找。”

    卢忠引着他绕过山门,到了寺西南一片竹林之中,只见竹涛沥沥、枝节俊秀,日光透过竹叶缝隙一束束洒将下来,便似被染成翠玉一般;当中一道小溪蜿蜒穿梭而过,推动一架小巧精致的水轮竹车,将溪水顺着细细的竹槽浇灌到附近沃腴湿润的泥土之中,四下遍植簇簇春兰,清幽淡雅、莫可名状,竹林中掩映着一栋小小的竹屋,屋前炭炉上煮着一壶新茶。景兰舟见此景致,不禁由衷赞道:“苏东坡言‘不可居无竹’,诚然。此间景致观之沁人心脾,足见主人是难得的雅士。”

    忽见竹屋中一人长笑大步而出,约莫二十多岁年纪,素袍外一袭元色氅衣,生得俊采英拔,飘飘然有神仙之姿。那人上前握住景兰舟手道:“兄台大驾光临,陋室蓬荜生辉。小弟沈泉,祖籍苏府长洲,近年来因营商寓居应天,只是颇嫌城中嘈杂,因见此处还算清静,便在这竹林筑了间别院,兄台看可还瞧得过眼么?”景兰舟笑道:“在下若得寓所如此,就连皇帝也不要做了,沈兄真乃有福之人。”

    沈泉笑道:“前日与兄台相遇的彭先生乃是小弟手下倚重的门客,归来极力向小弟称述阁下丰采,小弟便让卢总管在城中专候大驾。兄台以弱冠之年尽得顾老前辈真传,他日作为不可限量。敢问尊姓台甫?”景兰舟道:“不才姓景,贱字兰舟。”沈泉抚掌大笑道:“寒舍名为兰溪,兄台唤作兰舟,可不是注定的缘分么!可惜此间未备好酒,权且先奉上两杯清茗,待小弟晚间另行设宴款待兄台。”

    景兰舟笑道:“此等超然逸俗之境,本就宜茶不宜酒。何况此茶乃极品敬亭绿雪,配此修竹幽兰,实令人心旷神怡,忘却俗世万千烦恼。”沈泉笑道:“妙极,景兄果是识货之人。”二人携手入内对席而坐,卢忠拴好青骡,摆出茶具沏上香茶,侍立一旁。

    沈泉先端起杯子细啜一小口,道:“彭先生已将凤阳之事告知在下,小弟深为景兄丰姿气宇所折服,惟恐兄台或有先入之见,认定沈某是奸恶小人,故而有心要结识思过先生高徒。此番相请惠临畅谈,以慰平生,万望兄台勿生他疑。”景兰舟缓缓道:“善恶之分不在于心而视乎行,恶人固能行善,善者也未必不会作恶。彭守学欲图串通反王罢黜朝廷忠臣,此中是非曲直,昭昭自有公论,沈兄只恐未能独善其身。”

    沈泉叹道:“想必彭先生已对兄台述说了小弟家世。这南京城百里城墙,倒有一半是先祖万三公出资修建的,结果他老人家反落得个瘐死蛮荒的下场,后人又受冤案株连,险些阖家殒命。永乐时在下曾祖文度公倚赖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纪大人提携,家道一度中兴;后纪纲因图谋不轨被诛,本家又复一蹶不振,祖业传至家父手中时,田不过数倾,银不过万两。家父十余年间苦心经营、夙夜操劳,冒着违禁之险远赴西洋通商,数度几至不还,这才又恢复了几分局面,然比之先祖盛况仍是不啻天渊。景兄,男儿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难道不当克承祖训,启继往开来之大业么?”

    景兰舟道:“话虽如此,大丈夫岂可为建功立业而不择手段?昔有陶朱公三散其金,其可谓富而有德者。天下亿万之民,又有几人能坐拥良田数倾、白银万两?以沈兄之器宇才具,若能步步为营、择时而动,逐什一之利,数年之内所致当不可限量,又何必逆理违天,徒惹一身骂名?”

    沈泉摇头笑道:“人生苦短、时不我待,兴家立业岂可蹉跎年岁?”景兰舟叹道:“也罢,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景某今日之所以专程来见沈兄一面,旨在规劝兄台所行须循正道,倘因一念之差误入歧途,只恐日月昭然,有志之士未便坐视。”

    卢忠在旁听他这几句话说得甚重,脸色不禁一变。沈泉大笑道:“景兄是用这话来恫胁小弟么?小弟天性就是这副臭脾气,别人越拦着我,我越是要撒手大干一场。我知思过先生是出了名的逢恶必诛,殊不知善之与恶,相去几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沈某并非江湖中人,就让尊师来找我算账便是。”

    景兰舟不动声色,缓缓饮了口茶道:“在下好言相劝,沈兄为何执迷不悟?单是一个勾结反王的罪名已足令兄台永世不得翻身,何必非要家师出手?”沈泉道:“这就奇了,沈某又是几时勾结的反王?”景兰舟笑道:“大丈夫敢作敢当,哪有绝口不认的道理?”

    沈泉略一迟疑,凑过头来低声道:“这事只要兄台不说,便是天知地知。”景兰舟道:“我本无心插手你们这些勾当,只是此事关系到周抚台,那便不能由着几位胡来。”沈泉目光闪动,道:“天下买卖总有行市,景兄不妨开个价钱如何?”景兰舟摇头道:“阁下既以雅人自居,不当使闻此鄙俗之言。”

    沈泉轻轻咳嗽一声,笑道:“我知景兄固不能以言辞厚利动之,幸好小弟早留了后手。适才所饮的敬亭山绿雪茶叶,兄台以为如何?”景兰舟笑道:“雀舌饱满、香味鲜浓,饮来沁润肺腑,实乃贡茶之品。”沈泉笑道:“小弟天生便爱饮茶,此次为了招待景兄,特地在茶叶中加了一些佐料,以增余香。”

    景兰舟脸色一变道:“茶里有毒?”沈泉笑道:“此药唤作曼陀散,也不是甚么要命的毒药,不过是喝了内力全失,动弹不得。奇就奇在这曼陀散药粉生有异香,只有混入敬亭绿雪泡的茶中方能掩盖这股气味,在毒药里也算得上是颇具兰心之质了,哈哈,哈哈!”

第八十七章 暗算

    景兰舟霍地站起身来,正要伸手去抓沈泉,身子忽摇晃了几下,缓缓向后坐倒。他定了定神,怒斥沈泉道:“景某还道你儒雅风流,尚能以理晓之,不想竟是如此奸险的小人!”

    沈泉冷笑道:“成王败寇,这话你留待对地藏王菩萨说罢!彭先生、尹先生,还不替我将这人拿下!”只见竹屋内转出两人,一人白面微须,正是在凤阳撞见过的彭守学;另一人面色枯黄,手长脚长,十指关节高高凸起,一望便知在大力鹰爪功上浸润日久。景兰舟见状心道:“这尹先生也是个硬手。”

    彭守学狞笑道:“你这嘴上没毛的后生,只知仗着顾老前辈的名头耀武扬威,今日教你知道我的手段!”伸手便来抓景兰舟胳膊,刚要触到对方衣衫,景兰舟手臂倏地一抬,将他手掌夹在胁下轻轻一带,彭守学站立不住,朝前一个踉跄,景兰舟顺势一肘击在他乳侧天池穴上,后者软软瘫倒在地。沈泉惊道:“你……你没有中毒?”景兰舟笑道:“在下虽说少长了几根胡须,如被这等下三滥计策骗过,诸位未免也太瞧不起思过先生教出来的徒弟。”

    沈泉颤声道:“尹先生,全仗你了。这小子浪得虚名,不用怕他!”尹先生冷哼一声,左手使黑虎掏心、右手使饿鹰扑兔,十指有如铁爪钢钩,分别朝景兰舟胸膛和头顶抓来。这是他将虎爪同鹰爪糅合一处的绝招“虎攫鹰扬”,端的是厉害非常。

    景兰舟见他出手如此毒辣,不禁眉头微皱,心道:“不知这是鹰爪门的甚么人,怎一出手便取人要害,大违门规帮训。”原来鹰爪功素以刚猛雄劲著称,功力全在指尖,施展时须以深厚内力为辅。平常若是两个不会武功之人互殴,拳脚相加之下也能打得头破血流、筋断骨折,但如使其以鹰爪、虎爪之形相搏,寻常人指上无力,徒具其表,往往连对方皮肉也不能伤及;然而一旦以高深内力贯注指节,一抓之下便是五个血洞,中招者不死也必重伤,实是一门极为辛辣霸道的武功。正因如此,凡江湖中修习各类爪功的正派武林人士,同门之间切磋技艺固然是点到为止,便是真正对敌之时,若非深仇大恨或到生死关头,也只以分筋错骨、点穴闭气之技为主,不会轻易痛下杀手伤人性命。大力鹰爪功以淮安府鹰爪门之名最盛,掌门人皇甫石为人正派、教徒极严,与顾东关亦颇有私交,凡门下弟子擅用鹰爪功毁伤他人者立时革出门墙,决无轻恕。

    景兰舟见这尹先生一手鹰爪功有不下二十年造诣,决非鹰爪门中籍籍无名之辈,不禁好胜心起,当即两手一扬,以少林龙爪手分别扣住他上下两手,一招“揽月入怀”双手在身前划了个圈。尹先生立足不稳,身躯不由自主横空飞起转了半圈,欲待用力挣脱,景兰舟双手却似铁箍般将他紧紧扣住不放,身子顿时失去平衡,啪的一声重重跌落在地,情形甚是狼狈。他额头青筋暴起,大喝一声,左腿一招“秋风扫落叶”朝景兰舟下盘扫去,后者轻轻一跃躲过,顺势一个蜻蜓倒竖,竟在他头上拿起了大顶。

    尹先生惊怒交加,一招“金钩倒悬”双脚直踢景兰舟面门,不料景兰舟忽然缩手,又如疾电般一把抓住他两脚脚踝。尹先生双手得脱,见对方胸腹门户大开,心中一喜,指上运起十成内力,猛地抓向景兰舟心口。景兰舟一个鹞子翻身,这一抓便抓了个空,轻轻喝了声道:“走罢!”将尹先生过肩掷出屋外数丈,跟着衣袖一拂,桌上一只茶杯滴溜溜地飞出,正击在他后背神堂穴之上,尹先生登时半身酸麻、难以动弹。

    忽听身后一声大喝,卢忠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腰刀,朝景兰舟当头直劈下来。景兰舟心道:“这卢忠的武功可比二人差得太远。”反手轻轻一指,后发先至点中他胸口灵墟穴,卢忠手里钢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沈泉见他顷刻间便制住三人,苦笑道:“兄台果然武功高明,在下生平未见。你怎知我要在茶里下毒害你?”景兰舟笑道:“你我对坐品茗之时,我已发觉竹屋内室藏有两名好手,两人内力虽皆不差,呼吸却稍嫌沉浊,不及真正高手吐纳自如。沈兄既不愿给在下引见这两位朋友,自然是留着对付景某的了。”

    沈泉叹道:“二位先生平日里常自诩难逢敌手,怎料遇上景兄这样的旷世奇才,仍是不堪一击。”景兰舟道:“这位尹先生是甚么人?手底功夫着实硬得很。”沈泉道:“尹崇礼先生乃高邮人氏,好像是甚么鹰爪门的弟子。小弟对这些江湖门派所知有限,实在记不清了。”

    景兰舟叹道:“这两人也算是江湖好手,难道当真只为一个‘财’字便甘为市井贩夫所用?”沈泉笑道:“兄台觉得这理由还不够么?小弟却已嫌太多了些。”景兰舟不禁微微摇头。他先前察觉屋内藏有两名高手,便故意假装中毒,趁其不备先将彭守学制服,独斗尹崇礼便轻松得多,否则彭尹二人联手,自己虽不至落败,却免不了一番苦战。他见沈泉目光闪动,显是在思虑脱身之计,叹道:“我见你谈吐不俗,本不欲多加为难,足下何苦自绝生路?你跟我一道去见周大人罢。”

    沈泉倏地一跃而起,撒腿向外疾奔,边跑边嚷道:“周抚台身为封疆大吏,哪有工夫见你我这等闲人?兄台自便,小弟少陪!”景兰舟见他脚步散乱粗浮,确非身具武功,不禁暗暗好笑,抄起茶壶向屋前炭炉掷去,只听砰的一声水花四溅,炉中飞起数根炽热的木炭,其中一根啪地击中沈泉后背,沈泉惨叫一声,身子向前扑倒在地。

    景兰舟见他半晌悄无声息,笑道:“沈兄何必装模作样?”瞧对方仍是一动不动,心道:“难道我出手重了?这小子也忒弱不禁风。”忙走上前去查看,刚扳动沈泉肩膀,胸口忽地一麻,已被闪电般连点六处大穴,顿时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第八十八章囚室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分,景兰舟昏昏沉沉睁开两眼,只觉浑身阵阵酸痛,躯干被铁链环绕数匝牢牢绑在身后一根石柱之上,手脚皆上了极粗重的镣铐。他抬头望了望四周,见自己身处一间石室之中,周遭墙壁皆以数尺见方的大石砖夹土夯筑而成,右首烛台上点着盏豆大的油灯,石室内甚是晦暗,仅一点微弱的火光映在墙面不住跳动。

    他身子忽打了个哆嗦,只觉此处极为阴湿刺骨,多半是建在地下,暗道:“这儿想来便是沈泉私设的地牢了。师父曾说高手功夫练到了家,就想扮作不会武功也难,只因举手投足间皆有宗师风范,行家一眼便能瞧出。这沈泉明明身负绝顶武功,竟能藏锋敛锐,完全不露会武的痕迹,心机之深沉固然难得,却不知究竟是如何做到?景兰舟啊景兰舟,你不过学了师父一点皮毛就自以为能立足江湖,却这般容易便堕入人家的奸计,眼下即令一个七八岁的稚童也能取你性命,实在是可笑又可悲。”

    忽见对面一扇石门缓缓而开,沈泉袖着双手走了进来,笑道:“景兄,此处比起兰溪小筑虽简陋了些,却胜在更为僻静,兄台以为如何?”景兰舟叹道:“沈兄款待如此周到,景某感激不尽,不知这里是甚么地方?”沈泉笑道:“此处乃佛家第一庄严宝地,聚宝山报恩寺琉璃宝塔地宫是也。”

    景兰舟闻言一惊,原来这报恩寺乃是南朝第一古刹,前身可追溯到三国时吴大帝孙权所建建初寺,后历名长干寺、天禧寺,元末毁于兵乱。永乐年间明太宗敕旨工部重修,营建皆按大内皇宫制式,有殿阁数十楹、僧院百余间,占地共四百亩,规模极其宏壮,为金陵百寺之首,寺内更有九级琉璃宝塔,号称天下第一塔。朱棣于永乐十年重修报恩寺,征调天下良匠工役十万人,耗资以万亿计,直至宣德年间方才竣工,历时近二十年,大半便由修建此塔过于艰难之故。这宝塔百丈塔身通体皆由五色琉璃烧制,直插霄汉,塔顶镶以珠宝黄金,霞明玉映、照耀云日,金陵风光尽在凭眺;又置长明灯一百二十八座,月耗灯油一千五百余斤,夜观之有如火龙腾焰、光耀百里。

    景兰舟知这琉璃宝塔乃是朱棣为追思高皇帝、高皇后而建,闲杂百姓不得擅入,沈泉竟能将自己囚于宝塔地宫之内,则其人神通广大,不问可知,只得苦笑道:“沈兄将我关在这里,莫非想以佛法感化景某?”

    沈泉笑道:“世人多愚而好敬奉鬼神,却不知我命由我不由天,沈某是从不信这些土坯泥胎的。大丈夫生逢乱世,当提三尺剑建立功业,何能碌碌无为?景兄身怀绝技,又是思过先生的高徒,不乘此良机大展拳脚,难道甘愿寂寂一生么?”

    景兰舟皱眉道:“请恕景某愚钝,当下四海清平,上有圣主、下有贤臣,不知沈兄所言乱世为何?”沈泉哈哈笑道:“兄台何以言不由衷?而今皇上暗弱,宠信王振这等奸臣,虽是国不乏贤,然一叶障目、万马齐喑,这个‘清’字是说不上了;加之各地边防懈弛,北有瓦剌也先虎视,西有麓川土蛮不臣,浙闽之境又有乱民渠帅叶宗留拥兵自重,这‘平’字怕也站不住脚,不知景兄四海清平之说何以立足?”

    景兰舟淡淡地道:“此等内忧外患古来不能免之,只要天子治世以仁政为先,那便也足够了,不知沈兄所说的建功立业究竟何指?难道乾坤朗朗,足下还想谋朝篡位不成?”沈泉笑道:“在下虽不信命,却也知逆天而行乃愚夫所为,我沈氏一门历代皆赖营商为生,但求不逾本分即得心安。只是说到谋朝篡位,难道朱祁镇这少年天子便真该当其位而问心无愧?”

    景兰舟闻言心头一震,问道:“阁下这话是甚么意思?”沈泉笑道:“景兄心知肚明,何必多问?当年懿文太子早逝,高皇帝传位给皇太孙建文帝,燕王不过是镇守边关的一个藩王而已,所谓靖难云云,难道不是乱臣贼子的犯上谋逆之举么?”

    景兰舟闻言沉寂半晌,脑海中不禁浮想起当年燕王靖难夺位,朝廷内外多有忠臣义士死节前朝,朱棣更大肆屠戮建文旧臣,手段之残暴惨不忍闻,大为仁者所不齿,故明太宗虽文治武功盛极一时,然而终其之世,篡位之说始终未能禁绝。幸得继位的仁宣二宗皆是少有的明君,施政旨在息兵养民,十余年间仓廪丰实而黎民富足,老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于燕王究竟是否承袭正统便不再如何放在心上,到了正统年间,更是几已无人指谪朱棣谋逆一说;对方此刻突然旧事重提,显然非是一时心血来潮。

    沈泉见其默然不语,以为对方被自己言语打动,接着道:“当年燕王攻入应天,建文帝闭宫自焚,北军于废墟中寻得先帝并皇后、太子焦尸,之后朱棣备礼下葬、遣官至祭并辍朝三日,凡此种种举动,皆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显得自己登基名正而言顺罢了。”

    景兰舟叹道:“建文帝听从书生之言削藩,周、代、齐、岷诸王皆遭罢黜,湘王更是自焚身死,文皇帝靖难之举恐怕也是身不由己,非惟争位,亦图自保。况且文皇兴兵四年,退路早绝,此等逐鹿中原、成王败寇之事,我等一介草民何得妄议是非?只须天子布政得宜,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其余之事自等千百年后留待后人评说便是。”

    沈泉笑道:“倘若建文帝尚在,难道也争不得朱祁镇这皇位?”景兰舟心下大震,问道:“你……你说甚么?”沈泉道:“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当年安排诸路藩王镇守边关,亦想到将来恐成养虎反噬,早早便替皇太孙备好了后路。”

第八十九章 大秘密

    景兰舟惊道:“你说建文帝并未被大火烧死,而是……而是尚在人间?”沈泉道:“不错,当年燕王攻入南京,建文帝依太祖遗计佯装引火自焚,实为神乐观道士所救,之后剃度为僧潜出京城,至今仍在。”

    景兰舟微微皱眉,问道:“足下对建文帝之事如此清楚,莫非便是替他办事?”沈泉摇头叹道:“小弟多年来四方打听建文帝下落,却始终未能获其所在。”景兰舟道:“既如此,想必这多半是好事者又或别有用心之人杜撰而出的了。君子不闻蜚言,此等稗闻野史岂足为凭?”沈泉笑道:“小弟起初本也不信,直到数月前见到一人,方知建文帝确然未亡。”景兰舟奇道:“足下所见何人?”

    沈泉道:“此人身分非同一般,乃当朝礼部尚书胡濙大人之孙胡三公子讳宣的便是。这位胡三公子也是个交游广阔的豪士,年前曾到江南一游,小弟有幸相陪数日,同他也算结成知己,由其口中得知当年燕王未能寻得建文尸身,心中始终不能释疑,便遣其祖以访仙为名遍行天下州邑,实则暗中查探建文帝所在。胡大人在外奔波寻访近二十年,连母丧都未获准归家守制,终在永乐二十一年探得先帝下落,并获其手书一封。其时朱棣正率军北伐阿鲁台,人马驻于宣府,胡大人深夜驰谒献上建文手书,密奏至四更方出,自此之后,燕王心中一块大石才算落地。”

    景兰舟摇头道:“就算真有此事,这等天大的机要泄漏出去,胡家上下皆有灭族之虞,难道胡三公子一愚至斯,竟将其祖夜半所奏之情告知了足下?”沈泉笑道:“沈某早就说过,天下买卖皆有行市,就看你肯出甚么价钱了。胡尚书是绝顶聪明之人,他知燕王心狠手辣,当年献上的乃是誊抄的赝书,却将真迹藏于府中,以备将来或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日;总算朱棣待他不薄,没有过河拆桥。沈某前后足足花了二十万两银子,胡三公子才答应我这偷梁换柱之计,暗中另造一封伪书偷换了真本交付在下,眼下这建文手稿便在小弟手上。”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黄绢,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他将绢布在景兰舟眼前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罪臣朱允炆顿首百拜谨奏:允炆一介草民,本不当僭妄称臣,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伏惟圣主之恩、顾眷叔侄之情,故敢以臣自命。

    “昔皇太祖起于乱世,平伪汉、伪吴,即位应天;挥军北上,元君夜遁,肃清宇内,四海奠服,遂立万世不替之基业。盖先考早薨,罪臣否德忝位、窃器经年,未有涓滴之德布于天下,而发倒逆之举加诸至亲,戕害叔藩,自绝宗社。皇师临城之日,臣本应负荆执辔以迎天威,然自思罪恶满盈、鬼神不容,上则愧对圣颜,下则负亏群臣,一时为惭恨所激,乃焚宫阙而潜遁,其罪万死不能赎也。

    “自臣仓卒窜逃,飘零四海,无一日不栖栖遑遑,魂亡魄失,有如丧家之犬、失根之萍。遥闻皇上北驱胡虏、南拓西洋,荡平百蛮、四夷宾服,其神武之资、雄奇之略,虽汉、唐圣主不能过也,皇祖诸子内无出其右者,实天命人归之真主。惟臣悖乱暗劣,不能及上之万一,故以残躯偏安海隅,待罪天南,终子孙后世不敢复有他望。伏乞皇上垂恤血脉之情,容臣苟延残喘,了此余生,然则天恩生全之泽,允炆百死捐糜难酬,愿日日北向顶香,叩祝皇上圣体安康、社稷永宁,传万代不朽之山河。伏纸不胜惶恐,悚息屏营,言无伦次,俟罪之至。”

    景兰舟见这绢布字迹中隐隐透出一股儒雅淡泊之风,颇有几分名家气度,皱眉道:“单只凭此一物,何以见得便真是建文手书?”沈泉笑道:“建文朝距今不过四十余年,建文帝手迹亦非罕见之物,以景兄胸中学识,辨别真假又有何难?沈某何必用一封伪书来兴风作浪!”景兰舟缓缓道:“即便此书非伪,然则如其所述,朱允炆早不复有争位之心,阁下欲寻他出山,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沈泉笑道:“兄台硬要这般想,小弟也无可置辩,我只知公道自在人心,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当年燕王登基后急欲抹去旧朝痕迹,修书极力诋毁兄侄,涂饰自己篡位之举,怎奈史笔如铁,此等劣行又岂能堵得住悠悠众口?更不用说其人残暴成性,双手沾满了忠臣义士之血。建文帝虽嫌文弱,却不失为仁君,又是懿文太子正统一脉,怎不比朱祁镇这少年昏君更配坐这金銮宝座?”

    景兰舟叹道:“太宗皇帝当年行事确是激切了些,但他以天子之位身守国门,南征北战、开疆辟土,总算不负国家,仁宣二帝更是难得的明主。今上虽宠信奸臣王振,社稷远未至倾危之时,阁下所行之事姑且不论对错,于建文帝却只恐如逆水行舟、日暮途远,到头来不过落得一场空罢了。”沈泉道:“事在人为,没试过怎知不行?”

    景兰舟沉吟道:“纵然建文帝当年未葬身于宫中大火,时至今日,其人亦是垂垂老矣。你们连他的下落也不晓得,又如何确信其尚在人间?”沈泉笑道:“小弟虽不是甚么聪明人,却也不行那缘木求鱼的蠢事,在下既花费了这许多心思,自是有几分把握的了。此事若得景兄相助,实可谓如虎添翼,不知兄台意下若何?”

    景兰舟并不接话,反问道:“足下武功之高,景某生平罕见,不知师承何处名家?”沈泉大笑道:“沈某这点三脚猫伎俩如何及得上兄台?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略施小计,真真惭愧之至,我师父比尊师更是差得远了,不提也罢。沈某是衷心敬重景兄的才干,这才诚邀兄台共创一番惊世大业。似眼下这般情形,我只须两三天不给阁下水喝,兄台纵有通天的本事,又能顶甚么用?”

    景兰舟见他语含威胁之意,笑道:“沈兄此刻要杀景某易如反掌,何必再等数日?思过门下无告饶弟子,恕在下难如君意。”沈泉放声大笑道:“顾老前辈果然收得好徒!也罢,景兄暂且歇息片刻,小弟晚些时候再来拜望。”言毕转身离去。

第九十章 冤家路窄

    景兰舟等了会儿,听外面无甚动静,暗暗运劲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他见周身铁链隐隐泛出青光,显是百炼精钢铸成,根根紧缚入肉,全无使用缩骨功脱身的余地,心下暗道:“我自己蠢笨无能,中计送命倒也罢了,骆师兄他们却等着我寻访苏先生的消息,倘若九江之约失期,岂不害了骆师姐?唉,适才只顾逞一时意气,却忘了自己重任在身,差池不得。大丈夫能屈能伸,倘他再回来拉我入伙,我先假意应承以求脱困便了。”心中盘算既定,倒也不觉惊慌,脑中细细回想沈泉点穴的手法,暗忖:“这小子一出手就点了我六处穴道,最难得是单手连环打穴,竟比师父提过武林中那些打穴名家还快得多。师父平日多与我品评天下各门各派武学长短,适才由沈泉出手竟瞧不出半点端倪,不知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忽听石室外传来一阵喧闹之声,似是有人动上了手。景兰舟心中一震,侧耳凝神细听时,外边却又重归沉寂。他正自纳闷之际,石门忽被砰的一声撞开,沈泉背向着他一步步退了进来,彭守学、尹崇礼挡在沈泉身前,也缓缓退入石室,二人手捂胸口,显然已受了伤。

    景兰舟心道:“甚么人武功这般高强,转眼间便将彭尹二人打伤?啊哟,难道是冼姑娘?”心跳不觉有些加快,两眼紧紧盯着石门。忽听外面一声冷笑,声音竟有几分熟悉,紧接着一人迈步跨了进来,他一颗心禁不住沉了下去,只见进门之人黑衣蒙面,瞧身形赫然便是冼清让的师父。

    那蒙面人目光如隼,扫了石室内众人一眼,冷冷道:“不想报恩寺宝塔地宫之下竟私设牢狱刑堂,倒令老夫大开眼界。”沈泉干笑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深夜造访山门,不知有何见教?”蒙面人一指景兰舟道:“老夫专为此人而来。”

    沈泉心中暗暗叫苦,道:“前辈可是景公子的朋友?我等对景少侠决无加害之意,这里头只怕有甚么误会。”那蒙面人哈哈大笑道:“你以为老夫是来救他的?也对,老夫好歹要先将他救出,然后再亲手杀了他,总不能让这小子胡里胡涂死在你们手里。”

    沈泉喜道:“原来前辈跟这小子有仇?那当真再好不过,前辈但请动手,我等决不阻拦。”他虽有心延揽景兰舟收为己用,适才与之一番唇枪舌剑,早瞧出对方铁骨铮铮,多半不会答允,晚些时少不得须杀人灭口;沈泉胆子虽大,一想到要谋害顾东关的弟子,毕竟有几分战战兢兢,倘由这黑衣人出手取了景兰舟性命,自己便撇得一干二净,实是再妙不过。

    那蒙面人问道:“这小子武功高得很,你们是如何将他制住?”沈泉唯唯道:“晚辈不会武功,全仗眼前两位先生相助。”蒙面人怒道:“放屁!就凭这两人的三脚猫功夫,如何能胜过景兰舟这小子?他多半是中了你们的计,对不对?”沈泉笑道:“前辈果然神机妙算,一猜即中,晚辈在这小子的饮茶里下了点儿毒。”蒙面人一伸手道:“解药给我!”沈泉笑着应道:“是、是。”从怀里掏出个小白瓷瓶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景兰舟心道:“我先前分明没有中毒,沈泉颠倒黑白,多半是要故技重施。”果见那蒙面人伸手去接,刚要触到瓷瓶,沈泉忽手指一弹,瓷瓶应声而碎,一股黄色粉雾朝对方脸上射去。

    那蒙面人反应奇快,身子猛地向后弹出数尺,沈泉双掌也如影随形跟到,连攻他胸前一十二处大穴。蒙面人“咦”了一声,举手一一格开,却见沈泉一招快似一招,一击不中之后紧追着便是两三手更为犀利的杀招,武功路数之奇变卓诡,实在世所罕见。那蒙面人上来被攻了个出其不意,一时间局面竟颇为不利。

    忽听背后风声响动,彭尹二人一左一右夹了上来,蒙面人正面同沈泉交手之际,一招“灵犀望月”右脚回踢将彭守学逼退数步,左侧却再也难以守御,被尹崇礼一爪抓在腿肚之上,只听嗤啦一声,左小腿登时鲜血淋漓。蒙面人一声低叱,反手一记蛇形拳迅疾绝伦击中对方胸口,尹崇礼“哇”的一声口喷鲜血直飞出去,身子重重撞在墙上。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沈泉抢上一步,重重一指点在他胸口膻中穴,那蒙面人身子晃了一晃,提起一口真气聚积在膻中穴,沈泉只觉手指好似黏在一块冰冷的铁板之上,竟然挣脱不开,大惊之下,被对方一掌击在肩头,踉跄着退开数步。

    蒙面人正要乘势追击,忽地闷哼一声,后背又中了彭守学一拳。他转身一脚将彭守学踢了个筋斗,沈泉趁机从后猱身而上,两手一把扣住他肩膀,直捏得骨头咯咯作响。那蒙面人双肩倏地一沉,从沈泉腋下钻至他身后,一掌击向其后心,沈泉转身不及,只得反手贴在背心一挡,终究使不上气力,双掌相交之下,砰的一声向前跌了出去,顺势翻了个跟斗起身,嘴角缓缓淌下一丝鲜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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銮铃奇侠介绍:
这是个明朝初年间的武侠故事,书中涉及到真实的历史人物,情节都只是虚构的小说。书里有关于民族的家国大义,也有小人物的爱恨情仇,但尽量只是用那个时代的眼光去阐述和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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