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兼得
地字零零壹号封印物:
佛光舍利。
来源出处:嘉靖四十年四月十三,蓟州玉田县净觉寺高僧圆寂火化后,所遗之佛骨舍利。
特性:佛光、梵唱、谛听、破邪。
…………
这里是不是该补充标注一下:疑似对身怀罪业之人有特殊加成?
因为当初在野狐林的时候,陈彦彬等几个锦衣卫,明显更容易受到佛光舍利的影响。
正午将近。
趁着赵红玉去街上买饭的功夫,王守业就拿过刚整理出来的封印物档案,逐字逐行的细瞧,看可有需要拾遗补漏的地方。
“大人,您喝茶。”
这时赵奎捧了一杯茶水过来,满面堆笑的放在了王守业面前,趁着王守业抬头示意的当口,又啧啧慨叹道:“自小瞧她舞刀弄枪的,我还生怕养出个假小子呢,谁承想这一转眼,就出落的如此模样了。”
打从王守业升任百户以来,他在王守业面前,从来都是以‘小人、小的’自称,这次却偏偏用了个‘我’字。
莫不是……
想摆老丈人的架子?
眼见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他果然还是沉不住气了!
“是啊。”
王守业放下手上的筏纸,也是赞不绝口:“赵姑娘文武双全、秀外慧中,女红厨艺也样样不差,若能娶她为妻,那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这话一出,赵奎登时喜形于色,张嘴就要顺杆往上爬,当场把这事儿敲定下来。
可王守业随即却又叹了口气,摇头道:“只可惜我是没这个福分了。”
赵奎脸上的笑容登时又僵住了,再顾不得什么尊卑城府,脱口道:“大人,您……您这话是何意?!”
王守业两手一摊,无奈道:“东厂某位上官,似乎有意要做媒,给我保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说到这里,他再次叹了口气:“说心里话,我其实是百般不愿的,毕竟这盲婚哑嫁,怎比得上情投意合?”
“但赵叔你也是知道的,我眼下想要在京城立足、在新衙门里立足,肯定离不开东厂的支持,又怎敢胡乱拒绝上官的好意?”
“更何况我刚刚立志,要为朝廷、为黎庶,做出一番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业来。”
“这儿女情长什么的,怕就只能暂且割舍了。”
听完这番话,赵奎当真是如遭雷噬。
的确,自家闺女就算再好,也漫不过那大好的前程、千秋的功业。
可难道这事儿就这么黄了不成?!
那举荐去东厂做官的事儿呢?!
难道也一并泡汤了?!
“唉~”
这时王守业又幽幽一叹:“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奈何难以兼得。”
赵奎这回算是听明白了,什么鱼与熊掌、什么难以兼得,这分明就是想让自家女儿做妾!
他自小宝爱这独生女,自然舍不得她给人做小。
可补个官身,却又是赵家几代胥吏的共同愿望,尤其这还是东厂的官儿,明摆着前途远大!
赵奎的脸色变幻不定,随即默默退到了一旁,许久也没句言语。
这到底是动心了,还是没动心?
王守业用眼角余光打量了赵奎半晌,却看不透对方究竟是怎么想的,当下就有些忐忑起来。
自己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了?
或许应该先缓上几日,再露出渣男的嘴脸?
两人各想各的心思,一时间就都没了言语。
直到赵红玉拎着食盒回来,才算是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王大哥,怀苏楼的醉蟹果然卖完了,不过他家的松鼠鱼也是一绝……”
赵红玉一开始,倒也没发现气氛有什么不多,边脆声的说着,边自顾自的进了屋里,将买来的酒菜往桌上归置。
王守业看看赵奎,见他依旧闷在那里,稍一犹豫,便也跟进了屋里。
“对了,王大哥。”
见王守业从外面进来,赵红玉立刻道:“去的路上我瞧见一桩稀罕事儿。”
“什么稀罕事儿?”
“有许多官差在追一个瘦弱的男人,可明明赶上了,却又不敢去抓;明明堵住了,却又主动闪避,结果搅的满街不得安宁。”
赵红玉说到这里,脸上显出些忧虑之色,伸手梳弄着耳畔的乱发,不太确定的道:“我一开始也没想明白,可回来的路上仔细琢磨了,倒觉得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起了时疫!”
时疫?
“你是说京城里闹瘟疫了?”
“我也说不准。”
赵红玉摇了摇头,迟疑道:“可那人瘦弱的紧,又不像是身怀利器的样子,官差们却偏偏不敢靠近他,只在左右呼喊堵截,似乎生怕沾染上什么。”
“也兴许是那人身上,有什么奇物呢。”王守业随口一说,转过头却又交代道:“你明儿就别上街了,我跟北镇抚司的人说一声,让他们帮着买饭。”
这年头的时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真要是沾染上,能不能活下来多半就要看运气了。
等赵红玉甜甜的应了,王守业又顺势指着外面道:“你去把赵叔请进来,同我吃几杯酒。”
这事儿早上就说定了,赵红玉自不会再客套什么,径自到了院里,就想要把爹爹唤进来吃饭。
可到了近前,才发现赵奎满面郁塞,似是正为什么而苦恼。
红玉不由奇道:“爹,您又这是怎么了?”
“我……”
赵奎支吾着看了看里间,一咬牙还是把方才那些话,竹筒倒豆子似的讲给了女儿。
原以为女儿听了,即便不伤心欲绝,肯定也要忿然作色。
谁知赵红玉却显得相当平静。
见父亲十分诧异,赵红玉轻声解释道:“爹,其实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当初在东厂的时候……”
听她道出内情,赵奎这才恍然,可随即却愈发的疑惑起来。
既然女儿也知道,这王守业不太可能娶自己为妻,近来又为何留在他身边,且与他十分亲近?
“丫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
赵红玉的眼神,不自觉就有些迷离:“一开始,我是想着等王大哥离了北镇抚司,就回漷县向母亲请罪。”
说着,她微微摇头:“可现在,我也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了。”
父女两人相顾默然。
半晌,赵红玉忽又问道:“爹,您是不是想让王大哥,举荐您去东厂做官?”
“爹、爹也不是非做这个官不可!”
赵奎一时被问的乱了方寸,先是脱口道:“你千万别为爹委屈了自己,这做大做小,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可随即却又忍不住往回找补:“不过小妾要是得宠,盖过大妇的也不在少数,凭你这相貌人品……”
啪~
说到这里,他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垂头丧气道:“瞧我这说的是什么话!丫头,你自小就主意正,这事儿爹都听你的就是。”
可未等赵红玉搭话,王守业就从屋里寻了出来,喊两人进屋吃饭。
赵家父女忙收敛了情绪,随着他一起进屋入席。
菜虽是好菜,可三人各怀心思,这顿饭却是吃的没滋没味儿。
好容易吃完了,赵红玉正准备收拾碗筷,一个锦衣卫百户就突然找上门来,通知王守业准备搬迁。
说是朝廷已经指定了某个犯官的府邸,作为封印佛光舍利的地方。
【晚上还有】
第47章 李高
说是搬迁,其实也没什么好搬的。
除了被封在香樟木书匣里的佛光舍利,也就只有王守业的随身行李了。
但北镇抚司的人吃一堑长一智,可再不敢有丝毫大意。
足足出动了好几十人,前呼后拥、如临大敌,若非王守业嫌麻烦,再三保证不会有意外发生,他们甚至还想鸣锣开道,喝令文武官吏军民人等齐闪避。
就这般磨磨唧唧的,把那书匣护送到了马车上,王守业却并没有急着动身,而是招手唤来了,正在对面蹲守的马彪。
八月初三的时候,赵三立和宋五就结伴回了漷县,一是给县里、赵家通报消息,二是在南新庄布下眼线,万一王老汉回家了,就立刻通知京里。
至于马彪,则是被暂时留了下来,接替宋五蹲守在北镇抚司门外。
眼下他在王守业面前,也早没当初的睚眦,小跑着奔过来,那脊梁骨就弯的虾米仿佛,笑的满脸褶子都舒展开了。
“大人,您可是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吩咐。”
王守业郑重交代道:“我人是搬去了别处,可这边儿你得给我盯好了!但凡有我爹的音讯……”
“守……守业哥?是守业哥吗?”
正说着,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循声望去,就见个托着破碗的丐帮弟子,正在锦衣卫们的警戒圈外,缩手缩脚的往这边打量。
眼见王守业看向自己,他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又跳脚喊道:“哥、哥!是我啊,李高!”
李高?
自家师叔李伟的儿子?
王守业忙快步迎了上去,隔着丈许远就急不可待的问道:“李高,你瞧见我爹没?!”
“就在我家呢!”
李高喜的手舞足蹈,滔滔不绝道:“刚我都差点没敢认,没想到还真是哥哥你!你是不知道,大伯病了好些天,最近才刚好些就闹着要来,我爹好说歹说……”
“我爹病了?”
“可不病了么!躺床上好几天下不了地——这不,才刚缓过些来,就非闹着要来找你,我爹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又让我替大伯来这儿打听消息。”
“可咱妹子也不在京城,凭我自己能认识谁啊?这一连在门口蹲了三天,都被人当成叫花子了——还别说,真有给钱的主儿!”
“我寻思着,这闲着也是闲着,就干脆捡了个破碗……”
这货竟是个碎嘴子,那一句接一句就跟机关枪似的,拦都拦不住。
王守业好容易瞅了个空当,忙插嘴问道:“我爹得的什么病,不会是时疫吧?!”
“不是时疫、不是时疫。”
李高摆了摆手,又开始滔滔不绝:“大夫说是心火太盛、路上又染了风寒,前几天那烧的叫一个厉害,都满嘴的胡话了——全靠我跟我爹手把手伺候着,大伯才终于退了烧。”
“就这,老爷子还见天骂我爹,说他是败家子儿,嫌他把咱妹子卖到了裕王府——其实要照我说,去裕王府当丫鬟,不比跟着我爹……”
“行了、行了,你等我先把正事儿安排好——马彪,你过来。”
见这货越说越跑题,王守业忙喝止了他,转头又把马彪叫到了近前。
“大人。”
马彪那脊梁骨又弯了些,讪讪道:“我是真没想到,这花子……这位小爷是您家的亲戚,要不……”
“啰嗦什么!”
对他,王守业可就没那么客气了,指着李高道:“你跟李兄弟回家一趟,看要是方便的话,就把我爹接到……”
说到这里,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直到现在都还没问过,究竟是要搬去何处。
于是转头扬声问道:“沈百户,咱们这是要搬去什么地儿?”
那沈百户却早把他们的对答听在了耳里,往前凑了几步,拿腔拿调的道:“王百户,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什么规矩?”
王守业脸色骤然一沉,指着他的鼻子喝问道:“是你们北镇抚司的规矩,还是我们东厂的规矩?!要不是你们北镇抚司,硬把老子拴在狱神庙,早三天我们就父子团聚了!”
“如今我让人把我爹接过来,你又跟我说什么‘规矩’,是不是得等我爹有个三长两短,咱们结下不共戴天之仇,才算是合了你的规矩?!”
那沈百户原本也是看出,上面对王守业刻意提防,所以才想着难为难为王守业,好在上官面前讨个好彩。
可王守业这一疾言厉色,他却顿时招架不住了。
虽说都是百户,可王守业这个火线提拔的百户,显然比个北镇抚司的无名之辈,要强出不止一筹。
更何况对方明摆着前程远大,要真为一点小事,就结下死仇……
“地址!”
这时王守业又低吼了一声。
那沈百户脸上的皮肉颤了几颤,最终还是乖乖答道:“在思诚坊大市街东街,前任工部尚书赵文华的府邸。”
“我知道、我知道,那地儿离着东四牌楼不远!”
李高抢着插嘴,随即又两眼放光的,盯着王守业又是龇牙又是搓手:“哥,你……你这是做官儿了?”
“东厂百户。”
“哎呦喂,这可真是抄着了!”
李高喜的一跳三尺高,随手撇下那破碗,又开始碎嘴子:“大伯也是的,还说你被关在北镇抚司,吓的我都没敢找人打听,要知道咱家也是官儿了,我早……”
“停停停!”
王守业急忙拦下他的话头,又指了指马彪:“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再说,你先领着他去接我爹。”
“这您放心!”
李高拍着干瘦的胸脯道:“有兄弟我在,一准儿把老爷子安安稳稳的给您送来!”
说着,又上下打量着马彪问:“你是我哥府上的?”
“小的是漷县衙役,马彪。”
“漷……漷县衙役?!”
李高冷不丁就闪了下腰,那脸上也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些谀笑来——想当初他在漷县时,可没少吃这些衙役的亏。
可随即他又想起自家哥哥,已经做了东厂的百户,立刻又把脊梁骨挺的笔直,斜藐着马彪道:“我说呢,也就是沾了乡情,不然你能巴结的上我哥?走吧,跟爷我打道回府!”
说着,趾高气昂的转身就走。
马彪强忍着没翻白眼,先向王守业施了一礼,然后紧赶几步追上去,陪笑道:“李爷,咱们是不是先雇辆车?老太爷正在病中,怕经不得颠簸。”
“雇车?”
李高停住脚步,再次拿眼去斜马彪,见马彪不明所以,他又竖起五根手指,捻在一起乱搓。
“噢~~”
马彪这才恍然,忙道:“您放心,这银子小人先垫上就是了。”
“敞亮!”
李高又把手背在后面,扬声道:“走着,跟爷到车马行雇车去!”
这一番市井做派,让王守业在后面看的直摇头,心道这号人物,最好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不过……
自己想抱裕王府的大腿,又绕不开他妹妹那条门路。
唉~
这世上果然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
第48章 指腹
作为前任工部尚书、曾经的直浙总督、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的府邸自然不会太小。
前三后四拢共七进的宅子,左右还配有跨院、花园。
虽说值钱的东西早都被抄走了,可那星罗棋布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池湖水榭,或精益求精、或大巧不工,依旧看的人挢舌难下。
经过简单的丈量和沟通之后,王守业和那沈百户,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准备将佛光舍利暂时存放在,第四进院落正中的暖阁里。
这样就算是到了初一十五,也可以在头进院子继续办公、当值,更不会妨碍到左邻右舍。
不过在随后的布防环节,两人却起了争执。
沈百户坚持要求,和在北镇抚司一样,锦衣卫们只负责把守前后,第四进院落则是交由王守业独自看守。
说白了,是还想把王守业拴在佛光舍利上。
王守业自然不肯如此,反而认为除了初一十五之外,整体防务都应该由锦衣卫担负。
至于安全问题也好解决,只要在当值时,把身体固定在岗哨附近就可以了——譬如在树上、柱子上绑一条安全绳。
这样即便遇到突发状况,最多也就是迷糊一会儿,而不至于有什么大碍。
双方各执己见。
那沈百户远不如王守业言辞便给,很快就落了下风,于是只得祭出了‘上峰宝剑’:“王百户,这事儿是上面定下的,况且也是为了安全起见,你如此斤斤计较,怕是……”
“怕是怎得?!”
之前在北镇抚司,属于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可眼下面对个区区百户,王守业又怎会退缩分毫?
听他拿大帽子压人,当即冷笑道:“你要是觉得有问题,咱们不妨分别向上面反应,让成国公和黄公公掰扯掰扯,看如此安排到底有什么不妥!”
沈百户顿时气势一馁。
这事儿要是报到成国公面前,自己少不了要落个办事不利的罪责。
反之,东厂本就恨不能把水搅浑,好来个浑水摸鱼,恐怕非但不会怪王守业主动挑衅,反而会竭力的配合他。
“老沈啊。”
这时王守业忽又换了一副嘴脸,语重心长的道:“这眼光要放长远些,你既然被派来看守佛光舍利,难道还以为能回北镇抚司不成?”
“什么意思?”
沈百户闻言一惊。
“你想啊!”
王守业继续忽悠道:“成国公不是提议,要成立个新衙门么,届时你都成熟手了,还不得优先招进去?说白了,往后咱们才是一个锅里轮马勺的!”
说到这里,他伸手拍了拍沈百户的肩膀,故作好奇的问:“你说到了那时候,咱们两个是不是还得分个高低上下?”
肯定还是要分高地上下的。
而且多半是王守业在上、自己在下。
想到这里,沈百户的肩膀不自觉就矮了些,再看王守业时,也透出几分忌惮和讨好来。
“呵呵。”
王守业又呵呵一笑,摆出领导特有的慈爱表情,点头道:“这就对了嘛,既然是出来做官儿,那就得走一步看三步,别只顾惦记着脚下那些蝇头小利。”
约莫是被他那一脸‘慈爱’所感染,沈百户又不自觉的矮了一截,点头哈腰的陪笑道:“是是是,听王百户一席话,真是……”
可话说到半截,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面色忽又是一苦,无奈的摊手道:“可这事儿真不是我能做主的啊!我就是跟着跑跑腿儿,做主的人是张世邦张镇抚。”
张镇抚?
北镇抚司的镇抚使不是姓毛么,这怎么又冒出个张镇抚?
“不是一回事!”
沈百户忙解释道:“张大人这从四品镇抚,是本职而不是差遣——就像我们镇抚使毛大人本职,其实是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
懂了。
还是官员高配那一套。
王守业摆摆手,不以为意的道:“眼下那张大人不是还没到么?你先照着我的意思来,要是他过后有什么意见,你再让他找我就是了。”
“这、这……”
“行了,你自己先铺排着,我去大门口瞧瞧,看我爹什么时候能到。”
懒得再理会纠结不已的沈百户,王守业径自带着赵氏父女扬长而去。
一路无话。
这刚跨过大门的门槛,就发现几个守门的锦衣卫,正都抻长了脖子往街口张望。
王守业见状,还以为是老爷子已经到了呢,慌不迭迎到了台阶下面。
可手搭凉棚顺势望去,却哪有马彪、李高等人的踪影?
反倒瞧见那街口处,正有一群衙役在闹内讧——更准确的说,是一大群衙役凶神恶煞的,围住了某个身形消瘦的衙役。
可说是凶神恶煞吧,那群衙役却又畏畏缩缩,并不敢凑到对方面前,只远远的喝骂恐吓着:
“老三,你别特娘的犯糊涂!”
“咱们兄弟平日交情可不错,你自个走了霉运,别拉着大家伙儿下水!”
“治中大人已经请了名医,保证治好……”
“呸!”
那被唤作老三的衙役,原本默不作声,可听到‘名医’二字,立刻狠狠啐了一口,咬牙骂道:“那些庸医要是管用,沧州来的人能死上那么多?!要真是兄弟,就特娘的给我闪开些,让老子去挣一条活路出来!”
四周的衙役面面相觑,非但没有让开去路,反而有人暗暗准备了绳索、套马杆等物。
“既然你们不讲义气,那也别怪我侯三不敞亮!”
那侯三见状,猛地将手中单刀往地上一插,然后……
就开始脱衣服!
似王守业这般旁观者,都看的是莫名其妙,可那些衙役们却都慌张不已。
说时迟那时快,侯三很快扒掉了公服,紧接又撩起了中衣,将上半身赤条条的晾了出来。
霎时间,那长街上就响起了一片惊呼之声。
因为侯三那枯瘦的肚皮上,竟密密麻麻长着二十几根手指头!
而就在这惊呼声中,那侯三又抄起单刀狠狠一挥,直接就斩落了几根指头,激的热血狂涌而出。
虽说长的地方不对,但十指连心的效果,似乎并没有减轻多少。
侯三一时疼的五官都挪位了,却硬是咬着牙把单刀贴在伤口上,翻来覆去的沾满了血。
然后他擎起了滴血的单刀,愤声道:“都特娘闪开些,不然别怪老子溅你们一身血!”
话音未落,又大步流星直奔朝阳门而去。
“疯了、疯了,这特娘的是要拖着咱们一起死啊!”
也不知谁先开了个头,那些衙役们霎时间轰然四散,一个个吱哇乱叫着,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侯三见状纵声大笑,持刀过市,如入无人之境!
但他走出约莫三十几步,脚下却开始踉跄起来,硬撑着又往前走了一段,那摇摇欲坠的身子,终于还是垮了下来,倒在长街正中生死不知。
见此情景,那些逃散的衙役们,就又陆陆续续的折了回来。
先是几个胆大的上前,用套马索勾住了侯三的四肢,紧接着有人推来板车,将他小心翼翼的弄了上去。
随后一半衙役护送着侯三离去,另一半衙役却留了下来,借助各种工具,把那长街上的血迹,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那不明所以的路人,还纳闷顺天府的衙役,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
似王守业等人,却都猜出那侯三的血,必然有什么蹊跷之处!
【晚上还有】
第49章 疫
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啊!
自家儿子竟然当上了官儿,而且还是个六品百户!
虽然昨儿下午就被接了来,又在这七进大宅里睡了一晚上,可王老汉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错非是每次咳嗽,都抽的肺管子疼,他怕是早把大腿根儿给掐紫了。
叩叩叩~
正望着房梁发愣,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紧接着一个清脆嗓音就传了进来:“王大伯,我给您送药来了。”
王老汉忙把被子裹紧了些,这才仰着脖子应道:“闺女,你进……咳、咳……进来吧。”
赵红玉侧身轻轻撞开房门,捧着托盘边往里走,边解释道:“原本王大哥也要一起过来的,可半路上被锦衣卫的人拦下了,说是有什么消息要告诉他。”
她进了屋里,先把那药放在了坐上,又搬了两个圆凳,放在了床头左近。
最后捧着要药碗坐到了近前,用汤匙搅弄着道:“这药得趁热喝,王大伯,我先扶您坐起来吧?”
“不不不!”
王老伯连忙摆手:“我自己……咳、我自己来就成、我自己来就成!”
说着就要起身,可随即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讪笑道:“闺女,你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了。”
“可王大哥……”
“呦~师兄,你正吃药哪?”
赵红玉正有些为难迟疑,门外忽又大大咧咧的闯进个中年人,却正是王老汉的师弟李伟。
这李伟生的倒是一副好皮相,可惜过于颓废邋遢,就再有底子也经不起糟践。
王老汉一见是他,当下满脸的和气就化作了戾气,张口骂道:“还有脸说,这一大早你死……咳、死哪儿去了?成天到晚就知道游手好闲!”
“这不是瞧工部的手艺去了么。”
李伟嘿嘿一笑,凑上去指了指赵红玉手里的药汤:“闺女,放着我来吧。”
赵红玉这才顺势告辞离开。
那李伟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端起药汤舀了一勺,边吹边嘿笑道:“师兄,这闺女不错啊。”
“啥?!”
王老汉一下子坐了起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骂道:“这都三十五六的人了,你还好意思……咳、咳咳、好意思惦记人家小姑娘?!”
“不是、不是!”
眼见老汉咳的浑身乱颤,李伟急忙扶住他的肩膀,又把枕头塞到他背后,嘴里分辨道:“师兄你可千万别误会,我是说守业也老大不小了,想着给他撮合撮合。”
王老汉这才消了气,用力往后一靠,嘴里兀自不饶人:“也不怪我多想,当初在南新庄里,你可没少招惹人家孙寡妇——还有那年,我头回带你去相亲,结果你小子偷摸人家晾的肚兜,差点被……”
“这都哪年的事儿了!”
李伟见他又开始揭自己老底儿,忙话题扯了回来:“先说正事,师兄你觉得这门婚事怎么样?”
“好是好。”
王老汉砸着嘴、皱着眉,吞吞吐吐道:“可她当初和隔壁的李秀才——就那李慕白,曾经定过亲事。”
“这我听你说过,不是都已经黄了吗?”李伟不以为的道:“定过亲怕什么,又不是嫁过人。”
“你胡咧咧什么!”
王老汉闻言就是一瞪眼:“人家前头相中个才高八斗的秀才,怕未必瞧的上咱家守业。”
“嗐,师兄你这就是瞎琢磨了。”
李伟放下那药汤,指着外面道:“咱守业眼下可是堂堂的东厂百户,你信不信我现在过去,今儿就能把这事儿定下来?”
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走。
“回来!”
王老汉吓的忙一把扯住了他,呵斥道:“守业眼下正忙着呢,你可别给他添乱!”
顿了顿,又犹豫道:“等过些日子、过些日子我问清楚守业的意思,再找人保媒也不迟。”
…………
王守业的确正忙着呢。
昨儿在府门外,目睹了那一场衙役之间的‘内讧’,他就半哄半骗让沈百户调派人手,去顺天府打探内幕消息。
这不,一大早沈百户就找上门来,向他通报了这件事的由来始末。
据说事情最初的起因,是源自于河间府的某个姓沈的书吏。
听说这书吏因为贪得无厌,得了个绰号叫‘浑沈是手’,结果身上还真就长出了一堆手指头。
沈书吏惶恐之下,意图用刀子剜掉那些手指,结果反倒失血过多而死。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这消息就传到了京城里;又不知是谁下的命令,让河间府把尸体也送了过来。
前几日那尸体送到京城之后,就被暂时寄放在顺天府的停尸房里。
因当时已是傍晚时分,所以护送尸体进京的衙役、民夫们,就暂时留在了顺天府过夜——虽说也没什么正经客房,但总比花钱住在外面要合算多了。
谁承想这一晚上,就睡出了滔天大祸!
第二天早上,河间府的人想要动身启程的时候,发现有个人缩在铺盖里,早已经断气多时了。
这既然按出了人命官司,顺天府自然不敢怠慢,立刻有人喊来了仵作,对那尸体进行勘验。
结果一揭开死者的衣服,就发现他肚皮、后背,竟也密密麻麻的长满了手指头,而且比沈书吏身上的还长出一截,足足有两个半指肚。
再往细里勘验,又发现这人是死于脏器衰竭。
后来细问同行之人,都说他刚上路时还健康的很,在路上才莫名其妙虚弱起来。
最重要的是,类似这种情况的,似乎还不止那死者一人。
当时就有个顺天府的书吏起了疑心,喝令所有河间府来的衙役、民夫,全都脱掉衣服接收检查。
结果发现那十来人当中,果然还有三人有类似的症状。
不过他们身上的手指,明显比死者要短些,长的有两个指肚,短的才刚冒出个指尖。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顺天府治中耳中,他当机立断,下令将所有护送尸体进京的人,全都隔离紧闭起来。
然后又烧掉了沈书吏等人的尸首,以免这邪门的瘟疫继续扩散。
可惜还是晚了。
此后几日里,又有两名河间人身上生出了手指头,同时先前查出的那三人,也陆续丢了性命。
而这些人的死因,无一例外都是手指长到第三根指节,诱发的脏器衰竭。
这还不算,到了今天早上,当初负责验尸的仵作,也一脸绝望的死在了停尸房里。
这下顺天府几位堂官可坐不住了,急忙下令所有人,都要接受身体检查,看还可有人隐瞒不报。
这一查,果然又查出了好几个!
甚至还有人唯恐步那些河间人的后尘,被顺天府隔离禁闭到死,于是仓皇出逃的。
昨天下午死在街上的侯三,正是其中之一。
却说王守业听完这些消息之后,非但不觉惊恐,反倒有些亢奋起来。
倒不是幸灾乐祸。
前面也说过,他对佛光舍利的舍利的测试,直到现在都停留在基础层面,尤其设想中,最重要的辟邪功能,更是几乎没有半点进展。
这一是因为缺乏‘志愿者’,来进行临床试验;二是因为手边根本就没有,能激发辟邪效果的邪物。
而眼下这肚皮上长手指头的怪病,却是把两样都凑齐了!
王守业恨不能立刻下令,让沈百户弄几个病患回来,在进行测试的同时,也尽最大的努力去救人。
可转念一想,这病的传染途径,自己都还没弄清楚呢,真要贸然把人弄回来,那病气一下子扩散开……
还是再等上几天吧!
第50章 风气开放
一晃又是几日过去了。
王老汉的病情日渐好转,但京城的上下却变得风声鹤唳起来。
八月初七的那场大搜捕,并没能找回所有的染病衙役,于是此后两日里,陆续就有三具尸首,在城中各处被发现。
随之而来的,便是疫情的迅速扩散。
短短六七天的功夫,城内就有两百余人,因这身上长指头的怪病丢了性命,其中甚至还包括三十几个和尚、道士。
据说这些出家人,多一半都是在帮死者超度时,不慎被过了病气。
而考虑到潜伏期的问题,城中染上这种怪病的人,应该在死亡人数的数倍、甚至十倍以上!
一时人心惶惶、百业萧条。
打从初九正式通报疫情之后,街上的行人就开始骤减,后来连许多商铺也都纷纷关门闭户。
就算万不得已必须出门,人与人之间也都至少远隔丈许,谁若是敢在路上突然靠近别人,对方不是睚眦怒视,就是干脆落荒而逃。
即便是撞见了熟人,也只是远远的打一声招呼,并不敢像以往那般面对面攀谈。
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尤其是对那些买卖家而言,如果不同人打交道,又怎么能够招揽生意?
实在不得以,一些店家摊贩也只好当街坦胸漏腹,以便向顾客证明,自己并没有染上那种怪疾。
后来又有聪明的,用轻薄的绢帛等物,紧紧缠再腰腹间,勾勒出腰间平滑的轮廓——因为传说中,那些指头是宁折不弯的。
这种裹腹装,迅速风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后来甚至有酒家竖起告示牌,明确表示:衣衫宽松者禁止入内。
再后来,又有坊间女子嫌其过于单调刻板,发明了彩凤裹、鸳鸯裹、青丝缠等花式裹法,然后缀以流苏、彩缎、如意结等物。
望之真可说是花团锦簇、阅尽窈窕——当然,其中也少不了要按F才能进入的。
到了八月十四,就连赵红玉都不可避免的受了影响,用一条红绸裹住腰腹,勾勒出上凸下翘的葫芦身段。
这可真是……
谁能想到大明朝的风气开放,竟是源自一场古怪的瘟疫?
王守业一面偷眼扫量着,一面暗暗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正式展开,佛光舍利的‘临床试验’了。
在瘟疫爆发之后,被视为时始作俑者的顺天府,顿时就成了千夫所指,上上下下的压力,让他们不得不抛开一切官僚弊病,竭尽全力应对这场瘟疫。
虽然时至今日,这种怪病依旧是无药可医,但顺天府至少已经总结出了,这种怪病的主要症状和传播途径。
根据调查,从患者体内长出来的,其实并不仅仅只有手指,而至少是一只只完整的人手——这种怪病,也因此在被暂命名为‘勾魂鬼手’。
患者自染病之日起,胸部、背部,就会以每天一指节的速度生出手指,而在第七天,连接食指、中指、无名指、尾指的手掌部分,也会浮出体表。
不过因为那‘勾魂鬼手’,从患者体内汲取养分的速度,也会随着时间推移与日俱增,大部分人都撑不到第七天,就先死于脏器衰竭了。
【最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王守业就特别好奇,如果有人能一直撑下去,最后会不会从体内分裂出几个活人来。】
再就是传播途径了。
根据顺天府的调查,患病者生前主要是通过体液传播——最初确定是血液,后来发现唾沫、尿液、粪便等物,也有传染的效果。
这期间,病原体的传染强度,也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增强,
等到患者病死之后,尸首更是会逐渐散发出病气来,即便没有任何接触,也可以传播疫病。
所以最近一经发现,官府都是立刻强制火化,然后再对家属进行隔离观察——据说已经有人提议,干脆连有可能染病的家属,也一并烧死了事。
…………
却说在确定还活着的患者,只会通过体液传播病原体之后,王守业就准备尝试用佛光舍利,来抑制这场邪门的瘟疫。
当然,他其实也不能确定,佛光舍利的驱邪能力,就一定对‘勾魂鬼手’有效果。
但万一可行呢?
到时候可就是大功一件了!
再说了,眼下京城里众多僧道巫医,全都对这事儿束手无策,就算他的设想失败了,也不过是泯然众人而已。
拿定了主意,王守业霍然起身,吩咐道:“赵叔,你替我去东厂一趟,把子字颗掌班周怀恩周大人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赵奎听说是找东厂的人,登时精神为之一振,拱手领命之后,匆匆向外便走。
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却险些与沈百户撞了个对头。
赵奎急忙闪身避到一旁。
沈百户看也不看他一眼,快步进到院里,扬声道:“王百户,顺天府那边儿又有新消息了,说是有个广平府邯郸县的考生,病死在了考场里。”
“是得了‘勾魂鬼手’死的?”
王守业霍然起身,诧异道:“难道进考场之前,顺天府的人没有仔细检查过?”
“检查是检查了。”
沈百户摊手道:“那秀才是个病秧子,才一指半就死了,算算时间,他应该就是初十进场那天发的病,当时也就刚冒出个指甲尖儿,或许是隔着裹腹没摸出什么问题,就给放进去了。”
“什么时候死的?”
“应该是昨天晚上,不过直到上午收卷子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死了——当时吓的监考的官兵,差点没把考棚一起点着烧掉。”
如此说来,他附近的考生极有可能已经被传染了。
虽然有些不厚道。
但王守业还是忍不住亢奋起来。
虽说赶考的秀才,病死在考场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真要发展到考场里瘟疫横行的程度,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且不说朝廷的脸面问题,单只一个‘不祥之兆’,怕就得让台上那几位阁老伤筋动骨。
而阁老们若是不舒服了,下面还能讨的了好?
恐怕顺天府和本届主考官、同考官们,此时都已经急的焦头烂额了。
值此危难之时,他若能找出破局之道,自然是功上加功!
【没状态,冇了。】
第51章 争议
贡院,明远楼。
本次秋闱的主考官、监考官、同考官,合计十数人共聚一堂,却是个顶个的愁眉紧锁。
“咳。”
眼见没人肯主动开口,主考官户部侍郎严讷清了清嗓子,正色提醒道:“诸位,关于第三场考试是否延期一事,咱们在正午之前,怕是必须得拿出个章程来才行。”
直隶秋闱分为三场、每场持续三天,眼下第二场刚考完,却闹出了考生染疫而死的事儿。
鉴于这次大疫来势汹汹,极有可能在贡院里横行肆虐,因此第三场考试,究竟还要不要如期举行,就成了考官们急需确定的当务之急。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话音未落,左首第一张椅子上,就有人冷笑起来:“请吕大人拿个章程出来,咱们听命行事就好。”
这番阴阳怪气的言语,却是直指监考官顺天府府尹吕时中。
吕时中脸色一沉,拢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抓在椅子上,可偏偏又发作不得。
一来,这怪病的确是从顺天府传出来的,眼下又传到了他监考的贡院里,无论从哪儿说起,他都难辞其咎。
二来么,这发话的胡正蒙虽然官职不高,却是裕王府的侍读,正经的潜邸旧人、从龙之臣。
眼下吕时中虽高居三品,对方则不过是区区六品,可日后孰高孰低,却还尚未可知。
可即便他没有回话,这明远楼里的气氛,还是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好在严讷并非落井下石之人,当下立刻打起了圆场:“打从初五起,吕大人就和咱们一切被锁在贡院里,真要说起来他也是替人受过。”
随即,又框定了讨论范围:“眼下实在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大伙儿不妨各抒己见,看这第三场究竟该继续考下去,还是该推后延期。”
“自然是要推后的!”
胡正蒙再次冷笑:“考生里肯定有人已经过了病气,若是不延期推后,再将他们放入考场,让怪病在贡院里蔓延开来,我等如何吃罪的起?”
“可这要推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和刚才他嘲讽吕时中时不同,当下立刻有人反驳道:“要是这场大疫越演越烈,又该如何是好?”
“是啊。”
不等胡正蒙回应,又有人忧心忡忡的附和着:“考生们本就人心惶惶,恨不能赶紧考完了离开京城,咱们这时候要宣布第三场延期……”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如期开考!”
胡正蒙猛地站了起来,大声道:“不然考生们带着病气回到原籍,这场大疫岂不是要蔓延到整个直隶了?!”
说着,他环视着众人道:“若真被我胡某人不幸料中了,在座的有一位算一位,都是大明朝的罪人!”
大厅里一时又变得鸦雀无声。
直到胡正蒙缓缓坐回原处,才有人愤声质问:“太医院那边儿到底有消息没?还有道录司、僧录司,平时牛皮吹的震天响,这到了见真章的时候,怎么就不见人影了?!”
众人闻言,又都把视线投向了吕时中——他是监考官,但凡有什么消息传进来,肯定是要先禀报给他的。
迎着众人希冀的目光,吕时中闷声道:“就这几天,已经死了五名太医,和尚道士更是死了三十多个,甚至连护国寺的方丈都……”
顿了顿,他摇头苦笑起来:“就硬逼着把他们都填进去,又能如何?不济事就是不济事。”
众考官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此后的小半个时辰里,明远楼里时不时就会爆发一场争论,但引起争执的却都不过是些细枝末节。
说白了,这时候谁也怕担上责任。
唯一明确表示,支持第三场考试延后的,就只有那胡正蒙了——可他却是裕王府的人,谁敢胡乱把责任往他身上推?
眼见再怎么讨论下去,也只是白费功夫,严讷和吕时中交换意见之后,终于做出了决定:
所有考官联名上奏,请阁老们拿定主意!
…………
贡院的急奏送到内阁时,内阁与六部也正针对这场大疫商讨对策。
不过和贡院的群龙无首不同,严世蕃当仁不让,一开始就拿出了套壮士断腕的方案。
“从锦衣卫、京营和五城兵马司抽调人手,先宣布城内戒严,然后由顺天府的人引导,一个一个坊的扑灭疫情!”
“考量到尸体需要当场焚化,各处都要提前准备好灭火之物……”
“文武官员若有藏匿……”
“城外……”
他正在城防图前挥斥方遒,冷不丁接到贡院的急奏,当时就恼的勃然变色,转头向兵部尚书杨博厉声喝问:“今年负责把守秋闱的,是那一卫的人?”
见严世蕃如此狂悖无礼,杨博眉毛往下一垂,眼观鼻、鼻观心,却是压根不去理会他。
严党虽然权势滔天,可他杨博也是简在帝心的主儿,对严家父子——尤其是严世蕃,向来不假辞色。
严世蕃脸上怒容更甚。
自打儿子变成白痴之后,他心里就憋了满肚子的火气,愈发受不得别人挑衅。
眼见两人就要冲突起来,一旁的礼部尚书袁祎忙插口道:“听说是五军营左哨第三卫。”
严世蕃缓缓自杨博身上收回目光,又扬声道:“让右哨立刻调拨人手换防——所有参与把守贡院的官兵,都要接受检查,确认有无染病。”
顿了顿,又甩着袍袖道:“左哨第三卫百户以上,全部停职待参!”
这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大厅里顿时静的针落可闻。
“世番。”
此时一直在闭目养神的严嵩,终于不紧不慢的开口了:“既然是议事,哪有听你一个人说的道理?”
说着,惺忪的老眼环视了一圈,又问道:“诸位大人,你们看他这般处置,可还妥当?”
“小阁老这番处置,自然是妥当的。”
徐阶在下首拱了拱手,和颜悦色的道:“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这秋闱第三场,究竟要不要如期举行。”
“当然要如期举行!”
严世蕃毫不犹豫的接茬道:“千年以降,还未曾有听说过,科举考试会半途而废的!”
杨博霍然抬头,瞪着严世蕃问:“那若是在贡院里起了大疫,又该由谁来负责?难道是小阁老你来?”
“哈哈、哈哈哈,这话真是荒谬绝伦!”
严世蕃哈哈狂笑几声,一只独眼恶狠狠的与杨博对视着,嗤鼻道:“此时与我何干?自该由严讷、吕时中来负责!尤其是吕时中,这场大疫就是由顺天府而起,他不负责,谁负责?!”
杨博身子猛地往前一倾,有意与他针锋相对,可随即却又缓缓靠回了椅背。
盖因严世蕃的态度虽然恶劣,可责问吕时中却是合情合理。
这时工部尚书欧阳必进,拿起那本奏疏,向众人晃了晃:“哪这……”
“驳回去!”
见杨博退缩了,严世蕃愈发的颐指气使:“让贡院那边儿自行决定——按朝廷规制,考官在秋闱期间,本就不该与外面有任何接触!”
这分明就是想诿过于人。
虽说是贡院先甩的锅,但这毕竟是朝廷取才纳士的大典,那里面更汇聚了一省的读书种子。
但凡有些公心的,就难以接受这种放任自流的做法。
更何况主考官严讷是徐阶的人,吕时中也并非严党,还有个代表着裕王府的胡正蒙……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怪疫,众人却又实在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于是自徐阶以下,便都只能默然以对。
而严世蕃在‘台上’孤掌难鸣,脸上就有些不悦。
正准备示意严党党羽,出来逢迎附和一番,外面忽又有人禀报,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到了。
难道皇帝也听到了风声,所以专门为此事颁下了旨意?
众人正满心疑惑,严嵩抬手示意儿子,将自己扶了起来,颤巍巍往前走了几步,临到门前才回头道:
“诸位,跟我出去迎一迎吧。”
徐阶就忙紧随其后,其余各人也鱼贯而出。
等到了门外,那黄锦也已经上了台阶,眼见这般阵仗,忙提着袍子紧走几步,一把搀住了严嵩,嘴里连声道:“怎敢劳阁老出迎,这真是折煞咱【ZA】家了。”
严嵩笑道:“黄公公这时候来,莫不是圣上有什么旨意?”
“这倒不是。”
黄锦摇了摇头,顺势往里一指道:“咱们进去坐下说话吧,可不敢让阁老在外面受风。”
于是众人簇拥着黄锦、严家父子、徐阶四人,重又回到了内阁议事的大厅。
等分宾主落座之后,黄锦才又继续道:“这次咱家冒昧前来,却是东厂那边儿报上了个法子,说是兴许能制住城中这场怪疫。”
“当真?!”
杨缚闻言一跃而起,随即又躬身深施了一礼:“若真能如此,杨某先替这满城百姓和直隶学子,谢过黄公公活命之恩。”
“当不得、当不得!”
黄锦忙起身还了一礼,又道:“这成与不成,还在两可之间,只能说尽力一试罢了。”
“能试上一试,至少比那些束手无测,只会推诿的人要强!”
杨缚说着,斜眼望向严世蕃。
严世蕃怒目以对,刚要反唇相讥,严嵩就先点头道:“说的在理——敢问黄公公,东厂报上来的究竟是什么法子?”
“东厂有个叫王守业的百户。”
黄锦说着,也望向严世蕃:“听说他还曾救过小阁老家的公子。”
严世蕃倒不敢得罪他这天子近臣,当下点了点头:“有这么回事。”
黄锦继续道:“这人蓝神仙相看过,说是天生魂坚,因此不怕那舍利勾魂夺魄,所以近来就一直由他守着那舍利。”
“这回城中大疫,那王百户就琢磨着,或许能用舍利驱邪……”
说到这里,见堂上有人露出怀疑之色,黄锦忙又补充道:“他这倒也不是凭空瞎想,八月初一那天,北镇抚司里还有两条怪鱼——听说是被溺婴的冤魂附体——就就被那舍利的梵唱声给度化了,半截身子都成了飞灰。”
堂上众人你看看、我看看你,面上倒都有些恍惚。
虽说在场之人并非个个都是无神论者,可在内阁里讨论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儿,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之前讨论‘勾魂鬼手’,他们也一直都是以大疫、怪病称呼。
半晌,徐阶转头恭谨问严嵩:“严阁老,您看这事儿是否可行?”
严嵩缓缓点头:“就让他试一试吧,若当真能成,也算是天佑我大明。”
说完,又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道:“果真是千古未有之世么?”
这话只有徐阶听清楚了,他面上不动声色,却暗暗将‘王守业’三字,牢牢记在了心底。
【晚上还有,求各种支持。】
第52章 除疫【上】
当天下午。
赵文华旧宅。
所有未当值的锦衣卫,都被召集到了前院。
一开始众人还不以为意,可听说接下来的任务,是要接收顺天府送来的‘鬼指’病人时,顿时怨声载道起来:
“行了。”
沈百户倒背着手,用下巴点了点众人面前的两筐手套、口罩,催促道:“少说几句憋不死你们,赶紧都各自穿戴好了。”
有个锦衣卫总旗,上前捏起一双绢布手套,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随即嫌弃的丢回了筐里,哭丧着脸问:“沈老大,这酸不溜丢的什么味儿啊?”
“刚用醋蒸过。”
“这就能挡住那些人身上的邪气?”
“反正比不戴强。”
沈百户说着,又瞪眼道:“赶紧的,要是顺天府送人过来,你们还没穿戴整齐,可别怪老子让你们空着手押送!”
这话一出,众人也就顾不得什么酸味了,连忙扑上去将那些手套、口罩哄抢一空。
沈百户又下令每五人为一组,领了套马杆、绳索、火把等物,小旗、总旗则加配连发短弩一把,以便应对紧急状况。
等一切装备妥当,又等了约莫两刻钟,才见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人,如临大敌的压来了十几个病人。
这些人病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是个顶个的打着赤膊。
有不少人被押运来的时候,就在默然垂泪不已,等看到迎接自己的,是一群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登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也正常。
毕竟在大多数世人眼里,北镇抚司可比阎王殿还可怕的多。
众锦衣卫呵斥了几声,见半点不起作用,便也懒得再做理会,就这么押着他们,一路哭嚎着向内院行去。
与此同时。
第四进院落里,王守业接了禀报之后,也默默的系好了口罩,走上前推开了暖阁的大门。
霎时间,无数种味道汹涌而出,直熏的他捂着鼻子踉跄后退,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转回身,正待吩咐赵奎、马彪做好准备,却见个裹着红缎的窈窕倩影,劈手夺去马彪手里的口罩,正自顾自的往脸上戴。
“你怎么来了?”
王守业见状就是一愣,皱眉道:“不是让你在东跨院守着我爹么?”
“有李家父子就够了。”
赵红玉瓮声瓮气的说着,脚尖顺势一勾一挑,就将个套马杆稳稳的抄在手里。
眼见她一副决然的架势,旁边赵奎都只是苦笑以对,王守业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取来备用的手套、口罩,丢给本以为逃过一劫的马彪,然后就带着三人默默等候那些病人的到来。
“呜呜呜……”
“我家里还有个三岁的孩子!”
“官爷、官爷,我家祖上也为朝廷立过功啊!”
眼见得人还未到,哭声就先传了过来,王守业不觉皱起眉头。
等到那十几个人被押送进来,被迫排成三列纵队之后,他立刻扬声道:“都不要哭!你们自己好生想想,要真是为了取你们的性命,用得着千辛万苦把你们送到这里来?”
这一嗓子吼完,那哭声就小了许多。
片刻之后,又有个身形相对肥硕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的探问道:“官爷,那……那您把我们弄到这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找到驱邪治病的法子!”
王守业朗声道:“若找不到救治的法子,你们最多也不过是苟活几日——眼下能有一线生机,你们应该高兴才对,还有什么好哭的?!”
稍候了片刻,等那十几个病人消化了这番话,他又再次扬声道:“三指以上的人,先站到前面来!”
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才有个枯瘦如柴的年轻人,犹犹豫豫的站了出来。
能活到三指的,要么是体格健壮,要么是用各种补药吊命,看这年轻人的打扮,应该是前者无疑。
王守业正待吩咐他,先走到那暖阁门口去,赵红玉突然凑上来,小声提醒道:“左边第四个人,好像也有三指长。”
王守业目光顿时一厉,目光转到了那左边那排第四个人身上。
那人原本就在鬼头鬼脑的张望着,发现王守业看向自己,立刻含胸驼背的垂下了头,直恨不能把脑袋,塞进细绸面的裤裆里。
虽然王守业一时也看不清,他肚子上的手指究竟有几节。
可瞧这模样,就知道他心里头肯定有鬼!
“你!”
王守业立刻伸手指着他喝令道:“出列!”
那人顿时抖的筛糠仿佛,却兀自不肯从队伍里走出来。
沈百户见状给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用套马杆套住了那人的脖子,生拉硬拽的将他扯了出来。
那人踉跄几步,噗通跪倒在地,磕头似捣蒜一般,连声哀求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
“闭嘴!”
王守业一声呵斥,测过身指着那暖阁道:“你先站到那门前去。”
这人稍一犹豫,肩头就被套马杆砸了一下,没奈何,只好踉跄着爬起来,一步缓似一步,小心翼翼的往那暖阁门口凑。
约莫离着房门还有丈许远,他却突然又站住了脚,回过头恶狠狠的怒视着王守业。
这厮怎么突然胆大起来了?
王守业想起当初在野狐林,锦衣卫们热血上头的样子,心下就是一动。
难道是被舍利影响了情绪?
如此说来,自己的设想果然没错!
“你……”
“看什么看!”
王守业刚要开口询问,后面的锦衣卫就呵斥一声,又用套马杆在那人肩胛骨上狠狠一捅。
那人踉跄几步,恰巧就到了门槛前。
“啊~~!”
不等收住步子,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声,就从他喉咙里喷涌而出。
果然有效果!
王守业再顾不得询问什么,急忙瞪大了眼睛细瞧究竟。
却只见那人背上密密麻麻的手指,都像是被放进了超强效微波炉里,先是表皮起了一层酥,紧接着龟裂开来,露出血淋淋的肉、白森森的骨。
此时那人已经嘶吼的破了音,摇晃着身子,似是要扶住房门,却又突然踉跄倒退起来。
“坚持住!”
王守业下意识的喊了一嗓子,那人就忽然转过身来,扭曲的五官上满是愤恨之色,死死盯着王守业,突然探手在自己的肚皮上狠狠一挠!
登时有几根骨肉交融的手指,被他硬生生扯了下来。
而同时被撕扯下来的,还有小腹上血淋淋的皮肉!
见此情景,一直在后面举着套马杆,监视这人的锦衣卫,顿时吓的连连后退。
而也就在他退后之际,那自残的病人突然狂吼了一声:“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说着,将那几根手指,狠狠砸向了王守业,然后又合身扑了上来。
而王守业虽然勉强闪过两根手指,却也因此失去了赵奎等人的护持,眼见那满身是血的病人,疯了一般扑上来,只能是仓惶后退。
可他刚退了两步,便一脚踩进了花圃之中,被密密匝匝的月季挡住了去路!
第53章 除疫【中】
这一脚踩进花坛里,王守业便知再难退避。
眼见那满手血污的病人,已经张牙舞爪的扑到了近前,他一咬牙不进反退,照准那厮就是一拳捣了上去!
可这一拳打出之后,王守业马上就又后悔了。
盖因对面的那厮也是不闪不避,拼命伸展开滴血的手指,往王守业脸上抓来。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王守业那一拳砸在他脸上的同时,也会被他涂上满脸血污!
可此时再想后悔也已经晚了。
二臂交错而过,那血淋淋的指头就到了面门前,便连指缝里几条丝丝缕缕的皮肉,也清晰映入了眼底!
“住手!”
就在此时,赵红玉的娇叱声骤然贯入耳中,紧接着就见一个绳圈,从后面套住了那病人的脖颈,然后猛地发力收紧!
那病人的前冲之势顿止,甚至还被扯的倒退了两步,噗通一声仰面栽倒。
与此同时,王守业一拳抡空,不由自主的踉跄前扑,险些踩在那病人腿上。
他急忙又往后退了两步,警惕的打量着那病人。
见对方声息全无,脖子上又紧紧勒着套马杆,短时间里显然不可能再威胁到自己,一股劫后余生的脱力感,这才席卷了王守业的四肢百骸。
“快、快制住这厮!”
此时那些锦衣卫们,才纷纷呼喊着上前,用套马杆抵住了那人的身子。
这群马后炮!
刚才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王守业阴沉着脸呵斥道:“别都凑过来——沈长福,看好那些病人!”
沈百户原本也正要上前嘘寒问暖,听王守业这一声呵斥,才发觉院中央那些病人也开始骚动起来,有几个甚至已经脱离了队伍,显然是有意趁乱逃走。
他急忙招呼几个总旗、小旗,对准那些病人架起了连发短弩,这才避免了一场大乱。
眼见局面被控制住了,王守业这才绕过地上那人,凑到赵红玉身边笑道:“方才真是多亏了有你,不然……”
“没……没什么,我……”
红玉轻摇着臻首,正待谦虚几句,却猛的神情大变,背转过身扯下口罩就是一通干呕。
好容易缓过些劲儿来,她立刻回头嘴硬道:“这、这口罩味道太冲了。”
恰巧有个锦衣卫小旗,上前禀报:“王百户,这人已经断气了。”
“呕~”
这回可真是吐出来了。
到底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王守业不由得哑然失笑,上前轻轻拍打着她的粉背,同时心下就有些动摇,自己处心积虑要让人家当小妾,是不是有点忒没良心了?
“大人,这尸首该如何处置?”
“自然是烧……”
王守业随口就要下令焚尸,可随即又改了主意,吩咐道:“用套马杆架起来,放到暖阁门前。”
锦衣卫门领命之后,立刻用套马杆挑起那尸身,小心翼翼的送到了暖阁门前。
几乎是在尸首落地的同时,残留在死者胸腹、后背上的鬼指,就如同被放在篝火旁的冰雪一般,飞速的融化起来。
先是皮肉融成了血污脓水,慢慢的连骨头也化作了灰烬,然后那些脓血、灰烬又仿佛气化了似的,渐渐消弭于无形。
整个净化过程,也不过持续了十四息【约42秒】左右,算上生前,应该也不会超过二十息【约1分钟】。
考虑到他是罕有的三指病人,普通病患或许只要坚持一半的时间,就能净化掉体内的邪气了。
而且那门前距离佛光舍利,其实还有四丈左右的距离,所以就算超过二十息,也不会因此变成白痴。
不过……
那人只坚持了四五息,就已经痛苦的失去了理智,甚至忍不住开始自残。
而他最后死于非命,和被佛光照射到底有没有直接联系,眼下也还难以确定。
要么……
找个病人绑好四肢、塞上口球,放在门前试上一试?
王守业心里盘算着,转头望向原中央的‘实验体’们,随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些被团团围住的病人,眼下显然已经到了情绪崩溃的边缘,还是不要太过刺激他们为妙。
“诸位。”
想到这里,他往前凑了几步,拉低口罩扬声道:“刚才大家应该也都瞧见了,不瞒你们说,这屋里放着一件朝廷珍藏的法器,对邪魔妖鬼均能克制。”
这封建也有封建的好处。
至少听到官方人士,说出这些神神鬼鬼的话来,众人非但不觉得诧异,反而都是一脸的恍然大悟。
再看那暖阁时,除了恐惧之外,也多出了几分敬畏之情。
王守业又继续道:“通过方才那一幕,可以确定这法器也能克制‘鬼指’的邪气,只是你们却未必能经受的住,这个驱邪的过程。”
“不过没关系,本官对此早就有所预料,已经提前将各种东西放在这暖阁里,由这法器进行开光、加持。”
“这些东西的效果,肯定和法器本身无法相提并论,但危险和痛苦肯定也会大大降低。”
“眼下咱们要做的,就是一件一件的尝试,看究竟那样物件在被开光、加持之后,能驱散你们体内的病气、邪气!”
这就是之前说过的衍生物理论了,具体成不成的,王守业其实也没有把握。
但考虑到佛光舍利的放射性属性,同化出衍生物的可能性,还是比较高的。
却说那些病人听完他这番言语,脸上不自觉多了些希冀,有那心思单纯的,更是忍不住跃跃欲试。
噗通~
队伍中忽然有人跪了下来,带着哭腔叫道:“大人慈悲、大人慈悲啊!小民要是能活下来,一定为大人立下长生牌位!”
其余人见状,也忙都跪在地上歌功颂德起来。
“好了、好了。
眼见他们越说越激动,就差山呼万岁了,王守业忙不迭撇清道:“这是朝廷的旨意、圣上的恩德,要谢也该谢皇上才是。”
安抚好这十几个病人,王守业转回身就进了暖阁,先把在外面放置了几日的佛光舍利,重新封印回香樟木书匣里。
然后,又让赵奎领着锦衣卫们,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全部搬到了院内。
因王守业也不清楚,究竟什么东西能被舍利‘开光、加持’,为求有备无患,林林总总各种物件,足足准备了百余种之多。
“大人。”
好半天才将一切准备妥当了,赵奎立刻上前请示:“咱们先从哪一样开始?”
“先从和佛门有关的吧,檀香、灯油、香灰什么的。”
赵奎恭声应了,当下取了几支檀香,点燃之后插在空地上,又命两个病人坐到近前,把口鼻凑上去拼命的吞吸。
这边正呛的咳嗽连连,马彪又拿了香灰、灯油等物,让另外两名病人外敷、内服。
再然后是菩提木的粉末,刻着佛经的蜡烛、浸泡过佛光舍利的井水,活血化瘀的草药……
无效。
无效。
还是无效。
接连尝试了三十几种,却是无一奏效。
这让王守业也不禁有些焦躁起来,但他知道越是这时候,越必须沉的住气才行。
因此依旧努力摆出胸有成竹的架势,示意赵奎、马彪等人继续测试。
可就在此时,院外却忽然传来了吵闹之声。
“我三叔是江南道御史,谁敢无礼!”
“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啊!”
王守业眉头一皱,望向旁边的沈百户。
沈百户立刻下令,让两个锦衣卫出门查探究竟。
不多时那两个锦衣卫回来禀报,却是顺天府又送来几个特殊的病人——之前在贡院里被过了病气的考生。
【晚上还有。】
第54章 除疫【下】
也难怪考生们愤愤不平。
他们非但和之前压来的病人一样,上身赤条条的未着寸缕,双臂还被反剪着绑在背后。
因是刚刚被过了病气,那鬼指都在皮肉里含而未露,这一个个白斩鸡似的,又被衙役拿着套马杆呼喝驱赶。
如此羞辱,让自诩人中才俊的考生们,又怎能忍受得了?
更何况其中还不乏官宦子弟。
一时直闹的沸反盈天。
锦衣卫们连哄带吓,却似泥牛入海一般,完全没有半点效果,反而被喷个狗血淋头。
王守业见状,不由暗骂顺天府无耻至极,竟把这一群大爷送来,打不得、骂不得、又不好拿来试药的,不纯粹是恶心人么?
“王百户。”
这时沈百户见手下人压不住场子,就悄没声的寻了过来,向王守业请示道:“这几个秀才该怎么处置?”
“先晾着吧,等他们骂够了再说。”
王守业说着,又催促赵奎等人继续进行测试——只要能找出驱邪治病的法子,那些秀才自然也就不是麻烦了。
可谁承想他懒得理会那些秀才,那些秀才却兀自不肯消停。
眼见马彪端了碗黑狗血,命某个病妇饮用涂抹,一个秀才突然越众而出,将那碗黑狗血踢出丈许远,直泼了马彪满鞋。
“哎!你特娘想干什么?!”
“你……你干嘛?”
马彪气的破口大骂,病妇也沿着胸口,不满的怒视那秀才。
那秀才却将脖颈一扬,义正言辞的道:“大丈夫死则死矣,却绝不能任尔等宵小羞辱!”
哪个要羞辱你了?
平白无故被说成是宵小,王守业无语的往前迎了两步,正待反唇相讥,却突然发现这秀才有些眼熟。
仔细一打量,却不正是那日街上,大骂徐阶的‘熙载兄’么?
见是他,王守业心下的火气倒小了些,和气的解释道:“这位秀才莫要误会,我们这是在驱邪治病,并非存心要羞辱谁。”
“驱邪治病?”
那‘熙载兄’却显然没能认出王守业,横眉冷目道:“假托驱邪治病为名,暴敛横财、***女的淫僧恶道,我倒是见过几个,不想你一个堂堂朝廷命官,竟也是这般胡言乱语,当真是可笑、可怜、可叹!”
啧~
自己这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主儿,都已经抛弃无神论了,不曾想反倒在封建社会里,撞见个不信鬼神的书生。
王守业无语道:“既然你认为这‘勾魂鬼手’与邪气无关,那依你之见,这病究竟是因何而起?”
就见这‘熙载兄’摇头道:“我张国彦又非医者,焉知其病理。”
嘿~
合着他是只管挑毛病,旁的一概不理!
王守业气的直想发笑,再不愿和这厮多费唇舌,径自转身走进暖阁,打开了封印着舍利的书匣,然后回到门外,扬声道:“你既然不信邪,那就到这门前来走一遭试试。”
张国彦倒也真是个愣头青,听王守业这般说,立刻迈开步子向暖阁行来。
“慢着!”
这时王守业倒又生出些恻隐之心来,提醒道:“你要是感觉到异样,就不要再往前走了。”
张国彦斜了他一眼,依旧从容不迫的上了台阶。
眼见离着那房门还有两步远,他脚步才猛地一顿,脸上也显出了异样之色。
“如何?”
王守业在一旁冷笑道:“你……”
谁知还不等把话说完,那张国彦又迈开步子,走到了那门槛前。
霎时间,就见他脖颈、额头青筋暴起,原本还算周正的五官,也变得纠结而狰狞,显然是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王守业见状,正待上前把他拉扯回来,却不想张国彦却忽然身形一矮,盘腿坐到了地上,口中还念念有词。
初时细不可闻,王守业还以为是在送念佛经;后来声音渐大,才知是孟子的名篇《梁惠王》。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那诵念声初时还有些断断续续,可越到后来越是慷慨激昂,直如金铁交鸣、穿云裂石!
与此同时,他身上刚刚冒出些痕迹的鬼手,也在皮肉里溃烂、翻腾着,直至彻底消融。
果然!
只要毅力足够的话,直接照射驱邪也是可行的。
当然这也是因为张国彦病情较轻,换成两指以上的,毅力再强也未必能扛得住。
良久,张国彦的诵念声才终于停下来。
他依旧盘腿坐在地上,转回头望向王守业,直愣愣的道:“噫!世上真有神鬼耶?!”
说完,两眼一翻,向后便倒。
王守业忙托住了他的脑袋,伸手在他鼻子底下试了试,发现只是脱力昏迷,这才如释重负。
即便最后找不到其它驱邪的办法,有这一个成功案例打底就足够交差了——旁人用不了,也只能怪他们心智不坚。
“熙载兄!”
“你把熙载兄如何了?!”
“快放开张兄!”
这时秀才们又群情激奋的叫嚷起来。
王守业示意赵奎、马彪,将张国彦抬到一旁休息,然后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道:“方才那一幕,诸位应该都瞧见了吧?我说要驱邪治病,并非是装神弄鬼欺骗诸位。”
秀才们这时,也都看出张国彦非但没死,反而是因祸得福驱除了病气——否则也就没人敢直接触碰他了。
当下面面相觑,然后就有人追问道:“这位大人,我等是否也要像熙载兄那样,去那门前……”
“不。”
王守业摇头道:“这法子太过凶险,非是百折不挠、体魄健壮之人,怕未必能撑得住——还请诸位稍安勿躁,容本官找出更为妥贴的法子。”
原以为死期将至,却突然窥见了生路,这些秀才们喜不自禁之余,自然不会再吵闹搅扰。
反而全都满眼希冀的,围观那些普通病人‘试药’。
王守业见状,也便让那些普通病人,帮他们解了绑缚。
如此这般,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眼见从暖阁里搬出的物件,也已经用了个七七八八,可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在场众人包括赵奎、马彪在内,都禁不住有些焦躁起来。
“呕~!”
就在此时,一个刚吞下些灰烬物的病人,突然捂着喉咙干呕起来。
因之前生吞虫子、黑狗血的时候,就已经吐过好几个了,所以一开始众人也并未太过在意。
可很快那人又倒地惨嚎起来,同时指着肚子叫道:“疼、疼!肚子里钻心的疼!像是被火……被火燎着了!”
眼见他忍不住要去抓挠肚子,王守业急忙喝令道:“快、快按住他的手!”
赵奎、马彪都犹豫着裹足不前,那些锦衣卫更是充耳未闻一般。
不过王守业也没指望他们,他喊的其实是旁边那几个病号。
可那几人却吓的手足无措,压根不知听命而行。
好在围观的秀才们反应过来,纷纷扑上来拼命按住了那人双手。
那人又痛苦挣扎了好一会儿,肚子上的手指就突然一个个的脱落下来,只在肚皮上留下一个个灼伤的痕迹。
王守业看到这一幕,兴奋的挥了挥拳头,回头大声喝问:“刚才他吃下去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
马彪挠头支吾着,方才长时间机械劳动,他却是早就无心去分辨,喂给病人吃的究竟是什么了。
好在赵红玉一直都在默默记录,当下脱口答道:“是骨粉,羊骨头磨成的粉!”
原来如此!
那舍利多半也是骨头所化,能异化材质类似的骨粉,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王守业当即又下令道:“把他剩下那些骨粉,稀释了喂给别人——另外,立刻去收集更多的羊骨头回来,然后统统磨成骨粉,放在暖阁里开光!”
第55章 施药
经反复测试。
骨粉经佛光舍利照射六个时辰之后,根据患者病情轻重、年龄、体型,约服用两分至一钱的剂量,即可在一刻钟内令鬼指自行脱落。
且因整体过程不适感较轻,除了少不更事的童子之外,均无需旁人照应。
嘉靖四十年八月十五。
天不亮,急于控制城内疫情,好将功赎罪的顺天府,就调派人手走街串巷,将朝廷已有驱邪治病的法子,并且从即日起,开始在思诚坊大市东街免费施药的消息,传递到千家万户。
经过一上午的发酵,至正午时,在赵文华旧宅门前排队的民众,已经多达数千之众,几乎把半条街塞的水泄不通。
其实这里面倒有一多半人并未染病,放着中秋节不过,跑来这赵府门外,也只是想提前领些药回去,做到有备无患罢了。
门前台阶上。
身穿东厂制服的高世良,粗略记录下对面妇人的名姓、户籍,然后回头舀了一勺骨粉,隔着桌子倒进那妇人的布口袋里。
台阶下面的锦衣卫小校见状,立刻扬声呼喊:
“下一个!”
一个消瘦的汉子听到招呼,忙点头哈腰的上了台阶,没口子的谢着恩:‘多谢官爷、多谢朝廷活命之恩!”
高世良却没有理会他,拿帕子揩去额头的汗水,起身自顾自到了柳泉身旁,压着嗓子抱怨道:“柳百户,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反正那药还多的很,要不你去和王百户说说,再增设些施药的人手。”
眼下这长街之上,负责维持秩序的衙役、锦衣卫,足有三四百人之多。
但负责施药救人的,却只有子字颗的葛长风、朱炳忠、柳泉、高世良四人,也无怪乎高世良会口出怨言。
可柳泉听到这话,却立刻回头冲他翻了个白眼:“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放着这么多人不用,只让咱们几个人来施药,就是为了给东厂扬名!”
“上面怕是都巴不得,这药一直施到月底去呢,你现在提议增派人手,不是自讨没趣么?”
说完,见高世良嘴里唯唯诺诺,脸上却依旧挂着不满之色。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柳泉无奈的叹了口气,又压着嗓子道:“再说了,这对你来说,可也是天大的好事儿。”
“好事儿?”
高世良闻言眉头紧皱,不忿的嘟囔道:“我家里十几口子嗷嗷待哺……”
“我说的就是这个!”
柳泉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向府门内一努嘴:“你瞧那小子……”
高世良顺势望去,就见李高背着个面口袋,鬼鬼祟祟的到了门洞里,将左手拇指、食指往嘴里一塞,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当下就有几个锦衣卫、衙役迎了上来,将他围在当中好一番推搡争抢,等在散开的时候,那原本满满当当的面口袋,就变得空空如也。
这是……
“他们在、在倒卖灵药?!怪不得让咱们记录姓名,不准百姓私自转卖呢!”
高世良险些怒喝一声。
柳泉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压着嗓子道:“这大几千人,总有不愿意排队的主儿——放心,晚上分钱的时候,肯定少不了咱们那一份。”
顿了顿,又戏谑的望着他:“怎么样,现在你还嫌不嫌慢?”
高世良两眼烁烁放光,抿着嘴道:“要不……咱们再故意拖延拖延?”
“可别!上面还想赚名声呢,你别这时候自找没趣。”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就在高世良干劲十足,重新开始发药的同时。
刚领着赵奎、马彪,从内院运出一批骨粉的王守业,也接到了赵红玉的检举揭发。
说是上午的时候,李伟就找到了负责看守骨粉的赵红玉,言称在门口被街坊撞见了,实在推脱不过,只好答应帮着讨些灵药,直接送到坊里分发。
毕竟是王守业的师叔。
赵红玉自然不好驳他的面子,于是就先分了一袋予他。
谁曾想没过多久,李伟就又跑来讨要,说是那一袋不够街坊分用。
如此再三,赵红玉不由得心下起疑,暗中调查了一番,才知道李家父子竟将那骨粉交由锦衣卫、衙役们,转卖给了外面的百姓。
听完这番话,王守业也是无语的紧。
这李家父子俩,还真是生财有道啊!
但他却知道,这事儿既然已经扯上了外面的衙役、锦衣卫,倒不好直接踢爆出来——毕竟接下来还要指望他们维持秩序。
而见他蹙眉沉吟,赵红玉反倒宽慰道:“其实这等事,原就难以禁绝——当初在漷县时,家父又何尝不是如此?”
顿了顿,她又建议道:“不如咱们敞开了供应这‘灵药’,百姓人人有份无需久等,他们这买卖自然也就做不下去了。”
显然后面这话,才是她真正要说的,前面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对她,王守业自不好拿出东厂需要借此‘扬名立万’,以便尽快恢复元气的理由。
略作沉吟,就一本正经的道:“我不肯放开了施药,自然有我的道理,一来太过容易得到的东西,人们往往就不会珍惜;二来么,这骨粉早晚是要作价发卖的,若一时滥发太多反而不美。”
“作价发卖?”
赵红玉闻言很是诧异。
“没错。”
王守业点头道:“既然知道朝廷有驱邪的灵药,往后少不了还会有人登门讨要,我有意请朝廷常设施药之处,低价向民间发售。”
“这样一来可以避免,‘灵药’沦为达官贵人的禁脔,甚至囤积居奇借以敛财;二来也能好为新衙门自筹些银两——毕竟眼下成立新衙门最大的阻力,就在户部身上。”
赵红玉听完这番话,又默然了半晌,才终于释然了笑了起来,两只杏核眼亮闪闪的盯着王守业道:“还是王大哥你看的长久。”
可算是又忽悠过去了。
不过方才这番急中生智,倒还真想出了条长久的财路。
王守业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又怕赵红玉还有别的问题,于是主动问道:“那最开始拿出来的骨……灵药,药效有没有变化?”
这就是‘见多识广’带来的好处。
他虽然也是头一回炮制出‘衍生物’,可游戏、小说里见的多了,所以打从一开始,就考虑到了时效性的问题。
所以第一袋被确定有效果的骨粉,除了用来给最初的那些病人、秀才驱邪之外,就一直留作测试之用。
每隔两刻钟,都会找一个病情相差仿佛的患者,进行同等计量的药效测试。
而听王守业问起此事,赵红玉立刻翻出了记录,逐行逐字的念道:“午时六刻,测试两指者三人、三指者一人,时常与之前仿佛,期间并无异状。”
“嗯。”
王守业交代道:“继续试下去,如果发现药效有减退的迹象,就立刻通知顺天府的人,让他们把这消息广而告之——免得那些提前领了药放在家里备用的,以为自己是受了朝廷蒙骗。”
赵红玉郑重的应了,正待再说些什么,却忽见王老汉自外面走了进来。
两人忙迎了上去,一左一右的搀扶住他。
“爹,您老不再跨院里养病,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这不是都好了么。”
王老汉今儿的气色,倒的确比昨儿强出不少,可说是红光满面。
就见他手舞足蹈的道:“儿啊,我这几天一直提心吊胆的,可今儿却踏实了——积德啊,你这是积了大德了!以后这官儿,咱们坐的是心安理得!”
眼见老汉满口的因果报应,王守业和赵红玉相视一笑,就待扶着他去旁边坐下。
谁知外面忽又闯进个锦衣卫小校,上气不接下气的禀报道:
“王百户,内阁召见,让您即可进宫!”
【今儿就一更,另:老丈人病危水米不进,已经买好了长明灯啥的,真要是人没了,近几天就只能先保底一更了。】
第56章 定妾
【早上五点老丈人去世,三天内大概只能保底一更了,过后我试试看能不能补上。】
尖帽、白皮靴、褐色直缀。
“抬手。”
王守业乖乖平举起双臂,赵红玉立刻将一条墨绿小绦围在他腰间,然后用力束紧。
“嘶~。”
王守业被勒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忙道:“差不多就成,也不指着它当腰带用。”
“收紧了显得精神些。”
赵红玉将那小绦打了个花结,倒退两步仔细打量了一番,又上前帮王守业整了整领口:“头回拜见阁老们,总要讨个好彩头。”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叹息道:“只可惜如今这两位阁老,委实撑不起‘宰府’二字。”
后面那话,王守业全当没听见。
他伸手自桌上抓起本小册子,冲着赵红玉晃了晃:“阁老们又不是楚王,能不能讨个好彩头,还得看这些章程,入不入得了阁老们的法眼。”
“一定没问题的!”
赵红玉倒显得比王守业还有信心。
“但愿如此吧。”
王守业哈哈一笑,旋即正色道:“还要多谢你连夜帮我誊抄、拾遗补漏,否则单凭我那几笔狗爬字,可不敢拿到阁老们面前献丑。”
原本以为,面对自己这番惺惺作态,赵红玉不是闪身避开,就该连声推辞谦让。
孰知她却不偏不倚的受了这一礼,坦然与王守业对视道:“王大哥,小妹只希望你飞黄腾达的时候,也莫要忘了今时今日立下的志向!”
被那双明眸善睐的眸子,直盯的浑身不自在,王守业正想插科打诨几句,好缓解一下这突然严肃起来的气氛。
赵红玉却忽然垂首侧身让开了去路,态度竟显得比往日还要恭谨些。
似乎是……
摆正了‘位置’?
王守业犹豫的打量着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又小觑了这‘赵计较’。
之前发现她对所谓的惩奸除恶、救世济民,有着近似于女文青一样的偏执,王守业便刻意投其所好。
目的自然是为了提升好感度,好在隐晦提出纳妾时,最大程度减轻她的抵触情绪。
如今看来,好感度确有提升,抵触心理也几近于无。
但经过方才那一幕之后,王守业却又隐隐觉察到,她似乎早就看穿了这一切,只是为了心中的‘信仰’,才甘愿踩进了陷阱里。
那自己这到底算是成功了,还是……
“守业,你收拾妥了没?”
这时王老汉突然探头催促道:“外面的马车都已经备好了!”
“这就来!”
王守业急忙应了一声,同时也把心里那点纠结,抛到了九霄云外。
说白了,他之所以千方百计要纳赵红玉为妾,一是为了把她拴在自己身边,免得泄露出什么风言风语;二来,也不过是为了些下贱心思。
至于感情么,这朝夕相处了半个多月,自然也是有感情的。
可重要程度却还漫不过前面两条——至少漫不过头一条。
眼下既然前面两个目的都能满足,那她究竟是选择嫁给‘信仰’,还是选择嫁给了爱情,又有什么关系?
再者……
不还有日久情深一说么!
想到这里,王守业将那册子往袖筒里一塞,飒然的到了外面。
先和老汉道了声别,继而又严令沈百户,在自己回来之前,禁止任何人靠近佛光舍利五十三丈之内——不出意外的话,下午就又到了舍利梵唱的时候了。
等一切交代妥当,王守业这才出门登车,扬长而去。
…………
且不提王守业此去内阁如何。
返回来再说那头进院里,王老汉目送儿子昂然而去,转回身就见赵红玉正在屋里,收拾儿子脱下来的外套。
这闺女可真是贤惠!
王老汉心头暗赞一声,随即又想起了李伟那些话——看这两人整日腻在一处,应该也有那等意思才对。
再说自家儿子,这眼见又立下了大功,真要能再加官进爵,赵家怕还算是高攀了呢!
正想着,赵红玉捧着衣服出来,恰巧与他撞了对头,立刻开口劝道:“王伯伯,您还是先回跨院吧,说是病好的差不多了,可到底受不得风。”
“这就回、这就回。”
老汉随口应着,却忽又问道:“你爹呢?我有些事儿要同他商量商量。”
“应该还在隔壁守着那些灵药。”
“那我找他去!”
趁着心里那股热乎劲儿,老汉立刻风风火火的赶到了隔壁。
说来也巧,马彪正好给外面送骨粉去了,那屋里就只有赵奎自己在。
两人互相寒暄了几句——主要是赵奎在赔笑逢迎——老汉就开门见山的道:“赵班头,原本这事儿该托个中人,可咱这才来京城几天,一时也找不着什么合适的人。”
“索性我就厚着脸问你一声,你瞧我家守业如何?跟你那闺女可还般配?”
终于还是来了!
赵奎心下就是一沉,打从那天王守业语带双关,说出那番鱼与熊掌的话来,他就猜到对方肯定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
只是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王老汉的单刀直入!
亏他平日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却原来是面厚心黑之人!
“这……”
心下虽愤愤不平,可真要赵奎推掉这门‘买卖’,他却又死活下不了决心。
之前他割舍不下的,还只是那东厂小旗的香饵。
眼下却又多了王守业的锦绣前程。
这小瓦匠不缺才干手腕,又赶上佛光舍利的东风,眼见就要大展宏图了。
日后真要有个三品以上的前程,自家女儿嫁给他做妾,倒也算不得什么坏事——君不见连徐阶徐阁老的嫡亲孙女,都上赶着要去给人家做妾么?
可是……
这妻与妾,却又是天壤之别!
自家女儿那也从小捧在掌心里,好容易才出落成这副模样……
“难道你是看不上我家守业?”
眼见赵奎面色变幻不定,许久也没给出个回应。
满以为手到擒来的王老汉,不觉就有些恼羞能怒,沉了脸道:“罢罢罢,左右我家守业这回又立下大功,说不准又要升官了,到时候你莫要后悔就是。”
说着,就待愤然离去。
“不不不!”
这下赵奎可慌了手脚,急忙绕到门前,拦下了连声告罪道:“王老爷千万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我、我、我只是觉得,这事儿该先问一问闺女的意思。”
“哪倒也是。”
老汉这才转嗔为喜,随即下意识的看向了隔壁。
其实他也就是个无意识的动作,但赵奎却解读成了,王老汉这是在催促自己,赶紧去隔壁问个清楚。
当下他只好强笑道:“劳烦王老爷稍候,我去去就回。”
说罢,转身出了房门。
可他却没有王老汉那般‘果决’,三步一顿两步一叹,好容易到了门前,又迟迟跨不过那门槛。
“爹?您这是怎么了?”
正纠结挣扎间,忽听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女儿的声音。
赵奎霍然回头,心虚的讪笑着,几次欲言又止,却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张口。
“爹。”
这时赵红玉却瞧出了他的心结,坦然道:“与其嫁个不知根底的,女儿倒宁愿陪在王大哥身边,助他成就一番功业。”
“你真这么想?!”
赵奎先是喜不自禁,随即心底却又似被谁挖去一块,苦着脸追问:“丫头,这……这是你的真心话?”
赵红玉没再说话,只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唉~”
赵奎重重的叹息一声,又盯着女儿打量了半晌,这才垂头丧气转回了隔壁屋里。
女儿做妾的事儿,算是已经定下来了。
但赵奎这回在王老汉面前,反倒显出了前所未有的硬气,不容置疑的表示:
纳妾归纳妾,可自家闺女毕竟是好人家的女子,不是那等不三不四的,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能缺,待遇也要比照那些大户人家的贵妾。
他这里说的铿锵有力,却哪曾想王老汉直听的如同坠入云里雾中。
这……
这怎么就变成纳妾了?
老汉几乎就要脱口追问起来,好在他虽是个老实本分,却也并非全无心眼。
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忍了下来,打算等儿子回来,再问个清楚明白。
第57章 御前奏对【上】
大内,文华殿。
被传召过来之后,王守业已经这在这门外站了足有两刻钟。
倒不是阁老们有意刁难,而是里面一直吵的天翻地覆,那守门的小太监不敢贸然进去通禀。
于是王守业也就只能暂且留在门外,与他们大眼瞪小眼了。
话说……
里面这到底吵什么呢?
难道还是为了新衙门的事儿?
心下好奇,王守业便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然而他离着殿门都还有两丈多远,里面进深更不知还有多少,就算有只言片语漏出来,也压根无法分辨清楚。
试了半天劳而无功,王守业正待收回注意力,却忽觉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充盈耳内。
与此同时,那大殿内难以分辨的声音,也变的清晰明朗起来。
“漕丁们要过日子,难道北方的百姓就不要过活了?这多产的粮食卖不出去,朝廷却还要从南方花大价钱……”
刚听了两句,王守业就猛地捂住了耳朵,同时用力摇头,使得自己的注意力再难集中。
他这癫痫似的举动,立刻引来了守门太监的注意,其中一人立刻警惕的探问道:“你怎得了?该……该不会是有什么病吧?”
“没什么、没什么。”
王守业讪笑着解释道:“方才好像有个虫子飞进我耳朵里了。”
说着,他又把尾指塞进耳朵眼里,用力的掏了几下。
耳朵里进了虫子,你捂住耳朵岂不是更糟糕?
再说……
这怎么还同时捂住俩耳朵?
两个小太监满心的狐疑,可见王守业吹去指甲上的耳垢,就又恢复了方才端端正正的模样,便也懒得再深究下去。
与此同时。
王守业却是在心底暗道了一声‘好险’。
刚才那清凉的感觉,就和八月初一那天,软膜融入眼睛时一模一样——若非他反应及时,没准儿耳朵也会步眼睛的后尘,毫无征兆的淌出血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
这‘顺风耳’的本事,若是较短时间内没有后遗症的话,倒是很能派的上些用场。
怀着如此念头,王守业就忍不住再次集中精神,尝试着去倾听大殿里的争吵声。
然而……
半刻钟过去了,那种古怪的清凉感,却始终没有再次出现。
难道这玩意儿还有CD时间?
真要是这样,实用性可就大大降低了。
王守业正暗暗失望,就见那文华殿里走出个手捧拂尘的中年太监,明明看到王守业就在跟前,他却还是抑扬顿挫的问道:“东厂的王守业可曾到了?”
守门的小太监忙躬身一礼,又反手指着王守业道:“回陈公公的话,此人便是王守业。”
“那就跟我进来吧。”
中年太监说着,就又转身回了殿内。
王守业也正要跟进去,却又见他回头郑重叮咛道:“记得,进去以后问什么答什么,可别胡逞能。”
这种事儿还用特意交代?
王守业心下无语,却还是恭声应了,这才得以跨过门槛,进到了那大殿内。
进门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排排随风荡漾的素白纱帘,影影憧憧的似能一眼看透,细瞧却又模糊难辨。
跟着那中年太监,一连穿过三道纱障,这才终于瞧见满堂的朱紫金贵。
不过奇怪的是,除了白发苍苍的严嵩,有个小小的绣墩之外,旁人都在左右肃然而立。
这是……
御前奏对?
除此之外,应该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怪不得方才那太监,进门前要特意叮咛自己呢!
这时那中年太监把拂尘往左胳膊上一搭,扬声道:“诸位大人,这就是东厂的王守业王百户了。”
王守业也急忙单膝跪地拱手道:“卑职王守业,拜见诸位大人!”
这东厂的制服纵有千般不好,却好歹也算是件戎装,穿上之后再面对上官,就不必双膝跪地了。
不过真要说穿了,单膝和双膝区别也不大,最多也就是聊以自娱罢了。
站在左首的徐阶,见斜坐在自己身旁的严嵩,依旧是低垂着眉眼,半点反应都没有,便主动开口道:“王百户,你且起来回话吧。”
“谢大人。”
王守业规规矩矩的起身,微驼着脊梁拱手侍立,心思却早飞到了四周那些轻纱后面。
眼下嘉靖皇帝应该就那后面,窥探着大殿里发生的一切。
也不知……
他有没有陈宝国演的那么帅?
这时又听徐阶和煦道:“王百户,你借助佛光舍利抑制城内瘟疫的经过,可否仔细讲述一遍?”
以他内阁次辅的身份,对一个小小百户我,完全无需如此客气,但他偏就这么做了,而且一丝刻意的痕迹都没有。
不得不说,这位徐阁老从长相到声音,完全都是一副敦厚长者的样子。
若非王守业来自后世,还真未必能想的到,短短一年之后,他就会施展出雷霆手段,将盘踞朝堂二十多年的严家父子彻底铲除!
知道这位才是真正的狠人,王守业自然不敢怠慢分毫,连忙从开光试‘药’说起,一直讲到了今天施药时的‘所见所闻’。
“王百户。”
眼见已经说到了尾声,突然就有人插口问道:“你一共准备了多少东西,用来进行开光?”
王守业毫不犹豫的答曰:“共计一百三十三件,试药时用去了九十六件。”
同时他小心撩起眼皮,循声忘了过去,却见右首的位置上,成国公朱希忠正虎视眈眈的望着自己。
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是来者不善。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
朱希忠提议由厂卫联手,建立专司异事的新衙门,其实是吃定了东厂实力不济,即便在某些事情上小有优势,可只要把‘牌面’搞大,必然还是只能以锦衣卫为主。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王守业却突然开发出了佛光舍利的新功能,甚至还借此平定了京城的怪疫。
如此一来,这主从之别虽不至于就此异位,可至少是又起了些悬念。
朱希忠对此,自然不会乐见其成。
啧~
看来今儿自己究竟是功是过,怕还要闯过他这一关才能有定论!
“哼!”
却说朱希忠听王守业报出数字之后,立刻又冷笑着问:“我听说其中颇有些不常见的物件,你凑齐这许多物件,用了多长时间?”
时间?
王守业略一思量,就猜出了他的目的,但还是如实答道:“总共用了三天……”
“三天?!”
朱希忠勃然变色,愤然怒斥道:“如此说来,你早在八月十一,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要利用佛光舍利驱除邪祟,却硬是拖了三天才向朝廷禀报?!”
他猛的往前跨出一步,点指着王守业喝问:“说!你是不是故意想等事情闹大了,好借以向朝廷邀功请赏?!你可知道这三天里,又有多少无辜之人因此殒命?!”
这厮果然是想借助时间差,搞杀人诛心那一套!
【明天如果回来的早,就恢复两更。】
第58章 御前奏对【下】
【被留在村里吃了晚饭,所以回来的晚了,明天正式恢复两更,争取三更。】
却说在朱希忠问起‘准备时间’时,王守业就生出了警惕之心,但他却还是选择如实回答。
一是因为这种事儿,肯定瞒不过‘有心人’;二来么,则是因为他早就想好了应对之道!
“成国公说的没错,卑职的确有罪。”
就见他冲朱希忠深施了一礼,沉声道:“卑职如此行事,除了公心之外,也杂了几分私念——但我若知道城内的疫情,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绝不敢拖延这三天时间!”
“哈!”
朱希忠哂笑一声:“你说你不知道?难道你是聋子、瞎……”
话说半截,他又突兀的收住了话头,死死盯着王守业,一张老脸渐渐涨成了猪肝色。
“卑职自然不是聋子、瞎子。”
见他哑了火儿,王守业便又不卑不亢的道:“但从八月初一开始,卑职就被勒令守着佛光舍利寸步不离,实话不瞒诸位大人,卑职因此甚至险些……险些与家父天人永隔。”
说到这里,王守业紧紧蹙起眉头,一副恼怒又后怕的复杂表情。
兵部尚书杨博适时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先说清楚了。”
他这一搭腔,王守业立刻将父亲寻到京城,却不幸染了风寒,接连数日昏迷不醒的事儿,简单叙述了一遍,
“那天从北镇抚司搬去犯官府上时,卑职才终于得知此事——后来我一面在父亲床前尽孝,一面继续看守佛光舍利,对外面的事儿自然鲜少耳闻。”
“前几日家父的病情好转,我才听说城内闹起了怪病,当时就琢磨着,或许可以借助佛光舍利来驱邪治病。”
“我那时就想着要准备的万全些,否则一旦徒劳无功,自己出丑卖怪不说,也落了朝廷的颜面。”
“后来和掌班周大人通了消息,才知道城中疫情竟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是这才提前一天,把事情禀报到了黄公公面前。”
说到这里,又是杨博适时插口:“提前一天?如此说来,你原本是打算今儿才禀报此事的?”
这位还真是捧哏的好手!
虽然无法像徐阶那样,从站位上分辨出对方的身份,但王守业还是在心底,默默给杨博点了个赞。
“正是如此。”
王守业点头道:“卑职原本的确是打算,等到今天再向上面禀报的。”
“莫非……”
徐阶突然开口道:“你是在等那舍利发出梵唱声?”
“正如阁老所言。”
王守业拱手道:“毕竟卑职能想到这个主意,就是因为当初那两条人面鱼,被梵唱声度化成了累累白骨。”
“那你还准备个什么劲儿,直接等到九月十五不就成了?”
这时又有人提出了质疑。
“回大人的话。”
王守业转向发话之人,正色道:“若开光可行,自然功在朝廷;若依仗舍利梵唱,则必然会被愚氓们归功于释门——所以除非逼不得已,否则卑职宁愿犯险,也不希望朝廷的恩威旁落!”
对答到这里。
两旁十余名朱紫贵胄,便忍不住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而其中倒有一多半对王守业赞赏有加。
至于朱希忠最初的质问,却似乎被所有人忘到了九霄云外,甚至于连朱希忠自己,都不敢再纠缠这个话题了。
因为真要深究下去,贻误时机的罪魁祸首,恐怕就得套到锦衣卫头上了。
该死的!
原本李慕白献策,要把这王守业拴死在佛光舍利上,自己还觉得是条妙计来着,哪曾想最后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朱希忠正后悔不迭,冷不丁就听有人尖着嗓子问道:“王守业,你方才那话的意思,莫非是觉着朝廷的颜面,比百姓的性命还要重要许多?”
竟然还有人要对这小小百户发难?
虽然并不觉得这种扯皮的问题,真能难的住王守业,但朱希忠还是立刻循声望了过去,却只见陈洪捧着拂尘,从轻纱后面绕了出来。
在眼下的场合,陈洪又怎会主动问出这等问题?
如此说来……
真正要问王守业的人,多半是当今圣上!
想通了这一节,朱希忠顿时大为紧张,因为这意味着,皇帝对这小小的百户,已经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兴趣。
如果王守业再对答得当……
“卑职不敢!”
这时就听王守业恭声道:“现如今圣天子在朝,祥瑞如过江之鲫,可不免也有一些魑魅魍魉混杂其中——而越是这等时候,就越要提防百姓被不逞之徒所蛊惑。”
“一旦朝廷威权,被歹人借鬼神之说所窃取,那流毒之深、之广、之远,怕还要强过这大疫十倍不止!”
说到这里,王守业突然屈膝跪倒,从袖子里摸出那本小册子,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因此卑职斗胆恳请诸位大人,尽早为此定下纲常法纪,以便将类似的天赐神异,尽数收归朝廷掌握!”
“届时非但能巩固凡俗权柄,说不定就连神佛之事,朝廷亦能为之——如此,方不负陛下代天行事之责!”
铛~~~
话音未落,一声悠扬清脆的金属敲击声,就传遍了整座大殿。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三声响过,在场众人无不垂首肃立,朱希忠自然也不例外,但他眉眼间的沮丧之意,却是遮也遮拦不住。
嘉靖虽然偶尔会藏在轻纱布幔后,倾听内阁召开的会议,可却极少直接进行干涉。
偶尔遇到顺心或不顺心的时候,往往只会击磬声代为表达。
他通常都是只敲一声,偶尔有两声的时候。
至于这连敲三声,就连朱希忠也是头回得闻。
这显然是龙心大悦的表现。
而单凭这三声磬响,王守业在众人眼中的地位,就足能跃升好几个台阶!
同样的,经此一事之后,那新衙门的重要性,怕也会水涨船高。
这对于新衙门的成立,自然是大有好处。
可如此一来……
自己想要安插亲信,彻底把持新衙门的想法,岂不是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朱希忠正沮丧不已,那边厢陈洪就甩着拂尘,来到了王守业面前,伸手接过他手里的小册子,顺口问了句:“这里面是什么?”
王守业忙谦虚道:“是卑职近来的一些胡思乱想,也或许能给诸位大人做个抛砖引玉的由头。”
陈洪点了点头,径自托着那小册子,绕到了重重轻纱后面。
这……
你好歹先让我起来再走啊!
王守业无语的跪在大殿中央,足足侯了两刻钟,都没见那轻纱后面再有什么反应。
最后好不容易,才等到徐阶一句轻飘飘的言语:“好了,你先下去吧。”
这难道就算完事了?
王守业迟疑着起身,看在场诸位大佬完全没有要‘挽留’的意思,也只好默念着MMP,躬身退出了殿门外。
到了门口,他转身跨过门槛,却差点与陈洪撞了满怀。
那陈洪倒也不同他计较,往后退了半步,抑扬顿挫的念道:“王守业接旨!”
感情正戏在这儿呢!
王守业急忙又翻身跪倒。
“奉陛下口谕,东厂百户王守业遏制京城瘟疫蔓延,活人无数,有功于社稷,特赏着飞鱼服、赐纹银百两。”
说着,陈洪笑吟吟的往后一招手,立刻有两个小太监捧着托盘上前,其中一个托盘里放着两锭银元宝,另一个托盘里则是件大红过肩飞鱼服。
就见他拿拂尘往那飞鱼服上一点,嘿嘿笑道:“王百户,这可是天大的恩典,莫说百户了,便算上东厂、锦衣卫的千户,你也是头一个穿上这飞鱼服的!”
第59章 南北之争
飞鱼服与蟒服、麒麟服、斗牛服并称为明朝四大赐服,且在其中位列第二。
这玩意儿严格来说,其实并非专指某种衣服,而是一种花纹饰物,可以套印在各种类型的官制服装上。
在开国之初,厂卫系统里就只有锦衣卫正牌‘指挥使’,才会赐着飞鱼服,且只有在祭祀、重大朝会、护卫皇帝出巡时才能穿戴。
到了明朝中叶风纪渐弛,厂卫系统里被赐着飞鱼服的人日渐增多,对穿戴场合的限制,也就跟着宽松了不少。
到了嘉靖朝末年,凡三品以上实职者,多半都被赐下了飞鱼服,就连四品、从四品里,也有一部分人曾获此殊荣——譬如子字颗掌班周怀恩。
可就算飞鱼服已经‘贬值’了,似王守业这般,以区区六品百户之身获赐飞鱼服,也称得上嘉靖朝仅有的异数了。
当然,既然飞鱼服都赐下来了,他这六品百户估计也干不长了。
书归正传。
回程的路上,王守业就翻来覆去,仔细打量了那飞鱼服,发现这玩意儿说是‘飞鱼’,其实是条长了翅膀的龙,仅仅只有尾巴部分,还保留了一些鱼的形状。
这大红的底子,张牙舞爪的过肩飞龙,再配上盘金彩绣的云纹,着实风骚的一塌糊涂。
再看看自己身上,那娘炮气息浓重的东厂番服……
王守业没怎么犹豫,就将那飞鱼服套在了身上。
等车子停在赵文华旧宅后门,他挑帘子刚一亮相,守门的四名锦衣卫小校,就急忙凑上来跪地请安。
等瞧清楚来人是王百户,又个顶个惊了个瞠目结舌。
等他施施然寻到前院,更是惹来了一片哗然之声。
其中最受震动的,自然非沈长福沈百户莫属,当场围着王守业足足转了七八圈,是又羡又嫉又庆幸——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硬顶着得罪王守业。
再往下数,就是赵奎了。
原本定下女儿做妾的事儿,他心里就像是被挖去了一大块,空落落的百般不适。
可那身骚红亮金的飞鱼服,却瞬间填补了他心头的空洞!
甚至还满溢出来,直涨血气上涌红光满面——虽然早就认定,王守业前程远大,可虚头巴脑的期盼,又怎抵得上这实实在在恩赏?
李高、李伟父子,也围着王守业啧啧赞叹,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的样子。
就连不知就里的王老汉,都跟着狠乐了一阵子。
只可惜这‘衣锦还乡’的喜庆场面,没多久就被打断了——根据栓桩岗哨禀报,那梵唱声果然又如期而至了。
北镇抚司的惨案还历历在目,王守业、沈长福等人自不敢怠慢,匆忙换好了常服,就开始四处巡视。
而这期间,赵奎也向王守业禀报了药效试验的最新进展——最初那批骨粉,在放置了将近八个时辰之后,药效果然开始减退了。
目前加大剂量的话,也勉强还能起到驱邪治病的效果,但估计再有一段时间,就要彻底失效了。
另外,那昏迷了一天一夜的张国彦,之前也已经醒了过来,因听说乡试第三场要延期两日举行,就忙着回客栈备考去了。
就这样一面巡视,一面过问府里发生的大事小情,直到酉时【下午五点】梵唱停止,又重新布置好内院的岗哨,王守业才终于得了空闲。
可还不等喝上几口茶水,外面又来人禀报,说是小阁老差人送了请帖,邀请王守业七日后到严府参加婚礼——严鸿亟与徐阶孙女的婚礼。
那严鸿亟都被自己搞成了白痴,谁承想婚事非但没有被取消,竟还反倒提前了!
这徐阶可真是……
王守业正自咋舌不已,一边厢王老汉见了那烫金请帖之后,却是立刻想起儿子的婚姻大事。
于是忙把王守业拉到背人处,将自己去向赵奎提亲,却莫名其妙变成纳妾的事儿,仔细分说了一遍。
怪不得回来这么久,赵红玉都没有露面呢!
这消息对王守业来说,真可谓是喜上加喜。
他原本就在纠结,到底该怎么进一步敲定这桩‘好事’,哪曾想老爷子误打误撞,倒替自己省了麻烦。
欣喜之余,王守业就想去寻红玉说话谈心。
可走出去没多远,他又原路折了回来——真要是见着了,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拿情情爱爱的话去哄她?
搁在以前或许还行,可赵红玉明显已经察觉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再这么空口白话的胡扯,与跳梁小丑何异?
算了,反正这年头本就有婚前避嫌的规矩,干脆把事情都交给老汉、赵奎安排,等到了洞房花烛的时候,自己再与她敞开心胸的交流吧。
此后几日里。
赵府门前热火朝天的施药,府里则是争分夺秒的筹备着婚事。
其中出力最大的,倒不是王老汉、赵奎这对‘亲家’,而是李伟、李高父子。
跟着忙前忙后不说,他们甚至把倒卖骨粉得来的银子,全部拿出来在附近买下了一座小院,用来充做王守业的婚房。
虽说这其中少不了也有攀附的意味,但两人能做到这一步,怕也不仅仅只是为了攀附。
这让王守业对他们父子俩的观感,也略有些改观——大为改观是不可能的。
总之,有李家父子帮衬着,这筹备婚礼的事儿,完全不需要王守业操心。
于是他便将一大半的心思,都放在了打探消息上——打探新衙门何时筹备建立。
不过……
最近朝中诸位大佬,貌似根本没有闲工夫,去讨论筹备新衙门的事儿——主要是提议人成国公朱希忠,也没有最初那热乎劲儿了。
占据着邸报头版头条的,基本就一个话题:粮食。
其实粮食问题,也不是头回成为朝议的焦点了,隔上两三年总会热上一阵子,毕竟民以食为天嘛。
但这次却和以往不同,因为讨论的不再是粮荒救灾,而是多产的粮食该如何处置。
据说最初的时候,朝中诸公还只当这是个‘幸福的烦恼’,即便进到八月以来,北方各地粮价大跌,也没有引起太多的重视。
但在某位陕西籍御史主动上书,挑起南北地域之争后,矛盾就被迅速的激化了。
这位御史在奏本里,几乎把内阁乃至六部的官员喷了个遍。
表示正是因为这些官员们,大多都出身于南方,所以才会一面坐视北方百姓丰年贱卖粮谷,一面又以高价收购南方的稻米。
这年头人们最重乡土情谊——尤其是在官场上厮混,即便心里不在乎,也必须要装出在乎的样子。
故而这一祭出南北之争,便严世蕃、徐阶联手应对,也难以弹压住北方籍官员们此起彼伏的声浪。
又搭上来自北直隶各地的秀才们,刚刚考完了三场乡试,正在等候朝廷张榜公布成绩,既忐忑不安、又闲的蛋疼,于是纷纷打着为民请命的名头,在京城里奔走造势。
一时朝野间闹的真是沸反盈天。
就是在这等气氛之下,严鸿亟与徐阶孙女的婚宴,如期举行了。
【晚上还有,争取两章。】
第60章 穷则兼济天下,达则独善其身
“茶能明目、茶能明目!”
在门前的台阶上,用昨晚上泡的碧螺春搓揉好眼睛,王守业摸索着回到屋里,拿帕子狠狠揩了几把。
重新睁开眼睛,看着四下里空荡荡的,他心下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才刚被伺候了半个多月,就已经不习惯自己打理一切了。
好在这孤单的日子,也不会持续太久。
话说……
等纳了赵红玉过门,自己是不是该再雇个老妈子什么的,负责洗洗涮涮之类的杂务?
不然把那暖玉也似的小手磨糙了,岂不凭空少掉许多情趣?
想着些有的没的,王守业草草挽了个发髻,用懒收网胡乱拢住,又戴了顶软翅纱巾,走到那撑着飞鱼服的衣架前,他犹豫了好半晌,最终还是从衣柜里翻出了套便服换上。
赴严家的喜宴,穿东厂的番服忒也寒酸了;可要穿飞鱼服去,又总觉得有些招摇。
还是穿一身便服吧。
收拾齐整了推门而出,就见李高正在院子里,热锅蚂蚁似的来回乱窜。
既是要去赴私宴,王守业也就没打算支使那些锦衣卫,而是准备让马彪赶车来着。
可昨儿李高却主动找上门来,死活要跟着去长长见识,王守业实在推托不过,也就只好应允了。
“我的哥哎,你可算是出来了!”
一见王守业自门里出来,李高立刻两眼放光的迎了上来,碎碎念道:“我昨儿晚上翻来覆去就没睡踏实,着急上火的牙花都肿了,早上那泡尿齁黄齁黄……”
“你小子能不能少说点儿废话!”
王守业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径自大步流星的出了院门,李高急忙也颠颠的跟了上去。
两人先去了王老汉和李伟住的小院道别,然后才赶着租来的马车出了赵府。
眼下那鬼指病已经在京城绝迹,骨粉的驱邪效果又不能持久,这大门外自然早不复当初的门庭若市了。
但每日里来求药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就不知等上架收费之后,还能留下多少人捧场。
话说……
这两日里,河间府也陆续送了一批病人过来——那沈师爷在河间府,也曾传染过一些人。
可奇怪的是,这鬼指病在河间府传播的速度、甚至于发病速度,都要远远低于京城。
京城人患病后,平均两天就会长出一截鬼指,河间人却要十来天的功夫,因此京城都闹出一波大疫了,河间府才刚死了十几个体弱多病的主儿。
要说气候环境,两边也差不了多少,按说不该有如此大的差别才对。
是这病来京城后‘水土不服’了,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或许应该让朝廷,派人去河间府好生调查一下,如果能找出致病的源头就更好了,说不准就能再增加一件封印物。
马车逆着人流,缓缓驶出了大市东街,王守业的思绪也越飘越远。
先是从鬼指病跳到了封印物,又从封印物想起了新衙门,最后又从新衙门,拓展到了自己未来的道路。
最初刚穿越过来的时候,王守业给自己规划的道路,是先致富然而攀附权贵。
后来发现自己所处的世界,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他就又开始纠结,是该求田问舍还是寻仙仿道。
直到最近,王守业才终于找到了明确的答案:
穷,则兼济天下;达,则独善其身。
这倒不是故意要和别人反着来,他所谓的‘达’,指的是伟力归于自身,也就是灵气复苏文里常见的那种,个人能力凌驾于大多数凡俗力量之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王守业到了新衙门,最重要的事儿就是先损公肥私,利用职务之便,尽快增强自己的实力。
凭着穿越者的见识和附带的金手指,再以官方力量为后盾,他以后不说是天下无敌,起码混个第一梯队,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至于这‘穷’么,则要细分成两种情况。
一是个人力量有限,所有人【包括王守业在内】都无法凌驾于集体之上;二是伟力归于别人,个体实力【不包括王守业】能够凌驾于集体之上。
前者还好说,如果是后者的话,王守业恐怕就只能依托于官方力量,尽量设法平衡凡人与异人之间的差距,维持固有的社会体系。
毕竟一旦固有秩序土崩瓦解,进入到灵气复苏小说里常见的混乱阶段,个体力量不够强大的人,多半就只能沦为炮灰了。
所以才说是:穷,则兼济天下;达,则独善其身。
当然,如果出现最后那种局面的话,王守业肯定也会借助官方势力,收编些善良守序阵营的异人,创立一个类似复仇者联盟的组织。
咦~
这么算起来,自己岂不是成了黑光头尼克佛瑞?
呃……
不对!
自己就算以后没啥大发展,起码也有个金手指打底,应该是类似美国队长的角色才对。
这么一想,王守业心里顿时舒坦多了。
书不赘言。
因是中午才开宴,王守业以为自己一早出发,来的就算是够早了,可到了严府左近,才发现那道路两旁早就停满了马车、轿子。
但这里面有一多半人,其实都没有资格参加今天的喜宴,最多也就只能在门外随个份子,甚至都未必能换来严府家奴半句好话。
但他们依旧是趋之若鹜。
甚至能把车停的离门近些,都自觉是莫大的荣耀,顶着沙尘谈笑风生的时候,那嗓音都比别人大些。
严家父子权势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而眼见于此,李高立刻放缓了车速。
但这并非是为了避让旁人——那些小官小吏、巨商大贾们,也不敢堵塞严府门前的街道。
就见他放缓车速之后,一手扯着缰绳、一手从怀里摸出那张烫金的喜帖,状似悠闲的扇着风,一双眸子却是滴溜溜乱转,将两旁官吏商贾们艳羡的表情尽收眼底。
心里那爽利劲儿,直似是偷吃了人参果一般!
要不是怕王守业等急了,他真有心一直把车赶到对面街口,然后再来个巡回表演。
等到了严府门前,李高才收了小人得志的嘴脸,跳下车陪着笑递上了喜帖。
严府的门房验看之后,见是第二等的帖子,便喊来豪奴将马车引进了府门——若是第三等的帖子,就只有被邀请宾客能进去了。
随着引路的豪奴,来到一处宽敞的院落里,就见里面早停了二十几辆马车。
李高将车赶到空位上,这才请往王守业下了车。
“请大人随我去客厅落座。”
严府的家奴向王守业躬身一礼,随即又补充道:“等邻近中午时,尊仆自然有人会来照应。”
李高来之前还特意带了干粮,却不想这喜宴也又自己一份,当下喜的是抓耳挠腮。
这厮该不会偷走严府的杯子,拿回家炫耀吧?
王守业也懒得理会他,正准备跟着那豪奴离开停车场,忽然发现斜前方不远处,正有人在探头探脑的打量自己。
定睛细瞧,却竟是冯保的弟弟冯佑。
【呃,貌似低估了自己的手残,今天怕是三更不了,明天再试试吧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