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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蓝色慕明湖     日出海东txt下载     日出海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八十九章 卜丹泽大婚

    漠南大地迎来了初夏,于子非一行人跋涉良久方才回到草原。

    “师父可算回来了,我与阿艺斯的婚事筹备良久了,”耶律楚和非常高兴,“只等师父回来。”

    “快看看谁来了,”于子非笑道,“怕是有人比我还期待你的大婚。”

    耶律楚和向帐外望去,一个老妇人在侍从的搀扶下站在外面。

    “她是?”耶律楚和似有所悟,“难道是?”

    “是你的生母萧品灵。”于子非赶忙把萧品灵接进帐内。

    在母子团聚之后,耶律楚和本想改名杜和,但他觉得这个字不霸气,想来想去,还是叫回卜丹泽吧。

    一个月后,这场万众瞩目的婚礼终于到来了。很早,孛贴儿作为媒人,早就带着哈达和酒来到漠北,确定双方属性、八字等相合之后,索阔带着家人一道来到漠南。

    阿艺斯身着婚服跪坐着,索阔妻子把红色盖头慢慢盖住她的头和脸,并为其抿上一口洁白的乳汁,这是草原上的习俗。作为嫂嫂,她看着阿艺斯紧张的表情不免有些担忧。

    “嫁给他你不开心吗?”她问阿艺斯。

    “不是不是,我就是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阿艺斯连忙摇头。

    “你是她唯一明媒正娶的妻子,更代表了回颜部对他卜丹泽的支持,他不会亏待你的。”嫂嫂安慰她。

    卜丹泽身穿崭新的袍子,腰佩弓箭,骑上膘肥体壮的种马,先是绕着香炉三圈,而后带着接亲队伍奔向索阔大营。按草原习俗,阿艺斯身穿盛装,与自己的郎君并肩骑马,再绕香炉三圈,进行祭拜。二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入帐内,嫂嫂为阿艺斯和卜丹泽斟满奶酒,二人各持哈达一端,张宏洨念着祝酒词,然后在众人注视下喝完交杯酒。在返回途中,未婚的小伙子们骑着马追逐着新郎官,抢走卜丹泽的随身物品,他也跟着大家闹起来。到达之后,萧品灵拿来一根羊肋骨给阿艺斯分发,这个习俗意味着她少女时代的结束,正式成为新媳妇了。

    阿艺斯坐在床前,穿着传统的红蓝相间的服饰,袖边镶着黄边,肩部多出一块白布,绣着牡丹,红绿点缀其间。耶律楚和喝了许多酒,但还是很清醒,半夜,送走了客人之后,他没有忘记端来一盆水。

    “你不帮我掀盖头,我咋洗面啊!”阿艺斯装出很焦急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看我这愚笨的。”卜丹泽赶忙放下水盆。

    在他掀开阿艺斯盖头的瞬间,她一下抓住了他的胳膊,紧紧抱住了他。

    忽鲁颜哥一行恰好赶上了耶律楚和大婚,便留下来多待了半月,忽鲁颜哥和萧云贵等人整日饮酒骑马,过得倒也舒服,只是耶律子荨觉得受到了羞辱。

    “太师,我知道,是你将可汗一手带大,并交给他武艺,支持他复仇,”忽鲁颜哥回中都之前找到于子非,“我想你是值得信任的。”

    于子非很诧异,对于这个人,他只是听说过,他是耶律德荣提拔起来的将领,传言耶律德荣只跟他见过一面就非常欣赏他,后来便提拔他做了军中参将,此人想来和自己并无交集,不知道为何突然找到自己。

    “我想太师肯定不记得我,但我对太师是印象深刻的,”忽鲁颜哥回忆起来,“那还是耶律洵在位时期,我当时还是皇宫内一个不起眼的侍卫,负责看管宫门,时常看见你和道己真人一起进宫面见陛下。”

    “哦?那我们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于子非很惊喜,“那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将军见谅,不知将军找我是为何事?”

    “有件事确实藏在我心中太久了,”忽鲁颜哥忽然声音变得低沉,“你应该记得耶律洵当年是因一场怪病暴毙,非常突然,你是否有过怀疑?”

    “难道另有隐情?”于子非追问。

    忽鲁颜哥点点头,说道:“本来这个秘密我是要烂在肚子里一辈子的,只是我还是难以心安,怕我一日死后,真相便永无天日,因而想说与太师,毕竟你也是当事人,还远离中都。”

    “那你说。”于子非眼睛一眨不眨。

    “我所言可不是坊间传闻,而是当年亲眼所闻所见。那时,耶律洵新婚不久,男女之事不太行,而恰恰又娶了一个那样美丽的皇后,因而他十分着急。太医用过各种方子都无效果,于是宰相张全国请来闻名江湖的神医张明仲为其开药医治。你应该听说过他吧?”

    “张神医嘛,到处云游,怎能不知,传闻有让人起死回生之术,”于子非想了一会说道,“但其进宫为陛下看病,我倒不知,甚至一点风声也未曾听到。”

    “于太师不知倒也正常,想来男女之事不行这种事,也算难言之隐吧,”忽鲁颜哥接着说,“本来我也并未多想,直到耶律德荣提拔我做了军中参将,与宰相张全国有了接触。他一直试图拉拢我,直到一天,他得知我之前作为宫门侍卫的经历,就无缘无故陷害我,将我关在大牢中,一关就是十年。”

    “哦?这是为何?”于子非问道。

    “我在牢中反反复复思考,也只有他带张神医进宫为陛下看病那次,我们有过交集,所以我觉此事必有蹊跷。此后不久,耶律洵就暴毙,毫无征兆,因而我一直怀疑是否可能是为人投毒?”忽鲁颜哥说道。

    “张明仲在药中下毒?”于子非若有所思。

    “但所有用药都有内侍提前试过毒,没啥问题。”忽鲁颜哥回忆。

    “哦?”于子非越来越迷糊。

    “我也想了很久,也没看出来啥,直到来草原遇见了于太师,我才若有所悟,”忽鲁颜哥继续说,“恕我直言,太师可否真了解你师父道己真人?”

    “说来还真是心酸,我师弟已经与师父决裂了。他确实有太多事瞒着我们,我曾经还以他为榜样,没想到他可能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于子非感叹。

    “原来太师已经心里有数了,之前我还担心,”忽鲁颜哥抬高了声调,“你还记得在耶律洵病重前一天,你和道己真人一行人进宫献丹的事?”

    “仙丹有毒?”于子非立马否定,“不可能的。我们跟随师父炼丹,虽然这些年没看出来丹药真得能延年益寿,但那些丹药我们几乎都吃过,没听说谁中毒。”

    “丹药是没毒,我想张明仲的药也没毒,但二者放到一起呢?”忽鲁颜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听闻这个张神医极为擅长使用多药配合,都说他可以使用毒药配合解药,达到让人假死的目的。”

    于子非仔细回忆每个细节,如果忽鲁颜哥猜测是真的,那师父和张明仲或者张全国关系必然不一般,这一点他之前确实忽略了,张全国这个人一直都很低调。但师父为何要害先帝?是为了帮耶律德荣上位?那救出两个孩子并嘱托自己辅佐他们复仇又为啥?

    “我不了解道己真人,但我对张全国有所了解,”忽鲁颜哥打断了于子非的思路,“实际上,他一直扶持自己的势力,甚至一直想在军队中安插自己的亲信,不臣之心久矣。只是这些年耶律德荣牢牢控制着北辽,张全国始终没能有一支效忠于他的军队,当年他主动结交并暗中扶持我,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知道我当年目睹了耶律洵死亡的全过程后,也没有杀我这个知情人,仅仅把我送入大牢,其实是想让我做他军中的势力。此人根基颇广,最近新君继位,中都之事依然非常依赖他。”

    说到这,于子非突然想起来,当年杜仁在中都代表晏州和谈时,宰相张全国实际上是反对和谈的,为此,耶律洵多次在师父面前抱怨,还多次流露要换宰相的想法。

    “这么多年的事,即使怀疑,也很难去查清楚了,还是算了吧。”于子非说,

    “张明仲半年前曾出现在汴郡,江湖传言,有人花大价钱找他求药。如果太师真有心,不妨再跑一次中原。”忽鲁颜哥建议。

    “半年前?”于子非有些懊恼,“那时我也在汴郡。当时兵荒马乱的,都巴不得离开呢。”

    有时候,于子非真觉得自己累了,这些年到处漂泊,难得安稳日子。有时候想,真是厌恶了这些纷争。

    耶律子荨来到草原后,就被安置了下来,虽有人伺候着,但她还是很不高兴。

    “你是在羞辱我吧?”卜丹泽第一次走进北辽公主的帐篷,就挨了当头一棒。

    “我做了什么?”他一脸无辜。

    “我来到草原,还没见到自己的夫君,就赶上他和别的女人成亲。”耶律子荨生气地说。

    耶律楚和顿时觉得她很与众不同,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对面这个姑娘,她面相清秀,却又不乏女子韵味,黄白相间的上衣搭配白色丝绸裙子,着实有点公主的气质。她生气的时候,目光如炬,脸憋着好大,嘴撅起来,一股不服气的样子。

    “那是对不住北辽公主了,”卜丹泽难以掩盖自己对这个姑娘内心的喜欢,“你不要放心里,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什么时候娶我?”耶律子荨趾高气扬地说,像一只充满战斗欲望的公鸡。

    “你想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不要逼我。”卜丹泽笑着说。

    “反正都是侧室,晚一点就晚一点吧,”看着被她唬住的卜丹泽,她此时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看起来好怕我哦。”

    “你第一次见我就没啥别的说的吗?”刚刚,他被她搞得很紧张。

    “我说了有用吗?”耶律子荨歪着头,“我说,我来的时候哭了一路你会放我回去吗?我说,你立我为正室你愿意吗?我说,那个中都的耶律楚和杀了我父亲,你愿意出兵为我报仇吗?”

    卜丹泽从心里知道,虽然第一次见面,虽然只看了一眼,但这个姑娘已经深深吸引住他。她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姑娘,有脾气,敢言语,却又通情达理。此时,他有点后悔已经娶了阿艺斯,他感觉到了一丝愧疚,这对阿艺斯不公平。

    “你太招人喜欢了。”他对耶律子荨说。

    “大汗别忘了,你是草原上的狼。”耶律子荨对他说。

九十章 白马寺问佛

    雍凉交界,一所白色的寺院矗立在山脚下,远处是茫茫无际的草原,马儿欢快地奔跑在马场之上。

    前方是高耸的乌鞘岭,崇山峻岭之后便是西凉腹地,张钧飞临别之际,来到山下的白马寺,他从不是一个求佛之人,却也禁受不住那片白色净土的吸引。

    “请问施主可是要西去?”白马寺的主持年纪并不大,两年前刚刚自越州南海郡而来。

    “大师所言不假,”张钧飞与主持一同端坐在地藏王菩萨的铜像前,二人相视,“正欲西区。”

    白马寺内有一白马塔,相传为西州高僧鸠摩罗什为其心爱的白马而建。当年,来自中土的大军西征西疆,归来时邀请高僧鸠摩罗什一同东来传经。当一行人行至此地时,高僧夜梦所乘白马托梦,说此白马本是上界天骝马驹,受佛主之命,特送他东行,进入阳光大道后马将超脱生死。次日,果然白马已死,因而将此马葬于城下,并修塔以纪念。

    “我自越州来此之后,唯爱这本地的酿皮子,施主可与我一同品尝?”寺内的小和尚给二人端来两碗长条面食,看上去晶莹剔透。

    “马上要离开这片土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尘世多难,人缘何生而烦恼?”张钧飞问道。

    “我先讲我的一个亲身经历,”主持语重心长,“受家母影响,我自小就擅文学辞赋,因而在周围人小有名气,后求学于江宁书院。那年,我读完先生教诲,即将离开书院,因我擅辞赋故而被推为弟子代表,要上台讲话。一方面,这是非常光荣的,江宁书院什么地方?那是陛下南巡必前往参观的地方,足以说明大家认可我的水平,但另一方面,我真是心慌啊,你想想,知县、郡守都要在台下。自己尚且年少,阅历尚浅,该讲些什么呢?”

    “又怕自己讲得不好,”主持接着说,“心思便来了,正所谓,事变只在人情里。后来我想,讲什么内容也许并不重要,反复修饰过的东西也没啥意义,所以我要讲究一个‘诚’字。想到这里,也就心定了。”

    “说来令人伤感,我很久都没有心定的感觉了。”张钧飞很无奈。

    “我做了一首打油诗,然后随性讲了几句,也没引用多少夫子之言,”主持继续回忆,“倒是大家都说我这文学功底很强。我当时觉得很惊讶,因为我根本没有去雕饰,后来才明白,我确实也修饰了我的发言,只不过不是为了让词藻华丽,而只是想把意思表达清楚。”

    “大师只不过践行了‘诚’而已,”张钧飞略有所悟,“儒家也说要‘意诚’,看来万变不离其宗。”

    “是啊,千百亿化成佛,关键在思量。施主如我当年一样,也饱读诗书,想来也是一番忧国忧民之思、封侯拜相之志,所以怎能不忧虑?”年轻主持笑起来,“江山几何?人心怎样?自然缘起意念了。”

    “读圣贤书、行天下事,哪一个读书人不都这般忧国忧民?”张钧飞问道。

    “所以当行天下事的宏愿成了泡影,也就有了远走西州的想法,可终心有不甘?”主持继续追问,“可不甘的究竟是未竟的事业还是内心的纠结呢?”

    “一个人怎能与他内心的理想割裂呢?”张钧飞哀叹,“怎能分清楚是物是我?”

    “施主先别急,听我再讲一个故事,”主持站起来,围着张钧飞轻轻踱着步,“年轻时执著于格物,相信格物才能致知,于是整日寻找所格之物,一天看见一黑牛儿,在一个小土坡上推粪球,推到一半,这个粪球被一个木桩卡住了。我当时内心就想,这个蠢物咋解决这个问题啊。没想到这个黑牛儿,正面推不动就绕到左边,左边推不动就又绕到右边,最后居然跑到粪球正上方往下面推,还真让它从木桩里面推出来了,一路滚下了坡。然后那个黑牛儿就回到坡底从下继续往上推,这次终于被它推到了坡顶。”

    “这份毅力让人敬佩。”张钧飞接话。

    “师从吾师之前我也只能悟到这一层,”年轻主持笑着说,“多年后,当我再回想这件事的时候,我就突然意识到,如果推不动粪球的是人会怎样?众生大概都是会跺脚、苦恼、折腾吧,要是不小心滚到坡底,面对前功尽弃肯定会懊恼不已。如果我们成功推上坡,肯定也不会如它一般平静,可能恨不得昭告天下人宣示自己的成功。”

    “所以也许生活本无痛苦吧,如若像屎壳郎一样,执著于生活本身,那还有啥痛苦的。”张钧飞感慨道。

    “施主已经略微开悟了,”年轻主持认可了张钧飞的聪慧,“但我们终究不是黑牛儿,我们是人,是人就有心,就脱离不开生命情感,我们佛家也不是要把众生度成黑牛儿。所以,面对挫折、逆境、失意,我们不可能无动于衷,当我们克服千难万险获得了成功,自然要欢呼雀跃,要题诗一首以表心意。推粪球,于黑牛儿而言,就是一件事,它生来就为做这件事,而对于人,总会多想,哪怕一件小事也容易成了心事。所以,修行修的也就是我们作为人的那颗心,所谓直指人心,便是如此。”

    “所以大师是告诉我要养心?”张钧飞已经有所悟了。

    “对的,要去提升生命情感的境界,你依然会有喜怒哀乐,但那是大喜大悲,不是小喜小悲,心也就空了,也就大了,”年轻主持继续点拨张钧飞,“孔夫子有言,‘唯仁者能爱人,能恶人。’也就是说,只有真正的仁者,才能合适地去爱去恨,我们凡夫俗子总把爱爱恨恨挂在身边,但很多时候都不合适。人啊,于万物间,最可爱,也最可恶。人能够往上,提高自己的境界,上通神圣、成就圣贤,也能往下,坠入恶道、禽兽不如。”

    “是啊,人真得是很特别,爱一个人,可以爱之欲其生,恨一个人,又可以恨之欲其死,”张钧飞感慨,“是非对错,爱恨情仇,也都源于生命情感吧。我突然觉得《中庸》那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这个中便是心吧。”

    “施主已经能感受到‘心’的存在了,”主持大师很满意,“‘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大道也。’我们的喜怒哀乐,发出来都中节的也就是和了,社会生活也就符合天道了。佛家说思量,也就是生命情感的意思,或思量善事,或思量恶事,或毒害,或慈悲,千百亿化身佛,也不过说,我们应世时候应当是在佛性中的。”

    “所以佛性不是空寂?不是空虚?不是去除内心的杂念?”张钧飞追问,“我曾经去过天君山求道,得道同真人解悟天地大道,大概也懂得了许多道理,但却实实在在做不到那般无为、那般空虚。”

    “我以为你已经要悟了呢,看来还没有。佛性怎么能如此空洞呢?”主持纠正张钧飞,“佛性,也就是人生而为人那些价值的总和,也就是你生命情感的本真。所以人要检讨的不是新有没有杂念,而是要反省自己生命情感究竟是本真还是私欲。我小时候努力跟着私塾老师学习,每次做诗都恨不得做到最好,作出好诗不是说自己乐于欣赏自己的诗,而是只为取悦家母。”

    “所以我也不必为曾经的过错或者如今的失意懊悔,如果他们源于内心之本真,错的并不是我,该反思的是自己做那些事的真正企图,看看哪些源于不合适的生命情感。”张钧飞似乎已经悟了。

    “是的,有时候做事失败了,我们总会总结教训,比如经验不够、谋划不利、能力不足,故而才犯了错。但这是不对的,任何一个人不可能在知识完备和经验丰富情况下做事情,所以要另究根源,也就是要察心,从心中找问题。”主持又补充。

    “感谢大师提点,弟子感激不尽,”张钧飞起身,给主持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继续问道,“弟子若得悟,余生该如何走?”

    “得悟之人不会问别人,只会求之于心,”主持拍了拍张钧飞的肩膀,“努力自见莫悠悠,后念忽觉一世休。活在当下,善待同行人,珍惜眼前人。”

    “不知以后是否还能再见大师?”张钧飞临别之时顿生惜别之情。

    “我也只比兄年长几岁,总归有机会的,”主持送张钧飞到门口,“何况,即已言下见性,虽去吾千里,如常在吾边,对面千里,何勤远来。珍重好去。”

    白马寺四周绿野碧树,青瓦幽舍。寺中的白马塔,面呈八角,灰砖包砌,下四层折角重叠,五层下有乳钉环绕一周,上为仰莲花瓣,六层为覆钵表塔身,七层为法相轮行,八层为六角形的坡刹盘,每角挂一风铎,九层为边珠式塔尖。白塔旁边,立一石碑,上书金刚经。

    临别时,张钧飞豁然开朗,不禁陶醉于白马寺的美。

    “师父,下一站我们去哪里?”小和尚问主持。

    “流浪,前方总还有许多人需要我们去度。”主持回答。

    沈临风一直等待张钧飞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尽头,他微闭双眼,慢慢感悟内心的安定,仿若天地间唯有其一人,尘世已为净土。

九十一章 乌鞘岭上

    云中郡外,净月城下,北辽宰相张全国率三万大军接管净月城。

    他不顾自己年迈,不顾路途遥远,依旧带着自己的儿子前来。他在中都是说了算的,只是这些年唯独无法掌握一支军队,如今,年轻的皇帝让自己来边境带兵接收降城,这心愿终于得以所偿,自己苦苦经营的事业也马上就要成功了。他在马上,幻想着率军回到中都的那一刻,身后是数万大军,前面是群臣相迎,以后不仅在中都,整个大辽也得都听自己的。

    然而,净月城城门却紧闭着。

    “我奉大辽皇帝之命前来接管净月城,速速打开城门。”张全国语气沉稳自然,只是声音低沉了点。

    万千弓箭从城头垛口慢慢伸出来。此时,河东大将沙坨人石恒正立于净月城头,他注视着城下毫无防备的北辽大军,心头竟流过一丝怜悯。

    “杀掉我派去接管净月城的人,他的头颅归我,净月城归你。”他想起,那日在北辽皇宫内,杜荣尚在自己耳边的窃窃私语。

    突然,城上弓箭齐发,城外埋伏的大军从四面杀来。石恒跨上战马,拔出佩剑,身后是精锐的沙陀骑兵。随着吊桥缓缓放下,无数黑甲骑兵蜂拥而出,在一片惨烈的厮杀之后,石恒遥望远方的雪狼谷,遥望着那条叶漴、耶律弘志、耶律楚和、郭嵩都走过的古道,感怀不已。这净月城,依旧还属于自己。

    中都城内的高墙上,杜荣尚一个人痴望着天空,乌云密布,大雨将至。成群的鱼跃出慈湖水面,它们也感到了阴云之下的压抑。

    此时,颜冲与薛起二人迈着快步爬上城墙。

    “陛下,西都来报,我接收净月城大军遭遇晋军埋伏,全军覆没,张宰相父子为国捐躯,”颜冲打开奏折,“另,军闻司内线报告,忽鲁颜哥在离开草原前密访了北辽太师于子非,询问该如何处置,是否要在路上解决此人?”

    “你说呢?”杜荣尚望向薛起。

    “我们调他离开中都,只是怕他与张全国有所勾连,如今大事已成,我看算了”,薛起半倾着身子,“如今中都百废待兴,陛下有席卷天下之心,更需将才辅佐。当年耶律德荣看中的人,我想应该还是可以一用的。”

    “说得是,”杜荣尚摆摆手,“杀人终究还是太简单,要学会驾驭人心。”

    杜荣尚闭目思索,等待着忽鲁颜哥的归来。想起多年前师父把自己的鬼谷遗书传给自己的场景,他没有料到,他有一天会站立中都城头俯瞰众生。只是此时,他有种难以言说的孤独感。

    景阳城外,一片芦花丛中,一座新坟建了起来。

    “我与张侍郎分别前,他嘱托我为林姑娘迁一座新坟,”郭嵩左手牵着马,右手紧紧握着叶绮云的手,“他这个人,有时候真得没心,这么多年都记不起来给林姑娘好好安葬,临走之时却又想了起来。”

    “他和继存一样,都是一个大好人,心里总装着别人的事,自己的事总是忘记,”叶绮云拂起眉前的头发,“可惜这个天下容不下他们。”

    “我会照顾好你的,”郭嵩深情凝望着身边的叶绮云,“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理解李继存的人。”

    “没有他们,我也不会遇见你,”叶绮云眼里饱含深情,却又突然情绪失落,“只怪我不能为你生个孩子。”

    “说啥呢,”郭嵩摸摸她的头,“都半截入土的人了,说起话像个小姑娘。”

    “我怕你遗憾嘛,总归你的身份,娶个三妻四妾也没啥说的,”叶绮云红着脸,真得就像十几岁的少女,“我好想多给你生几对儿女。”

    夕阳已去,远山苍茫间,定格住白日的喧嚣。远眺景阳,城上灯火如海,疾风吹起楼阁上的旌旗,抬眼间,往事已成荒烟。

    郭嵩回忆起当年自己率军奔袭在景阳古道上的情景,这条路,李继存走过,张钧飞也走过。只是如今,没有了古丝绸之路上西来的商贾,没有了四境之臣来此述职的繁忙,只有一片片高大的蓬草,没过人头,埋葬掉多少马下之魂。

    他想起当日与张钧飞分别前的那段对话。

    “我想留下来,我们不能都走,否则谁来为继存报仇,谁来完成他未尽的事业,”郭嵩望着天边的一轮悬月,“只是我怕我也很难回得去了。”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张钧飞微闭双眼,“今夜来偷袭我大营,赌一把吧。”

    那天,张钧飞跟郭嵩回忆起许多往事,尤其说到当年帝都兵变二人合力突围时,更是相顾凝咽。张钧飞临走嘱托他三件事,一要替他保护好李睿琦,二要代他去昌明观照看姑姑,三就是再为林姿迁一座新坟。

    张钧飞没有告诉郭嵩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分别以后,郭嵩无比失落,他知道,这条路只能靠他一个人走下去了。

    乌鞘岭上,六月飞雪,寒气砭骨。

    张钧飞站在山坳之上,背后是跟随他即将转战西州的精锐骑兵,士兵们牵着战马穿行于万丈壁间,天空妨若被一刀切开,道路仅成一线。雍凉大地在此处化作一道狭窄的孤岭,如巨龙一般,披云裹雾,蜿蜒曲折。百年前遗留的城墙已倒塌风化,残垣断壁处,破损的墓碑负于深雪之下,朔风烈烈,仿佛重回当年的金戈铁马。

    远方的雪山像矗立的白玉直插云天,滔滔不息的河水飘然出于山脚下,穿过一望无际的草原滚滚东去,草原上水草丰美,牛羊群群。两匹骏马逐渐靠近山下,前面的青衣女子长发飘飘,洁白的腰带甩在身后,随风飘起,巧如云宿。她的身后跟着一个英俊少年,一身铁色盔甲,腰间佩剑,头顶红色羽毛。

    张钧飞策马下山,他感受到寒风扫过眼角的疼痛,却感受到自己的眼睛是湿热的。也许,他早已决定与她诀别,早已不抱希望还能与她重聚,但她还是来了。此刻,他已泪流满血。

    “末将一路护送公主追赶而来,总算追上了张公子,”少年勒马,停在张钧飞面前,“姑父托我转告公子,嘱托之事皆已办妥,此去一别,侍郎一定要保重。”

    张钧飞定睛一看,此人原来是柴峒,不禁内心欣喜:“谢谢你了,一路辛苦了。跟你姑父说,如有来日,我愿与他再次并肩作战。”

    “定替侍郎转达,既然已将姐姐送到,我就返回了。”柴峒拜别。

    “弟弟,你要记得你的志向哦。”李睿琦笑着说道。

    “姐姐放心,我定不负众望。”说完,柴峒便折马而返,他一路向东而去,不敢回头,装作坚韧无比。

    张钧飞注视着柴峒的背影,隐隐觉得是那么熟悉。

    “他确实很像年轻时候的你,”李睿琦转头对张钧飞说,“你看见我,怎么一丝惊喜都没有呢?”

    张钧飞嘴角带着得意的笑,皱了皱眉头,说道:“我知道你会来的,但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晚。”

    “你不要不在乎我哦,我可是万众瞩目的公主。”李睿琦埋怨道。

    “我在乎的这个人,”张钧飞眼角瞟了她一眼,“她是无数才子求之不得的公主,她内心善良,总怕伤害了别人,她渴望亲情却又喜欢独立于世间,而且她有个毛病,年纪虽小却总喜欢做别人的姐姐,我说的没错吧?”

    “她还是一个少女时,听信了一个没良心的少年的假话,害得她从此颠簸流离、四海为家,于是只好跟着他一起浪迹天涯。”李睿琦不觉笑起来,用手捂着嘴。

    “祝贺侍郎与公主重聚,”一个声音传来,原来是李凌浩,“既然有公主陪伴,我想侍郎前路也就不会孤独。”

    “凌浩,是队伍前面出了什么问题吗?”张钧飞问道,“怎么也下来了?”

    “还请侍郎原谅,恐怕我不能继续前进了,”李凌浩有些失落,“刚才在乌鞘岭上,遥看这片大好河山,我真得伤心不已。我祖上本来自高原,当年受到吐蕃侵扰,不得不迁徙出来,幸得当年嘉中皇帝赏赐清州的一片肥沃土地让我们安身。前朝末年叛军作乱,赋闲在家的李思恭大人不顾年迈,带领族中数万男儿出征,只为守卫好这片土地。这些年,无数铁血党项男儿为了安定天下献出生命,只为报答当年的收留之恩。”

    “你是真正的好男儿,”张钧飞眼睛不觉又湿湿的,“回清州吧,那也是当年兵部尚书李思恭大人的故乡,这些年,我一直觉得有愧于他。今日看见他族中男儿如此深明大义,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侍郎是否可以借兵五百于我,”李凌浩下马半跪,“下属定不负期望,守护好边疆。”

    “我给你精兵两千,”张钧飞扶起李凌浩,“走好自己的路吧,前朝已去,皇恩不存。大丈夫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谨记侍郎教诲。”李凌浩再次跪下拜谢。

    “都是那年中秋夜的那场变故,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望着远去的李凌浩的背影,张钧飞对李睿琦说,“你不会怨恨我吧?”

    张钧飞想,也不知道当年跟随李思恭出来的数万党项男儿今日都在何处?有多少已战死沙场,又有多少流落天涯?如果李思恭大人活着,凌浩这样的好男儿怎么会长期委身于凤翔?想来,这多多少少都和自己有所关系。

    “我怎么会恨你呢?”李睿琦打断了他的思绪,“当年的江孜、朱奎,也都不得善终。”

    说完,张钧飞给李睿琦披上一件棉大衣,然后扶她上马。乌鞘岭上,冷冽的寒风中,二人策马同行,前路无阻。

九十二章 道己真人之死

    月后,景阳昌明观。

    “你亲眼看见他了吗?”道姑蜷缩在床上,盖着一条棉被,她最近病得厉害,已经难以下床。

    “是的,我亲眼看见他在雪山下,穿着铠甲,和那个公主一起离去,”吕苏若紧紧握着她的手,“姑姑,你睁眼看看我啊。”

    “当年是徐逍把你送到我这的,三岁的孩子了,却骨瘦如柴,给我心疼得啊,”道姑喘着粗气,“他说你是吕卿蒙的女儿,我也就把你留下来了。这些年委屈你了,一直待在林婉身边,监视他们的动向,还要暗中保护张公子。”

    “姑姑,别说了,”吕苏若抹了抹眼角的泪滴,“我知道姑姑心里是疼我的。”

    “都是宿命啊,”道姑泣不成声,“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在李敬忠府上,一个叫张焕之的男人把我送出墙外,他为了救我,却落得自己身首异处,那个叫徐逍的人说他有个未出世的孩子,那个孩子苦啊,生来不久又没了娘。为了躲避追杀,又想留下照看他,我只能自毁容貌,出家为姑,一生藏匿于昌明观。”

    “他就是张钧飞吧。”吕苏若稳了稳情绪。

    “张焕之有个好友名叫吕卿蒙,”道姑继续说,“他不经意也卷入了那场争斗,即便身为前工部吕揽大人之子,也不得已逃往西州。在那里,他遇见一个西疆女子,生下一个女儿。可孩子未到一岁他就离开了西州,皆以为他不知所踪。”

    “那个女儿叫苏若是吧?”吕苏若无比激动。

    “你恨他吗?”道姑轻声问她。

    “吕卿蒙拔剑立于陶海城,血洒疆场,”道姑见她没有回答,只好继续说,“死里逃生的徐逍听闻兄弟妻女流落西州便去寻找,花了二十金币把那个卖为奴隶的女儿赎出,带回了中原。”

    “然后与姑姑一起把她养大。”吕若苏接过话。

    “其实他不是不爱你,只是他更爱那万里河山。”道姑抚摸着吕若苏的手背,发觉自己的手已经越来越凉了

    “我不恨他。”吕苏若应声哭出。

    “赵绣寒失踪后,她的父母心痛不已,此后,一对夫妇突然来到了赵家戏院,对赵氏父母无比关照,很快取得了他们的信任,”道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呼吸尽无,“赵绣寒觉察到这非同寻常,想一探究竟,于是让年少的苏若去戏院打杂,后面又拜了林婉为师,发现了其中很多秘密……”

    第二年春天,于子非重回汴郡,四处打听张明仲下落,终于得到一条线索,数月前有人曾在白鹤观看见过他。

    绕过几条小路,白鹤观掩映在一片高大的老槐树后面,周围环绕着大片的竹林。春天慵懒的阳光在林间小路上留下斑驳的光影,青草散发着独有的暗香,几只云雀在树梢间来回跳来跳去,传来翅膀振动的扑打声。

    于子非背着长剑来到门前。这就是师弟口中的白鹤观,师父早年就曾在这里驻留,朱奎做梁国公时也曾多次前来,想必当年也是香火不断,只是如今,达官贵人们早不知生死何处,倒是留下一片清幽之地。

    于子非敲门,过了好一会,才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然而,当门打开的时候,于子非又惊又喜。

    “婉儿,你是婉儿师妹吗?”于子非望着眼前这个女道士,虽然她身穿青兰色道袍,头发盘起,头上戴着扁平的布斤,用玉簪别住,但于子非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林婉。

    “我是叫林婉,你是谁啊?”女子承认自己是林婉,她声音轻柔,却似乎并不认识于子非。

    “我是师兄啊,婉儿怎么不认识我了!”于子非把林婉抱在怀里,却被她一把推开。

    这时,其他道士相继赶来。

    一个黄衣道士走出来,是这里的道长。于是,于子非向他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也表达了自己的失礼,才得以被邀请进观。在与黄衣道士的交谈中,于子非终于打听清楚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原来,师父道己真人年轻时曾在此观修行,自北辽回来后也曾在此居住过一段时间,后面赵进由和林婉也曾旅居于此,与这里的人多熟识。前年冬天,突然有一日,赵进由背着林婉来到观中,说林婉误服毒药需要在此疗养,道长也就收留下她。不久之后,林婉逐渐恢复起来,但唯独脑子不清醒,当赵进由再次回来想带走她时,她根本认不出赵进由,死活不愿离去,后来赵进由也没办法,就自己独自离开了。去年,赵进由回来看望过她几次,想带她走,可她还是不愿意。于子非还从黄衣道士口中得知,神医张明仲年轻时就是白鹤观的道士,常年上山采药,渐通医术,后下山游历拜入名医李东尚门下,逐渐成为世人口中的神医。张明仲前年回到白鹤观,在此待过一年,最近才又出发前往南吴,听说是受到江南才子徐治颢的邀请。

    听到这里,回忆起当时忽鲁颜哥的描述,于子非已经心中有了大概。如果张明仲曾是白鹤观的道士,那他和师父道己真人也应该认识甚至熟悉,那忽鲁颜哥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也许耶律洵就是死于二人之手。想到这里,于子非不寒而栗。

    林婉假死想必也是张明仲帮忙。他仔细回想,前年在汴郡,赵进由几乎每日都要为林婉亲自煎药,当时还觉得师弟对婉儿是真得好,事事亲力而为,如此看来,恐怕没这么简单。可师弟利用婉儿演绎这么一场假死之戏究竟为了什么呢?想来想去,于子非还是决定亲自前往南吴查个清楚。

    “婉儿,照顾好自己。我知道你已经不认得我了,但你要相信,我是最值得你信任的师兄于子非。一定等我回来。”临别时,于子非对林婉说。

    林婉盯着他的眼睛,犹豫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

    “真乖。”于子非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放心地前往南吴去了。

    几日后,汴郡白鹤观山后草堂。

    一个老者正在收拾自己屋外的院子。他穿着草鞋,裤腿被挽起,踩在泥泞的土上,竟险些滑倒。他拿着锄头在地上反复刨着,把下面的旧土翻上来,准备种些粟米。相比一般家的老人,古稀之年的他依然腿脚灵活、身姿矫健,毕竟自己修道一生。

    一个女子从林间小路而来,雨后的林间水汽氤氲,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虫子躲在草尖歇息,高大的林木遮挡了光线,偶尔透过的几束光线倒显得很刺眼。女子走着,直到那个老者进入视线。

    “师父,没想到你居然就在这山后。”女子站在他的身后。

    “哦?”老者放下锄头,竖耳倾听,“是婉儿的声音吗?你还认得师父?”

    耕田老者就是道己真人,而那持剑而来的女子便是林婉。

    “徒儿真得佩服师父,”林婉向后撤了几步,“如若不是师父有心,故意化妆来白鹤观探望婉儿,婉儿真是到死也想不到,师父离我如此之近。还真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你不是失忆了吗?”道己真人慢慢转身,“已经好了?”

    说罢,道己真人脚尖一磕,一枚石子呼啸而来,林婉侧身拔剑阻挡,方才躲过。道己真人随即跑进屋内取剑,林婉紧跟着追来。

    林婉先出三招,斩断草堂门柱,道己真人跳窗而出,二人在草堂前打了起来。道己真人一生钻研剑法,其招式杀气十足,剑气所过,枝叶尽落,而林婉的剑法飘逸如飞,绵里藏针,二人几招下来,不分上下。林婉不惧,步步紧逼,她知道,道己真人剑术虽高,但毕竟垂垂老矣。

    “林婉,你究竟是何人?我总不想死不瞑目。”果不其然,道己真人逐渐有点体力不支。

    “前朝尚书省左仆射林从观之女。”林婉回答。

    “那你不想知道你父亲是为谁所害吗?”道己真人勉强躲过林婉的攻势。

    “朱奎老贼已死,杀父之仇已报。”林婉说道。

    “朱奎哪有那两下子?”道己真人居然大笑起来,“哈哈,我若死了,你可就永远不知道这背后的真相了!”

    “不是朱奎?”林婉的节奏突然被打乱。

    就在此时,道己真人收起剑来,后退几步,从袖中取来一包石灰,而后闭住双眼,右手一扬,随即逃离,整个过程也就眨眼之间。

    道己真人落荒而逃,刚刚跑出数百米,却发现一个青衣女子竟矗立在前方的小路中央。她一席蓑衣,戴着斗笠,轻纱掩面,双手怀抱胸前,一把长剑立于其中,剑首硕大,呈三耳云头状。

    女子见到道己真人,摘下斗笠,卸下蓑衣,拔剑而出,快步而上。此女子用剑奇快,配合步伐,招招逼人,处处惊险,道己真人抵抗几招,就难以为继。

    “方才几招,乃西州剑术,你乃何人?”道己真人败下阵来。

    “墨道红忍。”剑客飞身而来,剑端已穿其胸而过。

    道己真人倒在面前,她拔剑而出,等待师父林婉的到来。

九十三章 吴王赐婚

    江南五月,暖风醉人,吴王大宴群臣。

    徐望坐在殿内一侧,在距离吴王最近的位置,徐治颢陪着赵辛然坐在中间靠后位置。觥筹交错,几轮下来,似乎不少人已有醉意,之前交错的杯影逐渐暗淡下来,气氛也骤然变得冷峻。

    赵辛然静静坐着,在一干王公贵族家的女儿面前,虽然她毫不逊色,但还是略显拘谨。徐治颢几次回头望着她,怕她孤单,陪她闲聊几句。

    在来南吴的一年时间里,赵辛然感受到了他柔情似水的一面,他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毫无保留地照顾她、陪伴她,却从不在意她和李继存的过往。在徐治颢的细心照料下,自己的身心逐渐好起来了,她似乎已经从痛失所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然而却依然未曾接纳他。

    “启禀陛下,我们席上有名震天下的才子徐治颢徐公子,还有人尽皆知的汴郡名伶赵辛然姑娘,”宴会深入,一个大臣突然起身,“不如让徐公子为我们填词,让赵姑娘以琵琶为众人演奏一曲如何?”

    “当然好了,只是不知道徐公子和赵姑娘是否愿意呢?”吴王兴致很高。

    众人齐声喝彩,只有徐治颢感觉到了赵辛然脸上的不悦。且不说伶人的身份本身就低微,实际上,李继存死后,她已下尽决心再不登台唱戏,私下也不弹唱任何曲子。但如今吴王要听,如若她拒绝,想必徐治颢也会很难办。

    “那请陛下差人拿琵琶来。”赵辛然知道徐治颢在注视着自己,但她却没有抬头。

    侍者抬上一张桌子,将笔墨、宣纸、琵琶尽数送上殿来。

    徐治颢起身,来回几步,他发现,他如今所有的情思皆离不开赵辛然。

    “泊船处,望断汴州路。醉饮御剑落红物,衣带飘飘风流树。思卿琉璃目。”他先是当着众人面吟出,而后掀起衣袖,执笔题在宣纸之上,交给赵辛然。

    赵辛然一边弹奏着曲子,一边将这首词唱出来。她感受到徐治颢浓浓的情意,这大概是写前年他等待自己从汴郡来南吴时候的场景吧。一向风流潇洒的徐治颢,爱的从来都是饮酒舞剑,却也有望断归路的时候,而所待之人正是自己。她不觉感动不已。

    “所待之人不会就是汴郡来的赵姑娘吧?”另一个大臣起身,“看来赵姑娘乃是徐公子心仪之人,不如请陛下为徐公子做主吧。”

    有人跟着起哄,有人静静等待着吴王的回应,也有人私下窃窃私语。都知道,一代英豪李继存因痴爱戏子而丢掉江山,甚至落了个身死覆灭的下场,而李继存所爱戏子相传就是眼前的这个汴郡名伶。纵然她音如流水、声如和风,四海之内无人能与之想比,可若娶回家,总归不合适。

    “残阳日尽,红桌煮茶,梅雨初歇。长风重楼写旖。回首处,倩影销魂。擦肩重逢独步,竟无语如故。人去后,含窗听蝉,疾风簌簌夜如注。

    深情伤意人何处,清池落杨柳醉几度。今夜微醺如旧,羡鸳鸯,浮游顾顾。浅忆初见,无奈长夜清梦乱入。然纵有万千情意,却待何时吐?”徐治颢并没有打断节奏,再题一首《雨霖铃》,将所有情思皆表达其中。

    赵辛然继续弹奏着,她极力掩盖住内心的波动。可不知不觉已经泪如雨下,她感受到他的恋之深和情之默。桌上的蜡烛忽明忽暗,黑白之间,灯花已落。她不敢想象自己配得上如此深情,他们真得爱的是自己吗?她不知,如果有一日自己鬓已星星,此情可否常在?

    “我与辛然姑娘两情相悦,恳请陛下赐婚。”赵辛然弹尽,徐治颢突然转身,跪在地上,完全不顾伯父徐望的满脸不悦。

    赵辛然双手捂着脸,当着众人面,嚎啕大哭起来。

    “赵姑娘是咋了?不愿意吗?”吴王很意外。

    “我愿意。”赵辛然赶忙抬起头。

    于子非坐船来到了南吴,寻师弟府上而去。赵进由不在家,下人听闻来客是主人师兄,便带着于子非入府。

    “这是陛下赠与我家主人的宅院,”下人边走边说,“现在我家主人在吴军中任职,很受器重,几乎每天都很忙。”

    当于子非迈入府中的刹那,确实感受到了它的宽阔和大气。如此气派的宅邸怎会赠与一个汴郡逃难而来的人?纵然真如传言,徐公子有意于萧瑾心,可顶多施以钱财,好生照料他们,南吴朝庭并无重用赵进由的必要,那吴王怎会器重这样一个人呢?林婉假死,赵辛然回汴郡,汴郡兵变,李继存率兵平叛,于子非想到这里,不禁心头一颤。

    “大伯是来看我的吗,”赵默涵赶忙从屋里走出来,“遥远的草原到这里,一路肯定很辛苦吧。”

    “涵儿,还适应这江南气候吧,”于子非笑着问道,“我这一把年纪,赶在入土之前也有幸来此一遭。”

    “大伯,胡说啥,”赵默涵搀着于子非进屋,“你和我爹都会长命百岁的。”

    “默涵,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于子非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年纪也不小了,没考虑婚嫁的问题吗?毕竟,江南盛产才子,可要抓紧哦。”

    “我与爹爹相依为命挺好的,母亲不在了,我总要陪着爹爹,”赵默涵笑着说,“何况还有辛然姐姐,我们一起长大,虽然比我年长几岁,不过我们真得是好姐妹。”

    “我知道你内心善良,”于子非突然语气一转,也看不惯那些害人的阴谋。可有时候现实总是这么残酷,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你都要心平气和地接受。”

    “大伯是啥意思?”赵默涵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你是不是话中有话?”

    “大伯胡言乱语,”于子非赶忙解释,“年纪大了,想到啥说啥,别跟我这一把年纪的人一样。”

    夜晚到来,窗外传来聒噪的蝉鸣,屋内一盏油灯,两个身影。

    赵默涵藏在窗外,她用手指捅破窗纸,悄悄望去,看见父亲和大伯二人坐在桌前,分别捧着茶杯却又不喝。白天,她就觉得大伯的话很奇怪,因而忍不住好奇,前来偷听一下二人谈话。

    “师兄,两年未见了,不知为何突然造访?”其实赵进由心里是有数的,师兄再次找到自己,不可能无缘无故。

    “我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你信吗?“于子非表情严肃。

    “当然信啊,”赵进由满脸陪笑,“师兄关心我,我是知道的。”

    “张明仲在南吴吧,”于子非话题一转,“他真是个神医,能够让人起死回生。”

    听到这里,赵进由内心一惊,难道师兄知道些什么?

    “我见过婉儿了,她变成如今这样都是你害的,”于子非将茶杯放回桌上,“这一路我都在想,这中间是咋回事?现在差不多都想通了,于是来找师弟求证一下。”

    “我不知师兄在说啥?”赵进由矢口否认。

    “你还要装糊涂吗?”于子非站起来,“婉儿假死,目的就是让瑾心回汴郡,此时配合汴郡兵变,李继存为了瑾心的安全,不顾危险率兵出万江,这看似都是巧合,实则都是刻意安排的,这是你和石恒的杰作吧。”

    “师兄果然厉害,居然被你看穿了,”赵进由背过身去,“太多人想让李继存死了,我也只是帮个忙而已。”

    “我还没说完,”于子非接着说,“你说得太多人当然不止这些,我来南吴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想杀李继存的人应该还包括吴主,否则南吴不可能恰巧在汴郡兵变时在边境用兵,你那时已在为南吴朝廷效力。我想是徐治颢引荐你的吧,当然徐治颢可能只是出于爱慕瑾心,方才格外关照你。现在想来,实际石恒从来就没打算真得找到瑾心,他放纵我们在他眼皮底下离开,都是刻意而为的,这是合作的条件之一。”

    “唉,还是没能逃过师兄的法眼,”赵进由坐下来,“但李继存已经死了,我如今深受吴主信任,辛然也就要和徐公子大婚了,石恒也帮助李在元当上了皇帝,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史书将给出定论。”

    “什么定论?”于子非语气变得凶狠起来。

    “李继存是因为宠幸伶人、任用奸臣,方才导致民怨沸腾、众叛亲离,以至最终被乱军杀死,”赵进由提高声调,摊开双手,“这与你我又何干?”

    “可你心里没有一丝悔恨吗?”于子非冷笑,“原来你们连史书怎么写都想好了。”

    “我半辈子的心血,都因为他李继存的出现灰飞烟灭,他不该死吗?”赵进由越说越激动,“当年在靖源驿,如果不是我暗中救他一命,他早已死于朱奎手中了,他的命本来就是我的。”

    于子非突然觉得无言以对。

    “你知道张明仲在哪吧?”于子非问他。

    “我当然知道,”赵进由担心,“你找他干嘛?”

    “放心吧,我不会对他不利,只是找他求证一些事。”于子非给出保证。

    窗外,赵默涵听到了这一切,她不敢相信,这居然是这样一个巨大的陷阱,而用来吸引猎物的竟然是自己的母亲林婉和姐姐赵辛然。某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真得生无可恋,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世道,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坏人!

    晚风吹过,赵默涵一个人沿着小路慢慢走着,她目光呆滞,脚步迟缓。走着走着,竟发现姐姐赵辛然在前面,面朝着自己。

    “默涵,你怎么了?是生病了吗?”刚刚迈入府门的赵辛然看着精神萎靡的默涵,立马赶上去扶住她。

    “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一定要幸福,”没想到,赵默涵直接倒在她的怀里,痛哭起来,“比起他们,徐公子还能算半个好人。”

    “你这是咋了?”赵辛然摸了摸她的头,似乎没有发热,“说啥糊涂话呢。”

    “姐夫是被他们杀死的,”赵默涵哭泣着,“我不能说,会影响你和徐公子的感情的。”

    “你说谁?究竟咋回事?”赵辛然把她扶进房间。

    赵默涵精神恍惚,在这种状态下,她没有忍住,将刚才所听尽数道出。

    还没等她说完,赵辛然突然泪如泉涌。自己被叔父利用了半生,没想到最后也没放过自己,他赌到,李继存因为自己身在汴郡,必然丧失理智敢于孤军来袭,这个傻小子终究是因为自己被害了。

    她同样难以接受,那风度翩翩、如同兄长、让他一直敬佩有加的徐治颢竟也是帮凶之一。而自己还要嫁给他,这是多么讽刺?

九十四章 最后的狼军

    赵进由府上,一驾马车刚把赵辛然接走。不知为何,她今日精神状态不大好,似乎身体不适,很是虚弱,却又死活不愿留在府中,赵进由以为她与徐治颢发生了口角,来自己府上找女儿默涵哭诉呢,不过这也没啥,恋人嘛,吵架不过夜的。他不爱管年轻人的事,于是赵进由让徐治颢派车马把她送回了家。

    赵进由忙完这些事之后便准备回房睡下。回屋时路过女儿赵默涵的房间,屋内一片漆黑,看来她早早已经入睡了。这倒不像她,赵进由摇了摇头,嘴上带着笑。

    他点起一盏蜡烛,让佣人打来一壶热水为自己沏上一壶茶。佣人走后,他独自一人坐在桌前,静静等待着茶水凉下来。其实见过师兄之后,赵进由悬着的心反倒落了下来,他突然觉得好轻松。原来单纯做个坏人、做个好人都容易,而藏着掖着才是最累的。

    唉,这个世道,其实无人会在乎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只会看你于他是否有用处,耶律洵如此,道己真人如此,朱奎如此,石恒如此,吴主也如此。赵进由感叹,这是他活了半辈子,方才悟到的处世之道。

    “谁啊?”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他回过神来,一个女子身影立于门外。

    “苏若。”女子回答。

    “苏若何时到的府上,我竟不知,吃过饭了吗?”赵进由说完便打开了门。

    “同于师伯一同入的府,身体不适,默涵给我安排了个房间,休息了一下午,方才起床,”吕苏若回答,“前月一日,收拾随身物品,发现师父有一遗物遗留在我这,因而想亲手转交给您。”

    女子身后确实背着一个行囊,里面似乎装着一个方形盒子,用粗布包裹着。相对她娇小的身体,这个盒子看着还挺大。

    “快快请进。”赵进由没有多想,赶忙把她迎进屋来。

    “自汴郡一别后,我们也是很久未见了,不知近况如何啊?”赵进由背对着她,拿起桌上的一个杯子,倒上方才沏好的茶。

    “我一切都好,还回了一趟景阳。”说罢,女子放下肩上的包裹。

    她拔剑而出,双目微闭,剑刃瞬间掠过面前。只见一阵疾风吹过,烛光闪烁片刻,明暗交替间,毫无防备的赵进由摊到在地,双手捂着自己已被砍断的脖颈,痛苦不已。

    “你?”他已不能言语。

    “这是师父托我给您的礼物,说您一定喜欢。”说罢,女子把包裹放到地上,不慌不忙地打开,取出盒子,把盒中物件倒出。

    一个头颅在地上滚了滚,赵进由盯着它,直到它缓缓停下,他没有看错,那是师父道己真人的脑袋。

    “看门外,墙上。”女子打开屋门,把赵进由拖到门口,指着院墙的方向。

    赵进由远远望去,一个黑衣女子坐在其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晚风下,尽显沧桑。几滴鲜血从窗沿淌下,侵红了新贴的纸花。黑衣女子眼睛微闭,已满面泪水,一生的爱与陪伴也不过如此,一切终以尘埃落下的方式收场。

    “你们?”赵进由不知还想说点啥。

    “我们,替天行道,你,咎由自取。”女子说完,擦了擦剑上的鲜血,然后出门而去,翻墙离开。

    第二天早上,于子非起床收拾了一下便迈出驿馆的门,去寻找张明仲打听一些旧事。于子非此时还不知道,昨日见完自己之后,师弟已死于自己的宅中,身边还有师父的头颅。他曾经倒是想过,这些年师弟和师父做了那么多害人的事,得罪的人肯定也是数不胜数,怕是有一日要被仇家找上门。

    几日前,江宁街头,一幢三楼高楼下,一群人围坐在一个说书人身旁。此时,一群官军穿过熙攘的人群将众人包围起来。

    “墨道中人,妖言惑众,即日起禁止其在吴国境内活动。”说罢,兵士一拥而上,将那男子捆绑了起来,押解而去,只留下他的书箱,被踹翻在地。

    街角,一个黄衣女子看见男子被人押走,很是着急,正急得跺脚,一个男子从后面拽住了她。

    “你疯了啊!”徐治瑜拉住了叶凡。

    “是你?慜力先生,你怎么在这!”叶凡想起来自己曾在汴郡见过此人,也是墨道中人。

    “别去逞能,我有办法救他。”徐治瑜带着叶凡进入一茶馆。

    “都怪我,我不该偷偷跑去梨园汤先生那学戏。”姑娘懊悔不已。

    “别自责了,我说我能救他,放心吧。”徐治瑜安慰她。

    “那我听你的。”叶凡也只能信任徐治瑜了。

    几日后,江宁南城十字街头,法场早已布置好,斩杀墨道浮叶的告示已经贴了三天了。浮叶在江宁的街头匠人中有着非同小可的影响力,整个江宁都传开了消息,南城都塞满了人,都是前来观看或者送别浮叶先生的。

    “人心不古啊!”人们感慨,却也没有多少人真得去出头,毕竟世道变了,没有战乱的安生日子让他们只想着家里的妻儿。

    囚车押着身着囚衣的浮叶,他双目紧逼,面无表情,任凭马车晃来晃去。他已没有什么心思,只要自己的女儿平安就好,所以他最怕的事就是今天女儿会冒险来救自己。昨夜,他借了一把剃刀理了理胡子,稍微拾掇一下,为的是今天在江宁人面前能高昂着头颅而去。

    当囚车转过一个街角,突然从人群中杀出一群死士,他们身着便衣,与普通百姓无异。观望的百姓受到了惊吓,人流涌动中,死士们与官兵杀到一起。远处,徐治瑜站在茶楼的二楼窗口,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死士们已将囚车的铁索砍断,突然,街角出现了更多的官兵,并从四面围了上来。

    “治瑜,怎么又出现这么多官兵?”叶凡很焦急。

    “看来我错估了形势。”徐治瑜悔恨自己的大意。

    刚来江宁的那天,于子非便听闻今日江宁将斩首墨道浮叶,虽然他对墨道中人不甚了解,但南派剑仙在江湖上还是赫赫有名的,遗憾自己无缘与其切磋几招,也只能一睹其芳容了,于是于子非也好奇地挤入人群。

    突然的变故让于子非也很吃惊,他不意外会有墨家门徒前来相救,但没想到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出手相救,这闹市区道路狭窄,人流密集,即使得手又能如何逃脱呢?明显计划不够周密。

    也就在这时,于子非远远望见那浮叶的面目,瞬时觉得有些熟悉。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看得准,于是又前走几步。

    “叶重厚!”于子非试探着喊他。

    那人听见有人喊自己,本能地回头望去。方才还不敢确定的于子非此次断定,此人正是当年自己在犬牙狼军的好兄弟叶重厚,于是他拔剑而去,冲入人群。

    “重厚,接剑!”于子非夺过一把剑抛向浮叶。

    二人相互配合,在人群中去自如,真就在官兵的包围中逃了出来。

    叶重厚带于子非来到他在江宁的家里,从供奉的关老爷像下取出了自己的那把铁剑,那上面是一只狼犬图案。

    “我有十几年未曾使用它了。”浮叶指着这把剑说道。

    “我真没想到,江湖闻名的南派剑仙、墨道浮叶竟是重厚兄?”于子非真得是惊讶不已。

    “故事还得从当年的杜仁说起,”叶重厚回忆起来,“杜仁当年并不仅仅是来议和的,他带有一个重要使命,就是协商与北辽合作刺杀尚书左仆射林从观。”

    “难道林从观之死与我们狼军有关系?”于子非觉得不可思议。

    “是的,当年在袭击渤海国使团失败之后,我就与剩下的几个狼军兄弟潜伏在景阳,一直等待中都的命令,”叶重厚回忆,“直到有一天,我又见到了中都的令牌,传令之人不是来自中都,而是景阳城内的人。此人是军闻司内部的人,我记得后来做了安都府的都护。”

    “鱼恩吧?”于子非问道。

    “对的,就是此人,他背后的人大概率是江孜,”叶重厚继续回忆,“后来,我又见到了来自晏州的人,他们给我们带来了河东沙坨骑兵使用的特制弯刀。”

    “为了嫁祸给河东李淄坐?真是费尽心机啊。”于子非感叹。

    “我初以为也是,可事情哪那么简单,直到后来那个叫李沅的御前司侍卫死在了汴郡的路上,我才明白,”叶重厚继续说,“真正要嫁祸的人不是李淄坐,而是梁国公朱奎。那李沅就是去查案的,让他死在汴郡可以把所有的嫌疑都转移到朱奎身上。而且,梁国公那时已有不臣之心,其安插人潜入白鹿山庄盗取兵器图,而同样在白鹿山庄有内应的还有刘锦辉,是刘锦辉的人盗取了河东弯刀的图纸和样品,朱奎恰好被利用了而已。”

    “也就是说,晏州、北辽与江孜联手策划了林从观遇刺案,晏州出兵器,狼军出杀手,江孜安排具体行动,最后栽赃给朱奎?”于子非脑中浮现出当年的那个下午,在萧长杰府上,师父与耶律洵等四人在屋内密谋的场景,原来一切都起源于那个下午。

    “是的,就是如此,我们的刺杀行动很成功,”叶重厚先是眼前一亮,而后又迅速失落了起来,“然而,我们并没有全身而退。”

    “他们要杀人灭口?”于子非猜测江孜不会轻易放过这人。

    “不是,本来答应我们,执行完任务送我们出走,但是那个鱼恩并没有兑现诺言,反倒找到了我的妻女,将他们软禁起来,用以要挟我。”提到鱼恩,叶重厚恨得咬牙切齿。

    “他们用妻女要挟我,要我去替他们杀人,”叶重厚回忆,“杀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吕氏少年,第二个人是一个帝都戏子,所幸二人都提前逃脱了。然后鱼恩又逼迫我去杀一张氏人家,那家还有个刚出世的婴儿,我真是下不去手啊。”

    “但我还是去了,但我没有杀那个婴儿,而是把那孩子送到了附近一道观门口,”叶重厚双眼都是泪水,“最后一次杀人是徽州的一对母子。”

    “鱼恩这个王八蛋,真是禽兽不如。”于子非也恨得咬牙切齿。

    “虽为杀手,可我们狼军从不杀无辜之人,于我而言,此后一直活在内疚中,惶惶不可终日,”叶重厚继续说,“直到后来,中原武林齐聚汴郡比武,我与漠刃、翠海相识,作为了武林前三大高手,我们决定复兴墨道,传播墨学,以暴止暴。虽然我们也不懂墨学,但我的后半生经历都放在了这上,因而内心才稍稍安宁。”

    “以后有何打算?”于子非问他。

    “我也不知道,”叶重厚痴笑,“若不为墨道浮叶,我当早已死去。”

    从叶重厚那里出来,于子非不免苦笑一声。林从观纵横捭阖,先出营州、再平晏州,而另一方面,晏州的刘锦辉与先帝耶律洵又在谋划除掉林从观,可结果是林从观、刘锦辉、耶律洵三人俱死,杀戮何止?生死何意?

九十五章 梦回景阳

    驿馆内,神医张明仲在烛光下看着书,白须垂下,形似瀑布。突然,一蒙面人破窗而入,一把长剑架在其脖子上,吓得他直哆嗦。

    “别出声,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蒙面人正是于子非,“胆敢骗我,日后必来取你首级。”

    “大侠请问,我如实回答。”张明仲的长胡子被剑刃割掉了几根。

    “你和道己真人是啥关系?”于子非问。

    “他与我同门,年轻时我们都曾求道于汴郡白鹤观,只不过后来他上了天君山,而我拜了李东尚为师。”张明仲回答。

    “你可为北辽皇帝耶律洵开过药?他的死和你是否有关?”于子非继续问。

    “当年也是真人把我引荐给北辽宰相张全国的,他说耶律洵房中功能不行,让我调理一下,”张明仲回答,“但我所开之药绝非毒药。”

    “你敢保证?”于子非收紧了剑。

    “倒也不是一定没毒,除非,”张明仲赶忙解释,“我一向治病擅用险,但绝无害人之意。”

    “除非什么?”于子非紧逼不舍。

    “除非与另两味药同食。”张明仲终于承认。

    于子非确信张明仲没有撒谎,于是对他说:“你贵为神医,我不杀你,望你多做善事。假死药以后不要再用了,医者,救死扶伤足矣。”

    如此看来,当年的那场悬案最终的赢家是道己真人、张全国与江孜了,于子非心里嘀咕着。想了一会,却又突然感叹,哪有什么赢家啊?人生,亦不过须臾之间,争来争去终究是一场空啊!

    江南的夜寂静不已,郊外小路上,两个女子趁着月色并肩而行,一老一少,手里提着剑,肩上背着行囊。

    “你的剑,可以说,已经出神入化了。”中年女子对自己的徒弟投来赞许的目光。

    “当然,得师父一生真传。”年轻女子笑着说。

    “不止我一个师父吧,我可不会来自西州的剑术,”中年女子转头,“其实我一直想问,那昌明观道姑究竟是谁?”

    “你说姑姑啊,”年轻女子蹦蹦跳跳,很是活泼,“老班主失踪的那个女儿,名满景阳的闵曲名旦赵绣寒。”

    “唉,原来我们都是会演戏的人!”中年女子不禁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爱徒的脑袋。

    “你说也奇怪,演了一辈子戏的人,怎么就看不出师父你也在演戏呢?”年轻女子意指赵进由,“人哪有那么容易失忆呢?”

    “还是因为爱吧,”中年女子唏嘘不已,“再坏的人,在爱人面前总还是会有一丝悲悯与良心的。”

    “那最终还是为爱所害啊。”年轻女子感叹。

    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以后准备去哪里?”中年女子放慢脚步。

    “西州吧,”年轻女子回答,“我本就属于那里。”

    “也好,张公子也在,”中年女子笑着说,“你还要继续保护他吗?”

    “是吧,”年轻女子在岔路口停了下来,“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其实当年在帝都,我知道你要带人去救他,但我没有阻拦。”中年女子说。

    “其实我不去,你也会出手救他的,”年轻女子望着自己的师父,“毕竟你本就不是林婉,而是林从观之女林玄清。”

    “也是姑姑说的?”林婉睁大眼睛。

    “是的,”年轻女子已准备上路,“姑姑说,她曾去林府为林相唱过曲子,也见过你,你回帝都后,她立马就认出了你。只是她一直不知道,你一个大小姐为何要孤身去北辽,还留下一段‘玉蕊仙子’的美好传说?”

    “这个秘密就永远留在我心里吧。其实啊,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可以去无条件地信任一个人、守护一个人,”中年女子停下来,“去吧,奔向那个人,一路保重。”

    林婉站在原地,注视着徒弟远去的背影,脑中浮现往昔种种,那个可以无条件信任、守护的人,他一生都未曾等到。

    “道己真人的大徒弟、也就是你的师兄于子非,他不是一般的宫廷侍卫,乃是犬狼牙军出身的高手。他来真人身边,是受北辽皇帝耶律洵所派,监视真人与你等,你一定小心。”当年,沈铭托人带给她的这句话改变了她一生的选择。

    “沈铭,我恨你。”她拔出剑来,轻轻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眼中却再无泪水。

    吕苏若继续走着,脚步声在空旷的野外格外清晰。这时,一片流星划过,照亮了半个夜空。它们托着尾巴,一簇簇自上而下,极尽绚烂。她回头,方才站在岔路口的师父已经不知所踪,只有一片荒草在风中摇曳着,仿佛在诉说着这过往的一切恩恩怨怨。

    赵辛然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已是半晌午。

    醒来后,她梳洗了一下,然后端坐在铜镜前,一面看着自己的容颜,一面梳妆打扮起来。天气有点燥热,赵辛然看见自己的脸颊不免微红,微卷的睫毛上有点湿,似乎昨夜的泪水遗留下的痕迹。她戴上奢华精致的凤冠,插上簪饰,珠光宝气,晔晔照人。这真的是一张有着绝世之美的脸吗?真得可以撩云拨雨吗?男人们为了自己竟不惜残杀,想来难以置信。

    桌上是徐治颢差人送来的铅粉,那铅粉质地细腻,色泽润白,赵辛然一点点将其涂抹到脸上,而后用青雀头黛细细雕琢着自己的眉毛。最后,她取出江南女子最喜爱的金花胭脂,它是用金箔或者纸片侵染红蓝花汁制成,清新典雅,她用胭脂涂抹面颊之后,又取少量注点嘴唇。

    一番装扮之后,徐公子派来的车马也恰好赶到,昨日下午,他和她约定今日午后同游济海。

    午后,白云逐日,清风徐徐,二人置于一叶扁舟之上。

    “你今天真美丽,”徐治颢望着楚楚动人的赵辛然,内心不觉泛起满心爱意,“我是何等幸运能娶到你这样的女子。”

    “很多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而我也信过很多次。”赵辛然坐在徐治颢对面。

    “怎么突然这么说?”徐治颢笑起来,从口袋中拿出一块玉佩,抓住她的手,眼里是藏不住的柔情,“母亲说这是先皇赐予父亲的稀世珍宝,要亲手送给我的娘子。”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赵辛然嘴角挂着浅浅的笑,送回玉佩,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把扇子,破旧的扇面上题着一首词,因时间久远已经略显模糊了,“这是你当年留下的那把扇子,上面是你赠与我的那首词。我曾经也爱慕过你的诗词,却没从想过有一日可以得到你的垂爱。”

    徐治颢望着眼前的赵辛然,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杏花雨,钟楼夜。柳点烟波,波去流莺睡。雨去风来弦歌起,琵琶声瘦,隔江吴越曲。

    卧香阁,临迤窗。风月渐浓,好梦佳人戏。天长地久离合意,白衣着地,春风浅作序。”

    赵辛然清了清嗓子,唱着那首当年他第一次见她时送给她的那首《苏幕遮》。

    “多年前答应与你同游南湖,今日我兑现了诺言,”赵辛然把扇子塞到徐治颢手中,脸上的笑突然戛然而止,“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不要骗我。”

    “你问,我不会对你有任何隐瞒。”徐治颢拿回了扇子,却也满心伤感,只能痴痴地凝望着她。

    “那些人设计害死继存,你知情吧。”赵辛然声音低下来。

    “我知情,”徐治颢心里知道,赵辛然必然也是听到些什么传言了,“但我没有参与。”

    “没事,我不怪你,”她拉起他的手,“记得许多年前,我和李继存也曾这样泛舟湖中,他居然不会水,还一不小心掉到了水里,幸亏我救他起来。”

    “说来惭愧,我也不会水。”徐治颢尴尬地笑起来。

    “曾经,我救他,助他,爱慕他,如今,我等他,想他,怀念他,”她低下头,两行眼泪不觉流下来,“多少盛誉功名抵不过我与他曾经的小桥流水、耕茗人家,徐公子,真得对不起。”

    说完,她松开徐治颢的手,纵身一跃跳入湖中,只留下他一人拼命地呼喊求救。

    光线渐暗,水面越来越远,她的思绪回到了多年前帝都的那个秋天。

    她立于舞台中央,一身盛装。秋天的风带来难得的清爽,少年一路小跑,穿过景阳的街道,不想错过她的那一幕开场。青石路上留下少年的欢笑,他看见路边的乞丐,于心不忍,便留下两枚铜钱,然后又继续跑起来。她清新脱俗的嗓音,从戏院传出,穿过亭台楼阁,飘荡在景阳城的上空,跟着大雁一起飘向远方。少年挤过人群,终于赶到台前来,痴望着她浓妆下认不出的脸,那是他心中永远的盛世容颜。

    “醉里尝闻君梦我,白发扁舟,细瘦生闲愁。回望景阳烽烟里,却恋汴城旧时忆。

    江郎遗梦还锦缎,尘世几册,锦绣难成案。戏里情深戏外离,今生无缘来生聚。”

九十六章 萧品灵的秘密

    漠南草原,两个白发老人坐在山包上,望着远方悠闲的牛群,身边满是青草的芳香。夕阳西下,几缕白云徘徊在一望无际的草原尽头,逐渐染上几抹殷红。

    “真得难以置信,你居然等了她一辈子,”萧品灵望着于子非的侧脸,“我曾经不相信会有男人如此痴情。”

    “进过宫的人果真是受了伤,”于子非知道萧品灵意指林婉,却又听出萧品灵话中的心酸,“我其实真得羡慕你,至少曾经与杜仁有过几年的幸福时光。”

    “其实,我最爱的人不是杜仁,”萧品灵低着头,凝望着远方,“我曾想把这个秘密永远地埋在肚子里,但想想,我们都这把年纪了,也许明天就要入土了。”

    “哦?你最爱的不是杜仁?难道是前朝皇帝?”于子非很诧异。

    “自然不是,”萧品灵笑起来,“这个人你也听说过,只是早已离世了。”

    “快讲给我听听。”于子非仿佛一下年轻了几十岁,眼中充满了兴奋。

    “你这一生啊,就是太好奇了,总想知道很多事情的真相,所以你注定不会幸福。”萧品灵忍不住笑话他。

    那是很多年前,在晏州范阳,杜仁跟随刘锦辉大军出征,留下萧品灵母子二人于范阳西郊的宅院里,刘锦辉派来了一队卫兵保护他们母子安危。

    开始的日子里,萧品灵每天都能接到前线送来的战况,杜仁也经常托人送来信件,似乎前线情况并不糟糕。直到有一天,听说本来出兵营州的玄武军与河东军突然进入晏州,在晏州西北与刘锦辉军爆发了一场大战。也就那场大战之后,形势急转直下。终于有一天,负责保护他们母子的士兵都被调走,城内的大户都开始收拾行囊逃离范阳,萧品灵感觉到了危险,也感受到了无助。

    一天下午,突然想起了敲门声,萧品灵忙去打听来客是谁。

    “灵儿,是我,真人。”门外传来道己真人的声音。

    “真人怎会出现在范阳?”萧品灵把他请到屋内。

    “我于晏州隐居,忽而做梦说灵儿有危险,故而赶来范阳,一路打听才找到这里。”道己真人忙解释。

    “那真人可知城外情况如何?”虽然她已预感到杜仁恐怕凶多吉少了,但还是抱有一丝希望。

    “刘锦辉于宴北惨败于李淄坐,刘荣焕大军恐怕不日即将到达范阳了。”道己真人回答。

    萧品灵手中端着给道己真人沏的茶,她颤颤巍巍地把茶杯放下来。她并未惊慌失控,她心里早有准备。

    “有杜仁的消息吗?”她问。

    道己真人摇摇头,然后对她说:“赶快收拾东西吧,刘荣焕大军一旦进城,你必然要受牵连,我想办法送你和孩子出城。”

    “去哪里?”萧品灵已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来得及吗?”

    “挑值钱的东西带一点,今夜子时,一驾马车会来接你们。一定要保密。”道己真人临行前再次嘱咐。

    范阳城内,一队官兵慢悠悠地在街上徘徊着,士兵们都牵着马,而队伍中间是一驾马车,马车装扮华丽,车内之人正是御前司护卫李沅。

    李沅非常郁闷,数月之前,自己受皇上之命来晏州,不想在路上二人就打得不可开交,等他到达范阳,刘锦辉听说都已经战死了。当然,他也并不意外,虽然名义上他此行目的是调和刘荣焕与刘锦辉叔侄的矛盾,但也只是做做样子,郭庞与李淄坐都是得到景阳的直接授意才会出兵协助刘荣焕的。

    他真实的任务是去调查林从观遇刺案,这两年他的精力基本都在这上,之前还为此跑了一趟安州。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快,本来是要调查刘锦辉是否牵扯林相遇刺案中,没想到他还没见到刘锦辉本人,这刘锦辉恐怕就已经不在了。

    战败的消息已经传开,范阳城内早已风声鹤唳,败退下来的逃兵在街头到处抢劫,以至商户们都紧闭大门。

    就在李沅一行人继续徘徊的时候,队伍前不远处的一个路口突然出现一对母子,那女子被几个**围在中间,一脸惊恐,并不断向周围呼喊求救,此女子正是萧品灵。

    李沅听见女子的啼哭声,拉开马车的窗帘,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也许命运给每一个人都写好了剧本,就在李沅望向那女子的时候,那女子也望向了他。二人目光相对,眼神交汇处,是萧品灵那满是汗滴的眉头和李沅冷静从容的面庞。

    “来人,快去把女子带过来。”他没有让那落魄女子失望,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小女子谢过公子救命之恩。”隔着帘幕传来女子娇羞的声音。

    “娘子家在哪里,我送你们母子回家,”李沅再次拉开门帘,看着女子正领着一个几岁的孩子,那孩子一声不吭,“兵荒马乱的,回家就别再出门了。”

    “丈夫从军战死,范阳易主,妾也是戴罪之身,有家也不能归。”那女子脸上满是泪水,虽然乱了妆容,但依然楚楚动人,有一种摄入心魄的美。

    李沅望着萧品灵许久,直到她羞涩地低下头,李沅读出了她想与他一同离开的深意,于是说道:“赶快上车吧,我正好要出城。”

    于是,萧品灵带着三岁的孩子上了李沅的车,与李沅一同离开了范阳,到达了帝都景阳。

    “你深爱的人是李沅?”虽然难以置信,但也符合情理,他想起来当年听师父与师弟谈起了李沅被杀的旧事,他今天终于明白,那个所谓李沅与皇帝爱上的同一个女人居然是灵儿。

    “是的,也许开始我只是利用他的特殊身份把我带出范阳,但后来,他对我们母子的悉心照顾,他的潇洒、他的才情、他的风度翩翩彻底感染了我。杜仁于我,是如同哥哥的那种感情,而他给我的感觉,却与杜仁着实不一样。”萧品灵回答。

    “他也爱上你了吧。”萧品灵不知于子非对她藏在心中的这个秘密早有耳闻。

    “是的,我们两情相悦,”萧品灵似乎不愿再去回忆下去,“直到江孜发现了我和李沅的私情,他见我有几分姿色,便动心思要把我安排给陛下,就以尚儿的性命要挟我,为了孩子,也为了不辜负姐姐,我只能听从他的安排,不想陛下真得就对我一见钟情。”

    “是我师父安排你与李沅相遇,而江孜安排你与陛下相遇,是这样吧?”到这里,于子非已然明白。

    萧品灵每每回忆起那时候那个男人与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就依然还会悲喜交加。他时而热烈而真挚,时而却又觉得愧对自己妻子而自责,萧品灵看在眼里,心里却为他难受,无奈,都怪他们相遇太晚。

    一个午后,李沅急匆匆地骑着马来到为安排萧品灵的住处,那是兴盛坊深处的一处不起眼的宅院。

    “尚儿呢?”李沅拴好马便轻轻地敲门,萧品灵开门后他似乎有些焦急。

    “刚刚哄他睡下。”萧品灵几天没见李沅了,此时内心欣喜不已。

    “我想死你了。”还未进屋内,李沅已经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反复亲吻着她的脸。

    当他把她放开,虽然他极力隐藏,她依然发现了他眼中的泪水。

    “怎么了?”她的手轻轻地在他脸上划过,温柔地拂去眼角的两行泪。

    “江孜发现了你,说你长得实在俊俏,还说要把你送给陛下,”李沅在窗前坐下,很是失落,“我拒绝了,但是他威胁我。”

    “难怪这几日上街,总觉得有人跟着我。”萧品灵也有点后怕。

    “妈的,他要敢对你怎么样,我绝对不放过他。”虽然李沅这么说,但他很清楚,此时的江孜已经接过了军闻司,仇灿也投入其门下,早已今非昔比。

    “没事的,他不能怎样,大不了我就继续逃呗,”萧品灵装作满不在乎,只半哭半笑地安慰李沅,“若不是大人收留,我本就是到处流浪的命。”

    她痴望着这个男人,心中又爱又怕,却又不想看他为自己焦急的样子。她探出身子,用自己的嘴脸颊贴住他的胸膛,想去带走他内心的焦躁。于是他与她相拥在木板门上,吱吱呀呀地响,他心无旁骛,暂时放下了那诸多的烦恼与担心,意识里只有她迷人的气息。

    二人一同起舞,在屋子里转着圈,然后伴随着夏日轻柔的风,倾听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如同江河汇入大海,如同两片树叶被风吹起,他们在这一刻感受到了热烈与勇敢,仿佛与外面那个喧嚣的世界无关。

    萧品灵没有对于子非讲,其实她为先帝诞下皇子的亲生父亲是李沅。而于子非也没告诉萧品灵,李沅实则因她而死。

九十七章 白马凉州

    草原上某个平常的傍晚,萧品灵走完了自己挫折而又传奇的一生。数月前,笃信佛教的她便预言了自己的归天之日,于是儿子大贺可汗卜丹泽遵照她的心愿,分别往中都、凉州、越州派去了使者,陆陆续续,先是北辽的薛起向耶律楚和请命前来,而凉州的李睿琦在离开中原多年后也赶回见母亲最后一面,而越州的慧能法师则派来了自己最得意的徒弟怀让。

    “劳大人这般年纪还亲自来我草原。”卜丹泽亲自迎接来自中都的薛起,他是北辽皇帝耶律楚和的心腹。

    “我皇恨不能亲自前来,只能让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代他表为心意。”薛起很客气,但其实这次是他自己主动要求前来的。

    他不顾年迈也要前来草原,真实目的是拜访大贺太师于子非。这些年,他在当年军闻司遗留下的资料中逐渐寻找到更多关于当年景阳与中都明争暗战的线索,他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都知道,当年道己真人先在景阳拜访了李敬忠和江孜二人,相传二人只是把他当做一般的作法道长,于是他才去了北辽。然而,薛起回忆起沈铭最后对他的嘱托,只叫他盯住杜仁,却丝毫未提道己真人,而同样丝毫未提的还有道己真人在晏州境内收留的逃婚女子林婉,而有意思的是,这个女子偏偏来自景阳,而她的所有身世信息都有印证,且契合得完美,仿佛提前安排好一样。而在军闻司的资料里,薛起查到道己真人临行前曾在李敬忠府中秘密见过崔琰,当年沈铭的重要任务就是监视李敬忠等人,这个情况沈铭不会不知。然而沈铭仿佛忽视了道己真人和林婉,薛起相信,这不是大意,而是刻意。结合当年玄武军要北出营州,军闻司在北辽建立起数条情报线,这道己真人成功出走北辽并得到耶律洵的重用,此人很可能拥有双层身份,结合此后耶律洵暴毙和林从观遇刺,薛起大胆猜测,道己真人恐怕都牵扯其中,景阳需要此人杀掉耶律洵,而中都需要此人除掉林从观,而道己真人私下与崔琰接触,让沈铭起了疑心,又派了一个心腹暗探去北辽监视道己真人,此女子很可能就是林婉。于是他决意去拜访于子非,他知道,于子非必然知道这其中的诸多细节。

    “人都死了,何必再去探求这背后的奥秘呢?”没想到,于子非并不愿意提起旧事。

    “难道太师从来都没怀疑过你的师父吗?”薛起并不知道于子非实际都知道这些事。

    “真人不是一般的道士,他有野心也擅谋略,虽然他不是一个好人,但总归曾为吾师。何况,在那个时候,天下又有几个好人呢?”于子非依然不愿多说。

    “那林婉呢?”薛起继续追问,“你从来没觉得她心里藏着什么秘密吗?”

    “婉儿师妹于我很重要,我并未觉得她有何异常,只是她曾经在我和师弟之间选择了师弟,让我很失望。我后悔我未能再努力一点,否则我们也许会幸福的。”于子非似乎又有些伤感。

    “为什么呢?”薛起不断引导于子非,“若我的猜测不错,太师乃是犬牙狼军出身吧,她没有选择太师会不会是因为你的身份呢?”

    “哦?”于子非先是心头一惊,此人居然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是的,为什么当年师妹没有选择自己呢?难道当年师妹对自己有意真得只是自己的错觉?自己一辈子都忽略了这个问题。

    “我早年效力于军闻司,当年司里派了一个暗探到中都,此人很可能就是林婉,”薛起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曾受命捎话给此女子,告知她其师兄为犬牙狼军出身的高手。若太师果真曾为犬牙狼军,那此暗探当为林婉无疑。”

    听到这里,于子非终于承认自己早年作为耶律洵侍卫曾加入犬牙狼军接受训练。于是于子非从头讲起了这些故事,几乎印证了薛起的全部猜测。

    当年,道己真人受命前往北辽就是意图搅乱北辽朝堂,而他带去的投名状就是协助北辽除掉林从观,这本是林从观与江孜共同出演的一出假戏,却不想江孜背叛了林从观,与匡浔、崔琰代表的文官势力合谋,将假戏做成了真局,从而真得刺杀了林从观,而后江孜接手了李敬忠的势力并继承了林从观的政治遗产,成为了帝国最有权势的人,而崔琰等人也成功阻止了林从观的改制。

    想到这里,薛起不免有些胆寒,但他还是本能地顺着思路继续推理下去。

    江孜上台后,虽然林从观的改制戛然而止,但还是继承了许多当时的措施,江孜生怕自己是下一个林从观,于是将沈铭赶出帝都,从而亲自掌管军闻司,而崔琰等人也就真得毫无办法。直到景元末年,澜江河贼纷起、海州盐商作乱,玄武军东出剿贼失利,天下大乱,于是崔琰等人携皇帝逃往湘州。回景阳后,准驸马张钧飞兵变诛杀江孜未果,仇灿带人在宫中逢人便杀,朱奎手下的雁翎军进而控制了景阳。李思恭身死,苏勇涯外逃,而崔琰等人却可以死里逃生,唯一解释得通的可能性就是他们早已从朱奎那里得到消息并做了准备,作为回报,他们将支持朱奎建立新王朝。大概崔琰没有料到的就是,朱奎此人心狠手辣,竟然敢得罪天下读书人而杀了自己,“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大概说得就是崔琰这样的文官遇见朱奎这种**吧。

    薛起微微闭上双眼,按照自己的推测,那过往数十年的风风雨雨,早在匡浔于徽州建立江宁书院那天就已经注定。徽闵的士人早已自成一派,他们表面上是为天下事,实则无不为自己的利益考量,甚至关键时刻,可以出卖一个王朝。这实在可怕,薛起再也不敢去想。

    薛起走后,于子非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她不怪林婉欺骗了自己,也不后悔自己的坚持,她与他一样,都是被世俗剥夺了自由的人。这一生,他最骄傲的就是对婉儿深沉的爱,而他最幸运的也是遇见了婉儿,因为这份爱,他保持了那份纯真,也没有再卷入那场纷争。

    自乌鞘岭一去多年后,一匹白马,一卷经书,张钧飞终于东出凉州。他的身份已是名满凉州的大学者,与当年的郭啸不相上下,陪在他身边的是剑客吕苏若。

    “我们要在这里等她吗?”乌鞘岭前,张钧飞停了下来,吕苏若知道他是在等李睿琦。

    “是的,我们相约在这里碰面。”此时的李睿琦已是西凉王妃,她与张钧飞以姐弟相称。

    “再见她你不会遗憾吗?”吕苏若问张钧飞。

    “有什么遗憾的呢?”张钧飞很坦然,“自当年她追我而来,她就已经不是曾经的李睿琦了,她要的我给不了她。我们终究只能是路人,这是命数。”

    “你也信命?”吕苏若笑起来。

    “命也,是缘,亦是心,”张钧飞脸上挂着迷人的笑,这种笑他年轻的时候也不曾有过,“我年轻时候得过一场病,那场病之后,我就活在我为自己编织的虚幻的梦里。我寻找人生意义的过程,与其说是救世,不如说是自救。这些年,我逐渐明白,命不是人的主宰,而人也不需摆脱命,命即是现实,现实本就是命。”

    “你越来越会说了。”吕苏若忍不住捂起嘴来。

    远处,一队骑兵保护着一驾马车前来,风骤然大起来,吹起军旗飘扬。张钧飞多年后终于再见李睿琦,只是他们彼此的内心已毫无波澜。

    数月之后,张钧飞一行人终于来到草原,而恰好沈临风也赶到。

    “先太后当年曾多次邀请家师北上讲佛,也一直自称以家师慧能为师,”沈临风得到了大贺可汗卜丹泽的礼遇,他非常高兴,“也相当于与在下同门了。”

    “替家母谢过诸位师父了。”卜丹泽俯首感谢。

    沈临风此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草原上传佛。一日,沈临风开坛讲佛,草原上的人都慕名前来,想一睹著名的怀让禅师的风采。

    “白马寺一别,不想真有重逢一天。”张钧飞隔着人群终于认出那人就是当年白马寺的方丈,于是当天晚上他便前往拜访。

    “在下怀让,”沈临风把张钧飞请到帐内,“多年前我奉师父之名于白马寺等待张侍郎,不想与张侍郎居然还有机会重逢。”

    “幸得怀让师父点化,我方得悟,于凉州重新开始人生。”张钧飞十分动容。

    “悟是自己的事,自来不是别人的功劳。我们佛家普度众生,也不是真得在解救世人。如吾师所言,人本就是人,不必认真去想如何做人,世也本为世,无须精心去刻意处世。”沈临风说道。

    “是啊,我年轻时候,总想着去改变不公的世道,总想着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恨不得自己去做那个救世主,”张钧飞感慨,“后来却发现,自己真得太渺小,没有去改变天下贫苦大众的命,自己差一点落了个身首异处。”

    “我向来不谈佛门之外的事,但今日侍郎在此,我也就陪侍郎说几句,”说着,沈临风煮上一壶羊奶,“当年家父生前曾是景阳城内的高官,死后也是世人眼中的忠臣英烈,唯家母不以为然,生怕我走父亲老路,于是引我入佛门。于我而言,救世遥不可及,度人才最现实。”

    “所以,世间的人本无需解救,救世主也是救不了世的。相反,如若天下人都习惯了等待救世主的降临,抑或天下人都以救世为理想,甚至会适得其反。”张钧飞感慨不已。

    “所以当李继存真得想解救天下人时,结局只能是死亡。”沈临风感慨。

    “所以没有人真得会万万岁,能留存下的只是世道人心,”张钧飞接过话,“无论是匡浔、郭啸的儒学,还是覃阳子、风海的法家,抑或李敬忠、道同真人的道法,也包括翠海浮叶的墨家和贵师的禅宗,都只是处世的一种方式,人们在意的只是怎样能让他们快乐、幸福地活着,而这需要去问那些生活在大地上的普通人。所以,首先就不能去做救世主,而是成为普通人,所谓顺应天道不过如此。”

    “当年西去之后以为侍郎从此遁世,没想到依然还是在世的。”沈临风笑起来,二人以奶为酒。

    “怀让师父说笑了,如若以遁世为目标,那必然四方皆不可居,毕竟遁世之人无定无静,那净土岂不千里迢迢?”张钧飞端起羊奶,一股膻味扑鼻而来。

    “确实,心静之人,所居皆为净土。看来,侍郎确实得救了,悟得真经了。”沈临风与张钧飞再次干起杯来。

    “师父在此,我不敢言真经。”张钧飞打趣道。

    “哈哈哈,”沈临风回道,“你是假的张钧飞,修不了真经!”

    “以后如何打算?”张钧飞问。

    “讲佛,把吾师所创南派禅宗发扬光大,”沈临风瞅了他一眼,“你呢?”

    “回凉州,继续讲学。”张钧飞回答。

    “讲什么?”沈临风追问。

    “自救!”他的嘴角扬起得意的笑。

    多年后,张钧飞终于明白,自己终究做不了救世主,而这世上也真得不需要救世主,真正需要的是每个人的自省自悟自得自救,无论贫富、无论贵贱,都要做自己的救世主。这世上没有永恒不变的真经,有的只是那千万颗跳动着的心,心之所在便是天下,这世上更没有那理想中的太平盛世,有的只是那实实在在的当下,柴米油盐和人间冷暖。

九十八章 江宁旧忆

    徽州江宁,梨园内一栋独门宅院。一中年男子俯身案前,桌上的宣纸刚刚落笔一首诗词《摸鱼儿》,他终于完成了这本汇聚他半生精力戏本的最后一折。男子名为徐治瑜,江宁人。

    “澜江暮,檐下雨驻,帘起雏燕歇树。

    月落南北潇湘客,笔墨圈点离合。

    生死簿,兴亡录,孤舟此去奈何渡。

    送君莫言,念生死由数,千灯明灭,长风送谁去?

    万里路,身死江山落寞,铁马冰河狂歌。

    梦来又与旧人书,戏了英雄末路。

    天地卷,盛衰负,刀风剑雨终入土。

    功名千古,旧都红袖舞,酒醒陪君,曲尽人已哭。”

    他回首自己的半生岁月,总觉得充满了传奇色彩。因为有一个在江南官场混得风声水起的父亲,他的年少时光是富足而无虑的,即使在农民起义与藩镇混战的那个混乱年代里,江宁也始终未遭兵乱,他没有经历过普通人家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然而,早年深受父亲器重的自己却不爱功名,一生的理想不在官场却在那虚假的戏中故事里,一生爱的人也是那个与他一样痴爱戏曲的墨道女子。

    他经历了那个天下大乱的年代,见证了一代枭雄朱奎的崛起与落幕,也亲身目睹了父亲从杨慜手中夺得了南吴政权,更是从人们口中听闻那个时代里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从林从观、江孜、郭庞到李继存、张钧飞、郭嵩、卜丹泽、耶律楚和,甚至还有姑父沈铭与李璟的父亲李沅,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或为事实,或为传闻,久久难以忘怀。其中,最让他好奇的便是当年兵出安州的李继存,他短暂的一生却演绎出惊艳历史的故事,传奇却又让人心酸。

    漫步南湖边,他时常疑问,那些江湖传言真得能描摹出最真实的李继存吗?赵辛然真得是那个误国的戏子吗?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作为见证者之一的北朝镇西侯郭嵩,从他的口中,才知道李继存是怎样的一个英雄,才明白赵辛然为何会如此痴情,于是他答应郭嵩要把一代英豪李继存与汴郡名伶赵辛然的至美爱情写成故事,永远记录下来。

    宅外的街道上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徐治瑜赶忙把戏本的最后一折封装起来,遣心腹送到北朝镇西侯郭嵩那里,并嘱托心腹走后门。

    送走心腹后,他不觉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那是很多年前,在江宁街头,自己偷来父亲的调兵腰牌擅自调动他的府兵去解救墨道天工坊的浮叶,差点坏了父亲的帝王大业,由此成为他与父亲嫌隙的开始,不想此后他们父子愈行愈远,以至最后父亲居然把皇位传给了没有血缘关系的李璟。

    而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那个叫叶凡的姑娘。他们初遇在汴郡的红船上,她一席黄衣,身上有着少女独有的活力和生气,她误认他为墨道的慜力先生。多年后,他们江宁重逢,他才知她与他一样,爱戏曲,相信人间有至情,相信那戏中的至情也能播撒人间。于是他把她送到北朝,那个更加安全的地方,让她去演绎戏中的赵辛然。

    因为当年的一时疏忽,自己误上了墨道天工坊的船,由此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可他并不后悔,即使忽略他与叶凡的相遇,他从墨道人的身上看到了一些超乎常人的嫉恶如仇,看到了那些远离朝堂的市井凡人在天下大乱之际的救人与自救,而他们身后却都背负着难以割舍的过往,善与恶,情与仇。当然,他也逐渐得知故事的另一面,历史不仅仅由那些舞台之中的大人物演绎,好人不一定有好报,阴谋却经常会得逞。

    他时常会哀叹,权势与欲望真得是世上最毒的药,它裹挟了那些曾经单纯的心,吞噬了一个又一个曾经善良的灵魂,它让父子成仇、让兄弟反目,可即使悲剧一再重演,世人依然不会吸取教训。也许,权欲就是这世上最坚固的墙,即使再理智的人,也难以逃离那种束缚,许多事,也许真得无法选择。

    想来,李璟变成今天这样也不足为奇吧,此刻,他不愿再喊他徐治颢。记得当年,他是那个风流倜傥的江左才子,引得多少江宁城里的少女朝思暮想,他爱慕饮酒赋诗、追仙求道,钟楼坊里的红衣女子无不以吟一首他的诗为荣,他极富浪漫,记得当年在宫廷宴会之上以词传情,大胆地对心爱之人表露心迹,惊羡整个南吴。只是徐治瑜万万想不到,这个人有一天会这么贪慕权力,会为了皇位不择手段。

    脚步声渐歇,几十人的队伍已经把他的宅院团团围住,弓弩手自围墙上封锁了各个出口。徐治瑜微闭双眼,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他必须得承认,在父亲登上大位的过程中,李璟是第一功臣,也许他也确实比自己更擅长处理朝政,所以他并不会为了失去本该属于自己的皇位而懊恼。只是他想不到,这个人在即位前后的表现完全判若两人,他容不下自己的存在,直至今天,终于要逼死自己。

    “受陛下所托,赐王爷牵机药。”一个身着武服的人站在男子面前。

    “真得要走到这一步吗?”男子无奈地接过杯子。

    他回忆起当年与汤渭和先生的的对话,领悟到只有至真的情感才能造就最伟大的作品,这些年他一直在心中默默领悟那份至情,也逐渐到至情的真谛。它可以是跨越轮回的等待,如姑姑徐佳与姑父沈铭,可以是超度生死的相随,如李继存与赵辛然,或者只是如自己那样对叶凡的那种喜欢,寂静而默然。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无所念,于是一饮而尽,丝毫不语。

    人们常叹人生如戏,常常嘲笑戏中人有多痴,却不知,自己也是这戏中人。

    江宁城外一寺院。一暮年男子走进寺内,左手持一把剑,像是武林中人,而接待他的正是人至中年的怀让法师,自草原归来后,他便决意留在故园江宁。

    “我游历天下,求佛数载始终不得真经,苦恼不已,闻师父乃南海慧能大师弟子,特来请教。”男子直入主题。

    “是啊,家师听闻北方多求佛之人,可他掌管南海十几座佛院,而又年事已高,不便折腾,于是遣弟子们代他传我家宗派。施主有啥问题,不嫌弃的话,可与小僧交流。”年轻的怀让很是谦逊。

    “我读《涅槃经》,有‘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乐’一语,想来是说,要把生与灭的区别灭掉,这样才能快乐,可我不懂,这究竟快乐源自哪里呢?”老年男子一脸邋遢。

    “我以为你首先得仔细思考,寂灭指的是什么?”怀让接过话来。

    “人有色身与法身,色身有知有觉,法身无知无觉。一个人死亡之后自然色身寂灭,风水土木四大元素俱散,自然是极大的痛苦,”男子回答,却又不解,“可若法身也灭,当为寂灭,不过此时人与草木石头又有何区别?”

    “那你是如何理解涅槃的呢?”怀让法师问他。

    “法身为体,五蕴为用,色、性、想、行、识并非与生俱来、一成不变,当人出生,则法身之体化为五蕴之用,当人离世,五蕴之用则又重归于体,若再次来到世上,则为有情之类不断不灭,若不再重生,永归寂灭,是为涅槃。”男子回答。

    “你依然执吝生死,耽著世乐。你错把五蕴和合当作体了,你以为那是你的自体相,从而与外尘相做了区分,其实那只是业识,是假的心,”怀让法师解释,“因为你把外部世界看成一切有差别的事物,自然好生恶死,却不知这些也都是梦幻虚假。当生与死的对立消失了,自然可获得涅槃真乐。”

    “那涅槃真乐谁来受呢?”男子依然不解。

    “假如我们有一份快乐,就有受用他的受者,那这个受者跟快乐之间就有区分,正因为这种分离,它又会被乐的反面、也就是苦所取代,故而受者感到时而快乐时而受苦,”怀让继续说,“而真正的快乐则意味着快乐与我接受它没有区分,自我就是这份快乐,也是这份悲哀,切勿把自我封闭起来,自我向来在外面,就在你生活的场景中。而其实,法身在哪里?并不是色身死了才会存在,法身就在色身里,生生灭灭是色身,不生不灭也是色身,涅槃不是生命终结之后达到的状态,其实它就在当下。我们活着的每一个当下都是不朽的,抛却过去的喜怒哀乐,心中只有当下,方能摆脱生死。”

    拜别怀让大师后,男子豁然开朗。他曾经多少次想自刎而亡,终于在此刻得以了却生死,才明白,原来了却生死不需要真得去死。

    男子名为叶重厚,当年的南派剑仙、墨道浮叶,而那把剑上,镌刻着一条似狼似犬的动物,那是多年前出没江湖的北辽暗卫犬牙狼军的佩剑。

    送走老年男子之后,怀让法师登上高耸的佛塔上,望向远方的澜江。澜江边,灯塔依然矗立在钟楼坊的烟柳中,皇城之上,飘扬着旌旗猎猎。

    在南国的烟雨中,沈临风半生已过,他回想起自己当年与徐治颢冒雨乘船寻访绣房佳人的情景,自己的那句佛语竟成了他向怀让转变的预兆,他想起自己脑海中完全没有印象的父亲,那个世人口中的想救世的英雄,也许正如母亲对自己说的话,她一生不想自己的儿子再走他父亲的老路,可还是阻止不了他继承了他父亲的遗志,只是他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虽然,他从未刻意去这样做。

    回首,沈临风感慨不已,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既活在生生灭灭的当下,却又始终不生不灭。

九十九章 魂归安州

    河州,建章郡万江城,北朝国都。一驾马车穿梭在青色的石巷里,石桥边垂柳粗如怀抱,初夏的风吹起马车的帷幔,一女子端坐在车里,在在蝉声消逝的间隙,忍不住向车外望去。

    一个孩童映入她的眼帘,她示意车夫停下来。那孩童也就四五岁,穿着一件薄红色肚兜,头上梳着一个小辫子,呆呆地站在石桥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人来人往。这个孩童让女子的思绪回到了多年以前。

    “折梅乌合巷,望君旧花窗。

    相念芙蓉雨,听松南山岗。

    采花春来期,燕落红杏枝。

    塘下听蝉声,夜半惊蛙鸣。

    秋来莲花兴,飞鸿照孤影。

    雪飘十二月,栏杆人独倚。

    澜江水悠悠,梦醒添新愁。

    南风不解意,寄思到安州。”

    女子回忆起那首传遍晋阳的《安州曲》,回忆起还是孩童时候的李继存。那小子小时候就喜欢追着自己和邹德威后面奔跑,追不上就忍不住哇哇大哭,出生就失去母球的李继存把自己当做亲姐姐一般,总是依赖着自己。那时候的他无比好动,安州的冬天总是很冷,在飘雪的日子里,他也从不歇息,总喜欢跟着那些大孩子疯来疯去,每次玩累了,便跑回府内,自己就喂他几口热腾腾的黍米饭。

    她记不起那是几岁的时候,那一年冬天,出征的父亲把自己送到李淄坐的府上。那是一个雪后温暖的下午,自己在院子里和府中几个玩伴疯跑着,那天就是自己失去父亲的日子。她依稀还记得,一个将官将马停到了府门,而后慌乱地奔向府中,之后李淄坐便走向自己,把自己抱在了怀里。

    每一年春海棠盛开的季节,总是会忍不住思念过去,思念那快乐的年少时光,思念记忆中的那些玩伴们,正是那些人,让几岁就已成为孤儿的自己不再孤单。可时光如梭,一切难以从头,当那些男孩们披上铠甲、跨上战马,和万千普通人家的男儿一起走出安州的时候,所有的美好就注定一去不返了。

    马蹄声起,巷子里原本热闹的贩卖声逐渐散去,几只乌鸦盘旋在头顶,不时传来几声凄凉的啼叫,不免惹人烦恼。石桥下,乌篷船上的船客也被粗重的脚步声惊醒,探出头想看看外面的热闹。

    安州的岁月是静谧而美好的。她回忆起在乌合巷的老宅里,自己初见赵辛然、李睿琦、郭嵩的场景,她曾嫉妒赵辛然能得到李继存独一无二的爱,曾惊羡当朝公主李睿琦的气质不凡,曾去采下花草做成香囊送给郭嵩。那时候,李继存把自己当作府中的大管家,自己确实像个姐姐一样照料着晋阳的男孩子们,却终究没能保护好他们。

    “围住前方马车,抓捕叛臣郭嵩家眷!”马上的将军挥鞭处,军士们一拥而上,马儿被惊得一颤抖。

    几个军士一拥而上,将女子从马车上拖了下来,摔了她一个踉跄。

    “我的孩子们呢?”女子惊恐之余想到的是府中的儿女们。

    “都被关进大牢里面了,你很快就可以和他们相聚了。”那马上的将军回答。

    女子回头,穿肚兜的孩童已被家人抱走了,巷子里空空地,仿佛方才只是一场梦,一切从未出现过。

    女子名为叶绮云,镇西侯郭嵩的妻子。

    恍然间回首,才见人生如梦,可无论梦境如何,终有醒来的一天。

    关州,西都景阳,昌明坊深处,一栋戏院内。著名的赵家班就曾驻扎于此,当年的闵曲名旦赵绣寒、后来的汴郡名伶赵辛然成名之前也都曾生活在这里,并于此处上台开启自己的演绎生涯。

    一红衣女子矗立舞台中央,白面红唇,柳眉凤眼。头戴紫色饰冠,玲珑剔透,发出夺目之光。两缕长发自胸前垂下,直至腰际。女子名为叶凡,父亲乃是墨道的浮叶,她生长于江宁,自小便痴爱戏曲,曾学艺于秀川戏场,受梨园汤渭和先生指导。

    二层的看台上,镇西侯郭嵩独自坐于茶桌前,凝望着那台上女子。当年,就在这个二层看台,林姿为张钧飞上了一壶新茶,也是在这里,李继存初遇万众瞩目的赵辛然,那一刻的心动,让他永生难忘。

    “楼高花淡,日下风拢。”女子开口便是柔美的江南气息。

    她微微倾身,左手在下,右手在上,两指捏住白色的薄纱袖口,三指微勾,如一朵莲花,做出推门的动作。

    当唱完这一句,她轻举双手,双臂在空中轻轻挥摆,轻柔舒缓,伴着张开的双臂,她微微抬起下巴,微闭双眼,脸上洋溢起舒爽的笑容。仿佛在那刹那,房门顿开,春光明媚,清风拂面。

    此时,她蓦然回首,回望身旁的男子,嘴角是藏不住的笑意,眼里是擦不掉的柔情。而后绣腿迈后几步,绕着意中人转了几圈,羞涩地低下头来。

    “那人英姿秀丽,无限春情。金钗配下流苏,东风把篱,海棠添香。

    醒来夫人起,昨夜红烛春床闹,虫影渐消卿却羞。好时光应写下。”

    女子接过一把纸扇,从眼角流出的目光斜视着,转过身来,半倾着身子,似把纸扇递给情郎,欲把那春宵一刻记叙在扇面之上。

    纸扇开开合合,已让郭嵩沉醉其中。这就是他心目中的赵辛然!他从座位上起身,拍掌叫好。这幕戏终于完满了,他寻了好久,始终人未有能演绎出赵辛然的妩媚,直至徐治瑜为他推荐了叶凡。他要把妻子叶绮云接来,他确信,这一次,徐治瑜的戏本搭配叶凡的功力,妻子一定会无比满意!

    “舅父,出事了。”正当郭嵩陷入深思,心满意足地畅想妻子开心的笑容之时,外甥柴峒突然急匆匆地闯进来。

    柴桐慌慌张张,因为他带来的是惊天动地的大消息,他并不敢声张,而只是凑在郭嵩的耳边悄悄说着。

    听闻消息,郭嵩先是一惊,而后瘫坐在地上,幸而属下及时扶住他,许久才缓过神来。原来,万江的皇帝终究不能容忍坐镇关州的他,不仅逮捕了他全部家眷,还下密诏给各路节度使,一同围剿他。

    “朱守胤已派人将密诏送来,他说只要我们在景阳起兵,他必从海州方向配合我们行动,”柴桐又报告,“只等舅父决断!”

    “让子腾秘密赶往越州,拉拢越州出兵,牵制湘州之敌,条件可以开得优越一些,”越州的赵军寅是郭嵩手下年轻将领赵子腾的同族叔爷爷,郭嵩知道,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让自己的盟友多一点,“让守胤大哥密切关注江宁动向,防范李璟有动作。”

    “还有,”柴桐刚要离开,郭嵩又叫住了他,“给我备马,我要动身前往清州,面见李凌浩,你亲自安排。我走之后,你主持关州事物,一定要防河东之敌与涌关之敌合流来犯。”

    之后的故事,便是李凌浩率数万党项骑兵自清州东来,绕道草原奇袭净月城,进而占据云州,而后与自关州而出的郭嵩一同攻取河东,此后,郭嵩沿着晏州、河州而下攻占汴郡,向西攻入万江,席卷天下,与当年李继存、石恒的路线一模一样,他不得已做了中原的新主人。

    只是,他的妻子叶绮云与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在万江被杀害。

    那一年冬天,郭嵩带着他们的尸骨重回晋阳,将妻子叶绮云埋葬在李淄坐、李继存身边,她终于魂归安州了。

    站在晋阳的街头,在广和楼的喧嚣声里,在北风呼啸的季节,郭嵩再也难掩心中的痛楚,不觉嚎啕大哭。关西大战之后,自己被李思恭俘获,即使身陷囹圄,大牢之内的自己未掉一滴眼泪,后来与张钧飞于中秋夜血战羽林卫,身之将死也未曾丝毫恐惧,哪怕张钧飞决意远走西州,自己也只是觉得伤感,却从未如今天这样情绪失控。

    他回忆起多年前与张钧飞在雍州大牢里面的对话。

    “我很难想象你会和起义军那些乌合之众搅合在一块。”张钧飞说道。

    “你是说郑浩他们?”他抬头问。

    “是的,”张钧飞压低声音,“在我看来,他们就是一群盗贼而已。”

    “其实,他们与我都曾有过共同的理想。”他回答。

    “什么理想?”张钧飞继续问他。

    “均天下,”他边说边摇头,“只是后面一切都变了,我也很疑惑众人为何都丧失了在盐帮里面时的豪情与义气。”

    “只有你还坚持着最初的那份初衷,我敬佩你,”张钧飞语重心长地说,“也许,你并不孤独,这世上还有许多人与你一样,怀揣着同样的理想,比如我,比如我的好兄弟李继存。”

    那些曾经并肩战斗过的人都已远去,自己成为这个纷乱时代最后的见证者。

    斯人已去,故事却还是旧的。于是人们感慨,历史总是惊人得相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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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初年,年轻的帝王决意启用海州的林从观为相,意图变法图强,林从观于是借出兵营州为自己的改制铺路,同时,一个名为道己真人的道士自帝都景阳来到北辽中都,并收下三个徒弟。多年后,时间来到景元末年,似乎那个时代的那些风云人物早已被遗忘,直到那个叫于子非的男子重出江湖,见证了李继存、张钧飞这一代年轻人在王朝分崩离析的过程中书写属于他们的故事,在改变时代以及探求人生与爱情的过程中,他们逐渐揭开了当年那场腥风血雨背后的秘密,这是跨越两代人、数十年的恩怨情仇。日出海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日出海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日出海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