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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海东全文阅读

作者:蓝色慕明湖     日出海东txt下载     日出海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日出海东全文阅读

写本文的初衷与主旨

    记得高中时候,第一次在课本上学到关于李存勖的故事,因而引发了对这位后唐帝王的兴趣。随着这些年阅历和知识不断增加,逐渐看透了儒家书写的历史书虚伪的另一面,逐渐领悟所谓的真与假、善与恶、正与邪、忠与奸永远只是相对的,对个人而言,利益决定了态度,而对群体而言,阶级决定了立场。

    两千年中华文明说是连续而辉煌的,儒家文化与农业文明的契合决定了我们这个民族始终是先进的,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先进是缓慢而长期停滞的,外儒内法的封建社会长期呈现的状态就是历史的循环和王朝的兴衰轮回。变的只是舞台中央的演员们,不变的却是幕后的地主、官僚、士大夫,而他们还善于书写剧本,喜欢给历史盖棺定论。

    于是,我突然在想,那个宠幸伶人的李存勖在历史上是否是另一种存在?也许他曾是一位立志于改变世道的英雄,也许他宠幸伶人仅仅是因为曾经爱慕过一个痴情戏子,于是就有了李继存天下争雄的故事,以及,他与赵辛然的生死爱情。

    另外,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生而为国的,他们和那些朝堂上夸夸奇谈主义、心里却根本都是个人主意的伪君子们有着根本的不同,他们愿意挑战现实的困难,愿意去为国家、为人民奉献乃至牺牲,在他们的生命里,个人的小家永远让位于大家,于是有了故事中的林从观、沈铭、吕卿蒙、张宏洨这些人。

    当然,也有一些人,曾献身于理想主义,却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逐渐发现这个世道的本质,最终选择了不一样的人生。他们或者选择了现实或者不得已屈服于现实,成为了乱世枭雄,如耶律楚和、杜荣尚、徐治颢、郭嵩、道己真人、赵进由;或者在自身的怀疑与挣扎中不断探求生命的意义,如张钧飞;或者在历代治国学说中徜徉力图找寻这个世道的出路,如覃阳子、风海先生;也有部分人,从一开始就在追求生命里最纯真的感情,或者以佛家拯救人心,或者在戏曲中寻找人间至情,如沈临风、徐治瑜、汤渭和、叶凡;或者他们干脆用一生时间沉沦于某段人间俗恋,如于子非、萧品灵等人;还有那些乱世中的小人物,他们或者参加了农民军,或者选择了某个江湖组织,他们或者为了报仇、或者为了救赎、或者仅仅只是为了生存,他们可以是徐逍、叶重贵、尚让等等。

    本文还掺杂大量对儒家、法家、墨家、道家、佛家的思想的简单论述与对比,从而力图展现一个不一样的江湖与朝堂,还涉及朝堂权谋之争、纵横天下之谋,这既是国家利益之争,也是治国之术之争,既是军事上的角斗,还是阴谋上的较量。

    最后,本文将通过张钧飞、沈临风、于子非等人的故事去对天下大道给出自己的理解,即“柴米油盐与人间冷暖”,并试图去展现我们这个民族文化中缺少的东西,即“为自己做主”的自我救赎的精神。

    本文不同于一般的网文,也许看起来有些困难,但故事肯定精彩,思想一定丰富,欢迎读者与我一起在那个乱世中共同找寻人生之道与天下大道。

本文涉及地理概念

    本文部分人物有历史原型,但又不想与历史上真实人物产生太多交集,因而对地理及朝代进行了架空处理,现对部分地理概念进行简要阐述。

    关州:地处涌关以西,西接雍州、南靠湘州,与安州隔澜江,与西北各州以飞堑关相隔,滋水横贯整个南北,关州西部是广大平原,帝都景阳位于关州以东。

    河州:地处澜江以北,涌关以东,西北与同光与安州潞阳相对,东北与安州黄泽、晏州魏卫、临清相接,东部与海州接壤。河州最重要的三个郡是建章郡、栗阳郡、汴郡,其中栗阳郡是重要的水陆枢纽,而陪都万江位于建章郡,汴郡位于运河之上,同时是军事重镇。河州又称河中,境内的天君山是天下道教归宗地。

    海州:位于澜江北岸下游,地处海滨,北与晏州盛产的盐茶是帝国重要的税赋来源,维扬郡的运河南可至徽州江宁,西可至河州汴郡。

    云州:地处北部边境,西北直面草原,东北与北辽接壤。云州的云州郡深入草原,境内的净月城又一个重要的边城,净月城外有一条狭长的山谷,名为雪狼谷,可直插北辽的西部边境。帝国强盛时,曾经云州的管辖范围一度到达漠南草原,漠南的陶海城是当时的一个坚固要塞。

    安州:澜江以东,河州以北,云州以南,是帝国北疆重镇,是云州的主要支撑,州府位于晋阳。安州南部以潞阳、黄泽隔河州与晏南相望,东北可至晏州与营州交接的北固口,进而可到达宴北的涿安郡、晏西的卢龙郡。

    晏州:地处帝国北疆,东靠大海,西接安州,南以白沙江与河州相望,东南又与海州北部相接。雁荡山是其与营州的天然屏障,饮马河将晏州分为南北,范阳、卢龙、涿安等郡位于宴北,而仓山郡位于晏南。

    营州:东海之滨,东北与渤海国相接。雁荡山与凌波湖位于晏州与营州的边界地区,北辽崛起后,因为营州易攻难守,为北辽占据。

    徽州:位于澜江以南,州府江宁江南贡院、江宁书院奠定了江宁江南文化中心的地位。江宁郡是徽戏的发源地,梨园秀川戏场天下闻名,江宁盛产美女,钟楼坊的绣楼里汇聚千百红衣歌女。徽州南部的寿春郡盛产瓷器、茶叶、绸缎。

    闵州:澜江南岸下游,西靠徽州,南接越州。闵州人嗓音独特,闵曲与徽戏的融合是江南戏曲名扬天下的重要原因。闵州产盐业发达,与徽州一起是江南稻米主要产地。

    湘州:地处西南,天府之国,富庶安逸之地。

    越州:闵州以南,南海之滨,州府南海郡。其境内安国寺是佛家禅宗发源地。

    清州:帝国西北四州之一,关州西北,北部是漠南草原。

    雍州:帝国西北四州之一,关州以西,境内的凤翔是自关州入湘州的门户。

    凉州:帝国西北四州之一,雍州以西,自雍州进入凉州需要翻越高耸的乌鞘岭。

    西州:帝国西北四州之一,凉州以西,是帝国与西疆各国的缓冲,更是连接着双方的贸易线。嘉中之乱后,草原与高原势力相继渗透进入,景阳逐渐失去对西州的控制。

    北辽:契丹人建立的政权,建都于凤起关下的中都,向北直达苦寒的肇州,向南则至营州析津郡,在营州海东郡筑有临海城,西部的临蘅郡正对草原,其西部的乌纱堡、抚平、昌宁是西出草原的重镇,而境内的翠屏山是一道自北向南的绵长山脉。

    渤海国:帝国藩属之一,曾经与营州相接。

    草原五部:东部草原的柔然、蒙兀,漠南的乞伏,漠北的回颜,以及西部草原的塔图部。

第一章 宵禁之前

    许多年前,那是属于张钧飞父辈们的时代。那一年,北辽中都刚刚经历一场夺位之争,耶律洵击败自己的叔叔们成功登上皇位,而在帝都景阳,同样初登大位的年轻皇帝也急于证明自己。

    宵禁前的几个时辰,李沅刚吃过晚饭,和妻儿在廊前石桌上乘凉,妻子剥开一颗熟透的莺桃,轻轻送到他的嘴边,这是晚饭前宫内公公托着盘子送来的。

    “娘子,这莺桃可是上林苑里生长出来的圣果,你别老顾着我,自己也吃。”李沅看着妻子的眼睛,脸上写着柔情。

    回想十八岁那年,他前往闵州游玩,在那儿与妻子相遇,自此她便随他闯荡天涯。这些年,他曾四处漂泊、经历数次险境,她都一直支持着他、陪伴着他,直到当今圣上即位后,才过上几日安生日子。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不免有些歉意。

    晚风拂过廊前,他拿出《诗经》,正准备检查早朝前安排儿子今天要背诵的篇幅。就在此时,接到了宫中传唤官带来的圣上口谕。他不敢怠慢,连忙打点一下行装,骑上府中马倌备好的棕色矮马,走出府门,汇入朱雀大街的人流中。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李沅刚走出几十米,突然听见熟悉的童声。回头望去,妻子正抱着五岁的小儿子李璟在府门口注视着自己离去,看见自己回头,儿子对着自己开心地笑了笑,顿时让他内心无比温暖。

    其实,自接到圣上的召见令他内心便一直忐忑不安,只是不敢在妻子面前过多流露。虽然自己早已习惯每天早上四更便出发参加早朝,但宵禁前被召集进宫尚属首次。

    李沅本就是宗室之人,自小便与当今圣上形影不离,因为其母是当今天子的乳母,很小他便成为东宫的陪读侍郎。早年,因为宫中的权利斗争,太子贬谪外地,他也伴随左右。李沅其实本无心官场,早就想安定下来与妻儿过几日太平日子,只是新君初立,朝局不稳,自己作为圣上为数不多的亲信,便不能退缩,他也就只好临危受命接手安都府,负责处理帝都内外的大小讼案,维护帝都治安。

    仲夏夜的晚风吹起他的青色朝服,带来些许凉意,朱雀大街的两边,不少妇女带着孩子安坐在府门口的石台阶上,不断摇摆着手中的扇子。街角的铁匠铺,几个打铁的大汉倒是无所顾忌,坦胸露乳,一边磨着白天新打造的菜刀,一边斜着眼瞥向灯火喧嚣的西市长街,流露一丝艳羡之意。

    乾宁宫前的长廊下,侍女们身着白色绸衣守在廊内两边,晚风穿过长廊,时而吹起她们的裙摆。每当有官员经过,她们便躬身相迎,两手相叠置于腰间,但她们中没有一个敢抬头,这是规矩,更是宿命。

    一群人慌慌忙忙地从走廊一头走来,两个提灯的宫侍在前,两个青年男子紧跟其后,一人身着文官服饰,一人身着绢布铠甲,后面还跟着两个持刀的禁军护卫。

    “真要出兵营州?”郭庞加快步伐,想要跟住前面的沈铭,他的语气带有一丝失望和遗憾。

    郭庞,字青山,出身将门之后,其祖上便为帝国南征北战无数,郭庞年少时便跟随父亲研习兵法,武艺高强、谋略过人,成年后坐镇西北边塞,镇域凉、清二州,此次突然奉诏进京,让他也很不解。如今,皇帝已把西北兵事交与凤翔军节度使王懋征,很明显他自己已不可能再回西北。倒是不断有坊间传闻,说圣上欲趁北辽内乱之际出兵营州。这几日,他越想越觉得这传闻可能并非空穴来风。只可惜他经营西北十年,只待有一日可以重新收复西州,打通与西疆的商道。他记得父亲生前曾说,只有连通西疆,才能重振帝国雄风,只是如今,十年辛苦已经毫无意义了。

    “我的郭将军,”沈铭小声嘀咕,“军中之事我哪有你知晓得多!”

    沈铭是帝国最神秘的部门——军闻司的掌门人,这是一个名义上隶属于兵部,却又直接对皇帝负责的情报组织。它可追溯于嘉中之乱期间,太子李勋在清州武宁郡即位后,令时任宰辅之一的程云成立的一个秘密机构,用以收集对叛军的情报,并伺机收买叛军内部军官。如今的梁国公朱奎的祖父朱全,便是被军闻司策反而倒戈,后为平定嘉中之乱立下汗马功劳,从而受封河州汴郡,后辈世袭梁国公。这个组织在平灭叛乱后一度被编入安都府,成为负责帝都稳定的重要力量,直到当今圣上即位,军闻司重新独立出来,并任命沈铭掌管,加强对内对外的情报工作。

    郭庞侧过脸来,望向走廊尽头的宫门,一个年轻的宦官安静地候在门口,一身红色装扮,衬托得黑色腰带非常显眼。

    “那不会是江孜吧?”郭庞又问。

    “将军果然是久不入朝,江公公都不认得。”沈铭嘴角漏出鄙夷的笑。

    “这句话说到我心里面了,要不是陛下召我来帝都,我才不来呢,”郭庞低声说,“我是武将,我对朝中之事没有兴趣,我只想有朝一日收复西疆、踏平北陆。”

    突然,沈铭停下脚步,严肃地望着郭庞,他的双目一直未曾离开郭庞的脸,瞪得郭庞不知所措。其他人也都停下来,注视着二人对视无语。

    “郭将军,景阳不比西北边塞,君在帝都,定要谨言慎行。另外,我一向认为,我朝之危,在内而不在外。希望郭将军面见圣上时,定要谏言陛下,切勿随意对外用兵。”沈铭语重心长地对郭庞说。

    说完,一行人想着宫门口走去,迎面赶来的是满脸赔笑的江孜。

    “这么晚临时召集各位进宫,也是辛苦了,陛下特让我守在门口迎接诸位臣工。”江孜弯着腰,顺势接过小宦官手中的灯笼。

    “大人说笑,为陛下做事,何谈辛苦。”沈铭一直未吭声,倒是郭庞把话接过来,缓解了尴尬。

    从见江孜的第一眼起,沈铭就不喜欢这个人,可能是讨厌他这种面上功夫做得太好、以致让人感觉假情假意的性格,也可能他天生就是讨厌宦官吧,至少嘉中之乱后,宦官势力一直在危害朝政,沈铭自幼接受到的教育就是宦官是佞臣的代表。

    回到当下,先帝为当今圣上留下了一个李敬忠集团,现在还掌握着玄武军,圣上还要天天哄着他,本来已是尚书省仆射,入政事堂,而前些日子又拜为尚父。

    其实私下里,沈铭的重要工作就是监视李敬忠和他的随从们,这自然是圣上授意他去这么做的。越是表面亲密,就越是危机四伏,所以,他冥冥中预感,当今天子与李敬忠的蜜月期可能就要结束了。

    “郭将军,陛下请您入殿,”江孜接到内侍的眼神,然后二人窃窃私语几句,便转身面对等待的二人,“沈大人,请随我前往侧殿,陛下托我跟您说几句话。”

    随即,郭庞跟随内侍进入殿内,而沈铭则跟随江孜进入旁边的一间小屋子。

    “李都护来了之后,让其在殿外等我,”江孜吩咐手下,“务必禁止其他人靠近。”

    侧殿之内早已点起了几十盏蜡烛,它们置放在棕色木板组合成的架子上,照耀得整个物屋子犹如白昼,沈铭望向江孜,他的侧脸在烛光中显得尤为白皙,高耸的颧骨显得棱角分明,固定头冠的带子垂到胸口,似乎是天气太炎热,汗滴不觉留到下巴处。此时,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突然倾倒在盘子上,一声清脆的响声划过湿气氤氲的屋子。这要在平常,每当有哪一根要燃尽便会有宫女上前换上新烛,只是此时,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他和江孜两人。

    “陛下正在召见两位宰相和两位将军,请沈大人稍等,等李都护到来之后再行一起召见。”江孜解释道。

    “那陛下托您?”沈铭躬下身轻声问道。

    “听说江湖大盗张三笑最近混进帝都,专挑那些达官贵人府上作案,偷盗不成还会伤人,不知沈大人是否有所耳闻?”江孜把嘴贴近沈铭耳边轻声说。

    “哦?”沈铭一脸雾水,“这等案子该归安都府,难道陛下意思,是要我军闻司去查?”

    “听我说完,查案子、抓逃犯当然是安都府李都护的事,”江孜又凑过来,“但如果要能闯进陛下尚父门下,一般的盗贼恐怕难以胜任,这等高手,不会是你们军闻司出身吧?”

    张三笑早年确实是官家的人,但与军闻司并无半点瓜葛,也未听说他到过李敬忠府上,江孜为何出此言?沈铭沉思片刻,偶然明白了一些,难道?他恍然大悟。他虽早有预感当今圣上早晚会与李敬忠翻脸,但没想到如此之快,毕竟,帝国战斗力最强悍的军队之玄武军的指挥权,就掌握在李敬忠义子龙武将军程思楚手上,如果操之过急,哪怕稍有不慎,怕是引起一场血雨腥风。

    “张三笑真得伤得了陛下尚父?陛下可知?可否真得考虑清楚?是否准备妥当?”沈铭一连追问数个问题。

    “有些话陛下不能明说,也不想明说,你和李都护都是陛下最为信任的左膀右臂,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即可,其他自有我与林相安排,一切皆在掌握,”说罢,江孜递给沈铭一块玉佩,“这是皇上赐予你的。”

    沈铭认得这是当今圣上的玉佩。这块玉佩是先帝用渤海国进献的美玉、请天下第一玉器匠人雕琢而成,一共三块,一模一样。其中一块在圣上登基之时赐给了李沅,他曾在李沅府中亲自把玩过。以玉传令,无疑确定了江孜所言确为圣上之意。

    沈铭本想打听更多,此时却传来敲门声,原来是李沅到了。

    “沈大人先去门外稍等,我把陛下的悄悄话捎给李都护,便带你们进殿,”江孜招呼手下带李沅进屋,“务必记住,有些话要一直藏在心里。”

    沈铭与李沅擦肩而过,他没有观察到李沅一路都在盯着他的脸。

    李沅和沈铭十岁相识于河州,那时起就已是过命之交。二人性格并不相同,李沅生性洒脱、大大咧咧,而沈铭却耿直无比、锱铢必较,但并不影响他们成为亲密的朋友。

    沈铭没有意识到李沅想和他打个招呼,可他却一直未抬头。直到迈过门槛方他才猛然回头,目光落在那个身着红衣的皇帝近侍身上。寥寥数语,言简意赅,将来不为辅国之才,也足以翻云弄雨,李敬忠与其相比,不过奄奄蝼蚁。沈铭想到这里,不免内心一颤,对江孜由讨厌变成了敬畏,这是这种敬畏,夹杂着某种恐惧和担忧。

    他向殿外望去,天色已黑,此刻景阳已然宵禁。

第二章 年轻君王的野心

    沈铭原本只是河州栗阳郡会宁县的知县。景元初年,当今圣上即位,作为皇帝心腹的李沅因而成为安都府都护兼御前司侍卫,其与沈铭为旧识,而皇帝也一向欣赏沈铭之才,便招其进入安都府协助李沅。

    其实,沈铭在河州当地早已小有名气,他年少时即有过目能诵之质,后考入河州官办府学学习,其文章不仅言辞华美,且立意之深也远超常人。同时,沈铭又好习武,他极度爱剑,内心始终有一股侠骨之气和报国之情,甚至早年想做一名侠客。但沈铭之所以在栗阳郡小有名气并非其能文能武,而是因为其断案能力非常强,擅长分析,而又心思缜密、精于推理、善于组织,这也是后来李沅向新君推荐他掌管军闻司的重要原因。

    他与李沅被带进殿内,年轻的皇帝背对着众人,望着墙上挂着的那幅舆图。沈铭走近,方才发现,那幅舆图绘制的是几十年前的帝国疆土,从东海到西疆。

    “沈爱卿,快来,”看见沈铭进来之后,皇帝突然转过身来,“你数月前曾去过晏州,一定可知边地将士求战之心的迫切,快给诸位爱卿讲一讲。”

    皇上此言不假,沈铭大概三个月之前的确亲自赴晏州办差,这是一次绝密任务,关系巨大,本不应该透露半分。对于军闻司的人而言,保守行踪、守口如瓶,是铁一样的纪律。但今日,皇帝亲自发话令其不守纪律,他也只好和盘托出,只是,他还是略感不安地瞅了一眼林从观。

    “营州百姓苦北辽久矣,我在晏州之时,遇见很多营州流民拖家带口穿过雁荡山脉逃回中原,而晏州也饱受北辽人骚扰,每逢北辽骑兵南下,经常一年的收成尽数被劫掠,”沈铭接着说,“但是因为由雁荡山脉阻隔,整体而言,我军并不落下风。倒是营州一地,易攻难守,即使我军收复营州,日后经营也不容易。”

    “沈大人所言极是,”沈铭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不严的李敬忠突然提高了嗓门,“我十万大军,这一路吃吃喝喝需要耗费多少粮草!而且此战胜负未知,一旦损兵折将,皇威何在?”

    李敬忠说完,礼部尚书崔琰、刑部尚书裴庆余、吏部尚书王之孚立即附和,倒是和此次出兵利益最为相关的兵部尚书李思恭、工部尚书吕揽、户部尚书苏勇涯全部低着头,完全没有领会年轻皇帝宵禁前召开此次御前会议的意图。

    “李相所言差矣,”林从观站了出来,小踱着步,“我朝开国之初便分天下为十六州。百年来,西州经略西疆,营州连接东陆,云州掌控草原,天下安定,四海承平。然而嘉中以来,西州屡遭吐蕃袭扰,如今已失去联系,营州为契丹人窃据,导致东蕃渤海国来我朝朝贡居然要绕走海路!我泱泱大国,苦于契丹小贼,是为耻辱。如今,我玄武军兵强马壮,又有精锐的西北边军配合,足以与之一战,皇上如今有光复营州之雄心,而北辽朝堂又忙于争权夺势,天时地利人和,此等良机千载难逢。”

    “臣不才,但也赞同林相出兵之轮,”虽然一直致力于收复西州,但今日林从观的一席话反倒激起了郭庞的斗志,他难掩内心建功沙场的渴望,“而且以我经略西北的经验,此战若成,足以有效震慑四境之敌。近来,我听闻草原的柔然人在北辽支持下蠢蠢欲动,几次骚扰我陶海城。此时出兵收复营州,不仅可以兴士气,更可以保北境平安。”

    沈铭这才明白方才为何圣上要问自己,想来是李敬忠和林从观二人意见不一。其实,沈铭对于出兵营州还是很有信心的,帝国十年未有大的战事,粮草充足,尤其是从西北调回郭庞,精兵强将足以平定东陆。只是正如他对郭庞说得那句话,帝国之危不在外而在内。

    嘉中之乱后,有功之臣多数受封地方,导致地方势力尾大不掉,时至今日,诸如安州李淄坐、汴郡朱奎以及宴州刘锦辉,名为帝国戍边大员,却也是半割据状态。而朝中多有党争,宦官专权。就如今日,表面谏言出兵,实则各自都有自己的算盘。而近年来,土地兼并日剧,流民问题日益突出,如不及时处理,早晚必有民变。

    “龙武将军,我一向认为你是难得的将才,本次征讨计划也由你担任主帅,”年轻的皇帝突然话锋一转,“不知程将军意欲如何?”

    沈铭从皇帝的话里听到了急迫,程思楚能带十万玄武军,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但有郭庞在,恐怕这难得的将才实在有些勉强。沈铭嗅到,皇帝这突然的褒扬是一种拉拢之术,想必程思楚作为李敬忠的亲信,其意见应该和李敬忠一致。让程思楚带兵出征,一来以功名成就引诱程思楚,二来让李敬忠安心把兵权交出,毕竟是交给他的心腹,而非任何一个外人。

    夜半时分,还是起了风。一丝凉意袭来,让殿内的人缓了缓神。江孜赶忙差人去关上窗户,而他取来一件披风并亲自披到年轻皇帝的肩上。

    “龙武将军自然担得起重任,我深信不疑。但是如若出动玄武军进军海东,会不会导致对藩镇的控制削弱?”沈铭的担忧李敬忠自然也想得到,于是他抢在程思楚说话之前赶忙说出来,这个理由是最有说服力的了。

    说完,李敬忠略显得意得望了望林从观。

    “陛下即日即可派人前往晏州刘锦辉部,并令调安州、河州兵马以为策应,”林从观转过头来,单膝跪地,“我想,三州兵马效忠陛下的决心坚不可摧,定配合龙武将军扫平雁荡山北麓,收复营州。”

    沈铭心中暗自叹服,林相怕是做了精心准备,或者这次出征就是他在背后鼓动年轻的皇帝。他突然想起来方才在侧殿,江孜话语间仿佛也提到了林从观,看来问题并非如此简单。想到这,沈铭似乎明白了一点。

    “陛下,军闻司在北辽的组织运行良好,可以为此次行动提供情报支持。”沈铭一边说一边望向李沅。

    “北辽新君即位不久,反对者蠢蠢欲动,这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李沅立马附和。

    “臣等愿为收复营州肝脑涂地!”一直默而不语的兵、工、户部三位尚书见此情景,也立马表态。

    “程爱卿,能否担当此次出征大任?”皇帝望着程思楚。

    程思楚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偷偷瞄向李敬忠。李敬忠看见皇帝出征之心异常坚定,加之带兵之人是自己人,也就没有多说,便递给程思楚一个眼神。

    “龙武将军,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就在这犹豫的片刻,皇帝突然抬高声调,“我再把郭将军调配给你,他在西北战功卓著,胡人闻其名都闻风丧胆。”

    这场宵禁之前的御前会议终究还是达到了预想的结果。

    “拜见林相,为朝廷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武侯在世,也不过如此。”在出宫之时,工部尚书吕揽拦住了林从观。

    “吕大人,这次出征可要劳烦工部了,”林从观捋了捋胡须,笑着说,“吕大人,先帝在时,我每次来帝都公干,主动想与你唠上几句都不容易,看来尚书大人审时度势的能力确实超乎常人。”

    “左相说笑了,”吕揽没有被林从观这嘲讽之语激怒,反倒把脑袋凑近,低声说,“我与崔琰、裴庆余、王之孚那几人可不一样,自林相上任以来,我可从来都没有给林相暗中下绊子。”

    林从观忍不住笑出了声,以至笑声引来周围人本能的回头,这一幕恰好被沈铭看在眼里。

    沈铭与林从观的关系不能用好与不好来形容,他们并不亲密,但政见上却多有相似之处,至少他与林从观都认为,帝国已经到了必须变革的时候了。

    林从观这个人有着超乎常人的忍耐力,自从任盐铁转运使开始就一直盛传未来将入阁为相,因而那些年他一直被李敬忠压制,但他就可以忍气吞声、低三下四,他表面从不主动结交朝臣,完全装作庸才一个。直到新君即位,众人方才发现,兵部尚书李思恭、户部尚书苏勇涯、镇西将军郭庞、凤翔军节度使王懋征,这些实力派人物都是林从观一派,而安州、晏州、海州三镇似乎对其也十分忌惮。其政治谋略之深,却非沈铭这般小人物可以媲美,沈铭必须承认,也许林从观有能力、也将会,成为未来十年帝国的掌舵人。

    但另一方面,这个人做事决绝,甚至亲情友情,在目的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总而言之,是那种为了目标可以不惜一切的人,甚至,死亡都是无所谓的。如果江孜让沈铭感觉到的是威胁,那林从观则是那种敬重加惶恐。

    “我想让林相牵线,邀郭庞将军来府中一聚,”吕揽终于在一阵寒暄之后转回正题,“我那小儿,自幼就想入行伍,可你也知道,他天生体弱多病,哪是那块料,几次都被我拦下。可谁想,他偏偏与我怄气,这两年不学无术,整日在酒楼与胡姬鬼混,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我思来想去,还不如送他去边疆,不至于这么颓废。”

    “你是想让卿蒙侄儿想跟随郭将军一起出征?”林从观大概明白了吕揽的用意,看着年近七十的吕揽矗立在晚风中,林从观装作于心不忍,“也不用非要跟郭将军去前线,你老来得子也不容易,这征战总归危险。我倒提议,可以安排他去安都府做个门郎,也是穿武服、配刀剑的营生。”

    “那可好,那可好,”吕揽连忙拉起林从观的手,“那就要麻烦林相帮忙拖个关系了。”

    “好好,放心吧,”林从观连忙握紧吕揽的手,“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老狐狸,”望着吕揽离去的背影,林从观恶狠狠地嘀咕,“堂堂工部尚书居然托人解决儿子的工作,甚是可笑。”

    “林相息怒,”林从观这时才发现,这个沈铭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然后轻声地说,“盗贼杀人不会是林相的主意吧?”

    “我做事,从来都讲究一个‘稳’字,铤而走险不是我的风格。”林从观没有回头。

    “那是江公公?”沈铭皱紧眉头,他断然不会以为这是圣上的主意。

    “这个不重要,”林从观转过身,退后几步,“是谁的主意不重要,办事的人是沈主事就可以了。月末,大军出征之际,李敬忠大寿之日,正是其人头落地之时,我觉得我不会看错沈主事的。”

    “为什么会觉得我值得信赖?”沈铭问道。

    “我说我信赖你了吗?是小女清儿信任你,”林从观笑着说道,“要不我怎会由着她的性子让她一个女儿家外出呢?”

    沈铭有些无言以对,他知道林从观意指三个月之前的那次晏州任务。

    月上梢头,斜挂在乾宁宫高大的屋脊之上,几抹轻云伴在左右,风轻如水,静静流过景阳的仲夏夜。

第三章 玉蕊仙子

    景阳东门有一家胡人开办的酒楼,名曰胡月楼,因为恰好地处城门内,来自帝国东南的官员、客商进入景阳便很自然在此落脚。点上几道西北美食,甄上一碗酒,在胡姬们的飘飘起舞中轻轻醉去,从此便不知旅途劳累,只觉这盛世景阳,尽在这胡旋舞里。

    一日,在胡月楼二楼的某个角落里,军闻司小吏张焕之在这里送行自己的好友、在盐铁司闵州专署任职的赵军寅。张焕之的祖上可并非一般人,当年嘉中之乱,西州落入吐蕃人之手,正是其祖父带领归义军赶走吐蕃人,收复西州三郡。只是作为张氏庶子,张焕之父辈来景阳之后就没有再沾上祖上多少荣光。

    “这几日,我听闻这昌明观的玉蕊花可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美景,香可醉人,可惜来的不是时候。”喝了几盅,赵军寅偶发感叹。

    “那确实遗憾,那可是景阳八景之一啊。”提到玉蕊花,张焕之有些不自在,只是酒劲之下,赵军寅并没有看出来。

    “我还听闻,这尚书仆射林从观的女儿因为看了玉蕊花,从而变为了仙子。”赵军寅说得很轻松,只是他也是当八卦听听,没有当真。

    “这可不要乱说,林相痛失爱女,至今未查清是怎么回事。”张焕之心中窃喜,传言传得多了也就像真的了。

    这是初春时候的事了,当时新君刚刚即位半年,宰相林从观的女儿在前往昌明观赏花的路上离奇失踪,在景阳、大白天、大庭广众之下消失,从此杳无音信,想来简直不可思议。

    为此,李沅调动安都府在景阳四周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皇上甚至让军闻司也参与协查,却最终却一无所获。可没过多久,就有昌明观“玉蕊仙子”的传说。传言这“玉蕊仙子”其实就是林相之女,本是王母娘娘身边的侍女,犯规受罚才意外来到林家,只有等待十八岁那年赏过人间神花后方可重回天庭。这种坊间传言虽然在朝堂之上不会激起什么浪花,但在市井之间还是引得一阵讨论。

    昌明观是一座悠久历史的道观,因坐落城南昌明坊,因而得名昌明观。景阳有道观、佛寺不下十几座,唯独这昌明观独树一帜,从来都是香客不断。其原因,一方面是其建筑恢弘而有气势,号称集天下道观之大成,另一方面,则是其兴建之人乃河州天君山道长玉萝真人,号称这玉蕊树在玉萝真人建观之时便已存在,只是从未开花,甚至世人都以为只是一棵树。玉萝真人在这棵树旁边挖了一口井,水涌出来,居然让这棵树开了花,此花号称集天地阴阳五盛之气,凡人闻此花香就可了却俗念,如道家仙人一般寝不梦、觉无忧、食不甘,因此每年花开之时,赏花之人总是络绎不绝,昌明观也因此名扬天下。

    “张兄,你家也就在这昌明坊,距离这昌明观也不算远,应该看过这玉蕊花吧,应该闻过这玉蕊花香吧,果真如传言那般?”赵军寅对这玉蕊花充满了兴趣。

    “这个你就问对人了,”张焕之突然开始眉飞色舞起来,“我还真见过。这花吧,远看如玉盘,花须足有尺把长,雪白雪白如玉雕一样,花蕊金黄,映衬之下,花须就更显得白了。”

    “那气味果真闻了之后让人了却忧愁?”赵军寅眼中泛起光。

    “确实有一种浓郁的香味,沁人心脾,让人愉悦,大概还是有功效吧。”张焕之接着说。

    “唉,”赵军寅叹了一口气,“希望明年可以在春天来帝都公差,兄可得亲自带我去一睹这玉蕊花之全貌啊!”

    “每年都有,明年我亲自带兄前去!”张焕之夸下海口。

    张焕之在军闻司虽然级别不高,但却深得沈铭信任,大概确实是沾了祖上的光,让沈铭对他高看一眼。二人虽然差了几岁,倒是行为举止都很相像,看起来似乎还蛮像兄弟的。张焕之就住在昌明坊,与昌明观隔了一块水田,他几乎每天出门都能瞧得见昌明观里飘出的炉烟。他之所以方才紧张,正是因为他知道这“玉蕊仙子”背后的真相,但他要谨言慎行,正如沈铭所言,军闻司办过的案子要永远烂在肚子里。

    “之儿,你在楼里吗?”二人正喝得畅快,突然听见一声呼喊。

    张焕之听出是老母声音,便赶忙站起身,身子却不觉晃了起来,他转了两圈,扶住旁边的柱子。他的眼前尽是胡姬们舞起来的身姿,只是他的眼里,她们在不断转着圈、转着圈,转得让张焕之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张焕之醒来之时已在家里。房门外只听老母和几个人在说着话,嘈嘈杂杂,让他很心烦。

    “卧槽!”张焕之突然反应过来,今天是与西街豆腐坊李家女儿定亲的日子,他本来只想小饮几杯,把赵军寅送走,没想到居然睡了过去。

    “张焕之,你啥意思!”突然,门“嘭”地一声被踹开了,他未来的妻子李清茹跳了进来。

    话说这李清茹虽然看着娇小,但其实则是个暴脾气。张焕之吓得连忙从床上蹦下来,出了门直接奔向自己未来的岳母身边。

    “清茹这孩子就这脾气,你也知道,其实她心眼可善良了,”岳母赶忙帮他解围,“清茹,以后进了婆家,就这样放肆可不行!”

    “亲家母,这事还是怪焕之,”老母居然也帮着数落他,“定亲之日,双方亲戚朋友都到场,你出去送朋友也就算了,还喝得不省人事,这像个成年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清茹,别生我气了,都是我不好,”张焕之倒是很快赔上笑脸,“择日不如撞日,良辰美景就在此时,咱们就现在吧!”

    “亲戚朋友都回家了,这也没准备好啊。”李清茹安定了下来,嘟哝着嘴。

    “唉,这还不快。”张焕之于是立马让母亲去备些酒菜,自己则带着李清茹去他藏书的房间里,那是他们从小就一块玩的地方。

    张焕之和李清茹说是青梅竹马倒也不过分,二人从小就是玩伴。李家在西街开了一家豆腐坊,在昌明坊一带还算小有名气,李清茹自小便勤劳能干,李家的生意做得也非常好,张焕之自小也吃了李家不少饭。

    但他俩的故事却和沈铭脱不了关系,沈铭最喜欢李家豆腐坊的热锅豆腐脑,那日,他先是拜访了张焕之家,二人商谈了一些公事之后肚子就饿了,沈铭就非要带上张焕之一起去吃豆腐脑。那日的李清茹戴着一条小围裙,忙活着满脸都是汗水。

    “那个姑娘,你们应该彼此认识吧,”吃着吃着,沈铭突然抬起头,一脸严肃,“我觉得她看你的眼神很奇怪。”

    “哦?”张焕之也停了下来,“我们从小就一起玩大的,当然认识,不过咋个奇怪?”

    “她明明与你熟识,刚刚却装作不认识,”沈铭瞟了一眼李清茹,“这阵,却又忍不住偷看你,这正常吗?”

    那日,李清茹见到张焕之,本来想热情地和他聊几句,但偏偏沈铭在场,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强压制住心里的欣喜,装作若无其事。只是,这刻意的表现反倒被沈铭看在眼里,毕竟他可是圣上钦定的军闻司主事,这点洞察力还是有的。

    “要不考虑考虑吧,姑娘看起来很朴实,人也挺漂亮的,”沈铭低下头接着吃起来。

    “那就是表象,她可不一般,那脾气闹起来像个母老虎。”张焕之“切”了一声。

    “所谓欢喜冤家,没准你们还是天作之合。”沈铭笑起来。

    “绝对不可能,我可怕她。”张焕之撅起嘴。

    虽然张焕之如此说,但那一日确实是他俩关系的转折点,自从被沈铭点破了心思,李清茹倒也不再拘谨。于是不过半年,二人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要不是之前张焕之配合沈铭去执行一件重要任务,可能现在李清茹已经进门了。

    赵军寅骑着白马,沿着官路而去,盛夏的风燥热得很。一路上,他还是留恋帝都的繁华,那气派的乾宁宫,宽阔的朱雀大街,还有那西市灯火通明的夜市,和胡月楼里舞池上的胡姬,还有让他为之神往的玉蕊花香,以及那让人浮想联翩的玉蕊仙子的故事。

    “提拔你做闵州的盐铁专办,就是要盯紧闵州的税收,徽闵是我们的底盘,不能让林从观插手。”他想起临行前崔琰大人对他的嘱咐,隐隐感觉到了身上的压力。

第四章 白鹿山庄

    程思楚成了圣上钦定的东征主帅,这让自西北归来的郭庞多多少少有些意外,虽然他有不甘,幸亏有林相多次给他陈说利害,才让他略显宽慰。然而,就在程思楚四处点将调兵、帝都各要害部门全部投入出征的筹备之时,郭庞却收到了圣旨,让他以工部侍郎身份、持主事吕揽符节前往河州,拜访河州张氏。他带着不解匆匆赶到了左相林从观府上,却发现原来林从观早已等他多时,而且吕揽居然也在。

    “青山,”林从观坐在茶几旁,面前是刚刚端上桌的新煮好梨干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坐下尝一碗。”

    吕揽也坐在垫子上,端着一碗梨水,似乎有些热,吕揽一边喝一边吹着气,额头全是汗珠。

    “没想到尚书大人也在,”郭庞喘着粗气,他一路顶着烈日赶来,本来就铜黑色的脸似乎又黑了两圈,“我这莫名其妙就成了大人的特使了”。

    “青山,坐下慢慢说。”林从观收起笑意,拉郭庞来到身边。

    这河州张氏是著名的工匠之家,擅长炼铁以及打造各种兵器,还兼具制造攻城器械的能力。张氏与皇室保持着紧密的联系,自本朝开国以来,张氏多位传人主事工部,张氏女子多次入主后宫。嘉中之后,张氏传人在河州兴建白鹿山庄,继续兵器的研制与打造,虽然接收朝廷的拨款,但从此禁止族人入朝为官。

    吕揽主事工部已有十数载,他比林从观更早接触到帝国核心圈子,他曾经与李敬忠保持过一段相对亲密的关系,但后来他对于李敬忠总想插手工部事务感到不满,逐渐从李敬忠集团脱离出来,而他可以始终不倒的原因,正是与河州张氏的关系,他已过世正妻正是出身张氏,换言之,他自己就是张家的女婿。

    “青山贤侄,这是工部的政令以及我的一封私信,有此为证,白鹿山庄不敢有人怠慢你。”说罢,吕揽从袖子里掏出一叠官文,然后当着郭庞的面装到一个刻着工部符文的竹筒内。

    “我来拜访林相,”郭庞一脸茫然,“其实是想问问,是否可以安排别人前往?”

    郭庞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他擅长而且唯一喜欢的事就是在军营里和将官们在一起,突然让其去搞交际工作,着实为难他。不过既然是皇帝下令,他又不能撂挑子不干,只是他揣测这幕后出谋划策之人当是林从观,这也是他此次前来的目的。

    “西北大军尚在路上,何况有你麾下部将指挥,还有李思恭大人协助你调兵,不必牵挂,”林从观递上来一碗梨汤,“一场战斗打得是勇武,但一场战争打得是全局,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让你亲自去河州,必是干系重大。”

    “都怪我垂垂老矣,不足以独当一面了,”吕揽不自然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可惜了我那犬子,不争气,只能在西坉门做个戍城小吏。”

    “吕老不必如此悲观,”林从观赶忙接过话,“守好这景阳的大门,保卫全城安危,也不是任何一个人随随便便就能胜任的,我看好卿蒙贤侄。”

    郭庞接过梨汤,几瓣大谷梨浮在绿汁之上,热气蒸发出来,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河州,建章郡,万江城,地处澜江北岸,既是上下游漕运中枢,又以手工业发达闻名天下。来自万江的陶瓷、木器不仅是帝都王公贵族的最爱,更是从澜江入海一路热卖到四境之外,而万江的手艺人自数百年前在打造铁器、制造工具方面就独树一帜,成为帝国制造兵器的重要基地。

    城郊,一栋气派的独门庭院巍然屹立,门上的灰色牌匾上镌刻着“白鹿山庄”四个金色大字。它并非采用一般的行书抑或楷体书写,而采用本朝初年著名诗人兼书法家欧阳绪独创的尖楷体,其初看锋利无比、凌厉透彻,如尖刀流剑、硬木磐石,但细看却又发现其温润似水、刚柔并济。巨大的牌匾之下是偌大的府门,门口总是站着一排卫兵,显得庄严而肃穆。

    相对前门的冰冷,位于西面的侧门则是另一番景象。因为手持令牌的差役从侧门进出办事时只需登记即可,而来自城内外的载着货物的马车也都在侧门卸下,再由府内人员分类,因而这里是难得的热闹。

    “姐姐,爹说今天有重要客人前来,让我们别乱走。”张宏洨拉住姐姐张默笛的衣角,此时,她正抚摸着旁边那匹黑色骏马的棕色鬃毛,正准备溜上一列出府的马车。

    这一代张家传人叫张成鸣,其还有一个弟弟名为张成旭,在安州从军。张成鸣只有两个孩子,女儿张默笛和儿子张宏洨,儿子今年才十二岁。倒是张默笛今年已经二十有几了,其已到出闺年纪,只是她性格泼辣,而又偏好研究武学,因而并不受河州本地各名门望族待见。

    虽然张成鸣总是对外人说,这本地大族家的公子哥没有能让自己女儿看得上的,而实际上,其实到现在也没人上门说媒,跟别说提亲了,这也让张成鸣略显烦恼。说来也奇怪,张默笛实际上长相很出众,和大部分喝着澜江水长大的河州姑娘一样,她即使喜欢在户外练武,但依然皮肤白嫩,其脸型很讨人喜欢,安静下来仔细端量像个鹅蛋一样可爱,每当她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酒窝,带着粉色的晕圈,仿佛春日里的桃花一般。其实很多人第一眼见她,都会觉得她很美丽,只是处得久了,就会发现,她这让人喜欢的外表下面是一颗放荡的内心,她与窈窕淑女毫无干系。

    张默笛斜着眼与眼前这匹马对视着,然后眼里流出喜爱之情,于是嘀咕道:“这个小马驹真比我那臭弟弟可爱得多。”

    黑色小马不知是否真得听得懂她的话,倒是真得打了个欢,脖子扭了两圈,朝天嘶叫了两声。

    “嘘,”张默笛拔出剑来,用嘴朝着剑鞘吹了一口气,吓唬她的弟弟,“别对别人说,否则我就把你扔到澜江里面喂鱼。”

    “你就吓我吧,这招没用,除非,”张宏洨扬起嘴角,“你教我枪法,就用父亲的那把红缨长枪。如果这样,我当没看见。”

    “好吧好吧,”张默笛拍了拍弟弟的脑袋,“可是你逼迫我的,父亲要是怪罪下来,我可不负责任。”

    张成鸣并不希望儿子舞刀弄枪。一方面,自己的手艺毕竟需要有人接手,白鹿山庄未来的主人当然首选他了,另一方面,他希望儿子可以多读书,当年,他的弟弟一意孤行,非要前往安州从军,父母在世时无时无刻不在为他担忧,他不希望儿子走自己弟弟的老路。

    张默笛看着弟弟蹦蹦跳跳地离开后,迅速藏进马车上的一个大箱子里面,这样就可以绕过卫兵出府了。她在箱子里面静静等待着,透过箱子正上方两个小孔射进来的光让她倍感刺眼,她害怕窒息的感觉,不敢大口呼吸。过了一会,她感觉到有人解开了缰绳,马车似乎开始缓缓移动,应该是主人回来,开始启程了。

    万江城距离澜江只有数十里地,沿着江边是一个个商埠码头,这里既有上游自沿江而下的差旅,来自关州、安州的官差在此歇脚,也有来自下游的客商,徽州、闵州的稻米由此转运至上游各州,而本地的陶瓷、铁器也在此装船,奔向帝国各地。因为地理位置重要,而且商旅繁华,逐渐成为帝国仅次于景阳的大城市,而且皇帝还在这里修建了寝宫,偶尔出巡还会来此暂住。

    郭庞在船上晃晃悠悠了三天后,终于来到了建章郡境内,常年生活在西北的他惊讶于河州水道的纵横交错和四通八达,江边的深山里常常在夜半传出猿啼声,时而还能从高大的古木树林中窜出一两只飞鸟。此次出行,他先是骑马至关州与安州交界的渡口,他并没有乘坐户部安排的船,而是按照林从观嘱托,隐藏身份上了一艘客船,为了行程的安全,中途还偷偷换过一趟船。

    “他可以安排好一切,下面人只需要照着做就可以。”他回想起沈铭对林从观的评价。如今,他也不得不感叹,林从观做事属实谨慎。

    江面突然开阔,往来的商船逐渐多起来,堤岸上也逐渐热闹起来,传来嘈杂的人声。郭庞拉开舱门上的丝绸门帘来到舱外,随手带着自己的公文袋子,在甲板上深呼一口气,顿时神清气爽。做个文官,四处公差,原来这么舒服,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滑过一丝笑意,忍不住摇了摇头,笑话自己的心思。

    郭庞已老大不小,但却一直未娶。尤其父亲去世后,他继承父亲遗志厉兵秣马收复西州,后接替李思恭掌管西北兵事,圣上几次欲赐婚抑或赐府邸都被他婉拒。他始终以当年霍去病拒绝汉武帝的那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激励自己,也一直欲成就一番大事业,只是帝都始终未能给他施展雄心抱负的机会,他虽然在西北十年征战,但帝国依然未能挺近西州半步。

    “青山,小战役的胜利不足以弥补大战略的失败,大战略是你无法决定的。总揽全局的眼光也是你欠缺的,这是你需要我支持的原因。”这是当年林从观身处低谷时对自己说的话,也正是从那时起,他毫无保留地成为林从观阵营的一员,他对林从观的期待,只是希望有一天他可以支持自己兵出西疆,完成父亲遗志。

第五章 西州刀客

    也就在郭庞秘密起身前往河州的前后,一个膀大腰圆、脸色黝黑的壮汉跟随商队自西北进入景阳。进入城后,他安置好自己的骆驼,便前往西城兴盛坊的一栋独门宅院。宅院仿佛许久无人打扫,门口杂草丛生,墙外遍布碎瓦,只有偶尔几只麻雀落在门口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

    景阳夏日的傍晚,夕阳余晖尚在,洒满稻田。青黛色的薄云萦绕于远山上,苍茫不已。沈铭坐在窗前,任由晚风吹起自己的发髻,在等友人的间隙里,他不自觉想起了自己的妻子。

    沈铭原本是家中独子,却年近三十也不愿娶妻,以至背负族人的巨大压力。他并非排斥成家,相反,他无比重视自己的婚姻,因为重视,更加慎重,以至苦苦寻觅。而沈铭终究是幸运的,在他三十岁那年,栗阳郡守高升主持重修登仙阁,落成之时正赶中元节,故而在当天夜里于登仙阁宴请四方宾客,而栗阳郡治所就在会宁,作为会宁知县的他自然受邀参加。而正是在那里,他遇见了二十二岁的徐佳。

    徐佳祖上是徽州寿春郡人氏,时随家人徙居于江宁。因其二哥徐衍来河州商谈生意,其跟随前来游玩,恰好徐衍与高升熟识,故而兄妹二人也得以受邀参加中元节登仙阁上的夜宴。徽州徐氏是当地大族,徐氏尽出人才,徐衍主要从事丝绸锦缎生意,其还有一个哥哥徐望,当时在徽州本地做官。因为家境富庶,而自小又被家人宠爱,徐佳受得非常良好的教育,其诗文既有江南女子的温婉,又不缺大丈夫般的豪情,尽显才气,因而人称江左第一才女。

    澜江自会宁城流过,登仙阁就矗立在江畔,其有五层百尺高。中元夜宴之地位于四层的观景阁,沿石梯而上,要数百步才能走上去。那日傍晚,太阳还未完全落山,晚霞柔美而壮丽。水光粼粼,时有银鱼跃出江面,犹如刀光剑影、飞银碎金。

    “听闻沈兄是盛名河州的才子,可否请赐一首诗词,以用作开宴乐律?”那日,沈铭很早就登上阁来,正轻依在栏杆处赏澜江外的夕阳盛景,此时,一个年轻男子走到身边,打断了他的思绪。

    “兄台为何人?”沈铭转过头来。

    “鄙人徽州徐衍,受高郡守之邀来此参宴,”徐衍赶忙躬身行礼,“想来,兄台正是会宁知县沈铭。”

    “徐公客气了。”沈铭赶快回礼。

    实际上,徐衍此行的目的就是结交河州本地的大人物,以方便自己在河州开拓生意,因而他很早就调查清楚了宴会的参与人员。而沈铭是他最想结交的人,因为他本身认识李沅,听李沅提过此人,说当今太子在栗阳时曾表达过对沈铭才华的欣赏,说自己登基之后必召其入朝为官。

    “还请沈兄赏笔,”徐衍让随从拿来笔墨,然后大笑起来,“也许沈兄不经意一笔,便可出绝世佳作。”

    “不敢不敢,我也就略舒胸臆,献丑了。”说罢,沈铭先是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而后背向众人,提笔而作。

    “香风微疏,红桌琼酒,登阁意与仙人舞。长洲鱼影日尽处,飞霞孤鸟偕来路。

    玉蕊花落,关山极目,长夜不闻五星出。冠侯泉下酿玉浆,西州旧梦又几度。”

    沈铭思考片刻,着笔一首《踏莎行》。

    周围早已围了一圈人,然而当沈铭落笔之时,众人却又突然陷于寂静。众人皆以为沈铭会对这登仙阁上的美景描绘一番,但却偏偏只是浮笔略过。

    “兄台果然是心中有天下的人,”就在此时,一个着青色长裙的姑娘凑了上来,缓解了这片刻的尴尬,“全篇平淡无奇,无一佳句。但寥寥数语却又写进心中所想,但也足矣。”

    “哦?”沈铭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充满了光芒,“不知姑娘如何理解?还请道来,吾也想听闻一二。”

    “上阙写眼前。阁外流风,阁内美酒,阁中仙人,既照应阁名,又不吝对与座各位的夸赞,”姑娘望了望众人,踱着步,然后朝着远方摆了摆手,“而后长洲、飞鱼、落霞、归鸟齐出,虽无新意,却又陡然天成,自然之美已尽在其中。”

    “那下阙呢?”徐衍望着妹妹赶忙追问。

    “这上阙,其实各位都可以读得懂,难就在这下阙,”姑娘停下脚步,故意歪起头,面带笑意,“玉蕊花,乃帝都名花,而关山极目之处想必也是景阳。而五星一词出自汉代,相传武帝与太史公同观天象时发现东方有五星俱亮,豪言‘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由此,后两句也就很容易理解了,沈大人心中自有报效国家的理想,如冠军侯与三军共饮酒泉。”

    徐佳说完,众人皆击掌赞赏。毫无疑问,徐佳透彻得说出了沈铭的所有心思。也就在那一刻,沈铭被这个徽州姑娘深深吸引。他望着她许久,直至众人散去。他突然觉得,她的眼眸犹如琉璃一般明朗,她的脖颈犹如秀玉一般白净,她轻盈的步伐、翩翩的衣阙,那江南人独有的柔美声调,无不深深让他迷恋。那一刻,沈铭意识到,这个姑娘,便是他命中注定的姻缘。

    “你为啥一直盯着我?”徐佳突然面带羞涩,也吞吞吐吐起来。

    “让姑娘为难了,我就是觉得与你有缘。”沈铭不好意思地把眼神抽离出来。

    幸亏此时,高升带着家眷到来。夜宴将起,众人皆落座,这一刻的尴尬终于被打断。

    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沈铭的思绪,将他从往昔的回忆中唤醒,他整理了一下衣角,赶忙推开房门。

    “后面安全吧,”沈铭打开院门迎接壮汉进来,然后本能地朝着左右巷口望了望,“你是外来人,怕引起外人注意。”

    “一切安全,”壮汉并未直接迈进院子,而是首先问候沈铭,“军闻司驻西州谷阳郡参将徐逍拜见沈主事。”

    “赶快进来,不要那么客气。”沈铭赶忙把徐逍拉进院子。

    徐逍常年混迹于通往西州的古商道上,其武艺高强,擅使一柄白铁弯刀。在加入军闻司前,他主要为商队护航,并以此谋生。徐逍生而骁勇,而又为人正直豪爽,每次接活无不尽心尽责,因而他不仅对西疆各国以及草原诸部的基本情况很了解,还在西州建立起一定的威信和人脉,江湖人称西州刀客。

    他和沈铭的交集其实源于郭庞。在西州被吐蕃人占领之后,整个凉州以西基本不见官军身影,因而为了保证商道畅通,商人们开辟了经北方草原绕道清州或云州的新线路。然而最近几年,北辽支持的柔然部落不断壮大,逐步吞噬周围的小部落,并开始不断骚扰云州,甚至其骑兵经常渗透到整个漠南。也就在三年前,徐逍一行人在前往清州途中,遭遇一支足有数百人的柔然骑兵,虽然他们做了充足的准备,但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庞大的柔然骑兵队伍来到漠南。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正好在清州前线的郭庞率军赶来,击溃了柔然骑兵,由此,郭庞结识了徐逍,进而沈铭上任军闻司主事后,借由徐逍发展起在凉州以西的情报网络。

    沈铭带徐逍来到正厅,这里他刚刚整理过,并亲自为他沏上一壶茶。

    “月前在凉州歇脚,收到沈主事的信便立马赶来帝都,生怕耽搁了司里大事,不知尚且来得及吧?”徐逍刚坐下立马问道。

    “不早不晚,一切正好,”沈铭笑起来,“来得太早我还得供你饭吃,你还不得吃穷我?”

    徐逍也跟着笑起来,拿起茶杯,对着杯口吹了吹气。

    “这套茶具应该是来自徽州,”徐逍盯着茶杯看了好一会,“河州的窑生产的瓷器主以青花为主,图案多为龙、凤、鱼、树、石,釉色也不会如这般艳丽。”

    “老徐好眼力,”沈铭坐到徐逍对面,“徽州远离帝都,生活安逸而随性,连瓷器都喜欢描绘那儿的生活场景。”

    “是啊,只有皇家喜欢那种严肃、刻板的感觉,”徐逍的语调抑扬顿挫,“其实在四境之外,人们更喜欢徽州的白瓷或金瓷,尤其那种图案能把人景融为一体的。”

    其实,这是沈铭刻意为之的。正如徐逍自己所言,景阳流行的主要是河州瓷器,徽州瓷器主要是用作贸易,在帝都并不常见。直到最近沈铭挑选人选,翻阅徐逍的档案,才发现徐逍居然也是徽州人,与妻子徐佳是同族,属于远支亲戚。

    “沈主事信中说要安排我做一件要人命的大事,不知是何事?”徐逍放下茶杯,收起笑意,问道,“杀人之事于我不算难,只是不知要杀何人?”

    “李敬忠。”沈铭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

    “陛下尚父?”徐逍睁大眼睛,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个奸佞而已。”沈铭的眼睛根本没有闪烁,非常平静地说出这几个字。

    “杀当朝大员是要杀头的,这个可不简单啊!”徐逍还是很惊讶。

    “杀不杀头是要看谁要杀他,安排军闻司去做杀人的勾当,自然是可以不杀头的。当然暗杀当朝大员自然不简单,否则也不需调你回来。”沈铭沉下脸来。

    “沈主事的意思,徐逍已懂,”徐逍立马起身,双手紧握,弯腰行礼,“李敬忠祸乱朝政久矣,天下有识之士早想除之而后快。”

    风起了,夜已降临,萧萧而过。沈铭走后,徐逍躺在榻下,闭眼反复思索沈铭的每句话和交待的每个细节。他睁眼,突然发现一只蜘蛛在屋顶的角落里拉着网,他不敢多想,因为今天晚上的谈话,于他、于沈铭、于军闻司、于帝都、于整个帝国,可能都将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他甚至不敢轻易相信,那个改变历史的人将是自己,功成名就抑或人头落地?

第六章 万江初遇

    建章郡,万江城街南,一驾马车晃晃悠悠地从张氏宅邸开出。赶车人举着皮鞭,对着空气挥舞,甩出清脆的“啪啪”声响。他一条腿耷拉在车边,一条腿蜷缩起来,还不时回头望着车上的货物,神色透着窃意。

    “小叫花子,站住!”。突然,街角包子铺掌柜家的巨大咆哮声惊动了整条长街,引得众人无不驻足观望。

    原来是一个穿着碎布麻衣、满脸污垢的少年偷了他家刚出笼的馒头。少年有十几岁,自小就是孤儿,平常一般就露宿街头,赶上下雨就住在城外的观音庙里。那日,少年实在饿得难受,几次乞求掌柜的施舍一个馒头充充饥,却被反复驱赶,于是瞅准时机,趁店家不注意,伸出两只手抓起馒头撒头就跑,完全不顾蒸笼上滚烫的热气。

    少年腰间别着一把短剑在前面奔跑,店家男子在后面紧追不舍,二人穿梭在熙然的人群中。听到街上的吵闹声,周边酒家的顾客纷纷探头来看,仿佛在演绎着一场什么大戏,让毫无生气的夏日晌午变得热闹起来。

    就在长街尽头的交叉路口,少年刚跳过卖皮糖的小摊,回头朝着后面气喘吁吁的店家男子做了一个鬼脸。突然,一驾马车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躲闪不急,险些撞了上去。

    “小叫花子,让你跑。”身后传来店家男子严厉的呵斥声。

    少年没有多想,三下五除二跳上马车,踩在最上面的大箱子上,然后一边啃起来馒头,一边得意地撅起屁股来。

    然而,正当少年惊魂未定之时,受惊的马已经迈开了步伐,任凭赶车人怎么拽缰绳,那匹西北良马都因耐不住惊吓不听指挥,带着马车在街道上飞奔了起来。

    “救命啊,我在下面箱子里!”少年迟疑片刻,却听见脚下的箱子里传来女子求救的声响。

    原来,张默笛就藏在这下面箱子里。她本想在马车出府后爬出来,却不想车主人在出发前又在上面放了一个更大的木箱子,里面也不知道装着啥,沉得要命,木箱子死死压住下面,任凭她用尽力气,却也推不开。

    赶车人见势不妙,瞅准时机跳下车来。少年了踉跄一下差点摔倒,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失控了。

    他本能做出跳车的姿势,目光又不自觉落到脚下箱子上,然后想用力挪开箱子,却发现这箱子实在太沉,如此用力却依然纹丝不动。

    “快帮帮我,我都要被憋死了。”下面又传来一声,少年再次确定箱子里确实有人。

    少年拍了拍大腿,然后弯着腰爬到车前,他拿起鞭子,朝着小马挥舞,其实他根本不懂怎么赶马车,但他知道他不能置箱内人不顾。

    “客官,要去哪里,要坐毛驴吗?”郭庞刚下船,一个农夫打扮的人凑上来。

    郭庞第一次来万江,几日颠簸也让他疲惫不已,便上了农夫的毛驴。

    “客官要去白鹿山庄,那必然是大人物了。”农夫一边牵着驴,一边嘟哝着。

    “给人办事的小喽啰而已,”郭庞不敢说更多,赶忙把话题岔开,“原来咱万宁人都知道白鹿山庄,我还以为它多神秘呢!”

    “这可不能乱说,”农夫摘下帽子,背在身后,“听说在城外的深山里,有座巨大的场子,是张家为朝廷制造武器的地方,那些营生细节不是我这等人知道的。我也就和这城里人一样,时常听听张家儿女的八卦而已。”

    “什么八卦?”郭庞突然提起了兴趣。

    “这张家女儿好大年纪也嫁不出去,可把张老爷愁毁了,”农夫说完立马回头对着郭庞笑起来,“官家别在张家人面前胡说,我这也是听来的哈。”

    “不会不会,”郭庞赶忙安抚他,“为啥嫁不出去呢?”

    “听说此女力大无穷,整日研究武学,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打败半个万宁的少爷家。”

    “那倒也算巾帼英雄了。”郭庞笑起来。

    毛驴载着郭庞不慌不忙地走在街上,街边长楼高耸,街上行人无不挤在阴影下,躲避盛夏的当头烈日。

    远处,人群突然被冲散,人声鼎沸处,一驾马车迎面冲来。马车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半蹲着,死死拽住缰绳。郭庞意识到,车上少年虽然很用力,但他并不懂如何控制马车。

    “让我来。”郭庞跳下驴子。

    他脚步轻盈,几步已到马车前,先是一只手接过缰绳,死死地向旁边拉紧,另一只手抓住马车侧沿,用力抵住不让它继续向前。少年也跳下车来帮忙,这样,马儿挣扎了几次之后逐渐安静下来,马车也在原地转了几圈后停了下来。

    “快,来帮忙,”马车停下来后,少年又猴子一般跳上马车,并对着郭庞喊道,“箱子里有人。”

    “这真是一匹好马啊,”在围观人群的共同努力下,众人费了好大劲才将箱子搬开,郭庞叉着腰感叹,“这么沉还能跑得这么快!”

    一个年轻女子慢慢起身,半卧着身子,背对着郭庞,大口吸着气。她的头发梳起来,在头顶反复缠绕几次,用清布覆盖住,几缕遗漏的发丝垂在耳旁,似乎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

    “看什么看,第一次看见老娘啊,”女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对着围观的众人就是一顿骂,“平常说我闲话也就算了,这会儿还不放过我!”

    张默笛嘴上从来不饶人,至少在万江她从来不曾放过谁,已至众人见得她都躲着。

    “谢谢你啊,”张默笛转身望着气喘吁吁的郭庞,嘴角微微一笑,语气顿时和煦了起来,“不知大侠是何家公子?”

    “哦,我不是啥大侠,也不是谁家的公子”,郭庞望向少年,此时他啃着抢来的馒头,“是这个少年救的你,我也就是搭把手而已。”

    “吃吗?”少年有些不好意思,说着递过来一半馒头,“万宁城内最好吃的馒头,我抢来的。”

    “抢来的还这么骄傲。”郭庞看着一脸正经的少年,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叫姜冥,不知哥哥姐姐怎么称呼?”少年用手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

    “我叫张默笛。”女子说完伸出自己的手。

    郭庞怔了一下,窃窃地伸出手,女子把他的手握在手心里,使劲地摇了摇,然后又伸向了姜冥。

    “我倒要看看,这拿了我家什么好物件,居然这么沉。”张默笛忽地一声从又跳上马车,拆开大箱子。

    “靠。”箱子打卡的一瞬间,张默笛也傻了眼。

    郭庞也靠了过来,居然是一箱子弩箭。紧接着,他俩又打开几个箱子,整整齐齐全是兵器,其中一个箱子甚至还有制造图纸。

    “这是我家研制的新式单兵连弩,配合的就是那一箱子弩箭,”张默笛也很疑惑,“听爹爹说,新式兵器、尤其是制造图纸,是最高机密。”

    “你家是研制兵器的?难道你来自白鹿山庄?”郭庞望向张默笛,她的侧脸如冰凌一样透明清晰,苍白的脸在阳光下闪过一丝寒光,透着冷意。

    “今天的事不准对外人说,”张默笛点了点头,关上箱子,左右望了望,然后瞥了郭庞和姜冥各一眼,“这是杀头的大罪。”

    虽然同路,但想到自己的身份,郭庞觉得如若让张氏知道自己了解到图纸泄露这等事,恐怕要平添许多麻烦,于是他重新上了自己的驴子。

    “公子,记得我叫张默笛,可来白鹿山庄找我!”张默笛对着远去的郭庞喊到。

    他回头,回望青衣飘飘的那个姑娘,她踮起脚来,左手握着剑柄,右手朝自己挥着手。他听见那一声呼喊,妨似在召唤着自己,那声音回荡在万宁城上,飘荡着、飘荡着,似乎可以一直飘向清州,曾经与母亲生活过的地方。

    青草依依的季节里,在边塞武宁的草原上,每当夕阳西下,母亲便带着他在河边玩耍。母亲似乎也穿着青色长裙,她的头发挽起。她喜欢草原上的野花,每次总是满满采上一束,自己总是追逐在母亲身后。

    “庞儿,长大做你父亲一样的大英雄。”母亲抱起自己。

    “娘,爹在哪里?”自己问母亲。

    “在去西州的路上。”母亲回答。

    也许,世上总有些人会让你觉得亲切,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会让你觉得如此熟悉,妨似曾经在哪里见过,让你回忆起那些曾经的某个温馨画面。第一次见到张默笛,郭庞便是这种感觉。

    “公子,那女子不是说自己是白鹿山庄的吗?”农夫很是疑惑,“你为啥不与她同行?”

    “我习惯了独行。”郭庞笑起来。

第七章 安州四英豪

    安州,地处帝国北境,其南靠河州,北接云州,与关州隔澜江,是拱卫帝国北疆的重镇。当年嘉中之乱时,沙坨部落头领朱邪吴衍率军南下平叛,为帝国立下大功,而后受封安州牧守兼河东节度使,并赐国姓。

    这一代沙坨头人名为李淄坐,其二十岁出头便接过父亲的班而接任沙坨大头领,并身兼安州牧守、河东节度使之职。李淄坐早年按惯例被送至景阳,与当今天子熟识,在其争取皇位的过程中,李淄坐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因而,李淄坐在朝中地位是高过其他地方节度使的。

    李淄坐还有三个要好的伙伴,分别是叶漴、邹德海、张成旭,四人虽然都出身官宦世家,但全都年轻有为,因而并称安州四杰。张成旭年纪最大,其次是叶漴,李淄坐排第三,邹德海年纪最小。

    张成旭本是河州建章郡人,当年与李淄坐相逢于栗阳,二人一见如故,因其始终向往军旅生活,故而决定与其一同北上云州。叶漴本为营州人,营州为契丹人占据后,其父带领全家人迁居安州。邹德海实则是沙陀贵族,祖上当年随朱邪吴衍一同平叛,而后留在安州晋阳,并改汉姓邹。

    “朝廷东征决心已定,天子密使将不日而至,你与叶漴准备一下,随时准备赶往云州支援我弟弟。”李淄坐对张成旭说道。

    李淄坐还有一个弟弟,名为李淄信,为云州牧守,现在正在云州前线。李淄坐与其弟关系并不如外人想象那般融洽。一来,二人自打小起就长期分离,被送往帝都的李淄坐性格隐忍沉着、一向内敛,而与沙坨贵族一同长大的李淄信则喜欢外露,甚至有些飞扬跋扈。二来,在接班沙坨头领的过程中二人曾爆发不小冲突,按草原人规矩应该是小儿子接班,但按中原人规矩,则为庶长子接班,因此,沙坨人中有不少是李淄信的支持者,这也是李淄坐上任之后对帝都十分仰赖并重用张成旭、叶漴等人的重要原因。

    “主公怎么看帝都出兵营州的计划?”李淄坐例行召集沙坨各部首领及来自安州各郡驻军将领商讨军事大计,但并没有透露对北辽的军事行动。于是,在会议结束后,趁众人散去,张成旭悄声问李淄坐。

    “天时地利人和,正是收复营州的大好时机,”李淄坐说到,“于公于私,我都是支持帝都决定的。”

    “于公我能理解,此时正是北辽无暇外顾之际,”邹德海有自己的想法,“但晏州刘锦辉并不积极响应,如若我军尽力北出,恐怕不利于我安云二州自身保持持久的军事优势,所以,何谓于私呢?恕我不能理解。”

    “北辽这些年多次进逼我云州,其支持草原柔然部落甚至几次骚扰我陶海城,如若今天不打击,日后必成大患,晏州有雁荡山为险,纵契丹人多次南下,也很难真得深入腹地,而我云州则不然,地势平坦,北辽骑兵多次都是长驱直入。更何况,营州紧邻渤海国,渤海国的安危关系四蕃安稳,我也不能坐看其被北辽慢慢蚕食。”

    “渤海国与我个人也有缘分。”李淄坐转头,若有所思。

    邹德海一脸茫然,今日帝都出玄武军、西北边军计十万人,于安州而言也仅仅是配合出兵,他从维护安州利益角度考虑,自然不必全力出击,只是他确实不知李淄坐所言的与渤海国的缘分所指为何。其实这并不怪他,毕竟只有张成旭知道,李淄坐说的是他和纪灵的往事,简言之,当年在帝都,李淄坐曾钟意于渤海公主纪灵。

    纪灵是渤海国国主纪迁的女儿,当年她随渤海国使团一同来到景阳,偶然机会,与寄居帝都的李淄坐相遇,当时李淄坐十九岁,纪灵方才十四,纪灵视李淄坐为兄长和前辈,并不知李淄坐早已对其暗生情愫。只是后来,李淄坐、纪灵同李沅等人一起搅进了宫廷斗争而受到牵连,李沅等人随太子被贬栗阳,纪灵同渤海使团一同被遣返,倒是李淄坐因祸得福,提前结束在帝都的质子生活而回到晋阳。所以,他对纪灵的那份心思,只有当时与他一同在帝都的张成旭了解。

    “北辽吞并渤海之心久矣,如若见死不救,必会引发连锁反应。”张成旭赶忙把话题引开,他担心李淄坐会因想起旧事而伤心。

    晋阳城西北的乌合巷,因靠近安州州府,因而居住着大量安州治所下的文官武将,叶漴和张成旭二人就住在这里。叶漴因来安州较早,因而宅邸位于乌合巷口,出门隔两条街便可以到达李淄坐宅邸,张成旭则是通过李淄坐关系买下了前帝都驻安州转运专办的住所,处于乌合巷最里面。

    一日,在叶漴与张成旭启程赴云州前夕,四人再次聚在一起。

    院子里很单调,初春新栽的海棠树在落日的阴影下显得异常弱小,似乎是很久没有人打理,花草丛里很是凌乱。一个女孩带着一个小男孩在院子里玩闹着,小男孩名为邹德威,是邹德海的弟弟,女孩是叶漴的女儿,名为叶绮云,女孩手里拿着一个梨,边吃边追逐着男孩。

    看到这一幕,李淄坐不禁鼻子酸酸的。叶漴去年刚刚丧妻,女儿今年才四岁,平常他军中事忙,便让家中下人照看自己的小女儿。叶绮云倒是很懂事,平常并不闹人,也许也是年纪还小吧。李淄坐想起自己的养子李在元,没有母亲的孩子心中总是多了几丝愁绪吧。

    李在元,今年外人皆以为他是李淄坐与外面女人的私生子。实际上,他乃是当时渤海国使团领团荣祚的孩子,因使团被驱逐,荣祚怕长途艰苦造成孩子早夭因而托李淄坐照顾。

    “纪灵啊纪灵,你现在还好吗?”李淄坐心中默念。花丛中,蝶舞飘飘,微足轻点,温柔却又傲气,一如那个噘着嘴的她,她生气就喜欢那样。

    “成旭兄在,正好帮我看看这是啥年代的古货,”邹德海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块铁来,“这是我来时捡到的。当时,我的小白马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停了下来,然后不断撩蹄子,我下马一看,原来是蹄子上夹了一块铁。捡起来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块断剑。”

    “这你可找对人了,”张成旭接过来,“咱家可是世代造兵器的。”

    “我当时就想,这要是个春秋战国时代的古器,那可就值钱了吧,”邹德海笑起来,“没准是干将莫邪造的呢。”

    “那可是怪李淄坐给你的俸禄太少啊!”张成旭瞄了一眼门口的李淄坐,开玩笑。

    张成旭接过剑,看了几眼,这是一柄断剑的剑柄。

    “这虽然是个古件,但也就是本朝的东西,”张成旭观察到剑柄上刻着的狼犬图案,眉头一紧,“倒是这残纹,似狼似犬,让我想起父亲提起的一件往事。”

    “这狼犬有何说法?”邹德海好奇地追问。

    “我也只是听说,也只能说个大概,这就得从当年嘉中之乱说起,”张成旭轻声说,“当年,晏州叛军作乱之前,以对抗契丹为名曾向我家祖辈定制过一批剑,剑柄刻有这种图案,虽只有五十把,但都是上等好剑。后来叛军被剿灭,传言,叛军残部成立了一个帮派,匿迹于武林之中。其主要成员都曾是职业军人,专接各种杀人的活,据说和北辽皇室还有莫大关系。”

    “他们在我们安州?”邹德海若有所思。

    那匹似狼似犬的动物高耸着后脊梁,鬃毛竖立起来,呲着牙,回头仰视,似乎就盯着邹德海的眼睛。

    “快来快来,酒菜已经备好。”叶漴先是招呼李淄坐,又进来叫上张成旭和邹德海。

    叶漴将孩子们安置在另一桌,只兄弟四人坐于窗前。

    天气刚刚立秋,夕阳西下,光线温柔了许多。时常有北方的风吹过厅堂,夜色弥漫,几盅米酒下肚,逐渐淹没了思绪,醺然间如梦如幻。

    纵然不知,从哪一刻起,安州的天地不再平静,战争仿佛缠绕在每个人心头的枷锁,每时每刻,让人眉头紧锁,不再放松恣意。少年们白衣纵酒、仗剑而行,那份浪漫与侠气渐渐远去,只有散落于天下的流浪与久久不忘的诺言,待到盛世太平,即使不能名满天下,即使一无所是,依然要走遍天下十六州,听南国烟雨、看枫桥明月、观东海日出、感塞北清寒,策马余生、且歌且留。

    “背着父王来景阳已半载有余,前日听闻要有使节回国,便忍不住要捎封家书。

    去年今时,之所以瞒着父王混入出使队伍,一来是想出门见见世面,二来也是久闻中国之博大、物产之丰巨、军队之强大、礼乐之完备。凡此等等,皆不是我渤海所能相比,特来此观研。

    景阳半载,所见所闻此生难忘。帝都城大墙高,城外护城河十丈有余,河畔杨柳依依,粗如环抱。城外高楼危耸、瓮城林立,城内街坊纵横、市井繁华。晨露过后,熹微之时,朱雀大道上已经马蹄声起,数百人的上朝队伍,文臣武将,皆红衣青冠,仙鹤锦鸡,尽是人中龙凤。西坉门下,凤凰台前,每年春闱揭榜之时,新科进士登台题字留名,落榜才子也争相登高阁,畅怀所感、议论天下。景阳一城,八寺十二观,大小佛流,道家三教,皆无所争,教书坊遍布全城,文化习气甚重,明德宣礼,倡天下之道。宵禁前,西市繁灯如海,各家娘子淡妆浓抹,女儿也最喜欢于西市寻一二未见之宝物。

    于景阳,我有幸见过当朝太子,还与安州、河州各地豪杰结识,方知天下之大,故而女儿若有机缘,还是想多逗留些时日,若可以游遍异域十六州,也当属无憾,望父王放心。

    托使者捎几匹红绣与母后,万望父母安康。”

    李淄坐回想起当年纪灵写给渤海国主的那封短信。

    “你还真是报喜不报忧啊,”纪灵本想让他看一看所述是否准确,却不想李淄坐嬉笑地调侃,“公主在景阳可真没人宠的哦。”

    “哈哈哈,不有你和成旭哥哥宠我吗?”纪灵笑起来。

    “我真不会宠人的。”李淄坐一脸严肃地盯着纪灵,不苟一丝言笑。

第八章 尚父之寿

    中元节后,程思楚统领五万玄武军从关州各地陆续出发,另有来自清州与凉州的五万骑兵已于近日抵达景阳,驻扎于郊外修整,也将择日开拔。为了配合此次东征,晏州、安州、河州各自也出兵策应。数十年来,帝国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就此拉开。与此同时,帝都也迎来了李敬忠的大寿。

    “吕兄,许久不见啊,”一日傍晚,张焕之在下班之后来到胡月楼,偶遇吕卿蒙,“听闻吕兄真就去安都府的戍城卫混了个职位?”

    “唉,咋说也是个可以带刀的职位,”吕卿蒙颠了颠手里的剑,拿出一如既往那种玩世不恭的样子,“倒是你啊,听闻嫂子都有喜了,咋还来这胡月楼,难道惦记着楼里哪个姑娘?”

    “休要胡说,只不过想念这西北的羊肉夹饼,而且跟你嫂子报备过了。”张焕之赶忙解释。

    “哈哈哈,”看着突然严肃起来的张焕之,吕卿蒙忍不住偷笑起来,“来和我坐一块吧,省得嫂子多疑。”

    张焕之坐过来,这是一个靠近窗口的位置,可以一面俯览整个楼外好景,一面静享楼内芳华。

    不远的舞池中央,胡姬们在炫幻的烛光下摇曳着轻柔的身姿,轻衣曼舞间,时而纤指微合,时而颦眉弄眼,萧瑟和弦,胡笛长啸。而后,在楼内一角,几个汉子一边喝着酒,一边跟着乐曲节奏前后俯仰着身体,身材一看就是军旅中人。

    “那几个人应该是西凉边军将领,都是郭将军部下,”吕卿蒙指着那几个男子,故意压低声音,“说来你不信,他们虽然身穿便衣,但下午进城时手持的许可令可是兵部直接颁发的。”

    “足以说明圣上对郭将军的信任。”张焕之接着说。

    “对了,跟你透露一个小秘密,”吕卿蒙四处望了望,确定无人会听见他们的对话,“郭将军已经从万江秘密返回帝都了,昨天我亲眼看见江公公的车驾在南门接上了一个人,此人正是河州牧守王崇光,他的随从当中有一个便是郭庞。我哪有那么好骗,一眼就从身形上认出来是他。”

    “此事不要外传,烂在肚子里。”张焕之倒是并不意外。

    此时,沈铭已在玄武军出征前赶往晏州,临行前将任务交与心腹张焕之,并让其按预先计划行事,同时将李沅与江孜介绍与他。他们行动的大本营位于西城兴盛坊,也就是沈铭安排的那个宅子里,徐逍进入帝都后一直居住在那里。

    “那不是鱼恩吗?”突然,吕卿蒙又惊讶地喊道。

    不远处,一个手提长剑的年轻人径直走向了凉州边军,吕卿蒙一眼认出,这就是他的同僚鱼恩,曾是羽林卫出身,现在同他一样是城门吏,今天,鱼恩并没有穿官服。

    “我过去打个招呼,去去就来。”说罢,没等张焕之反应过来,吕卿蒙已经迈出好几步。

    “唉,回来。”张焕之本想拉住他,他不想吕卿蒙掺和进来,可惜此时为时已晚,吕卿蒙很快就与鱼恩寒暄上了。

    张焕之小抿一口杯中的葡萄酒,酸甜中略有一点苦味。张焕之常来胡月楼,难免发现了一些店家的小计俩,同是葡萄酒,初始酒味浓郁,醉意越浓则酒味越稀,他揣测,大概是店小二故意趁客人熟醉向酒里兑水吧。他朝楼外望去,街道上的人在浅浅的夜色里只剩下了个大概轮廓,清风抚月,夜满楼阙,夜幕降临前的景阳有一种说不出的美,迷离而深邃,妨似美人藏着柔情的眼眸。

    宵禁前,兴盛坊独门宅邸,徐逍、张焕之在此会合。

    “老徐,你是沈主事精心挑选出来的不二人选,”张焕之在门口徘徊许久,确定周围无人后赶忙关紧宅门,“具体计划与沈主事安排的不变,你这边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报告张大人,”徐逍回答,“军闻司参将徐逍,已将府中建筑布置图及此奸佞画像熟记于心。”

    “记得你是张三笑,”张焕之接着说道,“明日,江公公将把你我送入相府,由我协助你,行动成功后再将你我接出。府内有接应,一切都安排妥当。”

    “我家人安置如何?”徐逍忙问,“一旦明日失手,牺牲我命即可。但沈主事毕竟答应过会安置我的妻儿。”

    “我按照沈主事安排,已经派人前往清州,如若有变,将送他们到徽州,”张焕之说,“程思楚、仇灿都是李敬忠的人,此次行动最好不要横生枝节,一旦激起兵变,后果不堪设想,必要时,你我当为陛下尽忠。”

    张焕之想起怀孕的李清茹,不免有些伤感。

    次日,李敬忠大寿之日,两驾马车缓缓驶出乾宁宫。

    前面的马车由四匹良马牵引,轮毂呈朱红色,其上刻着木雕,龙凤共舞,黑盖红帷,金黄垂帘,盖角青缘。江孜正坐在此车上,他微闭双眼,任凭马车在石板路上左右颠簸,手中紧紧握着皇上的圣旨,那上面逐条记载的是御赐给李敬忠的寿礼。

    礼物都放在后面的马车上,用红色幔布盖住。除了车夫,还有两个宦官跟在车后,双手握在一起,叉到袖子里,一路小跑着。那车夫打扮的人便是张焕之,他完全按照宫中车夫来装扮,头顶黑冠。

    李敬忠府前早已是热闹非凡,江孜车驾赶到之时,兵部尚书李思恭与礼部尚书崔琰也恰好到达。站在崔琰后面的是经学博士匡浔,他一席青衣青冠,左手放在下巴上,反复抚摸着自己的长胡须,还半眯着眼睛,衬托得斑白的眉毛格外惹人注目。

    “兵部尚书李思恭拜见匡博士。”李思恭赶忙拜见匡浔。

    经学博士只是研究学问,匡浔虽挂尚书令,但依本朝特例,尚书令一般不参与朝政,由左右仆射总领政务,行宰相之责。但因其掌管集贤苑与国子监,其弟子遍布天下,既有朝中官员,也有不少掌管地方教育,因而即使皇帝也要待之以礼。而匡浔也正是崔琰、裴庆余、王之孚的老师,也因如此,朝中很多人猜测,这三人与林从观不和,背后正是匡浔的原因,但匡浔本人一般也并不抛头露面,一心研究儒学经典,因而无从得知猜测是否准确。

    “正值朝廷用兵之时,没想到李大人也有功夫来凑热闹,”匡浔没有丝毫回应,倒是看不起军中将领的崔琰接过话,却不觉带有挑衅的味道,“李大人不是林相的左膀右臂吗?今天来此做甚?”

    “是啊,我们兵部是没你们礼部闲,但李公乃圣上尚父,我们必须表以礼节,”李思恭嘴上不落下风,“但我可和某些人不一样,靠摇尾巴招摇过世。”

    “你骂谁?”崔琰手指着李思恭的鼻子,一脸不悦。

    这李思恭本就不是中原人,所以一向性格直爽,先帝在时,朝中之人也都知道此人虽不拘小节,但其一向忠心耿耿,也都忍让三分。李思恭祖上原本在高原放牧,被吐蕃人赶出高原后被朝廷安置在清州,嘉中之乱时出兵勤王,李思恭爷爷因平叛有功入朝为官,与朱邪吴衍等外族将领一道赐国姓。李思恭早年追随郭庞父亲征战西北,后又镇御西北数年,战功卓越,因此入兵部。

    “二位大人都是陛下的好臣子、帝国的顶梁柱,就不要争了,”江孜掀开车帘走下来,然后对相府门口的守卫说道,“这是陛下赐予尚父的贺礼,你们给拉到仓库吧。”

    “拜见匡博士。”江孜这才发现居然匡浔在人群中,不免有些意外。

    “来几个人,给搬下来,打开看一下,然后登记入册。”一个郎官模样的人走上前来。

    “大胆,”江孜怒目圆睁,“陛下赐予的礼物,当然要尚父大人自行过目,岂有你们下人先查看的份?”

    对面几人面面相觑,只好站在原地。

    “唉,江公公到了啊,今日府中繁忙,我家主子未能亲自来迎,还望恕罪,”此时,一个七品小官装束的中年男子急慌慌地跑出来,指着马车说,“是陛下赠与的礼物啊,那赶快拉进去,先放到侧厢房的仓库。”

    那人对着张焕之眨了眨眼,然后张焕之心领神会地牵着马来到府内,绕道直去厢房,几个府内下人在前面带路。

    徐逍藏在一个箱子里,上面隔层是玛瑙翡翠之类的珠宝。刚刚外面的吵闹声让他倍感紧张,他手握刀柄,直到马车再次跑起来他才舒了一口气。

    “过来搭把手。”徐逍透过声音听出来次此人正是刚刚迎接江孜的那个府中人。

    “好嘞,”张焕之赶忙过去,和那人一起抬起徐逍所在的那个箱子,“今天尚父府上可谓贵宾云集啊,辛苦你们啦。”

    “说笑说笑,”那人接上话,“今晚的宴会才是贵宾云集,听闻陛下将亲至。”

    “那您可得多多留意这几个箱子,都是陛下赠与的世上奇宝,”说罢,张焕之拍了拍二人所抬的箱子,“这个箱子可得你亲自查验。”

    “托您给陛下带话,”那人故意抬高声调,“我一定亲力亲为。”

第九章 徐逍已死

    张焕之的声音逐渐不再清晰,进而徐逍听见有人将房间门锁上,那饶有节奏的脚步声也逐渐远去,混入整个相府的人声鼎沸中。他试探性地用力,张焕之早已把箱门的锁卸下,所以箱门也轻松张开。他在房间里找到一个不易发现的角落藏起来,等待夜晚的到来。

    “现在开始,你就是帝都大盗张三笑。”徐逍回想起那日沈铭的话。

    沈铭做了充分的准备,他替换了军闻司内部参与此次行动三人的所有档案材料,做得几乎完美无瑕。尤其徐逍,让他成为帝都大盗张三笑,而那个真正的张三笑已被军闻司捉到,几日前被秘密处死,埋在景山脚下。

    “你若失手,恐怕要身首异处,即使成功,也要尽快离开景阳,”沈铭想得很周到,“你的妻儿如果愿意回中原,我将送他们去徽州,我妻子的兄长是徽州富商,而你本来也是徐氏族人,一定让娘俩余生无虞。”

    傍晚时分,相府已不像白天那样热闹了,今晚的夜宴实际只有极少数人受邀参加,但基本都是朝中大员与王公贵族。夜幕降临之后,没有等到皇帝的车驾,倒是李沅陪伴江孜来到府中,这是江孜今天第二次登临李府。

    “陛下龙体不适,故而托我与江公公代为前来。”李沅下车之后,李敬忠正在府门前迎接,他对着李敬忠行了一个弯腰礼。

    “陛下无大碍吧?”李敬忠赶忙问道。

    “太医开过药后已经睡下,”江孜回答,“太医说只是一般的伤风。”

    屋子里黑了起来,徐逍竟不免有些紧张。

    “徐逍已死,”他想起那日沈铭对他说的话,“徐逍,军闻司西州参将,已于一月前在清州到帝都的路上遇匪袭击身亡。”

    “事成之后我就可以回徽州了吧?”徐逍再次想确认。

    “放心吧,”沈铭回答,“你和妻儿会在徽州过上富足安稳的日子,从此与世无争。”

    徐逍加入军闻司,虽有郭庞引荐因素,但实则还是有私心的。曾经的他亡命天涯,过着刀尖舔血的漂泊生活,甚至从不敢在白天回家看望妻儿。他曾经以为,做了朝廷的官,他就可以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但实则还是要经常前往西州,为朝廷收集情报。富贵险中求吧,他知道此次任务的凶险,但依然决定冒险,这也许能让家人过上真正的安稳日子。

    月落鹊归,相府戏曲声起,前厅中央,表演之人正是著名的闵曲戏班赵家班当家花旦赵绣寒,因其才貌双全名扬整个景阳城。张焕之在厅外候着,时不时向屋内望去,目光在高大的守卫中间来来回回。

    厅内乐音柔美,先是一轮寒暄之后,落座之人纷纷前来敬酒。张焕之听不清厅内人所言,但能看见众人脸上的巴结表情。倒是江孜,用竹筷夹着身前的菜肴,夹起来就掉下来,虽然他不漏声色、刻意镇定,但张焕之看见的却是内心的不安与紧张。

    “鸿雁南归入新梁。侍女席水忙。清风明月好时光。尚父府,盛宴张。

    红颜提酒,佳人祝寿,鼓瑟动四方。香炉会客人满座。庆佳会,祝寿老。”

    一曲《燕归梁》自堂内传出。赵绣寒红衣黄裤,边唱边舞,其身体柔软似水,每当红袖腾空,所到之处如在宣纸上作画,落笔细腻,却又一气呵成。

    赵家班的曲子着实不一般,听了一会,张焕之居然放松了起来,还忍不住跟着哼哼起来,引得门口守卫直盯着他,于是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城北羽林卫校尉府。

    “仇兄,您可是大忙人,尚父大寿,也抽不出空前去道贺啊。”鱼恩在几个军士带领下走进来。

    “大军新出,维护整个景阳安危都主要靠羽林卫,尚父令我这几日要稳坐校尉府,”仇灿发现来客正是自己曾经的同僚鱼恩,于是赶往迎接出去,“是今日无事来探望我,还是安都府的公差?”

    鱼恩所在的城门戍卫隶属于安都府,安都府负责整个景阳的治安狱讼,羽林卫原则上负责景阳的卫戍工作,二者在功能上有交叉之处,因而时常要相互交换情报,联系相对也较多,这也是羽林卫出身的鱼恩可以被抽调去安都府当差的重要原因。

    屋内桌上,一柱辰香将尽,亥时已至。两个值班的参将盯着一幅巨大的皇城舆图,交头接耳,不知在研究个啥。

    “是公事,也是私事,但需与仇兄慢慢道来。”鱼恩说完便递过一个眼色,于是仇灿赶忙支开两个下属。

    张焕之目送赵家班唱罢退下,此时李敬忠等一干人兴致正盛,觥筹交错间,不觉亥时已过半。

    正当众人皆已觉酒足饭饱,等宴会散而欲离去之时,一个老翁突然从席间站了出来,此人未穿官服,一席青衣。远远望去,张焕之认出,此人正是匡浔。

    “李公公,先帝曾以你为心腹,如今陛下也认你为尚父,”匡浔饮下手中的酒,而后将酒杯掷向地面,“可是你参与朝政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厅内的欢愉被顿然打破,气氛在那一瞬间仿佛凝结,众人面面相觑。如若别人,断不敢在如此场合如此与李敬忠讲话,只是此人乃匡浔,便无人敢多言,甚至他的学生们也都默不作声。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背后支持着你,希望与你联手,扶持明君,原以为如此,可逆转国势,再造河山,”匡浔说着说着竟不觉咳嗽了两声,月落乌啼衬得声音格外清晰,“却不想你独吞权柄,整日环顾君前,说尽谗言,去忧宣喜,欺上瞒下。你糊弄先帝,整日贪图享乐、不思进取,还美其名曰以无为当有为,以至先帝无心政事,只想寻道以升天。”

    说着说着,匡浔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身子也跟着颤抖两下。

    “匡公,算了算了,”吕揽与匡浔算同龄人,连忙赶过来,搀扶住他,“你我都已是将要入土之人,何必如此呢?这些事交给后生们去打理就好了。”

    说完,吕揽赶忙招呼王之孚、崔琰等人,匡浔的学生们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搀住他,把他扶回座位。

    李敬忠略有醉意,却也不糊涂,虽然先是被匡浔的一席话给镇住,而后立马清醒过来,倚在桌边,听着匡浔说完。他原本不想在自己的寿宴之上与匡浔继续冲突下去,毕竟过去二人在朝堂上也做过盟友,但此时,当他看见尚书省的这些大员们都围着匡浔,于是怒火中烧起来。

    “匡博士,你也就一介酸儒而已,自己成不了事,却总想利用我。扪心自问,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哪一个不是嘴上为国为民,心里却装着自己那点私利?你们整天造舆论,要尊天命与民心,可是拿出一点治国良策吗?”

    “当国事糜烂则责任在我,你们倒成了正义的一方,你们指责我,可如若没有我,就你们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大逆不道学说早该封之入土,”李敬忠说着说着便不耐烦了,“算了算了,来人啊,赶快送客,扶我回屋歇息。”

    “大逆不道?”这厅内的冲突看着张焕之一头雾水,直到看见下人扶着李敬忠出门,他立马反应过来,赶忙偷偷溜走。

    江孜听着这场争论,一边抿着酒,一边夹拾着碟中的花生米,仿佛自己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一朝天子一朝臣,”苏勇涯心中默念,他全程没有抬头去看一眼匡浔抑或李敬忠,只是时不时眼角带过江孜一眼,心中默念,“怕是要变天了。”

    李敬忠的骤然退场让落座众人尴尬不已,众宾客也都只好不欢而散,纷纷赶上自己车马打道回府。亥时已过,夜色深重,提灯人在相府附近送走宾客,随着一驾驾马车远去,喧嚣也终于落下。

    “江公公的马车坏在了后巷,快让下人从府中安排一驾。”还是早上的那个七品小官,在和江孜交头接耳几声之后,赶忙迈进府门。

    徐逍在房中听到众人散去的喧闹声,猜测宴席大概业已结束,此时,远处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侧耳听去,步频特点当是张焕之,于是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不少。

    另一边,张焕之跟在李敬忠一行人后面,亲眼目睹其属下送其进入后堂卧室,然后趁无人便折向西厢房,七品小官早已在等候。

    “门口七个守卫,子时准时换班,从后堂卧室到后院还有两道岗,日常守卫六人,后院墙外有一驾马车,翻出去就可以看见。你对院内布局应该熟悉吧?”那个相府小官问徐逍。

    进屋前,他已戴上面纱,徐逍无法看见其后的真面容。

    “我烂熟于心。”徐逍不敢放开声音。

    “待会我不与你们同去,你们准备一下,待会会有两个巡逻侍卫过来,需要先把他们干掉。”蒙面人说罢便转身离开。

    张焕之和徐逍藏在门后,张焕之第一次执行动刀的任务,虽然早有准备,但难免还有些紧张,以至额头尽是汗珠。

    “别怕,信我徐逍,”徐逍帮忙揩了他额头的汗,“眨眼之间,就都是尸体了。”

    “别说话,徐逍与张焕之都已死,你是张三笑,我是薛起。”张焕之声音低沉地回答道。

    过了一会,果然有一队人路过门前,听脚步足有近十人。带头的人左手提灯笼,右手握紧佩剑。

    “巡逻的弟兄,来两个人帮忙抬一下箱子。御赐的礼物要登记造册。”那个相府小官叫住了巡逻队。

    “是刘内官啊,你们两个去帮一下忙,搭完手要快点归队,”带头的指向队尾的两人,“其余人给我继续巡逻,前往后院换岗。”

第十章 夺命大盗

    门被徐徐打开,两个士兵模样的人迈进来,屋内漆黑一片,于是二人停住脚步,等待点一盏灯。就在此时,一个人影自门后闪出,一把短刃自二人颈间穿过,也就三五步之间,血浆崩流,溅了张焕之一脸血滴,惊得他瞳孔放大、心跳加速,内脏翻涌,似乎心肺都要飞到了嗓子眼。也就在此时,那个蒙纱相府小官提着灯笼进来,顺手关上了屋门。

    “看啥呢?快来搭把手。”徐逍喊着,张焕之此时方才回过神来。

    “好身手,直击要害。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名,说得不会就是大侠吧,倒是你,”小官望向张焕之,“沈主事怎会让如此胆小之人来执行此项任务。”

    “我不喜欢动刀杀人这种事。”张焕之不敢反驳,他觉得此人没有说错,他胆子确实就很小。

    “待会你俩扮作值班士兵,跟随刚才那几人去后堂换岗,之后就看你们自己的能力了,”小官把那两具尸体的衣服扒下来,“后院墙外有一驾马车会等你们到子时结束。记住,今日口令是‘南山东海,福光永耀’”。

    张焕之与徐逍走出房门,很快赶上了换岗的小队,在交换口令之后,子时二人成功成为后堂院廊口的卫兵。张焕之四下张望了一下,除了他和徐逍,院内还有五人,房屋两侧各一个护卫,而门口有三人。

    正在徐逍思索怎么能悄无声息干掉五个护卫之时,走廊的另一端隐约出现几个人影,随着他们靠近,徐逍才看清一共是三个人,两个小宦官走在前面,手提灯笼带路,后面是一绸衣女子。

    “赵绣寒?”张焕之是一眼认出此女子正是赵家班当家花魁赵绣寒,是当今老班主的女儿。

    “赵家班的赵绣寒?”虽然久居塞外,但徐逍也是听过此女名号的。

    “她怎么在这呢?李敬忠这阉狗居然也好这口?”张焕之愈加迷惑。

    徐逍那一瞬间顿然想到,如若赵绣寒是要前往觐见李敬忠的,那这对于他而言是一个良机,跟随她进入李敬忠房间可比靠他二人力搏五人容易得多。

    “赵绣寒已带到,”一个小宦官把灯笼提起来,快要抵到徐逍的脸上了,“是新来的吗?咋看起了有点面生?”

    “今天相府喜庆,哥俩一不小心偷偷喝了两杯,上脸了,”张焕之赶忙把灯笼挡下去,“赵姑娘交给我们吧,时间不早了,二位早点回房休息。”

    那两个小宦官没有多想,打了两个哈欠,然后转身离去。

    卸下戏装的赵绣寒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她娇小的身躯在午夜的寒风中略显单薄,双脚微合,那双白色花布鞋尤为显眼。她耷拉着脑袋,眼角有些湿润,似乎哭过一样。看着她不安的动态与恍惚的神情,让人心疼不已,这赵家班耕耘帝都多年,就连皇室也对其尊重三分,却不想也有忍气吞声的一天。

    “赵姑娘,咱们走吧。”徐逍闪开身子,伸出右手,略微弯腰,礼貌有加。

    三人从院门口逐渐靠近房间。房内,烛光微弱,透过窗纸更是闪闪烁烁,李敬忠尚未睡下。

    “绣寒前来伺候尚父就寝。”赵绣寒声音有些颤抖。

    “快带他进来。”屋内传出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屋门被打开,烛光溢出,门口顿时亮了起来。

    “你是今天当班的吗?”烛光照在徐逍脸上的刹那,即使他本能地侧过脸,依然引起了门口卫兵的警觉。

    张焕之意识到,他们漏出了破绽。说是迟,那时快,徐逍手起刀落,最近的卫兵已经倒在地上,然后飞身而起,将另一人踢翻在地,而后甩出匕首,直插第三人的心脏位置。张焕之夺门而入,奔着内堂而去,此时李敬忠正坐在床边,地上是一盆刚打好的洗脚水。

    院内另外两个守卫听到打斗声,也拔剑赶来。

    “尚父大人,我们乃江湖大盗,今日来借你府上一宝。”张焕之确认屋内之人就是李敬忠,赶忙大喊。

    听到张焕之的声音,徐逍没有与那两人继续缠斗,而是直奔室内,然后顺手将门栓插上。

    “不要冲动,赶快放下刀来,既然是盗贼,我这府上你看上啥就拿啥,不要客气。”李敬忠本来被吓得原地跳了起来,现在又冷静了下来。

    “守住门,拖住后面两人,”徐逍对张焕之说到,之后立马拔剑奔向李敬忠,“我张三笑今天要你头颅。”

    李敬忠惊恐万分,光着脚赶忙往柱子后面跑,不想徐逍几步就跳了过去,一刀劈在他的腿上,只听他痛苦尖叫。徐逍没有给他任何反击抑或逃跑的机会,数刀下去,李敬忠已是浑身鲜血。

    远处传来一大队人的声音,沸沸扬扬。

    “快撤,”张焕之打开门,拔出剑来,与门口两人先过几招,“要来人了。”

    徐逍赶过来,看见躺在地上的老妇人,顺便一刀扫过,要了她的命。

    “为何滥杀无辜?”张焕之质问徐逍。

    “她看过我们的脸。”徐逍回答。

    二人且战且退,向后院撤去,一路打退几个挡路的守卫,终于到达墙边,而后面的追兵也越来越近。

    徐逍先是后退几步,然后一个冲刺就跃上墙头,随后伸出手欲拉张焕之上来。

    “求求你们救救我,别把我扔在这。”就在此时,后面传出熟悉的声音,原来是赵绣寒。

    “快上来。”徐逍看见张焕之似有回身等那女子之意,立马催他。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何况她也看过我们的脸。”张焕之放下徐逍的手,立马回身接应她。

    “唉,”徐逍叹了一口长气,“张兄,你老是要做善人,这怎能成大事!”

    张焕之拉上赵绣寒,然后把她推上墙去,徐逍在上面接应,顺利将她送到院外。然而此时,院外的追兵也闻声而来,一面是尽在咫尺的追兵,一面是还在院内的张焕之,徐逍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纵身跃下。

    “我们不管那位恩公了吗?”赵绣寒质问徐逍。

    “还不是因为你,你的恩公怕是凶多吉少了,真是个祸水,”徐逍把赵绣寒推到一边,“快走吧,要不我们也走不了了。”

    徐逍拽起缰绳,挥动马鞭,架着朝着远方街市而去。而就在后面,相府的追兵只好目睹马车扬长而去。待到安全,徐逍拿起车上已准备好的长弓,点燃箭头的硫磺,对着天空射去,直插天宇。

    此时,子时已过半。仇灿置办了一桌酒菜,与鱼恩了聊起旧事,两人快意恩仇,不知不觉已酒过三旬。二人当年在羽林卫时最得意之事就是挫败犬狼牙军对渤海国使团的袭击,仇灿也是也因得到李敬忠赏识从而平步青云。

    “我为兄感到不值当,”鱼恩突然话锋一转,“论武艺、才略,仇兄都不在龙武将军之下,凭啥他可指挥玄武军,而兄只能指挥区区两千羽林卫。”

    程思楚与仇灿实际相处并不融洽,程思楚担任玄武军经略后,一再压制羽林卫,仇灿多次上疏希望扩充羽林卫均因程思楚阻挠未被采纳。

    “都是为陛下、为尚父做事,”仇灿感觉到了鱼恩话语中的异样,“贤弟如今不也仅仅是一个城门吏吗?”

    “报告,城东夜空发现一信号箭。”手下闯进来报告。

    “今日尚父大寿,帝都不可出事,速速联系尚父府,”仇灿起身提剑,想了一会又说,“先向安都府打探一下消息吧。”

    “仇兄,稍安勿躁,”鱼恩拉住仇灿,“我去安都府是受江公公所派,从当年他与当今圣上被贬栗阳开始,我就是他在帝都的眼线。”

    “你是江孜的人?”仇灿惊讶不已。

    “没错,”鱼恩起身,背对着仇灿,“李公得势,全依仗先帝喜好黄老之学,而如今陛下弃黄老之意图非常明显,想来宠幸的肯定不是李公,而应该是江公公。”

    “此话何意?”仇灿跟上来,望着鱼恩的侧脸,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此人如此陌生。

    “江公公很欣赏你,想把你招致麾下,”鱼恩把右手放到了仇灿的肩上,“李公靠不住了,只有江公公才是我们倚靠的对象。”

    “容我想想。”仇灿望着天空,内心惙惙不安。

    皇宫内,年轻的皇帝侧卧在榻前,焦急地等待着消息。他的额头尽是汗滴,几个内侍轮流扇着风。子时刚过,走廊内掠过一阵凉风,太监们手捧蜡烛匆匆而过,步履轻盈,然后垫着脚,将蜡烛送上烛台。

    “陛下,出事了。”不知过了多久,在将睡未睡之际,江孜的声音将他唤起。

    江孜自李敬忠那回来之后并未立即见皇帝,而是一直在皇宫门口,等到消息方才进宫。

    “好事坏事?”他刹那间便精神了起来。

    “尚父府中遇袭,李都护已经带人赶往现场,”江孜紧紧握住他的手,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陛下,帝位已稳,大仇已报!”

    那一夜,安都府成了最忙碌的部门。李敬忠遇刺之后,李沅迅速带人以查案之名封锁了周围的街道,并将府内之人统统控制起来。

    “全城搜捕张三笑!”李沅命令道。

十一章 万江情缘

    那日在街头分别后,张默笛先去替姜冥付了馒头钱,然后就赶忙打道回府,她着急向爹爹报告有人偷运弩机之事。然而却在府门前,再次碰见了郭庞。

    “先日接吕大人书信,方知郭将军将到我府,路途遥远,将军一路辛苦。”张成鸣在门口欢迎郭庞。

    “张公客气,都是为陛下办事。”郭庞弯腰拜见张成鸣。

    “快快请进,府上细聊。”张成鸣赶忙迎他入府。

    张默笛趴在墙角,听完父亲与这青年男子的对话,立马紧张起来。

    不仅是个官家的人,还是个将军,她心里嘀咕着,这可难办了。

    就在当日下午,得知郭庞到来后,河东牧守王崇光也驱车赶往白鹿山庄,与郭庞、张成鸣碰面。

    “我已接到陛下圣旨,”王崇光说,“我河州各造器坊已开足马力,力保大军所需兵器铠甲可以定期足额交付郭将军。”

    “那就好,”郭庞继续说,“万江乃我朝陪都,连接关州与关东各州,又是水、陆交通枢纽,我希望战时,河州可以组织足够的车夫船夫用以配合大军运输粮草物资。”

    “这没问题,”王崇光胸有成竹,“半月前我已令人开始疏通盘龙溪河道,并对河州内可用商客船逐个造册,如若朝廷船只短缺,随时可以征用。船夫车夫早已招募完毕,正进行统一的筛选和训练。”

    “那就辛苦崇光兄了,”郭庞对河州牧守王崇光的工作非常满意,然后便转头跟张成鸣交待,“新式弩箭的研发和制造也不能出岔子。弩箭是我军克制北辽骑兵的重要装备。”

    “将军放心,经过长期的研究和试验,已研发出一款新式床弩,一床三弓,射程可达两千步,不仅对骑兵方阵有较大杀伤力,也可以使用踏蹶箭用以攻城。但是,即使使用绞车,也需要数个大力士配合。”

    “这个放心,我西北边军最不缺大力士了,”郭庞接过话,“倒是,这弩一向是管禁兵器,即使是单兵用弩,朝廷也不允许民间私藏。这白鹿山庄研发的弩千万可不能流落民间,否则可就是失职之罪啊。”

    “将军放心,这等兵器都有专人负责看管,不会出问题。”张成鸣保证。

    看见张成鸣胸有成竹的样子,郭庞也就没有继续问下去,毕竟他相信那个张家女儿早晚会跟她爹汇报今天街上之事的。

    不出郭庞所料,张默笛偷偷溜回家之后,立即将兵器被窃之事报告给张成鸣。

    “你说郭将军恰好路过,并且也发现车上所运为我山庄试制的连弩?”张成鸣惊坐在椅子上,他想起今日郭庞之语,方才明白那是在刻意提醒自己。

    “那个姓郭的可就是传说中的郭青山?”张默笛用手抚摸着自己下巴,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嘴角轻轻上扬,闪过一丝得意。

    “是啊,他深得陛下信任,怕是会向陛下报告,这事要瞒不住了。”张成鸣唉声叹气。

    “哼,”张默笛噘了噘嘴,然后拿起自己的剑,转头离开,“他敢!”

    见过王崇光和张成鸣,自己此行任务也算完成大半,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于是傍晚时分,郭庞早早就躺到床上。

    张成鸣给他安排的客房位于整个白鹿山庄的最内侧,整个院子里就住了他一个人,尤其安静。说来白鹿山庄还真是规模宏大,除却这些用于主客休息的房间和日常的生活场所,还有一大半是与兵器研究制造有关系的,只是那边区域与生活区域隔开,且有家兵防卫,郭庞倒想去这个隐秘地方瞧一瞧,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的,但独自一人也没法过去。

    他习惯性地把佩剑放到枕边,几日行船也没睡个好觉,因而他特别疲劳,却又有些睡不着。他回想起白天遇见的那个张家丫头,一下午也没出现,晚饭时也未曾遇见。

    一阵风吹过,树叶呼啸,进而传来几下物体坠落声,恰似风吹落树梢的果子。

    多年的边塞生活让郭庞的耳朵异常灵敏,他可以贴着地面听到十里外的马蹄声,甚至睡觉时也能听见帐外的哪怕一点点风吹草动。他在床上侧卧着,并没有睁眼,但是右手已经握紧了剑。刚才的那几声是一个人从墙头跳下的落地声,因而清脆而有爆发力,而现在,这个人故意放轻脚步,三步并两步,一直走走停停,逐渐靠近自己的屋子。

    “别动,”一个女子破窗而入,用剑端抵着床上略微鼓起的被子,“你若乱动,休怪我不客气。”

    这时,突然有人从梁上跃下,左手擒住她的左臂,右手握住她的剑柄,而双手同时发力,不仅自己的胳膊被这个强壮的男人紧紧锁住,自己的剑也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了。

    “唉,唉,过分了啊,弄疼我了,”张默笛装作很生气,“开个玩笑嘛,你一个大男人的,对一个女儿家的使这么大力气,你不害臊啊!”

    “哪有开这种玩笑的,”郭庞放开了她,皱起眉头,“你要是老这么和人开玩笑,那可真就一辈子嫁不出去了!”

    说着,郭庞点起了蜡烛,屋子里骤时亮了起来。

    “嫁不出去也不用你管,”张默笛反复用手掌拍打自己的衣服,“你几天没洗澡了啊,一股怪味沾我一身。”

    “说得我好像刚刚和你有啥肌肤之亲似的。”郭庞闻了闻自己的衣袖,确实有股汗臭味。

    “切,”张默笛吐了吐石头,鄙夷地看着郭庞,“不要脸。”

    “坐吧,”郭庞递过来一把木凳,“说吧,搞这么大架势是要干啥?”

    “没啥,就是试试你武功,”张默笛坐下来,把剑朝桌上一扔,“扫兴。”

    “是吗?”郭庞低头望着她,微笑着说,“是怕我回帝都之后乱说话吧。”

    张默笛有点不好意思,抿抿嘴,然后羞涩地点了点头。

    “难得见你用这么温柔的眼神看人,”郭庞摸了摸她的头,“小姑娘,见皇帝的机会寥寥无几,都谈些大事,哪有那个闲心去管这种琐事,何况,兵器的设计制造是成体系的,不是照着图纸或者找个模子就能仿出来的。”

    “你说的啊,”张默笛突然双臂撑在桌子上,把头伸过来,然后盯着他的眼睛,“大将军可不能言而无信。”

    “你,你,和男人说话都是这么近的吗?”郭庞突然觉得脸有些热,心跳也在加速,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哎呀呀,胡说什么呢,不理你了。”张默笛听罢跳了起来,拿起剑朝门口走去,嘴里还念叨着啥。

    张默笛走后,郭庞吹灭蜡烛,继续躺下。可不想,这次他更是难以入眠,他忍不住回忆起刚刚那个姑娘在自己面前的每个表情,时而蛮横、时而傲娇,时而一脸嫌弃,时而又尽显羞涩,那一颦一息都充盈某种味道,让他迷恋,让他怀念,让他久久不能忘怀,他感觉到自己的紧张、不安以及澎湃的心跳。

    郭庞在白鹿山庄住了几日,在此期间,听张成鸣汇报了正在研究的兵器情况,并与王崇光一起去河州主要的造器坊走了一遭,也算对兵器的制造有了基本了解。在此期间,他收到了陛下密旨,要他即刻秘密返京,同样收到圣旨的还有王崇光。

    “你要离开了吗?”最后一晚,张默笛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郭庞房间。

    “这是秘密,你不要乱讲。”郭庞骤然严肃起来。

    “爹爹说,”她说话语调很平和,语速很慢,“接下来半月,还要我多来你的房间,装作这里有人。我一女儿家,还未出嫁,天天往一未婚男子房间跑,传出去多不好。”

    “怪我怪我,没考虑那么多,”郭庞这才醒悟,“我去跟张公说一声,这个法子不妥。”

    “我也没说我不愿意,”张默笛赶忙拦住他,然后说话吞吞吐吐,“就是,你还会回来吗?”

    “应该不会了吧,”郭嵩搓了搓双手,双眼望向了窗外,“回帝都后,就要率军东征,下一站应该是晏州了。”

    “还没去过帝都,都说那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去看看,”张默笛埋怨起来,“我爹爹啊,整天看着我们姐弟俩,就怕我们和叔父一样一去不返了。”

    “这万江也不赖嘛,”郭庞安慰她,“何况也还年轻,也不着急,你爹咋还能看着你一辈子啊。”

    “唉,你咋听不明白呢?”张默笛急得直跺脚,低着头小声嘟哝,“我就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啊!”

    面对张默笛这突然表露的心意,郭庞内心窃喜不已。他原以为只是自己单向喜欢这个张家大小姐,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也对自己有意。

    “唉,我这榆木脑袋,整天就知道打仗,真是笨死了!”郭庞赶忙解释。

    人生就是如此奇怪,在遇到郭庞之前,张默笛总是任性、泼辣,万江城没几个男人敢惹她,否则就是一顿恶语相向。她从不知道害羞是什么,因为她从不乐于隐藏自己的心思,直爽、毫不顾忌却也总是得罪人、伤害人。同样,一向冷静、从容的郭庞从不知道自己原来也会局促不安、面红耳赤,直到有一天,在这万江城余夏的晚上,当自己心中所待的那个人以那样娇柔的语气跟自己说出那样的话,他才明白,他从不是如之前所想无意于男女之情,只是没有遇见那个人而已。

    “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说罢,张默笛拉起他的手奔向屋外。

    “去哪里?”郭庞忙问。

    “去了就知道了。”张默笛没有回头。

    她的手比郭庞的手小很多,因而只能握着他的手指尖,若即若离,却又彼此牵连着。二人在晚风中奔跑着,穿过光线黯淡的石廊,路过一片幽寂的松林,一个巨大的水池出现在面前。

    “看对岸那片树林,”张默笛指着池塘中间的一块小洲,“那里有一片会发光的树。”

    郭庞望去,在波澜不起的水面尽头,一片芦苇掩映着一片灌木,它们发出淡蓝色的光,荧如火苗,为半边天染上紫色的晕彩,由亮到暗,清雅自然。而每当风吹过,枝叶摇摆,仿佛一片飘飞的云团,又骤然浓烈,惊艳万千。

    “漂亮吧?”张默笛抬头望着郭庞,傻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

    “当然美啊,从未见过的那种美,神秘又让人留恋。”郭庞兴致很高。

    看着他那张因风霜侵蚀而略显干燥的脸,张默笛既心疼又无言,只好用手轻轻抚摸了他的脸颊。在她的手触摸到郭庞脸庞的刹那,他本能地转头看她,她轻掂脚尖,突然亲吻了一下他,吓得他眼睛一眨。

    淡蓝色的光在水面慢慢扩散开,如天女腰间的花瓣静静地在夜空中飘洒。

十二章 法家名士

    晏州雁荡山脉,凌波湖南岸,正对黑矶山,一处湖边草堂,覃阳子住所。

    “先生新徙之地实在难找,”沈铭独一人前来拜访,屋内木桌之上,一本《盐铁论》安静地置于其上,“先生在研究汉代历史?”

    “我这正在思索,未尝见沈主事前来。”屋内主人看见有人走进屋内,赶忙起身相迎。

    “近日来晏州公干,即将回景阳,特来拜访先生。”沈铭一向习惯直入主题,不喜客套,即使在林从观或是江孜面前也是如此,唯在覃阳子这里,他从不敢有半点不敬之意。

    覃阳子,乃晏州涿安人,与林从观、郭啸师出同门,其是三师兄弟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三十几岁,也就刚刚比沈铭大一点。林从观开始做官与郭啸前往凉州开宗办学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而年纪最小的覃阳子在离开师门后则一直在范阳,过着市井生活,后又来凌波湖隐居,与农人一同劳作,与世无争。沈铭从林从观那得知此人,自此拜访过数次,虽自己本也是一方才子,但相比自己的小才,在沈铭看来,此人之才方为大才,内心对此人深为敬佩。

    “隐居之人,闲来无事,多读一读古人之言,不上朝堂,倒也无所虑嘛。”覃阳子微笑着说。

    “先生有出世之心?”沈铭听了覃阳子的话,却又很忧虑,“这桑弘羊可早有历史定论,其人为奸,其行也龌龊。”

    “一本书而已,”覃阳子连忙摆手,“沈主事不必也和桓次公一样,对桑大夫如此偏见。”

    “我听闻渤海国主派人邀先生东去,被先生婉拒。先生内心,还是希望得到景阳的召唤吧。”沈铭说道。

    “算是吧,”覃阳子并不否认,“我只是觉得渤海太小而已,终究成不了霸王之业。我还在等待我师兄在帝都干出一番大事业,这大业当有我一份功劳。”

    沈铭想起林从观曾嘱咐自己,一定要盯住自己的师弟,万不能为外邦所用。如今听其一言,有入朝为官之心,倒是一件好事,足以说明其并无意前往他国。

    “沈主事前来是为大军东征之事?”覃阳子问道。

    “是的。”沈铭回答。

    “那既然要回,说明帝都内的事已经见分晓了吧,”覃阳子合起书,望着他的额头,“看样子,李敬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知史书上该如何书写他的故事,只是,我师兄的威胁可不止一个李敬忠。”

    “是的,李敬忠为贼人所杀,”沈铭回答,“我即日将与龙武将军一道回帝都奔丧。”

    “沈主事对我还不放心,”覃阳子笑起来,“哪有贼人杀得了陛下的尚父啊,骗骗百姓们倒还可以,倒是这龙武将军,也不是个聪明人。”

    “先生心里知道便可。”沈铭默许了覃阳子的推断。

    “没那么简单,帝都的乱局才刚刚开始,”覃阳子接着说到,“李敬忠终究不足以影响朝局,随着先帝已去,李敬忠早就是弃子了,主导帝都大局的还是我师兄与匡浔。”

    “传言林相欲主导一场改制运动,不知先生如何看待林相之策,”沈铭终于问出了他内心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靠严苛酷法足以扭转时局吗?”

    “我所闻也不过一言半语,但既然问于我,我也胡乱评几句,不足为信,”覃阳子突然端坐起来,拿出十分严肃的样子,“《墨子》曾曰,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为养也,所以我赞同师兄在农桑领域的改革,但我不认为仅靠革新税法就可以改变现在的情况。首先,我们必须搞清楚朝廷征税的目的,我想有三,其一是维护统治的存在,君主的治理策略及国家意志需要官员去推动,因而需要维持士人阶层的政治与经济待遇,方能保证令出四方,其二,是为备战,守成之国更需强弓硬弩,方才保证生产有序,而备战非一民一地所能完成,唯国家统一组织才能保证足够效率,其三,为备荒,我们都知道,社会气象与粮食之丰裕紧密联系,年岁好则民亦善,年岁差则民亦恶,然而,虽上世之圣王,亦不能使五谷长收,使旱水不至,因而税收的一个重要目的是积存余粮、调节供应,以有余补不足。师兄欲通过简化税制,甚至承认藩镇收税的合法性,进而保证中央财政富裕,然而却没有认识到用好财政的重要性。当今社会风气,生时治台榭,死又修坟墓,上至帝王下至黎明百姓皆如此,然而朝廷储量之仓却疏于维护,每年耗损粮食之多不敢想象,因而,若开支只为满足少数人需要,则必有损于社稷。”

    “我一直听闻先生欲以秦时法家去革新今日之事,”沈铭很是疑惑,“可方才所言与绝非法家之言。”

    “非也,即使在秦朝,法也非一支独大,法可解决君主与臣民、与百姓的关系,是帝王之术,但术可有效于一时,却无法根植于人心,法可让君主驾驭群臣,但无法驾驭人心,所以有汉以来,半儒半法早已是常态。我之所以以法家自居,是讨厌了某些儒士们的虚假一面,一心想着去编织一个形而上学的体系,却无意于解决现实问题。如今国势危矣,整日还把心思置于‘仁义’、‘修善’、‘孝悌’上,若不继续改变,那确实无异于‘亡国之教’了,”覃阳子解释,“商君当年的所有政策,实际上都围绕着‘耕战’展开,即农业生产与对外战争,而实事上,没有严苛律法作为保证,此目标根本实现不了,应该说是商君之策顺应了现实需要而已,而苛法只不过是为了推动这些政策,所以,治理国家应当是现实的。听闻沈主事自小便熟读四经五书,既然敢与我谈论天下事,想必也必然是有一些不同往日的新想法了?”

    “确实如此,”面对覃阳子的反问,沈铭很是无奈,“读了很多年书,反倒逐渐不知道孰是孰非,夫子之言自然无可辩驳,老庄之述也不无道理,可国家却日益衰微,让我很是疑惑,所以我想听先生心中的法家之术?”

    “那我可就得给沈主事好好上一课了,主事若有不同异议,也尽可与我探讨,”覃阳子半切着身,“先秦百家,唯法家见用,不想居然能以之取天下,这绝非偶然,依我之见,一来,春秋之时列国间互相侵夺,内则暴政,外则杀戮,的确需要一个霸或王出来救世,法家初始也并未意在一统天下,亦不过成就一个霸或王而已。而要成就霸业,就必须富国强兵,而为了富国强兵,就必须练其民,使其为国效力,法家正是所需,二来,一国如一身,若脖颈粗重必然导致腰腹受伤,一国之中若有一部分特别发达则必然伤害君王以至整个国家,这一部分掌握特权,要不与民争利,要不与国争利,法家也就是想了几个办法对付他们而已。”

    “法家主要的办法就是所谓的‘法’,”覃阳子接着说,“一方面要依民于农战,商贾与民争利,游士争赏于兵士,所以要抑商贾,退游士。法家另一个核心是‘术’,重在臣主异利,臣即为朋党,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时期,总有一部分人可以为了大众的利益而不恤自己牺牲,整个国家走向上下取决于这部分人能否掌权周否,而法术之士就是这样一个团体。依照上面宗旨,实行起来,首先是官僚的任用,打倒了秦国的旧贵族,荀老夫子有言,‘入秦,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

    “所以,这都是选用新进士人的结果,秦国政治之所以整饬,得力于此,”沈铭接过话来,“所以,任用贤士很重要,但绝非那么简单。”

    “其次是练兵之策,练兵须有财政支持,齐国练兵在多,而魏国在精,唯秦国的法,刑赏并用,使其民非战无以利,才可练就百万精兵,而这也源于商君变法之术。以上便是‘法术’之学应用到实际的效果。说到此,结合我之前所言,沈主事应该可以悟出法家之真谛了吧。”

    “我想应该回到先生之前的那句话吧,治国乃是一种现实的选择,理想并不能供给食用。”沈铭回答。

    “是的,农事矿藏也是如此。儒家主张恢复井田,而法家主张开阡陌,儒家对商业兴起还说‘市厘而不税、关讥而不征’,而法家则主张将山川湖泽、盐铁矿产收归国营,轻重敛散和借贷也由国家操控,以免有少部分人夺其利。”

    “这些政策我们也有过,可最终却无法得到实施啊。”沈铭哀叹。

    “所以重在实施,而法家行其道则尽于‘法自然’,其意有二,一是冷酷,法家最忌事法而认情,二是必然,信赏必罚。”覃阳子挪了挪身子。

    “可利总有定数,国得之民必损之,民穷则国必乱,暴秦不也亡于苛法吗?”沈铭追问。

    “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先问沈主事一个问题。沈主事如何理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八个字?”

    “人自然是要有等级的,这种差异乃是社会秩序的核心,正因为差异存在才有了社会角色的不同,维护好等级体系,才能维持社会正常运作,即所谓的‘礼’,”沈铭回答,“君有君道,臣有臣道,等级虽为差异,但人格是平等的,每个人适应自己的社会角色。”

    “主事是读经书长大的,所以有此说法不足为奇,所以儒生的立场决定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国取之再用之于平民,得君王一人之权势利万千子民,而非由豪强大族攫其利,”覃阳子接过话,“国家是由一个个鲜活的人构成的,存在着不同的群体,国家是手段,而非目的,先秦法家正是搞错了这一点,方才犯下大错。若国家得其利不用之于民,国与民利益自然产生冲突,法家之术是实现国与民共同利益的有效手段,一旦失衡,则必会无功而有过。秦始皇得天下却依然不改其策,而这并非其之过,而是法家之学自身的问题。所以,治国之策,半儒半法半道,亦儒亦法亦道,方为最高境界。”

    “先生所言我已悟到三分,其实并不必去探求是法是儒还是道,致力于解决现实问题才是最重要的。”沈铭若有所悟。

    “谈到现实,我就不能不嘱托沈主事,万不要搅合景阳之事,”覃阳子话锋一转,“他既然亲自参与了对李敬忠的行动,必然已把自己置于漩涡之中,帝国之首辅没有那么好当。师兄于低谷中隐忍待发、胆大心细,现在就不一定了。”

    “先生为何不与我一同前往景阳协助林相?”沈铭问他。

    “不,他还没有看见现实的残酷。帝都内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就想解决帝都外的事,步子迈得太大,过犹不及,”覃阳子说到,“其实比起去景阳纵横捭阖,我只愿做个幕后谋士,挽狂澜于既倒。况且,师兄明确反对保举官员,我即使想助他一臂之力,也不好受人举荐。”

    沈铭自覃阳子那离开之后,一直在想,这个人传闻是法家名士,却又实实在在有着墨家思想,而他对儒家经典的理解也并未比自己差很多。这个人主张现实,不喜理想主义,可他自己脱离不了理想,与其说他现实,不如说他是那种为了理想不择手段的现实主义者。

    与程思楚一同从晏州返回景阳的路上,沈铭依然反复回忆与覃阳子的对话,他折服于覃阳子的气魄,但又觉得这个人有些自以为是,至少覃阳子的确低估了他的师兄林从观。沈铭知道,无论是对李敬忠的行动还是兵出营州,背后都离不开林从观的策划,而由他主导的这场改制运动也即将拉开大幕。

十三章 金鸡孵卵

    帝都景阳,暮冬的一个午后,阳光灿烂,温润的风带来些许早春的暖意。

    此时,距离沈铭于晏州拜访覃阳子已过去十几年,当年的沈铭不会想到,李敬忠的死仅仅是那场血雨腥风的开始,而他也难逃牵连,最终身死覆灭。多年后,似乎那个时代的那些风云人物已逐渐被淡忘,也终于轮到张钧飞这代人登场。

    帝都城外,景山脚下,长长的送葬队伍穿峻在山岗的松树林里。身后的景阳城头,皇家派来的乐队奏起的哀乐响彻帝都上空,数以万计的百姓目送队伍远去,遥望着景山深处的学堂,一起送别名闻天下的一代名士郭啸。

    一个身著道袍的老翁随众人一道缓缓前行,他没有穿孝衣,仅仅披着一条白色布带,随风摇曳。老翁姓张名明仲,已近年六十,早年曾学道于汴郡白鹤观,后师从一代名医李东尚,专心研习医术二十载而终成名医,相传其有续命之方可让将死之人起死回生。三月前,张明仲尚在清州游历,郭啸弟子托人捎口信与他,花重金清他来帝都为郭啸看病,只可惜晚了一步,待他来时,郭啸已撒手人寰。

    郭啸并非一般的儒士,其与当年的尚书仆射林从观、法家名士覃阳子是师兄弟,三人都满腹才学,但面对日趋败坏的社会现实,三人却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林从观离开师门后选择参加科举,入仕后历任知县、郡守,后升任盐铁使兼转运使,直至入朝为相,而郭啸则西出凉州,开办学堂,远离份嚣专心研究经学,而年纪更小、更晚出徒的覃阳子则躲在晏州雁荡山深处,精心研习历代以来各家各派的治世之术。

    二十年前,初登大位的皇帝面对帝国江河日下的严峻形势,欲扭转王朝藩镇割据、税赋亏空的不利局面,便擢升在海州表现出色的盐铁使林从观为相,欲开启新政,林从观认为学问之变当为变革重心之一,因而反复邀请郭啸出山,在师兄的反复劝说之下,郭啸被打动,决意东出凉州传学中原。却未料到,其尚未抵达,林从观便遇刺身亡,而他随身携带的经书也被盗贼抢夺一空,他只好隐居景山深处,重新开办学堂并收徒办学。因其收徒不分贵贱,很快引得景阳城内的普通人家都争相将子女送来,以至人满为患,他也只好每年限收二十天分弟子,称为内徒,并以西邨门讲学方式照顾其他未如愿拜师弟子,这些人被称为外徒。

    张明仲从景山上远眺山角,一处山包下的草庐引得他格外注意,虽不是专门研习风水,但年轻时耳濡目染多少略通一二,这山包乃景山单独长出一脉,背倚蛋形圆峰,其腰线粗犷,而犄角细致,远望如同一只半卧的母鸡,石林点缀,鸡冠、鸡喙栩栩如生。于是,在郭啸下葬后,他便赶往此处草庐,此时已至黄昏。

    “兄长可是这草庐主人?”张明仲恰遇一个年龄与其相仿的老翁。

    “孤身一人在此窝居半生了,此处一向人稀,贵客缘何至此?”老翁扶着门前的柳树问道。

    “公所居之处非平常之所,兄只作遮风挡雨之陋室,却不知此处乃金鸡孵卵之地,”张明仲继续说,“我虽不才,但也从书中见过,这金鸡孵卵之地必出天分异常之人,不知可有孩子生于此草庐中?”

    “真能说笑,我一生未娶妻生子,何来出生此屋的孩童?”老翁一脸不屑,觉得这个老道人又在胡说八道,这种把戏他一生见过多次。

    “唉,”张明仲叹气道,“可惜了,可惜了。”

    “先生稍等,”张明仲欲转身离去,却被老翁叫住,老翁抿了抿嘴,若有所思,“别说,还真有一孩子生于此庐,只是年限久远,方才一时忘却。”

    “此人为谁?现于何处?”张明仲眼角闪过一道亮光。

    “别急,待我仔细回忆一下,”老翁拉上张明仲就着门口的一块大石头坐下来,“记得有一年初春,应该是上元节,有一年轻妇人去给自已新逝的丈夫上坟,一行数人路过门口,妇人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需要两个人搀扶着。可能是乘马车一路颠波,也可能是山中凉气浸身,行至门前突然腹痛不止,竟是孩子早产,于是众人将临盆的妇人抬至屋内,就此诞下一男婴,所幸福大命大,母子平安。妇人一行人临行之时给我留下一些财物,自说一家人居于城南昌明坊,孩子父亲乃西州归义军张氏后人,母亲一氏姓李,世居景阳。”

    “那么说,这孩子现在就在景阳?”张明仲很兴奋。

    “不过后来发生了许多变故,听来让人唏嘘不已,”老翁摇起头,边摇边叹气,“这孩子生来便是遗腹子,本就命苦,不想未满一岁就又遭变故,一家人惨遭凶人杀害,此案至今未破。倒是这孩子命大,不知被何方神仙救下,第二日神奇地出现在昌明观门口,为观内道人救下。”

    “那这个孩子曾经居于昌明观了呗?”张明仲又惊喜又意外,自己本来也是要到访昌明观的,看来命中注定有此缘。

    次日清晨,昌明观内。一个道姑正在清扫道观,她跟随着第一缕光线自西向东慢慢挥动扫帚,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哪怕香庐下的一丁点死角。厨房内传出一阵阵香气,逐渐弥漫开来,那是鸡汤的味道,香中带鲜,让人垂涎。道姑时而停下,向后堂望去,时而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直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于是她停下来,赶忙赶回后堂。

    “睡得怎么样?”道姑赶忙扶过屋中央少年的胳膊。

    “还行吧,只是后半夜还是会被噩梦惊醒,身上还是很痛。”少年满脸愁绪。

    少年名为张钧飞,家就在观后一里外的巷子里,自小父母双亡,与外祖父母相依为命,幸得坊内邻居尤其是昌明观道姑的照顾。

    “姑姑,我得尽快回家了,别耽误了香客的大营生。”张钧飞总喊道姑为姑姑,一喊便是十几年。

    “锅里炖了鸡,你得好好补一补。“道姑让张钓飞坐下来。

    “这鸡汤味怕是熏染了观内的清净,总是麻烦姑姑。“少年很不好意思。

    “傻孩子,这鸡汤才象征着真正的烟火气,你得赶快恢复身体,因为这个,都没能送郭老先生一程。”道姑安慰他。

    “是啊,”少年不觉鼻头一酸,“多少次我在学堂外偷听,他都装作并不知道。”我从来都是他不算数的内徒。”

    说来奇怪,自府试落榜之后,少年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先是腹部以下持续隐痛,腰膝无力,手脚冰凉,白日精神萎靡,夜晚却又难以安睡。多次因惊恐而情绪失控,又时常被噩梦惊醒,背部持续僵硬、抽筋,心跳加速,甚至数次自感濒临死亡。而后逐渐发展到颈肩头全部疼痛,怕冷怕风,不敢出门,而且几乎不能运动,几乎无法坐立,整日卧床不起。整日昏昏欲睡,脑中浮现往日种种悲欢离合,又若隐若现未来的许多念想,宛如梦境。

    记得有一次,少年夜半时梦到了自己父母的葬礼。他看见了那棺材庞矗立的两个童男童女,夜里的风吹过,他们便在原地摇摆着,脸上带着痴笑,一动不动,突然鞭炮声响了起来,噼里啪啦的,当他再次把注意力放到那一对童男童女上之时,却发现是两个鬼脸,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少年被惊醒,惊恐不已,那是一种欲生欲死的状态,那场面是梦境,却又真实得令人害怕。

    于是在几个月前,在冬天来临之前,求医问药成了少年生活的唯一,景阳城内几乎所有的医馆,甚至关州大地上的赤脚郎中,无不寻了个遍,甚至剑走偏锋,姑姑找来各道观的名士来做法,求诛各路神仙,也都无济于事。

    话音未落,响起了敲门声。

    “一大早就来观里,怕是谁家施主遇见啥难事着急来求个福报。”说完,道姑把少年扶到床边,转身前往前院开门。

    “同道中人,贫道姓张,来自西北清州,昨夜借宿城外观音庙,听闻昌明观道长乐善好施,特来投奔,以期暂住,”张明仲首先行扣手礼,“不才略懂命理,且擅医诊,可为观中香客算命看病。”

    “老修行快请进,说来惭愧,自我主持观中事物,香火一天不如一天”,道姑赶忙迎老道人进门,“晚辈道行尚浅,有诸多不解还需请教道长,还望多多指教。”

    “道友自谦了。”张明仲很是谦逊。

    “方才听闻老修行会医术,我这观中恰好有一善男子梁病久己,始终不愈,可否请道长瞧上一瞧?”道姑边走边问。

    “乐此不疲,“张明仲欣然应允,“若方便,现在就带我前去。”

    道姑便引道长向后堂而去。

    “想必这就是名满天下的玉蕊花吧?”路过井前,张明仲突然驻足,“看来贫道来得不巧,没机会一睹这天下独一死二的玉蕊花盛开的风采了。”

    “春天将至,道长无妨多住些时日,自等到花开之后再离开也不迟。”道姑心里很清楚,若不是这玉蕊花,以她的那两下子,这昌明观早就该关门歇业了。

    “钧飞,这位老神仙懂医术,让他为你诊治一下,”道姑带张明仲走进房间里,“好好和老神仙交流一下病情,鸡汤煮好了,我去为你们盛一碗凉着。”

    道姑走后,张明仲坐到床边,接一般流程,看了面相、舌胎,把了脉,询问了具体症状,并了解了之前大夫们开过的药。

    “道家有云,有与无名虽异却本自同,无病与有病也是一样,无病状态的人固有更多可能,然往往有病之后才能对人生有更真切体验,公子一切勿念,静心休养便好,”沉思一会,张明仲喊道,“还烦请拿纸笔来,我为其开一道方。”

    屋外的道姑赶忙去找来纸笔。

    “我这一生行医,从不问善恶,更不问对错,唯独爱财,遇富人取大财,遇穷人取小财,唯今日与归义军后人治病,我分文不取,这是我命中的机缘,”张明仲摊开宣纸,提笔而下十四味药材,然后说道,“当年我随师父行医,遇一妇人,与公子症状极像,便是靠这十四味药治愈,之前的大夫未能治好实则是为症状误导,公子脉象上看乃肝火气滞,但实则只是表象,正如这世上千千万万的象一样,只有向内观才能观到道体之妙,象只不过以为道用,治病也是一样。”

    这老道士竟知自已乃归义军之后,少年心中暗暗为之惊奇。

    “依老修行之言,病不在肝气郁结,那病在哪里?”道姑很疑惑。

    “净,则志意治,顺之则阳气固,虽有贼邪,弗能害也,此因时之序。故圣人传精神,服天气,而通神明。失之内闭九窍,外壅肌肉,卫气散解”,张明仲捋了持胡须,“表为气结,内为自伤,实乃气之削也。阳气者,烦劳则张,精绝,辟积于夏,使人煎厥。目盲耳闭,溃溃乎若坏都。故苍天之气贵清净,阳气恶烦劳,病从脾胃生者一也。”

    “神仙所言有理,佩服有加。“少年拜谢。

    “不必恭维贫道,”张明仲摇头一笑,“我也是自师父那习得一点搬门弄斧的雕虫小技而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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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初年,年轻的帝王决意启用海州的林从观为相,意图变法图强,林从观于是借出兵营州为自己的改制铺路,同时,一个名为道己真人的道士自帝都景阳来到北辽中都,并收下三个徒弟。多年后,时间来到景元末年,似乎那个时代的那些风云人物早已被遗忘,直到那个叫于子非的男子重出江湖,见证了李继存、张钧飞这一代年轻人在王朝分崩离析的过程中书写属于他们的故事,在改变时代以及探求人生与爱情的过程中,他们逐渐揭开了当年那场腥风血雨背后的秘密,这是跨越两代人、数十年的恩怨情仇。日出海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日出海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日出海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