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河有更替,陆方难疏离
“山览前辈说笑。”
陆逢咳嗽一声,道:“我等前来,既是为张玄机作元婴修行贺,也是邀她同游东海云滨,一起探访角儿岛宝库的虚实……为何要动手?”
“那便是先喝一会儿了。”
山览老道士闻言,当即满饮一杯,美滋滋道:“来,来,继续叙旧,我听说你姓陆的,本来就跟张玄机有仇?若不是她从中作祟,天师的位置该是你来做?”
“燕山旧事,我早已忘怀。”
陆逢风轻云淡道。
山览老道士满脸狐疑,道:“那怎么,只有你是空手来的?”
陆逢脸色一黑。
怎么这糟老头子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诸位不妨先饮几杯,等张玄机出关便是。”
陆逢直接无视山览老道士,拿起酒杯纵风而行,掠至方休身旁,大大方方落座,道:“来,方小弟,你我好好饮上几杯!”
这才几年未见,陆逢竟已炼成金丹,甚至还能为来客之首,替几位前辈主持局面。
可见他已在鬼宗,在隐世道门,站稳脚步。
从方休开始修行以来,陆逢对他的帮助,可不比老山监程缘客稍差。
方休亦是替他高兴,一句闲话不说,举杯便饮。
那边朱女忽而起身道:“今日宴席,得见诸位道门前辈,朱女喜不自禁,不知能否为诸位弹奏一曲,以助酒兴?”
洞玄师太点头笑道:“善。”
便见朱女一笑,周身真气涌动,谷中立时卷过一道又一道惊风。
这风奇异,并无呼啸之声,反而拂过草木时,撞在山壁时,似乎那草木是编钟,那山壁是玉罄,响起一声又一声悠远空灵的叮咚之响。
风忽急忽缓,这鸣钟击磬之声便作旋律,乐声悠扬,缭绕山谷之中。
《天地交移大令坟》。
姬武所传三坟五典之一,既是武学,又是乐赋。
谷中酒宴由此开席。
杯觥交错。
若非举杯之人皆是世间难得一见的金丹高功,遍搜燕京也只能找出银边儿及离公公作陪……这会儿真个只如一场寻常酒会。
方休一连跟陆逢满饮三杯,才放下酒盏,沉声问道:“陆老哥,此次……”
“收着。”
陆逢却悄悄塞来一枚玉令。
“这是……”
方休自参悟心剑之后,灵识愈发神妙,玉令方才入手,他便清晰探查到,其中封印有三只精壮健硕、雄气蓬勃的鬼将。
精壮健硕?
雄气蓬勃?
方休都奇怪,这两词怎会如此轻易地跟阴身鬼将牵扯上。
但玉令中的三只鬼将,又分明给他如此感受,清晰如在眼前。
“方小弟,我那日离京之时说过,山河有更替,陆方难疏离。以你我交情,我不瞒你……”
陆逢把脑袋凑近,压低声音道:“我虽然早把燕山旧事抛之脑后,但我从来看张玄机不顺眼,这却难改。故而宗主要我准备礼物时,我便存了戏谑之心……你不会怪我吧?”
方休立时听懂。
陆逢送给张玄机这三只鬼将,是死鬼的鬼。
“论起来,我如今得唤她一声弟妹……也不跟她再计较,这礼物就由你收着吧。”
陆逢又提杯,笑道:“这三只鬼将,虽说不如王陈氏,但即便不作那般用……也十分得用,来日你与张玄机远避世外,同游山海,少不得几个仆从差遣,正合此用。”
方休这次却并不举杯,而是叹一口气道:“陆老哥,天师并不愿意遁去山海,此次……”
“这一杯怎能不喝?是我祝贺你打开心识。”
陆逢只当作自己没听见,依旧笑容满面,硬是把酒杯塞到方休手里,道:“我已听说你的修行之事,以五识反哺肉身完成筑基,确实别出心裁,可从前亦有人这般做过。但连酒鬼和尚,都未试过以六识反哺道心。
“你还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走这条路数的人,你呀你,真是叫人意外。”
在陆逢眼中,方休根本不可能是会背弃道门之人,自然认为他的佛缘,都只是为修行道法所用。
方休苦笑一声,只能饮下这杯。
“不过你本便是块璞玉,又开辟心境佛土,心境大涨,想来凝结道果不难。”
陆逢说得真诚,继续道:“隐世道门有甲子金丹之说,是指这天下一半的金丹,是无人能及的天赋注定,六十岁之前便可成就,如我,如张玄机。而余下那一半,天赋只算出众却称不上绝众的,才要靠水磨工夫,上百年甚至百余年才能炼丹成功,如燕山大罗祖师。
“你虽然天赋连出众都算不上,但福缘深厚,以你现在的进境,若张玄机放下俗世,倾心调教,未必不能炼成一颗甲子金丹。”
陆逢又倒满一杯,笑道:“等你和张玄机云游天下累了,若要开宗立派,两位金丹坐镇门中,亦是足够显赫。或者,你们也可来两界山寻我,我来跟鬼祖开口,许你们做鬼宗客卿,我便可以带你们穿过阴阳通途,去冥狱游历一番。你可知,冥狱几位神君……”
“陆老哥。”
方休出声打断他,伸手将他举起的酒杯按下,沉声道:“山河有更替,陆方难疏离,我一直谨记心中。只不过……当年张玄机凝结三才果,才被四院看中出任天师,而你身陷御传宫,是因为渊王失去储君之位,燕山大罗要让四院与宫中放心,才……”
陆逢挣开方休,仍是举杯,笑道:“说这些旧事做什么?来,此杯……”
“旧事才致今日。”
方休目光灼灼地直视陆逢,问道:“三才果,如何遁入山海?”
陆逢脸上笑意终于凝住,他叹一口气,看着方休,默默摇头。
谷中推杯换盏的众多隐世来客,亦是声音一止,纷纷把目光投来此处。
只有朱女一时还未察觉变故,《天地交移大令坟》催动的乐声仍在山谷中回荡。
沉默气氛中,洞玄师太忽而开口:“所以,我等才来燕山邀她。”
这一下,连朱女也意识到不妙,真气一个松懈,乐声于是停下。
片刻前还你来我往,载歌纵酒的山谷。
此时静悄悄,连风声都无。
忽而。
“小殿下这一曲动人心弦,诸位既听了乐曲,不如由我也安排一个节目?”
张锦长笑出声,从怀中摸出一只虎符,接着道:“有歌岂能无舞?我听闻古时乐府中,有夸耀武功的巴渝战舞,舞者披甲执仗,边歌边舞,如阵中厮杀。
“我今日亦请了一位将军,携部下为诸位表演阵前之舞,以士气祝酒。”
虎符轻轻一颤。
便听得山谷之外,传来一声声轻灵悠远的龙吟。
遥遥望去,只见五条通体雪白的长龙当空舞动,拖着一座里外皆由赤铜打造的战车,正往山谷之中飞来。
这是玉蝉子的遗物,六龙宝乘的琉璃车身崩碎,一条长龙也横死天劫之后,余下五条长龙落入南百色之手。他又利用占着大明半壁江山之利,寻遍能人巧匠,搜罗无数赤铜,才打造出这辆披挂坚甲、遍布倒刺,历尽战阵之后,甚至还有血迹侵入甲刺中无法冲刷,叫人看着便生出寒气的,五龙战辇。
此时五龙战辇之上,赫然正是南百色。
南百色虽是九转大宗师,又参悟大日如来加持神通,但毕竟不到金丹、武相、心识这个境界,并不够资格到谷中入席。
在座的任何一位隐世来客,都无疑在他之上。
只不过……
五龙战辇之上,南百色一手操着束缚五条长龙的缰绳,而另一只手擎着一杆……大旗!
迎风招展的旗面上,绘有硕大的岭南二字。
竟是代表岭南都指挥使仪仗的军中大旗,能叫岭南几十个卫所闻风而动,号令十余万兵马!
军中大旗,又名纛。
乃是军中气运之所在!
五龙战辇方才现身,山谷中众人便觉着恍如一层枷锁加身,真气凝滞难以推动。
“杀!”
一声震天的喧闹,不知是多少兵卒齐声喝出,从山谷之外传来。
第七章 一兑一?掀桌子!
山谷之外,南百色的几千亲兵,尽皆全副武装,列阵如林。
也不知是他们是何时而来,悄无声息,根本无人察觉,一直到此时,几千人齐声喝出一声:“杀!”,谷中之人方才知晓他们存在。
南百色趁势催起大日如来加持神通,大日真火熊熊燃烧,立时声威又是一振。
“好!”
山览老道士眼睛一亮,当即丢下手中的瓜果与酒杯,挽起袖子拍桌道:“终于可以动手了!”
好在席中众人也都知道这糟老头子是个没正形的,没人理他。
“有些意思。”
丁君催出一缕剑气在指尖把玩,细细体会军中气运的禁锢力度,笑吟吟道:“这气运果然玄妙,连我剑气都迟滞许多。有这杆大旗在,即便是我出手,也非要三十招开外,才能将他连人带车一起斩去。”
“能得剑君子前辈如此赞赏,是这几千士卒之幸。”
张锦笑道。
丁君双眼一眯,锐意闪过。
而五龙战辇冲阵而来,到山谷前时。
“杀!”
又一声齐喝。
南百色一扯缰绳,五条雪白长龙嘶鸣,却越过山谷,飞舞而去。
“杀!”
“杀!”
……
一连七声。
五龙战辇在山谷之外来回冲荡数次,随着最后一声杀,才调转方向,不多时便消失在视野之中。
岭南都指挥使的大旗一去,笼罩山谷之中的军中气运立时消散。
众人直觉束缚尽去,方才自如。
“不知此等士气,能当一杯无?”
张锦举杯笑道。
“当饮一杯。”
丁君当先一笑,举杯便饮,接着问道:“张先生……这是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吗?”
“剑君子前辈此言差矣。”
张锦放下酒杯,摇摇头道:“诸位前辈自隐世而来,早便见惯山海广阔,此等小把戏不过助兴而已。何况诸位是来燕山作客,又非寻衅,我何必要逞这个威风?”
“不用拿话堵人。”
洞玄师太开口,干净利落道:“若我等便是为寻衅而来,你又如何?”
场面不由一冷。
陆逢转过头,躲避方休眼神。
“若是如此……”
张锦一叹,缓缓道:“便是倾渊王之力,也决计阻拦不住。南将军麾下再多兵马,也不过徒增诸位前辈的杀孽。而他们身负守土之责,却无辜葬送于此,致使朝廷无人可用,社稷垂危,张锦于心何忍?”
“你这小书生,说话怎么如此多的弯弯绕绕?”
山览老道士十分不满意,埋怨道:“明明亮了家伙,却又说打不过,那到底动手还是不动手?”
“自然是不动手。”
张锦笑道,朝陆逢举杯:“陆前辈,我们便止下干戈,继续和气饮酒,可否?”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陆逢环视山谷中众人,开口道:“既然此番前来燕山是由我主持,那我便拿大,不知,我能否给诸位安排一个章程?”
“无妨无妨。”
山听老道士当先回道。
丁君笑而不语,而洞玄师太已经开口道:“你直说便是。”
其余几人,亦是点头。
毕竟由陆逢主事,乃是剑气二宗共同的意思。
“那好。”
陆逢看向随自己而来的鬼宗二人,问道:“白猿师叔,若是你与方才那位将军动手,胜负当如何?”
名唤白猿的鬼将忖思片刻,缓缓摇头。
“不分胜负?”
陆逢点点头,便拱手道:“既然如此,便请白猿师叔先回两界山。”
他这话一出口,意思再明白不过。
不动手,但一子兑一子。
白猿鬼将无有二话,当即化作一道浓密黑云拔地而起,往山谷西向飞去。
“多谢陆前辈体谅。”
张锦起身,平平举起酒杯,恭敬道:“我代大明百姓,敬陆前辈一杯。”
“我既然已经顺你心意,就不必再用这些话来堵我。”
陆逢端起酒杯,看一眼方休,苦笑道:“方小弟,这一杯你总可以陪我吧?”
“陆老哥……费心了。”
方休亦是叹一口气,满杯奉上。
两人交情再深,可今日各有所求,等若狭路相逢,但凡能多饮一杯,已殊为不易。
一杯饮完,陆逢才露出笑脸,哈哈道:“张家小子,你还有什么能助酒兴的事物,都唤上来吧。”
“不瞒陆前辈,我有一宝,请诸位鉴赏。”
张锦取出一幅画卷缓缓打开,画上乃是一柄把握七星、锋开银汉的宝剑,画卷展完,这柄宝剑便从纸上跃现,落入张锦手中。
画卷剑匣。
这是儒门画艺。
“吴越曾有一位铸剑师,虽名声不扬,却手艺精湛。他为铸此剑,花二十年遍访名山采矿,又花二十年开炉熔炼精金,最后又花二十年锤打研磨,花费毕生心血,才终于将此剑铸成。吴越王将之进献渊王,被我讨要来,不知能否入诸位法眼?”
“确是一把好剑。”
陆逢放出神识仔细探查,点着头道:“这剑胎不俗,已是人间绝顶,只用花些真气蕴养,假以时日,定能成就一件法宝。”
“陆逢,能将凡物蕴养成法宝的真气,若是拿来修炼道行,只怕收获更多。”
太虚剑派的叶舟一开口,对陆逢半点也不客气,摇头道:“依我看来,不过一块俗铁罢了。”
陆逢神色稍显不悦,但也没有多说。
太虚剑派乃是剑道,内相中蕴育无上飞剑,能让他们瞧上眼的剑器,自然是世间少有。
“若说到真气,倒有一物与这宝剑匹配。”
张锦又摸出一只瓷瓶,将瓶塞拔开,立时一股奇异药香弥漫,充盈山谷之中,他笑道:“这是渊王以莫大代价,从三七山求取的古方参术丹……”
“三七山的古方?”
连洞玄师太都点点头,可见得此丹不俗。
“连桐师弟。”
陆逢唤一声,开口道:“你正缺护身法器,这一杯你来喝。”
“是。”
鬼宗黑衣连桐应一声,催出一缕真气,竟作一只七窍喷吐阴气的骷髅,直射而来,叼走张锦收好的画卷与药瓶。
“请诸位饮此杯。”
黑衣连桐举杯敬一圈,便催出八只骷髅绕身,遁光一起,眨眼消失于天际。
陆逢转过头来看向方休,道:“现在鬼宗只余我一人在此,但只要方小弟你还愿意与我共饮,我今日便绝不出手。”
“好。”
方休点头,当即敬上一杯。
“从前在无厌观对酌时,你修行平平,我无望道果……”
陆逢举起酒杯,笑道:“时过境迁,如今你我各有成就,以金丹对六识,这一杯倒也合算。”
如此一来。
谷中还有,十位金丹。
两人碰过酒盏便饮。
那边叶舟一却听得嗤一声,冷笑道:“身为道门弟子,却作六度八识修行,走旁门左道而不自知,反倒出来丢人现眼。”
方休只当作自己没听见,陆逢却听得皱眉。
不过不用陆逢出头,那边洞玄师太已经冷冷开口:“世间走旁门左道之人尽多,甚至有聚众成势便自号道门真传的,不值一哂。”
她话里并未指名道姓,但在座众人却皆是听得心中有数。
这是把剑道也归在旁门左道里。
“大道不问正邪,得道则正,失道则邪。”
丁君朝竖眉怒目的叶舟一摆摆手,边举杯朝纯阳宫而来的三位师太遥遥一敬,也不管她们如何回应,便自己饮下一杯,随后笑道:“最是困居人间几十载,千般辛苦,万般努力,仍是无缘大道之人,才非要辨别真传亦或左道。”
洞玄师太哼一声,连酒都不端,根本懒得理会。
陆逢适时开口,转开话题:“张锦,继续。”
众人目光便落在张锦身上,有疑虑者,亦有玩味者,但都不发一言,等他开口。
张锦面不改色,举杯道:“我给诸位介绍一位人物,此人曾是燕京崇武堂总教习,卸任之后支身向北,坐镇白山黑水之间,威慑北莽十二大帐,叫他们几十年不敢南向。可大明治下,却无有几人知道他的名字……
“我本想请一道旨意调他回京,只是……料想诸位前辈也不愿得见,只为今日一场酒宴,便叫北地无人镇守,以至于北莽十二大帐生出异心,危及大明百姓吧?”
陆逢听得眉头微皱。
山谷中其余几人亦是神色不满。
远在北地白山黑水,几千里路途之遥,且连名字都无一个,也能拿来说事?
“有趣。”
丁君笑一声,道:“我等今日拜访燕山,竟能把大明治下能人异士都认识一遍。”
话中隐然不满。
却见乾元洞照日一脉的齐未忽而举杯起身,道:“我不久前拜访小北海,路过白草原时,曾见过他与大月氏的首领交手。这一杯,我来敬诸位。”
这也要上赶着跟他兑子?
众人正奇怪,齐未已经饮完杯中酒,拱手道:“那晚辈便不久留。”
说完,根本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便催起遁光而去。
“唉,这个小气鬼,我还指望着喝一杯五百年的也行。”
山览老道士大是叹气,又伸手对丁君与洞玄师太指指点点,嘟囔道:“都是你们剑气二宗的罪过,说话夹枪带炮,他一个晚辈,怎么敢多待多听?”
丁君一笑,不以为意,洞玄师太却是哼一声,不屑置辩。
本来有些不安的张锦,这才松一口气。
还有九位金丹。
“我再跟诸位前辈请教一番阵法。”
张锦收敛神色,伸手将杯盏果盘推开,取出十余枚令牌依次排开,介绍道:“诸位皆知,我大明有崇武堂,乃是天子布武,在各州郡县皆有分堂,武运昌隆……此乃十六座州府崇武堂的堂正之令,若以阵法催动其中气运,可叫一介凡夫平地直达武宗。”
“我来瞧瞧。”
丁君伸手一招,那十六枚代表大明武运的堂正之令便如离弦之箭飞射而来,被摆在他身前的酒案上,他抓起一枚细细体会,点头道:“确实有武学气运在其中。”
“剑君子前辈?”
张锦脸上浮现几分意外之喜。
这十六枚堂正之令,所蕴含的气运若经阵法催发,虽并无他说的那般得用,但将一位九转大宗师擢升至武相之境不难。
的的确确,是能兑走一位金丹的布置。
但今日太虚剑派所来三人,分明是以剑君子为首,他的实力绝非寻常金丹能及——在大旗军中气运加持下,能与白猿鬼将不分胜负的南百色,在他口中却三十招能斩。
若是能以这十六枚堂正之令,兑走剑君子……
“前辈亦擅阵法?”
张锦按捺心中喜意,举杯道:“渊王曾与三七山门人有旧,得传一道阵法,有聚合气运之用……”
“从未涉足。”
丁君摇摇头,将手中令牌一丢,摇头道:“我只是想问你一句,你这般安排,那般布置,把此处做你这儒生的对弈棋局一般……”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到酒案下,将酒案缓缓抬起。
桌面失去平衡,杯盘滑动,酒壶倾倒。
“而如若,我这般行事呢?”
丁君将手勾起,酒案立时哗啦一声翻倒。
十六枚堂正之令,与杯盏瓜果一起,尽数滚落在地,一片狼藉。
山谷之中,一时寂静无声。
张锦笑容凝滞。
而山览老道士来精神了,叫道:“这都掀桌子,还不动手?”
第八章 剑君子之名
棋艺再好,可若棋盘都掀掉,又有何用?
张锦一时面色变幻,又很快收敛,强笑道:“剑君子前辈是对这道阵法不满意?我另有一座阵法正想请教,此阵布在谷外一百里军阵之中,名唤八门游龙,能催一道龙影显形,堪比金丹之威。此阵有前军一万六千人作天覆,中军一万两千人作地载,左军……”
他说着摸出八枚虎符,正要详解八门具体布置。
却见剑君子伸手一指,便有一缕冷冽剑气疾射而至,直接将张锦手中八枚虎符卷成碎屑散落。
如此犀利锋锐的剑气,却连张锦手上一点皮毛都未伤到。
“前辈,还,不满意?”
张锦头皮紧绷,硬扯着嘴角道:“渊王特意为剑宗来人备了一份礼,乃是一处精金古矿,此矿天生灵气如剑气犀利,最为难得是十金俱全,若作剑道修行,可直接吸摄矿中剑气……”
“我若要吸摄精金剑气,自己会去寻。”
剑君子举起酒杯在嘴前,冷眼看着张锦,缓缓道:“我辈修行,自谓道门真传,便是因为一身修为在丹田,从来不作一分假。我平生最厌恶的,就是你们儒门之人的作风,偷女干耍滑,却以智谋自夸,于我看来,无非是一帮小人。”
他说得毫不留情面,听得张锦脸上阴晴不定,只是无法应话。
儒门从来自诩为四门之首,自然有一百种说辞可以辩驳丁君的小人之论,可眼下又如何说得出口?
剑君子独饮一杯,声音变得严厉,继续道:“儒门真要护住张玄机,便派几个老学究来,只你一人在此,未免太不把我道门放在眼里!”
“剑君子。”
陆逢插话,正要开口,却被丁君伸手一止,他继续道:“我可以听你陆逢的安排,只是,即便要我不动手,也需见着真正能叫我出剑的对手,而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只用三言两语就想将我打发!”
“有理有理。”
山听老道士点着头道。
在场几人,即便与丁君针锋相对的洞玄师太,亦是对他话里意思颇有几分赞同。
“好,便依剑君子前辈的意思。”
张锦长出一口气,起身拱手,唤道:“离公公。”
当!
陡然一声撞钟惊响,出现在山谷之中。
是离公公将真气催发,亦是《天地交移大令坟》,而声势自然远非朱女能比,甚至卷起一股惊风,将谷中草木都摧折殆尽。
“原来是金钟武相。”
丁君点点头,说着并指一点,便从指前跃出一道剑光。
“此剑名李太宗,出自我性命相修的百炼玉匣金丹。”
剑君子的目光扫过离公公,淡淡道:“只要你的武相能挡住这一剑而不崩碎,我即刻便回知琢谷。”
李太宗的剑光何等明亮,光耀耀如横压苍穹的明河,威势中自有一分超绝世间的霸道绝伦,好似天地间唯此一剑,再无寸铁能与之争锋。
君子不矜不伐,但傲骨拔群。
丁君的百炼玉匣能出李太宗,可见他剑君子之名。
离公公将一直挂在脸上的谄媚笑意收起,一步跃出,凭空悬在山谷之中,
他催出真气,化作一只遍布兽纹的铜钟,将自己周身团团护住,这才谨慎地道:“请剑君子赐教。”
李太宗当即一动,剑光显耀,恍如银河乍现山谷之中。
当!
一声巨响震天而起。
庞然大的风浪虽惊声而起,将山谷扫荡一圈,草木尽成齑粉,山石崩碎四射。
幸而陆逢及时出手,如墨浓厚的真气好似大河奔腾,绕着山谷冲刷一圈,将余威挡住,才不至于被丁君这一剑,就将宴席毁去。
而风浪已直上云霄,将半空云朵击荡出回环之形!
“离公公!”
朱女急急呼唤一声。
论起来该叫一声叔祖的朱堇离,如今乃是她最亲近之人。
如此剑威,离公公能否抵住?
“小殿下,不用担心,咳……”
却见风尘散去之后,离公公的身影已深陷入山壁之中。
哗啦啦。
山石崩塌。
离公公艰难地从山壁中挣脱出来,回到朱女身旁,安抚她一句,才朝丁君拱手道:“剑君子的飞剑果然不同凡响,老身不敌。”
“你能留下性命,已经不俗。”
丁君收起李太宗,亦是气度十足地道:“你能在我手下活过一剑,便至少能活过三十剑。寻常金丹,未必能是你的对手。”
他说着扭过头,唤道:“连桐,你回谷去。”
“是,师叔。”
白衣连桐起身应一声,催起剑光便离去。
“小殿下,我们也去吧。”
离公公低声劝道:“能换走一位金丹,已足够对得起小殿下与方观主的交情。老身已无余力,恐怕待会儿想护住小殿下也难。”
“我……”
朱女犹豫片刻,终是只能跟方休投去一个满是歉意的眼神,便被离公公真气裹住,往谷外飞走。
离公公根本不愿回到燕京地界,别说张锦请不动,连渊王的命令他都未必会听。也是张锦狡诈,知道小殿下跟方休的关系,才跟她知会此事,由她千方百计纠缠,才终于将离公公请动。
“好!”
张锦抚掌出声,赞道:“剑君子,果然不愧是君子。”
丁君却是没收下这个马屁,只冷冷道:“自丘圣之后,君子二字早与你儒门无有瓜葛。”
张锦亦不恼,便将目光转向银边儿,正要开口。
“银仙子,我座下徒弟玉襄儿,如今可是在你南天门?”
丁君已经自己找银边儿问道。
银边儿面色一窒,不知该如何回答。
难道要说,玉襄儿早已觉醒宿世智慧,拜入太虚剑派只是为偷师学艺,如今已经有所收获,便不回去了?
“无妨,她即便要投入神门,我与她毕竟师徒一场,不至于结下怨恨。”
丁君摇摇头,又道:“只是你转告她一句,百炼玉匣是我玉匣一脉的独门法宝,待她炼成金丹,亦或者自立灵坛之后……我们以十年为期,让她这件法宝送还知琢谷。”
“好。”
银边儿点头应下,随即以天地权柄招来更多灵气,如瀑布一般加身,愈发显得仙子之姿,接着道:“我来接剑君子前辈一剑。”
“不必了,我若出手伤到你,恐怕玉襄儿会以为我对她心有不满。”
丁君扭头看向叶舟一,道:“如今神门以银仙子为尊,并不辱没你的剑名,你也去吧。”
“是……师叔。”
叶舟一似有些不服,横眉扫视银边儿一眼,只是终究没有违背丁君的命令,催起剑光离去。
如此一来。
谷中仍有三寸观三位老道,纯阳宫三位师太,以及丁君,一共七位金丹。
“好了。”
丁君扫一眼张锦,又看一眼陆逢,最后把目光落在方休身上,道:“该给的情面,我已经给了,既然已经无人能再出手,便叫张玄机出来吧。她躲得了一时,终究躲不了一世。”
“剑君子前辈莫急,我这还有一人。”
张锦忽而出声道。
丁君眉头微皱,不悦道:“我已经说了,见不得你们儒门之人玩弄把戏,若再……”
“剑君子。”
张锦的身影忽而一阵晃动,随即化作另一个面容,口唤佛号,行礼道:“无量荒佛,小僧来接你一剑。”
赫然正是,前任白马寺首座,如今的大明国师……
悟山!
第九章 执掌正法宝山之人
悟山一现身,山谷中众人皆是脸色一变。
在座无不是自隐世道门而来,即便与张玄机不对付,那也是道门内事,与悟山,与白马寺,与佛门有何关系?
“悟山!”
丁君双眼中闪过精光,寒声道:“来时便听说,琉璃佛像崩碎,白马寺另寻了佛国支撑之法,才让你到人间行走。由此看来,果然是张玄机为求自保,已经投靠白马寺!”
洞玄师太亦是冷冷道:“所以张玄机才将焚天峰的映日神木催生,用以支持净琉璃世界?”
山览老道士更是一拍桌子,叫道:“这不是找打吗?”
“诸位误会。”
悟山摇摇头,道:“贫僧是应方观主之请而来,与天师无关。”
“方休?”
众人都是听得一愣,有些狐疑地转过头,看向坐在主位的方休。
无厌观,方休。
此番来燕京之前,他们根本就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方休?”
陆逢也是诧异,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身旁人,心中暗暗一惊:“难道传言是真,方小弟已经以佛子之名投入白马寺,故而白马寺设下琉璃***作陷阱,给张玄机种下魔障,才会和方休……”
断不可能!
我方小弟为人坦坦荡荡,从来丹心赤忱,怎会做如此事?
陆逢目光坚定,心中已然认准,是白马寺贪慕方休佛缘,才让悟山没脸没皮地贴上来,想拉方休下水,投入他佛门去。
“悟山大师,有劳了。”
方休面不改色,点着头道。
众人皆是狐疑。
他怎么请得动,佛门国师,白马寺首座?
“不管你是应谁之请。”
丁君复又看向悟山,道:“你若真身在此,或许能与我较量,只是你映身而来,能在我手上走几招?”
“剑君子前辈方才不是说,只用挡住一剑,便回知琢谷吗?”
方休忽而道。
丁君目光一寒,冷眼扫来。
他这把方休当作存心断章取义的小人,可那边陆逢却只以为是方休听差了,摇头笑道:“方小弟,剑君子那一句是说,若金钟武相能挡住一剑而不崩散。”
方休点点头道:“原来是我误会。”
“不必如此摆弄,一剑也行。”
丁君冷哼一声,催出李太宗在指前,肃声道:“悟山,这一剑若无法破去你的映身神通,我便回转知琢谷。只是你记住,待你的映身神通消散之后,剑光余威将那姓张的书生也一并斩杀,是落在你头上的因果罪业。”
此话一出,隐然已致张锦于险地。
可方休半点不慌。
——净琉璃世界在手,今日悟山就算是把十方皈依众净土请来,也不敢办不好这件差事!
“出剑吧。”
悟山伸手请道。
“好,白马寺的几位首座已有百年不问世事,我也见识见识,你有多少斤两,是否匹配首座之位!”
丁君话音一落。
李太宗立时疾射而出!
“无量荒佛。”
悟山低唤一声佛号,随即伸手一按。
依旧是那道朴实无华,凝作紫金之色的金刚大力手印。
李太宗剑光明亮刺目,眨眼即至,直接斩入紫金手印之中,眼看就要就将之斩成两截。
悟山身影一晃,便有十余个悟山左右迈出,各自伸手一按,十余道金刚大力手印催出,如如重重幻影交汇,一道一道叠加在被李太宗斩中的那道紫金手印,立时将明亮剑光抵住。
恍如这十余个悟山合力,将一道从九天跌落的银河握在手心。
这是挡住了?
“三十三身示现神通?”
丁君嗤一声,道:“我倒要看看,你对这道神通参悟如何,能示现几道分身。”
哗——
银汉光芒陡然一盛,从中跃出七道剑光。
百炼玉匣并非只有一柄飞剑,如玉襄儿催发王将军之后,尚有属剑龟文、龙吼。方休以元景玉胎催动百炼玉匣所出的飞剑丹霄客,也有雄剑、阴符两柄属剑。
而李太宗的属剑,帝京、龙图、凤篆、武宴,其中武宴又是雕弓、疾马、惊雁、啼猿四剑合璧。
方休虽然已经将《百炼玉匣剑道》领悟透彻,但对玉匣能出之剑所知不多。而玉匣剑道一脉自古而今,催生的诸多飞剑中,李太宗的属剑之多,亦是名列前茅。
天地之间,唯此一剑,自然众剑敬仰,自甘臣服。
那七道剑光绽开,席卷如潮,直接将紫金手印淹没。
悟山大师果断收手,借力后退一步,十余道分身随即散开各处,又各自催起金刚大力手印,纷纷拿向追逐而来的众多剑光。
可丁君剑法何等出色,一心分作八处,将李太宗与七柄属剑如臂使指般操纵,根本不给悟山得手的机会。
只片刻。
八道剑光忽而一转,合在三处,正是那十余位悟山之间的三处疏漏,立时便将三位悟山斩成两截。
只是这三位悟山身影一晃,却又化作六位悟山。
“我给你数着。”
丁君操一心八用之余,竟还有闲情余力出声。
八道剑光纷舞不休,不见一丝衰退。
可悟山的示现分身一多,便有无所适从,力不副心之感,这近二十位悟山的行进配合愈发迟钝,很快便被丁君抓住一个又一个机会,斩去一个又一个分身。
分身又分身。
悟山的数目愈发多,悟山的动作便愈发慢,念力稀薄,所施展的金刚大力手印也不复紫金之色,仿佛寻常五识金刚手段,根本无力招架任何一道剑光。
一直到示现出三十二位悟山时,已然被剑光一触即灭,崩作念力四散。
“三十二,终究差点意思。”
丁君冷笑一声,心念只是一动,七柄属剑便复归主剑之中。
李太宗的光芒更加夺目,蛇行几道蜿蜒,只一招便将余下所有悟山依次斩中,尽皆斩作四散的金色念力。
只余最后一位悟山,身影一晃,重新变作张锦。
丁君却根本不停手,剑光直接将张锦当中斩作两半,才折返回来,收回剑丹之中。
他本就看张锦不顺眼,一介书生,随便借个机会说斩也就……
正此时,却见张锦被斩开的两边身躯各自一晃,化作两个悟山!
是悟山藏了第三十三个分身,故意显化张锦的面目,虚晃一枪,骗丁君收剑。
贼秃驴,使诈!
“三十三道示现身!”
丁君脸色一变,忽而想到什么,双目中精光一盛,直接起身叫道:“你便是佛门要执掌正法宝山之人!”
正法宝山,亦是一座佛国之名。
与之相比,眼下过招,乃至今日酒席,都无足轻重。
“剑君子,承让。”
两位悟山合成一位,对剑君子行一个礼,便身影晃动,重新化作张锦。
却是根本没打算回答。
“好,今日一行,有此便算收获。”
丁君也不计较贼秃驴使诈的事,扫一眼谷中众人,也没有多打招呼的兴致,催起剑光拔地而起,转眼消失于天际。
至此,还有六位金丹。
第十章 三位贵客
业火佛主能躲过天地大劫,并非是因为业火红莲冠绝众多佛国。
任谁都知道,一十八座佛国之中,以正法宝山为首。
若有一日,天下末法,所有佛国都失却维系之法,纷纷与人间脱离……那业火佛主即便弃自己亲力演化的业火红莲世界于不顾,也要将正法宝山支撑。
而演化这座佛国的小神通,其合练之法中,最为关键的便是三十三身示现神通。
这道神通并不难参悟,但要将之意领神会,彻底参透,一个不少示现出三十三个分身的佛门弟子,几百年未必能见一位。
悟山能有此机缘,定然会被佛门委以重任。
“业火佛主一直秘而不宣,至今无人知晓正法宝山下落,难道这座佛国也要现世了?”
“……将近,佛门自然也要有所准备。”
“难怪白马寺会让悟山出世行走……”
纯阳宫的三位师太窃窃私语,眉目间尽是惊疑。
连陆逢也一时沉默,心中思虑万千,反倒是三寸观的三位老道,全然一副事不关己模样,山览老道士甚至拍起桌子,叫道:“还打不打,还打不打?”
方才恢复意识的张锦,本来见剑君子离去正欢喜,闻听此话却是面现愁容,默默一叹。
怎么打?
仍有六位金丹!
原本按照他的布置,一十六座州府崇武堂的堂正之令、八枚虎符调集的八门游龙阵,以及那一座天生十金俱全的精金古矿,至少能兑走三位金丹。
尤其那座精金古矿,本就是为剑宗来人准备。
可偏偏就是剑宗来人的剑君子,只是手一抬,便将这三道布置掀翻。
现下能用之人,只余下许仙与神门天王燕赤霞。
也就是说,张玄机要独力面对四位金丹!
为今之计……
今日之事,已不是一杯敬一杯,一子兑一子,便能了结。
三七山不愿干预此事,早将傻奴与哑仆召回,渊王手中其实也并无这十六枚堂正之令的催用之法。
但八门游龙阵,此时就在谷外!
若由莫无敌主持军阵,以及赵剑枭与渊王麾下所有大宗师尽皆入阵,不计代价,拼得全军覆没,殊死一搏……也未必能留下三位金丹。
张锦踌躇不定,正思虑着是否便狠下心来,用渊王麾下大半精锐,去搏一个张玄机留驻朝廷的机会。
他忽而发现。
方休在笑。
笑什么?
张锦心中咚咚直跳,他根本想不出方休有笑的理由,可又莫名觉着,这位方观主必然是有些理由。
“山览前辈稍安勿躁,先饮此杯。”
自开始一子兑一子之后,一直寡言少语的方休,这会儿变得多嘴起来,他敬完这一杯,笑道:“几位前辈远道而来,燕山大罗却只有我一人待客,殊为不敬,故而……我另请了三位贵客。”
“贵客?”
张锦沉思不语。
许仙与赤天王,也只有两人……还有一人是谁?
“贵客?”
陆逢却是点点头。
我方小弟这般淳朴心性之人,自然是不乏道义之交,旧识新友。
只是……若无金丹法力,便无资格入席谷中,方小弟请的这三位贵客,又是什么来历?
他也不多想,主动举杯敬酒,替方休招待来客。
一时杯觥交错。
未多久。
“怪哉怪哉。”
正饮酒的山听老道士忽而抬头望天,咦一声道:“云气怎有变化?”
“师兄……喝多了吧你。”
山览老道士已现醉态,一边倒酒,一边摇摇晃晃道:“你虽有观云亭,可你却不是观云亭,也能观天象、知天理了?”
“非也非也。”
山听老道士摇摇头,一手指天道:“我非观云亭,无法观云纹,但观云亭亦非我,无有眼珠子……你自己看看,那不是变化吗?”
山览老道士打一个酒嗝,便顺着他指示看去,不由得也是一愣。
谷中其余众人,也于此时发现天上变化。
便见得。
天东角,红霞蔓延,状如一把火将云点燃,烈焰于是把天际吞没。
可眼下已是夕阳西下时候,便是有火烧云,也该在西边才是。
却又见得。
天西角,一道青光于云中穿梭,恍如神龙隐匿。
“这不是青云天罡?”
山览老道士虽然没个正形,却毕竟是道门耆宿,立时一语道破那道青光来历。
另一边,洞玄师太亦是望着天东角道:“是燎云天罡途径此地,才将漫天映出红霞。”
天罡随九天罡风而动,自有其运行之理。
可眼下燎云天罡自东而西,青云天罡自西而东,皆往此处而来,任谁都不会觉着只是巧合。
“有趣有趣。”
山听老道士捏着胡须,摇头晃脑道:“久不在世间走动,竟没想到,世间已有能驾驭天罡之人。”
“师兄,你真是喝多了!”
山览老道士不认同,指着师兄鼻子道:“若能驾驭天罡,岂不是已能破开罡风,飞升太极之中?”
师兄弟两人争论的工夫,燎云天罡与青云天罡已然席卷而至,在燕山上空盘旋转动,恍如漩涡,搅得天色大变,云彩舞动。
天罡交汇,自然风云变幻,该有一番异状。
而此时。
一艘凭空悬浮的狭长木舟,悄无声息地飘入山谷。
这木舟一侧舟沿上,从头到尾点着十二根蜡烛,烛光昏蒙蒙,照在一个端坐舟中的身影上,以及……伏在那身影上的两只美艳勾鬼。
“咦,这是谁?”
山览老道士叼着酒杯,目光吃惊。
“许前辈!”
张锦当即起身,恭敬行礼唤道。
“许……许仙?”
陆逢一头雾水,满是疑惑地看向方休。
他已听说过鬼宗许仙的故事。
只是……别说他如今乃是鬼宗真传,确凿知道鬼宗并无这号人物,即便他还未拜入鬼宗之前,也早深知所谓的鬼宗前辈是什么玩意。
不就是出自他陆逢之口,用来遮掩王陈氏身份的随口胡扯?
方休是从哪寻来戏子,演这一出?
可那许仙身上又清晰无误是两只勾鬼,普天之下除了鬼宗,还有谁能翻过两界山,到勾离妖国去拘束鬼怪?
任谁见着都要确信,这分明便是鬼宗之人!
连陆逢一时都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根脚,尽管由酒鬼和尚接引,陈八斤亲自开门收徒,却依旧被鬼宗排挤在外,才不知道鬼宗隐秘……
“方休,这位……”
陆逢干巴巴地开口,正说着……
空中两道天罡忽起变数。
只见那如漩涡盘旋的,燎云天罡与青云天罡中,跃出一道赤光与一道青光,自九天跌落,恍若流星一般直射下来,落入山谷之中,化作两道身影。
一道身躯高大,火目红发,好似将领般,着一身赤色狰狞盔甲。
还有一道身着青藤软甲,肌肤上刺满奇花异木纹身,面目俊秀,邪气凛然。
“赤天王!”
银边儿起身迎道。
只是看她神色,竟也有几分惊讶。
不是惊讶燕赤霞到来,而是……燕赤霞此时周身天地灵气之雄厚浓郁,远非金丹可比!
第十一章 许前辈要以一对二?
焚天峰顶。
映日神木高耸入云,而汹涌燃烧的庞大树冠内,仿佛有一个漩涡,将磅礴不绝的大日真火源源不断地摄入其中。
漩涡的中心,是一枚拇指大小的红色玉珠。
赤帝御令!
而化作蔓藤攀附于映日神木之上的青乔神木,在穿透山石延伸入焚天峰山心的根茎之中,亦缠绕着来自另一位神门五帝赠予姬武的至宝。
青帝御令!
张玄机闭关之后,焚天峰顶便只有方休能随意进出。
故而谁也不知道,并非是张玄机以秘法催生映日神木,而是青乔神木摹照映日神木采摄太阳真火,才让那烈火澎湃的树冠猛然涨大。
而得这两株神木的倾力滋养,赤帝御令与青帝御令,已然神力汹涌,不知几多高远。
……
山谷之中。
“银仙子!”
洞玄师太满脸震惊地站起身来,叫道:“南天门弟子怎有如此权柄?你为何隐瞒不报!”
“这……”
银边儿欲语还休,她哪里能知道,燕赤霞从何处寻得如此强大,远在自己之上的权柄加身。
当然她也是知道的。
银边儿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主位的方休,以及那诡异木舟上的身影,恭敬道:“燕前辈并非南天门弟子,他在南天门留下赤天王之神名,是对南天门的照拂……甚至我南天门的神坛,也是燕前辈帮助搭建。”
“你说什么?”
洞玄师太面色一变,与两位师妹互视一眼,神色中皆是不敢置信。
银边儿却是已经把心绪收敛好,不动声色道:“况且……”
“南天门是我神门传承。”
另一个声音接过话头。
是着一身赤色狰狞盔甲的燕赤霞,他已然入座,往纯阳宫三位师太瞥去一眼,嘴中喷出焰火飞星,说话却冷冰冰:“为何要跟你报备?”
“妙哉妙哉!”
山览老道士学着自己师兄的语气,摇头晃脑,笑嘻嘻地道:“真没想到,原来在南天门之外,神门另有一道传承,一直延续至今!”
山听老道士却是已经酒醒,一脸肃然地盯着那两道身影,手上下意识捏着胡子,却不发一言。
神门另有一道传承,一直延续至今?
怎么可能!
致使这一方世间的元神尽数殒落,只余六祖残存的,尚且是第二次天地大劫。
而将神门传承尽数毁去的,是远在先古的第一次天地大劫。
抛开南天门不谈,神门二字,是不比吕祖、荒佛年轻多少的久远字眼,早已变作只能从书册上认识,人间根本不可能得见的传说。
但看眼前两位,虽名不见经传,却身怀权柄远在银边儿之上。
半点也不像是偶得神门遗物,自己从中窥出几分玄妙的遗世传人。
神门,必然延续至今!
连陆逢都忘了去问方休,这许仙到底是什么来历,一时停下酒杯,皱眉不语。
洞玄师太思虑片刻,拱手问道:“敢问两位神将尊姓大名,神名落在何处神坛,神坛又是哪里山门?待我回转太华山,一定请鹤鼎仙登门拜访。”
事关大劫,对于神门之事,隐世道门一直有所布置。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让南天门徐徐占据天地权柄,直到某个限度之前。
而眼下这两位的出现,代表神门对天地权柄的占据,已然超过隐世道门的控制。
“唤我一声燕赤霞便是,这是我同僚燕青。”
燕赤霞挥挥手,淡淡道:“我兄弟二人皆是闲云野鹤,并无在哪落脚的打算。既然我如今在南天门留有神名,便算作半个南天门之人,你们若要寻我,知会银仙子一声便是。”
“好。”
洞玄师太点点头,又道:“不知,能否请赤天王赐教一招?”
她唤着燕赤霞留在南天门的神名,又想请他出手,又不想招惹敌意。
开口之时,身遭一股惊风,将道袍鼓荡得烈烈直响。
是她已然催动金丹,放出真气。
既然是方休请来的客人,那自然便是为阻拦隐世道门来人,替张玄机出手而来,少不得要动一番手。
或许按照那个儒门小书生的安排,可以一子兑一子,不至于大动干戈,打得天昏地暗,四方皆知,给双方都省下气力,留***面。
但眼下,有另一个重要职责。
是试探出,这两位来客,究竟占据多少天地权柄!
“请。”
燕赤霞坦然伸手道。
洞玄师太于是伸手,翻掌朝前一推,立时有一股烈焰从掌心喷薄而出,将谷中空气灼烧,热浪扑天而起。
这一道法术似是张玄机当初在白马寺施展过的吐火术,但这股烈焰燃烧飞舞之际,隐见一缕一缕雷光夹杂其间,显然是一道极为高深的真传法术。
燕赤霞却直接张嘴一吸,便将烈焰一丝不留,尽数吞入腹中。
见他这般托大,洞玄师太反而摇摇头,好心劝道:“赤天王小心,我这乾阳雷火将真火与雷法合练,是从一道禁法中拆解出的招式,不是寻常火法可以相提并论。”
仿佛是应和她的说法。
燕赤霞体内忽而响起一阵阵雷鸣,随即是一声剧烈的爆炸之声。
便见他的身躯好似只是一个灌气的人皮躯壳般,被乾阳雷火猛得撑大,涨得肚皮滚圆,那身狰狞铠甲亦是变形,仿佛只是黏在人皮之上。
片刻后。
仿佛漏气,又仿佛气被消化,人形皮球缓缓缩小,很快又恢复成燕赤霞原本模样。
洞玄师太面现慎重。
倒不是因为燕赤霞用肉身将她这道法术化解,而是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燕赤霞根本就无血肉之身。
眼前的燕赤霞,分明是由权柄所驾驭的,最纯粹的天地灵气所凝聚。
神门修行,灵坛境界与道门金丹相当。
而脱去血肉桎梏,以权柄操纵天地灵气来塑造身躯……远非灵坛境界能够施为,他二人至少已是更进一步的灵身境界!
洞玄师太看一眼两位师妹,三人眼中皆是同一个意思:此事,必须尽快禀报鹤鼎仙。
“赤天王权柄高重,我不及也。”
洞玄师太已有去意,却也没忘了此次来燕山的职责,继续道:“但贫道师姐妹三人,自拜入太华山纯阳宫一起修行,匆匆两甲子的岁月,不曾分别一时半刻,彼此之间心有灵犀,又分别得鹤鼎仙传授,从真武雷火禁法中拆解而来的三道法术。
“贫道三人若联手,便可复现禁法之威……与赤天王二人相兑,不知可否?”
禁法,乃是完成元婴修行之后才可施展,却也不敢多施展的道门不传之秘。
纯阳宫三位师太若有这个本事,且不说燕赤霞与燕青能够匹敌禁法……禁法招引天劫,燕山是肯定保不住了。
“我是为燕山送礼而来,亦不愿伤了和气,就这样吧。”
燕赤霞点头应允。
“多谢。”
三位师太举杯敬一圈,便身化三道明亮夺目,正气凛然的遁光,离开山谷。
“好!”
张锦喜不自禁,当即起身朝其余人举杯道:“容小生先敬一杯,且告退片刻。”
谷中已经只余自天一角三寸观而来的三位老道士。
也就是,三位金丹。
许仙前辈对付一位,天师自己对付一位,还有一位……
张锦心中不胜欣喜,八枚虎符毁于剑君子之手,他一时无法将军令送出,但只要自己此刻出谷,将八门游龙阵调来谷中……
今日之事便有定数!
张玄机,仍可坐镇都供府十年!
“张编辑,不如再饮几杯。”
方休却突然开口,给张锦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再饮几杯?”
张锦读懂他眼神的阻拦之意,只是心中不免存疑,不知道方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忽而一道昏黄光芒晃动。
是那艘诡异木舟缓缓滑行,舟上身影并未开口,只顾着饮下伏在他肩上勾鬼递来的酒杯,而木舟已经行到山谷另一侧,与三寸观三位老道士遥遥相对,
“莫不是……许前辈要以一对二?”
张锦正感慨果然不愧是许前辈,忽而心中一跳,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是要,以一对三!”
第十二章 三寸观的飞剑
“师兄。”
山览老道士半点也不客气地伸手指着诡异木舟,用肩膀推推自己师兄,问道:“他是不是冲着你来的?”
“冲我冲我!”
山听老道士本来正思量着神门之事,被他这一推,连胡须都揪断一根,立时气得大叫:“冲我的嘴巴跟送的一样,不说话就亏的慌?”
“师兄何必如此。”
山览老道士拍拍师兄,劝道:“须知吃亏是福。”
……
陆逢将正法宝山与天地权柄之事都暂且放在心中,终于开口问道:“方小弟,这位许仙……究竟是谁?”
“陆老哥莫问了,我也不便说。”
方休摇摇头,一脸高深莫测。
陆逢呵一声,道:“你总要告诉我,他为何自称鬼宗之人吧?”
“那不是该问……”
方休斜他一眼,淡淡道:“陆老哥你吗?”
“我?”
陆逢莫名其妙。
“我也不知这位前辈具体来历,但不知为何,大家皆说他来自鬼宗。”
方休放低声音,意味深长地问道:“陆老哥你知道为何吗?”
为何?
还不就是你老陆说,有鬼宗前辈照拂无厌观……等真的出现一位照拂无厌观的前辈,岂不是就被当做鬼宗的?
陆逢脸色尴尬。
而另一边。
山听山览两个老道士还在斗嘴。
而从始至终不曾饮过一杯酒,一直闭目入定至今的山闻老道士,仿佛感受到那诡异木舟的气息,忽而睁开眼睛。
铮。
长剑出鞘,悬在山闻头顶。
斩草剑瞧起来就如它的名字一般平平无奇,连一缕外放的真气亦或者灵光都无,好似刚从哪个铁匠铺里花三两纹银买来,也不嫌寒酸,就贸贸然带到这非金丹无法入席的谷中酒宴。
“不管这位前辈从何而来。”
陆逢咳嗽一声,道:“你要提醒他,天一角三寸观虽然藏在纯阳宫的名字之后,从来名声不显,但实则我道门砥柱!连我此来,陈宗主都刻意叮嘱,要与之交好,绝不可怠慢。”
方休心中微微一动,问道:“三寸观亦是天宗?”
“啊?”
陆逢一愣,上下扫视一眼方休,怪道:“张玄机不曾与你说过?”
“她……不曾提及过。”
方休摇摇头。
虽说与天师朝夕相处四年,但前一年她躺着,开不了口,后三年两个人都躺着,没工夫开口,还真就从没聊过,关于天宗以及八碑的话题。
唔,之前倒是说过一次八碑的事,方休听了不大愉快。
“天宗碑上,我道门占四席,分别是我两界山鬼宗,以及太华山纯阳宫、知琢谷太虚剑派、东极岛……算了,那个不提,我道门占三席吧。”
陆逢随口介绍几句天宗情形,便摆摆手,接着道:“三寸观所擅的是炼器,你知道……不知道也没事,天地大劫将世间法宝尽数毁去,而自天地大劫之后,纯阳宫祭炼的所有法宝,都是出自天一角之手。”
方休望向斩草剑,细细体会片刻,眼睛便忽而闪过一丝异彩,诧异道:“这是……十金俱全之剑?”
“不错,十金……”
陆逢正要点头,忽而咦一声,问道:“方小弟,也对剑意有所研究?”
“我打开第六识后,领悟到心剑神通。”
方休随口解释道:“人皆说这是世间第十一剑,故而我特意跟天师请教过十金剑意。”
这说法天衣无缝,陆逢自然不疑有他。
而实际上。
方休此时体内……
亦或者说,眼前这个方休,此时体内正有一颗十金俱全的,玉匣剑丹!
此方休是方休,却也不是方休。
而是……以西宗魔门献上的身外金丹炼丹之法,将百炼玉匣彻底炼成外丹,又以金丹无漏藏住一身气息,幻化作方休面目的,元景玉胎!
至于方休本身……
十二灯仙舟上,方休漫不经心饮下一杯离婵送到嘴边的酒,收回探去谷中主位与元景玉胎勾连的神识,开口道:“山闻,本座亦有一道剑光想找人一试,若因此将你的飞剑折损……”
“可笑可笑。”
山听老道士闻听此言,都顾不得跟师弟掰扯,转过头来,哼一声道:“便是太虚剑派来人,也不敢说,能以剑气折损我三寸观的飞剑!”
山览老道士更是气得直接跳起身来,指着诡异木舟叫道:“师弟,把它劈了烤火!”
嗖!
一声惊响,斩草剑化作流光,疾斩十二灯仙舟。
方休饶有兴致看着,却并不出手。
这十二灯仙舟乃是能横渡黄泉的护身至宝,正好试一试它的效用。
却见那昏黄光芒一晃,便将直直劈来,甚至能劈断山峰的斩草剑,轻轻巧巧抵住。
烛火摇摆,飞剑却不得寸进。
“这……”
坐在主位的元景玉胎看向陆逢。
“你且看着吧。”
陆逢忽而伸手一招,如墨浓厚的真气卷出,将谷中一干人及酒案尽数托升上天,他又一叹:“这位许前辈……过招便是,何必出言诋毁三寸观的炼器之法?”
铮!
山闻背后空荡荡的剑鞘内,竟又疾射而出一柄飞剑。
随即。
铮!
铮!
……
铮——
剑鸣连绵,响作一片,数之不尽的飞剑首尾相接,恍如长不见尾的剑龙,从剑鞘中射出!
一会儿,随着最后一声铮。
前后一共,一百四十九剑!
每一剑都一模一样,每一剑都平平无奇。
可连那平平无奇的剑鞘,都有须弥乾坤之用,能容下这车载斗量的诸多飞剑,这一百四十九剑又岂能是凡物?
哗啦啦——
山崖倾塌。
无数沙尘弥漫。
山谷尽管已经广阔,却也不够这众多飞剑排布剑阵,而只是那飞剑运转之际的轻轻一擦,便将山谷两边的高崖削平,无数巨石崩落,连山势都大为变化。
也幸亏陆逢早有预料,以真气将酒席托起,才不至于淹没乱石之中。
“姓许的,怕了没有?”
山览老道士哈哈大笑,舒舒服服地靠坐在陆逢的真气上,叫道:“便让你见识见识,我三寸观的飞剑!”
昏黄光芒晃动。
诡异木舟从沙尘中滑出。
一百四十九柄飞剑在前,方休却神色不动,只淡淡开口:“不如,你们一起上?”
“许前辈,这……”
张锦试图劝阻,毕竟这一百四十九柄斩草剑的威势已足够骇人。
可话到嘴边又吞回去。
他回忆起许仙前辈的作风,并不觉着前辈会听自己一劝。
“好嚣张!”
山览老道士气得哇哇直叫,当即将手中拂尘一挥。
立时沙尘尽去,而一道涟漪泛起,眨眼间蔓延整座山谷,将所有飞剑都笼罩在内。
于是乎,飞剑便隐没水光之中,仿佛鱼龙入海,运转愈发迅疾如意。
“我是说……”
方休看向三寸观最后一人,道:“你们一起上。”
“这位许前辈,竟有如此气魄?”
陆逢听得咋舌。
单这山闻与山览两位前辈所展现的手段,他已自觉绝非对手,这个许仙,还嫌不够?
“妙哉妙哉!”
山听老道士气乐了,当即掏出观云亭所化的罗盘:“老道修行两甲子有余,还是第一次遇见,有人如此怠慢我三寸观的法宝!”
他真气一动,掌中罗盘立时开始转动。
与此同时,那涟漪中忽而映出一轮摇晃的月色,将水光推动,荡漾开来,一百四十九柄飞剑的踪影立时便被尽数遮盖。
三样法宝一起催动,竟是一道相辅相成的阵法!
第十三章 逐云天罡
这涟漪并非简单的遮掩住飞剑的踪迹,而是暗含闪转挪移之法,飞剑被此处水光掩盖,又从彼处波光中浮现。
波光粼粼,忽此忽彼。
咋一眼看去,这一百四十九剑的数量便翻了倍的增长,好似无数潜藏水下的碎光。
“这便是……水月剑阵?”
陆逢望着山谷若有所思,默默点头。
而谷中。
不等阵法覆盖而来,十二灯仙舟仿佛一个愣头青,直直撞入其中。
仿佛在水中投入石块。
月色晃荡,波光泛滥。
于是那一百四十九剑尽皆开始晃动,涟漪下的碎光晃人延伸,又忽而聚集,好似一团碎光鱼群,在水中一折,便直直冲向诡异木舟。
方休已将离婵姐妹收回六狱鼎,见状将手往十二灯仙舟上一按。
金丹一跳,天罡地煞催动。
罡煞真气立时涌入十二灯仙舟上。
十二道烛光立时一盛,照耀得范围愈发广大,只是光芒依旧昏黄,迷蒙蒙看不真切。
可就是这昏黄迷蒙的烛光,竟将水月剑阵中的粼粼波光尽数驱逐。
于是那一百四十九剑也被抵住,只撞得烛光一阵摇摆,十二灯仙舟也摇摇晃晃,掀起哗啦啦的水声。
“好法宝,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手艺。”
水月剑阵外,山览老道士摸摸下巴,朝两位师兄弟道:“你们瞧瞧,咱们的手艺不行了,三件法宝拼不过别人一件!别藏着掖着了,该亮真本事了!”
不远处陆逢闻言,赶紧道:“山览老前辈,这水月阵法若是展开,只怕涉及太广,连燕京都要听到动静。既是为张玄机而来,不如便将阵中之人困住,待张玄机出关……”
“谁还管张玄机!”
山览老道士一挥手,叫道:“今日已经没有张玄机的事,是我们与这家伙的恩怨!”
他话未说完,便将手中拂尘连连挥动。
于是水月阵法中的波光愈发泛滥。
无数飞剑如鱼龙窜动,一时藏于水光之下,一时又忽而朝着十二灯仙舟撞去。
若是一百四十九剑一气斩下,方休只用灌注罡煞真气于舟中,将十二道烛光催起,无非是硬碰一招,十二灯仙舟完全可以招架。
可这一百四十九剑此时隐于剑阵之中,忽左忽右,忽东忽西,时而单剑袭来,时而三两成群,时而又几十柄陡然一击,连绵不绝,似乎有些规律,可对阵法围困之人来说,又是完全没有规律。
偏这斩草剑,每一柄的质地都十分不俗,足够摇动烛光。
如此一来,十二灯仙舟再是玄妙,于镌刻舟身内部阵法中流动的真气也左支右绌,疲于应付,损耗极大。
似这般攻势,从来专克烟雾光霞类的护身法宝。
便见那昏黄光芒以可见的速度缩小,很快便只能笼罩舟身,再无法驱赶波光。
于是水光下的鱼龙游动得愈发迅疾。
哗啦啦。
十二灯仙舟剧烈摇晃,似乎随时就要倾覆于水光之中。
方休将神识沉入十二灯仙舟之内,却并不打算加催真气抵挡,而是缓缓感受从法宝上传来的力道,体会这件法宝的玄妙。
一会儿。
眼看那十二道烛光已经摇摆得要熄灭。
他才终于睁开眼,伸手一指。
指前半点动静都无,只隐约一缕热浪,正是无影无形的焰影神光。
哗啦啦。
焰影神光一往无前,将阻拦身前的斩草剑尽数扫开,随后破开水光,落在山谷之中,眼看要炸出一个深坑,随方休意念一动,便自消散。
涟漪一晃,斩草剑重归剑路,水月剑阵又复如初。
“什么动静?”
山览老道士咦一声,怪道:“师兄,怎么水月好像晃了晃?”
这剑阵看似是由一百四十九柄斩草剑组成,但其实阵法玄妙全在涟漪波光之中,水月才是阵法运转的核心。
“怪哉怪哉!”
山听老道士皱眉道:“他分明有可以扫开斩草剑的手段,却不借机脱困,仍留在阵中不出,是何道理?”
“难道说,他还真拿咱们的飞剑与阵法,来试自己的手段?”
山览老道士古怪道。
正此时。
那水光中隐现一道格外庞大的阴影,追逐游动的鱼群而去,猛然一抖,便从涟漪中现身出来。
竟是一条血肉腐朽的骨龙!
这骨龙的七窍之中似乎有鬼火吞吐,见不着焰色,却分明看见热浪升腾,将空气烧成一张张狰狞鬼脸的形状。
每一道法术,经不同真气施展,都有不同呈现。
而方休此时,是以罡煞沾染黄泉真气,来施展吞月龙蟒术。
哗!
龙蟒一抖,直接将水光掀成波涛,一百四十九剑失却路数,各自碰撞呼啦啦响作一片。
一片大乱之中,一道惨白色剑光疾斩而出,于动荡不稳的水月剑阵中来回折返七次,如摧枯拉朽一般,将几乎所有斩草剑尽数击中。
当当当——
密密麻麻的撞击声响,竟是斩草剑根本招架不住剑光之力,被直接扫出阵法去,撞在山壁之上。
经罡煞真气催动的吞月龙蟒术与阿鼻元阴剑光,威势远甚从前!
只一眨眼工夫。
水月剑阵中便只余水光与月色,与寥寥几柄残存的飞剑,而剑阵不再。
“好犀利的剑光!”
山览老道士大呼小叫。
而山听与山闻根本来不及惊叹,匆匆运转真气,将斩草剑又召回剑阵之中,涟漪重新泛起。
只是等那水光重新波动,月色恢复如初之后。
三个老道士眼睛一睁:“人呢?”
剑阵之中,根本不见那诡异木舟的踪迹。
“承让。”
边上忽而伸来一只手,举着酒杯。
扭头看去,赫然正是方才诡异木舟上的身影,正举杯相敬。
“这是什么遁法,还是飞遁法宝,竟无影无踪?”
山览老道士大惊失色。
若眼下并非切磋,而是真个斗法,他师兄弟三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被这来历莫名的身影欺进身边,一招剑光就要身死道消!
“丢脸啊!”
山览老道士掩面大叫一声,手中拂尘一挥,便有一道涟漪将自己三人的身影吞没。
那剑阵中的水月亦是散去,一百四十九柄斩草剑首尾相连,鱼贯飞来,钻入三人身影消失的涟漪之中。
只片刻工夫,水光涟漪便散去。
竟是连话也没多留一句,说走便走了。
“好,好,好!”
张锦拍案而起,兴奋难当。
“方小弟……”
陆逢一叹,收回望向那道身影的目光,朝元景玉胎道:“你果然好福缘。”
“许前辈,我敬你一杯!”
张锦催起浩然气扬声叫道,正要倒酒,却见许仙前辈并不应话,只默默抬头望天。
却见天上。
燎云天罡与青云天罡盘绕之处,不知何时多出一道奇异的云缕,犹如活物一般格外灵敏,于两道天罡旋转的漩涡中来回游荡。
“咦,许前辈人呢?”
……
焚天峰顶。
方休从太阴过云梭中迈出,已然撤去许仙相。
那山谷酒宴,就给元景玉胎打发,他现在有另一件事要办。
未等候多久。
天师宫殿中忽而窜起一股雄厚的气息,又眨眼间消失不见。
随即宫门打开。
张玄机身着天师服,双目精光闪烁,从中迈出。
“人来了吗?”
“来了。”
方休一笑:“又都走了。”
“走了?”
张玄机不明就里,她为隐世道门来人闭关三月,已将周身真气温养至极点,此时若动手,至少能匹敌三四位寻常金丹,可没工夫跟方休说闲话。
“走了。”
方休走近一步,微微抬头,示意她往天上看去。
张玄机疑惑地将目光抬起,立时便见着天上的异状。
“燎云天罡与青云天罡?”
她又发现那道奇异的云缕,不由眉头微皱:“这是……”
方休哈哈一笑,携着张玄机乘风而起。
“这是……逐云天罡。”
第十四章 建成皇帝的好棋
张玄机并不知道逐云天罡会在何时何地出没。
可方休知道。
勾国古籍《天地大解》中记载有一千三百种天罡及地煞之气。
西宗魔门的前人,清晰无误在这书中写着,逐云天罡潜伏于罡风之中,平日里从不现形,唯有在某几种特定的天罡汇聚之时,逐云天罡才会从罡风中出现,追逐而来。
而天罡从来无有定数,故而逐云天罡极其罕见。
只不过天罡亦是天地之间的灵气,是灵气便能以天地权柄操纵驾驭,无非需要的权柄格外高重罢了。
如今的燕赤霞与燕青,赫然已经拥有此等权柄。
……
陆逢没有多逗留,跟元景玉胎化身的方休喝到月出时分,便告辞离去——毕竟不管是正法宝山现世,还是神门权柄的变故,都是需要尽快回禀师门的要事。
相比较起来,张玄机是否遁入山海,倒只是道门内部的小事。
此番隐世道门来客,这便尽数打发。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代表张玄机还可以安然做十年天师,不用考虑遁入山海之事。
与此同时。
建成皇帝快疯了。
三个月前,纯阳宫派了一名老道士进宫,跟皇帝知会隐世道门造访燕山之事时,建成皇帝根本没有想过拒绝,也根本不觉着朝廷有拒绝的底气。
可,偏偏现在真的有人,把隐世道门拒之门外。
给朝廷留住天师。
不管是谁做到这一点。
如今都被算在居中牵线的张锦头上,也就是……算在渊王头上。
朝中已经开始有流言四起,建成皇帝德不配位,反倒是渊王一力维系大明朝廷尊严,才是有德之人。
流言未必是事实。
但许多时候,流言不过是有心之人为促成事实,而事先放出的告示。
这代表,四院已然开始倾向渊王。
方休没有闲心多理会朝廷之事,燕赤霞与燕青被他派去,给采摄逐云天罡作化罡修行的张玄机护法,而他自己则坐镇玄机宫,抄书之余,替天师打理焚天峰与太微府的杂事。
在外游荡三年,回来之后又三月化罡,这般长时间不曾抄书,这手是真的痒。
他自己的修行倒是不用多在意。
焰影神光虽已习得,但天罡地煞方才采摄完,还需温养打磨一些时日,才可着手开辟元宫之事。
抄过几天书。
这一日。
深夜。
御传宫中射出一道浅淡的遁光,悄无声息离开燕京,一夜奔袭千里,落入一处深山中的峡谷。
峡谷中的守备,白日里才刚收到命令撤走。
方休于是大大方方显露出身影,是以宁采臣为名的元景玉胎。
随手一道剑气,劈开峡谷深处一个矿洞前的栅栏,便迈入矿洞之中。
这矿洞不过三四丈深,几步便到尽头。
迎面而来,一股砭人肌骨的锐利剑意。
“果然是蕴含剑意的罕见精铁。”
元景玉胎以百炼玉匣作外丹,已是世上第一等的剑修,自然不惧这矿洞中未经提炼的粗劣剑意。
方休伸手从石壁上挖下一块黝黑色的矿石,催出一缕剑气刺入其中,细细体会。
一会儿。
“剑君子说得对啊,儒门弟子,果然是偷女干耍滑……”
方休摇摇头。
张锦口中,口口声声十金俱全的精金古矿,此时在方休探查来,分明只得十金剑意中的前五种,说打五折都是客套,毕竟十金剑意越往后去才越为罕见,越为珍贵,极少有天赋携带的灵物。
多半都只能以秘法催生。
不过对于玉匣百炼这等十金俱全的剑道来说,无论何种剑意,都可摄入剑丹之后,再由玉匣转化,堪比剑道中的天魔无相,倒是不用挑。
方休伸手按在石壁之上,玉匣剑丹一动,立时将矿石中的剑气摄来。
片刻之后,玉匣剑丹盈满。
他便屈指一弹,将剑丹中的剑气尽数轰出。
面前石壁,已被采摄走精金剑气的矿石,本就脆弱如朽木一般,又如何抵挡金丹剑气,直接被轰出一个深坑。
方休又步入其中,直达尽头,继续采摄剑气。
就这般循环往复,不停往这座矿山的地心而去。
矿中无有日月,也不知过去多久。
矿洞中的剑意愈发锋锐,甚至将元景玉胎身上的衣衫摧毁。
“差不多到中心了。”
方休席地而坐,催起真气。
《天地大解》中的一千三百种天罡地煞,其中天罡一千两百种,地煞……三十种。
地煞毕竟难寻。
故而西宗魔门的前辈,另寻了七十种可代替地煞来完成炼煞修行的事物。
其中之一,就是精金古矿的锋锐剑意。
勾离妖国并无剑修,所以这一法门其实并不是为剑道传人所准备。
以那位西宗魔门在书中所述,若实在寻不到地煞,这古矿亦是天地清浊分离时,下沉为地的浊气所化,虽然不及煞气,但多少有几分相似之处。
……
玄机宫中。
直通太微府衙门的那扇门户,走进一个书吏,将一份文书交给候在门前的豌豆童子万年。
万年接过,蹦蹦跳跳跑进殿中,转交正抄书的方休。
“要天师护送新任安天令北上?”
方休看得直摇头。
这建成皇帝,是真的疯了。
安天令乃是执明府的长官,都供府的三都五府之一。
可执明府从来是羁縻北地之用,何时听过都供府的差遣,听过朝廷的命令?
他这是眼看着天师如今乃是渊王阵营,想要一纸调令给张玄机找个差事,派出燕京去,越远越好,免得助长渊王气势。
而执明府的情形特殊。
从安天令这一官职设立之初,就一直是小北海通天派的禁脔,从来不是朝廷任命,而是通天派自己定夺人选,将名字报给奉部走个流程。
通天派对执明府的掌控,远甚于燕山大罗之于太微府。
即便是天师北上,也未必能让小北海让出这个位置。
方休看着文书上新任安天令的名字。
朱庆。
都不用多猜,在锦衣卫的无常簿上,他肯定也是渊王党羽。
兴许建成皇帝还自以为下了一步好棋,一举将张玄机与朱庆,渊王派系的两位人物,都送去小北海,让通天派对付。
第十五章 上门讨债
无厌观。
“国师稍候,宫主正接待客人。”
花生仙子千年从玄机宫的门中迈出,朝悟山客气行礼道。
方休如今坐镇玄机宫,焚天峰的事情由剑仆通传,太微府的公务交给豌豆童子万年送往,而花生仙子千年则被指派去无厌观,给小狐妖打下手。
今日是胡小桑送方休的两个小外甥入学去了,才只留千年一个人看门。
“那贫僧便在此静候。”
悟山在院中。
他身旁还有一位老僧。
白马寺怎会轻易就将净琉璃世界交给方休,不闻不问?
自然也有种种条件。
其中之一,就是方休不可阻拦白马寺重新寻回这座佛国。
简而言之,就是白马寺弟子若五识圆满,只差一步便可打开六识,方休就要配合这一步,以净琉璃世界与白马寺弟子的识海勾连,开辟心境佛土。
毕竟方休放在明面上的说法,是他对这座佛国并无觊觎之心,不过是机缘巧合才以宝物将之支撑。
那么理所应当,就该让白马寺弟子与这座佛国勾连,以待来日,似十方皈依众净土那般,由内而外,将净琉璃世界重新执掌。
方休没有道理拒绝……若拒绝的话,他也没法和张玄机安然离开白马寺。
这件事已经拖了三年,悟山终于等到方休回京,又忙活完隐世道门来客之事,这不就带人上门讨债来了。
悟山等了一会儿。
忽有一道头戴斗笠遮掩面目的昂藏身影,迈入无厌观来。
“路上为躲避锦衣卫耳目,耽搁一点时间,还请宫主赎罪。”
昂藏身影拿下斗笠露出面目,赫然正是天字一号的反贼,南百色。
“南将军随我来吧,别人都已经到了,宫主正等你呢。”
千年将南百色往玄机宫的门户迎去。
“国师也在此?”
南百色见着悟山,不忘恭敬行礼。
“无量荒佛。”
悟山回一个佛号。
照理来说,他身为大都供,朝廷重臣,也该有出手拿下南百色,替大明平叛的职责。
不过南百色在渊王手下当差是人尽皆知之事,连八位首座都不管不顾,允许他参悟大日如来加持神通,悟山自然也不会多插手此事。
何况他此来燕京,最重要的职责是看护好方休与净琉璃世界,还真没闲心理会朝堂上的尔虞我诈。
将南百色送入玄机宫,千年便守在门前。
悟山忽而心中一动,道:“贫僧想问问,不知方观主……方宫主今日的客人还有谁?”
“国师恕罪,小妖只是个听候宫主差遣的奴仆,怎么可以妄议主人家的事情?”
千年告歉一声,又道:“国师若早来一步,倒是能碰见……现下我却不能自作主张多说。”
“无妨,是贫僧冒昧。”
悟山心中一沉。
恰好约在比他早一步的时间。
不容他不多想。
这一等,就从白天等到傍晚。
才终于看见方休迈出那扇门来。
悟山正要开口,便见着南百色跟在后头出来。
“南将军修为已然足够,恐怕是近来久在营阵之中,军务缠身,牵扯心绪,才差了一丝机缘。”
方休嘱咐着:“不如让张编辑安排几个人分担军务,南将军斋戒沐浴,休养一些时日,我再请南将军登门。”
“多谢方宫主,是南某愚钝,辜负了宫主一片好心。”
南百色格外恭敬地抱拳行礼。
方休将他送走,才看向悟山,笑呵呵道:“国师来了。”
“方宫主,贫僧是应你与白马寺之约而来。”
悟山正说着,却看见又一道身影从那扇门户迈出,不由得眼皮一跳。
这道身影倒是熟人,并非第一次见着,只是这一次跟上一次分明截然不同。
这一次……
朱庆周身念力汹涌,已然打开第六识!
“方休!”
悟山双目陡然一厉,直呼其名,肃声道:“未经白马寺允许,你怎可指引别人与净琉璃世界勾连?”
“别人?”
方休笑得坦然:“论起来,我这道门传人,比朱庆大师还要别人。他可是你佛门高僧,在北地百国的佛名甚至盖过你们白马寺。连你师父元镜首座,也对他诸多夸奖。
“这指引佛国之事,事关重大,我也是怕出什么差错,影响你们白马寺的大计,这才请朱庆大师帮忙,让我试验一番。”
方休说着拱拱手:“倒是要恭喜国师,恭喜白马寺,我已寻到路数,试验成功。”
“莫争口舌便宜!”
悟山直接斥道:“净琉璃世界乃是我佛国重器,岂容你肆意妄为?朱庆乃是我白马寺半个弟子,贫僧自然信得过。可南百色乃是朝堂之人,你为他指引佛国……
“若此事叫儒门知晓,被四院算计,净琉璃世界落入朝廷之手……你如何跟我白马寺交代!”
“国师这是哪里的话?”
方休一副大惊小怪的表情,道:“我只是请南将军来叙旧,何时说过要指引他勾连净琉璃世界?”
“你……”
你糊弄鬼呢!
悟山深吸一口气,强忍恼怒道:“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就打开净琉璃世界,指引我师兄……”
他正要介绍身旁的老和尚,却见方休摇摇头道:“现在却不行,我毕竟修行太浅,每次催动佛国都要识海动荡,难以承受,国师允我调养一段时间。”
“多久?”
“这却说不准。”
方休故作思考,片刻后道:“陛下有旨意,要天师护送朱庆大师北上……天师眼下无空,我便要代劳。此去小北海路途遥远,一去一回,总要几个月工夫。”
悟山又深深呼一口气,咬牙切齿道:“好,贫僧等着。”
他这便要告辞离去,只是才刚走到院门口。
“国师稍等。”
方休唤一声,笑呵呵道:“朱庆大师曾答应元镜首座,在北地传扬白马佛学,元镜首座亦是应允此事。国师还要安排一些弟子,随朱庆大师一同北上才是。
“也正好盯着贫道,以免贫道背着白马寺,做什么对净琉璃世界不利的事。”
悟山扭头深深盯一眼方休,留下一句:“好。”便转身离去。
“多谢方宫主。”
朱庆诚恳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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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白草地,大祭会
那日在白马寺,南百色与朱庆大师出手相助,虽说都是张锦的安排,但方休自己也记挂着人情。
故而这一次建成皇帝的旨意下来时,尽管张锦表示大可不必理会,朝中已无几个人还听从皇帝吩咐,陈习也打包票奉部绝不会追问此事,可方休依然决定,陪朱庆走这一趟。
抛开欠朱庆的人情不说,方休毕竟是替张玄机代掌太微府,若上手第一个差事便视而不见,未免叫人小觑。
另则……朝堂间的局势逐渐明朗,渊王登基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便有那些望风之人时不时来无厌观打搅,方休也觉着生厌,正好借个由头抽身事外,远离燕京这是非之地。
几天之后。
几十余架大车排成一列,离开燕京。
若只是为交差,方休与朱庆皆已是心识高僧,莲足通也罢,乘龙通也好,不消几日就能纵风直至小北海。
不过方休并非敷衍了事,人马便多。
首先是经张锦之口,渊王允诺给朱庆的三十座庙宇,自然要派出吏员与工匠,带上金银物资随行。再则白马寺亦派了三十名弟子来,至北地传扬白马佛学,这是当日朱庆与元镜老尼的约定。
以及,南宫星君庙的三人,摩阳山监摩阳成,与他的两名弟子。
——这都不是方休使唤来的,是摩阳成自己听到消息后,跑来无厌观献的殷勤。
此去小北海肯定要与通天派打交道,而摩阳山监出身的南宫星君一脉,正是小北海七座大岛之一,正儿八经的地头蛇,定然有出力的机会。
故而方休也不客气,直接带上。
还有软磨硬泡,非要跟着的小狐妖。
吴翰已经被送进一位应天书院大儒家的私塾,方垣也托定国公的关系,如今在燕京崇武总堂打磨筋骨。胡小桑久不在方休身边,这会儿可怎么也不愿意孤零零丢在无厌观。
车队沿着官道北上,迤逦而行,很快便出了居庸关。
大明疆域以北是一片广大草原,天寒地冻,三季覆雪,故称白草地,从来是北地百莽的地界。
北莽近百个族群,皆是历朝历代因作祖身修行而更改肉身窍穴,以至于血脉变化不复人形,被驱赶至白草地后,繁衍生息而来。
南人北莽,虽然形体各异,也互相敌视,但实际上白草原仍是大明朝名义上的领地。
北莽百族中为首的十二大帐,皆有朝廷以卫所名义赏赐的仪仗,朝中称之为北地十二卫。而这十二个卫所的长官乃是北地司指挥使,论起官衔,与造反前的南百色相当。
自然,不管是十二卫,还是北地司指挥使,都根本不听朝廷指挥便是。
十二大帐凑在一起商讨一番,也就把北地司指挥使轮到谁家来当给定夺了。
他们之所以愿意低人一等,受封这个名号,不过是为了方便与关内通商,将北地的皮草药材等物资,换取大明的茶盐布匹。
方休这队人马沿着商道而行。
他也无什么琐事需要操心,每日里便安坐车内,有事狐妖干,无事干抄书。
车队如此庞大,自然惹人注目,又有渊王麾下一位百户统领一营兵卒护送,未行几日路程,便有好几只商队依附而来。
十二大帐表面上友好,私底下也互相攻击,故而白草地并不安生。
往来商队见到方休一行有兵卒护送,自然来凑近乎。
这些商队之中,已经隐约可见许多肢体怪异的北莽身影。
一直到依附的商队越来越多,车水马龙几乎看不到尽头,方休琢磨着这情形不大对劲,派人去问了几嘴才知道,原来这些商队,皆是赶着去参加是白草地的大祭会。
大祭会乃是白草地上的盛大***,百族聚集,名义上是一同祭拜先祖神魔,实际上是十二大帐定时召集百族首领,难得握手言和,喝喝酒跑跑马掰掰腕子之余,把这些年的账本翻出来算算恩怨,顺便互通有无,买卖些牛羊草药。
方休见胡小桑听得双眼发光,再一问也算得上顺路,便下令车队直往大祭会而去。
几日后。
七八月份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地上,出现连绵成群的无数帐篷,以及喧嚣的歌舞声、呐喊声。
见到这庞大车队到来,大祭会上的北莽氏族格外高兴,不少长相奇形怪状,只隐约看出个人形的莽族统领纵马迎来,将相熟的商队请入大祭会之中早早预留的位置。
方休一行人却无这个待遇,只能在大祭会外围扎营。
“宫主,我们也去逛逛?”
胡小桑早在得知大祭会时,已经取出自己的私房钱颠来倒去数了几遍,这会儿到地方自然按耐不住,眼巴巴看着方休。
“你自己去吧,我等人。”
方休摸摸袖子自己也没带钱,便随手拿了几瓶参术丹,让胡小桑自己卖了换钱去。
“等人?”
胡小桑听着古怪,也不细问,兴高采烈地带着几个人进入大祭会。
而方休立在营帐前,遥遥南望。
未几时,忽有一道金色剑光自南而来,劈开半空,落到方休身前,赫然正是以宁采臣为名的元景玉胎。
宁采臣乃是御传使,轻易不能离京,故而元景玉胎此时化身一个手提长剑的翩翩公子,容貌跟宁采臣自然是没得比,但也潇洒英俊。
若有扬州故人在,定然认得,这是那一力击溃白莲教,采头摘首两兄弟中的弟弟,金衣宗师宁摘首。
“这剑煞的威势虽然不及地煞,但剑道本来便凌厉,不差这一份,只需完成炼煞修行便是。”
方休与留在元景玉胎内的意识一触,便对玉匣金丹此时进境了然于心。
“接下来……便采庚金天罡。这道天罡随处可见,应当能在回燕京之前完成化罡。”
炼煞化罡这两步,关乎着罡煞神光的威势。
但方休自身天魔无相,并不缺手段,而元景玉胎修行剑道,也无需剑道之外手段,故而在炼煞化罡修时,都不怎么在乎采摄的何种地煞、何种天罡,最后又合练何种神光。
只要将元宫开辟,能够孕育元婴,完成这个境界的修行便成。
方休正思量着元景玉胎的前路。
希律律。
几个肋下又生一臂的北莽之人,在营帐前拍马而过,朝着护卫着营帐的兵卒们发出奚落嘲笑之声。
“去吧,杀杀他们的威风。”
方休一笑,挥挥手,那员面色铁青的百户立即点上几个亲兵,蹬鞍追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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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重新修订的《百莽志》
“肋下生臂……应是莫族之人。”
方休让随从将马车上搬下来的书案摆在营帐前,翻了翻今日抄写的《百莽志》,很快便从中找出莫族。
莫族的祖身是上古神魔莫伽罗,身形三目六臂,恶牙獠突。
那几个纵马挑衅的莫族人,不过才催生一臂,可见并未开辟多少莫伽罗的神魔窍穴,而那百户却已是渊王麾下精锐,宗师修为在身,自然不用方休操心。
他一边抄书,一边看着百户与莫族之人绕着大祭会赛马。
百户胯下马匹虽不及莫族人的矫健,可他是军伍出身,自有以真气灌入马匹经脉窍穴,催生马匹脚力的法子,很快便赶上莫族人,齐头并进。
绕绕转转,一气跑了十圈。
方休抄完《百莽志》时,百户也拍马归来,报喜道:“方宫主,那莫族人不堪一击,卑职赢了!”
“奇怪,怎么白抄?”
方休喃喃自语。
《百莽志》已经装订成册,意识中却无半点反应。
那《非人经》尚且不在编书局的书目上,而《百莽志》分明列名书目上的天下地志一类中,怎会白抄?
“没有白跑,卑职赢了他们的马!”
那百户一扯缰绳,后头是三匹赢来的草原健马。
方休随口笑道:“肖百户马术了得,不过看情形,那莫族人恐怕输得并不甘心。”
肖百户顺着方休视线扭头,便看见方才的莫族人,正领着一个肋下已然生出双臂,更加高大的莫族人,朝着这边指指点点。
“宫主稍后,待卑职再赢几匹马去!”
肖百户哈哈一笑,换了赢来的健马,便朝莫族人迎去。
人还未到,嘴上先学着莫族人发出一声嘹亮的口哨,挑衅意味十足。
肖百户与他手下士卒一路看护,照应着庞大车队,颇有几分苦劳,方休也由着他随性惬意一场。
方休将《百莽志》又翻了翻,一时也想不出问题出在哪,也只能暂且收起。
他正要再拿一本旧书来抄,忽而看见,被他派去陪同胡小桑的摩阳成,正从大祭会出来,身后还领着一个瘦巴巴的老头,牵着一匹比他还瘦巴,背上驮着两只书篓的老马。
“宫主。”
摩阳成到近前来,介绍道:“这位章化老先生,自称是应天书院之人,听闻我们到来,特意求见。”
“章化?”
方休低头又把《百莽志》拿出来,那书面上赫然写着编撰者:章化。
“老头子见过宫主。”
章化客气行礼,又笑道:“摩阳山监听差了,老头子并非来自应天书院,而是应天书局。”
“章老先生,久闻大名。”
方休将《百莽志》递过去。
“宫主言过了,老头子我……”
章老头子本来还当方休只是客气一句,待看见他手上的《百莽志》,不由一愣,随即哈哈笑道:“原来宫主也看过我编写的地志,真是有缘,有缘。我此番求见,也是为这《百莽志》。”
“章老先生,是要重新修订此书?”
方休叹一口气,已然猜到这本《百莽志》为何白抄。
感情是应天书局正在重修此书,他手上这本便是旧版,自然便不算数。
“宫主真是料事如神!”
章化一笑,又面露困窘,犹豫着道:“《百莽志》成书已有三十余年,本来也是老头子得意之作……可坊间一直流传,尤其是往来北地的商队,都说这《百莽志》只收录北地百莽的十之八九,缺失不少。故而老头子挣着这把老骨头还能走动,想趁着此次白草地大祭会,将百莽补齐,只是……
“书局虽然给老头子请来了兵部与奉部的文书,可十二卫的首领却不认,将我拒之门外。老头子人老面子薄,在大祭会里兜兜转转,那些莽族之人也不愿跟我细说来历。
“听闻宫主一行中,有新任安天令?不知能否请宫主引荐,帮老头子……”
章老头子说着从马背书篓里翻出通关文牒,以及两份盖着兵部与奉部红印的文书,递给方休过目。
“章老先生辛苦。”
方休只看一眼通关文牒,至于两份文书就连翻开的兴趣都无,便还给章化。
他此行亦有兵部与奉部的文书,上面写着叫北地指挥使司与执明府一应下辖都要见文配合,便宜行事,只不过……这东西真的擦屁股都嫌膈应。
北地指挥使司与执明府,皆是羁縻官职。
何谓羁縻?
便是在朝廷最为强盛之时,也无法实权管辖的疆域,只能把官职封给当地首领,以象征名义上的统治。
何况现在天下大乱,朝廷远称不上强盛。
朝中指派一位新任安天令,通天派不答应归不答应,出于体面也要招待通传文书的使节。可朝中若指派一位新的北地司指挥使,十二大帐恐怕会当场变脸,将来使与新任北地司指挥使一起砍了沤肥养草。
这些当官的,不是欺负读书人吗?
“那,不知新任安天令……”
“此事交给我便是。”
方休一笑,伸手请章化带路。
白草地根本便不在执明府辖下,别说新任安天令,历任安天令都从来不管白草地的事。朱庆这几日正拿着小北海以及通天河百国地志——皆是应天书局所出,跟白马寺的弟子们商议着三十座庙宇浮屠的选址之事,方休估摸着他也没空。
章化还在迟疑,摩阳成已经笑道:“章老先生不必担心,宫主若肯出面,此事定然无虞。”
见摩阳成如此笃定,章化也只能点头,牵上老马又回头,在前面引路。
进入大祭会的会场。
喧闹声扑面而来。
旌旗彩带相勾连的诸多帐篷间,宽阔草地上,皆是模样大异的百莽各氏族,歌舞、摔跤、斗牛、射箭……以及众多叫卖的商贩,热闹无比。
乍一见章老头子身后两个道士,百莽之人皆是面露警惕甚至厌恶神色。
不过大祭会上欢歌载物,他们也不想坏了兴致,没有来找麻烦。
方休看的有趣,笑道:“摩阳成,我听说白草地素来受小北海欺压,跟你们有仇?”
“宫主说笑了,小北海之人虽然出世修行,但也不会欺压白草地。只不过是与白草地比邻的几个小国,经常以小北海的名义跟莽族争夺地盘,才恶了我们通天河百国的名声。”
摩阳成说着,又怕方休不放心,继续道:“但我摩国素来与白草地通商,跟他们的交情都不错。”
“这倒是难办了。”
方休轻笑一声。
若是交情不错,那待会儿要是一言不合……岂不是碍着情面,不好动手?
很快。
几人便行至大祭会中央,一处阔大空地上,有一顶格外庞大的帐篷。
这是十二大帐与百族首领聚会的地方。
第十八章 十二大帐首领
庞大帐篷之前,有诸多北莽之人守护。
这些北莽之人皆是精锐,已打开诸多神魔窍穴,是以肉身大变。
有头生犄角如牛魔者,有身披彩羽似鸟妖者,这尚且能算是人模人样,还有不见双腿只见十余根肉肢的,有身躯已化作一截树干长出枝叶的……一个比一个更不像人。
“老头儿,不是说了什么狗屁文书在这不管用,你怎么又来了?”
一个大汉拦在章化身前。
这倒是个全须全尾的人形,只是快有一丈高,不用猜也知道是以乔生天作祖身的乔族。
不用方休多说,摩阳成已经上前表明身份,乔族大汉才收敛蛮横,放几人进入帐篷。
这顶庞大帐篷竟也有乾坤秘术加持,迈入其中豁然开朗,总有上百丈方圆,远比从外头瞧起来更大数倍。
几十个百莽首领各踞一张条案,正吵吵嚷嚷饮酒,再往前看去,高一个台阶的帐篷尽头,摆着十二张格外精致高大的酒桌,桌后正是北莽十二大帐各自的首领。
突然见着迈进来一个道士,帐篷内立时一静。
“道士?通天派的人!”
哗啦啦。
一个百莽首领掀翻条案起身,挽着袖子就要动手。
“消停点,这是摩国的摩阳成。”
幸而边上一个百莽首领拉住他,解释一句,又朝摩阳成道:“你不是去燕京做官,这是收到寅国发兵攻打摩国的消息了,要回去守城?”
“你说什么?”
摩阳成一惊。
“你还不知?”
那百莽首领一笑,道:“魏异死了,第七山覆灭在即,摩国失了这靠山,自然在通天河抬不起头来。”
“魏异?我记着你说,那是你们第七山南宫星君一脉的掌门。”
方休的声音从摩阳成身后传来。
“是。”
摩阳成点点头,知道此时不是细说此事的时候,忍下震惊让到一旁。
百莽首领们这才看见,与摩阳成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道士,以及一个英俊男子和一个瘦巴巴的老头子。
“这道士又是谁?”
“管他是谁,道门没有一个好人,拿下便是。”
“拿了拿了,用他们脑袋做个酒杯饮酒!”
几个吃过通天河苦头的百莽首领们,立时大声叫嚣起来。
正此时。
“闭嘴!”
一声咆哮也似的大喝席卷整个帐篷,将众多喧闹声盖过。
百莽首领们便是一静。
“再搬几张桌子来。”
帐篷尽头,端坐十二大帐首领中间的人影招手道:“几位南边来的贵客,还请上座。”
章老头子吓得冷汗直冒。
方休却是坦然穿过人群,登上台阶入座。
十二大帐的首领,几乎都是老朽人形,即便有些另类,也比外头那些莽族更接近人身,想来应是修为高深之后,已经可以控制窍穴更改身形。
“久不看……久不见故土来人,今日果真……果然……果真有幸,得看……得见……呸,这怪话,不说了。”
端坐十二大帐首领中间的这位,肩上顶着三个老迈头颅,正中这个脑袋尽力想重现几分先祖从中原带来的风度,只是毕竟离乡太久,那点传承早被荒芜草地打磨干净,磕巴几句终是放弃。
他呸一声,才接着道:“我叫丘鸠,是月族的族长。”
方休才刚放下《百莽志》,自然知道他口中的月族,乃是以神魔大月氏为祖身的氏族。
十二大帐中还有一个小月族与之对应,是以神魔小月氏为祖身。
相传荒古时有神魔名月氏,与另一位神魔虚离帝作对,临阵不敌,将自己分作两半逃窜,此后却又无法复归一身,只能各自一体,变作两位神魔,便是大月氏与小月氏。
“才听下面人说,南人朝廷派了一位圣僧去通天河接任安天令,路过大祭会,我正想叫人去请,你们便来了。”
丘鸠看着方休,三个脑袋上下打量,左边那个忽而道:“你既然是佛门之人,为何却穿着道袍?”
也是个有眼力的,直接认出方休所展现的佛门六识境界。
“新任安天令?”
一位老首领听得冷冷一笑:“南人朝廷倒是天真,还以为小北海能听他们使唤?”
“只一位圣僧,也敢去找通天派的麻烦,不自量力。”
方休摇头道:“丘族长误会,新任安天令乃是朱庆大师,此时还在营帐之中。贫道玄机宫方休,虽打开佛门六识,但却是燕山大罗门人。”
“玄机宫方休?”
十二位首领中,一个格外健硕高大的老汉,喃喃琢磨着这个名字,总觉着方休二字耳熟,可又是第一次听说玄机宫之名。
“燕山大罗,那不也是道门吗?无有佛国勾连,是怎么出来的六识圣僧?”
“这有什么奇怪,我之前也遇到过一个和尚,本想好生招待,他却自称道门之人,被我乱棍赶走。”
因为通天派的缘故,北莽对道门十分不待见,闻听方休如此说,虽然疑惑,但更多是神色不善,隐然几分敌意。
“这么说来,你们一行有两位心识圣僧?”
丘鸠的六只眼睛皆是一眯,右边的头颅道:“这便不能放他们离开了,否则若消息走漏,有两位心识圣僧给山河武宗助拳,我们即便能将之困杀,也势必会得罪佛门。”
这头颅话语一落,十二大帐的首领尽皆停下闲话,默默催起神魔之力。
浓重威压笼罩帐篷之内。
章化不过一个老书生,如何招架?立时瘫软在地,哆哆嗦嗦,冷汗将衣衫打湿。
连摩阳成也被丘鸠右边头颅的话听得一惊,却也根本无力抗拒那凌人的威压,直觉周身被一股大力束缚,动弹不得。
“山河武宗?”
方休念着这个名字,笑道:“摩阳成,这位前辈不久前帮过我一个小忙,我不能坐视他身陷险境……这就不好再照顾你摩国的情面了。”
“宫主?”
摩阳成一时讶异,不明白方休话里的意思。
“这假和尚在说什么?”
“管他说什么,要敢插手此事,即便得罪佛门,也不留他!”
“贵客还在,莫要无礼。”
丘鸠发话,挥手止下十二大帐首领们的议论,直视着方休道:“大祭会是北莽盛会,几位贵客正好赶上,要不就多逗留几日,体会体会白草地的风土人情。若是有什么需要,直管道来,我丘鸠一定不吝啬。”
方休环视一圈,将十二大帐首领的修为尽收眼底。
一会儿,点头道:“也行。”
第十九章 好大的来头
见方休答应的这么痛快,十二大帐的首领们反而迟疑。
“既然丘族长以诚相待,那我也不多客气。”
方休伸手将章化扶起,渡去一股念力让他稳定心神,接着道:“这位章老先生为了让天下人都一睹北莽白草原风土,想重新修订《百莽志》,正好需要丘族长帮忙。”
“重新修订《百莽志》?”
“就这?”
十二大帐的首领们面面相觑,一时竟不信,方休堂堂一位心识圣僧,会提这种小要求。
唯有一位首领冷笑一声,不屑道:“呵,说什么不能坐视他身陷险境……倒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趋利避害,明哲保身。”
“《百莽志》只是小事,但话要跟你说清楚。”
丘鸠的右边头颅转过来,目光闪烁地盯着方休,肃然道:“南人早已忘了山河武宗,他也与你佛门没有瓜葛。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呆在大祭会,不要在我们动手时横加阻拦,便还是我们白草地的贵客!”
方休点头:“一言为定。”
“好!”
丘鸠大笑,招手道:“上酒肉来!”
正这会儿,忽有一个肋下生臂的莫族人匆匆忙忙闯进帐篷来,朝台阶上叫道:“族长,大哥跟那伙南人赛马,打起来了!”
帐篷里便是一静。
丘鸠的三个头颅转到同一侧,看向身旁的老者。
这老者额头又生一目,两根锋利獠牙刺出嘴唇,面容好似恶鬼,他闻言眉头一拧,叫道:“赛马便赛马,为何要动手?”
门前的莫族人一窒,犹犹豫豫道:“大哥输了六匹马……”
“混账东西!”
面容好似恶鬼的老者怒骂一句,呸道:“丢人现眼,输便输了,难道我莫族是输不起的小人?”
“族长……”
那莫族人还要再说什么,老者骂道:“滚!输的马都给他们,再挑十匹健马赔罪……好好赔罪!不然,我把你们兄弟身上的莫伽罗窍穴都废了!”
“好,好……”
那莫族人逃也似的离去。
面容好似恶鬼的老者转过头来,只哼一声,便将三只眼睛都闭上。
“莫族老鬼难得大方啊。”
十二大帐的首领们窃笑不已。
角落里也有人冷哼一声,漫不经心道:“这老鬼早就被月族打断脊梁,哪敢忤逆丘鸠?真是愧煞莫伽罗之名,愧煞那四百余个神魔窍穴……依我说,何必如此善待南人,便是把他们全都拿了,又能如何?”
“都闭嘴。”
丘鸠压下议论,让手下又抬来一张长桌:“章老先生,你要修订《百莽志》,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需要丘族长……”
章老头子在方休念力笼罩下已缓过神来,这会儿说到来意,赶紧打起精神,从背来的书篓里倒出笔墨纸砚,一边铺开稿纸,一边道:“《百莽志》上尚缺了十余个北莽氏族,我已经问来名目,只是不知道他们详细来历。不知丘族长能否告知?最好是能将这几个氏族人请来,我当面问几个问题。”
“这有何难?”
丘鸠哈哈一笑,朝台阶下面一挥手,道:“北莽百族皆在此,你要问什么,直须问便是。”
“好,好。”
章老头子兴奋点头,赶忙磨墨提笔,瘦骨嶙峋的老手拂过稿纸,落在一个名字上,便叫道:“敢问……可有玉族之人在?”
“在呢。”
下面一位百莽首领起身,他举手顿足之时,肩肘关节间发出沙沙声,还有石屑碎末落下,仿佛是玉石堆叠而非血肉的身躯。
“既然是丘族长开口,我尉迟飞不会推脱。这位章老先生,你是要问我们玉族的来历?”
“对对。”
章化连连点头。
“我们尉迟一姓的先祖,是前朝武将世家,屡立战功,恩荫不绝。先祖为报效朝廷,一心要在战场杀敌,才无意间开始以神魔玉阗作祖身修行……
“可恨那儒门的贼子,污蔑我先祖为罪臣,可恨那当政的昏君,竟不明察我先祖的冤屈……
“那一日,崇阳书院的学究带来一幅画,画卷翻开遮蔽天幕,从中游出一艘墨色宝船,只是一碾便将尉迟家的祖宅覆灭……
“先祖大难不死,一路逃到白草地时,偌大一个尉迟家,上百族人,已经只余不到十个活口……”
尉迟飞缓缓讲述,章化手上毛笔不听,又时不时提问一两个细处,将他所说尽数记载下来,等回去后再作修订。
“废物,发这牢骚有何用?”
台阶上的角落里冷不丁响起一句:“待哪一日入关,杀到南边去,有仇报仇便是!”
方休把目光投去,这个在十二大帐里敬陪末座,一直唱反调的莽族首领,额头生一对凌厉的龙角,面容虽老迈,身躯却昂藏健壮。
不过方休也已看清楚帐篷内的情形,这位十二大帐的首领并非是因为势弱才坐在角落,而是与月族似乎并不和睦,才远远与以丘鸠为首的几位首领分开。
摩阳成发现方休的目光,轻声道:“宫主,那是虚族的曹族长,虚族以神魔虚离帝作祖身。”
方休一笑:“好大的来头。”
神魔之中,亦有强弱高下。
最强盛的自然是帝勾离与始皇帝,前者留下后裔勾族以及造物人族,以两界山分割东西,占据天下之地。后者亦不差分毫,血脉传承的龙族霸占着远比陆地更庞大的四方无尽汪洋。
而虚离帝只比这两者稍差。
虚离帝纵横这一方世间时,曾得罪过始皇帝,却连始皇帝也无法将之诛杀,无可奈何,只能将虚离帝撕扯成数块,如大月氏与小月氏一般,分作好几位神魔……
“多谢尉迟族长。”
章化问完详细,诚恳道一声谢,又在稿纸上找到第二个名字:“敢问,可有乌族之人在?”
“呵。”
角落里的曹族长闻听乌族二字,发出细不可查的一声冷笑。
“在呢。”
帐篷中响起一个懒散的声音。
循声望去,便见一个赤着覆盖短毛的胸膛,头作狼吻的身影,正斜倚着酒案,一根尖爪指头勾着酒壶把玩,他嗤一声道:“在是在,可答应帮你的是月族的丘鸠,与我乌族何干?”
第二十章 断绝传承
帐篷内响起几道附和的嘘声,似乎颇有一些百莽首领,并不认可丘鸠。
“谷骄,胆子不小啊!”
“嗨,这叫气魄。”
顶着狼吻脑袋,名作谷骄的乌族族长得意洋洋,抓着酒壶跟四下里对饮。
坐在首座的丘鸠却没理会谷骄,反而三个头颅都看向角落里的曹族长,中间这个冷冷开口道:“曹勃,你不服我?”
“不敢。”
曹勃侧过脑袋,伸手摩挲自己头上的龙角,漫不经心地道:“只是我再服你,下面人听不听话,乃是你这北地司指挥使的事,我却没有办法。”
丘鸠六只眼睛都喷出怒火来。
这明摆着是讽刺他为南人效力。
“姓曹的,我这么做是为了除去山河武宗,难道你想要坐视他,继续欺压白草地!”
丘鸠右边的头颅气得大叫,左边的头颅接过话道:“只要此番顺利围杀山河武宗,下一次大祭会,由你们虚族来坐十二大帐的首位!”
“丘族长说得有理。”
曹勃一笑,这才朝下面一指:“谷骄,除去山河武宗乃是我们白草地的大事,你当配合才是。”
“好啊。”
谷骄丢了酒壶,用尖爪扣着牙缝道:“乌族以神魔乌邪罗为祖身,老祖就姓谷,哪时候来的白草地,我也不记着了。至于是被南人赶来的,还是老祖自己走来的……嗨,等入关之后抓几个儒门书生,他们自然会给我编排一套好来历。”
他糊弄几句,便自顾自与旁边饮酒,不再理会。
好在《百莽志》也不用每个都像方才尉迟飞口述的那般,记下完完全全的来历,有最要紧的祖身神魔之名也勉强足够。
章化擦去额头冷汗,不敢多说什么,便换了另一个名字问道:“敢问,花族……”
“这个不用问了。”
丘鸠闻言挥挥手,中间的头颅轻蔑道:“花族早几十年前就死绝了,谁还在乎他们的来历?”
“已经断绝传承?”
章化点点头,在稿纸上写下……
很快,随着章化念出一个一个名字,他的稿纸写满一张又一张,眼看得重新修订《百莽志》所需要的资料就要收集完毕。
可下面百莽首领们却已经忍受不了,有人大声叫道:“这要问到什么时候?难道我来大祭会,是听书的吗?”
连丘鸠右边的头颅也已经有些不耐烦,催道:“你还有几个问题要问?”
“快了,快了。”
章化慌里慌张地翻动着自己的稿纸:“还有三个,不,四个问题!只剩独族、孤族、单族,以及……”
“呦!”
下面百莽首领中,响起一声大笑:“我竟然也能和独孤两位前辈相提并论,倒是荣幸啊!”
章化闻言眼睛一亮,道:“我听说独族、孤族、单族,都已经只剩下一个族人,这么说来,你就是……”
“我不是。”
那人笑的更是开心:“单族不在,这里没有单族。”
“哈哈哈。”
一阵哄堂大笑,伴随吁嘘之声,方才给谷骄喝彩的,此时也都哈哈大笑。
显然也是个不搭理丘鸠命令的。
章化把目光投向曹勃,这位虚族族长却只一笑,道:“你瞧我也没用,这三族落到这般人丁稀少,就是因为他们从来心高气傲,连谁都不服,便是丘族长开口也没用。”
章老头儿只能看向方休。
方休一笑,扫一眼那个只顾着大声劝酒的单族人,朝主位问道:“丘族长,独族与孤族没来参与大祭会?”
丘鸠还未开口,曹勃已经道:“他们若不来,如何围杀山河武宗?”
“难道少他们两个,我们就对付不了山河武宗?”
丘鸠右边的脑袋忿忿不平,中间的脑袋哼一声道:“他们就在大祭会东角与西角,两顶破牛皮帐篷便是,只不过……算了,我派人去请。”
他吩咐一声,便有两个候着的月族人去跑腿。
不一会儿,其中一个掀开帐篷门帘回来:“族长,独族族长不愿前来,还说……”
丘鸠一挥手将之打断,他哪里愿意听独族老鬼气人的话?
“既然不把十二大帐放在眼里,倒不如不用来大祭会!”
丘鸠右边的脑袋恨恨叫道。
“这老鬼早该死了!”
底下竟有几分附和,似乎这位独族族长的仇敌不少。
这会儿也只能希望孤族的那位,不要也这般不给面子。
“呵呵,看来要你自己去请。”
曹勃饶有兴味地看着方休:“这两个老鬼虽然孑然一身,但偏偏修为高深,皆已开辟三百六十五个神魔窍穴,至少还有百年好活。现在丘族长好说话,待下次大祭会我坐主位,你再来跟我说《百莽志》上少两个名字,我却没工夫搭理你。”
“好。”
方休点点头,手一抬,元景玉胎便起身离去。
祖门所谓的神魔窍穴,与道门筑基所开辟的那三百六十五个窍穴并不相同,并非人身自有。
人身三百六十五个窍穴中,祖门修行只开辟其中得自祖身血脉的寥寥几个,其余皆弃之不顾。然后催生神魔血脉之力,仿着神魔祖身,在肉身上硬生生凝聚新的祖身窍穴出来,才致使自身窍穴变化,肉身大异。
如此修行,若能开辟三百六十五个祖身神魔窍穴,便能与金丹相当。
而方休一眼扫过,即便十二大帐的首领中,也只有以大月氏为祖身的丘鸠、以虚离帝为祖身的曹勃,还有以莫伽罗为祖身的莫族族长,这三人的神魔窍穴超过这个数量。
其余百莽首领,远远不及。
倒真是如曹勃所说,独、孤两个老鬼若不来,他们即便能胜过山河武宗,却也未必能将之留住。
“章老先生。”
方休忽而开口,笑道:“你便写,独族已断绝传承。”
“啊?”
章化不明就里。
而曹勃一笑,指着方休道:“这南人,倒真是聪明啊。”
“问不到来历,就省去来历把独族老鬼写死?”
“都说南人女干诈,果然如此啊。”
一众百莽首领闻言,亦是哈哈大笑。
章化迟疑一会儿,却将手中笔放下。
他一生编书,从未有写过半句违心的话,即便让《百莽志》空缺独族,自己抱憾老死,也不愿听方休的话造假。
正此时。
帐篷门帘被掀开,元景玉胎去而复返。
门前的几个正欢畅笑饮的百莽首领,忽而尽皆一愣。
跟风一起吹入帐篷内的,是一股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