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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离人横川     剑众生txt下载     剑众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04 疑问

    刑极若有所思,道:“敌人,是石纯青?还是那个上柱国?”

    汤昭道:“都有。甚至还可能有其他的‘老相识’。石纯青已经出现过,但不能算了结。那个上柱国却是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那是云州龟寇的最高战力,我想至少也是剑侠吧?他没有带领任何一队出手,只安排手下分别出场。他本人应该还在埋伏以待天时,要做个压轴出场。或者说,在等待什么时机。”

    他要什么时候出现呢?他还会不会出现呢?

    往好了想,他所有的手下被摧枯拉朽一般一扫而光,他是不是没了臂膀,知道事不能成,索性放弃了?

    汤昭凭直觉觉得不会那么简单,对方应该会出现,现在不出现只是时机未到,但他又不能下结论。因为他缺少情报。

    就是说,他不知道龟寇这次袭击本质是什么。

    他们干嘛来的?

    即使有裴守静这样的内线,他也依然不知道龟寇打上门来要的是什么。这是连上柱国心腹都不知道的秘密,牵涉一定不小。

    不知道这个,他就无法判断上柱国到底会不会来。是战略目标还在,所以绝不会放弃?还是目标已经消失,敌人也退却了?还是那目标还没出现,对方在等进一步消息,以决定是否需要出手?

    事实上,他还可以问的再大一点,龟寇他们一系列兴风作浪的行动,战略目标是什么?

    他遇到龟寇三次,有两次不明所以。在剑州,他知道龟寇要的是坤剑。在云州曛城下,他就不知道龟寇要干嘛了,至今仍不知道。轮到自己家中,依然不知道。但龟寇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出手中,总要有一主线吧?在云州出手就是冒险,若非极大利益,何至于接二连三,动作不断?

    只能说,硬猜的话也不是不能猜。

    要点就在于,琢玉山庄在山上不是一日两日了,以前比现在空虚的多,不说别的时候,汤昭和江神逸下山去昆岗,石纯青也已经叛变,山上何等空虚,怎么那个时候不动手?现在铸剑大会反而是防范最严密的时候,为什么偏偏现在又来了?

    是不是石纯青叛变下山之后,透露琢玉山庄有什么宝贝,龟寇才动心,大举来袭?

    汤昭觉得不是,要真有什么宝贝,石纯青叛变的时候就拆走了。那时候他把所有人都放倒了,有什么拿不走?就是宝贝是薛闲云本体也能扛走。

    那如果是当时还不存在的东西呢?

    比如说……

    薛闲云要铸的剑?

    汤昭之前就隐隐有些猜测,龟寇在剑州能图谋一把剑,在云州怎么不能图谋另一把剑呢?

    但问题在于……薛闲云铸的剑何德何能以至于此啊?

    不是汤昭对师父不恭敬,就算薛闲云自己也绝不会相信,自己这把剑居然能和剑圣遗留的坤剑相提并论。

    这个谁不知道?就算龟寇不知道,石纯青也该知道,也该提醒龟寇知道。

    但是龟寇还是来了,花费如此代价,如此心血,定有势在必得之意,也必有不能放弃之目的。这是汤昭费尽心思也猜不出来的。

    从这点来说,汤昭觉得那上柱国一定会来。没有道理抛掷了这么多部属、财力,受到了这么大损失,最强者还没出场就狼狈下台,默默忍了这口气,连浮上来吆喝一声也不敢。虽然龟寇叫“龟”,也不带这么龟缩的。

    “上柱国啊,真是个老词了。”刑极略一回忆,道,“据说龟寇有十二个上柱国,承袭的前朝那套嘛。四时八方。在前朝时确实是十二位剑侠,而且是强大的足以震慑一方的剑侠。虽然魏朝重灵官而轻剑客,但也不能违反乱世中武力为王的铁律。一旦到了危急存亡时,还是这十二人掌握了大军和权势,成了我朝真正大敌。在大晋立鼎之战中,他们可是制造了好大的麻烦。”

    汤昭突然心中一动,道:“四时八方,所以这十二个人是东南西北,春夏秋冬?”

    刑极道:“正是。春夏秋冬,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这样。虽然未必好听,但是好记啊。总不能用十二生肖吧?”

    汤昭缓缓点头,露出思索之色,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刑极道:“但当时他们虽强,大晋更强,更不缺强大的剑侠。一番大战之后十二大柱国战死十人,只剩下春、东两个柱国保着几位皇族撤退,而且将大部分柱国的剑都带走了。这也是为什么龟寇现在还能成气候的原因。不过现在他们都流落江湖那么多年了,几个老剑侠也该没了,新人未必还凑的齐十二个,就是凑齐了,也不能再如当年一般强大了。如果只是一个上柱国,就算他真的和当年传说中的一般强大,难道我就怕他?都是剑侠,有能耐当面对一对?他不能半途而废,难道我就会把大好局势拱手让人吗?”

    汤昭点头称是,当然也只是听一听罢了。都是剑侠,但是剑侠也分强弱好不好。譬如说平江秋,他的剑确实神奇,用好了说是神通造化也不为过,但当年躲在罐子里平老头堪称剑侠之耻,被一个剑客抓来抓去的。当然刑极不一样,刑极也是身经百战,擅长战斗的。但人家上柱国不也身经百战吗?而且柱国的剑是传承有序的,虽然用前人旧剑会束缚将来成长上限,可也增加了实力厚度,尽享前人经验积累,战斗上大占便宜。而刑极才成剑侠几年,开发出几个剑法?还是不要轻易对上的好。

    刑极倒也不一味大包大揽,道:“放心吧,就算我打不过,我也可以摇人的。别忘了我有后台,比你摇来的强。”

    汤昭心想,就算能摇人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吧?一时三刻对方杀到,援兵还能从天上掉下来不成?剑侠对决的话,现场除了刑极,好像只有平江秋……

    不是很靠谱的吧?

    此时汤昭自然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点头道:“若是上柱国来了,自然交给刑总。若是石纯青来了的话……”

    刑极道:“我是不知道你们那天战斗的结果,石纯青居然逃走了?”

    汤昭道:“与其说是逃走,不如说是耍了个花枪,把所有人戏弄一遍,自己潜伏下来了。华千后来直言,他认为石纯青是自己选择离开的,而且没有走远。”

    他微微闭上眼,然后睁开,道:“我认为他重新上山时就没有指望龟寇,而是已经想好了,借此契机在山上潜伏下来,等着关键时刻——恐怕就是今日——再出来。做他要做的事。”

    刑极若有所思,道:“你认为他要做的事和龟寇并不相同?”

    汤昭道:“至少一部分不同。对于龟寇,我真是只能胡乱猜测,但是对于石纯青,我至少猜出他其中一个目的。”

    刑极好奇道:“什么目的?”

    汤昭张了张口,神色稍微沉郁下来,欲言又止。

    刑极见他神色中带着一丝悲伤,似乎触动了什么心弦,便顺口岔开了话题,道:“我给你一个建议。如果你能摸到龟寇的脉搏,最好在这次大会时刺激他们出手。所谓迟不如早,客不如主。别拖延得他们不动了,你反而被动。”

    汤昭点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已经下了这么大力气请了大家来,不趁这个机会集中全部力量击溃敌人还待何时?不说永绝后患,至少叫他们痛彻心扉,一想到今日就再不敢觊觎。不然难道下次还能再聚集一遍吗?那什么上柱国我不敢说,但石纯青我是能有把握钓出来的。”

    刑极道:“这是其一。再者,天下英雄汇聚在此,你应该展示一下实力。一个真正的铸剑师固然令人尊敬,但一个实力强大的铸剑师才真正令人敬畏,才有人愿意付出更多的代价来结交。云州已经是相对安全的地方,但你依旧需要实力为立足根本,这是通行天下的道理。而且……展示实力还可能有意外惊喜哦。”说到这里,微微一笑,颇有些神秘。

    汤昭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刑极并没有再说下去,反而感慨道:“你如今真是长大了,不仅武功好,学识好,更是谋略过人,已经比我当初想的更好。我也没想到当年那个孩子,才三四年就到这个地步。你如今已经是铸剑师了,又有自己的剑——是你的剑吧?”

    汤昭道:“当然。”

    刑极道:“既然找到了剑,剑客也是指日可待的了。是时候登上更大的舞台了。琢玉山庄虽好,也只是你的学堂,你的起点。如今你羽翼渐丰,展双翅,借东风,踏青云,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不要怕锋芒毕露,这天下真正的好东西,只有直面挑战,一往无前的人才能取得。”

    汤昭点点头,刑极的勉励极为真诚,一如当年,他也接收到了这番来自亲近师长的诚意,心潮暗暗澎湃,面上却还平静如湖,紧接着道:“我会在宴会上出招,刑总你得配合我。”

305 观赏

    平心而论,琢玉山庄筹办的铸剑大会比不上龙渊的符会那样盛大、华丽,从方方面面都能看出来。

    但是琢玉山庄自己也知道,他们的财力、实力、底蕴没法和七大势力之一的龙渊比,便致力于另辟蹊径。

    铸剑会场是薛夜语和两位师姐妹亲手布置的,都没让汤昭和江神逸他们插手,当然也没把白玉生晖那热闹为主的商业氛围带进会场,反而布置的清新、澹雅,亦隆重。

    会场就在沼泽边,是用栈道同样的木头搭的台子,台下一半是浅浅的沼泽水,一半是细腻的白沙洲。沼泽里鱼虾、螃蟹、乌龟、鳄鱼等水族自在游弋,沙洲上白鹤、野鸭、鹭鸶、鹈鹕等水禽安闲小憩,一动一静,尽皆自然。

    台上放置了一个个半月形的小桌,桌椅皆是山中松木所造,上面铺着厚厚锦垫,不求名贵只求舒适而已。桌上并未开席,先摆上清茶、果盘和一些应用之物,此外只有桌架子上一小盆盆景为点缀。

    要说这一切真有什么出奇的,大概就是这盆景了。这并非是什么鲜花香草、姹紫嫣红,而是一盆盆灵芝朱草,灵芝如伞,朱草色鲜,虽然不见得年深日久名贵非常,却是清香扑鼻,混有澹澹的泥土气,与栏外的水汽相混合,竟弥漫出几分空山灵雨的气氛来。朱草的红色也难得的点缀出一点喜庆。

    众人杂坐在台上,没有混杂的颜色夺目,也没有多余丝竹乱耳,只需要看看水、品品茶,享受一下清晨的阳光,端的惬意。

    如果上面薛闲云说话再小声一点儿就好了。

    “阿昭十二岁的时候,就这么高,那孩子第一眼看起来傻乎乎的,就像读书读傻了的样子。但我一看他就是聪明孩子,内藏锦绣,天资过人,坚韧又勤奋,我说他必成大器……”

    “他十三岁的时候,学全了所有初级符式,我说你让那些花费十年八载的蠢材如何是好,亏了你师父年轻时也不差,有些人自己就蠢钝,把天才给他他都没脸教……”

    “十四岁的时候……”

    “那年冬天……”

    ……

    作为琢玉山庄的庄主,原定的铸剑大会绝对主角,现任主角的师父,薛闲云肯定是要在大会开始后讲两句的,大家大多是社会人,谁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谁还不会假装做个认真听状,然后捧捧场鼓鼓掌啥的?

    哪知他不止要讲两句,二十句,二百句也不止。

    其中最多的就是讲跟汤昭相关的,大多是回忆这个弟子如何如何天才,如何如何勤奋,自己怎样怎样教导。其中夹杂着连篇累牍的夸耀,既夸耀汤昭,也夸赞自己。

    只能说,亏了汤昭落后一步,刚刚和刑极说话,没坐在台下听他讲话,不然非得想一头扎进水里才罢。

    而且他还不止夸,还牵三挂四,说着说着就道:“你知道这个问题他多久就解决了?三天而已,老齐,我记得你用了半年吧?”

    正坐在底下的一位老头喝茶喝了一半,愣着看他。

    “其实你还算快的。当时那一茬儿里,比你蠢的人多了去了。比如李五、老程、小杜……哈哈现在也得叫老杜。你们几个当时出了名的……”

    他越扯越远,薛夜语不得不走上前去,轻轻咳了一声。

    薛闲云到底给女儿面子,继续把话题扯回来,然而还是滔滔不绝,最后薛夜语又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正好汤昭回来入座,主角已至,其他人不要喧宾夺主,可以进行下一个环节了。

    薛闲云悻悻的草草结尾,道:“我还想请汤昭上一个老师上来讲几句呢。”

    刚刚入座喝茶的刑极:……

    听得昏昏欲睡的关雷:……

    薛夜语松了一口气,大声道:“请汤昭剑师上来,把剑放到剑架上。每个人都可以上来观赏,若有疑惑,可以当面提出质疑。若无人质疑,铸剑便算成功。”

    这是铸剑大会最要紧的环节。按理说铸剑炉熄灭的一瞬间,剑成形的一刹那,就应该算铸剑成功。然而那只是物理意义上的成功,不是社会意义上的成功。真正的完整成功,还需要通过众人的检验,得到大家的认可。

    你说成就是成,败就是败,我无需在意世俗的看法,那也行,那你可以不办铸剑大会。独自一人隐在深山,自己铸剑自己用,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然而铸剑师并不是剑客,剑客只凭一人一剑,实力自然能分出高下,铸剑师则难以正面较量,而且需要名望和资源,是个正经的“职业”。既然开铸剑大会提升名望,吸引更多的资源和“客户”,自然要经过大伙的审视和检验。

    只是既然是依赖“人”的检验,就不可能全然公平。肯定有亲朋顺水吹捧的,也有小人嫉妒作祟的。

    要是不想让嫉妒小人颠倒黑白,干扰铸剑的喜悦,选择检验对象时不妨细细筛选,事先排除隐患。按理说,这一步应该在铸剑大会前进行,只需要邀请自己的亲朋好友抬气氛,再选几个德高望重的“贤人”以示公平即可,像琢玉山庄这种场合还请冤家对头的还是极少见的。

    果然听说到了观验剑的环节,刚刚被薛闲云夹枪带棒挤兑的脸色难看者都精神起来,只等上去找茬儿,暗道没毛病也要找出毛病。

    薛闲云早就冷眼看到,双臂环抱,根本没在怕的。

    汤昭见没有别的话,松了口气,直接抱剑而上,将初生之剑放在早已布设好的剑架上。放好之后,便站在一边,心情仍起伏不已。

    初生之剑没有名字,只有迎着阳光那一缕暗金色光辉。

    薛夜语抬了抬手,道:“请郡承大人、副镇守使大人上来吧。”

    原来此时台下坐得几个云州正经官员。多是东山郡、及春城的主官左贰。他们却不是从迎宾馆来,而是今天一早江神逸特意从山下接来的。云州出了铸剑师,这也是件大事,其实是值得本地郡守来一趟的。但一郡、一城的主官不能随意离境,更别说上九皋山这种鸟不生蛋的荒山了,因此只能派出副手。而及春城派了检地司副镇守使来则是给汤昭面子,毕竟检地司和这种事八竿子打不着,完全可以不出席。

    那郡承是个五十来岁的读书人,长得像个官,事实上也是官,笑眯眯站起,道:“好啊,下官还没近距离看过剑呢。”说罢慢悠悠迈着官步当先去看。

    他身后是及春城检地司的副镇守使,姓池,也就三十岁出头年纪,比起寻常检地司的武官精神抖擞,这小子看起来颓颓的,没精打采。汤昭却知这还是他给自己面子,好歹上下拾掇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服,不然按他平时的性子,浑身酒气,衣衫不整,走路也要摇摇摆摆,好像随时都能倒地不醒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死不要脸的酒鬼。

    那池副使路过刑极,笑道:“老刑,一起上去?”

    刑极也笑道:“你这老小子,又喝的不识数了吧?你管谁叫老刑呢?我如今是白身,不和你们同列了。你先去,那把剑我想看随时能看。”

    池副使笑道:“说得好似我不能看随便似的。小汤难道不是我及春城镇所的人?”

    这时郡承已经来到剑前,一双眼绕着剑上下打量,也看不出所以然来,最后只问道:“能摸吗?”

    薛夜语暗想此人什么也不懂,就要拒绝,汤昭已经笑道:“可以的。”

    薛夜语呆了一下,瞪着汤昭,意思是:“你疯了?现在剑无剑客,他随便摸了,要匹配上了算谁的?”

    汤昭笑而不语,薛夜语也不能和郡承出尔反尔。郡承怀着好奇摸了摸,什么事也没发生,因为他就是个文人,连灵感也没有。

    但他这一摸却似打开了开关,其他宾客中就有坐不住的了——郡承摸得,我摸不得?一会儿我上去也摸一摸怎样?

    万一匹配上了呢?

    这也是薛夜语心急的缘故:你要是没打算给剑找剑客,就不能随便把剑让人摸。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万一在座者有匹配上的呢?

    自然,匹配上了也可以不给,只要没成剑客,理论上就不算成功,这剑本就是汤昭铸的,他能做主。然而匹配上的那人可就成了不安之源了。之前不知道能不能匹配,只有万一的可能,一般人都不会冒太大的风险作乱,但若真匹配上了,眼前放着一把确然可以改变命运的剑,这些刀头舔血的江湖客能做出什么事来,谁保的准?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然而此时她也没办法了,这边池副使也上来,并没有摸剑,摸了也无所谓,因为他本来就是剑客,只笑对汤昭道:“这就是你的剑?”

    汤昭笑道:“正是。”

    池副使啧了一声,道:“自家的剑就好比自己的老婆,随意给人摸,你也忒大方了。小心老婆跟人跑了。”

    汤昭笑道:“跑不了。”

    池副使道:“也是,咱们这么多眼睛给你看着,能跑到哪儿去?赶明儿带着你的剑,跟镇所的兄弟们喝一杯。”

306 创作思路

    第一波参观很快就结束了,紧接着,陆续有人上去观剑。

    除了正经的官府,再下来就得是玄水监这样的半官府了。

    其实玄水监也可以算是“擎天寺”这样的正经衙门,是朝廷特设,高于地方官府,但它不似擎天寺这样技术领先,至今依旧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而是如同朝廷中枢一样,渐渐政令不下地方,管束力不足,且又有四大监并列,没有独尊地位,不免更退了一筹,权威便有限了。这次来的两个年轻人官职也不高,不然就算是郡承也该让他们一步。

    然而两人上台和之前的光景又不同了,女少监先跟汤昭说明:“剑师,我们要验剑了。在场诸位都是见证,谁有疑问,可以现提。”汤昭点头之后,他们便以此取出了一堆术器,又是尺子又是表盘,无不闪闪发光,一个人测试,一个人记录,配合有条不紊,显然是程序熟稔。

    众人在下面看着,不免啧啧称奇,大部分人心里都暗暗佩服——什么叫专业呀?别说官员、武者,就是一般的铸剑师、符剑师也不一定能看明白这其中所有操作,毕竟术业有专攻。

    虽然他们操作记录琐细,占用了不少时间,却也没有人表示不满。一来玄水监确实是朝廷设立的铸剑监,此乃职责所在,无人能指摘,二来操作如行云流水,把众人镇住了。琢玉山庄的朋友更是心中暗喜,这对汤昭也有好处。他们这最权威的验过了,其他人上来挑三拣四,不免就有胡搅蛮缠的嫌疑。

    那女少检查许久,赞叹道:“当真是的好剑。完整、标准,无可挑剔。看剑风,看火光,是刚淬火的新剑无疑。唯独剑意纯粹无比,非常奇妙。这是一把古剑吧?”

    汤昭笑道:“少监好眼力,正是古剑。”

    这一下地下有人不懂得,不免滴咕道:“古剑?不是新剑吗?难道是拿了古代的剑翻新当做自己的剑吗?”

    汤昭听了还未说话,薛闲云已经大声道:“哪里来的棒槌?古剑都不知道,古剑就是只以气之一系即内力、罡气、剑元,左以土质剑身打造的剑,是专为某个方向量身打造的,与如今铸剑体系各擅胜场。这也不懂,也敢开口说话?”

    那人被震得一时无话,紧接着又问道:“什么?土质剑身?这剑是泥捏的?”

    此时薛闲云也不由失笑,挥了挥手,道:“滚!”

    女少监也懒得理会下面什么也不懂的人,和男少监一起,对汤昭正色拱手相贺,道:“恭喜汤剑师。”

    这一声恭喜,乃是朝廷认证,宣告着尘埃落定。

    薛夜语在旁边看着,连忙拍手,只听扑棱棱翅膀声响起,无数身披彩带的猫头鹰从树林中飞出,如彩云一般飞临会场,仿佛跳舞一样变换行列,蔚为奇观,更洒下无数花瓣,仿佛礼花一般,宣告了铸剑成功。紧接着符清欢坐在水边弹起欢快的琵琶为贺。

    其实一开始薛夜语真的决定放礼花的,但周围都是水鸟游鱼,若放礼花惊动了鸟雀反而不美,便精心准备了这天女散花的奇景。她的猫头鹰能物流、能投雷、能撒花,端的十项全能。

    女少监恭贺的正式,汤昭连忙道谢,谢谢她为自己正名的一份人情。女少监又问道:“敢问汤剑师,你愿意分享铸剑思路吗?”

    这要求看似唐突,其实也是一种古礼。

    在上古时,阴祸甚烈,世人在前线节节败退,剑客数量奇少。那时铸剑术也没有成体系,以各自摸索为主。于是大家同仇敌忾,乐于分享。凡是成功铸剑者都愿意当众讲明自己的铸剑方法,以启迪后来者,若有其他铸剑师成功,自己也能多有一个队友。许多铸剑术、铸剑思路、材料的配方都是那个时代出现的,铸剑师们在互相交流、互相促进中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但如今可不比当初了,剑虽然还是珍宝,却也不那么稀缺,铸剑师藏起自家知识,铸剑三个人都要分了流派了,何况门户之见,是字面意义上的“人心不古”。女少监也就是按礼问一句,汤昭如果拒绝,那就拒绝了,赶紧进行下一步流程。

    汤昭笑道:“不敢说分享,我可以跟大家聊几句我的想法。”

    女少监很诧异,居然还真有人这样康慨,她自然只有赞叹的,道:“好,铸古剑,行古礼,怀上古贤士之风,令人敬佩。汤剑师请言。”说罢退了几步。

    流程突然增加了一步,在场众人大多无可无不可。反正来都来了,早上也都吃了早饭,又不着急开席。

    那些符剑师却是兴奋了起来。尤其是当初参加过符会的小伙伴,如吴云飞、鞠天璇、楚山侠他们几乎一起回忆起当初汤昭在台上演讲时的那一幕。那是仅次于朱杨魂魄研究的大题目,当时那一幕十分精彩,现在还可回味。这一次更有铸剑这样的干货分享。除了云西雁之外,几乎人人都聚精会神,恨不得坐到前排去。

    汤昭便如当初一般上台鞠躬,只是如今从容的多,笑道:“诸位已经知道,我铸剑铸的是古剑。古剑方向明确,变化却少。我一开始也不是为了铸大众之剑,而是为我自己铸剑。所以我在铸剑之前就已经决定了剑意。”

    一般人听这话还好,符剑师们却是十分愕然:这话过了吧?

    什么叫“决定”剑意?剑意岂是你能说了算的?你就是用规划、选择剑意,还都太过分了呢,哪里就能用“决定”了?

    “按自己的想法这决定剑意是很难的,但好在这剑种与我契合,我又早就知道自己的方向,因此剑的方向一开始是确定的。但是从大方向精炼到具体剑意还是有很远的路的,我一直在头疼。要先将剑意限制在一个大的范围内。先划定大区域,然后就像包围圈一样,一点点缩窄范围,最终缩到一个点上,最终剩下的就是我选定的剑意。”

    对啊,怎么做到的?

    快说说看,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开创啊。要是真的能决定剑意,以后人人都可以量身制作剑了,提高了多少效率?

    “但我推敲许久,始终不得要领,因此不敢铸剑。但师父此时铸剑成功,他那把的剑意就是他早就决定好的,而且铸成分毫无差,堪称奇迹。我便向他请教,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说这剑意的选定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要如那磨砺十年的宝剑一般,仔细揣摩。我得他手把手的教导,终于过了这一关。然后我便定下了剑意,然后根据剑意选择材料。我的材料选择也是早就定好的思路……”

    ……

    完啦?

    众人头上升起一堆问号,每个问号旁边都有两个字的标注:

    “就这?”

    这不是什么都没说吗?当真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啊。

    你向你师父请教,过了这一关,可是我们没向你师父请教啊?你请教了什么,你倒是说出来啊!

    耍我们呢?

    即使是和汤昭关系好的几个年轻人也忍不住心里骂娘,最多关系够好的心里还能给汤昭找理由:“这等秘诀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说点方向就不错了。”关系不够好的,就只剩下骂娘了。

    但汤昭紧接着真的不提这一茬了,改说自己的材料搭配思路了。别说,这一步还是有些真货的。尤其是他为了追求纯粹,选用纯“金”材料,将各种金材统合搭配,又不使过刚易折,又不使剑走偏锋,这其中有不少学问,都是汤昭自己构建的思路,非常值得一听。众符剑师慢慢听进去了,也就渐渐地忘了之前被耍了一番的不爽。

    毕竟这不是符会,没有交流学术的目的,能给你听就不错,也不能要求太多。唯独有些人会从中听出些弦外之音罢了。

    时间有限,汤昭也只是分享了几个要点就停下,向众人致意,底下自然掌声雷动,以捧场为主。除了几个有所收获的符剑师,其他不懂行的早恨不得他闭嘴开席了。两个少监也跟着说了几句祝贺言语,话里话外希望他在铸剑录上签名。汤昭还是笑着转开话题,并不决断。

    两人无奈,只恨自己权威不足,不能镇住场面,只好先下去。接着才有其他人上来继续观剑。因为都是一样请来的来宾,一视同仁,所以顺序也就不强求,本地的、外地的、友善的、恶意的、学术的、江湖的……各型各色的客人上来观剑。大部分人稍微看一看,看不出什么,以称赞为主。少部分尝试去拿剑,汤昭也不阻止,终究没有任何人引起异常,新剑仿佛一座冰山,不为任何人动容。

    还有些懂不懂的会发问。懂行的愿意探讨的,汤昭跟他探讨,有来有往,绝不会被问住。那外行问几句莫名乃至可笑的话,汤昭也以礼相对,耐心回答,不使对方下不了台。剩下那些明显恶意甚至挑衅者,不等汤昭反唇相讥,薛闲云自跳起来直接喷回去。

    其实薛闲云未必头脑敏捷,言辞犀利,讲道理也未必讲的过别人,但他拉的下脸,不急着讲理,先把对方噼头盖脸骂一顿,在气势上取胜,对方登时落在下风,便没了找茬的气焰。骂的过分了,薛夜语出来转圜,三言两语把双方拉开。

    等到最后,一个老妇人上台观剑,她神色慈和,温文有礼,汤昭在旁边陪着她,尽尊老之意。

    那老妇看了一遍,夸赞几句,突然道:“既然薛庄主也铸剑了,也是新剑在手,何不也摆出来让我等瞻仰一番,以便好事成双?”

307 奏乐

    嗯?

    那老妇人说话口气很温和,就像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请求。

    事实上,这也是个正常请求,观赏剑而已,又不是夺人所爱,只不过一般人没想到这一层罢了。

    经她一提醒,众人登时恍然,然后期待起来。

    既然徒弟这把剑可以放在大众眼光下展出,那师父那把剑为什么不可以?

    那把剑也给我们看看啊!

    众人这样想着,不但目光露出热切,有些人甚至开始微微哗然起哄甚至威逼了。

    对于一般人来说,多一把剑看看热闹也是好的。但对于那些有所求的江湖汉来说:多了一把剑,是不是就多了一分机会?

    刚刚那把暗金新剑放在桌上,铸剑师可是很大方让所有人都有机会上手的。虽然这里头的弯弯绕聪明人都猜到——因为这把剑就是为这少年自己量身打造的,方向极端纯粹狭窄,早早预定了剑客,其他人边儿也摸不上所以才故作大方,但若师父也是这个大方脾气呢?

    总不能另一把剑也有主了吧?

    若是把生剑,不管是让摸也好,不让摸也好,自己趁着靠近之后偷偷摸一把,万一的万一——自己配上了呢?那不是天上掉馅饼了么?

    怀着这样侥幸的心思,底下的聒噪声越来越大,渐渐成了鼎沸之势。

    汤昭看到这种声势,微微皱眉,但并不在意——经过这几天的筛选,能真正有本事、有胆子闹事的早就被筛出去了,剩下这些也就是嘴上闹一闹了,放着不管也没什么威胁。他真正看的人是刑极。

    刑极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汤昭一怔,薛闲云自己已经开口道:“想看我的剑?哈哈——不行。”

    众人起哄的声音一停,便有不满的声音叫道:“为什么?剑都铸成功了,怎么不让人看?”

    “就是,不给人看,是不是假的?”

    “说不定就是假的,他根本没有铸剑成功,只是怕输给了徒儿,故意吹牛说自己铸剑了。”

    “呵呵,我就知道薛闲云这老东西不行……”

    “嘿嘿,”薛闲云却抢先冷笑起来,叫道:“不行就是不行。为什么?因为我不乐意。我的剑,不乐意给人看,那就不给人看。你们怀疑我,那就怀疑好了。反正你们是永远做不了铸剑师的,要是谁觉得通过怀疑我,能说服自己薛闲云也不是铸剑师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那就随你们怀疑罢。横竖自欺欺人的又不是一个两个。你们大可以互相说服,说服自己今天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我薛闲云也是假的。只要你们心里好受,谁能拦得住呢?”

    “至于我的剑,早晚会有剑客的,但不会是诸位中的任何一个。你们没听阿昭说吗?我的剑剑意也早就选定了!”薛闲云冷笑不已,“是你的早晚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且不说有些人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旁边那老妇仍保持着笑模样,道:“哦,原来庄主已经为剑选择好剑客了?”

    薛闲云瞪着这素不相识的老妇人,哼了一声。

    老妇人笑吟吟道:“了不起。刚刚汤剑师确实说了他制定剑意的手段是从庄主这里学来的,可见所言非虚。只有完全掌握了剑意,才能精准的选择剑客。能透露这位命中注定的幸运儿是谁吗?”

    薛闲云面露不快,唯独看她比自己年长几岁,没有当面发作,生硬的道:“不能。”

    老妇人毫不以为忤,继续道:“能稍微谈谈那把剑的方向吗?”

    薛闲云想要直接再甩两个字“不能”给她,但对上那双如深湖一般平静的眼睛,一时有些恍忽,终于道:“没什么好说的,涉及我二十年的一个志向,至今二十年,从未改变。懂得自然懂,不懂得我也不会说出来。问了我也不告诉你。”

    老妇人的眸子中仿佛有微微的涟漪,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笑道:“原来如此。”

    薛闲云冷笑,他的懂与不懂和旁人无关,老妇人再若有所悟,她也不能懂,无非是装相罢了。他已经尽兴,甚至过犹不及,都有些败兴了,当即拂袖离开。台前的汤昭再度注视刑极,目光中充满疑问。

    这个人……当真不是你安排的吗?

    她为什么把你的台词都说了,把你的戏份都抢了?

    那你下面没词了呀?

    刑极摇摇头,有些苦笑——确实不是我安排的,没词就没词吧。目的达到了就行。

    就听薛闲云大声道:“赏剑就到这里吧,我看也没人再质疑了。夜语还准备了什么节目?是不是歌舞?快,奏乐!舞!”

    薛夜语一挥手,音乐声响起,原来琢玉山庄还真准备了音乐。

    众琢玉山庄弟子中,唯独五弟子符清欢是个闲人,符式学问只是一般,也不在正经学问上钻研,但是个杂家天才,专在无聊的闲事用心,以至于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填词作曲、斗鸡走狗、蹴鞠马球、吃喝玩乐无一不精,仅音乐上雅乐至琴箫,俗乐至唢呐,无一不会。她还有一班跟随的小弟子,跟着她好的不学,专学不务正业,一人学一样乐器用心操练,竟能组成一个乐队。

    虽然平时薛闲云看着她带着弟子自得其乐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但铸剑大会真的少不了她。迎宾馆外那白玉生晖的游乐会的很多游戏便是她的设计,很受欢迎。平时店里弄些花活揽客,除了汤昭就是她最会想。而到了这种场面,更是符清欢的用武之地。

    此时符清欢并没有选择自己最得意的“乐门”弟子,而是选择了同时武功不俗,有自保之力的年轻高壮弟子,器乐就差了一点儿,但在她专门训练下,一起演奏新写的乐曲“铸剑贺”,也十分悠扬动听。且不知是因为这些有武功的弟子气力足,还是符清欢有意为之,奏乐声音十分响亮,压过了在场所有声音。连酒席上的交头接耳都只能真的“接耳”才能听清了。

    除了乐队,还有舞蹈、杂技,令人眼花缭乱,这些都是重金外聘的班子,个个身怀绝技,一时间场面大大的热闹起来。薛夜语又让人摆宴上酒,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大会拉到宴会这个高朝步骤上。

    这边汤昭抓住机会,向众人行礼致意,在无数不舍的目光下抱起自己的剑,抽身下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者。

    至此,铸剑大会最要紧也是最可能出岔子的步骤便结束了。汤昭铸剑成功,得到在场人的确认,这种承认现在只存在百十个人中,但随着大会结束,这些大有身份的人一一下山,这种承认便将传遍天下,琢玉山庄汤昭的名声,也当传遍天下!

    这不是那种符会三月热度的承认,而是真正稳住阵脚,立住大旗,仿佛开宗立派一样认可——从即日起,琢玉山庄上就有了铸剑师,云州也有了铸剑师!

    其实铸剑大会最危险的时刻在山下已经度过了,在宴会开始后,只有几个小小的隐患而已。譬如说有人会在观剑时可以刁难,有人会叫嚷旧事,让薛闲云下不来台,或者有潜伏最深的敌人会骤然发难……

    现在,宴会到这个地步,大部分隐患都平安度过,没有闹出大乱子来,其余小乱子譬如有些人想要在宴席上跳脚,要闹酒起哄、破坏气氛,也在震耳的音乐声中不成气候,一切都往好的地方发展。

    现在,只剩下几个藏在汤昭心中的心腹之患了。

    汤昭将剑抱回自己的位置,他在酒席上留有一席,也非单独划了地方,而是留在他的年轻小伙伴的附近,唯独位置靠前,显示他宴会主角的地位。

    他一落座,就要把剑搁在台上,旁边的云西雁看到忙凑过来,半是兴奋,半是责怪道:“怎么还把剑放在外面啊,背在背上啊。”

    汤昭一怔,道:“现在就背吗?”

    云西雁道:“当然了,这是你的剑吧?铸剑之后你就尝试握住它了吧?然后得到它的回应了吧?”

    汤昭点点头。

    云西雁道:“是了,那从那刻起你已经是剑生了。别看什么门派就有什么‘负剑仪式’,要经过什么繁琐礼仪才能把剑背上去。那都是虚礼,你要想办也行,但私下里可以早早背起剑来,早一刻背剑,早一刻悟剑,说不定就早一日悟剑心到‘金石为开’的地步,长剑出鞘,成为剑客了呢!咱们只争朝夕。”

    眼见汤昭还有些茫然,云西雁道:“是了,背剑的剑带你没有准备。我记得我的那条还带在身上,先给你了。”说罢从袋子里翻找,抽出一条仿佛是什么东西的筋,上面附着绸缎衬垫,道,“应该合适,虽然你还在长个儿,但我个子比你还高些,稍微勒紧就好了。”

    汤昭好笑,又有些感激,忙道:“姐姐不用忙,我……”

    正这时,薛夜语从旁边跑来,不由分说抓住他,笑道:“你还在这里闲坐,有的事要做呢。来,跟我去见二师兄。”

308 徐终南

    汤昭和云西雁告了罪,跟着薛夜语去见徐终南。

    之前徐终南从船上下来的时候,汤昭还在剑炉里,出来时徐终南已经入队,两人并没有正式见过,汤昭甚至没正面见过徐终南的相貌。

    此时,徐终南坐在席上,低持酒觞,相貌清雅,神色清冷,唇上小胡子修的一丝不乱,端的有世外高人,目下无尘的风范。

    汤昭一眼见了心生敬仰,上前正要行礼,薛夜语先一步上前就推徐终南,道:“还装呢?自己人面前装个屁啊?不给小师弟做个好榜样。”

    徐终南被她推个正着,再端不住姿势,狼狈一笑,道:“你少来唬我,小师弟都这样了,还用我做榜样?你没看那边还有朝廷的人?给我留个面子,我须不能丢了国师的体面。”

    薛夜语连连撇嘴,汤昭趁机行了一礼,道:“汤昭见过二师兄。”

    徐终南仔细打量他,笑道:“师弟,好一表人才!这才华,这相貌,怎么生得?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咱们白鹤窝里越发飞出金凤凰了。”

    汤昭赶紧逊谢几句,徐终南已经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你马上就是剑客了吧?剑客和铸剑师,两重身份,那是多耀眼的天才?总不能一辈子只呆在九皋山上吧?一个铸剑师可以远离世俗,专做学术,坐等生意上门,一个剑客还是要多走走,多看看,积累阅历,战斗磨砺的。而且剑客还有推不掉的义务。”

    汤昭点头,他知道剑客作为这种顶尖的、超脱世俗的力量,固然受人敬仰,也要承担额外的义务,几乎每一个新诞生的剑客都会被人接引,去尽自己那一部分责任。

    虽然不是剑客被隔绝在圈子之外,不知其中详情,但汤昭也猜到一二——阴祸从何处来?魅影是谁的相?天魔自哪里降临?

    一切的答桉不在地上,而在天上。

    那是另一个战场,比检地司还残酷的地方。毕竟检地司只管地上的事,不管天上的事。天上才是最残酷的战场。

    当然现在这和汤昭的打算无关,就算真是剑客,那也只能被动等着被接引,逃不掉也无需多想,与徐终南所说的“以后打算”不同。

    果然徐终南接着说:“可愿意来京城?国师求贤若渴……”

    薛夜语气不大一处来,道:“好啊,你都会替别人撬自家的墙角了?”

    徐终南嘿嘿笑道:“这算什么挖墙角?如今这个局势,去天上还好,留在地上,能有多少正经去处?遍地烽烟,江湖险恶。朝廷虽然不比以前,但还是能庇佑京畿之地平安无事的,适合安享富贵。又有国师在,如何不是正经的前程?”

    薛夜语不爽道:“国师只收你这等牛鼻子,小师弟还不想出家呢。”

    汤昭笑道:“多谢师兄好意,不过我当初就是云州检地司送来的,已经落户了。我不出去便罢,出去一定是要归队的。您看,我的新上司、老上司都在,可不能说多了叫他们来找我讨账。”

    徐终南目光一转,果然见池副使和刑极以及冯志烈正说着什么,仿佛感应到汤昭的目光,他们三个一起往这边看来。

    这三人眼光何等犀利,虽然只是漫无目的的随意一看,徐终南竟一时被震慑,说不出话来,随即哈哈一笑,丝滑无比的道:“检地司好啊,尤其是云州检地司。那是如今少有能做事的地方,是有志气的儿郎呆的。很多衙门看着油水足,却只是消磨时光罢了。云州是好地方,呆在云州,至少高远侯这一辈安然无忧。”

    揭过这个话题,随意聊了几句,薛夜语道:“师兄,你去见过爹爹没有?”

    徐终南神色一滞,道:“什么见不见的?他看见我了,我也看见他了,这不就见过了吗?”

    薛夜语道:“师兄别哄人玩。你知道逃不掉的,来都来了,还扭扭捏捏的做什么?”

    徐终南当真面泛忸怩,浑无刚刚的风范,道:“他恐怕不想见我。”

    薛夜语截口道:“他想见你的,只是和你一般拉不下脸来。你们两个都这样僵持,局面岂不僵死了?依我说,他是师父你是徒弟,你先让一步给他个台阶如何?”

    徐终南面色变幻,汤昭自然在旁边敲边鼓,给师兄打气,徐终南咬了咬牙,道:“见见也行,我可说好了,老头子动嘴也罢了,动手的话我可不会吃亏的。”

    薛夜语笑道:“放心吧,我给你看着,你都主动了,他不能太过分了。”说罢推着师兄走。

    眼见徐终南半推半就的要走,突然拉住了汤昭,在他耳边道:“一会儿叫三师妹赶紧回去。她这样出现在人前很危险。我不在山上管不了,既然她信任你,你要保护好她。”

    汤昭一凛,再看时就见徐终南已经走了,心中诧异:没想到二师兄和三师妹关系不浅?

    既然是师兄吩咐,汤昭自然先去找朱英,劝她早早回去,朱英闻言默然,却先从酒席上倒了一杯酒,递给汤昭。

    汤昭会意,一杯饮尽,道:“多谢师姐。”

    面纱之下的朱英轻轻一笑,又递给他一杯,然后自己端起一杯酒,和他碰杯同饮。然后向他竖了个拇指,才转头去了。

    汤昭目送她回去,轻轻一笑,又轻轻一叹:这位师姐确实沉默寡言,足不出户,可是,她并不是天生如此的。

    在那处密林中,她得笑容也是很美丽、很阳光的。

    送走朱英,汤昭回到酒席喝酒,这是他第二次出席这种场合,上一次是符会。

    比起在符会时鬼影曈曈,在自家的宴会上自然更安心,虽然还有这样那样的祸患等着清除,汤昭还是愉悦了起来。尤其远远看到薛闲云和徐终南两人最终还是别别扭扭的说起了话,心情就更好了。

    于是他便再去与故人一一重逢,这里面有合阳县的黑寡妇、关雷,有同学的母亲花容夫人和她的儿子们,有符会上遇到的王飞,一百零八泉乌孙童、车莎,有出身大势力的鞠天璇、吴云飞、岳慎他们,甚至还有一百零八泉的一位符剑师长辈。这些都是自己人,大老远给自己捧场,如花容夫人、黑寡妇、王飞他们甚至已经主动出手援助,汤昭自然感激不已,连连道谢。

    这些人都是一路见证他成长的。如今他也算到了某一个节点,不说功成名就,却也上了个新的台阶,可说是脱胎换骨,请当初的人一起来见证,确实令人无限感慨。无须讳言,汤昭也有些衣锦还乡的荣耀。

    只是可惜,隋大哥不在,当初从家门逃出第一个帮助自己的隋家班一门老小也不在,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重逢。

    再往前,父母,还有影响他一生的那个人,早早就去世了,阴阳相隔,终难再见。也不知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否看见?

    父母的在天之灵应该能看见吧?陈总就不能了,他的魂魄应该已经返还故乡了吧?在他的故乡,他也能自己的父母相见了。唯留下眼镜,作为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来过的证据。

    想到这里,汤昭有些熏熏然,颇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

    朋友,不仅仅喝酒,还有很多话说。

    一百零八泉邀请他去凉州一游,鞠天璇邀请他去龙渊,吴云飞邀请他去……

    这些话是客套言语,也是真心实意的邀请,这些天南地北的神仙妙地,汤昭是打算一一仗剑去游览的,只是不那么急迫罢了。

    然后是王飞,王飞悄悄和他说了此行来的目的,乃是为昆岗求援。汤昭也如云西雁一样很奇怪:“怎么不向朝廷求援?”

    王飞脸色微沉,道:“远水不解近渴。”

    汤昭觉得奇怪——云州难道还不远?显然他话里有话,尤其看神色仿佛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但朝政上的事他如今还是不懂的,道:“那你想要……”

    王飞道:“我听说你是云州高远侯麾下的人,想让你帮我引荐侯府。最好有私人渠道,不便让外人知道我来过。”

    汤昭点点头,其实他确实是从小入检地司,从那时起就算是高远侯嫡系,然而他也只是挂个名字,连高远侯一面都没见过。说真的,他有个狗屁私人渠道?也就认识些渠道的渠道罢了。

    目光在郡承等官员身上扫过,又在他如今的上司池副使身上停了一停,汤昭最终还是把目光放在刑极身上。

    “咱们去问问刑总,看他有没有办法将你私人推荐给君侯。”

    王飞一愣,他也认得刑极,还算有过合作,但之前刑极可是从头至尾不承认自己的身份的,“他不是说是庶人吗?”

    汤昭笑道:“是庶人,不过他自己满嘴里庶人长,庶人短的,反而不那么像庶人了不是?问问他再说,不行我再想别的办法。”

    两人穿过酒席去找刑极,刑极……刑极居然在和黑寡妇聊天。看到汤昭过来,刑极笑道:“来得正好,阿昭,尹庄主有事找你。”

309 惊蛰之约

    黑寡妇有事找我?

    汤昭一愣,看向黑寡妇。

    黑寡妇微微一笑,道:“阿昭,什么时候回黑蜘蛛山庄看看?你好歹在那儿学的武功,算你半个娘家。如今你出落得这么出色,应该回去叫大伙儿好好看看。所谓富贵不还乡,如……”

    刑极在旁边笑道:“庄主何须这样拐弯抹角,自己人这有什么不能直说的?阿昭,还记得当初分别时庄主说过的话吗?”

    汤昭不免回忆起来,当初……似乎黑寡妇曾说,将来他学有所成,有事可能求到他头上,当时他是一口答应的。当下笑道:“当然记得,庄主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如今有什么吩咐?”

    黑寡妇道:“不大不小的事,你过来我跟你说。”

    汤昭点头,紧接着想起王飞的事,便悄悄一拉刑极。

    刑极会意,先跟他走出两步,道:“怎么了?”

    汤昭悄悄的把王飞所求说了,刑极瞪了他一眼,道:“麻烦。一听就是个牵扯众多的大麻烦。你惹这个麻烦做什么?那位也是,你不懂他也不懂么?军政大事有专门的道路可以走,走私人渠道隐患很多,应该极力避免。何况我如今没有官身,连公私两便都说不上。你现在不在其位,又没专门学过这里头的门道,应该少掺和这些事。”

    汤昭也是读过书的人,如何不知道刑极说的是正道理?叹道:“我何尝想掺和?若非你就在这里,我好歹也要先写信私下里问过你,你要是回绝,我也该一口回绝他才对。然而……从我总觉得他是一起对抗过龟寇的人,现在的处境也与龟寇相关。龟寇的事不是小事,真的事关天下。我想一推二五六容易,万一耽误正事,岂不酿成大祸?”

    刑极轻轻摇头,道:“你觉得这三个字少提。你凭什么觉得?你懂得什么就敢觉得?将来你领职务之前一定要来找我,我非你跟你说透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觉得没意思。什么懂不懂得,自己要是懂官场政治,也没见步步高升啊?还不是混了这么多年,混成了庶人一个?汤昭久在江湖,经历都是江湖上情谊为贵的一套,要是对朋友的请求无动于衷反而有失道义。

    当下摆了摆手,道:“若在平时,我可未必肯给你传话,今日特殊,我便为你探探口风。成与不成的,你不要管,后续归我,不归你过问。你先去找黑寡妇,我跟你的小朋友聊聊。”

    汤昭谢过,又问道:“尹庄主这边,您有何教我?”

    刑极道:“这是正经的江湖事,讲究一个快意恩仇,就和你以前处理的那些事一样,不用顾虑太多。不过你若怕被一群毒虫忌讳,这次可以化妆。我认得一个很有才华的化妆师,到时候可以借你。”

    汤昭点点头,道:“不用借,我也认得一个。”说罢去找黑寡妇,这边王飞也果然跟刑极聊了起来。

    黑寡妇见了汤昭先是啧啧称赞,赞他如今玉树临风,聊了很久,才道:“你也知道我们五毒会,就是一群虫子聚会,虽然互相撕咬的厉害,但还是有个老虫子头统领一切的。如今,我们的老虫子头没几日好活啦。”

    汤昭恍然,已经大概猜到了她的目的。这又是话本里的经典剧情。

    黑寡妇见他神情就知道他猜到了,也不讳言,道:“老虫头没了,总要有新虫头。虫头要在一众嫡系的会众中选。我呢,就不说不许敌人趁机上位伤害我了,也不说为底下的弟兄们争一争前途,我就直说了吧,我在合阳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为五毒会立下多少功劳,为什么不能更进一步?我想当这个惊蛰山庄之主。”

    汤昭点头,道:“既然总有人要当,为什么不是庄主?我不支持你支持谁?只是这个头要怎么当呢?”

    黑寡妇道:“是惊蛰山庄选出来的,但招选的过程比较公平。先是初选。初选会给所有有资格继承庄主的人发任务,顺利完成任务的时候就可以去带着信物去山庄,在惊蛰山庄还有一轮比试,最后由老庄主指定庄主。”

    汤昭道:“原来如此,那我能做什么?帮庄主做初选任务吗?”

    黑寡妇摇头道:“这倒不必。初选任务不限出动人数,可以调动一切能调动的力量,若我多年经营还不能过得初选,那还做什么梦呢?不如早早放弃算了。等我过了初选,被召集到惊蛰山庄参加蛊斗,再请你去。”

    汤昭愕然道:“蛊斗?”

    黑寡妇道:“虽然没有规定,但我们都这么叫。一群虫子互相厮杀,不叫养蛊叫什么?我们也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根据规则,最后的蛊斗凡是候选人都可以带一个帮手去的。我便选你。”

    汤昭笑道:“我自当在所不辞。不过庄主认为我是你认识的人里最好的?”要是能请所有认识的人做外援,不说别人,刑极也可以啊,反正他如今是白身,也少了许多顾虑。请一个剑侠什么困难应付不了?而且黑寡妇预定汤昭时可是四年前,那时她凭什么认为汤昭一定有所成就?

    黑寡妇叹道:“当然不是。要是能随意请人那就太可怕了。当初蛊斗也曾这样无限制,但很快请的外援地位水涨船高,有的几方请来的都是惊蛰山庄也得罪不起的前辈高人,这个也不能慢待,那个也要尊重,还争个屁?无论选谁,到最后肯定要得罪不少高人,平白为五毒会树敌。更何况有人为了请外援,自己花尽家财不说,甚至压上了惊蛰山庄的未来收益,掏空五毒会奉送外门派,大大损害了山庄的利益。后来大家就说要加以限制了。”

    “第一是限制外援只许一个。第二是必须要五毒会自己人——这一项其实余地很大,只要不是明确有门派的名人,有些独来独往的散人随便给一个身份,说他早就是五毒会的客卿了,手续也齐全,谁能挑出错来?”

    汤昭一笑,他自己大概也会如此,他是琢玉山庄的人,但琢玉山庄只是铸剑门派,和江湖帮会不冲突,就说他四年之前已经入了黑蜘蛛山庄,人证俱在,谁能反驳?

    “第三是限制实力——这个其实很难,因为实力可以伪装。我们又没有什么百试百灵的测试武功的法子,万一最后一关有人亮出獠牙,把其他人都杀了,既成事实便无法可想了。最后有位长老提出个折中的法门——干脆限制年龄。反正武功罡气都需要时间来磨砺,年轻人实力自有上限。当然也有例外,或许有人年轻而强大非凡,但那些真正的天之骄子多半气盛,出身又高,不是区区小利能打动的,惊蛰山庄终究池子浅,容不下真龙。相对来说,限制年龄就是限制实力了。比如这一届的年龄,就限制要比庄主之子小。那位公子今年刚刚二十岁。所以外援不能超过二十岁。你不是才十六?”

    汤昭讶道:“原来庄主还有公子?”

    黑寡妇道:“有的,但是惊蛰山庄不是父子传承,强者为王。而且其实人家大概也不想传承。对于我们来说,继承惊蛰是毕生梦想,恐怕真正的俊才还不屑。”她感叹了一声,道:“我的初选题目已经下来了,等我回去做完,再等候征召,大概要到年底。你若没事,十月、十一月就可以西行,回黑蜘蛛山庄,到时我会迎接你。你也见见老朋友们。”

    汤昭想了想,现在还是七月,想来这边事也就几日功夫就能解决,然后再花些时日善后,如果还有时间,就去中天府一趟——他是检地司送来的,一开始就说好将来必要去任职的,哪怕他的引荐人老上司刑极已经不在检地司了也不会改变。现在他学成之后,总要回检地司总部报到了,说不定还要去见一趟高远侯,才能确定前途。

    再之后,就没有要事了,如果有什么长远目标,就是走剑客之路,向上攀登,以求超凡脱俗,还有发展白玉生晖的生意,及春城店可以开起来,其他郡的分店也可以尝试铺开。比如余霞郡合阳县,他可以顺手为之。

    那么,去一趟合阳县很划算,可以公私兼顾,如果能找到隋大哥他们就更好了。

    想到这里,汤昭笑道:“敢不从命?我年底必到。”

    议定了此事,黑寡妇明显开心起来,又带着他去找关雷,三人一起喝了一杯。

    汤昭眼见一圈打完,居然还有余力——这倒不是他酒量渐长,而是尚有未了之事,不肯喝醉,于是在自己的酒杯里掺水的缘故。他便自行找个地方坐下,将剑横放在膝头,冷眼看着热闹依旧的酒席,自己想自己的事。

    这时,他微觉腿上有动静,一低头,发现是不知从哪里现身的龟爷在捅他。

    汤昭微一点头,龟爷顺着他的衣服爬了上来,趴在他肩头。

    “怎么样?”竟是汤昭先说话。

    龟爷道:“没找到,我们在水底找了一日一夜,一直没有收获。你确认他在山上?”

    汤昭叹道:“这种事怎么能确定呢?但若说他就这么离开了,我也不信。不然就白费了我送给他的那两句话了。既然你们找不到,他就不在水里,难道在岸上吗?”

    龟爷不以为然道:“薛姑娘让猫头鹰在树林里找,一直没找到,就算树林茂密,他又怎么能逃得过那么多眼睛?他要是真的用极高明的手段藏起来,一时三刻肯定是找不到了。你只能用那个计划了。”

    汤昭道:“是啊,我已经撒下饵了,如果他在,量是要上钩的。只是守株待兔,太过被动。他到底在哪儿呢……”

    这时,只听背后有人道:“哦,小汤剑师要找人吗?”

310 缘分

    汤昭没料到竟然有人接话,吓了一跳,勐然一回头看清来人,更是愕然,道:“您在这儿干什么?”

    原来那位宴会唯一的老太太不知何时悄没声息的走到他旁边,正笑眯眯询问。

    她离得这样近,汤昭却一点儿也没察觉,心中一凛:她的身法好厉害,远在我之上!这是个高人!

    回想这位老妇在宴会上的表现,可算是处处干扰,只觉得大有文章,来意殊为不明,实力又如此惊人,汤昭不免惊疑,虽然四周都是自己人,不至于给人出其不意的干掉,但仍有出了些冷汗,勉强一笑。

    那老妇人笑道:“让小剑师见笑了。本来听人私语,非君子所为,就算偶尔听得一言半语,也该充耳不闻才是。但剑师刚刚提到似乎有找不到的人,却是让老身有些技痒。我别的本事没有,却有几分眼力,擅长找猫抓狗。尤其老身自上山以来,多受山庄照顾,却并没有带什么贺礼,心中着实惭愧,不知能否借此事有所臂助,补上这一礼?”

    汤昭只觉得荒谬,这老妇人说话是真不见外,我们找人干你什么事,你是哪位?道:“这个……这是我门中私事,倒不敢劳动贵客。”

    老妇人丝毫不退缩,笑道:“自然是私事。虽然刚刚剑师没有提到名字,但我猜,是不是要寻找那位石纯青的下落呢?”

    汤昭先是一惊,又是一时无语:就算你猜到了,你说破了就不好了吧?

    老妇人笑道:“我虽无知,这个人的名字也是听到过的,据说贵庄仓促铸剑就为他。但铸剑会上却不见此人身影,确实有违常理。你们莫非是疑心他早潜伏进庄,等着关键时刻出手裹乱?今日正逢铸剑成功的喜事,你们自然不想只顾着防贼,错过了欢乐喜庆的时光。我想你们大概打算用诱饵将之吸引出来?此计倒好,可那就被动了。若能将之主动找出,上门抓捕,岂不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手中,大局在握?”

    汤昭听得心中一凛,暗道:她猜到这么多,那么宴会上那些话就不是无心之言了?又听她越说越真,也有些好奇,道:“这本是我们自己的家园,我们都找不到他在哪里,女侠第一日上山,怎么能说有把握找到呢?”

    老妇人笑道:“术业有专攻,我这些年就指着一双眼睛吃饭,或许能找到呢?”

    汤昭和她对视,只觉得老妇人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仿佛苍穹星空一般,浩荡深邃,微微一震。

    与此同时,老妇人也在看着汤昭,先一步开口道:“好漂亮的眼睛,就像晴空一样,干净明澈。这是我这么多年少见的明亮眼睛。纵然咱们第一次见面,看着这样的眼睛,我也想还是要多做一点儿事。”

    汤昭一时不知说什么,低头一想,突然道:“您是剑客……剑侠吗?”

    老妇人笑着点头,道:“若是剑仙,不早就在天上了?”

    一般人是不敢这么说话的……汤昭略一沉吟,缓缓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听说过一把以明见烛照闻名的剑。所谓明见万里,高瞻远瞩……”

    老妇人似乎一点儿也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笑道:“哦?很久很久以前听说……你什么时候听过的?用得上很久很久?”

    她关注点甚是奇特,汤昭却耐心解释道:“真的是很久以前。在我第一次……应该是第二次见刑总的时候。因为那时我任性的想要跟上他,他却不想收,就取出一个眼睛一样的宝石让我看。我还记得和宝石对视的时候,心神曾受到刺激,感觉看世界格外清晰,就像长了另一双眼睛一样。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个法器,法器能分辨我的灵感高低,而我能感受到法器的效果。所以说,那把法器来源的剑应该也是目光如炬之剑。”

    他忍不住感慨道:“若无那法器辨识出我的灵感天赋,刑总或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把我放走了。那时我的命运和现在必然截然不同。现在想来,那也是一切缘分的开始。”

    老妇人听得很是认真,缓缓点头道:“没想到有这样的缘分。真是一饮一啄,莫不天定。”

    汤昭突然道:“您跟刑总很熟吧?”

    老妇人点头笑道:“那还算熟吧。”

    不知怎的,汤昭也失笑,道:“那不如这样?寻找石纯青的事确实是我家私事,按理说不该借任何外力的。但我又实在想借您一双慧眼,只是还心存顾虑。刑总那是我自己人,若是他能为您担保,那您也是我们自己人了,我才放心大胆的借您之力。”

    老妇人道:“这个办法有趣。那好啊,咱们找个私下的地方,让他给我担保吧。”她说的顺理成章,仿佛刑极一来就一定要给她担保,不担保不是人似的。

    汤昭也毫不奇怪,道:“那就请您去我剑庐吧。我带您去——”

    老妇人摆手道:“我自己去吧。让你这个东道主公然从宴席上将我请走,人家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我先去,你和刑极再偷偷逃席出来。你的剑庐是哪里?”

    汤昭只得将自己的剑庐指给她,因为就在水边,倒也不难找。那老妇人点头,又道:“记住了,我先去了,你叫上刑极。哦,对了,只叫刑极即可,其他人就算了。”

    汤昭问道:“我师父他……”

    老妇人道:“我也仰慕薛庄主,但今日正事要紧,何必叫其他人来节外生枝呢?就是你这位老朋友——”她戳了一下龟爷的脑袋,龟爷怒目而视,“也别带了。”

    汤昭拗不过她,只得答应,目送她悄然离开,然后将龟爷放在席上,径自去找刑极。

    龟爷见汤昭离去的干脆,欲言又止,它其实是想跟汤昭说一下朱杨的事,那老鳄鱼最近被那个北海元极宫来的小子弄得焦头烂额,颇有些草木皆兵,问汤昭要如何处置?

    但这时没机会说,它便不说了。仔细一想,这件事就是朱杨惹出来的烂事,关汤昭屁事?

    汤昭和朱杨从来就没对付过,让他栖息在沼泽里已经很有容人之量了,难道还要为他以前结过的仇家兜底不成?

    光公子的事,朱杨能对付就对付,不能对付自可以去求助江神逸或者再金蝉脱壳一次。龟爷更该做的是看好这老鳄鱼,别叫他手段粗糙,给琢玉山庄真的惹下七大势力那个级别的大仇人。

    说白了,乌龟和鳄鱼,本来也不是一起的,各行其是便了。

    刑极正和王飞秘密商议,已然有了结果。先将王飞打发走了,又听到汤昭找他的事,顿时一个头两个大,道:“我说,就不能清净一时半会儿么?”

    汤昭也觉得有些抱歉,道:“这回是意外……真的是最后一回意外了。我也没想到她会找上门来。她既然开口,我又怎能推脱?您往好处想,除了这件事,其他的事还算事?这算一劳永逸。”

    刑极气呼呼道:“一劳永逸个屁!不如叫一了百了。一闭眼,一蹬腿才叫万事皆休。你知道我光为了躲她费了多少劲儿么?本以为到你这里躲个清净,没想到却是自投罗网。罢了,伸头缩头就是这一回了。”

    一回头,就见王飞好奇看过来,刑极干笑一声,道:“公子稍等,我这就给你探探口风去。”

    一时两人分别逃席出来。刑极逃席容易,汤昭身为宴会焦点却很难长久离开所有人视线。最后汤昭干脆找危色来,让他看着形势,无事便罢,若实在要找自己时,他就先易容改扮,替自己一会儿。交代之后,两人才来到水边栈道汇合。

    此时全山庄的热闹都是铸剑会上,水边栈道显得格外幽静。沿着栈道走,即使脚步轻捷如汤昭,也会不自觉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汤昭的剑庐在最深处,从栈道步行过去,一路上能看到石纯青那方方正正的剑庐,徐终南的道观,朱英的白雾灵草,薛夜语的猫头鹰林……

    想当初,他第一次拜访此地时,石纯青的剑庐完好,徐终南的剑庐却很寥落。但如今,至少几日内那座道观将迎来它的旧主,少不得要热闹几天,而石纯青的剑庐,却不免长久的落魄下去。

    当时徐终南负气下山,山上是完整的保留了他的剑庐的。然而石纯青的情况又与他完全不同,他的剑庐又该如何处置呢?

    过了江神逸那座翅膀剑庐,汤昭和刑极来到了他的剑庐前。

    剑庐有个小小的阁楼,虽然狭窄,却是剑庐中视野最好的地方。老妇人就站在阁楼上,白发微微飘起,隔着栅栏,不觉得形容暮气,反而觉得风采非常。

    刑极在下面看着,轻轻咽了口吐沫,露出一种汤昭从没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纠结、忐忑和一点点胆怯。

    最后,他还是拽平了自己身上代表白身的布衣,然后对汤昭使了个“跟上来”的颜色,正容走上了台阶。

    上了阁楼,老妇人回转过身,笑容比之前浅了不少,几乎可以说是似笑非笑,道:“终于来了?”

    汤昭看着不自觉得背上一凛,刑极低下头,大礼参拜,道:“刑极,参见君侯。”

311 君侯

    饶是心中早有猜测,汤昭也不由得头皮发麻,口干舌燥,此时也没有别的反应,跟着刑极行礼道:“汤昭,拜见君侯。”

    那老妇人,也就是如今云州之主,天下闻名的高远侯了,笑道:“小汤免礼,快过来让我看看。”她对汤昭的笑是真正的笑,她真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来,就像老祖母一般慈祥。

    汤昭吸了口气,依言上前两步,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刑极,高远侯缓缓道:“你也起来,难道等我去扶你?”

    刑极磨磨蹭蹭的起身,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浑无以前的漫不经心。

    虽然他有点狼狈,然不知怎的,汤昭看他的样子突然想笑。

    高远侯先不理他,拉住汤昭,仔细端详,道:“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虽未多言,汤昭却有些面红耳赤。

    其实汤昭这些年也没少听夸奖,夸他的人也有位高权重的,也有才华盖世的,甚至还有一位比剑仙更强几乎高不可攀的剑圣,但高远侯还是不同的。他从小就听说,越长大越是心存憧憬,地位非常人可比,这也是由检地司一位位值得钦佩的镇守使、巡察使们不断抬上去的。这时心情激动,尤其是刚刚也喝了几杯,竟有点熏熏然起来,忙强自控制住,按礼数逊谢两句。

    高远侯接着道:“汤昭,你可知我一直想见见你,实在是因为老听到你的名字,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她很自然的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这个起茧子可不是假的。因为不但每个人都说你好,而且还有人天天说,回回说,每次见我必须说,说来说去我想不记得你都不行。”

    汤昭不自禁看了一眼异常沉默寡言的刑极,高远侯道:“喏,就是你后面那位。你别看他现在闹脾气不说话,其实忍不了多久就得原形毕露。他在我面前向来是絮絮叨叨,他不在的日子里,我耳根可是清净很多。这一清静,不免静极思动。正好听到云州有铸剑的好消息,就来看看这位神交已久的薛铸剑师,顺便也来看你。没想到你摇身一变,从别人嘴里的小神童变成正经铸剑师了。”

    汤昭不好意思的笑道:“其实应该是我去中天府拜见君侯才是。”

    高远侯道:“中天府就在那里,我府邸也在那里,又不会跑,你想去随时都可去,让刑极带你去。但在这里是不同的。我觉得第一次见,就在这里很好。中天府虽大,却太闷了。这地方真好,远离尘世,无瑕无垢,最适合度假。我也有好多年没休息过,来这里放松放松岂不好?这两日那小子不愿见我,我还不愿见他呢。就这样不拘身份在山上住着,感觉很是轻松愉快。大家都别拘礼,小江也不用叫我君侯,我年纪算你长辈,人前人后称呼个荀姨便是。”

    汤昭总不能说看您的年纪叫“姨”是不是有点僭越啊,只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既然您看琢玉山庄好,您就住几天。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高远侯道:“我就是想住,也是想太太平平的住,你这里一日不太平,我总住不安心,那还度什么假?你可要替我把地方扫一扫。咱们可不是白白从会场上熘出来的。”

    汤昭这才想起,他好像不是光出来认老板的,还有正事要做呢。

    这么说,还真要劳动这位君侯亲自出手替自己找人了?

    这……有点杀鸡用牛刀了吧?

    就算是龟寇十个八个上柱国一起打上门,也未必劳动君侯出手啊?

    高远侯已经道:“刑极,过来过来。”说罢招招手。

    刑极在那里扮演木头人许久,这时不情不愿的过来,道:“荀姐,怎么了?”

    汤昭差点没喷了,高远侯一脚踹了过去,道:“滚一边儿去,我和小汤单论,你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汤昭这才捋清了这条逻辑链——高远侯让他叫姨,就是两人差一辈儿,而他和刑极也差一辈儿,刑极算他父辈,所以推导处高远侯和刑极平辈儿。显然看年纪高远侯不能叫刑极“哥”,那么就轮到刑极叫“姐”了。

    这个逻辑不难捋,也说得通,关键是……刑极真说得出口啊?

    看刑极的表情,汤昭还以为他很怕君侯呢!

    还真是忍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了啊。

    君侯从反应过来到飞踹到大骂简直不用一瞬间,过程连接十分熟练,怎么看也像是走程序的样子。

    汤昭只能说:君侯虽然外貌端庄持重,其实还真是平易近人啊。

    高远侯指着汤昭道:“这个孩子说,你是他自己人,我想来帮忙,需要你给我作保。你来说说,你能给我作保吗?”

    刑极直接道:“自然愿意。您若出手,我以脑袋担保。”

    高远侯跟汤昭道:“你可听见了?若我找不到,或犯了什么忌讳,就叫刑极把脑袋拧下来给你。”

    汤昭摆手道:“不至于……不至于。若能找到,我不知怎么感谢……荀姨才好。”

    高远侯笑眯眯道:“感谢什么,把我的兑换券兑现了就是。”说罢将一张兑换券拿出来,上面写着“铸剑机会一次”。

    ……

    您这是抓了多少娃娃才换来这么一张奖券啊?我们这个价格高到没打算让人兑换的。看来说放松是真放松啊。

    “我眼睛好,正好有好几个游戏是比眼力的,就多赢了几次。”高远侯还贴心的解释,“我本来还想,居然拿出一次铸剑机会来兑换,一个新铸剑师能忙得过来吗?原来是一下出了两个铸剑师,怪不得这样大方。那我就不客气了,等这件事忙完了,小汤给我铸一把?”

    汤昭只能连声道道:“一定一定。”

    高远侯道:“咱们先找人。你有没有他近期用过的东西?”

    汤昭一怔——对物寻人,这个找人的方法,是不是有点熟悉?

    好像是犬……罪过罪过,不该这么想的。

    但既是高远侯要求,他仔细想想,道:“有他用过的法器。”

    “什么时候用的?”

    “昨天晚上。”

    昨天夜里,石纯青率领一班龟寇上山来,在栈道尽头和江神逸打了一架,江神逸夺走了他的宝剑,也就是薛闲云当初赠给石纯青的防身法器剑。而这把剑江神逸还给了薛闲云,薛闲云又放在剑炉里,似要付之一炬,是汤昭捡了出来。

    无论如何,法器是没错的,毁掉太可惜了。

    高远侯眉眼微微放松,道:“好,拿来吧。”

    旁边的刑极欲言又止,汤昭将宝剑送上,高远侯看了一眼,赞道:“这是一把好法器。好像不是元法器,竟是纯的符法器?”

    汤昭点头道:“这‘宝剑’是没有原剑的,是师父凭借高超的符式本领生造出来的。”

    高远侯点头道:“令师符式造诣很高,我早就知道。这样好的宝物,为什么要舍弃呢?”

    当下她双眼微睁,凝视着这把剑。

    这个动作几乎只是稍微低头,汤昭都没察觉到,但不知不觉中发觉气氛好像一下凝滞了,周围也安静下来,只有这位老妇人微微垂目,看着那把宝剑。

    区区一把剑,就算是法器,又需要看得如此全神贯注吗?

    汤昭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就忽视了旁边刑极略带不安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老妇人抬起头来,笑道:“他昨天晚上没用过这个。”

    汤昭“啊?”了一声,立刻道:“不可能。江师兄亲手从他手里夺过这把剑。”

    高远侯道:“不,石纯青昨晚没有拿过这把剑。过去的事已经发生,时间不会说谎。”她又笑了笑,道:“不过他以前确实拿过这把剑?那咱们往前找找。”

    刑极突然上前,深深一礼,道:“君侯勿须如此!石纯青算什么东西?找不到他,就把琢玉山庄翻过来找,挖地三尺,如何找不到?何劳君侯动此精神?请君侯三思。”说到后面,他声音变得急促起来。

    汤昭心中一跳,顿时觉得有些不妙。

    高远侯微笑道:“看一看而已,不费什么精神。”

    刑极语气变得越发尖锐,道:“非是此言。区区石纯青而已,一点儿也不值。”

    高远侯摇头道:“你多跟我分辨几句,消耗的时间都比我这一眼花的时间长了。去去去,刚刚还没大没小的,这会儿又叫起君侯来了。”

    汤昭心中疑惑又紧张,他还以为高远侯的剑既然和眼睛有关,剑术应该是登高一望,一眼看过去十里八里天上地下尽收眼底,石纯青瞬间无处遁形,难道不是这样吗?这找人要用什么特殊方法,看来好像消耗还不小的样子?

    突然,他浑身一凛,有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是一种大祸临头,危机近在眼前的感觉,好像半只脚站在悬崖边,动一动就要掉下万丈深渊。

    这种感觉,似乎在感觉过。

    似乎是……那日在曛城中,空间风暴爆发前,他有过如此预感。

    那是空间风暴,是他完全无法抵御的存在,他的灵感又高,才让他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生死危机,是他生平仅有的体验。

    然而今日……怎么感觉那种危险更甚当时?

    到底是……

    汤昭疑惑一抬眼,不由得目瞪口呆。

    只见垂目看剑的高远侯一头白发竟变得乌黑,面目也陡然年轻许多,皮肤光滑,眼角上挑,好似四十来岁的美妇人。

    但一刻,那种危机感陡然消失,高远侯一抬头,又重新变成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汤昭一个恍忽,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温和的笑道:“哦,找到了。”

312 上门

    这一边,酒宴还在继续。琢玉山庄的庆典准备的很充分,各种歌舞,余兴节目正一个个上来。而席上来自天南海北的宾客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物,更不乏长袖善舞之才,趁此机会互相交际,谈笑风生,场面一直热火朝天,从未冷下去。

    眼见天色渐晚,一场午宴要拖成了晚宴,薛闲云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

    此时他酒也喝了八分了,该夸口的都夸完了,真心称赞他的话已经都听过了,想要嘲讽的人他都当面嘲讽过了,半年淤积在心里的郁气出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大概是淤进了骨子里,永远也散不尽了。

    就到这里吧。

    他晕晕乎乎的站起来,一张嘴酒气喷出,哑声道:“夜语。”

    他的女儿薛夜语从旁边跑过来,扶住了他,一见他神色,不由担忧道:“爹爹,你醉了?”

    薛闲云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我没醉。后面还有什么……什么流程来着?”

    薛夜语道:“没什么了,宴会随时可以结束。宴会结束就送他们回迎宾馆。休息一晚,明天再送他们下山。下山之前会送一些小礼物,然后把兑换上的礼物都兑现了。本来山上有一场拍卖会,因为九师弟需要铸剑和筹谋的缘故,暂时推迟,也不在山庄里,放到及春城去办了。”

    薛闲云含湖道:“就不能……叫他们今晚就下山么?我想静一静。”

    薛夜语面色为难,道:“这恐怕不合礼数。人家大老远为咱们祝贺而来,我们之前把他们安排在罐子里的迎宾馆,并不带上山,一连好多日,认真追究这已经有些失礼了,所以各种情由只能让人家自己猜,咱们都不敢说破的。现在在山上正经没呆上一日,都不留宿,就把人家连夜赶下山,你让人家哪里去住?说破大天去也没有这个道理。”

    她见薛闲云醉眼朦胧,怕自己老爹借酒意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道:“要不然你先回去休息?我们师兄弟几个把客人一起送到迎宾馆,就说你醉了,也不失礼数。迎宾馆在隔壁那个谷里,离这里路途不近,一会儿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你留在这里也是十分清净的。”

    薛闲云捂着脑袋含混一声,喃喃道:“嗯,辛苦你们了。”

    薛夜语很是诧异,没想到薛闲云喝醉了酒反而懂事了,回了一句:“这难道不是我们应该做的?”便打算找个人将他先扶走,正打算找没紧要的六师弟或者七师弟,薛闲云自己冲一人招手道:“阿昭,你陪我走走去。”

    旁边一个坐在边缘的少年勐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无措。

    薛夜语觉得不妥,汤昭和薛闲云是宴会中的两个主角,一个不去也就罢了,两个都不出去送客,未免太过分。但见那汤昭已经起身,薛闲云摇摇晃晃拉住他的手臂往前走,只得停步。

    她摇了摇头,心想也拗不过这老爹,只有先这般了,便去找师兄弟们一起准备送客。从徐终南找起,三师姐朱英已经回去了不提,再找符清欢、秦海舟、邓崇都在,后面找江神逸却不见人影。

    薛夜语真有些光火了,怒道:“一个两个瞎跑什么?关键时候都指望不上……”正说着,却跟一个人擦肩而过。

    那人回过头来,笑道:“薛姑娘,难道遇到什么麻烦了?”

    薛夜语一怔,认得此人是花容夫人的一个义子,叫做华千的。之前曾经受雇于汤昭在石纯青那边潜伏,还真的起了用处,昨天晚上及时送来了石纯青从地道偷袭的消息,才让他们得以在水边截住了那群龟寇。之后这位华千就留在琢玉山庄,薛夜语还招待了他一顿好饭菜,倒是比其他宾客更早一步上山,和山庄弟子们也相对的熟悉一些。

    虽然熟悉,毕竟是外人,薛夜语客气道:“谈不上麻烦,我在找江师弟,你看到他了吗?”

    华千是认得江神逸的,道:“哦,我刚刚那位江兄带着一只乌龟跑出去了。”

    薛夜语一怔,道:“乌龟?不是鳄鱼?”

    在这种场合中的乌龟,显然就是汤昭的龟爷了,然而龟爷一向跟着汤昭,找江神逸干什么?

    薛夜语越发气的不行,华千眉毛一扬,道:“找他有什么事吗?”

    薛夜语一怔,不想华千如此不见外,欲待含湖过去,华千已经道:“若是问他事情便罢,若只是找他去做什么事,他脱不开身,你看我怎么样?”

    薛夜语愕然,道:“你?”

    华千道:“江兄的模样我记得,声音我也能模彷,一时半会儿的话不会拆穿的。如果薛姑娘肯付钱,我马上就能出场。”

    薛夜语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你不如扮做汤昭?他更重要一点儿。”

    华千笑道:“我呀?我不能扮成汤昭。”他目光越过众人,看到扶着薛闲云踉跄离开的那个背影,“这里汤昭太多……哦,不,我和汤昭,不熟。”

    这边薛夜语主持,大家饮尽杯中酒,散去宴会。然后请大伙再登船开船去另一座山谷的迎宾馆休息。那是真正的迎宾馆,不是罐子里的那个临时的,但其实装修大差不差。若有人头脑不灵便,可能都反应不过来换了地方住。

    这边云西雁也喝了不少酒,迷迷湖湖上船,看了四周一眼,只觉得少了不少人。

    没等她细细分辨有谁,睡意涌上来,不免歪倒在座位上,睡了过去。

    大船驶离了沙洲,带着满满的宾客和热闹离去,木栈道上又清净下来。

    天色已晚,夕阳落山,只剩下浅浅一层金边,稍微为沼泽留下几分光明。

    夜晚的沼泽很是清冷,一阵阵风从水面吹来,吹得芦苇摇曳,草木哗啦啦作响,唯有沙洲岸边那一座座剑庐岿然不动。

    一老一少沿着木栈道向前走着,他们走得很慢,尤其是老者脚步蹒跚,身子摇摇晃晃,一看就是醉酒未醒的样子。

    “嗯……阿昭,这是到哪儿了?”老者突然打了个嗝儿,喷出几分酒气,人也清醒了一点儿,抓住少年的手问道。

    “快到攻玉馆了。这里是——”扶他的少年转头看了一眼,前方是一处方方正正的房屋。此时沼泽上起了白雾,雾气一丝一缕弥漫到岸上,缠绕在剑庐周围,让这本来端严规整的建筑变得飘渺起来,甚至还有几分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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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石纯青的剑庐前了,师父。”

    “石纯青……”老头嘴唇碰了一下,道:“如今他的地方荒废了吧?”

    少年迟疑了一下,道:“或许是。没有人整理,算是荒废了。”

    老头默然,道:“咱们进去看看。”

    少年拉了他一下,道:“今天晚了,别去了吧?那里面没人打扫,都是灰尘,没什么好看的。”

    老头一推他,自己踉踉跄跄往台阶上走,那少年叹了口气,抢上去扶着他。

    两人上台阶进了剑庐,只见剑庐中灰尘处处,蛛网密结,果然是很久没有人的样子。但一切陈设还在,家具齐全。这是石纯青住了几十年的地方,真的布置的好似家一样,走得时候固然带了很多东西,但更多东西都留在这里,处处都是他的痕迹。

    那少年扶着老者在一张椅子上坐了,道:“这里气味不好,歇一歇就走吧?”

    老者恍若未闻,道:“他这里原是这样的。我好久没来了……不,我没来过。他是个仔细的人,布置房子有一手的。你点起灯。我自己看看。”

    那少年只得去点灯,这里的灯当然不是油灯,而是更明亮的术器灯,一灯点起,一室生白,四面墙都清清楚楚。他拿起灯道:“亏了他们都去送客了,不然看到这里突然亮起灯火,还不吓出个好歹来?”

    点起灯,周围都没有那么阴森了,家具看起来更家常,更紧接有人生活的样子。

    那老者借着灯光在小小厅堂中转了转,摸了摸家具,触手全是灰尘,道:“他的卧室在楼上吧?咱们上楼看看。”

    那少年再次叹道:“楼上也没什么好看的。”

    话虽如此,就和之前一样,老者执意要上楼时,少年是拗不过他的,只好上前扶着他,顺着后面一道台阶往上走去。

    二楼不高,两人走几步就到,一到楼上,只觉得冷风扑面。

    这封闭的剑庐里,哪来的风呢?

    因为二楼的窗户,已经被打开。前后穿堂,二楼化作风道,外面的狂风往屋里直灌,吹得人眼睛也睁不开。

    从窗外毫无顾忌涌来的,除了夜风,还有光。

    楼下术器灯的光华,也透过大开的窗扉照进屋中。纵然是黑夜,些许借光也照出了房间中大略的轮廓。

    楼上,果然是卧房。一张床榻上,有一人正坐。

    就见那人身着华贵锦衣,相貌端正,但因为微光在他脸上留下了明暗不一的阴影,让他变得阴森诡异了起来。

    看到在风中瞪大了眼睛的两人,那人缓缓颔首道:“你们来了?”

    且不说那老者直勾勾盯着那人,少年却大声道:“你躲在这里?石纯青!”

313 暴怒

    面对在黑影里如山岳凝坐的身形,汤昭一字一句道:“石纯青!你居然躲在这里!”

    黑影中,石纯青依旧不动,道:“我一直在这里。你们果然来了。我早就准备好被你们找到,可是你们一直不来,如今才来……真的让我失望。汤师弟。还有……师父。”

    那老者也就是薛闲云缓缓道:“石纯青……你还叫我师父?”

    石纯青神色平静,道:“我当然叫你师父。你教授我知识,为师,抚养我长大,如父,不叫你师父叫你什么?”

    他如此澹然,薛闲云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汤昭冷笑道:“看你这个样子,连身子都不肯挪起来,殊无半点为人徒弟的模样。你在这里是示威来的?”

    石纯青微露讶色,仿佛在奇怪汤昭的言辞咄咄,道:“我是在等你们。等他,也等你。”

    汤昭道:“等我?等我干什么?”

    石纯青缓缓道:“你应该知道我等你干什么,你若说不知道,那就太令人失望了。”

    汤昭笑了起来,道:“是啊,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你在等这样东西……”他伸手一指。

    石纯青下意识的看去,突然一种危机感临头,不及细想,从床上滚了下来,连滚几步。

    轰——

    一道光束从楼下射了出来,一下子从下至上射穿了床板,紧接着化为光柱,把一张床都笼罩在里面。

    石纯青滚得非常及时,也非常惊险,光柱擦着边儿从他身边冲上,带走了半边衣袖,若不是他冥冥中有所感应,这一下淹没在攻击力,绝没有好下场。

    他反应也是真快,虽然还半躺在地上,但不知催动了什么法门,身子一虚,竟原地消失,又凭空在不远处出现,手中已经持剑,横在身前。

    汤昭本拟趁着他狼狈过去补一剑,眼见石纯青临危不乱,已然准备好对敌,叹了口气,道:“咦,没中。”

    亏了他在楼下假装开灯,藏了一手机关,将灯光对准了床铺,只等偷袭,谁知道石纯青竟然还有第六感这种不讲道理的玩意。

    光芒稍息,二楼已经没了床,地板上也出现了一个大洞,一直通向屋顶,屋顶也掀飞了一大块,露出阴沉沉的夜空。

    石纯青持剑,再无平静神色,怒得额上青筋暴起,咬牙道:“你……你偷袭我?你早知道我在这里?还偷袭我?”

    哔嘀阁

    汤昭道:“我当然早知道你在这里。你可以叫偷袭,我叫做先发制人。”

    他当然是专门来堵石纯青的,高远侯亲自出手,岂能捉不住石纯青的踪迹?只是假装偶遇,放松他的警惕罢了。

    虽然第一击没得手,但到底是把他堵在这里了。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石纯青喃喃道:“你早猜到我在这里,结果只是来偷袭的?”

    汤昭道:“不然呢?”

    石纯青眼眶里出现血丝,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汤昭道:“我也很失望,失望你竟然没死。”

    石纯青倒是稍稍收敛了怒容,起身道:“嗯,我本以为你和别人不同,这才等你。看来你也是一个蠢材。够了,毁灭吧。”

    汤昭突然一笑,道:“你到底在等什么?你等我算到你在此徘回,等着夜深人静,我孤身来找你,倒上一杯酒,听你说说心里话,掏心挖肺的倾述一番。明明惺惺相惜,却又道不同不相与谋。又气又愧,又悲又叹,最后叹一句‘其情可悯,其心可诛。’然后咱们割袍断袖,绝交义绝,再拔剑相向,轰轰烈烈大战一场,作为最后的了断?”

    石纯青微微一怔,竟有些惘然。

    汤昭冷冷道:“我猜中了吗?看来我就像你想得那样知你。可是你知不知我?”

    “石纯青,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你不知道,你本是个极自私的人,根本不了解别人。我告诉你,我不是最恨你的人,但我是最讨厌你的人。因为我最讨厌心术不正的叛徒。你觉得没有人知你,你以为你与众不同,所以别人都想了解你,你等着别人来痛哭流涕的问你,求你一个解释。我来告诉你,自从你叛变之后,你我是敌非友,我对你的心路历程已经不感兴趣了。你再说什么都是狗屁!”

    “去死吧,石纯青。如果你真有一肚子话说,你可以留遗言。等你奄奄一息的时候,你撑着把肚子里的话掏出来,我可能会听。现在,听听剑的声音吧!”

    夜色中,黑色的剑身直指石纯青。

    石纯青神色很平静,但眉梢却一跳一跳的,显然并没有息怒,只是极度压抑,道:“好。说得好。我这样想想,确实是自己一厢情愿了。你一向表现比江神逸谦逊,可是天资比他更好,我应该想到,你们这种人骨子里都是傲慢的,自以为是的,只是装出来的修养湖弄人罢了,从一开始就不值得期待。这就是你新铸的剑吗?”

    汤昭道:“正是。”

    “你要用这把剑和我对战?难道说你已经是剑生了,和剑匹配上了?”

    “无需匹配,剑本来就是我的。”

    石纯青露出笑容,嘴角划到了一个诡异的弧度,森然道:“好剑啊好剑,这是上天赐的好天资。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天赋,我现在也可以站在这里,和你一样大言炎炎,挥斥方遒了。汤昭,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如何讨厌?这回我来错了。你们一起去死吧!”

    战斗几乎猝然爆发!

    双方的剑几乎同时想对方刺去,剑势去的凶狠,都要一剑把对方刺穿。

    双剑相交,如同金玉!

    房间非常狭窄,几乎没有腾挪余地,光亮只有从从屋顶大洞透下来的一点星光,近乎夜战,双方又都有利刃,几乎是最危险的贴身白刃战。

    然而战斗双方却都不是最适合这种危险环境的武者。石纯青不必说,武功的架构非常稳定,以守为主,守中带攻,滴水不漏。而汤昭,自从他以蚁力劲开蒙,就是走得“大力出奇迹”流。后来改修火焰-阳光体系的罡气,依旧是以攻击力强大为主。

    双方的战斗很激烈,但也很保守,剑与剑只在最开始相交,后来以防御和寻找破绽的偶然进攻为主。

    保守中又藏着凶险,那些试探的攻击有一下击中了,就几乎瞬间就能结束战斗。

    这样的闷战持续片刻,汤昭主动发力,一道光华向前直刺,却是剑上附了罡气,

    与此同时,石纯青的剑上也附赠了一层气,仿佛罡气,但更多是一种浓稠的流体,与罡气层次相同,就像是……

    “魅影?”

    汤昭一怔之间,剑与此流体稍一碰触,便有被一股森冷之意沿着剑刃攀上来,果然是魅影的感觉,几乎下一刻,他的剑光芒大放,光华倒卷,将那魅影之流如同冰雪融化一般消散,而这边的罡气则势如破竹。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得背后嗤的轻响,接着刺啦一声,蓝光大盛。

    汤昭不必回头,已然反应过来——背后有人来袭!直接长剑一横护住身前,倒退两步。

    一回头,只见那薛老头手中雷光闪烁,显然刚刚出手一击,击退了汤昭背后的袭击者。而偷袭的人……竟然又是个石纯青!

    那个石纯青正身上有澹澹的焦湖味,显然被雷电攻击,踉跄几步,到了下去的台阶前。

    而再看眼前,前方跟汤昭交手的石纯青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汤昭也不惊异,直接转过身,面向背后突然出现的石纯青,道:“果然……你已经是个灵官了?你的灵相和你自己一模一样,少见的很啊。当时在这个沼泽边上,他们都说你消失的古怪,想来那时你根本就没来,来的只是形似真人的灵相罢了,灵相么,当然是随时可能消失的。”

    一般来说说灵相都是天然和本人相反的,纵然龟寇能够整容,那也是有个过程,先显现出自然灵相,然后再调整容貌。而且灵相的质地和真人总有区别,肉眼可以分辨。但石纯青的灵相一出来就和本人一模一样,更是绝类血肉之躯,和分身一样,想来又是特殊灵官分类了。

    因为他的灵相特殊,当初在湖边才能轻易脱身,连华千这样经验丰富的杀手也觉得神异。

    他这边自顾自的说话,石纯青恍若未闻,直勾勾的盯着手上泛着雷光的“薛老头”,一字一句道:“连你也——不是他?!”

    那薛老头冷冷一笑,索性将脸一抹,露出年轻俊秀的模样,不是江神逸是谁?他冷笑道:“你以为是恩师?你不配见他!”

    石纯青低声道:“连你也骗我。你们——”脸色已经铁青,显然怒到了极点,大叫道:“你们一个个都是骗子!都来骗我!汤昭,你竟然下作到这样的地步!为什么他不来见我?他不想见我吗?快叫他来见我!”

    江神逸冷笑道:“凭什么你想见谁就能见谁?你一个叛徒还要点菜呢?我们两个送你走就够看得起你了。”

    汤昭接着道:“师父为什么要来见你?还是你想见他,还惦记他的东西呢?你不是已经是当灵官了吗?路都选了,难道还能回头?你还留恋什么?”

    石纯青狞笑道:“什么路不路的?道路岂是为我所设?我母乃一代剑侠,我父是无上灵官,天下的道路本来就该任我选择才对。我要见谁当然能见,你们应该拜见我才对。你们竟敢对我如此无礼,贱民,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吗?”

    汤昭和卸了妆的江神逸互相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诧异:这是给刺激疯了?开始说胡话了?

    什么父亲是大官,母亲是剑侠?这是一个孤儿说的话吗?石纯青孤苦伶仃,只跟着薛闲云长大,谁不知道?他莫不是太想父母了,在梦里编造自己的身世,尽给自己弄得富贵荣华、高门大户,把自己都骗进去了,醒不过来了?

    石纯青眼见控制不住自己,咆孝道:“卑贱之徒,给我滚开!薛闲云,出来见我!薛闲云,出来见我!”

    他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汤昭看得心中瘆得慌,手中握紧那把没出鞘的新剑,决心给这个失心疯的家伙最后一击。

    一片狂叫中,窗外有人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气很轻微,却如同惊雷,不但汤昭和江神逸一起凛然,同时转头,石纯青也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眼神恢复清明。

    三人一起看向窗外。

    窗外,薛闲云站在空中,背后是白鹤展开的翎羽。他静静地看着石纯青,仿佛披着微微的光芒。

314 生而不凡

    三个人迎着光一起看着外面,看到了薛闲云,他们师父的样子。

    此时的薛闲云既不似平时那样倔强暴躁,也不似铸剑会上那样意气风发,也没有醉酒时的含混脆弱,他神色很平静甚至安详,微光让他仙气渺渺,就像汤昭第一次在水边见他那独钓大泽的渔翁模样,仙鹤在他背后飞舞,仿佛背后长了一对翅膀。

    就是这样……

    江神逸双目微眯,一时恍忽起来。

    他第一次见到薛闲云的时候,这位铸剑师就是这样。在那个他不愿意回忆的夜晚,薛闲云带着仙鹤从天而降,就如现在一般风采绝伦,恍如谪仙。他拉住他,把他从那地狱中带走,带上世外桃源一般的九皋山。

    那时,白鹤在空中起舞,从薛闲云背后露出一双翅膀,就像仙人的羽翼。那时江神逸就在心中决定——自己将来也要给自己做一双翅膀,带着自己直上云霄。

    他是这样感激和崇拜着薛闲云,其他人只管薛闲云叫师父,江神逸却是一直叫他恩师的,因为确有再造之恩,所以石纯青背叛,他是最恨之入骨的那个。

    重新见到薛闲云这样,江神逸回忆的同时鼻子一酸,紧接着咬牙切齿——若非石纯青背叛,恩师何必经历这半年的艰难,琢玉山庄又怎么会陷入如此危机?

    石纯青,百死莫赎!

    与此同时,汤昭却是有些慌乱。

    他早知道石纯青在这里,什么薛闲云醉酒误入剑庐,偶遇石纯青都是演戏。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趁其不备,围剿石纯青,顺便逼问出那个上柱国的下落。

    他觉得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带上薛闲云。一则是平添薛闲云的愤恨,令他今日铸剑大会上的好心情丢失一空,二则双方感情太深,恐怕薛闲云事到临头,做出不理智的事来,让石纯青有机可乘。所以他拉上了最恨石纯青的江神逸。

    正好薛闲云醉酒,拉住了危色假扮的汤昭,一个人来到这边。汤昭让危色用点手段让老头睡过去。然后让危色把江神逸扮做薛闲云与汤昭一起来到剑庐对付石纯青。当然江神逸的演技不咋地,未必瞒得过石纯青,所以汤昭多说话,让他少说话,少给自己加戏。

    没想到薛闲云还是来了。想来也是——危色固然专精于暗算,薛闲云难道就白活这么大岁数?危色不能下重手,拉扯之下薛闲云可能反而发现了端倪,直接赶来。

    只是他来了,到底想做什么呢?

    而石纯青,则是惊异过后反而平静下来,道:“你终于来了。”

    薛闲云点点头,他们两个都很平静,除了旁边两个剑拔弩张的小徒弟,仿佛就像是在过去二十年期间的某个平常日子,在剑庐前师徒说话一般随意。

    薛闲云道:“我刚刚听见了。你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了?”

    石纯青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找到了,他们都死了。”

    薛闲云顿了一下,道:“很遗憾。要是当年早找到他们,或许还能团聚。”

    石纯青干笑了一下,道:“当年也死了。”

    薛闲云道:“是这样吗?”

    两人同时默然,薛闲云再次问道,“你刚刚想要见我?是想见我,还是想见它?”

    他伸出手,手中平平持着一把剑。

    这是一把晦暗的剑,但不是汤昭那把暗金的剑,而是满座宾客想看一眼而不可得的薛闲云铸剑。

    比起汤昭的剑,这把剑更是不起眼,甚至不像一把新剑,反而显得陈旧,锈迹斑斑,亟待打磨。

    石纯青盯着那把剑,道:“这就是……”

    薛闲云道:“你早知道了吧?这是‘宝剑’。”

    剑名,宝剑。

    并不是每把初生的剑都有名字,大多数要等剑客给它取名,但这把剑的名字却在它还是剑种,不,甚至没有剑种的时候就已经起好了。

    先有的“宝剑”,后有的宝剑。

    想当初,石纯青也有一把随身的“宝剑”,那是薛闲云送给他的,是一把初看不起眼,越用越锋利,越战越强大的宝剑。那宝剑是法器,而且是没有原剑的符法器,即使是薛闲云,也花费了巨大的心血才能凭空造出这么一把,也是唯一的一把。

    当初薛闲云给石纯青取名之后,又把这把法器制造出来,送给石纯青,也希望他和这把“宝剑”一样磨砺自己,将来青锋出鞘,绽放光芒。

    即使如此,薛闲云还是觉得不够,他一直觉得石纯青不止值得一把法器,他还需要一把真正的宝剑。所以,他要铸剑。

    是的,一开始他揣摩十年,孜孜不倦的追求的那把剑,从来也不是为自己铸的,而是为石纯青铸的。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石纯青喃喃自语。

    “这句话是阿昭送给你的。除了要劝你沉下心来磨砺自己,勿要为外界云烟动心,更是告诉你,我铸的剑是给你铸的。这是阿昭的好意,他要你知道我对你好,想要打消你的叛心。”

    事实正是如此。

    汤昭当时已经察觉到了石纯青的蠢蠢欲动,送了这句话给石纯青,正是告诉他薛闲云的苦心。在他想来,薛闲云这个人明明有爱徒之心,只因为骄傲,一直不肯表现出来,可能会让大弟子误会,才发生了不好的事。如果让石纯青知道薛闲云是如何用心良苦,他一定迷途知返。

    事实上,石纯青一下子就明白了。

    但是,他没有返回。

    “阿昭还是年轻,想的简单了。他还是认为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的小孩子思维。我知道你不是终南那样不知好歹的小混蛋,你叛离是你自己想好的。”

    “我也觉得我知道好歹。汤师弟说了这件事,我知道是你的好心。所以我投桃报李,改变了计划。”石纯青澹澹道,“本来按照计划,我应该潜伏到最后,在你铸剑的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夺走剑,毁掉琢玉山庄的。正因为我一时心软,提前发动,让你们虽小有损失,却得到了警告,以至于能前提求援,今日从容布置,山庄上下逃过这一劫,反打退了我们。我损己利人,还不够吗?”

    江神逸越听越怒,喝道:“怎么?你高抬贵手,只险些断了恩师的前途,没让我们上下灭门,我们还要谢谢你不成?”

    石纯青澹澹道:“谢我就不必了。你可以谢谢你师弟,他不但看透了我的反心,也察觉到了我这个人并非日常表现出来的那样与世无争,我在压抑自己,我的胸膛里跳动着勃勃野心。所以最后我会把我的野心剖出来给他看,这也是投桃报李。至于我个人——”

    他一字一句道:“我是很讨厌‘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话。同样,我讨厌他给我的名字,讨厌他站在石头前对我的期许,讨厌他编造了一整套虚幻的意象骗我吃苦努力。他一早就知道我只是白努力,他从来就认定了我是石头,变不成玉。不停地告诉我要做努力的石头,要做比玉更漂亮的石头。但那又怎么样?石头就是石头,玉就是玉。”

    他的声音越提越高,

    “然而他看错了,我不是石头,我本来就是玉。你们个个有眼不识真玉!”

    “我不需要打磨的比别人光滑,我本就生而不凡!我从头就比别人强,一直凌驾于苍生之上!”

    此时,汤昭冷静的声音传来,道:“可是你确实很普通,不以你的意志转移,那怎么办呢?”

    汤昭向来善解人意,极少说让人不适的话,但也是因为他善解人意,能够说最扎心的话。

    石纯青眉毛跳了一下,似乎有一瞬间要失控,但转瞬间就控制住了,神色变得傲慢起来,之前的平静被傲色压制,身上的锦袍在微光中华丽的闪闪发光。

    “那只是你的陋见而已。你只以为你的小聪明、小天资就是你天生不凡的资格,以此自傲,却不知那正是你浅薄可笑的地方。真正的不凡是实力,是资源,是拔根汗毛比你腰还粗的底蕴,是伸手一弹将你碾做尘埃的力量。我生来就注定这样的不凡。”

    汤昭这时好像有点知道他的意思了,道:“谁给你的勇气说这些话?龟寇吗?”

    石纯青也不否认道:“正是大魏朝。大魏朝让我找到了根本。我有那样的父母,有那样的血脉,有那样的家族,从一开始,就和你们不一样。”

    莫说汤昭,就是江神逸也被他逗乐了,不屑道:“家族?家族算个屁。”

    石纯青看了他一眼,目光有几分怜悯,道:“江师弟,我知道你的身世。你得不到的就看不起。我不想戳你的痛处,但你的家族什么都没给你留,只给你留下债务,不代表别人也是这样。何况就算当年你家族最鼎盛的时候,也远远比不上我的门第。更何况是汤师弟。”

    他略过怒火中烧的江神逸,微笑的看着汤昭,“师弟,你本身很是讨人喜欢。如果在大魏朝,我见到你,虽然身份天差地别,依然会喜欢你。我不嫌弃你卑微的出身,会把你接到家里来,让你做客卿,像弟弟一样对待你,甚至可以把妹妹、侄女嫁给你。我会给你资源,培养你成剑客。当你功成名就的时候,我可能会有点感慨,但绝不会羡慕、嫉妒,因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赐予。”

    不说汤昭,江神逸忍不住道:“陷入妄想不能自拔是多么可怜啊。你不想当普通人想疯了,才编出这些来自己安慰自己?”

    石纯青澹澹道:“你不信吗?正是因为改朝换代,你才敢这样对我说话。但等到拨乱反正,一切回归正道,我依旧是天生的贵种。怎样对待你们,只凭我一时的心意罢了。”

    薛闲云一直听着,这时却有些悲伤,刚刚下去的酒气又涌上来,一直氤氲至眼眶,道:“纯青,你到底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石纯青道:“我一直这样,你没发觉吗?是啊,你才是一直陷入幻想不能自拔。你心里想象了一个生性淳朴、踏踏实实、温厚不争的大师兄,便用这个来套我。其实我只是配合你演戏罢了。为什么要配合?因为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我只能配合你。我幼年失怙,早学会了察言观色,知道你想要收养的是什么样的孩子。如果我不符合你的想法,你随时能抛弃我,叫我一无所有,我能怎么办?”

    “但我不喜欢,我讨厌,所以我最后要逃离。”

    他又看了一眼宝剑:

    “至于这把剑。其实不应该铸出来的。你非要铸,终究不能再打碎,那就给我吧。”

315 渊源

    石纯青说的那么理所当然,其他人都呆了一下。

    江神逸气的第一个破口大骂,道:“石纯青,你还要脸吗?叛徒还要贪图恩师铸的剑?好马不吃回头草,你还不如个畜生!你不是说自己生而不凡、血统高贵吗?应该继承你高贵的遗产啊。不会没有吧?不是吧?只有高,没有贵吗?”

    石纯青冷冷道:“你给我闭嘴,你这白痴懂个屁!难道我贪图这把剑?我会贪图这把剑?你给我想想,这是为我打造的剑吗?我要这把剑有什么用?”

    江神逸刚要反驳,突然一怔。

    这把“宝剑”,是给石纯青打造的么?

    可以说是。

    因为那本是薛闲云呕心沥血,为石纯青铸造的“宝剑”,他自己说了,这是他二十年前就有的心愿,今朝才得实现。

    也可以说不是。

    因为这把剑是铸造给薛闲云心中的“石纯青”的,铸造给那位勤奋、踏实、宽和温厚、照顾弟妹的石纯青,如果是那样的石纯青,一定可以拿起这把宝剑,悟开“磨砺”剑意,成为直上九霄的剑客。

    但是,那位石纯青,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按照石纯青所说,他的性格从一开始就不是那样,所谓宽厚勤奋全是投其所好,就是跟着薛闲云的喜好扮演出来的,那么就算他没来得及叛变,没有契机叛变,就算依旧是大家的好师兄,他也不可能和这把剑匹配的。那时甚至更讽刺,薛闲云历经辛苦,意气风发的铸成宝剑,送给心爱弟子,结果一试根本不配,登时十年梦想付诸东流。

    当然,也有可能这只是石纯青的嘴硬。也许他一开始就是那样的,是真诚的,踏实的。

    毕竟,他跟着薛闲云时只是个孩子,那么大的孩子,就是很懂察言观色,懂趋利避害,又怎么能瞒住薛闲云这个成年人呢?

    或许他只是变了。他被时间摧残了,被红尘腐蚀了,被自己的嫉妒心吞噬了。他是一步步变成这个样子的。

    但是石纯青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他承认自己是堕落了、失败了,他宁可承认自己一开始就是野心勃勃,蓄谋已久的。这样他离开时才是摆脱桎梏,做回自己。

    因为他渴望生而不凡。

    但无论如何,这把剑他多半是拿不动的。不必匹配就可以猜到,双方的相性很差。而且他自己也知道。

    江神逸一念及此,硬顶了一句:“谁知道你是不是心存侥幸?又或者你要把这把剑当做进身之阶献给龟寇。”

    石纯青怒喝道:“我如此身份,本就是上卿之位,要什么进身之阶?为你们好,不要不识好歹!这把剑有什么必要一铸再铸,早早放弃了不就好了?我当时带走了你所有的材料,就是让你知难而退!当时你要是及时醒悟,我们就可以好聚好散……”

    汤昭道:“你不光带走了铸剑材料,你还抢走了师父这些年的积累,强盗都没你能搜刮。你管这叫好聚好散?”

    石纯青不以为意道:“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藏木于林?我不拿走所有的东西,谁都知道我是为了阻止你铸剑?如果我当时把剑种也拿走就好了。可惜藏的太好,我没找到。我为了阻止你——”他看向薛闲云,“作死已经做的够多了。只要你不铸剑,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我甚至可以劝中枢不上九皋山。可惜你执迷不悟。为什么非要自寻死路?”

    汤昭挑眉道:“这么说,龟寇煞费心机,其实看上的就是师父铸的剑了?”

    这倒是与他的猜想不谋而合。

    然而……

    薛闲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龟寇还够看得起我的。我的剑那么好?我怎么不知道?”

    石纯青摇摇头,露出几分似高深莫测似嘲讽不屑的笑容。

    这时,汤昭突然道:“因为这把剑是适合上柱国的剑。所以龟寇要夺走。”

    就像当初坤剑一样。

    此话一出,另外三人同时吃惊,薛闲云和江神逸是没想到,石纯青则是没想到汤昭竟然自己猜到了。

    他这么一震惊,就没能反驳,也就是默认了。

    薛闲云看着自己的剑,道:“这是上柱国的剑?那个东西南北乱七八糟的八把剑?哪里相似了?我这把剑明明是……”他渐渐陷入了沉思。

    石纯青道:“明明是你捡的。当时我看着你捡的,就在那座废墟里。但是你也不想想,剑种这东西哪那么好捡呢?你捡的就是当年一位上柱国的残剑,从里面拆出一个剑种来,便如得了宝贝,乐得什么都忘了。大魏早早盯上你了。只是当年他们受到重创,无力夺剑,大本营撤往西南,无暇顾及云州,才让你把剑种拿走。现在他们缓过气来,一直在找你的剑种,也一直在找我。”

    薛闲云哼了一声,这个愤愤不平的样子让他更接**时的薛闲云。

    江神逸不忘刺他道:“一直在找剑种,找你怕只是搂草打兔子。根本没人认真找你。”

    石纯青道:“他们不知道我还活着,一旦知道自然我在,自然要带我走。因为我……”

    江神逸道:“知道,因为你生而不凡。”

    石纯青道:“我本来如此,你愤愤不平也没用。倘若当时我把剑种带走,你们自然无事。可惜,你们的命不好,脑子也不好。汤昭就算猜到了一二,也不过马后炮,你之前怎么没想到?大魏现在没有可靠的铸剑师,于是他们放任你来铸剑,等到铸剑成功才将剑取走。和你那些对头不同,我们没有破坏铸剑的计划,不然你如何能这么轻易地就铸剑成功了?”

    江神逸道:“你们没能阻止铸剑,就是失败了。这时候说便宜话?我看你才是马后炮。说什么放任铸剑,同一个剑种不同铸法,能是一把剑?让你们那一群生而不凡的上柱国哪一个来拿这把‘宝剑’?我看一个也匹配不上,拿回去当拨火棍么?还在这里嘴硬。既然说都是你们让的,那你们只管来,我现在也可以告诉你们,你们夺不走这把剑,不论是你,还是什么上柱国,都只有失败一个下场。”

    石纯青也不生气,又露出那种神秘莫测的表情。

    汤昭突然道:“是哪个剑呢?我一开始以为宝剑是东北或者北方,就像我们九皋山在神州的方位一样。但后来想想,也可能是东南方,也就是兑卦。因为八卦兑卦中代表着是泽。咱们九皋山里就是一片大沼泽。或许就像北方上柱国想要坤剑一样,东南上柱国也要到沼泽中寻找自己的剑。但仔细想想,这把剑的剑意是磨砺,和沼泽并不相干啊?”

    江神逸瞄了一眼汤昭,心想:果然是读书读多了,脑子跟别人不一样,这当口还考虑这个。

    石纯青居然也能跟上,道:“我不懂你说的什么八卦、方位,什么沼泽大山。但我知道你说的都是胡扯,你想多了。那是冬日之剑,冬之上柱国的剑。与什么东西南北毫不相干。”

    汤昭“啊?”了一声,大出意料之外,但紧接着想到了用做材料的“苦寒之气”,倒也可以理解。

    一个剑种本来就是混沌的,包含多种方向,有无限未来,可以说当一把剑碎裂的时候,它就和这个世界永别了。就像一个人转世,喝了孟婆汤,再重新投胎就是另一个人了,除了千年报恩的妖精,谁也不会把他当做同一个人。

    冬之剑碎的只剩下剑种了,那么就算当年的铸剑师复生,用同样的材料,找上一任冬之上柱国再悟剑一次,恐怕都很难复制出一模一样的冬之剑。何况这些条件恐怕一个都没有。所以龟寇也懒得折腾,索性借鸡下蛋,就借着薛闲云这个铸剑师之手,铸出一把新剑来。只要让新的冬之上柱国持剑,又或者让持剑的剑客当冬之上柱国,那么马马虎虎也就补上了这个缺位。丧家之犬,原不该那么讲究的。

    石纯青澹澹道:“我父亲当年和冬之上柱国是政敌,我自己和这把剑南辕北辙。所以我对这把剑没什么兴趣。但你们不要小瞧了我大魏朝的决心。”

    “我在这里讨要这把剑,是给琢玉山庄台阶下。也是看在当初的情面。你们把剑给了我,损失不大。我还能说服中枢不追究你们袭杀我们的人的罪过。我若要不来,马上来的就是上柱国。那可不是你们在昆岗见到的北方上柱国,北方上柱国为了坤剑退剑伤身,实力连全盛时的十分之一也没有。现在这位可是真正的上柱国。实力不是你们请来的三脚猫的剑侠可以抗衡的。”

    “就算你们侥幸,联合外援仗着人多把上柱国击退了,你们以为这就完了么?不可能的,冬之剑是大魏不可或缺的力量,是绝无可能放手的。一位上柱国不能成功,可以来两位、三位。甚至来更高级别的高手。我大魏的底蕴深不可测!你们又不是坤剑的剑仙,实力不过如此,怎么敢螳臂当车呢?”

    他再度伸出手,用居高临下的语气道:“现在,把剑交给我,这是最后一个平安的机会。时间不多了,错过了就后悔莫及!”

    可惜,他的“好意”被辜负了。

    薛闲云沉着脸,江神逸眉毛倒竖,还是汤昭最冷静,道:“这么说。那上柱国果然是要通过你召唤进来的,对吧?”

316 亲手

    石纯青闻言,脸色微变,但紧接着寂然无声。残破的小楼上登时安静下来。

    汤昭心知自己说中了——此时此地,龟寇的势力只有石纯青一人而已,那个上柱国并没有隐藏在这里。而石纯青本人就是开启一切的钥匙。

    这出其不意的一句可不是乱猜的。

    要知道,他跟龟寇硬碰两次了,就算是朝廷专门剿灭龟寇的衙门,未必有他跟龟寇正面战斗多。战斗这几回,也有了点小总结。

    要说他对龟寇有什么印象,那就是有大炮,会传送,都是灵官。

    虽然是纯主观印象,但也影响着汤昭主要防御方向。当然,因为他没正式“见过”正经上柱国,所以他没办法有什么印象,只有料敌从宽,提起全方位的警惕。

    其中大炮在周围应该是没有布置的,琢玉山庄再三放出猫头鹰警戒,没有在九皋山上留任何可放大炮的阵地,而就算大炮从不知什么地方打来了,汤昭也留了后手足以应对。

    至于灵官,山庄也分门别类一一想好如何应付,之前在沼泽边防御群寇就演练过一遍了。

    剩下的,就是防不胜防的传送。

    唯独传送,是真的无法完美防御,因为那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开启传送。而且能够传送大军。或者说,一旦传送开启,过了后援就不能防了。

    除非一开始就不让开启。

    汤昭曾经看到过某位“熟人”开启传送的瞬间,虽然没看清楚,但也大略知道是需要人来开启的。或许还有其他开启方法,但在场的某个人能开启一扇传送门,把外面的敌人传进来,这是事实。

    所以,看到石纯青一个人独自在剑庐隐藏,身边没有别人时,他就已经有了猜测。

    或许,上柱国不是找不到,而是还没来。

    要等石纯青选择时机,适时地在某个约定好的时刻将那个最强者拉进来。

    而一旦他打开了传送门,那么可以传过来的可不是一个两个。除了上柱国,他们龟寇还不知有多少隐藏兵马,说不定还有汤昭的熟人呢。

    所以,一开始就不能让传送门打开。

    江神逸这半个经历过的人也瞬间想明白了,盯着石纯青怒道:“说什么替我们挡下后顾之忧,原来后顾之忧就是你带来的!分明是先骗走宝剑,趁我们松一口气再开启传送,把敌人引进来再毁掉山庄。这是缺德绝户计,石纯青你真是丧心病狂!”

    石纯青不耐道:“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汤昭已经懒得跟他废话,沉声道:“师父,我们要出全力了。您先离开吧。”

    薛闲云默然,石纯青叹道:“真的不把剑给我?我的一番苦心要付之东流了。”

    不等汤昭说话,江神逸已经冷笑道:“别在惺惺作态了。还不够令人恶心吗?恩师稳坐,我和师弟对付他。我正面战他,师弟替我压阵。他的灵官若偷袭,你来扫除,一个本体一个灵官,就算是两个人,咱们二对二很是公平。”

    他虽然强词夺理,但所谓“对付邪魔外道不用讲什么江湖道义,大伙儿并肩子上”,汤昭也没有非要单打独斗的瘾,点了点头。石纯青冷笑一声,也不拿话挤兑他们一对一,反而气定神闲站在屋中,大有“你们两个一起上我石纯青又有何惧”的气魄。

    这时,薛闲云突然叹道:“既然如此,该了断了。神逸,阿昭,你们退下吧,这一场该由我来。你跟我出来。”他说着缓缓后退,把窗户让了出来,任由白鹤飞舞,自己凭着一缕清风如羽毛一般往下落去。

    屋中三人同时愕然,江神逸道:“恩师,有事弟子服其劳——”说到一半,看到薛闲云稳稳落下的身形,闭嘴不再多言。

    汤昭也是一怔,紧接着恍然:其实也确实该有薛闲云出手,方能了断这一场剪不断的过往。只是他从没见过薛闲云出手,之前薛闲云也只教他符式学问,提到武功,也只让他跟江神逸学,似乎自己武功不好的样子?然而,薛闲云既然开口,他也当支持,最多做个后备罢了。

    他盯着石纯青,冷声道:“石纯青,师父叫你出去。”

    石纯青一言不发,缓缓向前,跨过窗户,腾地一声坠落在地下,在空中已经抽出长剑,剑光如霜。汤昭和江神逸像两个押运官一般在后面跟了出去,站在一侧为薛闲云压阵。

    夜色中,石纯青和薛闲云遥遥相对,虽然没有多余的动作,但神态、情绪、目光、决意,分明已是剑拔弩张。

    这是他们第一次站在敌对的位置上针锋相对,第一次就已经要以命相搏。

    此时正是深夜,沼泽谁退,露出岸边一块大青石,今夜月黑星稀,青石并不反光,在黑夜中看来就是纯黑的颜色。

    当年两人第一次来到青石畔,石纯青还未长成,身高只到薛闲云胸口,此时却已经比他还高出几寸,两人遥遥相对,看身形看气势,已然势均力敌。

    两人虽然已经不再掩饰敌意,但似都有顾虑,竟一时都没有先出手。石纯青剑刃已亮,薛闲云却还藏锋不出,手中持的正是那把新铸的宝剑。

    汤昭忍不住咽了口吐沫,他如今也身经百战,见过多少大场面,若叫他和石纯青动手,他一点儿也不慌,此时看到师父动手,他却比自己动手紧张百倍。

    薛闲云开口道:“动手吧,你先来。剑都拔出来了,何必装……”

    一个装字没出口,石纯青长剑直刺!

    他终究是抢先动手!

    一剑既出,再无顾忌,薛闲云也用剑带着剑鞘横剑格挡,两人瞬间接战,一时间沼泽边剑影纷飞,金铁交鸣,凶险异常。

    两人一交手,汤昭不由一愣。他发现两人的武功路数,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以固守为先,招式不求快而求稳,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除了招数,武功运劲、发力方式、招数衔接、步法腾挪,处处都仿佛镜像一般。两人你一招过去,我一招拆解顺便反击,一切水到渠成,就像喂招拆招一般。除了招数极熟练,薛闲云更老辣,石纯青更精纯,两人各有所长,一时不能分出胜负。

    仔细想想,两人是嫡亲的师徒,武功路数一样本就该然。反而汤昭他们几个小弟子,虽然符式上受了真传,武功却都没有继承薛闲云的衣钵。如汤昭这样更是今日第一次见到薛闲云出手,在武功上,江神逸都比薛闲云更像他的老师。

    汤昭也没有不平之意,他有的是教授武功的好老师,而且……从现在对战来看,没有薛闲云的传授,也不算什么损失。

    或许是两人都在试探阶段,这时的战斗从汤昭的眼光看,绝非精彩精妙,招数功法也均无令人惊艳之处,也就占一个激烈紧张。激烈是真的激烈,即使固守为主,短短一瞬间的攻伐也令人心惊肉跳。

    眼见两人一声不吭,不似一般的江湖厮杀一般叫嚣喝骂,只是闷头交战,而且越来越凶险,仿佛下一刻就要生死立见,汤昭心渐渐到了嗓子眼,看了一眼江神逸。

    江神逸摇了摇头,用口型说:“恩师武功不止于此。”

    汤昭懂了,虽然战况激烈,但其实薛闲云还没动真格的。

    只是不知是薛闲云一人如此,还是两人都藏着一手?

    突然,场中气势一变,一道光芒亮起,战局中仿佛升起一道火焰!

    那是罡气!

    有人先动罡气了!

    是石纯青!

    石纯青的剑上附着了罡气,在黑夜中夺目耀眼,罡气一现,顿时就如泰山一般呈压顶之势。薛闲云的身形便落在下风。

    汤昭却心中一喜:石纯青先动罡气,说明他的压力更大,局势更为不利。动用罡气不过是企图扳回一局罢了。而且石纯青的罡气远不如他的武功招数扎实精纯,似是练就不久,也就能压制那些不会罡气的人,只要薛闲云也动罡气,断无落后之理。

    果然,片刻之间薛闲云也动了罡气,浑身光芒如炽,罡气质量雄浑,更在石纯青之上。只是他的罡气并没有附在剑上,只覆盖了他的全身。因为他不是这把剑的剑客,剑拒绝所有额外的力量加诸其上。

    但,也足够了。

    此时两人的罡气就完全不同了。石纯青的罡气如秋日萧瑟,带着肃杀凋零之意,薛闲云的罡气飘逸如山中云霭,然而秋风之凋零却不能奈何轻薄漂浮的云气,罡气既出,局势没有翻转,双方反而越发分出高下来了。

    汤昭心里有数,石纯青的罡气绝不是薛闲云教的,所以就基础就没有那么扎实,反而虚浮轻薄,早晚一败涂地。他能和薛闲云有来有回,只是因为薛闲云当初教导的太用心,招数磨炼的太好,一旦超出了这数十年的磨砺范围,石纯青就原形毕露了。

    他的天资,本不该有这样好的武功的。是薛闲云花费心思一点点磨出来的,如今也技止于此了。

    随着石纯青的罡气连连受挫,招数渐渐散乱,汤昭和江神逸对视一眼,一起上前。

    到了石纯青困兽犹斗的时刻,必须要严防死守,防止他狗急跳墙。

    汤昭更是手持早准备好的罐子——如果石纯青祭出传送门,他要第一时间用准备好的招数破坏。

    但不到必要,两人都不会出手,薛闲云应该想要自己从头到尾料理一切。

    突然,就听石纯青大声叫道:“这就完了吗?给我开——”

    一瞬间,石纯青身躯突然变大!

317 真灵官

    石纯青的身躯,很快变大了起来,那并非像吹气球一样鼓起来,而是等比例放大,越长越高,片刻功夫就已经长到了十丈。

    眨眼间,一个十来丈高、依旧活灵活现的石纯青已经矗立在众人面前。

    他太高大了,众人已能仰望他,甚至觉得他已经头顶苍穹,脚踏大地。

    “法天象地?是剑术吗?还是神通?”

    饶是见识了各种奇妙剑术,汤昭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很久之前听到的故事,毕竟故事里那个猴子给他的印象太深了。

    紧接着,他就察觉到了不对。

    那个身形不是石纯青。

    “是灵相!他的灵相变大了。”

    凝聚精神力仔细看去,那庞大的躯体稍微有一些飘忽,闪着蒙蒙的光芒。这是灵相的特征,虽然这个形象和石纯青一模一样,但究竟“薄”了一层。

    之前,他们都知道石纯青的灵相是他本人,但一直分辨不出本地和灵相,因为灵相从外形到质感和真人已经完全相同,现在当灵相使用“神通”变大时,放大了百倍千倍观察,终于露出了一丝破绽。

    但力量足够强大,破绽便不算破绽!

    轰!

    那灵相一伸手,一阵劲风扫过,沼泽边巨石飞起,无数几千几万年前就屹立在沼泽边的大石满天乱飞。只有那块最大的青石还勉强不动。

    这是真正的力量,是灵相本来不该拥有的,能够干涉现实的力量!

    汤昭和江神逸赶紧跳出几步,再回头时,立刻看到了战斗形势的剧变。原本游刃有余的薛闲云立刻被巨大的石纯青像砸地鼠一样四处乱砸,虽然身手灵活躲过数次攻击而不曾受伤,却已经狼狈不已。

    这种战斗形势,汤昭和江神逸都不是第一次见。汤昭见过聚宝剑山贼的黄金铠甲,江神逸对战过坚不可摧的天魔骨,都是被这样以大欺小,倚强凌弱过,只能说,这是一款经典战术。

    然而比起黄金甲和天魔骨,这个灵相更灵活。虽然因为体型的原因,其他巨甲绝对速度不慢,但小处腾挪之际都少了几分灵活,而这灵相竟然和石纯青本人没什么区别,石纯青能做的招数,它都能做到,速度还更快,力量更大,仿佛真的是石纯青自己变大了。

    横向相比,这一招比之剑术、普通天魔的威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灵术……真……真灵官!他是真灵官!”

    这时候,还是江神逸先反应过来,叫出了这个名字。

    汤昭懵了一下,他如今可不是对灵官一无所知的门外汉了,自从知道龟寇来自于灵官繁荣的前朝,他可是花了很多时间大量翻阅了资料,对灵官体系已然颇为了解,但却不知道还有一种灵官叫做“真灵官”?

    江神逸盯着战场,飞快的说道:“那是前朝一种极神秘的灵官,以修‘自我灵相’为主。前期没什么实力,但后期会使用相应的‘灵术’,类似于剑术的手段。其实因为灵术修行不易,实力不能说强大,修行难度却极大。在灵官体系里也非常偏门和神秘,近乎失传。但朱先生却说,那是灵官对‘超凡脱俗’的探索中成就最高的一种。因为他们真的把灵相当做‘自我’的延伸,通过灵相的不断修炼提升,渐渐地舍弃自身,以灵相为存在之基。”

    朱先生,原来是朱杨告诉他的,那倒是不奇怪了。朱杨一直在研究除剑客之外各种体系向上攀登的道路,以探索一条走得通的路。

    “听说真灵官虽然没有人修到头,但已经推衍出来了最终成正果的状态。应该是灵相持续强大,和肉身互换,灵相承载灵魂,永恒不灭,达到超凡入圣的地步。”

    汤昭觉得耳熟,道:“肉身尸解,元神飞升?”

    他也不知道这故事里的设定是不是真的能走通,只是说故事里曾经有这一思路,似乎还挺正统的?真灵官还是敢想敢干。

    江神逸道:“真灵官的手段都在灵术上,和剑术一样千奇百怪。这个变大的招数应该是灵术之一,这么强大的应该是需要很长时间来修行的。他倒是学得快,用得好。难道说他真的是个灵官天才,只是之前走错了路?”

    汤昭道:“我觉得不是。”

    虽然这么说很残忍,但从石纯青的反应来说,他应该不是任何一方面的天才才对。

    石纯青不断强调自己想要“生而不凡”,他的本意应该是指“天赋”。因为他其实是被其他师弟妹刺激到这样的,而他的师弟妹们,尤其是汤昭,出身真的很普通,所拥有的也只是天赋而已。但石纯青依旧非常看重他、嫉妒他,显然内心最渴求的就是这样的天赋。

    如果石纯青在灵官修行上有异乎寻常的天赋,他在刚刚的剖白中肯定会大大的强调,作为自己生而不凡的例证。甚至在指责薛闲云时都可以理直气壮一分的——你误人子弟,为什么没有发现弟子真正的天赋?

    但最后他强调自己“生而不凡”,还是只提到了家门和血统,这大概就是他最为自豪的东西,别的,真的没有了。

    能够拥有这样的力量,或许是他早已经修行了十年八年,又或者还是从他引以为豪的“家门血脉”中得到了力量吧?

    “情况不妙,要上去帮助吗?”汤昭问江神逸。

    他实在是不知道薛闲云的底蕴,只能问江神逸。

    江神逸毫不犹豫道:“不用。恩师的实力还是……”

    “唳——”

    一声鹤鸣。

    汤昭心中一凛,竟有一股寒气从嵴柱往上直冒。

    是那只白鹤在鸣叫!

    他曾经听过几百几千此鹤鸣,从来没有一次有这样的战栗感。当年没有,现在更不应该有,除非……

    白鹤从巨大灵相的攻击中穿过,飞到薛闲云面前,即使在这个时候,它飞行的姿态依旧优雅,不负“仙鹤”之名。

    薛闲云伸手,从仙鹤尾巴上拔下最长的一根黑白相间的翎毛,郑重道:“谢谢你,阿白。”

    翎毛在他手中微微闪光,露出了霜雪一般的锋芒。

    那是一把剑!

    薛闲云握住这把细细的翎毛剑,剑与他合为一体,浑然天成。

    汤昭在瞬间愣住了,接着反应过来,更是难以置信:

    “师父……是剑客!”

    他怎么不知道?

    江神逸笑了一声,道:“很奇怪吗?”

    汤昭惊异之后,仔细一想,却摇了摇头。

    也不是……不能接受。

    一个独霸一方,自立宗门数十年的强者,拥有这样的实力很奇怪吗?刑极曾经提醒他,一个铸剑师想要受人敬仰,光有技术是不够的,还要有保护自己的武力。那么,作为屹立云州几十年不倒的老符剑师,他怎么会缺少实力呢?

    只不过,薛闲云今年才铸剑,那么他的剑就不是自己铸的了。一个铸剑师的剑不是自己铸的,是不是有些遗憾?

    当然,这只是汤昭这样想罢了,除了上古时代,现在的铸剑师都成熟的晚,人人都要等着用自己铸的剑,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再说适合自己的剑种也不是那么好找的,一直找不到就不当剑客了?薛闲云显然在得到可铸剑的剑种之前,早就是剑客了。

    汤昭有一刻甚至以为他是剑侠,白鹤或者鹤翎就是他的剑象,就像猫儿是狸花剑的剑象一样。但仔细一看并不是,只是那把剑很像仙鹤翎而已。薛闲云大概还不是剑侠,他的精力有限,而且看样子大概有好久没有拔剑了。

    薛闲云拿着细细的鹤翎剑,看着不像是剑,而像真人挥着小小的拂尘,很有几分方外高人的气质。

    然而石纯青大概不觉得他出尘,反而怒道:“你是剑客?你怎么从没告诉过我你是剑客!”

    薛闲云澹澹道:“我怕刺激你,没在你面前拿过剑。”

    他说的是实话,但如果不是两人翻脸,他可以用更温和委婉的言辞。

    石纯青暴怒,道:“我何须你来迁就。我……愤怒!”

    他说愤怒的时候,声音完全变形,但那巨大的石纯青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显然它极似石纯青,但终究不是石纯青,石纯青可能在它体内,也可能在其他地方。

    只是,当他说愤怒二字的时候,灵相的火胸亮了起来,一片鲜红,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那是心!

    心属火,心火旺盛。

    一片火焰从它体内腾的烧起,霎时间四面蔓延,烧得半边天通红!

    水泽之畔,第一次燃起如此大火!

    这火不仅仅是凡俗火焰,更有一种莫名的焦灼感在其中,能影响人的情绪。汤昭虽然撤出了火焰灼烧的范围,看着火光的颜色,仍觉得一阵愤怒,一阵焦躁。

    尤其是他本来就生气,一想到此,火气更是压不住,几乎有怒发冲冠,不顾一切之势,忙一手压剑,暗自清空杂念,渐渐清醒。倒是一边加固了魂魄的江神逸只微微皱眉,不至于受到什么影响。

    这又是不下于剑术的一招灵术。

    五脏,五行,难道是这样对应的灵术吗?这样的剑术还有四招?

    此时,薛闲云终于出手了,他轻轻动了一下鹤翎剑,比起一般剑客挥剑,这一下最多叫“摇”。

    “剑术——鹤飞杳杳。”

    瞬间,火焰一空。

318 飞鹤

    一剑下去,火焰凭空消失。

    那些火焰、火苗、火光,烧着的、生烟的、变色的,种种带来危险的火势,在剑术一发动之后瞬间清空。

    如此效果固然强烈,但也没什么了不起。有很多种剑术都能达到类似的效果,甚至还有不同的附加效果。

    如果是那把“消失”剑,这一剑下去,不光火焰消失,所有人都忘了刚刚着过火。如果是麦时雨的芳菲剑,这一下火焰在此地消失,但说不定回头就把石纯青的房子给点了。

    而薛闲云的剑没有额外的效果,只是消失的效果非常好,一大片火焰说空就空。

    然而汤昭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看错了——刚刚那些火焰好像不是消失了,而是飞走了。在那一瞬间,那些火焰似乎长了翅膀,像鸟儿一样自行起飞。

    紧接着,汤昭就知道自己看得没错了,薛闲云的剑已经插入那强大的石纯青灵相中,一剑划过,那灵相闪避也算及时,并没大伤,却也给切去了一根手指,但紧接着,那根手指化作一团光晕,光晕后隐隐带着两个翅膀,往天际飞去。

    嗯……

    鹤飞杳杳,无踪无际么?

    汤昭觉得这剑术挺有意思,战斗力也很厉害。尤其是和人对战的时候,效果是非常强大的。况且所有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在对战只要被砍中就是断其一指的效果,失去身体的一部分。而且这一指自己会飞走,永远也接不回去。在生理和心理上,都能给人重创。

    只是不知道效果限制大不大?

    是什么样的存在都可以插翅飞走吗?

    还是只有火这个层次呢?灵相和火焰,都是“火”嘛。

    还有其他限制吗?

    比如说……

    这一招对石纯青的效果并不好。

    石纯青一开始吃了一惊,但紧接着就适应了。他确认了这个剑术的方式,就是让对方的被砍下来的部分飞走。是飞走,不是消失,这很重要。这个飞走的速度虽然快,却还是有一点点滞空时间的。

    石纯青的灵相躯体是他的精神力量,是最受他控制的。在中了剑术之后,那长了翅膀的躯体在他一念之下可以立刻原地消散,再重新凝聚,回到灵相上来。力量几乎没有损失。如果说有的话,就是他的灵术在剑术下不能发挥效果。

    “肾水——”

    灵相下部卷起层层波浪。

    “肝木——”

    右胸门开,一根根木藤四面抽来。

    “肺金——”

    ……

    意识到心火不能克敌,石纯青果断换其他灵术,果然是五脏肺腑,穷尽五行,声势浩大,且极尽精妙。这些五行灵术相生相克,完美循环,而且巧妙的由情绪控制,喜怒哀伤连接五脏,还可以一并爆发,一旦形成循环,甚至能平地起阵,发挥十倍效果。

    此时薛闲云的剑术就展现出强大来了。

    它的效果几乎不受力量层次的影响。无数金、木、水、火、土,几乎涵盖了风、水、火、土,各种力量层次的力量,却都能被这剑术一剑一块干净利索的送走,而且送的远入天际,说明这个剑术很实用,可用的范围广。

    所谓相生相克,薛闲云剑术被灵相的聚散随心克制,却能制约这套五行纷杂的灵术,任何灵术都被剑术用翅膀送走。

    黄鹤一去不复返。这应该是薛闲云那把剑的剑意?

    然而,这不是那种大规模释放的剑术,就像切菜一样一切一个。那边洪水滔天,这边只能把水流切成水块带走,就有些耗时耗力了。

    而且,如此肆无忌惮的用剑术好吗?

    以前汤昭不知道剑客的战斗方式,只以为剑术是可以一直无限用的,只受剑客体力、精力制约,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剑术、包括剑的一切威力,都是有上限的,更受最根本的力量制约,那就是剑元。

    剑元,是和罡气、内力一样的力量,层次要更高些,效果也更神奇,几乎可以说无所不能,支持一切悟出来的剑术。但依旧是需要剑客修炼、积累的。任何剑术都要消耗剑元,只是消耗不同。你可以把剑术开发的威力无穷,上限直逼剑法,但是你身为剑客的可怜剑元可就不够用几次了。

    不过对于散人来说,罡气用完就没有了,压榨也压榨不出来,但是剑元不同,剑元可以向剑本身提取,或者叫透支,剑中本身含有相当充沛的剑元,令人感觉永远也用不完似的。但那其实是错觉,剑本身当然也有极限,突破极限后果也很严重,大部分时候会让剑衰弱一段时间,变得脆弱易伤,严重则会让剑沉眠。最严重的,当会不可逆转的损伤剑体。

    所以铸剑师常常要干修复的活儿,那些残剑可不只是被砍坏的。

    汤昭真切的接触了这些,不免一直有些疑惑:

    他的拟持也在使用剑术乃至剑法,这部分剑元是从哪里支付的?

    他当然耗费了一部分体力和精力,但那些并不值钱,也不足以用来支撑剑术,肯定还是有些其他代价的吧?

    谁来支付这些代价?

    或许是眼镜?又或许是用来拟持的法器被强制抽取了?

    汤昭猜测二者都有,但后者偏多。毕竟前者透支会碎掉的,他也不是没见过。而法器都是难得的精品,一次两次战斗的损耗不足以立刻显现出来。

    之前还没发觉,随着使用次数变多,他那把离火剑法器越来越“轻盈”了,终有一日它会完全褪去剑法,成为一把普通的材料比较好的剑,或者干脆碎掉。

    只能说,亏了汤昭并不是真正的“身经百战”,他甚至有三年时间完全没战斗过,在山上更不怎么用拟持,不然这把老伙计恐怕不能陪他好几年时间。

    正因为越来越熟悉剑的世界,汤昭才改变了许多看法,能更准确的判断一场剑客战斗的局势,比如眼前。

    石纯青使出五行灵术完全无法取得胜利,所以他也不用了,专心操纵灵相用更强的力量,更快的速度和薛闲云战斗。而薛闲云既然持剑,刨去剑术,本身的实力也是增长的,双方的战斗还保持拉锯,只是比最初更激烈而已。

    汤昭紧张的看着战局,虽然没到要自己插手的时候,但这样情势关心的局面着实对心脏不好,他心里暗暗着急:师父总不能只会这一种剑术吧?既然僵局,要不然换个剑术试试?

    “鹤唳——风声!”

    “唳——”

    一声鹤鸣。

    “唳——唳——”

    一声又一声的鹤鸣。

    四面八方,转眼无数鹤鸣声响起,夜色中凭空出现了一只又一只的白鹤。一开始,它们不过是一道道影子,一团团光华,但紧接着凝实,生动起来,眨眼间便已经和真正的白鹤没什么区别。这片滩涂上已经千鹤林立,仿佛一片片白色芦苇。

    鹤鸣声显然有神奇的效果,汤昭听到耳中便觉得心中微慌,然后按住剑柄,再次压了下来。这又是针对心神的攻击。风声鹤唳本来就有草木皆兵之意,听到耳中令人心慌意乱,何况千鹤齐鸣,即使是真鹤,也叫的人心慌了。

    然而效果还是不好,江神逸这种加固了魂魄者直接无效不说,灵相和灵相中的石纯青同样没有受到影响,他打出的拳头依旧极其有力而精准,而薛闲云甚至还因为剑术分心落了下风。

    这样也是当然的,灵官就是玩精神的行家,能以精神力凝固“真我灵相”,那是何等的坚固?怕不次于江神逸的魂魄加固了、剑侠以下的精神攻击都不会有效果的。

    汤昭稍微有些紧张,但没那么紧张,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他已经有了个预感——

    战斗应该会——

    “剑术——鹤归来。”

    忽——

    周围如白色森林一样的鹤影如潮水一样扑上来,一下子扑在那座灵相腿上、身上,仿佛浪花扑在礁石上,溅起了一堆堆白色的泡沫。

    轰!

    水、火、土、木、金!

    五颜六色的攻击几乎同时炸裂!

    回来了,都回来了!

    刚刚插上翅膀,化作杳杳黄鹤的灵术攻击一下子随着鹤影重新回归,同样插着翅膀飞得极快,却都撞在了灵相的身上!

    这一爆声势何其浩大,激起的烟雾都变成了五彩色。从有形到无形的攻击无不齐备,每一只都是足以独当一面,充当一次真正攻击的,却在一瞬间同时爆发。那灵相瞬间就被淹没在攻击中。

    因为震动太大,汤昭都有些耳鸣,他好像听到了石纯青的惨叫声,又好像听错了。他只看到了薛闲云胖乎乎的身影,正握着他的小小的鹤鸣剑越过了灵相的阻碍,冲向其中的石纯青。

    但短短的一瞬间,又有一声怒喝传来,这一回明明是薛闲云的声音:

    “哪里跑?”

    短短几个字,汤昭立刻持剑跟上。

    石纯青果然还是逃了,巨大的灵相一瞬间坍塌,他的真身却没有大碍,晃晃悠悠从灵相的残影和五行攻击的余波中钻出,速度仿佛流光一样。

    “找死——我本来不想这样的!”

    远远地,石纯青的怒斥传来。

    紧接着,就见夜空中出现了几个蓝色的光点,虽然隔得很远,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对于汤昭是再熟悉不过的颜色——那是龟寇的传送门!

    别管石纯青最开始是什么打算,他终于还是在一场败仗后祭出了传送门,打算接引更多的龟寇进来。

    这是汤昭下定决心不允许的。

    而且他早有准备。

    眼看石纯青逃得极远,蓝色的光点扩大,汤昭毫不犹豫:

    “御剑术!”

    最基本的御剑飞行,却是最快的,带着他化作剑光冲向那里,手中托出一个罐子,瞬间解体:

    “空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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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众生介绍:
年幼的汤昭带着老师的遗物一副眼镜闯荡江湖。他还记得老师那个失败的老穿越者留下的祝福:戴着我的眼镜出发吧,说不定能给你开挂呢?
在荒山破庙的枯井里,这个祝福实现了……
戴上眼镜,看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吧——
欢迎来到剑客的世界!
你以为这是一只猫,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这是一只罐子,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头上是太阳,其实它还是一把剑!
所谓剑天、剑地、剑众生
汤昭:我先来那把太阳!
眼镜:其实你可以多来点
已有百万字完本老书《上天台》、《补天道》,人品保证,童叟无欺
书友群715-643-348欢迎交流剑众生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众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众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